岁暮天寒,霜雪纷飞
“啪!”
浸了冰水的牛皮鞭子再一次狠狠抽在少女单薄的脊背上。
那身早已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棉袄应声裂开一道新的口子,模糊的血肉与翻飞的棉絮纠缠在一起。
“没娘养的小贱蹄子!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样下作胚子!这一大盆衣裳不洗完,今天别想有半口馊饭进口!”
廊檐下,站着一个穿着厚实棉坎肩、外罩绸面比甲,怀里揣着个手炉的嬷嬷,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少女脸上。
姜宁在刺骨的冰冷和背脊上火辣辣的剧痛中,猛地恢复
意识回笼的瞬间,残留的感知是利刃穿心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以及萧煜——那个她倾尽姜家全族之力、呕心沥血扶持上皇位的男人,那双冰冷决绝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子。
他竟真的对她下了杀手!
为何?
她姜宁,将门嫡女,曾与为他出谋划策,为他稳定朝堂,甚至不惜与家族据理力争,将姜家军的力量奉献他……换来的,竟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然而,下一秒,真实的、来自身体的痛苦将她拉回现实。
鞭痕的灼痛,膝盖的冰冷,浸泡在结着冰碴的洗衣盆里、早已红肿破裂失去知觉的双手……以及,耳边那喋喋不休、恶毒刻薄的咒骂。
这不是她的身体!
她猛地抬头看向廊下的王嬷嬷
“哟嗬?还敢瞪我?”王嬷嬷三角眼一竖,怒气冲冲地走下台阶,抬脚就欲将那硕大的洗衣盆踹翻,“我看你是皮痒痒找打了!”
就在她那厚重的棉鞋即将触及木盆边缘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从府邸前院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更为密集、沉重的撞门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隐隐传来的呵斥与女眷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沈府!
“抄家了!官兵来抄家了!快跑啊!”不知是哪个小厮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
整个沈府后院顿时炸开了锅。
“奉旨查抄逆臣沈崇安府邸!所有人等,即刻前往前院!违令者,格杀勿论!”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院落
王嬷嬷那张胖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
她再也顾不上去教训地上的少女,那只抬起的脚慌忙收回,揣紧了怀里的手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嘴里胡乱念叨着:“哎呦喂!这、这是怎么了”
转瞬之间,原本还充斥着咒骂声的后院,竟只剩下姜宁一人,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面对着那一大盆浑浊不堪、漂浮着油腻菜叶和冰碴的洗衣水。
寒风依旧呼啸,刮过枯枝。
姜宁,不,现在应该称之为沈清晏了。
她强忍着周身刺骨的疼痛和虚弱感,用那双冻得肿胀的手,艰难地支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
双腿早已冻得麻木,几次尝试,才勉强摇摇晃晃地站稳。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属于陌生少女的手,指节粗大,布满冻疮和新旧交叠的伤痕,与记忆中那双虽习武略粗糙却依旧白皙柔韧的手截然不同。
这具身体,瘦弱得可怜,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属于“沈清晏”的短暂十五年人生,充满了压抑、欺凌和无i泪水。生母是江南来的绣娘,因容貌出众被户部尚书沈崇安看中纳为妾室,却红颜薄命,在生她时难产而亡。
留下她这个“克母”的不祥之人。父亲对她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嫡母林氏表面吃斋念佛,实则刻薄寡恩,暗中克扣用度、纵容下人怠慢是常事;而那位只比她大几个月的嫡姐沈丘月,更是以欺辱她这个沉默寡言的妹妹为平生乐事。
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竟会重生在这样一个卑微怯懦的庶女身上!
然而,此刻并非感慨命运弄人之时。
前院的喧嚣与恐慌响遍沈府。
抄家?沈崇安犯了何事?竟招致如此大祸?
她必须去看看。
沈清晏拖着虚浮的步伐,踉跄着随着慌乱的人流向前院挪动。
一路上,下人们如同无头苍蝇般奔逃、哭喊,夹杂着各种压低的议论声:
“快走快走!别被当成同党抓了去!”
“三小姐呢?还让她跪在后院吗?”
“管她作甚!一个绣娘生的庶女,本来就不受待见,平白晦气!”
“就是,克死了亲娘,现在怕不是又要来克我们全府了……”
“嘘!小声点!听说老爷是贪墨!”
“贪墨?不能吧?老爷平日里瞧着……”
绣娘生的庶女……克母……贪墨……
沈清晏垂着眼,并未理会。
当她终于随着人流挤到前院时,映入眼帘的景象,饶是她见惯风浪,心中也不由得一沉。
昔日宽敞整洁、彰显着尚书府气派的庭院,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黑压压的、身着铁甲、手持利刃的禁军士兵如同冰冷的铁桶般,沈府上下几百口人被团团围在中央。
沈崇安被两名身材高大的禁军兵士粗暴地从书房里拖拽出来。
他身上的绯色官袍被扯得歪斜,象征身份的发冠不知滚落何处,花白的头发散乱地披散着,脸上再无平日的官威,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难以置信。
“冤枉!本官冤枉!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他嘶声力竭地喊着,声音却如同投入狂涛中的石子,瞬间被四周的哭喊与呵斥淹没。
林氏也被两个婆子架着,踉跄而出。
她似乎还想维持主母的体面,强自镇定地呵斥着“放肆”
但那颤抖得不成调的声音和惨白的脸色,彻底出卖了她内心的恐惧。
最为不堪的是沈丘月。她显然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胡乱裹了件锦缎披风,发髻散乱,钗环歪斜。
她被眼前的阵势吓得魂飞魄散,不顾形象地尖声哭叫起来:“爹!娘!救我!我不要被抓走!放开我!”
一名禁军队副毫不怜香惜玉,上前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巴掌声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喧嚣。
沈丘月被打得懵在原地,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剩下的哭喊全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压抑而恐惧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混乱
沈清晏被身后慌乱的人群推搡着,不得不跪倒在冰冷的庭院地面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周的绝望气息。
她低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身后两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婆子压得极低的议论。
“真是造孽啊……老爷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竟惹来抄家灭族的大祸?”
“嘘……我听说,是户部的银子出了大窟窿,陛下震怒……”
“那个……跪在前边些的,是不是三小姐?啧,这模样,跟她那个短命的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不是嘛!当年那个绣娘就是凭着这张狐媚子脸爬上了老爷的床,结果呢?没那个福气,生个孩子就撒手去了……”
“留下这么个祸根,克母的东西……如今府上遭此大难,怕不是又被她给方着了……”
克母?祸根?沈清晏心中冷笑。这些无知妇人,只会将罪责推诿到虚无缥缈的命数之上。
然而,没等她细想,一个尖锐到破音的女声猛地指向她:
“沈清晏!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了你娘,现在又来克我们全家!你怎么不去死!”
正是刚刚挨了一巴掌的沈丘月,她似乎找到了宣泄恐惧的对象,将所有怨毒都倾泻在了这个一向被她踩在脚下的庶妹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月儿!闭嘴!”林氏急忙一把拉住几乎要扑过来的女儿,低声厉喝,“还嫌不够乱吗?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吗?”
她此刻心乱如麻,既恐惧于眼前的灭顶之灾,又对沈清晏突然出现在前院感到一丝诧异,这丫头不是该在后院受罚吗?
林氏的目光转向跪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安静的沈清晏,眼神复杂地变幻了几下。
随即,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换上了一副悲悯而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神色,刻意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道:
“清晏,我苦命的孩子,快到母亲这里来。”她朝着沈清晏伸出手。
沈清晏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讥讽。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将身体缩得更紧,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惊吓和嫡母“关切”的指责,将一个怯懦庶女的模样扮演得淋漓尽致。
沈崇安贪墨?依据她前世对沈崇安为官风格的了解,此人或许能力平庸,但绝非胆大妄为之辈,更不像是有能力犯下惊动圣心、需要立刻抄家的大案之人。
这背后,定然另有隐情!
是政敌构陷?还是……成了某些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无论原因如何,如今她既已成为沈清晏,与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沈家就此倾覆,她这个毫无依靠的庶女,下场只会比现在凄惨百倍!乱世浮萍,或没入教坊司,或充军发卖,绝无幸理。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禁军士兵开始粗暴地清点人数,准备将沈府众人押往大牢之际,沈清晏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不远处地上散落的几本账册——那显然是从沈崇安书房中被翻检出来,不慎遗落在地的。
盐铁转运司……江南盐税……账目……
机会!或许这是唯一一个能暂时保住沈家,也是保住她自己的机会!
就在一名兵士伸手欲将她粗暴拉起的那一刻,沈清晏猛地抬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声音清晰而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穿透了庭院的喧嚣:
“陛下圣明烛照,岂会因几封来历不明的构陷之词,便轻易定下一品大员、朝廷栋梁的重罪?那盐铁使周大人,前次送入府中的‘节敬’,账目含糊不清,数额蹊跷,分明是包藏祸心,意图栽赃嫁祸!请将军明鉴!”
少女清冽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在混乱恐慌的庭院中,骤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