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50-60

作者:九月轻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051 章


    当晚, 原冲、李之澄得到了靖王回到帝京的消息。哄着南哥儿入睡之后, 两人转到东次间里间的暖阁,遣了下人,喝茶、闲谈。


    李之澄道:“我当真是有些年没见过靖王了。”


    “皇上登基之后, 他就去了封地, 我也快三年没见他了。”原冲想到靖王, 笑了笑。


    李之澄神色柔和, “我记得, 观潮在金吾卫行走的时候, 靖王和他,有些事情上是相互帮衬着。我爹爹没少念叨那些事。”


    原冲颔首,笑意更浓, “那时候, 大皇子、二皇子缺心眼儿,看靖王、观潮不顺眼,动不动就找茬,以为他们怎么也不敢动手。哪成想,那就是俩混世魔王,脾气一上来,才不管你是谁, 照打不误。这还是在军中的时候,先帝当笑话说的。”


    李之澄笑着叹息,“这辈子就没见过比观潮胆子更大、脾气更差的人。幸亏先帝不待见那些儿子,不然还了得?”


    “要是都识数, 先帝怎么会不待见?再说了,观潮怎么不打靖王?那些混帐就是欠揍。”


    李之澄忍俊不禁,“按理说,先帝应该最欣赏靖王才对。”


    “要是没有观潮,那帝位,也就是靖王的了。”原冲说道,“可惜,他命不好,摊上了这么个太傅。”


    “终究是个人物。”李之澄由衷地道,“同样是争储,先帝只拿靖王没法子。”


    “这倒是。”原冲说着,笑起来,“要不说观潮是他的克星呢。先帝都不能把他撵到封地,等先帝驾崩之后,观潮三下两下的,就让他再不敢找辙,老老实实去了封地。”


    “眼下让他回来做什么?”李之澄有些不解,“他在封地,有罗世元、朗坤看着,如何也出不了幺蛾子。”


    原冲目光玩味,“相互利用罢了。靖王折腾这一场,大抵伤了元气,得歇一两年,多赚些银钱。观潮则要用靖王做些事情。那两个人,有意思得很,跟欢喜冤家似的。”


    “是么?”李之澄讶然,“我还以为,他们会特别痛恨、忌惮对方。”


    “靖王自然是恨死了观潮,你现在给他十万兵,他立马就又要清君侧。”


    李之澄莞尔。


    原冲也笑,“观潮对靖王,自然也忌惮。但俩人都挺邪性的,不过招的时候,算是朋友。我瞧着,观潮也真舍不得除掉靖王。”


    李之澄忍俊不禁,“是他办得出的事儿。主要也是因为靖王不是龌龊之辈。靖王要是想对太后、皇上下手,那母子两个,早死八回了。”


    “的确。靖王一直忙活的,只是想逼着先帝立他为储君。没有观潮的话,但凡有点儿兵权,事情也就成了。”


    “可惜,先帝不让皇子带兵打仗。”李之澄笑道,“那些战事,都交给观潮了。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先帝在末年,有没有怀疑自己养虎为患。”


    “到那时,已经认命了。”原冲说,“先帝和观潮一样,爱惜将士百姓,从不肯用战事制衡朝堂,更不肯让子嗣用战事练手、趁机拉拢将领。多少年了,国库就没充裕过,就算有那份儿心,也没那个本钱。


    “一来二去的,本该皇室得的军心、民心,落到了观潮手里。


    “先帝不喜靖王,也是有缘故的。一次观潮挂帅出征,靖王负责军需,却被手足算计了,供应不及时。得亏是观潮,和将士们饿了几天之后,劫了敌军的粮草。要换个人,真完了。


    “可靖王是真的被算计,还是明知是陷阱也往里跳,谁说的清楚?


    “从那之后,先帝就对靖王有心结了。”


    李之澄看着他,“观潮呢?”


    原冲一笑,“观潮说,他理解。”


    李之澄思忖片刻,轻叹一声,“真能做到的,怕也只有他了。”


    “先帝最后两年,有时也被观潮气得不轻。”原冲笑道,“算是提前托孤了,安排了三个名为帮衬实为牵制观潮的三朝元老。


    “结果,没出半年,就被观潮弄死两个。


    “先帝气得两天吃不下饭,随后,担心剩下的那个也晚节不保,还死观潮手里,让他致仕了。


    “跟观潮说,真认命了,你小子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宫里大总管顾鹤跟我说的。”


    李之澄着实笑了一阵,“不认命又能怎么着?从那时到如今,观潮想反谁都不在话下。他不稀罕罢了。先帝比谁都明白这一点。到底,是亲自带出来的绝世人物。”


    说说笑笑间,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原冲站起身来,“我该回府了。”


    “我送你。”李之澄随之起身。


    他却将她揽到怀里,拥着,不言语。


    李之澄有些意外。


    自他将所有事交给观潮处理那日,到如今,只有那一晚,亲昵的相拥而眠,别的时日,更像是一对相识多年的友人,熟稔,但不亲昵。


    经过的事太多了,他和她一样,可以做最明智的决定,可以最理智地面对,对于对方,却需要时间消化掉那些事实。


    原谅、理解,不是说出口了就能全然做到。说的时候,意味的也只是“我想原谅你、请你原谅我”。更何况,他们连那种话都没说过。


    他与她,在最挣扎痛苦的时刻,最在乎的,都是南哥儿的处境、感受。


    李之澄仰起头,看着他,“阿冲,原谅我。”


    原冲牵了牵唇,敛目凝着她,“那么,之澄,原谅我。”


    “我原谅。也从没怪过你。”


    “我原谅。只要你在跟前,我就做不到有脾气。你知道的。”他抚着她面颊,抚着这消瘦的女子的如花容颜,片刻后,低下头去,坚定地捕获她的唇。


    充斥着热情、思念的亲吻,不含一丝慾念。


    良久,他双唇移到她耳边,说:“之澄,我爱你。”


    许多年了,经过了许多事,甚而还有很多她不肯坦言相告的事,但,那又怎样?


    一切的一切,让他确然明白的是,他爱她。只能爱她。


    这一生,心里只容得下她一个.


    这晚,孟观潮仍是留在梧桐书斋的后罩房,琢磨李之澄的三个亲人。


    他对这种事兴趣浓厚,是以,明知道很快就要知晓答案,还是得空就梳理一番。


    李之澄的表哥周千珩,家中人丁单薄,年少时便只剩了他一个。李之澄双亲将他接到身边,视如己出,悉心教导。


    他与李之澄的堂兄李之年,同为两榜进士,同在李景和官司缠身时被牵连,没了官职。李景和病故后,两人随李夫人离开京城,再没张罗过入仕。


    其实这情形就有些奇怪:十年寒窗苦,考取功名谈何容易,表兄弟两个怎么会因李景和一事便没了斗志、锐气?哪个男子会没有抱负?


    他曾私底下犯嘀咕:恩师门里,怎么出了两个废物?却懒得追究原由,放任自流。


    锦衣卫找到他们的时候,李之年和李大奶奶深居简出,让管事出面,做些小本生意;周千珩则已是道教的俗家弟子,常年住在一个道观。


    “有弟兄说,周千珩一点儿烟火气都没了,看起来,修行的不错。”——常洛如是说。


    又一个道家弟子。


    孟观潮对佛教、道教都没偏见,熟读能寻到的一切经书,确实能领悟到不少大道理,但是,宁王、周千珩这样,总归是让人觉得不正常。


    再就是李夫人,也是奇得很:原冲是多难得的乘龙快婿?她却死活不同意。


    她死了,算她有福气。不然,只为南哥儿,就得好好儿跟她算算账。


    再者,她为何要将之澄许配给周千珩?


    又一件不大说得通的事。但是,周千珩一定是愿意的。


    而愿意意味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孟观潮看着周千珩的画像,回想着与那人相关的事。


    平心而论,周千珩是挺出色的男子,看起来就是清冷淡泊、心思干净的样子。画像上,便已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


    年少时,他去李家,不乏碰面的时候,那期间周千珩给他的感觉,倒是担得起谦谦君子、温良如玉。与他完全是两种人。


    他是火,是刀,不是伤到别人,就是伤到自己。


    周千珩则是水,还像是那种至为澄明、洁净的水。


    那年月,之澄是孩子心性,最烦他,只因为文武都比不过他。他只觉有趣,心想你又不考文武状元,跟我比什么?我要不玩儿命地苦学,命就保不住了。傻丫头,懂什么啊?


    那时起,之澄就跟原冲相识了吧。


    同样的年月,李之年、周千珩除了考取功名,在做什么?有何际遇?


    李大奶奶又在之澄的遭遇之中,是怎样的存在?


    这些人,又是否与太后、宁王有牵扯?


    原冲本来是想缓步行事,年前设局将三个人引到京城。时至今日,自是用不着那么委婉,直接命人手出面,让他们从速赶到京城。


    估摸着,明日就到了。


    思忖间,谨言在门外禀道:“四老爷,乾清宫大总管来了。”


    顾鹤这个时候前来,必有要事相告。


    孟观潮立时起身出门,“备一匣子金叶子。”这些年,顾鹤根本就是他在宫里的心腹,他也从不曾亏待他。


    谨言称是。


    在外书房见礼落座之后,顾鹤开门见山:“今儿我不当值,又恰好有两名小太监发现了一些端倪,我便赶来告诉你。”


    孟观潮亲手递给顾鹤一杯茶,“说来听听。”


    “太后娘娘有几只信鸽,每日清晨、傍晚,她都会去亲自去看有无信来。”


    孟观潮若有所思。需要用到信鸽的事,便与宁王无关了——同在帝京,两个人便是再不成器,安排人传话总不是难事。


    顾鹤继续道:“今日,有信来。一名小太监冒死将信件截下来,让我瞧了一眼。只是一个字条,写着初九进京,安危难测。字很好看,但不是我所见过的。”


    是李之年或周千珩么?但是,原冲的人手并没发现二人有异常的行径。如果是他们之间的一个,也说得通:没点儿本事,怎么能将之澄逼迫到那地步?


    “稍等。”孟观潮找出前些年李之年、周千行的手稿,让顾鹤看。


    顾鹤认真地看了多时,指了指周千珩的手稿,“是这个人的字迹。”


    孟观潮由衷地道谢,心里便有数了。


    “接下来,该如何?”


    孟观潮想了想,“把太后的信鸽收起来,交给锦衣卫。告诉她,这是我的意思。”


    顾鹤笑起来,“知道了。”说着便站起身来,“不早了,太傅早些歇息。”


    孟观潮亲自送他出门,从谨言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黄杨木匣子,交给顾鹤。


    顾鹤也不客气,“你富裕得很,打你的秋风,我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孟观潮哈哈一乐,“富裕与否,少不了你的就是了。”


    顾鹤笑呵呵地上了马车。


    孟观潮回了卿云斋,沐浴更衣之后,不管不顾地唤醒了幼微,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跟太后有猫腻的,应该是之澄的表哥。别的人怎么掺和进去了、掺和了多少,还需进一步查证。”


    “啊?”徐幼微揉了揉眼睛,立时睡意全无,“是你查到的?不是之澄告诉你的?”


    “顾鹤给我的消息,错不了。”他说。


    “这也太厉害了些。”徐幼微夸完他,就忍不住担心,“没生气?”


    “自然生气,也只片刻罢了。他们,不值当。”他搂住她,“我有娘,有小猫,有林漪,还有老五、之澄、南哥儿,何须与不相干的人置气。”


    只是还没到置气的时候而已。谁知道太后会不会出昏招?但是,他终究是已有准备。她笑着吻一吻他的唇,“这样再好不过。”


    他笑着躺平,顺势将她抱到身上,“犒劳犒劳我。”


    “……”徐幼微无语得很。他那脑子,怎么总是能大事小事兼顾?她怎么就没那个本事?


    “快些。”他笑着催促,“等我亲力亲为的话,可有你受的。”


    他是否亲力亲为,都有她受的。她咬了咬他的唇,“可以犒劳你,但是,你不准说话。”


    “行啊。”他爽快地答应。


    他不言语,并不代表没有动静——过了一阵子,室内响起她支离破碎又让人面红耳热的呻/吟声。


    不说话的孟观潮,一时一时的热切、怜惜、狂野、温柔,反倒让她更直接迅速地体会到。


    越来越恣意,越来越胡来。


    她无法清醒、克制,只能陪着他折腾。


    愿意,给这个男人。


    愿意,要这个男人。


    毫无保留的.


    上午,给太夫人请安之后,徐幼微循例去了练功场。在李之澄悉心点拨之下,她的马术已然不错。


    这日,李之澄笑说:“往后,每日或早或晚,带着逐风跑几圈儿就行。过几日,我教你打坐。”


    “好啊。”徐幼微已经知晓,正经的打坐,涵盖的学问颇多,是安静文雅地养身之道。


    下午,她和婆婆一起比照着明细单子,清点之澄的嫁妆。


    太夫人道:“老五喜欢什刹海那边的风景,观潮就又让管事在那边给之澄置办了两所宅院。王嬷嬷去看过了,说很不错。至于田庄,先帝不是赏过观潮两个小庄子么?观潮转送给之澄一处——明面上还是他的,私底下的进项,是之澄的。他跟你说过没有?别又是自作主张吧?”


    “说过了。”徐幼微忙笑道,“这样最好。皇庄所在之处,都是土肥水美,年景再不好,也不至于颗粒无收。观潮说,我们不用指望田庄的进项,而原府并不允许人私下做生意,如此,把皇庄私底下让给之澄,最是妥当。”


    “他跟你说过就好。”太夫人放下心来。


    自这日起,孟府东院张灯结彩。西院亦如此。


    李之澄住进卿云斋西侧的院落。


    当日,孟观潮陪皇帝练习骑射的时候,原冲找了他一趟,说李之年、周千珩已经进京。


    “直接关起来。”孟观潮说,“你跟他们磨叽什么?”


    原冲笑着说好,观望皇帝片刻,告辞出宫。


    随后,太后派人来请。孟观潮去了坤宁宫。


    太后一身家常的衫裙,在外面找了一件小狐皮斗篷,长发只用一根竹簪束在头顶。神色透着落寞。


    她等在正殿门前,看到他便迎上去,“有话跟你说,到花园走走。”


    孟观潮说好。


    宫人得了吩咐,远远地跟着。


    太后开门见山,“那些信鸽,真是你派人收走了?”


    “嗯。”


    太后笑了笑,“原本我很是犹豫,既然到了这地步,便开诚布公。”


    “如此最好。”


    太后裹紧了斗篷,望着西斜的日头,“我当年进宫之前的事,你该有耳闻。”


    “听说过。”


    先帝得空时,喜欢到朝臣家中串门,满大街闲逛的时候也不少。先帝在街头惊鸿一瞥,看中了太后慕容昕。


    慕容家也算是将门,太后的父亲、两位兄长在她小时候命丧沙场,只留下了内宅女眷支撑门第。


    这情形,先帝也很满意。于是,命顾鹤向慕容家族递话,若有意,便让慕容昕于来年进宫选秀,许她母仪天下。


    第二年,慕容昕进宫,成为先帝第三位皇后,受尽恩宠。


    太后轻声道:“我有意中人。”


    孟观潮不语。


    “事情到了那地步,谁敢娶我?谁敢与先帝争女人?谁又算得出他何时辞世?”太后牵出一抹笑容,透着淡淡的讽刺,“而且,母仪天下,对任何女子来说,都是太大的诱惑。便进宫了。”


    孟观潮静待下文。


    太后的笑容不减,讽刺也不减,“我这个人,挺奇怪的吧?对你这种锋芒太盛、过于出色的人,只有欣赏,不能动心;明明自己是贪慕虚荣虚荣之辈,意中人却是心性淡泊的。”


    “跟太后牵扯不清,是够淡泊的。”孟观潮说。


    “……”太后神色僵了僵。


    “说下去。”


    太后颔首,“先帝在的时候,在宫里的日子,我得承认,过得的确不错。那般荣宠,任谁都该知足。可从先帝病重起……”她望了望天空,“这紫禁城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孟观潮问道:“怎么说?”


    “那时起,我便知道,我的一生是何情形。”太后看着他,“寒儿若是不成器,便要做一辈子的傀儡,甚至被换掉;寒儿若是争气,起码也要到十六七岁才能亲政吧。没你,他如何斗得过靖王。”


    孟观潮扬了扬眉,“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不妨说透。”


    “你到底作何打算,谁琢磨的透?我们母子,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孟观潮一笑,“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你听着,或许生气、心寒,但在我这个位置,又能怎么想?这样想的人,不知有多少。”


    孟观潮目光悠远,笑容和煦,“说的是。我可不就是极可能谋朝篡位的佞臣。”


    太后却看得心里发寒。孟观潮最瘆人的时候,正是该动怒的时候却温和以对。


    孟观潮和声道:“不扯闲篇儿了,说正经事。”


    太后言辞慎重起来,“你大抵知晓我与那男子的事情了。我们一直书信往来。我,不求你理解,只求你谅解。”


    “我理解,也谅解。”孟观潮睨着她,“只是,你与周千珩,可曾理解、谅解过别人?”


    “……”让太后沉默下去的是,他已然猜到她的意中人是谁。他,到底已经查了她多久?事情已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之澄吉日将至,我想早些回家,准备嫁师妹。”孟观潮问道,“你们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太后低头,死死地咬住唇。


    “老五已经将周千珩监视起来了。”孟观潮慢悠悠地道,“太后娘娘,我问你的时候,你说了,兴许还有转圜;你若不说,我就往最坏的地方办。佞臣的心有多狠、多毒,你应该比我想的多。”


    “都是我不好,与他无关。”太后眼神急切,语气却如常和缓。


    不能够心急,不能够说错话,不然,她说不定今日便要血溅三尺。


    孟观潮对她扬了扬下颚,“从之澄的孩子被劫说起。如实的,细细地说。”


    太后因着心虚,不敢与他对视,转眼看着别处,“那件事,是我与宁王促成。


    “宁王的母妃在我手里。他是孝顺之人,这些年的意中人,只有李之澄一个。


    “我与周千珩书信往来的事,李夫人知晓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知情之后,要将李之澄许配给他。


    “他说,只要李之澄答应,他就要为了报恩,娶李之澄。


    “那是我与宁王都不能接受的事。


    “李之澄曾亲口回绝过亲事。她自来不是简单的人,李大学士处境最艰难的时候,宁王就逼着她嫁入宁王府,她则是通过堂兄之手,连消带打,让宁王损了两名幕僚、两个官场上的爪牙。从那之后,宁王彻底失了圣心,一蹶不振。


    “再不得宠的王爷,还是有一些死士的。宁王通过我,得知李之澄的下落,派人寻了过去,用孩子作为要挟,让李之澄写了两份东西。


    “那算是我与他的保命符。


    “李之澄所写的是:她就是淫/荡的性子,曾与你有染;原冲去金陵,只是为了去见她,在那时有了喜脉;你们孟家与李家,曾数次相互行贿受贿,涉及数目多达十几万两。


    “最重要的是,她一直知道太后与她表哥有私情。哪日事发,她便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李之澄那个人,你是了解的。若非出此毒手,她就会成为我最大的隐患。她手里有凭据,甚至于,会杀掉周千珩。三年前,周千珩就险些死在她手里。”


    孟观潮听完,踱步到就近的长椅,略显慵懒地落座,沉默片刻,问:“你最终想要的是什么?”


    “原本我打算,让寒儿十一二岁亲政,在那之前,你除掉靖王。随后,让我搬到行宫去住,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孟观潮轻轻一笑,“搬到行宫,与意中人瞒天过海,双宿双飞?”


    “他等了我这些年,我总该对他有个交代。不论他来不来,最起码,该我等他了。”


    孟观潮睨着她,“要无上的尊荣,要儿子坐稳龙椅,要意中人伴你下半生。你要的可真多。”


    太后看着他,眼神坚定,“我们孤儿寡母,我为自己早做打算,有错么?”


    “没有。”真没有,这是应该的,只是,她用错了手段。


    “我一介女流,能从何处着手?别说慕容氏没有堪用的人,便是有,你也不肯让他们掺和政务。我自认一直老老实实的,只盼着你能让寒儿平平安安长大,让他做一个明君。你若成全我们,我就不会毁你知己及其妻儿。”


    孟观潮看着她,眼神特别干净,只是有些困惑:这是他认识的慕容昕?这是当今太后?他真的认识这名女子?


    他晃了晃颈子。


    太后走到他近前。


    孟观潮抬手,食指轻轻一晃,“离我远些。我还是有些洁癖的。”


    太后身形僵住,“随你怎么说。眼下——”


    “眼下你想如何?”孟观潮问道,“要我除掉靖王,给宁王实权,让你儿子亲政,然后,我致仕?”


    太后委婉地道:“自然不是。我还是知晓轻重的。眼下,我只要你启用周千珩、李之年,不拘一格任用。他们也是才华横溢之人。如今,我只有这一个条件。不然,明日之前,原冲、李之澄、他们的孩子,会成为人人唾弃的笑柄。”


    孟观潮笑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要挟到我头上?”


    太后看着他,“我跟你开门见山,就是为了节省时间。不然,说不定你还没出宫,李之澄写的那两份东西,就已落到靖王手里。你说他会怎么做?会不会趁机弹劾你的左膀右臂?”


    孟观潮不为所动,语速缓慢:“你有威胁我的工夫,不妨想想别的可能。


    “兴许下一刻,你就睡到哪名侍卫甚至太监床上;


    “兴许下一刻,宁王就睡到你床上;


    “兴许周千珩刚进京,就到八大胡同与妓/女厮混;


    “又或许,他刚进京就遇到悍匪,被剁成肉泥。


    “你说,这种文章于我,有多难做成?”


    太后越听脸色越差,“你,也不顾寒儿了?”


    “你不让他要脸了,我有什么可顾忌的?”孟观潮眯了眯眸子,“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太后道:“我……我总说不到点儿上,能不能把宁王请来?”


    “他见了我,也不过是耗子见了猫。但是,与其劳动宁王爷,不如你我走一趟。你说呢?”孟观潮说道,“有结果之前,让皇上知晓的话,不合适吧?”


    太后想了想,“好。”在宫里,在这样的局面下,她孤立无援的感觉只有更重。


    孟观潮离开慈宁宫,去跟皇帝打过招呼,又向顾鹤交代了一些事、借了两个人。


    太后轻车简从,路上,策马而行的孟观潮赶上来,她隐约听到他吩咐了随从不少事情,碍于耳力有限,又心神紊乱,便听不清。


    马车进到宁王府,太后下了马车,便僵住了:常洛起码带了一百名锦衣卫赶来,原冲也在。


    宁王身穿道袍,站在正殿前的四方院落之中,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


    孟观潮望着太后,“之澄写过的两份东西,交出来。”


    “我也说了,你要先答应我的条件。”太后望向原冲,“太傅要用你和李之澄、你儿子的名声与我赌。你怎么说?”


    原冲失笑,“你和太傅赌?谁给你的底气?”


    孟观潮问原冲:“人几时带来?”


    “快了。”


    孟观潮负手而立,望着太后,缓缓一笑,“等着,我成全你。”


    太后一阵毛骨悚然,“你就不能与我各退一步么?你只能答应我的条件。真的要来不及了。”


    孟观潮却问原冲,“带没带酒?”


    原冲取出一个小酒壶,抛给他。


    孟观潮旋开酒壶盖子,慢条斯理地喝酒。


    常洛、原冲却知道,孟观潮不是被气迷糊了,就是心里已然暴怒。不然,他绝不肯在这种时候喝酒。


    今日,怕是少不得一番杀戮。


    寒风凛冽,气氛肃杀,每个人心里都似压了一块巨石。


    过了一阵子,周千珩、李之年被原府护卫带来。


    太后面色骤然一边,她失声唤道:“千珩……”


    孟观潮点手唤从宫里带出来的两名内侍,指了指李之年,“去。”


    两名内侍各拎着一个药箱,赔着笑,请护卫帮忙把人带进倒座房。


    没过多久,房里便传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那份儿凄厉,叫人委实心惊。


    过了一阵子,护卫把李之年拎出来。


    两名内侍转到孟观潮面前,恭声道:“将养几日,便能进宫当差了。”


    孟观潮颔首,“回头再重谢二位。”


    “不敢。不敢。”


    被塞住嘴巴的李之年双脚落地之后,便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


    他身下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


    他被断了子孙根。


    太后忍不住哆嗦起来。


    孟观潮睨着她,“说不说?”


    太后下意识地望向宁王。


    孟观潮指了指周千珩,“办了。”


    护卫立时推搡着周千珩去往倒座房。


    “我说,我说!”太后花容失色,奔到周千珩跟前,也顾不得仪态,推开护卫,“你们给哀家远着些!”


    孟观潮似笑非笑的,“那两份东西,在何处?”


    “已经送出去三份,都是找人模仿李之澄的笔迹誊录的,一份送到了窦明城手里,一份送到了苗维手里,还有一份送到了靖王府。”


    原冲、常洛的脸色都有些不好了。


    孟观潮却重复着刚刚的问题:“那两份东西,在何处?”说着话,瞥过宁王,“你想不想尝尝那滋味?”


    “在我手里。”宁王说,“你保我母妃安稳无虞,我便交给你。”


    “明日起,太妃去西山行宫常住。”


    宁王唤身后一名亲信,“去密室,把那个上了锁的锦匣取来。”


    亲信称是而去。


    太后身形颤抖着,险些跌坐在地。孟观潮果然没说错,宁王见了他,还不如耗子见到猫。


    宁王继续道:“日后,我能否离开帝京,去道观修行?”


    “你若是走得了,自然就能离开。”孟观潮望向太后,“你不想让周千珩变成太监,就把你做过的好事写下来,多写几份。”


    “你让我们走,让我们远走高飞……”


    “一个时辰。”孟观潮移开视线,打个手势。


    护卫立时将周千珩从太后身侧拉开,拎进倒座房。


    宁王叹息一声,对太后道:“正殿有笔墨纸砚。”


    太后已近绝望,却担心周千珩下一刻就被阉了,只好强撑着去了正殿。


    孟观潮又喝了几口酒。


    “还没缓过来?”原冲瞧着他越喝酒越苍白的脸色。


    “气得我胃疼。”孟观潮又缓了一阵子,与原冲、常洛说了太后、宁王做的好事。


    原冲许久做不得声。


    常洛则是满脸震惊,喃喃道:“疯了吧?不是……这是把你当什么了?”


    孟观潮说道:“我已经跟顾鹤打招呼了,宫里的人,该拷问的拷问,参与其中的,一并处置了。到时候,尸体送出来,你安排人帮他清理掉。”


    “这好说。”常洛仍有些愣愣的,“李之年与周千珩——”


    孟观潮看原冲一眼,“李之年,交给老五就行。周千珩,我自有安排。”


    “那三份东西——”


    孟观潮抿了抿唇,作势要踢他,“你醒醒。这不是正让我们的太后娘娘写原委么?我倒是不信了,他们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事情闹大。”


    “别人好说,窦明城那边……他次女不是刚死么?那女子不是等了你这些年么?又一根儿筋……不为这个,他们为何选择送到他手里?”


    “那就让他闹。我怵他?”


    常洛笑了,“你心里有底就行。”


    原冲终于回过神来,指一指李之年、宁王,磨着牙说:“这两个,我带走了。”


    孟观潮嗯了一声,示意常洛,“去帮把手,给我留几个人就行。这小子,气懵了。”


    常洛说好,走之前,拍拍他的肩,叹息一声,“你……委实不容易。”


    孟观潮一笑置之。


    他不怕不容易,只怕脏。而这种事,简直脏的让他心悸。


    如果事先没有对太后起疑,大抵会被气疯,兴许宁可脏了手,掐死她算了。


    夜幕笼罩着宁王府。


    太后手里捏着一叠纸张,急匆匆走出正殿时,孟观潮仍然站在原地,大红官服的衣摆,随风发出烈烈声响。


    “放人。”太后说。


    孟观潮嫌弃地瞧她一眼。他怎么到今日才发现,她是这么蠢的一个女人?


    有锦衣卫不待吩咐,便如鬼魅般到了太后身侧,手势轻巧地夺过纸张,交给孟观潮。


    另有一名锦衣卫取来一盏宫灯。


    孟观潮借着灯光,仔细检查太后书写的供词,随后吩咐两名内侍,“把那个办了。”


    内侍毕恭毕敬地称是,去往倒座房。


    “你要做什么?”太后因为过度紧张,声音有些尖利。


    孟观潮对她一笑。那笑容,温柔似春风,“我说过,成全你。”语毕转身,吩咐余下的锦衣卫,“太后娘娘新添了一名太监,等会儿你们送他们回宫。”


    “是!”


    “孟观潮!你会遭报应的!”太后嘶喊着,奔向倒座房。


    孟观潮行至马前,听到了周千珩的惨叫、太后绝望的哭声。


    他神色漠然,飞身上马。


    解气了么?


    没有。


    许多话,都没说。很多很多话,都懒得说了。


    几年了,他把所有不曾有、不认为自己有的耐心,给了皇帝;


    他并不是不知晓,有些事情,完全可以年复一年地拖下去,自己没必要落下专横跋扈的骂名。可是他一向认为,就算史官把他写成前无古人的佞臣,也无所谓,只要为后人安排好出路、前程就行。好名声,是帝王需要的。


    他对皇帝那份儿心,比自己的爹对自己要周到、体贴百倍。


    如果不是真心希望皇帝成材,不是始终铭记答应先帝辅佐母子两个,何至于做到这地步?


    他付出赤子之心的,从不是帝王,而是家国。


    他与袍泽一次次付出鲜血、赌上安危,才换来如今的万里山河。


    他与袍泽守护的,是无辜的百姓。


    民心不在,国将不国。


    为君分忧,重不过百姓平宁。


    傻呵呵的这些年,宫里母子两个的日子,他当成自己的日子来过。先帝在的时候如此,不在了,只有更尽心。


    所期许的,不是皇帝的感激,是皇帝成为明君。凡涉及杀戮的事,他来做;凡体恤苍生的事,皇帝来做。


    ——他真正用身家性命在赌的,是这些。


    赌?太后要跟他赌。


    多好笑。


    他累死累活的,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竟然在那些年视她为有些交情的友人。


    他就是个睁眼瞎。


    她一面要理解要谅解,一面却又让之澄写下与他有染的字据。


    是人?


    早已为人/母,又何曾给过之澄理解、谅解?


    她真是个人?


    将心比心,若是他动不动就拿皇帝的性命要挟她,她要怎么办?


    她知道他做不出那种事。


    却拿那种事来要挟之澄。


    这女人,是被先帝惯坏了,还是被他惯坏了?


    想拷问她,想撕了她。


    但是,不值当。


    今日起,她在他眼里,一文不值,多看一眼都是折辱自己。


    她贪心,要的很多。


    她也算聪明,在有限的格局中,想的可谓极之长远,给了他这么大的意外、这么多的隐患——苗维、靖王,猴儿精猴儿精的,日后少不得查证原冲和之澄的事。他要在现有的基础上,把事情真正做到滴水不漏。如此,便又要有不少人永远的闭嘴了。


    但也是好事。


    眼下他该做的,是回府,好好儿问问李大奶奶,她眼中的所有过往。


    那样才能明白,如何凌迟太后的心魂,如何让她真正的生不如死。


    死,也要讲资格的。有些人,不配。


    ☆、第 052 章


    孟观潮回到府中, 直接去了外书房院的东厢房。


    三间厢房打通, 陈列着他自幼至今用过的兵器利器外伤药。或许,染血太多的东西,真有戾气。此间, 真是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李大奶奶被谨言慎宇带进来。


    孟观潮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短剑, 信手抛到李大奶奶跟前。


    李大奶奶筛糠似的哆嗦着, 跪倒在地。


    孟观潮吩咐谨言慎宇:“凡有一句不实, 剁她一根手指。”


    二人称是。


    孟观潮问:“姓什么来着?”


    “妾身李洪氏。”


    “洪氏, ”孟观潮在北侧的桌案前落座, 从奉茶的小厮手里接过茶盏,“太后与周千珩的事,你可知情?”


    “不、不知情。”那样的罪名, 知情不报, 当诛九族。洪氏怎么敢承认。


    孟观潮对谨言慎宇扬了扬下巴。


    谨言从地上捡起短剑。


    慎宇则麻利地找到止血药、棉纱。


    寒光一闪,谨言手起剑落。


    洪氏惨叫出声之前,慎宇用帕子塞住她的嘴,随后,漫不经心地在她伤处撒上药粉、包扎起来。


    十指连心,洪氏疼得身形蜷缩起来,捂着伤手, 惨白的脸上又是冷汗又是眼泪。


    孟观潮神色悠然地品茶,等她缓了一阵子,轻轻一笑,“我不妨跟你交个底, 李之年、周千珩,已经成了太监。”


    震惊之下,洪氏抬眼望着那俊美至极的男子,一时间觉得他如谪仙,一时间又觉得他是满手染血的妖魔。


    孟观潮问:“是否知情?”


    洪氏再不敢挣扎,“知、情。”


    “说实话就行。”孟观潮满意地一笑,“李夫人执意将女儿许配给外甥,为何?”


    “因为,”洪氏嘶哑着声音道,“周千珩,从小就喜欢之澄。不然,他没必要跟随我们去金陵。


    “我们到金陵没多久,我伯母——就是李夫人,知晓了他与如今的太后娘娘鸿雁传书的事,惊惧交加。


    “我伯母知晓他的心思,便想让他与之澄定亲,等孝期过了,两人成亲之后,他顾着家里,总不会再与太后有牵扯。


    “可我伯母又哪里知道,他有他的狼子野心。他盼着太后干政、掌权,给他权倾朝野的好光景。


    “岂料……”


    岂料,太傅在宫闱内外筑起了铜墙铁壁,太后根本就没有干政的余地。


    孟观潮问:“你与李之年,也没少敲边鼓吧?”


    “……是。”洪氏实在疼得忍不住了,坐到地上,尽量将身形蜷缩起来,“我们,不是李之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说辞,我们不认。


    “李家,有李大学士,李大学士又有太傅这样的高徒,本该是最显赫的门第。


    “可先帝却给了李家数年磨折,荣耀的门第,逐步七零八落。


    “我们不甘心。


    “我们,恨。”


    孟观潮猜测道:“如此说来,也恨上我了吧?在你们看来,我应该上赶着照顾恩师的外甥、侄子。对不对?”人一旦偏激起来,心里就没有好人,没有谁值得体谅。


    “……对。”.


    太后红着眼睛、眼神狂乱地回到了宫里。


    顾鹤神色悠然地站在慈宁宫门前,见到她,笑呵呵地迎上去:“禀太后娘娘,奴才奉太傅之命,请金吾卫指挥佥事、金吾卫指挥同知、金吾卫指挥使陪皇上去了猎场,晚间打猎更有趣,大抵明早能回。


    “您宫里的人不晓事,奴才不敢劳烦太后娘娘,帮您处置了。”


    太后用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片刻后,语声沙哑地说:“传太医。”


    顾鹤从容地退后几步,“太后娘娘累了,回宫歇息吧。”


    “狗仗人势!”


    顾鹤欠一欠身,心说再怎样,也比你这个不干人事儿的毒蝎子强。


    锦衣卫把周千珩扔在太后近前,对顾鹤行礼之后,默然离去。


    太后命随行的宫人把周千珩抬进慈宁宫。


    顾鹤看着脚步匆匆的一行人进了慈宁宫,阴阴地一笑。


    他不是有耐心的人,懒得挨个儿讯问,常在太后跟前行走的十来个人,一概杖毙。


    没让人收尸。


    没错,他就是太傅在宫里的头号心腹。


    他今年四十三岁,做乾清宫大总管已有七年——三十多岁就混到他这地步的内侍,少之又少。


    要不是孟观潮明里暗里照拂着,他能否入得了先帝的眼,真要两说。


    孟观潮看中他的,自然不是他的阴毒,而是他实心实意地喜欢皇帝,尽心竭力地服侍皇帝;其次,是他入宫之后仍然惦记着堂兄弟,为了帮衬那些穷亲戚,自己常穷得跟三孙子似的——太傅有事没事就给他些银钱,是为这缘故。


    太傅曾笑说,对孩子、穷亲戚好的人,终归坏不到哪儿去。


    当时,生生把他的眼泪说出来了。


    断了子孙根的人,鲜少被人当做人。可太傅不一样。


    于是他说,只要你看得起用得着我,这一辈子,是生是死,我跟着你走。


    太傅笑说,只要你日后别忘乎所以、干涉朝政,前路,一起走。


    一起走。让他到这会儿想起来,心里都是暖烘烘的。只有从不被尊重的人,在得到尊重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足够记一辈子。也足够,回报一辈子。


    宫里所有人都说他命好。的确是。


    数年走来,他从不会碰触不该踩的线,每日忙忙叨叨的,不过是照顾好小皇帝,打理好自己的分内事。


    太傅对小皇帝,真比亲爹对儿子还周到,只要有机会,就委婉地告知为人之道、用人之道和帝王之道。


    那样一个人,打骨子里喜欢孩子。面对着皇帝,脾气自然而然就没了,心肠变得格外柔软,再生气的时候,也舍不得说重话。


    看了好几年,他已确定,只要皇帝不抽疯作死,太傅就会帮他扛下一切,让他做最省心也最安稳的帝王。


    可到了今时今日,太后做了些什么?


    她知不知道,那等于是往太傅心口上捅完刀子还撒了一把盐?


    他只听太傅说了个梗概,就气得跳脚了,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他又何尝不心疼皇帝,何尝愿意看到皇帝因为生母而被太傅嫌弃?


    按理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却怎么就有人让心变得越来越小,又越来越毒?


    太傅总是有着到了可怕地步的冷静。今日,不会将慕容氏怎样,要三思而后行。


    这是应该的,但是,不妨碍他往死里吓唬太后。


    损招儿,他多的是。如今,已到一样样拿出来的时候。


    顾鹤望着慈宁宫正殿的屋脊,笑了笑,转身,吩咐道:“唤宗人府的人,跟随太后出宫的那几个,从速拿下。”


    此刻,进到慈宁宫的太后,对着仪门内的情形,簌簌发抖:


    十来个宫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满身血迹,已然断气。


    是生生杖毙而亡。


    院落再宽广、宫殿再富丽堂皇,平白多了十具尸体,也便染上了血腥气、杀气。


    那么多血……那么多血……


    有限的地界内,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怪不得,孟观潮安排金吾卫陪皇帝连夜去了猎场。他在安排下去的同时,就是要顾鹤收拾宫里的人。


    而顾鹤,竟把事情做到了这地步……


    尚未完全回神,便有嘈杂的脚步声入耳。她转头看去,是宗人府的人。


    那些人似是中了蛊一般,完全忽略掉她,将随她出宫的宫人逐一捆绑起来,带离慈宁宫。


    这些人,反了。


    她,完了。


    已然力竭。


    她实在支撑不住了,双眼一翻,晕厥过去.


    孟观潮命人传话回内宅,这两日太忙,不回房了。


    长夜漫漫,徐幼微辗转反侧。


    直觉告诉她,太后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而孟观潮,正是疲惫至极、心寒至极的时候。


    她几次披衣下地,想去外院看看他。却又一次次按捺下心绪,回到床上歇下。


    总有些事情,是任何人都不能分担的。


    总有些时刻,是寻常人需要独享的。


    不论暴怒与否,他没发作太后,没做出骇人听闻的事,便是一直保持着冷静。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摒除杂念,渐渐入睡。


    她没想到的是,到了这关头,前世关乎李之澄的事,竟在她梦境中完全展现——


    顾鹤神色分外凝重地告知孟观潮:太后寻机离宫,为的只是见一男子,那男子,他记得,是李大学士的外甥周千珩。


    画面一转,是冬日,慈宁宫里燃着火炉。


    太后用充斥着寂寞、哀怨的眼睛看住孟观潮,说:“等了这些年,我也没等到个结果。”


    孟观潮问:“你要怎样的结果?”


    “除掉靖王,皇帝亲政。”


    孟观潮玩味地笑了,“靖王,我真不忍心下手。皇帝不愿亲政,我也没法子。”


    “你别再离开帝京,平日循循善诱,他总会知晓自己是谁,会担负起肩上的责任。”


    “我是太傅,不是皇室的牛马,没可能面面俱到。”孟观潮说,“这事儿,私底下说过几次了。帝王的日子意味的是累死累活,他很清楚,想晚几年而已。”


    “可是,他那性子……”


    孟观潮神色疲惫地说道:“他是外柔内刚的帝王,可以做明君,也可以做马上帝王。”


    “我只想……他做真正的帝王。”


    孟观潮眉宇间的疲惫更浓了,“有话直说。”


    太后徐徐起身,除掉身上的斗篷。


    斗篷下,她只穿着单薄的衫裙,而腹部,微微隆起。


    孟观潮瞳孔骤然一缩。


    “我,要住到金陵行宫,过自己想要的日子。除了这些,我不求别的。”太后说,“这些年,我也看出来了,你待寒儿如己出,先帝也好,我也好,没什么不放心的……你若是不应,那么,你这么多年的知己,便要身败名裂。”


    孟观潮侧头,似是不识得太后一般,细细地审视着她。


    太后说了李之澄的事情,说了李之澄亲笔写就的那两份东西,末了,言之凿凿:“东西就在我手里,你若是不应,明早,满朝文武皆知。”


    孟观潮笑了,随即骤然起身,欺身到太后面前,抬手扣住她咽喉,一点一点加重力道,直到她双眼上翻、连舌头都伸出来。


    他嫌恶地松开手。


    随后,便是腥风血雨的一夜:


    就在太后面前,他命人斩断周千珩四肢,又命宫人施以宫刑;


    太后伤心惊惧交加。


    末了,他说:“牵扯这些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该不离不弃。几日后,太后薨。你便去守着你的意中人,去过你要的日子。住行宫是做梦。先帝不曾亏欠你,皇上不曾亏欠你,我亦不允许你们继续玷污皇室。”


    于是,太后“死”了。


    其后,孟观潮命所有亲信寻找李之澄母子。


    一次一次,谨言慎宇在被问及的时候,俱是黯然摇头。


    遍寻不着。


    知己的妻儿,他找不到。


    自知命不久矣的时候,对谨言慎宇说:“如此,便搁置。母子两个,不是已然不在,便是去了别的国度。


    “日后看情形。原五老爷若是寻找李之澄,便是上天入地,你们也要给他把人找到。


    “原五老爷若是没那个心思,也罢了。有些事,不知道更好。


    “归根结底,是我不周到。”


    之后,再与原冲相见时,便有了那一番两者皆可的说辞。


    要怎样的挣扎、煎熬、矛盾之后,才有那一番诀别之前的说辞?


    是心疼原冲:太多年了,你放不下,我看到了。可以的话,尝试着放下吧。


    亦是心疼之澄:太多年,你忍辱负重,只为老五和孩子,只盼着他们好。可以的话,就算明知不可能,我还是多事劝劝他。


    “归根结底,是我不周到。”他曾这样说。这样说的时候,怎么想的?


    以为自己善待恩师的侄子、外甥,就能免去一场风波,就能免去之澄的流离之苦?


    大抵是了。


    什么罪过,他都有法子安排到别人身上;什么罪过,也都有理由扯到自己身上。


    徐幼微恍然醒来,为前世的原冲、李之澄、孟观潮难过了一阵子。


    随后,打自己一顿的心都有了:这叫什么情形?为什么不早些看到那些事?.


    寅时,太夫人便醒了,再无睡意,起身洗漱更衣。


    她问王嬷嬷:“四老爷怎样?”


    “在书房看帐。”王嬷嬷回道,“四夫人派人送去的饭菜,一口没动,倒是没少喝酒。”


    “这孩子。”太夫人道,“唤小厨房准备些饭菜,我给他送过去。”


    “是。”


    外书房里,灯光明亮,空气中氤氲着书香、酒香。


    孟观潮穿着一袭道袍,坐在地上的蒲团上,近前散放着诸多账册、一壶酒、一个酒杯。


    到腊月,他要与六部合账,看国库的盈亏,自己的产业账目,便在冬月核算。


    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他转身望过去,放下账册,要起身行礼。


    “罢了。”太夫人先一步出声阻止。


    孟观潮便没坚持,歉然一笑。


    “不眠不休的,累着了。”太夫人问道,“好歹吃些东西吧?”


    孟观潮拿起账册,“把这些看完再说。”


    太夫人从王嬷嬷手里接过食盒,摆手遣了随行的下人,亲手把食盒放到茶几上。转回身,凝望着儿子透着疲惫又显得清冷的面容。


    他不回内宅,其实是在躲着她。皇后的事情她已知晓,他担心她会劝他网开一面。


    孟观潮问道:“您想说什么?”


    太夫人失笑,“你以为我想说什么?”


    “这回您就什么都别说了。”


    太夫人款步走到他身边,素手落在他肩头,“想到哪儿去了?我的儿子,我如何不心疼。”


    孟观潮抬眼望了母亲一眼,牵了牵唇。


    “真气着了吧?”


    太夫人抚了抚他的额头。


    孟观潮敛目看着账册,“我算了算账,也值。她要是晚几年再来这么一出,倒真是棘手。那样的货色,不定把她儿子带怎样的沟里去。眼下钝刀子磨死她,来得及往正路上带她儿子。”


    太夫人神色一凛,“你是说……那样的话,她会不会留下离间你们的话?”


    “她有那胆子?敢说一个字,她就是凌迟的罪过,慕容氏亦要满门抄斩。”


    大半夜的,听到这样的言语,饶是太夫人,亦是心生寒意,“既然已经思量清楚,我也不会多事劝你,便回房歇息吧。”


    “天亮之前,顾鹤、老五、常洛、金吾卫的人要过来。”孟观潮宽慰母亲,“忙过这一两日,我再好生歇息。”


    太夫人叹息一声.


    同样的一晚,靖王也是整夜未眠。


    他与幕僚留在书房,反反复复看着那份署名李之澄的所谓证供,来来回回烦躁的踱步,话难听得很:“这他娘的……你说那女人的脑子是不是泥巴做的?年初我要清君侧的时候,她要把这份东西给我多好?绝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幕僚忍着笑,“王爷真是被气糊涂了。那时她怕您成事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给您这种东西?”


    “也是。”靖王掐了掐眉心。


    “那您说,这东西是真的么?”


    “怎么可能。”靖王大喇喇地落座,“字迹不是真的,内容也是胡说八道,一看就是被胁迫着写的。李之澄要是那种人,原老五怎么可能看得上,孟观潮又怎么可能给她撑腰。”


    幕僚有些困惑,“但是,若是留在手里,来日能否做些文章?”


    “晚了。”靖王无奈地挠了挠额头,“没听说么,昨日孟观潮先去了慈宁宫,后去了宁王府。别说是栽赃污蔑,便是李之澄真犯下了弥天大罪,这会儿他也抹平了。”


    他把纸张扔到案上,沉了片刻,笑了,“不过,孟老四这回一准儿被气吐血了。该!让他护着那小崽子,这回好了吧?成烫手山芋了。”


    ☆、第 053 章


    一早, 苗维、窦明城先后而至。


    苗维走进孟观潮的外书房, 站定片刻后,展目望去,孟观潮站在东面墙壁前, 负手而立, 望着雪白墙壁上的舆图。


    只一个颀长挺拔的玄色背影, 苗维便知不对劲:室内暖如春日, 他却没来由地脊背发寒。


    打了这些年交道, 絮叨了孟观潮这些年, 对这情形并不陌生。


    这会儿的孟观潮,满心杀气,谁惹谁死。


    “苗大人, 何事?”孟观潮询问, 并没转身。


    苗维笑道:“昨日,收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东西,与李小姐有关。我寻思着,定然有人陷害她,这不,就把东西给你带来了。你看着处置就好。”


    孟观潮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放桌案上就行。”


    苗维说好。


    孟观潮说道:“案头是那位状元郎的著作,你拿回去, 摔他脸上。”


    “……好。”苗维苦笑,“只是不知,有何不妥?”语气几乎有些小心翼翼的。


    好端端的,谁不怕死啊?他已位极人臣, 却也比不得太后、宁王的身份尊贵——那两个,昨日就没好果子吃,何况他?何况明摆着,隔了一夜,眼前这位爷的火气直接变成杀气了。


    “我请一些官员、几位名士看过了。不过是意图沽名钓誉的东西。没二回。”孟观潮说。


    “明白了。”苗维应得爽快,“我其实也是拿不准,才请你看看。”放下手里的两个信封,拿上书,告辞之前问道,“我听说,皇上连夜狩猎去了,今日若是有要紧的事,我还来府里找你?”


    “不。到值房。”


    苗维说好。


    没多久,窦明城来了。


    他倒很是干脆,直接把两个信封放到书案上,“昨日有内侍打扮的人送到我手里的。我想着,交给你最妥当。”


    仍在看舆图的孟观潮问:“为何?”


    窦明城平静回道:“值得小女等十来年的人,定然不是奸佞之辈。若不认定这一点,我与内人也不会由着她。”


    孟观潮转身,在晨光中望向说话的人。


    “人与人,各有各的执念罢了。”窦明城显得有些倔强的面容之上,少见地现出黯然之色,“本该连夜送来。但是,家里在办丧事,昨夜没法子遮人耳目地前来。”他拱一拱手,“叨扰了。告辞。”


    孟观潮缓声说:“多谢。”


    窦明城缓步出门时,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不是好人,却是最好的帝师。”


    孟观潮目送他走出门。


    他应该意外,应该动容。


    但是没有。


    只是清楚,那个愣头青一样的人,给了他一份认可。


    只是,那认可带来的触动,在这样的时刻,宛若暗夜中一点微光,落到他已硬如玄铁、冷如玄冰的心里,似有若无罢了。


    他是知道自己的。情绪最恶劣的时候,就是一头狼,逮谁跟谁炸毛,不能与任何人平心静气地说话,甚至于,抵触任何人善意的问询、关心。


    只想独自待着,甚至可以说,想躲起来。


    躲起来,舔舐伤口。


    不可能向任何人承认,心里却是清楚,伤到了。就算那原由再荒唐、再愚蠢。


    因为受伤而愤怒,怒火不能全然宣泄出去,只能与自己较劲。


    他恨自己,事发之前,怎么从没想过防备太后。


    怎么能笃定,宫中有顾鹤做管家,有亲自统领的上十二卫筑起铜墙铁壁,就不需要再斟酌她是否会生妄念。


    好几年,上十二卫完全保证母子两个安稳无虞,让他们格外放心,理所应当的偷懒。他也纵着,还觉着母子两个不容易。


    结果呢?一步步的,太后确然明白的是:只要把他这个人琢磨透,只要能算计到他,就什么都有了。


    不知道别的知情人,只他,就要笑话自己几十年。


    是他贪心了。


    这尘世,除了无条件爱你的父母,除了你无条件爱上的意中人,除了同患难共生死的知己,真不是谁都值得你掏心掏肺的付出。


    天亮了,因着之澄的喜事,整座府邸活了起来,不断入耳的声响,透着喜庆。


    孟观潮深缓地吸进一口气,转去洗漱更衣,照常出门。


    路上,林筱风骑快马赶上他,站在马车前恭声请示:“皇上昨晚只打到了两只锦鸡、三只野兔,很是不甘,想歇息之后继续练练手,明日再回。指挥使不敢做主,派我来请示太傅。”


    马车里的孟观潮若有所思,声音不高,却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林筱风耳中,“是打草惊蛇,还是你们把那些东西送到皇上近前的?”


    “打草惊蛇。”林筱风忙道,“我们真没有弄虚作假,有打到野狐的同僚。”


    到此刻,马车门才打开,孟观潮审视着林筱风,“皇上的骑射,有无进益?”


    “有!”林筱风对此十分笃定。


    孟观潮嗯了一声,从暗格中取出一个信封,轻轻巧巧地抛给他,“让你上峰看过之后,一起交给皇上。跟皇上说,我家中有喜事,明日告假。他与你们,若是有兴致,不妨休沐翌日再回宫。”


    “遵命!明白!”林筱风笑得现出一口白牙.


    下午,原冲已经知晓一切。


    他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太后生吞活剥,最终却是对常洛说:“把宁王、李之年交给太傅就是了。”


    相信观潮,会做出最妥当的安排。


    何况,他想见之澄,心急如焚——心,又一次全然乱了。


    他的女人,所做的一切,是长期的隐忍,更是长久的执念。


    到了孟府,管事分明已得了吩咐,带他走向暗路抵达之澄待嫁的院落。


    这般周到,让他想起观潮,想起来,心里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一切皆因他与之澄而起,谁承想,最终伤得最深的却是观潮——他们有今日可珍惜、有未来可期,可观潮,要面对、应对的却太多,越是面对、应对,定是越心寒。


    他想起了十六岁那年,那个被父亲打得血肉横飞、倔强、任性却又清冷孤单的少年;


    他想起了最残酷的沙场之上,那个拼上自己安危助他脱离危难的孟观潮;


    他想起了最消沉的时候,那个陪着他谈笑、由着他性子一起饮酒的孟观潮;


    他想起了这几年,一直不论遇到何事,皆不问缘由地护着他、纵着他的太傅。


    他忽然停下脚步,对带路的管事说:“告诉李小姐,一切安好。我明日再来。”


    离开孟府,他策马赶往宫里。


    就算观潮一个字都懒得说,他也要陪着他。不是刻不容缓,亦是刻不容缓.


    皇帝为帝师特设的值房内,顾鹤见到太傅,落座之后,不带任何情绪地陈述事实:“昨日,宫里人手不够,我便将十来具尸体留在坤宁宫了


    “太后回宫之后,先是晕厥过去,继而就因为一个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没有,走出门能看到的只有尸体,惊惧交加。


    “嚷着要传太医,见不奏效,便嚷着见太傅,直到此刻。


    “我就是来要个准话。”


    孟观潮麻利地批阅着公文卷宗,语气格外地平静而和缓:“她与周千珩情长,那便生死相守。


    “只是,先帝不曾亏欠她,皇上不曾亏欠她。


    “断了周千珩的手筋脚筋。


    “让周千珩亲口告知太后:他心仪的到底是谁,所妄想的到底是什么。如此,他可早些解脱。


    “你若为难,知会我。”


    ☆、第 054 章


    听到惨叫声, 太后心里一哆嗦, 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去。


    顾鹤老神在在地站在院中,看着宫人不急不缓地挑断周千珩的手筋脚筋。


    行刑之后,周千珩直接晕死过去。


    “千珩!”太后想赶到他身边, 却在跑下台阶时一脚踏空, 重重地摔落到台阶下。


    顾鹤冷眼望着太后, 却问行刑的两名宫人:“今儿你们做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一名宫人道:“今日奴才请假, 出宫看望故友, 明早方回。宫中事, 概不知晓。”


    另一名宫人道:“今日奴才得了大总管吩咐,出宫采买些物件儿,入夜方回。宫中事, 概不知晓。”


    顾鹤满意地笑了笑, “下去当差吧。”


    二人称是,抬着周千珩离去。


    “狗奴才……”太后呻/吟着吐出这三个字,翻涌到喉间的腥甜无法压制,呕出一大口鲜血。


    顾鹤走到太后近前,居高临下地凝住她,“原本,奴才为着先帝、皇上、太傅, 不论太后娘娘把我当人、当狗,都无怨无悔。却是不成想,太后娘娘先不把自己当人了,做下了畜生都不屑的事儿。这就恨上我了?早了些。这才刚开始。”


    “你也有脸提先帝、皇上?”太后挣扎着坐起来, 取出帕子,擦去嘴边的鲜血,“哀家固然有错,也只有五分。我又何尝不是在为皇上未雨绸缪?”


    顾鹤勃然变色,上前去,一脚将太后踹翻在地,踏上她心口,“先帝在的时候,便让太傅教导皇上。


    “太傅是如何待皇上的?日后他有了子嗣,对子嗣再上心,也不会比待皇上更好。


    “所有为人父的人,做的最好的,也就是太傅待皇上那样儿了。


    “你是不是人?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你们母子,若没有太傅殚精竭虑地安排上十二卫保着,便是宁王,都能随时发动宫变。


    “这天下,没有太傅运筹帷幄,你儿子能在龙椅上坐几日?


    “这天下,太傅若是想要,有你儿子称帝、你做太后的余地?先帝都拿他没辙,你算哪根儿葱?


    “居然算计到了太傅头上?


    “你是混帐王八蛋生的吧?良心呢!?


    “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痴情种?狗屁!


    “你就不配为人/母,你就根本不配为人!


    “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管好你那张犯贱的嘴,不然,我便豁出去假传旨意,明日就把你母族的人挨个儿车裂!”


    语声顿了顿,他阴恻恻地一笑,“我为何不能提先帝?我又不是太后,不是想给他戴绿帽子的下贱货色。”


    太后剧烈地喘息着,“我……明日……要见……孟四夫人。”.


    徐幼微夜半醒来之后,便披衣去了西次间,凝神做书签。


    这件事,因着每日下午的应酬增多、之澄原冲的婚事,便一直不得空,拖拉着,到如今还没做完。


    早间,谨言过来,说了宫里的事,末了道:“四老爷说,这几日繁忙之至,委实没空回卿云斋。”


    徐幼微毫不意外,“那么,这几日,你们好生照料四老爷。记得让厨房做些清心去火的羹汤。”


    谨言恭敬称是。


    下午,少林寺的慧能大师来到孟府。谨言慎宇忙将人请到暖阁奉茶,派人去告诉四老爷。


    先帝在位时,与慧能颇为投缘。只要慧能来帝京,便隔三差五进宫,给皇帝讲经,顺带的,与孟观潮也熟稔了。


    慧能这两年四处云游,夏日来到京城,客居护国寺。护国寺方丈曾派小沙弥来知会孟观潮,说慧能大师会逗留一年半载,很是盼望与太傅对弈、辩经,太傅何时得空了,知会一声。


    孟观潮说要看机缘,让小沙弥带回去三千两香火钱。


    今日,孟观潮闻讯后,处理完手边的事,回到府中,请慧能到书房院。


    慧能走进院落,便看到了立在廊间的孟观潮,只觉得这年轻人仍旧是绝世的风采,心境却与昔年大相径庭。


    孟观潮神色淡淡的望着慧能。先帝托孤前后,在庙堂,给他留了三个迂腐又好为人师的三朝元老,在江湖,其实也留了后招,少林便是其中之一。


    庙堂高,江湖远。寻常人总认为,这两者是不搭边的。


    其实,怎么可能?


    少林不论情愿与否,卷入皇室、朝堂争斗的事从来不少。人家愿意掺和,就领着江湖各大门派一起掺和一脚,事情过后,因是方外中人,任谁也没法子发落。


    可是,让少林始终置身事外,也容易。


    慧能颂一声法号,举步至廊间,“贫僧见过太傅。”


    孟观潮却是牵唇一笑,道:“大师错了。”


    慧能问:“那么,贫僧见到的是什么?”


    “幻象。”


    “怎讲?”


    “无需超度。”道家修今生,佛家修来世。两者,他都不需要。


    慧能笑了。


    孟观潮转身,指一指廊间的棋桌,“大师可有雅兴,指点一二?”


    “自然。”慧能笑道,“来到孟府,只为对弈。”


    “再好不过。”


    落座后,慧能故意问道:“让贫僧两子?”


    “不可。”孟观潮凝眸看他一眼,“我已不会忍让任何人,亦不会让任何人占先机。”


    又一次,把话说尽了。这是心魔、煞气重到了什么份儿上?慧能想着。


    护国寺与皇室有诸多牵系,因此,有些事,护国寺方丈都能及时获悉。


    昨日宫中定有大事发生,他们甚至不知太后、皇帝是否已落入最被动的局面,为此,他才走这一趟,想开解、规劝一二。


    哪成想,太傅根本是碍于情面赶回来,亦根本是没有应承任何人的闲情。


    落下一子之后,孟观潮问道:“护国寺方丈还好?”


    “佛门中人,无悲无喜,时日便无好无坏。”


    “佛门中人,好便是坏,安便是危。”孟观潮闲闲道,“烦请大师转告护国寺。”


    慧能微笑,颔首。


    孟观潮不再言语。


    慧能就发现,自己对着这样一个人,几十年的修行有些不够用了:静不下心来,总忍不住斟酌方外之事。


    先帝的意思,南北少林都明白,为此,才与太傅常来常往,他更是因先帝的嘱托,听闻一些是非的时候,便来到京城,逗留一年半载。


    却是无用功。


    太傅利用漕帮牵制与少林走得近的门派,时不时就弄出一堆事情,需要少林从中调和。


    那情形,还不如秀才遇到兵,简直是书香门第遇到地痞——还是如何也躲不开、撵不走的那种。


    太傅的精明之处,就在这儿:置身事外,日子便清净;想“点化”他,日子便闹腾。


    要知道,漕帮是介于庙堂、江湖之间的帮派,与各处都有利益牵扯,少林可以清高,别的门派却清高不起来。


    如此,还是好生修行,求寻大自在吧。所谓慈悲为怀,也要看遇到的是人是佛还是魔。


    慧能的心静下来,凝神应对棋局.


    一整日,徐幼微都忙于迎来送往。


    诸多门第或是因为之澄在孟府出嫁,或是听闻到了一些莫须有的风声,都打着送之澄的名头前来道贺。


    以太夫人的身份,不是谁都有资格见到,那么,很多人便需要她与西院女眷出面应承。


    也非难事,只是整日都噙着微笑,让她觉得嘴角快僵了。


    晚间,太夫人早早地让她回房歇息。


    她回到卿云斋,洗漱更衣时,听李嬷嬷说了孟观潮今日动向。思忖片刻,目光微闪.


    李嬷嬷捧着一个黄杨木小匣子走进外书房,行礼后对孟观潮说:“四夫人给您的,吩咐奴婢等您看过之后示下。”


    孟观潮正在边看帐边核对,一手翻账,一手执笔,忙里偷闲地看一眼,和声吩咐:“拿过来。”


    李嬷嬷将小匣子送到他近前,垂首站到一旁。


    孟观潮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搁置手边的事,打开小匣子。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小小的信封。他从信封中取出一张带着似有若无的兰香味道的笺纸。


    笺纸上写着:前日曾翻阅《涅槃经》,心生疑问,经文有几分是佛说,有几分是魔说?


    孟观潮有些无奈地一笑。心说这小猫是吃饱了撑的吧?李嬷嬷等着示下,必是指此事了。


    他找出一张笺纸,写下“皆为魔说”,随后折起,递给李嬷嬷:“交给夫人。回吧。”


    李嬷嬷称是而去。


    孟观潮这才敛目细看匣子里的东西,是三枚竹制书签,三寸长、一寸宽,缀着玄色丝带,他逐一拿起来赏看。


    分别雕刻着鼠、牛、虎,前两个皆是惟妙惟肖的侧影,虎却是坐姿,没来由地显得憨憨的,全无兽中王者的气势。


    他摩挲着书签。


    定是她的主意,且是她亲手做的。


    既然是她亲手做的,怎么舍得用?他起身,在书房里翻找了一阵,寻到一个没用过的笔筒,放在案头,将书签放入。


    要将盛着书签的匣子收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张叠起来的小字条。


    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四个字:皆为魔说。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她还是很了解他的。


    过了一阵子,原冲来了。


    孟观潮不由蹙眉,“滚回家准备娶媳妇儿去。不是给了你半个月的假?总在我跟前儿晃什么?”


    原冲不理他,自顾自在书案对面落座,“吃饭没?”


    孟观潮仍是蹙眉,“跟慧能一起吃的斋饭。”


    原冲笑得现出一口白牙。不管好歹,观潮总算是肯扯闲篇儿了。他又问:“跟他下棋了?谁赢了?”


    孟观潮只是牵了牵唇。


    原冲便知道,慧能输了,“我帮你合账,你去睡会儿吧?”


    “你给我合账?”孟观潮一边眉毛挑了挑,“自己产业的账乱七八糟,又要祸害我?”


    原冲哈哈一笑,“不领情拉倒。”


    “快滚吧。”孟观潮说,“各地大管事在账房等着来给我报账,没工夫搭理你。”


    “成,那我走了。”原冲向外走的时候,替管事抱不平,“大晚上的等着传唤,给你做事,真是倒霉。”


    孟观潮权当没听到.


    翌日辰正,孟观潮赶至猎场。


    身着劲装的皇帝看到他,立时双眼一亮,欢天喜地地跑向他,“四叔,你怎么来啦?要试试身手?”


    “没。”孟观潮语气温和,“只是来看看。还好?”


    “嗯!特别好!”皇帝用力点头,“今日早间,我和金吾卫一起烤兔肉、烤野山羊肉,吃起来,胜过山珍海味。我寻思着,白日派人去弄些鱼来,晚间一起烤鱼吃。”


    “那多好。”孟观潮敛目打量着他,笑,“瘦了些。”起码,不是双下巴颏儿了。


    “是吧?”皇帝挺了挺小胸脯,“以前胖,是因为年纪小。”


    孟观潮失笑,“大抵是。”


    皇帝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你不开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孟观潮说:“没。”他没出事。他能出什么事?


    “骗我。”皇帝歪着头,继续打量他,“谁膈应到你了,你直接发落就是了。五军大都督不是要成亲了吗?这是喜事,开心些。册封原五夫人诰命的旨意,我已经备好,交给顾鹤了。”


    “回头他们要进宫谢恩。”孟观潮叮嘱道,“后天尽量早些回宫。”


    “嗯!放心吧。”皇帝双手握住他温暖的手,“四叔,别急着走,看看我如今的骑射如何,指点一二,好吗?别人不行的,他们就算比我身手好,可我懒得看,而且他们说再多,我都听不进去。”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啊?我只听你的就够了。”皇帝摇着他的手,又试图拽着他挪步,“快些。我都多久没吃过糖了?”


    孟观潮笑出来,反手握住他的小手,“行啊。看能不能帮你多打些猎物。”


    皇帝立时喜上眉梢,欢呼着猴到他身上。


    孟观潮嘴角一抽。


    在近处的金吾卫已是见怪不怪,俱是敛目、转身,藏起眼中、唇角的笑意。


    孟观潮离开之前,皇帝在他指点兼帮衬之下,收获颇丰。


    林筱风等人以前只是听过诸多传闻,便已满心钦佩,今日得见太傅果然是箭无虚发,又对箭支的速度、猎物的反应,算得分毫不差,便又平添三分仰慕,都觉不虚此行.


    徐幼微回了趟娘家。


    一大早,徐老太爷的管事便来传话,让她从速回去一趟。


    若在平时,她定要磨祖父几日,而在这当口,便真需要回去一趟,把一些话说明白了。


    要不然,正在气头上的观潮不见得不会出狠手整治祖父。


    到了徐府,她直接前去祖父在外院的书房。


    没成想,进院门的时候,恰逢一名外祖父的客人离开。


    有小厮疾步走到侍书身侧,微声言语。


    侍书立即微声告知徐幼微:“是两广康总督膝下长子。”


    两广总督长子,康清辉?徐幼微心头一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康清辉从容拱手行礼,“问孟四夫人安。”


    徐幼微敛衽还礼。


    康清辉并不急于离开,温然道:“有一度,在下曾先后受教于宁老先生、徐老太爷,夫人该是知晓的。”


    徐幼微抬眼看着他,礼貌地一笑,“有耳闻。”


    岂止有耳闻,分明见过数次。她是不记得了,还是无意叙旧?康清辉知情识趣,欠一欠身,“不耽搁夫人。”


    徐幼微颔首,带着侍书怡墨,走到书房门外,经由通禀之后,主仆三个相继进门。


    徐老太爷盘膝坐在矮几前,正在亲手烹茶,见到孙女,笑道:“来的正是时候,快坐下。”


    徐幼微称是,行至祖父对面的位置,跪坐到蒲团上。


    徐老太爷亲手递给她一盏茶,“尝尝。”


    徐幼微噙着微笑,观色、闻香、品尝,继而道:“好茶。”


    徐老太爷笑得很是慈爱,慢悠悠地喝了小半盏茶才道:“今日唤你过来,是因清辉过来的事。我应该及时跟你打个招呼,你回去之后,跟你夫君提一提。”


    徐幼微动作轻柔地将茶盏放回到矮几上,这几息的工夫,已是心念数转,道:“您迎来送往的事,何须告知于我?我便是知晓,又为何要告知太傅?”


    徐老太爷讶然挑眉。


    “有什么事,派人知会太傅便是。不愿意直接告知,请我爹爹转告也是一样的。”徐幼微和声道,“孟府有孟府的规矩,内眷不得掺和外面的事。凡与女眷无关的事,我都不会管。这一点,请您体谅。”


    “我自然有我的难处。”徐老太爷少见的没了强硬的态度,耐心解释,“眼下家里这个情形,你想必也有耳闻。我如今说什么,你父亲都不肯听了。这一段都在置气。因而,遇到个什么事,便想绕过他。”


    “您是将我爹爹绕过去了,却让我左右为难。”徐幼微笑道,“为难之后,便是有心无力。”


    “明白了。”徐老太爷叹息一声,“罢了。”


    徐幼微直言询问:“康清辉过来,是给您请安,还是你们一直有来往?”


    “怎么说?”徐老太爷看住她,“你觉得不妥?”


    徐幼微神色单纯无害,“没有啊,既然知道了,便有些好奇。”


    “只是清辉念旧,回到帝京,便来看看我。他没有朝廷任命的官职,一直帮家中打理庶务,年底了,过来料理这边的产业,代他父亲与亲友走动一番。”


    “原来如此。”徐幼微起身,“明日是李小姐的吉日,今日事情繁多,我得早些回去。”


    “我送送你。”徐老太爷起身,送孙女出门时道,“我听说,这一两日,宫里的情形不对?”


    徐幼微脚步一顿,直来直去地道:“不对,不对得很。这一遭,不少人已经去见阎王了。”


    徐老太爷神色一凛。


    徐幼微却徐徐笑开来,“祖父,有些事,您应该看得更明白一些。如果宫里的人都能动辄历经腥风血雨,那么,别人的无妄之灾,对有些人来说,易如反掌,只看他是否有闲情动手罢了。您说可是?”


    徐老太爷沉默下去。


    “两广总督到底是谁的人,您看清楚才是。要是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所谓的为儿孙着想,岂非成了笑话。”


    徐老太爷看着她,多少有些恼羞成怒了,因而目光有些不善。


    徐幼微只是回以一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在您。”.


    午后,孟观潮回到府中,刚洗漱更衣完毕,李嬷嬷便过来了,随行的侍书拎着食盒,她手里则是一个与昨日一般无二的小匣子。


    孟观潮示意李嬷嬷将小匣子放到面前,当即打开来。


    果然不出所料,一如昨日,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信封,里面的笺纸上写着:


    一早出门,见到诸多白杨,是枯是荣?


    他弯了弯唇角,当即回复:闲行闲坐任荣枯。


    后来,也如昨日,在匣子底层,找到了她另外写就的小字条,上面写着:闲行闲坐任荣枯。


    至于匣子里的物件儿,仍是三枚书签,分别刻着兔、龙、小龙。


    龙与小龙,真的就是一条大龙、一条幼龙。


    他思忖片刻,猜测她想送给自己的,应该是一套十二生肖的书签,只是,她怕蛇之类的东西,涉及到的时候,自然想法子避过。


    又怂又可爱。


    赏看、把玩多时,他将书签放到笔筒里面。


    心情又稍稍好了一些,但对于别人而言,还是吓人得很。


    下午,有两个寺庙的方丈前来。


    孟观潮直接皱眉:“不是月初就打发了他们香火钱?”


    管事又是害怕又想笑:四老爷这是把人家当要饭的了不成?“月初已经照您的吩咐,每处送去一千两香火钱。两位高僧今日前来,大抵是因昨日慧能大师前来的缘故。”


    孟观潮想了想,“让他们走,我要嫁师妹,他们还能破戒喝喜酒不成?”


    管事笑着称是。


    “再去一趟护国寺,问方丈,五年前的所谓祥瑞,到底是真是假,我是否该查一查。”


    这话可就太有些听头了,管事立即敛去笑意,神色肃穆地称是。出门后才反应过来:慧能前来孟府的消息,定然是从护国寺传出去的。


    出家人的心,只有真的心静并真有所修为,才是四老爷由衷敬重的。偏生在这世道,好些出家人居于方外却伸手介入红尘是非,却又没管得了的本事,这一来二去的,四老爷不打心底腻味才怪。


    眼下,护国寺惹得四老爷有些膈应了,不然,说不出这种重话。


    该敲打的敲打了,该放话的放话了。可孟观潮还是一脑门子无名火,吩咐谨言:“知会漕帮,放开手,整治所谓置身方外却心思不净的,一年为期。若办事不力,一年之后,无漕帮。”


    谨言一点儿也不意外,恭声称是而去。


    稍后,慎宇来通禀:“刑部尚书、监察御史等几位大人午间就过来了,等着跟您喝几杯。”


    “喝什么喝?”孟观潮没好气,“又不是我嫁原老五。”


    慎宇没撑住,笑出来,心说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啊?


    孟观潮又道:“今儿我告假了,他们也告假了?谁准的?该死哪儿死哪儿去。”


    “得嘞,小的知道了。”慎宇笑着出门,心说这位爷呦,这脾气呦,得亏今儿请假了,不然得气死一片。


    听外地两名大管事报账的时候,顾鹤派人来传话:太后要见四夫人。


    孟观潮想了想,吩咐谨言:“去请示四夫人。”


    谨言称是而去,没多久折回来,禀道:“四夫人说没空。”


    孟观潮说:“知道了。”


    等两名大管事报完账、告退之后,谨言趁着续茶的工夫,说了请示四夫人的情形:“小的说了原委,四夫人想了想,很认真的问,这是四老爷问她,还是宫里的人替太后传话。


    “小的自然照实说了。


    “四夫人就说,那为何要见她?不得空。”


    孟观潮微不可见地牵了牵唇。


    至傍晚,李嬷嬷又来了,情形一如午间,带来了饭菜、小匣子。


    孟观潮一看,就有点儿想笑:真亏她好意思,有这么送礼的么?


    这次,她问他:近日何所思?


    他答:思善、思恶、思净、思杀戮。


    其后,找到的她的答案是:不思秽。


    他琢磨片刻,由衷地笑了。


    果然是宁博堂的小徒弟,有意无意间,便给他惊喜。


    但是,片刻后他就忍不住想:她怎么总与自己打机锋?被自己带的神叨了?.


    晚间,徐幼微除了记挂着孟观潮,便是白日见到的康清辉。


    前世,那也是一个被家族连累的人,她身死之后,不知何故,孟观潮发作康氏一族,康清辉之父流放,其余康氏人等贬为庶民。


    康清辉落魄半年后,更名改姓,投身军中,区区两年,便得了孟观潮的青睐。


    孟观潮知道他是谁,但不介意,别的将领也就随着太傅不介意。


    于是,康清辉成了太傅麾下最得力的将领。


    最终,战死沙场。


    康清辉弥留之际,孟观潮前去看他。


    康清辉说:“我的心意,你早就知道。”


    孟观潮颔首。


    “你不该重用我,却重用了。”


    孟观潮很不近人情地说:“物尽其用罢了。”


    康清辉却笑了,“只这一句,我便没白在人世走一遭。”


    “实话而已。”


    “至此,我已无悔无憾,你呢?”


    孟观潮微笑,“债多了不愁。”


    康清辉又笑,说与我喝杯酒吧,如此,便圆满了。


    孟观潮说好,唤人备酒,喝尽一杯酒,又说,清辉,你的家族,是因我迁怒而起。抱歉。


    康清辉笑得坦然,说我知道,起初,只恨自己不是孟观潮,而今,只愿自己成为孟观潮。


    ——那样的一个人,在这样微妙的关头来到帝京,目的为何?


    参照前世,很多事情提前发生了。那么,康氏一族,会被观潮迁怒门么?


    他那个脑子,是不能用常理推断的。


    在这当口,康氏若是有所动作,不要说他们,便是祖父,也要被牵连。


    除了太夫人,除了她,让观潮说出一句抱歉的人,不多。


    亏欠一个人的滋味,没有谁比她更了解。


    是否该改变康清辉的运道?是生是死都追随的人,观潮不缺,缺的是康清辉那般凭着骁勇善战迅速出头的良将。


    要想改变,又该从何做起?.


    十一月初十,李之澄如期被原冲迎入原府。


    在她住进孟府之前,南哥儿便随着阿锦住进了原府——原府一大家子都很喜欢他,尤其老爷子老夫人,总变着法子讨他欢心,加之有奶娘阿锦相随,又添三分心安,自是安安稳稳地住下。


    孟府这边,自一大早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先是靖王送给孟观潮、孟太夫人、孟四夫人的礼物送到了,足足三车。


    随后,靖王、靖王妃亲自登门道贺,且带了丰厚的贺礼。


    孟观潮照单全收,午间神色如常地出现在人前,应承宾客,始终笑微微的。


    靖王看着,笑得不轻,等孟观潮在身侧落座时,微声问:“何时起,你也有好涵养了?”


    “等你有我这么好的师妹的时候,就知道了。”孟观潮说。


    靖王想了想,“也是。过三两日,我帮你发落宁王。”


    “要如何发落?是生是死?”


    靖王忍不住眉心一跳,“你想让他自尽?”


    “他做的事,何尝不是逼着人走绝路。让他死,是看得起他。”孟观潮淡淡地瞥了靖王一眼,“你的罪过,却是逼着军兵自相残杀。都不是好东西。”


    “这话可就过了啊。”靖王皱着眉,却仍是微声道,“我图的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我要真想玩儿歪的邪的,至于等到现在?”


    “宁王得死,最轻也得是自尽。你看着办。”


    “……”靖王瞧了孟观潮一会儿,“这会儿,我只想让你自尽。”


    孟观潮笑了,反问:“行得通?”


    靖王磨着牙,喝尽一杯酒,“行得通还至于跟你放狠话?”


    孟观潮哈哈一笑。


    靖王给了他一拳,“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妖孽?”


    孟观潮毫不手软地还回一拳,笑,“认命吧。”


    “滚。”


    孟观潮就笑着饮尽一杯酒。


    这一桩嫁娶,办得很风光,进行得也很顺利。


    依照吉时,李之澄上了花轿。


    拜堂之后没多久,顾鹤带着圣旨前来,册封李之澄为诰命夫人,且有皇帝赏的玉如意.


    同一时刻,身在宫里的周千珩,却是生不如死。


    他从未想到过,孟观潮竟是什么手段都用的出的人——断人子孙根?什么人才能残酷到这地步?


    他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却没想到,死之前,还要经受被挑断手筋、脚筋的痛苦。


    何曾想过,会走至这样全无尊严的地步。


    想过自尽,却不被允许。


    没多久,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太后来看他。


    他看着她,目光冷漠。


    太后也不管跟随在侧的宫女、太监,坐到他床前,“你,好些没有?”


    “你能不能给我个了断?”他反问。


    太后摇头,落下泪来,“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你倒是不用自责,归根结底,是我错看了你。”周千珩眼神骤然转冷,透着嫌恶,“我做梦也没想到,贵为太后的人,能蠢到这地步。”


    “……”太后愕然,却以为他是因遭受了酷刑,开始怨怼一切,便没做声。


    “有些话,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劳烦你耐着性子停一停。”


    “你说。”太后立时道。


    “多谢。”周千珩抬眼望着承尘,“一切,因我对她由爱生恨而起。


    “各花入各眼,在我眼中,她就是最美的女孩子。


    “我们一起长大,而她看到眼里的人,总不是我。


    “年少时有孟观潮,惹得她艳羡甚至妒忌文韬武略;再大一些,有原冲,默默地陪着她、跟着她。


    “那两个人,我哪一个都比不得。


    “为了让她错转视线,我暗中挑拨着孟观潮与彼时的新科状元郎比试,结果,状元郎颜面尽失,她更是心悦诚服;我只好又暗中挑拨孟观潮与原冲,想着,他们若是闹翻,她便哪一个都不会理了,结果,两个人并不理会,要到了军中,才有交集。


    “他们去军中了,我有机会接近她了,她却不给机会,总说没空。


    “姑父出事了,终于,我能每日见到她,在一起商议对策。然而最终帮到姑父、给她慰藉的,仍是那两个人。


    “有一阵,我甚至弄不清楚,她中意的到底是谁。


    “姑父病故之后,姑姑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儿,无心再留在京城。


    “我本不需陪同,可是为着她,还是搁置了一切。那时想,不妨先成家再立业。离得远了,该放下的,她总会放下。


    “离开之前才意识到,你的心意,想了想,便打点了一番,去宫里辞行。


    “姑姑知晓我与你书信往来,且言辞暧昧,是我故意让她发现的。——我到金陵没多久便发现,除了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我根本没可能得到她。


    “就算那样,她也不肯屈从,甚至于,拼上一切,生下那人的子嗣。


    “就算那样,我也没罢手,始终没罢手。


    “她有恃无恐,不过是因为她和原冲有孟观潮那样的好友。


    “这天下,谁人能算计太傅?先帝都不能,只能是太傅打心底不会防范的人。


    “所以,我告诉你我们的住址,我眼睁睁看着你们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我只等着她在生不如死之中,转一转身,看到我。


    “可她不肯。她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于是我就钻牛角尖了,认定她看中人的同时,也看中了别人的权势。


    “我发了疯一般幻想着,有朝一日,他们被我踩在脚下,认我折辱。


    “便一直费尽心思地敷衍你。


    “挺好笑的,李之年竟是我的同道中人。原由也简单,成亲两年之后他才知道,枕边妻在闺中的时候,曾为了要嫁孟观潮,一哭二闹三上吊。


    “李夫人病故之前,因为痛恨女儿,把全部家产给了李之年。


    “这三二年,李之年深居简出,却一直派人手来京城,混入各个门第,留意大事小情。诸如倾心孟观潮的女子,诸如倾心原冲的女子。


    “却不成想,无机可乘。


    “譬如窦明城的次女,人家就是心甘情愿地等,不愿意动任何不该有的手脚;


    “譬如近期自尽的权静书。那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在如今,嫁入孟府,比嫁入皇室还体面。而且,她妒忌孟四夫人。李之年安排的人手察觉到了这一点,在他吩咐之下,有意无意间挑拨。


    “权家那蠢货,跟你有得一比。八字还没一撇,就把整个家族搭了进去。如今,局外人有谁知道,权家的一场灾难,只因她的妄念而起?没有人知道。


    “听得消息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妙,觉得孟观潮那种人,是谁也没法子算计的。


    “之澄来到京城,我更加确信,即将大难临头,所能指望的,是你从中斡旋。


    “哪成想,你用了最蠢的一招。


    “你要挟他?这宫里的禁卫军只对他唯命是从,你出入宫廷都由他说了算,还要挟他?


    “如今,你该满意了。


    “我成了这个样子,你,也绝不会得善终。”


    自最初到此刻,太后都是惊诧不已、难以置信。


    不相信,一席话是与她鸿雁传书好几年的男子;


    不相信,一席话是在书信中与她情话绵绵的男子。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他爱的是李之澄?不会的。


    那样的话,她算什么?


    那样的话,他又为何招惹她?


    只为了荣华富贵?


    太后苍白着脸,缓缓摇头,“不是……你胡说……告诉我,你只是不想活了,才说这种话伤我,你说!”


    周千珩笑意惨淡,“我的生死,不由你,更不由我,我犯得着骗谁?”


    “……”太后哆哆嗦嗦半晌,站起身来,好半生才能说话,“畜生!我杀了你这畜生!”语毕,忽的拔下头上的金簪,刺向周千珩颈部。


    周千珩不躲不闪。


    在一旁的两名宫女却是同时出手,阻止了太后。


    太后剧烈地挣扎着、怒骂着。


    每个宫人都当做没听到,毫不手软地把太后拖了出去,随后,将周千珩所说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顾鹤。


    顾鹤斟酌片刻,语气沉冷:“看好他们。太后薨逝之前,周千珩不能死,好生服侍。”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有些事就能得到宽恕了,曾予以人的憎恶就会消减几分。那可不成。


    欺骗了你数年,误了你一辈子的人,就在你近前,你发了疯地想让他死,人家却始终活着,日复一日的膈应你——那滋味,才是名符其实地诛心,太后,最应该细细品尝。


    谁叫她那么蠢?


    该!


    顾鹤将这些告知心腹,命心腹前去孟府传话。


    心腹回来之后禀道:“太傅说,如此更妥当。”


    顾鹤立时笑了.


    同一时刻的孟观潮,收到了十二生肖书签的最后三个。


    李嬷嬷送上饭菜、礼匣之后,便告退。


    因而,他打开匣子之后,并没看到信封。


    随后,发现了一个卷起来的小字条。她问:何时回?


    孟观潮心里暖暖的。


    ☆、第 055 章


    孟观潮回往卿云斋的时候, 谨言追上来, 给他加了件斗篷。


    “闲的你。”孟观潮说。


    谨言笑道:“这是四夫人新做好的。”


    那就是闲的她。他又不怕冷,她何苦累眼睛耗时间。


    “我说,爷, 您要还看谁都不顺眼, 就还接着算账见管事吧?”


    孟观潮睨了他一眼, “离我远着些。”


    “好嘞!”谨言笑着跑回外院。


    回到卿云斋正屋, 孟观潮见东次间、寝室和小书房都亮着灯, 便问一名丫鬟:“夫人呢?”


    “在小书房。”


    他举步寻过去。


    室内没留服侍的下人。


    徐幼微站在大画案前, 正凝神作画,近前摆着颜料。她穿着桃红色撒花小袄,青丝利落地束在头顶, 用的是他给她做的簪子, 袖口挽上去一截,右腕戴着他给她做的珍珠链。


    看到这样的小妻子,真好。不能更好了。


    他轻咳一声。


    “诶呀……”徐幼微被吓了一跳,手便是一抖,画也就毁了。大眼睛望向他,又笑又恼的,小表情很拧巴。


    他轻轻地笑开来, 解下斗篷,挂在衣架上,走过去,“这么晚还不睡?”


    “睡不着。”徐幼微老老实实地说, “而且林漪喜欢猫蝶,我想学着画一幅,看能不能送给她。”


    孟观潮微微扬眉,站到她身边,“这种事儿也能现学现卖?”


    “小时候画过一阵,就想看看能不能捡起来。”徐幼微放下笔,用帕子擦了擦手,转头笑盈盈地看住他,抬手摸了摸他面颊,“肯回来啦?”


    “嗯。”


    “那,”她的大眼睛里欢悲并存,张了张手臂,“要抱。”


    孟观潮的心立时柔软得一塌糊涂,笑着把她揽到怀里,手抚着她的颈子。


    她深深呼吸,闻着他好闻的气息,轻声说:“想你了。你都不想我。”


    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想,怎么能不想。”


    她仰脸打量他,“我们走吧,回屋歇息。”


    “不急。你乏了?”


    她摇头,“你多久没合眼了?”


    “没事。”孟观潮转头看一眼残了的画,笑,给她换了一张斗方尺寸的画纸,“来,让我瞧瞧布局、笔法。看能不能指点一二。”


    倒不是他自负,是她的手法一看就很生疏,分明不善此道。


    徐幼微见他很有闲情的样子,便从善如流。


    她在画的猫蝶图,已经习练几遍,都不满意。孟观潮拿到手里看了看。


    布局毫无问题,只是笔法不相宜。


    孟观潮想到了她的字。如此柔弱的一个人,字赏心悦目之余,一笔一划俱是铁画银钩,遒劲有力。真不像女孩子的字迹。


    此刻在作画的手法,又分明是画惯了水墨,手法飘逸洒脱,却少了些轻灵细致。她自然不是不明白这道理,只是还没把手法调整过来。


    她的矛盾,在骨子里。


    孟观潮就问:“宁老爷子只让你习水墨?”


    “嗯。”徐幼微解释道,“我性情瑕疵颇多,习字方面,师父让我临笔触遒劲有力的法帖;作画方面,让我常年习水墨。”


    孟观潮释然。


    作画亦是为了沉淀心境,有时性情要与画种相辅相成,有时则要相互弥补。


    母亲主要指点他工笔画,意在尝试让他性情柔和一些。


    “这一幅只当练手。”孟观潮展臂过去,握住她执着画笔的手,一面去蘸颜料一面说,“画猫蝶,笔法胜在轻灵,你这架势,却像是要给谁题字,恨不得力透纸背。”


    徐幼微笑出来,“哪有这么夸大其词的。”


    孟观潮也笑,比照着她画成的图落笔,“知道怎么运笔,画起来就容易了。”


    “嗯。”她懂他的意思,知晓自己不需用力,只要感受他的笔法。但是,这情形,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她呼吸相闻的人,又是她十足十想念、担心了这几日的男子,没法子全然配合,不知不觉的,执笔的手就会用力。


    “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孟观潮打趣她。


    徐幼微理亏地一笑,颇有些不自在。


    孟观潮笑意更浓,亲了亲她面颊,“专心些。”


    “好。”徐幼微凝神静气。


    等她全然习惯了,孟观潮和她闲聊:“信佛?”


    “算不上。佛家、道家的经文,都常看。但是,不会抄写经文、供奉菩萨,不会定期去寺里上香。时节相宜的时候,倒是愿意去寺庙、道观走走。清静之地的氛围、景致,与别处不同。”


    “原来如此。”孟观潮一笑,“先前跟我打机锋,我还以为你神叨了。”


    笑意到了徐幼微眼中,“只是想与你说说话罢了。”若说家事,他会觉得琐碎;若说门第之间的走动,他兴许会多思多虑。只好说最见他心境而又虚无缥缈的话题。


    “我要是不回来,你怎么办?”孟观潮柔声问。


    “容易。我还准备了单独盛放书签的锦匣、笔筒,存着几部孤本古籍,一样一样送去,继续跟你传字条就是了。今日你要是不回来,明日起,我就向你请教制艺。”


    孟观潮轻笑出声,“真难为你了。”


    她轻声说:“只想你明白,我在陪着你。我们都在陪着你。”


    他凝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在,你们都在。”


    “我晓得。”如果不是为着亲友,对于太后,他便不是这种处置的方式。


    孟观潮解释道:“我脾气差的时候,话都是横着出口,克制不住。与其回来惹得娘和你、林漪不好过,还不如等好一些了再回来。”


    “懂。”他有太多需要回顾、消化、安排的事。他需要绝对的清净、冷静。


    “理解就好。”


    徐幼微想到书签,问道:“喜欢那一套书签么?”


    喜欢么?放在案头,片刻得闲便随手取出一枚把玩。


    “喜欢。”孟观潮由衷地说,“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些。”


    “习字作画,起初腕力不足,手也不稳,师父师母就教我做印章、书签之类。”


    他一笑,“这些,他们倒是把你当男孩子来教导了。”


    “嗯。可惜……辜负了他们。”前世活成那样,全无笔墨间的柔韧有力,只有沉默忍耐,再到浑浑噩噩。如果活得清醒一些,如今遇到是非,多多少少也能帮他一些。


    “才十七岁,路还长着,哪儿就谈得上辜负谁了?”


    徐幼微顿了顿,笑着嗯了一声。的确,今生的路还长着,不妨稳扎稳打,慢慢成长。


    说笑期间,一只大黄猫逐渐成形,跃然纸上。


    “嗳,果真不一样啊,有灵气了。”她喃喃叹息。


    孟观潮笑一笑,“今儿先到这儿,等消化完再教你。”


    “真的?”她喜上眉梢。


    “自然。”孟观潮亲了亲她脑门儿,携了她的手,出门前,给她罩上斗篷.


    今日明月高悬,只是因着天气寒冷,月光更添几分清寒之意。


    外院喜宴已经曲终人散,原冲踏着月色回到新房。


    靖王那厮,在孟府喝过喜酒,又跑来原府喝喜酒。观潮作为之澄的娘家人,便没过来,靖王就没完没了地找辙灌他酒。


    倒也不难应付,加之靖王的闹腾是善意的、喜气洋洋的,让宴席间笑声不断,也便愿意全盘接受。


    欢笑,是他如今最愿意享有的。


    新房里里外外都布置得透着喜庆,步入寝室,他便望向千工床。


    李之澄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凤冠霞帔,珠光累累。挑落盖头时,他看到的她,就是此刻这样;耀目的红、璀璨的珠宝,反倒彰显了她独有的清丽、清冷,美极了。


    这样的她,让他看着,心就安稳下来。


    他噙着微笑走向她,期间取出封红,赏了服侍在室内的喜娘、丫鬟,又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他走到她面前,携了她的手,轻轻握住。


    这一刻,他想起的是,他与她之间隔着缀以大红花的红绳,相形走在笔直的红色毡毯上。


    恍若在梦中。奇的是,那样的感触之中,那样的一条路上,他想起的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事。


    有些地方,习俗是新娘子要由同族兄长背到花轿前。


    而京城诸多门第,有不少亦沿袭了那风俗。


    到了观潮成亲,自是不能延续这习俗:怎么能让自己的堂姐让徐幼微的哥哥背着?便以红绳为线,新郎引着新娘到花轿前。


    有好事者探询:是太傅看不上徐家子弟,还是太傅夫人与兄长不合?


    被问及的人众口一词:地方习俗,谁若遵循,不是错,可若容不下旁的习俗,便是蠢了。新娘子被兄长背着到花轿前,除了两个人都狼狈,还剩下什么?要是那新娘子二百斤,兄长百十来斤,又当如何?


    只需一听,便知是谨言慎宇替自家爷说的并安排下去的。


    至于闹洞房,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但凡高门,都不会让新人成亲当晚被一群乌合之众戏弄。


    所以,思来想去,之澄嫁他,就是风风光光的。


    所以,他们,终于正式的,圆满的,结为夫妻了。


    李之澄的轻软语声打断他思绪:“在想什么?”


    “没什么。”原冲一笑,“在庆幸。”


    李之澄想一想,笑,“万幸。”


    原冲手势谨慎地给她取下凤冠,“怎么还戴着这玩意儿?也忒沉了些。”早就派人告诉她了,让她只管换上轻便的衣服,早些安睡。


    李之澄语气更为柔软:“可我喜欢。”


    正式嫁给他的感觉,喜欢极了。所以,不愿意错过章程中的每一个环节。


    “有多喜欢?”他捧住她面颊,凝住她明眸,“比喜欢我还喜欢?”


    她瞧着他,绽出清浅又纯美的笑,“差不多。”


    随后,他吻她,炙热的。


    随后,他要她,坚定的。


    要这个素来柔弱淡然的女子。


    要这个独自走过腥风血雨的女子。


    要这个,他爱了多年想念四年的女子。


    曾错过,幸好不晚。


    珍惜、弥补,都还来得及.


    翌日,因皇帝出行之故,自是没有大早朝。百官各司其职即可。


    一大早,谨言神色肃然地到了卿云斋,在廊间见到孟观潮,禀道:“四老爷,昨儿深夜,三老爷咽气了。”


    “嗯?”孟观潮纠结的是,“什么叫咽气了?”


    “油尽灯枯了。”谨言险些冒汗,提醒道,“以他那身子骨,撑到现在,已经少见。这三日,真是什么都交代不出来了。”心里想着,您都把人收拾得没人样儿了,到现在才断气,已经很够意思了吧。


    “意思是说,由他所得的消息,截止三日前为止?”


    “是。”


    孟观潮敛目思忖片刻,“他招出来的人,你随意选三五个,做探路石,让靖王加以利用,整治大老爷、二老爷。”


    “靖王若是改变主意,不应——”


    孟观潮眉梢一扬,笑笑地看着谨言,“不应,那就好办了,他会成为皇室最有分量的陪葬品。”


    寻常人听闻,大抵要吓得找不着北,谨言却是毫无意外,语气轻快而坚决:“小的明白!”


    孟观潮失笑,“这些,顾鹤早就猜出了几分,也没少主动帮衬。眼下的事,你派人跟他透露一二,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您放心!”


    太傅留着靖王,是因情义所至的不忍,更是权臣的制衡之道。


    如果靖王不用活了,那意味的就是,皇帝、太傅、靖王之间,三者已只留其一。


    在当下,谁能留,谁会死?


    太傅把决定权交给了靖王和太后。


    太后的事,可不只是处置一个女子那么简单.


    慈宁宫。


    顾衡笑笑地道:“太傅这两日,想除掉一个簪缨世家里的一些人,需得靖王帮衬。


    “靖王若是尽心竭力地帮衬,那么,就能留在帝京;若是不知好歹,那么——太傅说,他会为当今皇室陪葬。”


    呆呆地卧在床上的太后沉了多时,猛地坐起身来,“皇室、陪葬?陪葬?”她语声低而沙哑。那句话的含义,她如何不明白,可是,她又不想明白。


    “这就看你了。”顾鹤声色不动,“我思来想去,都觉着这事情取决于你。”


    “还要我怎样?”太后指了指近前服侍的宫女,“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的?哪一个是我吩咐的了的?哪一个不是在时时刻刻监视我?我能做什么?我就算死八百回,能夺了孟观潮的权么?!”


    顾鹤却是阴恻恻地问道:“只这样,你就觉着够了?”


    “……”太后闭了闭眼,神色痛苦至极,缓了好半晌,仅存的一点点气势也便消散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不屑听,我还是要说,寒儿是我半条命。”


    顾鹤只是看着她,笑笑的,不言语。


    那眼神无形,却如淬了毒的刀子,凌迟着她的心魂。太后喉间泛起一股子腥甜,强行忍下了,起身转去洗漱更衣。


    她就算随时想死,随时想让一个人死,在当下,只能活下去。


    太后识趣,顾鹤便也命宫人从速收拾了坤宁宫,将里里外外重新布置了一番。总不能让皇帝单凭细节就察觉出异样。


    但是,皇帝还是察觉出了异样:慈宁宫的宫女太监,他都有印象,今日回来,却没有一个相识的。


    他步伐稍一停顿,便更为迅捷地奔进母亲的寝宫。


    “娘亲,娘亲!”皇帝的唤声中不无忧虑,“您没事吧?”


    ☆、第 056 章


    卧在美人榻上的太后, 妆容已经仔细修饰过, 看起来只是清减了些许。


    看到儿子那一刻,她便发现,笑出来并非难事, “没事。只是生了些闲气。”


    皇帝站到母亲面前, 亲昵地握住她的手, “您跟我说说, 怎么回事?”


    太后反手握住儿子的小手, 缓声道:“先帝赏赐我的几样很珍贵的物件儿, 一直放在小库房里。那些宫人胆大包天,竟联手监守自盗,送到了宁王府, 宁王转手卖给了江湖中人。再也找不到了。


    “我请你四叔帮衬着彻查, 发落了宁王和那些宫人。”


    皇帝释然,“怪不得,我看宫人都是面生的。您也真是的,怎么养了一帮家贼啊?”心里则想着,难怪四叔也不高兴了:娘亲可是太后,却连下人都管不住,后宫的事还要他料理, 能不上火么。


    太后歉疚地笑了,“是娘亲不好,对不起你们。”


    皇帝自然不知道,母亲这话是一语双关, 笑着宽慰:“没事的,以后您注意些就是了。您瘦了,是不是不舒坦?要不要传太医?”


    “已经唤太医来瞧过。”太后笑道,“我调理一阵就好了,你不用管这些。”停一停,又问,“这两日打猎,过得可好?”


    “嗯!特别开心。”皇帝忽闪着大眼睛,语气欢快,“四叔去看我的时候,帮我打到了很多猎物,我和随行的金吾卫,又跟他学了几手。”


    “你四叔,待你一向是极好的。”


    “对啊。”皇帝笑眯眯的,“他是我四叔嘛,是对我最好的长辈。”停一停,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有娘亲,对我也最好。”


    太后了然地笑了笑,“今日原冲夫妻两个要进宫谢恩,你快去更衣准备着吧。”


    “好。”皇帝乖乖点头,“午间我再来看您,陪您一起用饭。”


    太后目送儿子离开,望着轻晃的珠帘,泪水无声地滑落.


    靖王府。


    来京城时,靖王先行,靖王妃与侧妃、侍妾、箱笼在后。靖王的家当太多,又不能招摇,要陆陆续续送回王府,到今日,尚有一部分在路上。


    靖王在朝中没官职,孟观潮说等明年开春儿再给他安排,因此,他便能做一阵闲散王爷,每日不乏陪伴妻妾的时候。


    靖王府的情形,很是有趣。


    除了先帝赐婚的王妃、两名侧妃,近几年,靖王收揽到身边的女子,到如今已多达二十四名。偏生他顶着个好色的名声,却对一众女子淡淡的,对于有的女子,隔一段日子见到了,根本就叫不出名字,甚至连跟随他的原由都忘了。


    靖王妃身子骨羸弱,却是没心没肺过日子的做派,与几个进王府时间久的女子相处得很融洽,对于其他侍妾,也一向宽和大度。


    谨言来王府传话的时候,靖王身在内宅正房的东次间,看靖王妃与孙侧妃下棋。


    他转到小书房,笑容和煦地看着谨言,“何事?”


    谨言转述了孟观潮的意思。


    靖王听完,斟酌片刻,笑着叹息:“知道了。把名单给我。”


    谨言呈上名单,继而行礼告辞。


    靖王看完名单,收入袖中,回到东次间。


    靖王妃打量着他神色,笑问:“老四又给你出难题了?”


    “嗯。”靖王站到她身侧,看着棋局,“且得跟我找补呢。”


    孙侧妃笑盈盈地望向他,有意讨好,“王爷也不需纵着那佞臣,短时间内,您不能除掉他,可他也不敢动您。”


    靖王妃但笑不语。


    靖王淡淡地看了孙侧妃一眼,似笑非笑。


    孙侧妃继续道:“他又不是没有软肋的人。妾身想着,王妃不妨与孟四夫人常来常往。王妃若是懒得应承那些,妾身愿意效劳。”


    “女眷来往,与庙堂中事无关。”靖王凝着她,眸色深沉,“我要供奉三百部《楞严经》到云居寺,您的字尚可,回房抄经去吧。”


    孙侧妃面色陡然一变,站起身来,求助地望向靖王妃。


    靖王妃爱莫能助地一笑。


    孙侧妃强忍着眼泪,行礼退下。


    靖王坐到发妻对面,拂乱棋子,重开一局。


    靖王妃问道:“老四是不是要借刀杀人?”


    “没错。”靖王道,“我忙一场,落在局外人眼里,必是个两面不是人的尴尬境地。府里这些女眷,如有不安生的、胆小的,你逐一安排下去。只要不给我戴绿帽子,就物色个好人家。”


    靖王妃失笑,“只怕没人肯离开。除了两名侧妃,都是身世孤苦的女子,若是离了王府,嫁入寻常人家,没有娘家撑腰,日子必然很辛苦。”


    “你斟酌着办。”靖王问道,“内宅的开销一概走外院的账。”这么多女子,常年供养着衣食起居,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靖王妃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你不需记挂这等小事。我就养得起她们。”


    靖王哈哈地笑,“这话豪气。”


    “说起来,孟四夫人倒是挺招人喜欢的,等家当安排好了,我真想与她常来常往。”


    靖王颔首,“好事,横竖你也没有真正交好的人。”


    “老四那边——”


    “孟老四的夫人,只有高攀不起的,没有他提醒着避而不见的。”


    “也是。”靖王妃睇着他,“我这样瞻前顾后的,还不是怪你?今年你给他惹出那么一摊子事儿,让他挨了那么久的猜忌、诟病。换了你,不见得受得住。”


    “带过兵的权臣,哪有不挨骂的?”靖王笑出来,“再说了,我这不遭报应了?”


    靖王妃莞尔,啜了口茶,敛了笑意,“老四到底是什么意思?”


    靖王便照实与她说了。


    沉默片刻,靖王妃苦笑,“你若是不应,那我们……”


    靖王伸手过去,握住她细瘦苍白的手,“这次孟老四在气头上,索性与我挑明了而已。他知道我会答应,我也并不为难。有事可忙,总比被罗世元、朗坤拘在封地要好。”


    靖王妃对他绽出温婉的笑容,“我晓得。”随即目光一闪,转手取出一本小册子,“日后,你每日去谁房里消磨时间,尽量照着这章程来。”


    靖王唇畔的笑意消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是,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前脚在说前程,后脚就说这些。”


    她就开心地笑,“她们也不容易,有一些,要的不多,只想时不时见你一面。”


    “……”靖王瞅着她运了会儿气,“我可真生气了啊。”


    靖王妃笑出声来.


    午间,趁着皇帝到慈宁宫用饭,顾鹤找到孟观潮,道:“太后的意思是,不妨让太医这就开始用些药,让她看起来自然而然地病故。”


    看起来自然而然的,不外乎是做给皇帝看的。而如果照她的说辞,这就病倒在床的话,便不合情理了:只为了些身外物,便缠绵病榻,与她以往没心没肺的做派相悖。


    孟观潮斟酌着:明年有春闱,元娘要出嫁,大事小情的,犯不上因为那么个人耽搁。“眼下随她去。明年春日起用药,断断续续用到秋日。”


    顾鹤笑着说好,又道:“她还是——想见见你。”


    “我,已无话可说。”孟观潮再也不想看那女子一眼,再也不想对她说一个字——见了她,说不定就后反劲儿,更暴躁。


    “成,明白了。”


    “宫禁我会安排妥当,后宫一切,就交给你了。”孟观潮取出几个牛皮信封,“这是几间铺子,都开了十来年了,每年算是等着进项到手。没暴利,贵在长远。


    “行当不同,你掂量着给堂兄弟分了,让他们学着做个小老板。


    “另外,是给你的两所宅子、一些银钱——乾清宫大总管,在外边的住处忒寒酸了些。


    “快过年了,给你些年节礼。”


    顾鹤动容,一时间只是愣怔地看着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太傅,这次是两者兼具。他能在宫中出人头地,躲过明枪暗箭,但实打实地帮堂兄弟过日子,真不在行。


    “别多想。”孟观潮拍拍他的肩,“心里踏实了,日子就更有奔头了,对不对?”


    顾鹤用力点头,“对!”.


    卿云斋里,四娘和徐幼微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聊。


    四娘问:“以后,李先生就不能每日来给您和林漪妹妹上课了吧?”


    徐幼微笑道:“商量过了,每日一早把林漪送到原府,下午或是我过去,或是李先生把林漪送回来,顺道指点指点我的功课。”


    四娘由衷地为母女两个高兴,“那可太好了。”


    “我瞧着你近来清闲了些,事情都上手了?”


    “算是吧。”四娘抿了嘴笑,“有祖母和您时时指点着,双玉姐姐又尽心尽力地帮衬,有些长进了。”


    “那,等到腊月,我要是忙不过来,你帮我看看陪嫁的产业的账。”


    “我可以吗?”四娘惊喜,笑容单纯而璀璨。


    “当然可以啊。”徐幼微笑着鼓励道,“我不见得比你更擅长打理这些,又是懒惰的性子,闲时也罢了,忙起来,自然想找你帮衬。”停一停,索性道,“说定了?”


    “到时候,小婶婶要真是忙碌的话,只管差遣我。”四娘笑道,“我会尽心做。”


    徐幼微盈盈一笑,“那可太好了,此刻起,我就可以不怵年关了。”


    四娘逸出悦耳的笑声。


    至申时,四娘道辞,徐幼微亲自送她。


    门里暖如春日,门外却是寒风萧杀,望着四娘穿过抄手游廊,走出月洞门,她轻声吩咐李嬷嬷:“选几个精致的小手炉,给四小姐送过去。再选两块上好的皮子、相宜的料子,送到针线房,给四小姐做两件斗篷。”


    李嬷嬷笑吟吟称是,随后认真地道:“夫人要是放心,不如让奴婢和侍书怡墨来做,我们左右没什么事。”


    徐幼微笑盈盈的,“好啊,我只有更放心。”


    晚间,孟观潮匆匆回房,跟太夫人和徐幼微、林漪点了个卯,就又回外院了,临走时对妻子说:“得继续议事、合账,晚间不用等我。”


    他的年关,已经开始了,恨不得在马车上都捧着账本看。


    徐幼微晚间倒是也不无聊,反复习练工笔画的笔法。


    翌日,李之澄和原冲来了。是从孟府嫁入原府的,孟府自然就是之澄的娘家。


    太夫人见到之澄,笑眯眯地携了她的手,问长问短:“他们待你可好?昨日认亲,热不热闹?”


    李之澄笑答:“公婆妯娌和四位兄长待我都很好。昨日认亲时,有很多人,对了,靖王和靖王妃也去了。”


    “是么?”太夫人讶然,“他们算是哪头的亲戚啊?”


    原冲接道:“说是孟府这边的人。”


    徐幼微在一旁听着,忍俊不禁。


    太夫人笑道:“随他们去,终究是捧场的事。”


    原冲笑眉笑眼的,“您说的是,我们知道。”


    说话间,外院有小厮来禀:“二老太爷、六老爷、七老爷等人来了,想陪着原大人说说话。”指的是宗族里旁支的人。


    原冲一听就知道,要么是观潮安排的,要么是宗族的人有意帮衬观潮。他笑着起身,去了外院,与一行人谈笑风生,午间一起推杯换盏。


    孟观潮惦记着之澄回门的事,下午提前一些回到府中。


    在内宅的李之澄,和太夫人、幼微叙谈之余,检查了给林漪布置的几日功课的进展,耐心指点。


    傍晚,夫妻两个道辞。


    太夫人、徐幼微和孟观潮看着一对儿璧人相形离开,俱是逸出了笑容。


    徐幼微的喜悦,比之别人,又多了诸多感慨。


    当晚,孟观潮回到房里,随行的谨言捧着诸多公文,两名小厮各捧着一大摞账册。


    徐幼微暗暗称奇:这是有多少产业啊?怪不得,以他雷厉风行的做派,连续几日都忙不完。


    孟观潮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在寝室外间坐了,先看公文。


    徐幼微商量他:“你等等,我有事情问你。”


    孟观潮视线移到她脸上,“说。”


    “这些账册,是看账面有无异状,还是核对数目有无偏差?”


    “核对数字而已。”孟观潮有些无奈,“诸如谨言慎宇这样的亲信,活脱脱一帮武夫,算小账还行,账多了就懵,不然,就交给他们办了。”


    “这样啊。”徐幼微走到他面前,“你相不相信我?我帮你吧?”


    孟观潮讶然,“擅长珠算或是心算?”


    “心算更好些。”


    她既然主动提出帮衬他,算术定是了得。孟观潮笑微微地端详着她,“徐小猫,你可从没跟我说过,还会这些。”


    “你没跟我说的事情也很多啊。”徐幼微歪了歪头,俏生生瞧着他,“我也是到这几日才知道,我家太傅连珠算心算都精通。”


    “这不是一回事。”孟观潮笑着揽过她,下颚蹭了蹭她面颊,“我必须得会,不然怎么置办产业?你不一样,精通这些也正常。”


    “正常什么啊。”徐幼微扁了扁嘴,“偷着学的。家里长辈都说,女孩子,读诗书、做针线才是正经事,至于旁的,会看帐也就罢了。又不经商,学算术做什么?没得沾染一身商贾的市侩精刮。师父师母听了,嗤之以鼻,跟我说,咱就学,不告诉他们,谁都不告诉。”


    孟观潮笑出来。


    徐幼微亲昵地搂住他,“四郎,让我帮你吧。”


    “行啊。”孟观潮选出一部分账册,告诉她是何处、何种产业的账目。


    徐幼微备好笔墨纸,盘膝坐到炕桌另一侧合账。


    孟观潮看公文期间,不时看她一眼。很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小妮子合账的速度与他不相上下,而且特别认真,间或回头检查一下。


    只是,他与她说话,她的大眼睛就看住他,说不准捣乱。


    他问:“不能一心二用?不能够吧?”


    “我头一回帮你做点儿事情,紧张兮兮的,要是出了错,多不好啊。”


    他笑出来,“越紧张兮兮的,越容易出错。”


    她才不听他的歪理,抬起手来,认真地做个噤声的手势。


    那可爱的模样,又引得他笑了一阵。


    这晚,有幼微分担的缘故,临近子时,带回来的账册就清算完了。


    洗漱歇下之后,徐幼微问他:“还有很多账册要核对么?”


    “嗯。”孟观潮主动道,“白日你要是不忙,我就让人把账册送到梧桐书斋,你帮我理出来。”


    “好啊。”徐幼微爱娇地蹭了蹭他肩头,唇畔绽出甜甜的笑。


    “傻小猫。”他抚着她的长发,“受累的事,怎么还这么高兴?”


    徐幼微则寻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总好过你受累。”他这样的大男人,若不是没法子,怎么会愿意被繁琐的账目绊住?


    孟观潮揽紧她,温柔索吻.


    同一晚,原冲和李之澄也是很晚才歇下。


    原老爷子、老夫人动辄就数落幺儿,但最心疼的也是他。如今,与幺儿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孙儿的到了身边,怎么都疼不够。


    可这样一来,原冲与儿子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这几日,他白日里七事八事的,腾不出陪儿子的工夫,便指望着晚间哄着儿子入睡。


    两位老人家却不肯成全,每晚都要念叨几遍:“就让南哥儿歇在我们房里吧。”


    今晚亦如此。


    原冲几乎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双亲,“我就半个月的假,回衙门之后就是年关,要忙的四脚朝天,你们哄南哥儿的日子多的是。”


    李之澄瞧着他那样子,差点儿就笑出来。


    老爷子与老夫人也笑了,心知儿子说的不假,自是能体谅。老爷子笑眯眯地说:“那你们就带着南哥儿回房吧。”


    老夫人则叮嘱之澄:“早点儿歇息。”


    夫妻两个称是,携南哥儿一同行礼,道辞回房。


    老爷子瞧着三个人离开,喝了一口茶,对发妻道:“我瞧着,南哥儿比阿冲小时候还聪明。”


    老夫人颔首,“的确是。之澄也不是一般的人,随谁都不能是寻常的资质。”


    老爷子笑眉笑眼地嗯了一声,“你多留心,看看母子两个有没有短缺的东西。”


    “我翻来覆去地想,还真没有。”老夫人笑起来,“接南哥儿过来当日,随他一起过来的,就有足足十二个箱笼,全是婆媳两个和观潮给南哥儿置办的衣食起居用得到的物件儿。


    “之澄的嫁妆,是观潮出银钱,婆媳两个置办的,明面上的一百二十四抬,已不输郡主出嫁的规格,其余的产业,也是全然应对着孟府的门第,且周到得很。”


    老爷子听了,想到眼前儿子的婚事,再想到宫里那档子事,感触颇多:“观潮那孩子……这林林总总的算下来,最不好过的反倒是他。”


    老夫人神色一黯,“谁说不是呢。”停一停,又道,“观潮喜欢孩子,看重林漪,过几日,就让之澄继续指点林漪的功课,教观潮媳妇一些养身之道。”


    “这是自然。”老爷子颔首,“阿冲也跟我提过了,该当的。内宅有你和老大媳妇打理诸事,已经足够。之澄的才学,就该用到刀刃儿上,她肯收林漪,林漪定是资质不俗。我们太傅的长女,就该是方方面面都出众。”


    老夫人心安地一笑。


    那边的原冲和妻儿回到房里。


    南哥儿住在东厢房,夫妻两个径自送他过去。


    经过东次间的时候,原冲瞥见炕桌上竟放着一本《芥子园图谱》,不由停下脚步,“哪儿来的?”这图谱,很珍贵的。


    “孟伯父给的。”南哥儿立时答道,“伯父说,我要多听故事,多看这样的图谱。”


    小皇帝倒是让观潮积累了不少带孩子的经验。原冲笑着抚一抚儿子的小脑瓜,“伯父说的没错。”


    南哥儿抿了嘴笑。


    进到寝室,原冲亲自照顾着儿子洗漱,给他擦脸,给他洗小手,末了,洗那对白嫩嫩的小脚丫。


    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小脸儿还没有一个巴掌大,小手小脚托在掌中的时候,亦显得特别小。


    三岁了。


    两岁、一岁、出生的时候,又是怎样的?


    牙牙学语的时候,该有多可爱?


    迟了,他没能迎接孩子的到来。


    错过了的时光,再也不能寻回。


    如果当初多一点坚持,多一点信任,是否就能寻到之澄?


    是否就能……


    一只手落在他肩头,轻轻柔柔的手势,却带着安抚的力量。


    同时,南哥儿仰着小脸儿望着他,“爹爹,你怎么啦?”


    原冲有些狼狈,知道自己又不自主地出神了,“没怎么。没事。”


    “你不开心。”南哥儿澄澈的大眼睛仍旧看着他,“爹爹,又伤心了。”


    “不是,我只是太高兴了。”原冲给儿子擦干双脚,心里则想着,情愿你笨一点儿。


    “爹爹怕我吗?”南哥儿望向母亲,“他……嗯……太小心了。对我,总是太小心。”


    爹爹不像孟伯父,不像祖父和四位伯父。别人待他,都不会这样小心。


    李之澄看看儿子,又看看夫君,心酸不已,面上则是不动声色,“爹爹这一阵太忙,还没缓过劲儿来,等他缓过来了,有你头疼的。”语毕,笑着点一点儿子的额头。


    南哥儿便笑了,“那……爹爹还是小心些吧。孟伯父,就让我头疼。”


    末一句,惹得夫妻两个笑起来。


    原冲问:“但是,孟伯父很招人喜欢,是不是?”


    “是呀。”南哥儿诚实地点头,“他好看,还送了我小金鱼、玻璃鱼缸。”


    “……”原冲没来由地有些吃醋,“我不是也送你小金鱼了?”


    “孟伯父先送的。”


    “……”原冲在儿子手里吃瘪了。


    “爹爹,过两日,我可以见孟伯父吗?”南哥儿小身子柔软,很轻易的,便能扳着自己的小脚丫,“我想他了。”


    “……”原冲嘴角明显地抽搐一下。这个小人精,可从没说过想他的话。


    李之澄笑得不轻,却也没忘了打圆场,“孟伯父忙,怕要等他休沐时才能见到。眼下,南哥儿听故事、乖乖睡觉,好不好?”


    “好!”


    她把儿子安置到小小的特制的千工床上,用眼神示意原冲。


    原冲也已敛去吃醋、吃瘪的拧巴,坐在床畔,取过《山海经》,翻了翻,开始给儿子讲故事.


    冬月十四,靖王寻了个不敬先帝的由头弹劾宁王。


    十六日,宁王畏罪自尽。皇帝顾念手足情分,吩咐礼部照规格安排丧葬事宜。


    十七日,靖王联合三名官员,齐齐弹劾太傅长兄意图谋反的折子送到了龙书案前。


    皇帝大惊,“四叔,这厮是在唱哪一出啊?”


    孟观潮只是道:“我没想到,也不想徇私,照章程办就是了。”


    “……哦。”皇帝迟疑地道,“真追究的话,结果不好可怎么办?”


    “若是罪有应得,谁也没法子。迟早会发生的事,不如早一些。查吧。”


    皇帝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不够用了。有很多疑问,却又说不分明。遇到这种情况,他一概放弃思考,遵循太傅的意思。这次亦然。由此,小手一挥,吩咐下去:“着锦衣卫彻查孟观楼一案。”略顿一顿,忙又补充,“千万拿捏好分寸。”


    太傅的手足,若真是奸佞之辈,太傅自会循例处置,若是靖王污蔑,那就又是一个情形。不管怎么着,太傅的手足,都不该在定罪前受没必要的委屈.


    慈宁宫花园中的一所小院,是周千珩的居处。顾鹤安排了四名人手,轮班照顾,所谓照顾的主要职责之一,是防着这人自尽。


    这日午后,太后前去看他。


    终究是不甘,终究要再一次确认。


    周千珩躺在临窗的大炕上,身上盖着锦被。


    室内收拾得很干净,空气中有淡淡香气。


    目前而言,宫人照顾得很周到,是因为知道,还不到蹂/躏他的时候。


    太后走进门内,静静审视着他。


    他面容干净,发髻整齐,只是面色惨白,眼神空洞。


    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又分明不是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太后出声道,“跟我说说她吧。”


    周千珩不看她,过了许久,见她很耐心地等着,分明是不等到答案便不离开,才出声道:“由来已久,说不清楚。很确定的是,这些年,无法去看别人。”


    太后道:“我曾数次借故去李府见你,你从未推脱。”


    “那时年少,幼稚得很,想利用这种事,引起她的注意罢了。”周千珩自嘲地笑了笑,抬眼望着上方,“可她根本不在意,忙着学这学那。从没见过那么好学的女孩子,在街头遇见变戏法的,也能兴致勃勃地看上大半晌。她小时候,很活泼的,从十二三岁起,才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对谁都是淡淡的。”


    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语气柔和,神色柔软。提起心里的人,想到心里的倩影,就算身陷囹圄,也是愉悦的。


    而这也是怎么样的人都做不得假的。


    又一次的,太后想杀了他,转念一想,便恶毒地笑了,“好,得遇你这般的痴情种,我当真是开了眼界。日后,你只管在这深宫之中追忆她。但是,奉劝一句,不要提及。她最大的耻辱,便是有你和李之年这等畜生一般的所谓亲人。


    “想当初,你小小年纪就成为两榜进士,何其风光。


    “而今,我们的两榜进士却已成了太监,要在宫中度过余生。世事无常可是?


    “好生过,我在一日,你就要在一日。我还要尽心竭力地做一段太后,而你,周内侍,过些日子,我会让顾鹤给你安排些差事的。宫里可不养吃闲饭的。”


    语毕,她转身出门。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慈宁宫的。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寝宫,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她的手,死死掐住手臂,恨不得扯下皮肉那般的用力。


    先帝待她如珠似宝,太傅待皇帝亦是如珠似宝。


    偏生还不知足,还在那人的诱导之下,生出本不该有的担忧,再生出本不该有的憧憬。


    没有人害她,她亲手把自己推入了人间炼狱。此后每日,要在无从宣泄的悔恨、憎恶、歉疚中度过,要自今日起,便开始珍惜与儿子每一刻的团聚。


    因为,别离已有期。过一日,便离儿子远了一步,便离黄泉路近了一步。


    毁了拥有的最好的一切,更要带累得已知晓人情世故的儿子承受生死离别之痛。


    很多时刻,又何尝不想杀了自己。何尝不想用利刃一刀刀刺伤、惩罚自己。


    可那是不被允许亦不能做的。


    眼泪,掉下来,模糊了视线。


    过了一阵,嚎啕大哭.


    连续三日,徐幼微白天留在梧桐书斋,帮孟观潮合账。这样一来,孟观潮只需过一遍清算出的数目,见一见管事,问一问比之往年盈、亏的原由,商议出来年经营的章程。


    他立时觉得轻松许多,心绪完全明朗起来。


    他犒劳小妻子的方式很实惠:当晚,带回去一个盛着一叠银票的荷包,说:“给你的辛苦钱,自己去买些喜欢的物件儿。”


    “好俗啊。”徐幼微打趣他,倒也没推拒,笑盈盈的收起来。


    孟观潮神色更添三分愉悦。他喜欢妻子心安理得的收下自己赚来的银钱。本来么,赚钱的原由之一,就是让母亲与妻子衣食无忧。


    歇下之后,徐幼微建议道:“今年是应付过去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总要找个最可靠的人,帮你打理庶务,不然,太辛苦了些。”他是断然不会让女眷打理庶务的,要不然,也不会只让精明干练的婆婆打理一小部分产业,于他,那是他长年累月的分内事,肯让她和婆婆帮衬的,有限。


    “我也想过。”孟观潮说,“谨言慎宇随意选一个就行,但是,算术这东西,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教他们,法子总是不得当——皇上的算术,都是另寻了官员指点。”


    “也容易。”徐幼微道,“这两日,我给师父师母写了封信,想请他们指点一个人手的算术,他们答应了。你若是同意,明年过完年,就让谨言或慎宇每日前去求教,若不同意也没事,我另寻个人去就是了。”


    竟已安排好了,还是可进可退。孟观潮心里暖暖的,“就照你的意思办,明儿我问问那俩小子,看谁愿意去,抢着去的话,就抓阄。”


    徐幼微笑出来,“好啊。”


    “休沐时,我们去师父师母家里蹭饭。”


    “嗯。”.


    上次,皇帝授意刑部压下与大老爷相关的案子之后,大老爷与孟文晖便忙碌起来。


    到如今,又一次被弹劾,心弦紧绷起来,愈发忙碌。


    明里暗里的,见了很多人,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徐老太爷、徐检、两广总督长子康清辉。


    如今的徐夫人,对家中诸事了如指掌,得知老太爷、侄子见孟府长房的人,摇头叹息一番,唤人去告诉徐幼微。她答应过女儿,留意着那些人的风吹草动,并及时告知。


    徐幼微这边,在见到传话的人之前,便从侍书、怡墨口中得了这类消息,有些意外的,是逢氏也参与其中。


    她只是替孟观潮不值。先前他还想过,只要老太爷与二房不作妖,就往正路上带他们。


    可眼下算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根本就是没心肝。在家中闷了这半年多,不知反思,遇到机会,竟又想掺和一脚。


    观潮的负累已经太多,徐家么,算了。


    从她这儿,就不准他再予以宽和纵容。


    她问传话的管事妈妈:“大老爷可知情?”


    管事妈妈颔首,“大老爷知情。”略一犹豫,如实道,“大老爷已着实生了一阵子气,跟夫人说,不管了,也不让太傅管了,另做打算就是。”


    徐幼微心里松快了些,笑着端了茶。看起来,父亲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一味尽孝的人了,最在意的,是护着母亲、姐姐和她的周全.


    上午,孟文晖在院中来回踱步,若有所思。


    这一阵,他先后几次在酒楼定了席面,宴请徐老太爷。另一边又吩咐逢氏,多花心思在徐老夫人身上,尽量争取到相遇、相识再私下相见的机会。


    没成想,逢氏竟很堪用,不过三两回,便得到了与徐老夫人一同去寺里上香、在别院品茶的机会,且收买了老夫人出行时便跟车的尤婆子。


    一来二去的,她无意中听尤婆子说了一件事。一件与他、徐幼微有关的事。


    她觉得好笑,转头与他说了。


    他起初不大相信,便在宴席间试探徐老太爷,态度却是言之凿凿。


    徐老太爷的反应,证实了那件事属实。


    那一刻,他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此刻,他握了握拳,想着徐幼微自痊愈到如今的光景。


    她过得如意么?


    所有人都说,孟观潮将娇妻宠上了天,其实,真是那么回事么?


    两年的悉心照顾不假,让她衣食住行皆是最好的也不假,但他孟观潮给不了妻子的,是朝夕相伴。


    动辄就要与重臣彻夜议事,三更半夜回房是常态,宫里闹了些莫名其妙的动静之后,更是连续几日都没回卿云斋。


    就这还算好的。何时用兵,太傅要么长期留在兵部值房运筹帷幄,要么就亲自挂帅出征。


    她有没有想过,嫁的这个人,要比寻常帝王更繁忙?寻常帝王,总能如常处理朝政,可今上却是个甩手当家的。


    她会不会觉得被冷落?


    适合她的夫君,该是每日陪着她、哄着她的人,而绝不是动辄掀起家中、庙堂腥风血雨的跋扈男子。


    思及此,孟文晖阔步去往东院后园的小练功场。


    他知道,这时候,她一定会在那里.


    正策马驰骋的徐幼微看到侍书扬手示意,便让逐风放缓速度,跑到侍书近前,“什么事?”


    侍书道:“大公子要见您,说有特别重要的事禀明。”


    徐幼微抚了抚逐风的鬃毛,“让他来。”


    侍书称是而去。


    逐风溜达了一阵,孟文晖赶到,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近前。


    侍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


    孟文晖对徐幼微行礼,随后看向侍书,温然道:“我只是要告知四夫人一件事,姑娘能否通融一次?”


    侍书不理他,望向徐幼微。


    逐风纹丝不动地站着,徐幼微也没有下马的意思,和声道:“我倒是想不出,连我的贴身丫鬟都不能听的,是什么事。”


    孟文晖听了,望着她笑一笑,“如此,我就直说了。”


    徐幼微颔首。


    “到近日,我才知晓一件事。”他神色柔和,语声和缓,全无几个月以来在人前的阴郁,“当初,小叔和你的亲事,出了些周折。”


    他用的称谓是你,而不是以往的四婶或是您。徐幼微若有所感,心里多了几分冷意。


    孟文晖继续道:“徐老夫人请太夫人到家中,委婉地说了有意结亲的事。老人家提及两个人选,一个是小叔,另一个是我。


    “太夫人推脱,说长房若是有意,自会请人到徐家说项。孟四子嗣闺秀的亲事,太夫人与四叔到底管不管,想来你也看清楚了。


    “此事,着实反复了一段日子。太夫人又去过徐家几次,到最终,是小叔与你定亲。


    “而那期间,我毫不知情,若知情,定要请双亲成全,哀求着太夫人答应。”


    徐幼微定定地看住他,并不知晓,明眸中的寒意越来越浓,“你若知情?那又怎样?


    “是我认定了太傅,一心一意要嫁他。此事在徐家不是秘辛。


    “孟文晖,你找到我跟前,妇人一般搬弄这种是非,是何居心?要毁我的名节,还是要败坏太夫人和太傅的名誉?”


    孟文晖一愣,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去,“你误会我了,我只是要告诉你……”


    “全无礼数,目无尊长,该领几十军棍?这笔账,我且给你记下。”徐幼微语声清冷,“侍书,让这个人即刻离开,日后不准他再踏入卿云斋半步。”语毕,折起手里的鞭子,轻轻拍了拍逐风的背。


    逐风得到示意,转身跑开去。


    孟文晖扬声道:“不论这人是不是你选的,或许都错了!”


    徐幼微带住缰绳,回转身形,鞭子指向他,神色已是冰冷至极,而那眼神……


    孟文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她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那是怎样的眼神?满含嫌弃、厌恶,仿佛他是肮脏至极的秽物……太伤人了。


    ☆、第 057 章


    做梦也想不到, 徐幼微竟有这样的一面。


    此刻的侍书, 俏脸煞白,语气冷森森的:“你再不走,奴婢就唤侍卫来把你打出去!”


    孟文晖狼狈离去。


    侍书扬声唤婆子:“跟他到垂花门外再回来, 免得大公子神志不清, 再行差踏错!”


    婆子应声而去。


    徐幼微折回到侍书跟前, 跳下马, 神色凝重:“孟文晖说的事情, 你可知情?那时候, 你还在太夫人房里。”


    侍书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告诉我。”徐幼微让语气柔和下来,“我总该知道, 我祖父祖母, 曾让太夫人受过怎样的委屈。”


    侍书这才点了点头,“那么,奴婢就将所知的告诉您。”


    侍书记得,那年开春儿,徐家的请帖一再送到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原本无意理会,可是,四老爷听说之后, 说您若是得空,便去徐家一趟,看看他们在打什么主意,这档口, 就别让他们雪上加霜了。


    太夫人这才看出,他无意严惩徐家,便应下徐老夫人的邀约,前去徐家。


    孟文晖并没撒谎,徐老夫人最先的说辞,就是他说的那些。


    太夫人回府之后,与四老爷说了。


    四老爷沉默了好一阵。


    太夫人看出端倪,让他只管照实说怎么想的。


    四老爷笑了笑,说我见过徐家的小五,我想娶她。


    太夫人怔住,斟酌许久,说那好,如今是徐家主动提起的,我会让你如愿。若不然,那孩子恐怕就要被许配给文晖,到那地步……你的日子可怎么过?


    于是,太夫人再次造访徐府,亲自为儿子提亲。


    岂料,徐家二老也不知怎么想的,认定了孟府长房长子,见太夫人放下架子,徐老夫人倒拿起架子来,蝎蝎螫螫的,流露出的意思,分明是更中意孟文晖。


    太夫人既然有意成全儿子,自是婉转应承。


    那时候,徐家风雨飘摇,四夫人又已神志不清——徐老夫人竟还跟她这样,足见糊涂到了什么地步。


    不论怎么看,这亲事都要不得。


    可是为了爱子,太夫人只能忍下种种不甘、委屈。


    一次,太夫人去了徐府,傍晚回来。不知道徐老夫人说了些什么,气得太夫人脸色苍白,进门便跌坐在椅子上,过了一阵子,落了泪。


    她与怡墨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四老爷前来请安。


    四老爷走到太夫人面前,跪倒在地,说您别管了,我来,再有周折,我认。


    太夫人却收了泪,笑说只是想起了老国公爷,便哭一哭他,你想多了。


    四老爷则说,娘,我对不起您。


    当晚,四老爷便派谨言去问徐大老爷对小女儿亲事的心思。


    徐大老爷亲自过来了一趟,说小女儿属意太傅,明知高攀无望,还是请老夫人斡旋。随后有些奇怪地问四老爷,是不是令堂不同意。


    四老爷这才知道,那些周折,都是那对老夫妻无事生非,当下并没提那些糟心的事儿,只是笑一笑,说没有。


    ——这些,是谨言告诉她们的。


    翌日,四老爷亲自去了徐府一趟,看四夫人的病情。随后请了说项的人,不再让太夫人去徐家。


    “四夫人,”侍书恳切地看着徐幼微,“太夫人和四老爷都不是计较这些的人,您也别往心里去。”


    徐幼微抿了抿唇,握紧了手里的鞭子。


    别往心里去?


    她只恨自己做了太久的糊涂虫:早就该向李嬷嬷侍书怡墨刨根问底。


    很明显,亲事落定前后的事,孟观潮对她说过的,不过是粉饰太平。


    怪不得,他第一次陪她回徐家的时候,到了祖母祖母面前,会是那般的冷漠。


    那对老夫妻,是曾怠慢甚至折辱过他的母亲的人——刚强坚韧如太夫人,岂会轻易落泪?


    那样的过往,太夫人与他,对她只字不提,一心一意地照顾、点拨她。甚至于,想要让徐家的人都往正路上走。


    徐幼微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再告诫自己:不能乱,行事要有章法。


    孟文晖得知这种事,定有逢氏一份功劳。这两个,都要收拾。但在那之前,她得先让徐家消停下来。


    徐幼微渐渐平静下来,回房换了身衣服,神色如常地去了太夫人房里,说自己要回趟娘家。


    太夫人立刻安排车马,命人备了礼品,笑着叮嘱道:“不用急着回来,大不了,让观潮去接你。”


    徐幼微心头一酸,面上则是乖顺地称是。


    回到徐府,她唤上母亲,一起去了老夫人房里,落座后道:“祖父呢?把他请来吧,我有要事请教你们。”


    “我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日。”老夫人吩咐下人去请老太爷。


    少顷,老太爷过来了。


    老夫人遣了下人。


    徐幼微放下茶盏,视线在两人面上游转,“今日我听说了一件事,若是不问清楚,后果难料。”


    夫妻两个与徐夫人俱是神色一整。


    徐幼微道:“我跟双亲说的很清楚,只嫁孟观潮,只有他是良配。”她凝住老夫人,“您请我婆婆过来的时候,却是怎么说的?太傅也行,孟文晖也行?”


    徐夫人一愣,望向婆婆,“居然有这种事?”


    徐幼微暗暗叹息,不出所料,母亲也不知情。在那时,还是祖母跟前唯唯诺诺的孝顺媳妇,对于女儿亲事这般的大事,也被晾在一边,只能等待结果。


    “有。”老夫人不动声色,“怎么了?我做错了不成?”


    老太爷则笑了笑,“若小五嫁的不是太傅,我徐家如今兴许就不会只有一个人在朝野。”


    徐幼微也笑了,“对错就不说了,你们把我当什么,我也不问了。


    “我只是奇怪,祖母,您那时拿架子跟我婆婆颠三倒四的,哪儿来的底气?


    “我也不明白,祖父,太夫人亲自登门提亲,便是太傅有意娶我,徐家走出困局指日可待,在那时,您为何不让祖母爽快答应?”


    老夫人到底有些心虚,只是瞪了徐幼微一眼,没吱声。


    老太爷却是理直气壮的:“太傅权倾朝野不假,但他素来专横跋扈,用兵手法更是堪称赶尽杀绝。他为自身埋了多少隐患,你闲时不妨问问他。


    “这种权臣,能得数年盛宠,却难得善终。


    “年幼的帝王会长大,会亲政,到时候,说不定第一个想除掉的就是他。


    “他最好的下场,不过是功过相抵,一无所获。到那时,他能依仗的,不过是门第的荣耀、其父对先帝忠心耿耿的情分。


    “到了那地步,孟国公却不会被牵连,帝王也要继续任用孟府的人,以此堵住悠悠之口。


    “我们想让你嫁孟府长房长子,有何不对?


    “当初他孟观潮能解徐家困局,孟国公就不能解?


    “你看事情,为何不能将眼光放长远些?


    “我们要你一生顺遂,而你却为了一时得意来兴师问罪,当真是可笑。


    “真不知宁博堂是如何教导你的。”


    这样的说辞,徐幼微一点儿都不意外,并且心头一动,想起师父曾与观潮生嫌隙的事,她凝住祖父,问:“我嫁过去之后,您见到我师父的时候,没说太傅的好话吧?要不然,我师父怎么会认定太傅强取豪夺?”


    老太爷当做没听到。


    徐幼微道:“您要是不说,我这就把我师父师母请过来。”


    “我为何要说他的好话?”老太爷动怒了,“他娶了你之后,我得过什么好?我赋闲在家,你二叔丢官罢职,你大哥双手废了——这就是你嫁的人!我没迁怒你,你该知足了!”


    徐幼微失笑,“没迁怒我?迁怒不成也利用不成罢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她摆一摆手,“我还有不懂之处:我已然嫁了,定亲前的是非,你们怎么能告诉外人?知道是谁告诉我的么?是孟文晖。他提醒我,要防着你们。”


    侍书怡墨闻言,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四夫人也不是不会耍坏的人,这不就用了一招离间计,把孟文晖拖下了水?


    老太爷神色一僵。


    老夫人却很意外,“他一个男子,怎么有脸跟你说这些?”


    “同样的,有些徐家的人,怎么有脸跟逢氏说这些?”徐幼微眯了眯眼睛,“祖母,逢氏给了您什么好处?哄得您可开心?”


    “胡说!”老夫人怒斥,“她是你的侄媳妇,我与她见面,不过是亲戚间的来往,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辞!”


    徐幼微不以为意,话锋一转:“孟府老国公爷临终前,曾让四个儿子当着亲友发毒誓,永不分家。此事,祖父祖母可知道?”


    老太爷与老夫人一怔,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的,只有茫然、意外。


    “先前的孟府三老爷,触犯了家规,太傅打折了他周身骨节,生不如死许久才咽了气。你们可知道?”徐幼微无意识地抚着右腕上的珍珠链,“孟文晖已经娶妻,仍旧没有差事,请封世子的事情也一直搁置。这是什么缘故呢?”


    夫妻两个竭力转动着脑筋,思忖着她话中深意。


    徐幼微自是自言自语一般:“孟国公也能解徐家的困局?他要是有那本事,长子至于是如今这情形?他胞弟至于被整治成那样?”


    夫妻两个的面色变了,老太爷额角的青筋都开始跳了。


    徐夫人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里畅快得很。小五真是今非昔比了,这一番敲打的话,换了她,是说不出的。太多年窝窝囊囊,早已忘了如何硬气地行事。


    徐幼微望向母亲:“娘,老太爷、老夫人的下人,您知会爹爹,全部看好了。长辈治下不严,任谁也没法子,能做的只有亡羊补牢。”


    徐夫人心念一转,会过意来,正色颔首,“放心。”说着便起身,匆匆出门,“我这就吩咐下去。”


    老夫人立时沉声道:“你动我房里的人试试!?”


    “你!”老太爷则一拍桌子,“你要造反不成!?”


    “是又怎样?”徐幼微敛去笑容,小脸儿紧绷,有了几分肃杀之气,前世今生相加的怒其不争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出了口:“你们这样的长辈,除了惹是生非、丢人现眼,还做过什么?


    “说我目光短浅?您目光长远在哪儿?


    “连孟府兄弟没可能和睦相处都不知晓,提及亲事的时候,得了便宜还卖乖,真不知那是怎样不堪入目的嘴脸,怎样的小肚鸡肠。”


    老夫人气得嘴唇直哆嗦,“你、放肆!”毫无气势。


    徐幼微不屑地牵了牵唇,转头望向老太爷,“徐家当初走入困局,就是因为您不知轻重,和次子跳着脚地拥立靖王——凭这惹了祸却不能善后的脑子,也敢赌那种事?到末了,平白连累得我爹娘跟着遭殃,要为了你们豁出一个女儿的一生。


    “没脑子还自命清高,不知天高地厚,动辄说太傅的不是。


    “您是能当帝师教导今上,还是能率兵征战、扩张舆图?


    “您是能打理天下军政,还是文采胜过太傅?太傅年少时的轶事,您不妨多打听打听。


    “动辄就说太傅最终的下场如何,断定他不得善终,您怎么好意思的?


    “不要说他雄才大略、心怀天下,便只论战功亦或治国,您一把年纪了,哪一点能与他相提并论?”


    “反了、反了……”老太爷连连拍着座椅扶手。


    徐幼微径自忽略,继续道:“您对嫡亲的孙女都无恩情,只当做换取利益的物件儿,您也一直是徐家最大的隐患——拥立靖王的罪过,有人压着,便没人提,没人压着了,倒要看你如何洗脱罪名。


    “你们对我婆婆、夫君,亏欠甚多,可他们不计较。他们跟我说,慢慢来,总会让徐家越来越好。


    “想来就替他们心寒。他们有心帮衬的姻亲,除了我爹娘姐姐,根本就是一群满脑子浆糊的白眼儿狼。


    “近三年了,我婆婆、夫君,惯着你们,忍着你们。


    “日后,不会了。没必要了。”


    说到这儿,徐幼微明眸之中只有冷漠,像是在看着陌生人,“我再不会让他们为你们这种人耗费心力,哪怕分毫。


    “我是徐家女,也是孟家媳。知恩图报的道理,我懂得。


    “我与夫君定亲之前,你们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给我忘了。


    “谁若不肯,妄想用那些是非做文章,便是为老不尊、毁我名节、折辱太傅。


    “我少不得写一纸诉状,把你们告到顺天府去。


    “不信,你们就试试!”


    徐老太爷与老夫人先是瞠目结舌,随后便是面色青红不定,好一阵才能动,才能说话。


    “孽障!”老太爷颤声申斥着,随手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向徐幼微。


    怡墨心中动怒,衣袖拂动。


    茶盏竟又飞向老太爷所在的位置,碎在了老太爷脚下。


    老太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先是难以置信,继而便是气得要死:反了,五丫头是真反了,没她事先交代,丫鬟怎么敢这般行事!?


    怡墨满含杀气地道:“徐老太爷,奴婢在四夫人身边当差,四老爷交代过,但凡谁想伤及四夫人,当即处置了就好,不论亲疏。四夫人敬着您,我就违命一回。但是,您可小心些,奴婢自幼习武,说不定何时就收不住力道,伤了您。”


    侍书亦跨前半步,森寒的视线锁住徐老夫人。


    老夫人被那眼神吓到了。


    室内陷入静默。


    徐幼微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茶。


    过了好一阵子,徐夫人折回来了,一进门便觉出气氛不对,但是不以为意,径自对幼微道:“安排好了,该拿下的都拿下了,谁对外人嚼舌根儿,不出两日便能查清。”


    “那就好。”徐幼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身边,携了她的手,“跟您说说话,我便回去了。”


    “有个喝茶用点心的工夫就行。”徐夫人笑着与女儿向外走去。


    “你们!你们……”老太爷面颊涨成了猪肝色,站起身来,指着母女两个的手,分明颤抖着。


    徐幼微脚步一停,回眸望向他。


    只一个回身的工夫,她面上的笑意已化作嫌弃,目光冷冰冰的,无一丝温度。


    老太爷身形一僵,继而跌坐回椅子上,下一刻,便觉得喉间泛起一股腥甜。他拼尽全力,压了下去。


    已经是生平唯有的狼狈,决不能再有更狼狈的情形——被个小丫头气得吐血?那怎么成?


    只是,他能忍下,老夫人却不能,径自晕过去了.


    回府的路上,徐幼微思忖着逢氏为何介入这种事。


    虽然私下里接触不多,但她看得出,逢氏是聪明人。逢氏进门之后,府中没少出事,东院、西院水火不容的情形,任谁都能看出来。


    要知道,孟文晖的世子爵位、差事都没着落,单说这一点,便能看清孟观潮打压长房的意图。


    再就是逢舟的事,逢氏嫁进来与否,都是相同的结果。


    那么,逢氏必然已经明白,嫁入了一个火坑。


    如此,协助孟文晖与徐家来往,恐怕不是为了做贤内助,而是寻找机会脱离孟府吧?


    情有可原,只是,逢氏不该利用她,也不了解大夫人。


    这次是没办法如愿的。


    再就是孟文晖,他找自己说那些混账话,只是一时头脑发昏、不甘么?


    不见得。


    他要的,兴许就是她知会观潮,从重惩戒。


    如此,之前大老爷唆使官员弹劾太傅的事情,是不是就能说得通了?——太傅逮住机会就往死里整治侄子,又不给前程,由来已久,长房如何能不与他反目?是,百善孝为先,但有孝心之余,也得看顾儿女吧?——人之常情。


    再仔细回想孟文晖的言行,既不是前世的没脑子,又不是今生沉淀之后该有的沉稳内敛——最起码,他可以并应该点到为止,言辞更隐晦一些。


    那么,他的用意就很明显了:只要她与观潮提及此事,就有可能被观潮猜忌,定会影响夫妻情分。于是,他就算再被从重惩戒,心里也是愉悦的:我过得不舒心,你孟观潮也不会顺心。


    可惜,她不会让他如愿.


    丫鬟通禀,四夫人来见,大夫人很是意外,命人当即将人请到宴息室。


    落座之后,徐幼微懒得寒暄,径自道:“大嫂,我来找你,是不想将一些事情闹大,请你给我个交代。”


    “什么事啊?”大夫人敛容正色,“四弟妹只管说。”


    徐幼微便将孟文晖找自己的事情说了,又说起逢氏:“我回了一趟娘家,问过我祖母,她老人家说,逢氏总是派人打点她身边的下人,下人被收买,少不得顺着逢氏的意思胡言乱语。”不是她维护祖母,而是徐家根本就不能承认这件事。


    大夫人如置冰窖,满心恼恨:怎么就没看住文晖和逢氏?眼下这祸事惹的……老四要是听说了,不打死文晖才怪。


    她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强扯出一抹讨好的笑,“四弟妹是何主张?”


    “我能是什么主张?我已经气极了。”徐幼微神色淡然的看着大夫人,“我是性子绵软,可是,这是关乎我名节的事,若是传扬出去,以讹传讹,不定闹成什么样。我少不得要认真追究。大嫂不给我个交代,我定要查到底,到时你再护犊子的话,我娘家夫家都不偏袒,让两家人到公堂对证。”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意气用事。”大夫人想到文晖为徐小五做过的荒唐事,就已没了七分底气,加之逢氏又是门第、出身都是她看不上的,料想着定是做了儿子的提线木偶,就恳求道,“这样吧,你就说,你想怎么整治他们,我全依你。”


    徐幼微反问:“你能做主?”


    “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文晖被提及,他便已是犯了错。”大夫人道,“你不用顾忌这些,大老爷也不会反对。”


    徐幼微却道:“我只是请你给我个交代。如何处置言行不检点的儿子儿媳,你看着办。若是我不满意,自会说到做到。”


    “我会惩戒他们,只是……这件事,就别告诉四弟了吧?”大夫人站起身,深施一礼,“四弟妹,我求你了。”


    “又不是上得台面的事,我自然不想给四老爷平添烦扰。我倒是担心,你们长房的有些人,巴不得太傅知晓。”


    “不会,绝不会的。”大夫人正色保证。


    “但愿如此。”徐幼微起身,再欠一欠身,翩然出门。


    离开西院,她去了太夫人房里。


    王嬷嬷笑道:“太夫人正在看书呢,四夫人快请。”


    徐幼微颔首一笑,进到东次间,见到坐在窗前看书的婆婆,屈膝行礼。


    “快过来。”太夫人放下手中书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徐幼微却没动,“娘,我想跟您说几句体己话。”


    太夫人闻音知雅,立时抬手,遣了服侍在室内的下人,之后关切地问:“小五,怎么了?”自儿媳痊愈之后,人前人后的,都让自己改唤她名字,但到了这般紧张的时刻,便又唤她小五了。


    徐幼微款步走到婆婆近前,跪倒在地的同时,握住了婆婆试图阻拦的手。


    “娘……”她抬脸望着她。


    “小五,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太夫人切实地担心起来,“莫不是……徐家出了大事?别慌,我们一起想法子……”


    “娘,没有,没有。”徐幼微摇头,握紧婆婆的手,泪盈于睫,“我跪您,迟了。您成全我和观潮,成全期间,还受过闲气。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您受过不应有的委屈。”


    太夫人神色一缓,施力扶起幼微,“我当是什么事。观潮要娶的是你,又不是别人。”


    徐幼微很有些无地自容,“只一听便想见得出,我祖母当时有多糊涂,多气人。”


    太夫人笑道:“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明白人。再说了,商议亲事本就要反反复复,有的门第要挑选男方家中子嗣,有的门第则会挑选女方家中闺秀。”抬手给幼微擦了擦眼角,故意道,“你这傻孩子,要不要我拿窝丝糖哄你?”


    徐幼微破涕为笑。


    “回娘家就是为此事?”太夫人携了幼微的手,转到临窗的大炕上坐了。


    徐幼微点头,“是。实在是忍不了了。”稍稍犹豫一下,把之前的事情告诉婆婆,“在这关头,谁也不指望他们能帮衬观潮,但起码能不添乱吧?我提醒过祖父了,他却当做耳旁风。总是那样,他和我二叔、大哥一样,听不进别人的话。”


    “是不是跟他们发脾气了?”太夫人笑问。


    “……也不算吧。”徐幼微低头,小声道,“只是警告他们,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他们告到顺天府去。”


    太夫人哈哈地笑,“真应了那句俗话,兔子急了也咬人。”语毕,怜爱地搂了搂幼微,“你是我的儿媳妇,也是我的女儿。往后,我和你双亲多疼你一些就是了。别的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里。”


    她怎么会不知道,幼微只是为她和观潮不值,不然,怎会如此。


    徐幼微笑了,依偎着婆婆,“娘,我会尽心孝敬您的。”


    太夫人笑着拍抚着她的肩臂,“我知道。我们幼微,是最好的孩子。”


    “这件事,我们就别告诉观潮了吧?”徐幼微语声软软的,“有些人巴不得他知情发脾气,我们可不能上当。回来之前,我已叮嘱过家母,除非不得不将事情闹大,否则,徐家不会跟观潮说这些。”


    太夫人轻轻透了一口气,“倒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如意颠儿颠儿地从里间跑出来,径自到了大炕上,然后就拱到幼微怀里。


    徐幼微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锦缎褙子又太滑,如意只好用小爪子抓住衣襟,三下两下,便毁了一件衣裳。


    “你这个淘气的。”徐幼微笑着搂住它。


    “要赔衣服,你说,怎么办吧?”太夫人笑着点了点如意的小鼻子。


    如意才不管,呼噜呼噜地挪动着肥肥的小身子,寻找舒适的位置.


    等着逢氏到来之前,大夫人在房里团团转,嘴里碎碎念:“本就是昏招,偏要说什么韬光养晦,结果怎样?自己仍旧犯浑,娶进门的也是个惹事精……”


    逢氏款步走在抄手游廊之中,心里想着,四夫人来找过婆婆,离开之后,婆婆便唤她过来,定是要发落她了。


    她犯的错,可是搬弄是非,且是搬弄长辈的是非,是七出罪名之一。


    只要四夫人与婆婆提及,要个说法,以婆婆对她出身、门第的嫌弃,定会命令孟文晖休了她。


    这正是她要的结果。


    她算是看透了,这孟府,只有四房才是女子最好的归宿,长房、二房根本就是火坑。


    至于孟文晖对四夫人的心意,她作为他的妻子,很容易便能察觉。


    他会在提到四夫人的时候,语气变得柔和,眼神变得柔软而怅惘。


    他总会寻找机会接近四夫人。四夫人懒得见他,他便以长兄身份善待四娘,为的只是听四娘无意间提及四夫人的大事小情。


    而他这心思,以四老爷那份儿缜密敏锐,想来早已知情。先前她就奇怪,孟观潮为何会把侄子的腿打折,现在,明白了。


    孟府的权势,其实是四老爷的权势,她和娘家,一点光都沾不上。


    这也罢了,孟文晖这个人,也指望不上。


    为娘家,该做的,她都做了。


    如今长房、四房的矛盾就要摆到明面上,甚至会闹得满城风雨。她可不认为长房斗得过四老爷。


    已然如此,她不设法离开,不是太傻了?


    法子并不高明,但是,孟文晖那种人,面对意中人的事,脑子就成了摆设,不犯错才怪。


    当然,这会惹得四夫人动怒,但是,聪慧如四夫人,定会看出她是明知故犯,也不屑于没完没了地跟她找补。


    她求的,只是离开,守着双亲度日罢了。


    思忖间,穿廊过院,到了婆婆房里,她等在厅堂门外。不多时,丫鬟便打帘子请她东次间。


    大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


    逢氏神色如常,屈膝行礼。


    大夫人遣了下人,阴着脸,问:“今日,你见过徐家女眷?”


    “是。”逢氏态度恭敬地回道,“徐家是四夫人的娘家,我想着,应该多走动。”


    “糊涂。”大夫人气得眼前直冒金星,“送到徐家的帖子,哪一次不是被退回来?眼下徐家是长房当家,你四婶婶的双亲不想与我们走动,这都看不出?”


    逢氏沉了片刻,“儿媳愚钝。”


    “偷偷摸摸地走动也罢了,居然还搬弄四夫人的是非?”大夫人瞧着儿媳妇运气,“谁给你的胆子!?”


    “娘……”逢氏看住婆婆,“您指的是——”


    “与四夫人相关的事,你自己心里没数么!?还要我告诉你,到底做了怎样的蠢事么!?”大夫人暗暗磨牙,“怎么会有你这么愚钝的人!?笨死算了!文晖让你做什么,你就不能事先跟我商量商量?自作主张也罢了,怎么什么都跟他说?!别说那是无中生有,就算是真的,长脸么?”


    婆婆的确是在疾言厉色地训斥,可是,逢氏却很意外:婆婆的反应,与她想象不符。婆婆已经无意中给她找到了过错的根源——孟文晖。


    她感觉不大好。


    大夫人沉声问道:“你可知错?”


    “……儿媳知错。”逢氏再次屈膝行礼。按常理,她应该下跪求饶,她知道,是故意将婆婆的怒意激得更盛。


    大夫人瞪着言不由衷的儿媳妇,给她一耳刮子的心都有了,却按捺住了。到底,她是为了救父亲,才嫁给文晖,结果,长房并不能帮她什么。


    再怎样,是为了家族赔上一生的女孩子。长房不曾委屈她,却也没给过她切实的益处。


    文晖,对妻子食言了。


    既然如此……大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去家庙修行半年吧,每日抄写经文,静静心。半年内,再不可见任何人,我会派专人照顾你。”


    “……”逢氏愕然,抬头望向婆婆。


    大夫人以为她觉得罚的重了,疲惫地摆一摆手,“你可是犯了口舌之过,我真没法子为你开脱。去吧,没得转圜。”


    逢氏出门的时候,只觉万念俱灰。她只看到了婆婆的嫌弃,怎么就没留意到婆婆良善宽仁的一面?


    婆婆对她,总是说些不中听的话,她便笃定,只要自己犯了错,婆婆就会跳着脚地赶走她。


    错了。


    再就是,她对四夫人的估算也出了错:很明显,四夫人并没因为占理而给出惩戒的章程,只是让婆婆处置她。


    关进家庙半年,亦是被婆婆监/禁。


    这结果……真是哭不得、笑不得.


    下衙后,徐如山特意等在女婿回家的路上。等待期间,府中的下人来了,说了今日家里的事,末了道:“夫人和姑奶奶的意思是,先别让太傅知晓。”


    “知道了。”徐如山气得不轻,心口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


    孟观潮在路上闻讯,忙上了岳父的马车,“您有事吩咐我?”


    “没有。”徐如山递给他一杯茶,说了双亲、二房与孟府长房私下来往的事。


    那几个人的冥顽不灵,孟观潮早已习惯了,笑,反过头来宽慰岳父:“走动也无妨。横竖他们也折腾不出什么事儿来,您不用在意。实在碍眼的话,我把孟府长房的人拘起来就是了。”


    徐如山知道,自己这女婿,宽和耐心的一面,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观潮越是如此,他越是替他憋闷、不值,道:“我是想着,有必要知会你。


    “明里暗里提醒了他们多少回,该说的都说了。不成想,他们仍是执迷不悟。既然如此,索性各过各的。”


    “反正,我这所谓的一家之主,总因膝下没有男丁被他们轻看,他们料定了徐家最终还是要指望二房。


    “如此,我这个多余的房头,不如识相些,让他们明打明地抱团儿犯蠢。


    “我心意已决。


    “以前没回过味儿来,总想着百善孝为先。到今年,冷眼瞧了他们这么久,我是真累了,也快气死了。


    “你是成大事的人,过得了常年防贼的日子,可我不行。


    “尤其是……你对徐家,仁至义尽,我帮不了你,但总能不拖累你和小五吧?”


    孟观潮凝着岳父,思忖后道:“怎么都好。我还真动过把你们从徐家摘出来的心思。”


    “那就这么定了!”徐如山语气坚定,沉了片刻,拍了拍女婿的肩,“我怎么这才清醒过来?到如今才知道,他们有多让人上火。我们对不住你。”


    孟观潮笑了,“这是说什么呢?”


    翁婿二人说了一阵子话,分头回府。


    徐如山回到家中,徐夫人迎上来,“老爷子、老夫人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们。”


    徐如山没吭声,照常更衣,在内室喝茶,仔细询问了幼微过来的事。


    徐夫人原原本本地说了,“小五这回可真是被气着了。太夫人和观潮如何待她的,你也清楚。”


    “明明是最好的日子,还不知足。”徐如山现出疲惫之色,对妻子道,“我要分家。也不能说是分家。我要与他们分道扬镳,最好是把我逐出宗族。你——”


    徐夫人讶然,片刻后笑了,“难道你担心我不同意?我同意。只是没想到,这次你会这么干脆。”


    徐如山讪讪的,“早就气饱了,没跟你说罢了。”说着起身,“我们去见他们。”


    老太爷、老夫人身子骨都不舒坦,前者心口疼,后者晕过去一回,但到这时候,精气神儿有种怪异的亢奋:越是回想小五刀锋般的言辞、轻蔑不屑的态度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没完没了地回想,到末了,变成了生平最激烈的恼羞成怒。


    徐如山刚一进门,老太爷便把手里的茶盏摔到了地上,“我怎么会养了你这样的儿子!你教导的好女儿,今日回来造反了!”


    徐如山不动声色,照常行礼。


    老太爷继续气冲冲地道:“你让她明日回来,给我们个说法。不然,我就开祠堂,把她从徐家除名!”


    老夫人指着徐夫人,恨声补充道:“还有你房里这个人,给我休了!竟然把我房里的下人都换了,想做什么?不想让我活了,明说便是!”


    徐夫人低眉敛目,平静得很。


    徐如山缓声道:“不用那么麻烦。你们,把我逐出宗族便是。”


    “……”老太爷、老夫人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前者抬手指着他,“孟观潮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要脱离宗族?大逆不道的东西!”


    徐如山牵了牵唇,“我也不清楚,你们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不肯给观潮和小五清净安稳。”


    “混帐东西!”老夫人手里的茶盏碎在他脚下。本想砸他的头,但是手抖得厉害。


    “我混帐?”徐如山看住母亲,“徐家出事的时候,我豁出了小五。”


    “是她自己要嫁入孟家!”


    徐如山一听,强压着的火气腾一下燃起来,声调骤然拔高:“她自己要嫁观潮,您为何又生枝节?为何为难孟太夫人?


    “人家儿子愿意娶您半死不活的孙女,倒缺理了?欠了您什么?您倒是说来听听,也让我开开眼界!”


    老夫人哽住。


    徐如山看向父亲,“您与二房父子,都是自作自受,怪不得观潮。


    “近来,孟府兄弟之间生了嫌隙,我百般提醒,除了观潮那边,别与孟府的人走动。孟府长房二房送来的帖子,我都退回了。


    “可您是怎么办的?


    “还在做起复的梦?


    “也是,五十多岁便赋闲,委屈您了。那个梦,您不妨继续做,好好儿做,只是,我不再奉陪。


    “别的我就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我要与你们撇清关系,要么分宗,要么把我逐出宗族。


    “各过各的之后,谁敢再用小五做文章,别怪我翻脸无情。


    “您要是不成全,那我就效法小五,到顺天府与你们说出个一二三来,瞧瞧顺天府是否认可愚孝。


    “丢人现眼罢了,不差这一回。”


    语毕,徐如山转身,示意妻子,“我们走。”.


    同一时间,大夫人正在教训长子:“你都多大了?你是不是已经成家了?怎么一点儿担当也无,怎么只知道吩咐妻子做蠢事?”


    孟文晖道:“这件事情,您别管,我有我的用意……”


    他说话间,大夫人起身到了他跟前,抬手便是一耳刮子,“你有什么用意?你那点儿小算盘,你四婶看得透透的。


    “人家根本就不会告诉你四叔,倒是怀疑你或你父亲会有意让你四叔知晓——想唱苦肉计?


    “你猜你四叔会不会中招?你四叔惩戒人,明面上的杀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暗里整治。你要是活腻了,立马就给我一头碰死,没活腻,就老老实实由我发落!”


    孟文晖愣住。徐幼微知晓他的意图?怎么可能呢?可母亲的话,又是他不能不信的。


    “逢氏已经被我发落到了家庙,至于你,到相熟的寺庙修行一年半载吧。”大夫人语气冷硬,“此事,你父亲若是不同意,我便与他和离!”


    “娘!”孟文晖心急起来,“眼下正是艰难的时候,父亲最需要人手,您怎么能……”


    “他们兄弟之间,注定了你死我活,这种事你也要陪着?”大夫人恨得咬牙切齿,转头望向门外,扬声道,“来人!把这孽障给我绑了,明日赶早送去寺里!”停一停,又对儿子道,“你放心,我会向你四叔借几个人,那样,你才能安心修行。”


    ☆、第 058 章


    赶在给太夫人请安之前, 大夫人去了一趟卿云斋, 说了对长子长媳的处置,末了道:“等见到老四,我跟他借几个得力的人, 看着文晖。至于原由, 我只说文晖与逢氏口角, 还顶撞我。”


    徐幼微笑道:“我看, 四老爷不会答应借人手给你。”


    大夫人牵强地笑, “我也想过了, 可总要试一试。”


    这结果,在徐幼微预料之中。


    大夫人对儿媳妇,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若非如此, 前世也容不下她, 只子嗣艰难一条,便能百般嫌弃。可大夫人没有。权静书那般贵妾进门之后,仍旧守着高门内宅的规矩,不肯抬举权静书,总恼她不能硬气些。


    人不坏,命不好。


    前世,三老爷被孟观潮当众杀掉之后, 大夫人惊惧交加,病倒在床。从那起,只让得力的管事打理家事,自己足不出户, 每日烧香念佛。明明是主持中馈的大夫人,却逐步被府内外的人遗忘。


    孟观潮刚回府,常洛、靖王就到了,无暇回内宅请安,派谨言说了一声。


    大夫人听闻,连忙赶到外院,让他抽空见见自己。


    孟观潮听她说了意愿,道:“长房如何发落子嗣,我听听也就罢了,不能借给你人手。万一人没看住,出了什么事,算谁的?我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所在,你也清楚。”语毕,笑微微地看着她。


    他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所在,不外乎诏狱、地牢。大夫人一阵心惊肉跳,忙道:“既然如此,就不劳四弟费心了。”说着告辞,“你有贵客,不耽搁你了。”


    孟观潮颔首,唤人送她。


    大夫人离开的时候,想到徐幼微。看起来那么单纯的一个人,却对老四、文晖的心思门儿清,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以后对那个小妯娌,要更加小心应承着。


    在以往,她觉得,徐幼微只是孟观潮捧在手心里的珍宝,明面上不开罪便是。可经了今日的事情之后,她觉得,徐幼微就如同烟火爆竹,不定何时,就会炸开,惊得她措手不及。


    那边的孟观潮回到书房见常洛。靖王等在暖阁。


    常洛已忙完了善后的事,诸如李之年夫妇之流,一概不声不响地处置了,没分量的人,留着也是碍眼耗费人力,没必要。


    “这档子事儿,总算是了了。”常洛交代完正事,伸着懒腰叹息道。


    “辛苦了。”孟观潮笑道,“这回你和弟兄们帮的太多,我倒不知如何酬谢了,容我想想。”


    “用不着你。”常洛忙笑道,“原老五早就跟我打招呼了,酬谢的事有他,我们商量着来。”


    “是么?”孟观潮微微扬眉,笑。


    “那厮正在状元楼等我呢。”常洛起身向外走,“要不是靖王爷过来,我就拽着你一道过去了。”


    孟观潮起身送他,“那行。老五有什么不周到的,你再来跟我找补。”


    常洛哈哈地笑,“不能够。”


    送走常洛,孟观潮去了暖阁。


    一见面,靖王就抱怨:“这给我喝的什么茶?有没有好的?”


    “矫情。”孟观潮笑着唤慎宇,“取密云龙招待王爷。”


    “这还差不多。”靖王眉宇舒展开来,用下巴点了点桌案上的几个礼盒,“内人给太夫人、四夫人的一点儿心意,有手炉、西洋镜,还有一匣子珍珠。她听人说过,各类石头,就算再好,你也看不上,就搜罗了一些成色不错的珠子。”


    孟观潮淡淡的说场面话:“改日当面答谢王妃。”


    “不用。”靖王说,“我听说,漕帮的人先后送过你三块怀表了,能不能给我一个?”


    孟观潮哈哈一笑,“你脸皮是越来越厚了。有一边送礼一边要回礼的么?”


    “就这样儿。”靖王道,“你就说,给不给?”


    笑意到了孟观潮眼里,转头吩咐谨言,“把库房里存着的那块儿怀表取来。”


    谨言称是而去。


    孟观潮看着靖王,很不着调地道:“还想要什么?就当提前给你压岁钱了。”


    靖王不以为意,真就想了想,“眼下想不起来,想到了再来跟你要。”


    “行啊。”


    在庙堂上,两男子你来我往地算计,从不手软,可这样坐在一起,也能扯上大半晌闲篇儿。


    靖王了解孟观潮,正如孟观潮了解他。


    细细地品过密云龙,孟观潮唤人传膳。


    推杯换盏期间,靖王才说起正事:“你整治老大老二的事情,是真想让我打下手,还是又给我挖了个坑?”


    孟观潮笑道:“只是让你帮把手。”


    “当真?”靖王认真地道。


    “废话。”孟观潮牵了牵唇,“我要是想收拾你,不让你回来不就结了?”


    靖王想了想,“也是。”默默地自斟自饮了两杯酒,他问,“老四,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忒累了些。”


    “有过么?”孟观潮思忖着,“有没有的,有什么用?又没回头路。”


    “对。又没可能重来。”靖王微笑着说,“若重来,年少时我就把你琢磨透,做事不踩你的线。那样的话,到如今,我不论是什么样子,不至于有你这么一个瘟神。”


    孟观潮一乐,“如今也不晚。你以德服人的话,谁能动你?”


    “以德服人?让我做好人?”靖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自己都不信。”


    孟观潮大笑,“你人不坏,我知道。”


    靖王对他端杯,“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要是一直这么彪悍,我还真就得学着做好人了。”


    孟观潮笑着和他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靖王盘桓到亥时才道辞离开,回到王府,直奔内宅正房,到门口被古嬷嬷拦下:“太医来过了,说王妃染了风寒,王爷不宜……”


    靖王径自绕过她,撩帘进门,直接去了寝室。


    靖王妃阖着眼睑,额头敷着帕子,面颊泛着病态的潮红。


    靖王举止轻缓地坐到床畔,握住她的手,柔声唤:“颖逸。”


    靖王妃睫毛轻轻一颤,继而睁开眼睛,对他绽出笑靥,“王爷怎么来了?我染了风寒,会过病气给你的。”


    靖王听了,反倒在她身侧躺下,把她连同锦被拥入怀里,“别絮叨这些。午间我就知道了。”


    “……你啊。”靖王妃拿他没辙,岔开话题,“和老四一起用的饭?”


    “嗯。对了,”靖王取出带回来的怀表,送到她手里,“你之前那块不是掉湖里了么?我又给你从老四那儿寻来一块。漕帮的人送他的,他用不着,一直存在库房。有这东西,家里家外的,看时间方便些。”不管什么物件儿,用惯了,没了,就会不习惯。他是知道的。


    靖王妃仔细看了看,笑起来,“你可真是的。这怀表价值不菲,我送给太夫人、四夫人的那些东西相加,都没它珍贵。”


    “所以,它被安置在库房,是暴殄天物。我这是物尽其用。”


    “歪理。”靖王妃斜睇他一眼,“罢了,我再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物件儿,改日送给老四。”


    “是该这么着。”靖王抬手摸了摸她额头上的帕子,见有些温热了,便起身,给她换了一条,问她,“怎么就染了风寒?”


    “想看看梅花,便去园子里转了转。”


    “主要也是近日车马劳顿,累着你了。”靖王道,“回头我们去拜访宁夫人,请她给你把把脉。”


    靖王妃瞧着他,目光柔柔的,亦是哀哀的.


    孟观潮回到房里,和徐幼微说起岳父的打算。


    徐幼微暗暗透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他们真是一点儿耐力也无,多等一段时间的定力也无。”孟观潮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但是,先前的打算落空,或多或少有些别扭。


    “那根本是个烂摊子,但凡有一点儿法子,爹爹也不会做这种决定。”徐幼微宽慰他,“娘和你是什么心思,我们都明白。到底是长痛不如短痛,比之其后多年着急上火,我情愿眼下一拍两散。都轻松。”


    “你们能看开,我自然也愿意清闲些。”


    因为没法子跟他说起对娘家千丝万缕的计较、心绪,徐幼微就无意多谈这个话题,说起长房的事:“今日大嫂见了我两回,说的都是处置她儿子儿媳的事,要跟你借人手。怎样了?”


    孟观潮失笑,“只是这样?”


    “……那还能是怎样?”徐幼微没来由地有些心虚。与大夫人前后两次私下里相见,她是故意含糊其辞。


    “要收网了,我会让网里的鱼离开耳目的监视?”


    “那你……”


    孟观潮用力搂了搂她,“不难揣测。你这份儿心,却太难得。料理的方式,也很得当。若不出我所料,今日的事,形同于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然,岳父应该不会铁了心离开徐家。”


    是,也不是。那是最后一根稻草,但压倒的,不止是父母,还有她。


    只有静好甜蜜是再多也不嫌多,而怨怼、怒其不争,积攒到一定程度,便会爆发,伤人,伤己,或伤人伤己。


    “你这个人,好没意思。”徐幼微故意道,“担心你生闲气,才要瞒着你。”


    他轻轻地笑,“你这不是瞒得挺好的?”


    徐幼微啼笑皆非,又问:“那么,孟文晖那边——”


    “他怎么肯伴着青灯古佛,一定要出幺蛾子。而我若借人手给大嫂,老大就又要生事,犯不上。等着吧,等文晖闯出更大的祸事,再把他收拾服帖。”


    “你心里有数就好。”徐幼微放下心来.


    第二日起,徐家结结实实地闹腾了几日。


    老太爷、老夫人权衡轻重之后,不肯让徐如山如愿。


    徐如山无所谓,说那就还是我当家,你们的衣食住行、迎来送往,都由我决定,你们要明白,我都是为你们好。


    如此,没过两日,老夫妻与二房便觉得过的日子形同坐牢,憋屈极了。几个人聚在一起商议,痛定思痛之后,徐二老爷道:


    “我看,就遂了大哥的心思吧。眼下这情形,委实不成样子。旁人也罢了,可我家老二还需安心读书,以图来日考个功名。大哥要是铁了心,长年累月如此,岂不是要耽搁了他的前程?他便是年少,也不难察觉到长辈不合。”


    徐二夫人频频点头,“正是这个理,如今我们能指望的,也只有林哥儿了。”


    老太爷沉思半晌,黯然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就让长房另立门户去吧。”


    老夫人恨声道:“开祠堂,把那对儿不孝的东西逐出去!”


    二夫人频频点头,以示赞同。


    老太爷和二老爷却都没好气地瞪了发妻一眼。


    婆媳两个一头雾水。


    “妇人之见。”老太爷皱眉道,“如今他是官,我们却已闲在家中,如此,便要体体面面地把他送出徐家。


    “不论以往谁对谁错,分道扬镳之际,都要把事情办得光明正大、体体面面的。


    “他应得的产业,分文不少地给他。


    “凡事都要把眼光放远些。


    “太傅是否一世荣华,多说十年便见分晓。他倒台了,我们今日与长房撇清关系,就是明智之举;他若仍如今日,我们在今日也没亏待长房,到时遇到难处去找他们,他们总不会置之不理。”


    其余几人听了,沉默不语。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老太爷召集了宗族的人,说了些莫须有的理由,让徐如山搬离徐府、另立门户。随后,又请了几个年长的人帮着划分了家产。


    却是没想到,徐如山压根儿就没想过分家产,说只要带走长房的私产即可,且说到做到,请人查看过要带走的箱笼里的物件儿,当日便搬离了徐府。


    孟观潮时时跟进徐府的事,当日软硬兼施一番,让岳父岳母住进了自己的一所私宅。


    宅子占地面积比先前的徐府要广,景致怡人,屋宇间有着只可意会的世家底蕴。夫妻二人询问之后才知晓,这宅子是一位前朝名儒的故居。


    “我置办宅子,通常是一时兴起,大多数都闲置着,一年也不见得住一半日。”孟观潮笑说,“就住这儿吧。主要是离孟府近,只隔着三条街。我跟小五回来蹭饭,更方便。这也是家母的意思。这儿要是不合心意,就去什刹海那边。”


    徐如山夫妇听他如此说,便知心诚,亦无可婉拒,也就从善如流。


    安顿好了,夫妻两个命回事处派发请帖给亲朋好友,休沐日举办宴请——换了居处,总要郑重告知常来常往的门第,免得以后还把帖子送到徐老太爷那里。


    太夫人、徐幼微、孟观潮和原家众人相继而至,而一些时时留意太傅、五军大都督动向的门第,更是不请自来。


    徐老太爷、老夫人、二房夫妻两个听说之后,气得恨不得破口大骂:他徐如山,说好听些,是自立门户,说难听些,是被逐出宗族了,这还没过一两日,就好意思举办宴请?他还有理了不成?


    可就算再气,那也已是他们再也管不着的人。


    老太爷、老夫人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化作切实的病痛。躺在床上,面对的又是一件堵心的事儿:没了徐如山这个支撑门面的户部左侍郎,他们连太医都不能请,只能找相熟的大夫看病。


    徐如山夫妇并不知晓他们这些事,晚间宾主尽欢、曲终人散之后,夫妻两个一面喝茶一面说话。


    徐夫人耿耿于怀的,还是子嗣的事:“以后,怎么办才好?老夫老妻了,你就跟我交个底吧。要不要物色个良家闺秀……”


    “怎么又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了?”徐如山一个冷眼递过去,“等我们年纪再大一些,你实在觉得孤单的话,寻个有缘的男孩子养在膝下便是了。就像观潮说的,谁家的孩子,带在身边还不是一样?”


    “我这不也是拿不准你的心思么?”这种情形下,丈夫恼自己,徐夫人只觉心安。


    “我倒是一向不在乎什么传承香火的事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正的意思,又不是没儿子就是不孝。”徐如山神色有些落寞,“你看我这半生,时时处处秉承着个孝字,却不知是愚孝,如此,有了男丁到膝下,也不见得能教导成材。依我看,我们就清净自在地过日子,对观潮、幼微好一些,帮观潮当儿子心疼着,就什么都有了。”


    徐夫人思忖片刻,“倒也是这么回事。”


    认真说起来,丈夫没做错过什么事,也没做对过什么事,她亦如此。


    丈夫助纣为虐,她的责任也不小。


    到如今才清醒过来。


    晚了。


    不,不晚。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往后,还会有外孙、外孙女。


    前路,自有如意光景可期.


    原本,徐如山另立门户的事,定会成为帝京锦绣圈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他一向是运气好的人,这关头,孟府兄弟两个的矛盾,在庙堂上清晰地呈现:


    几名官员持续弹劾太傅长兄治家不严、教子无方,且有收受贿赂嫌疑;


    两广地区官员闻讯,其中几个跳出来,上折子为太傅长兄鸣不平,弹劾孟观潮目无尊长,自幼便与手足不睦、明争暗斗,更不乏对兄长拳脚相向的情形。是以,那些弹劾太傅长兄的人,必是太傅授意。


    ——太傅后院儿起火了,这样的热闹,不论心里相信谁、质疑谁,都会兴致盎然地观望后续。


    除了皇帝。


    皇帝要头疼死了。


    他是觉得,名门望族的情形,与皇室相仿,平日里,自然要以和为贵。


    不同的是,皇室之中,关乎立储的事,难以避免争斗引发的腥风血雨。


    可名门望族不用吧?尤其孟府那样的门第,想要什么,商量着来,他这皇帝还能不给么?


    不应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甚至于,手足争斗演变成了官员的争斗。


    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


    这样说来,太傅与兄长不合,是不是由来已久?


    皇帝满腹疑问,却都压着、忍着,不问孟观潮。


    他是清楚,四叔从不肯谈及家事,愿意说起的,只有太夫人或四婶婶,但也只是三言两语打发他。


    那就问别人。


    如今,下午他习武的时候,大多数都是金吾卫几名头领陪着,四叔只是每隔三五日抽出半日,给予指点、布置功课。


    这天,他寻到了与林筱风单独说话的机会,问道:“太傅与上头上个兄长的纠葛,你知道多少?”


    林筱风不敢说自己已经门儿清,委婉地道:“微臣仔细查查,尽快给皇上答复可好?”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两日。”


    “微臣尽力而为。”


    于是,两日后,皇帝知道了孟府四兄弟发毒誓不分家的事;知道了孟观潮九岁那年就与长兄动手,二人都险些杀死对方;知道了在老国公爷病故之前,手足相残是家常便饭。


    皇帝听了,脊背一阵阵发凉。


    九岁……九岁的四叔,便开始与孟大老爷拼命了。今年,他九岁。他有四叔护着,谁也不敢惹他。而若没有四叔,只那个自尽的宁王,怕都要寻机害死他。


    四叔家中的腥风血雨,原来并不比皇室少一分;面临的风险,不比他少一分;至于面对,他不需要面对,四叔全替他料理停当了。


    皇帝说不出的愤怒又难过。


    想当下把孟大老爷五马分尸。


    想对四叔说,谢谢你。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对林筱风说:“朕知道了。此事你有功,稍后自有赏赐。”


    林筱风行礼谢恩,随后照常当值。皇帝的赏赐下来,同僚问起,他也只是敷衍了事。


    他怎么可能用这种事向太傅邀功。那些话,都是他该说的。不论有无必要。


    那边的皇帝,忍了大半日的愤懑委屈,在见到母亲的时候,和盘托出。


    太后稍稍有些意外:孟观潮与三个兄长不合,同龄的不少人都看得出。没想到的是,他已走至荣华之巅,孟府其余的房头,仍然不求和,而选择与他斗。


    这样的话,那么,先前兄弟几个明争暗斗的时候,恐怕是哪一次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仇恨已然不能化解。


    思及此,她微笑,“这样的话,你顺势而为就是了。多数朝臣张罗着你整治太傅长兄的时候,你就应下。”


    “我晓得。”皇帝抿了抿唇,“只是心里难受。”


    “我想见的到。日后文武功课都用心些,别辜负太傅为你花费的心血。”


    “嗯!”皇帝分外郑重地点头。


    太后笑了笑,随即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连忙用帕子掩住嘴,对皇帝摆手示意没事,继而匆匆去了内室。


    因为周千珩,导致心绪大起大落,已然落下咳血的病根儿。便是尽心调理,也是命不久矣。


    就为了那么一个人,变成了这样。


    多可笑。而如果他但凡争气些,如她所以为、所想象的那样,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便是输,也不至于输得这般不堪、狼狈。


    到底,是自误了一生。


    她如今能做什么?


    不过是珍惜与儿子相聚的每时每刻,请顾鹤用些妇人手段整治周千珩:


    他住的屋宇,他每日要反反复复擦洗三遍,之后便在院中跪着,不论是何天气。


    顾鹤倒也遂了她心思.


    十一月底,本该安生清修的孟文晖,从寺庙中逃走了。


    大夫人闻讯之后,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晚间见到大老爷,神色木然地说了儿子的事,看牢他双眼。


    大老爷温然道:“他正是率性而为的年纪,你却把他关到寺庙,他不跑才怪。”


    “我正是因为他率性而为,才把他送进了寺里。”大夫人怒道,“这是不是你们父子两个串谋而成?”


    大老爷睇她一眼,“爷们儿的事,也是你能管的?”


    “你……”大夫人的眼泪簌簌地掉落,“你毁了自己还不够,还要毁了文晖……”


    “住口!”这样的话,等于朝廷出兵之前见血光,太不吉利,“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做你的大夫人,等着结果便是。旁的,一概不准干涉。你发落文晖,我没与你计较,已是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语毕,拂袖离开。


    大夫人愣怔许久,身形下滑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他与老四的恩怨,必是你死我活,她管不了,也没管过。眼下,她只想让文晖别参与其中,也办不到。


    她在府里,怕是出了名的爱哭。


    又怎么能不哭?


    不论是夫君、长子的生死难测,还是自己与次子的祸福难料,随时随地,都能让她大哭一场.


    经了这一阵,大老爷也察觉出了端倪:自己督办漕运的差事,孟观潮看起来是勉为其难,其实是从那时起就给他下了套,给他,真就钻进去了。


    他不在帝京期间,明里暗里交好的人,都被孟观潮拿捏住了软肋,但凡手里握有他诟病太傅凭证的人,都会在紧要关头跳出来——当下、之前的一出一出,不过是小打小闹。


    他确信无疑。


    老四最是暴躁,可也最沉得住气,他比谁都清楚。


    沉不住气的人,带不了兵,打不了仗,更不能有例无败绩的荣耀。


    可是,大半年前设了局、挖了坑,到现在才让他往里跳——怎么想都不对劲。


    是因为宫里、宁王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是非惹得老四乱了布局,还是,他这一整年都在因势利导地布局?——若是前者,他可不大相信,又不是军国大事,老四便是暴怒,也会存着一份清醒,不会乱了方寸;若是后者,那么,是不是要追溯到西北跳着脚地清君侧时期?——老四从来是把大事小事放在一起谋划的做派,只是,他的所谓大事、小事,每一日都有不少,局外人看不住的是,他会利用哪一件。


    若事关西北,那么,靖王回到帝京,便也是有缘故的,说不定,是甘愿被老四利用一回,从而在人情账上扯平。


    可若真如此,事情就真的很棘手了,他能走的路,只有一条。


    很明显,老四都动用一位王爷了,定是打定主意要置于他于死地。其次让他心慌的就是,西北两位总兵一直没有定罪,还在牢狱之中,与他们两个有牵连的官员亦如此。


    一群侵犯齐齐栽赃污蔑他的话……就算神佛显灵,恐怕都不能从老四手里救下他。


    从老四九岁起,从九岁的老四就差点儿杀了他那次起,他就知道,父亲的继室生下的简直是个妖孽、祸害,不论如何都不能留。


    这么多年了,在老四位高权重之前,一直变着法子暗算、暗杀,却无一次成事。


    父亲病故之后,尤其又发过那样的毒誓,他就想着,老四定然是当真了。


    老四是言出必行之人。


    由此便想着,他与二弟、三弟、子嗣不妨韬光养晦,等到太傅终于犯了权臣自大狂妄贪财的过错之后,他们的羽翼也已丰满,足以与之抗衡。


    哪成想……


    大意了,算错了。


    从老四亲手击碎老三周身重要关节的时候他就知道,算错了。


    孟家的老四,根本就是一头嗜血的狼。根本不会在乎发过怎么样的毒誓,亦根本不曾忘记过与他们兄弟三个的仇怨。哪怕一日,恐怕都不曾放下。


    毋庸置疑,老四已经占尽先机。


    是以,他能选择的路,不过是破釜沉舟。


    他能指望的,是靖王,和两广总督。


    只要两广总督用心斡旋,便能保住他与二弟。


    至于两广总督是否情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康清辉已经来到帝京,在他掌控之中。两广总督若是能豁出嫡长子的安危,他认命。


    至于靖王,算计起来,其实最是容易。


    靖王,自有他的软肋。寻常人不知,只是中了靖王府的障眼法。


    ☆、第 059 章


    进到腊月, 靖王妃每隔一两日就派人送一份请帖到孟府。


    前世, 因为从无往来,见面都少,靖王妃在徐幼微记忆中, 并没留下多少痕迹, 只知晓是少见的纵着夫君收揽美人的女子, 孱弱多病, 颇有经商的天赋。


    徐幼微不知道她前世是何结局。


    靖王妃与观潮是旧识, 除非一门心思要追随靖王而去, 否则,在靖王服毒自尽之后,原冲总会对她网开一面。


    徐幼微对靖王妃没有任何偏见, 甚至于, 上次相见时印象颇佳,只是真的没空相见——上午送林漪到原府,担心孩子到了新的环境不适应,起初一段日子,便在近处陪伴,让她心安。加之原府女眷和善、孩子们可爱,她非常喜欢和婆媳几个一起哄着孩子们玩儿。而到了下午, 之澄要腾出一个时辰左右指点她。母女两个每日回到家中,已是申时左右。


    靖王妃却是个妙人,每次差人送请帖过来的时候,总会附带一样精巧的小礼物, 或是给太夫人或徐幼微的,或是给林漪的。


    一来二去的,徐幼微便有些过意不去了,等林漪完全适应了原府的环境之后,忙带上礼品,去了靖王府。


    靖王妃等在内宅的暖阁,见到徐幼微进门,便站起身来,歉然地欠一欠身,“劳烦四夫人移步,真是罪过。”


    徐幼微便也行礼打官腔:“殿下这般礼遇,臣妇着实惶恐。”


    靖王妃笑道:“那些琐碎的场面话,我们就省了吧。快坐下说话。”


    徐幼微笑着称是,落座后,照实说了这才前来做客的原由。


    “原来如此。”靖王妃道,“我不知你家里具体的情形,也不好叫人探听,贸贸然登门的话,又实在失礼,只好隔三差五地送帖子过去扰你。”


    徐幼微问道:“可是有什么吩咐?”


    “自然没有。”靖王妃笑道,“上次相见,觉得你很是招人喜欢——别怪我托大,我年岁比你大一截。我就想着,我们应该投缘。至于王爷、太傅之间的事,随他们去,与我们无关。”


    徐幼微由衷地笑了,“我也是这样想的。”靖王妃言辞间的直率,是她所欣赏的。另外,想到今生与自己投缘的原四夫人、靖王妃,都比自己年长几岁,算得一桩趣事。


    品茶时,她听到了悠扬婉转的琴声,弹琴之处应该离暖阁不远,所以,能清晰地听到,又不会被琴声影响说笑。


    “是一名侍妾在弹琴。”靖王妃道,“她琴艺还不错吧?”


    徐幼微诚实地道:“很不错。”


    “我这儿如同一个小女儿国,不乏有些才情的。”靖王妃笑道,“等我们熟稔了,你若是同意,让她们来给你请个安——好些人听说过你的美名,很想一睹孟四夫人的风采。”


    徐幼微失笑,“外人谬赞罢了。殿下就是少见的美人。”这是真的,靖王妃那双妩媚的大眼睛,灿若星子,那般风情,全然展露的时候,对于一些人而言,定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就算有些许颜色,也只是个病秧子。”


    “我不也一样么?”徐幼微笑道,“先前,可是结结实实病了两年多。”


    “嗳,真是呢。”靖王妃端详着她,“虽然大好了,平日里也要好生调理着。对了,我在贵妇之间,两样东西算是多的,一是银钱,二是药材,什么样的药材、补品都有。补品若有短缺的,知会我一声就行。”


    “眼下倒是没什么短缺的。”徐幼微开玩笑,“殿下怎么不担心我短缺银钱?”


    靖王妃笑出声来,“孟老四才不会让自己的夫人手头拮据。”


    徐幼微莞尔。


    靖王妃道:“说到银钱,我要多事提醒你,万一遇到需要大笔银钱的事,告诉老四就行。太傅的夫人,该做的是帮他把银钱花到刀刃儿上,而不是赚钱。这一点,可不要本末倒置。”


    这可是真正的忠告。虽然早就明白,徐幼微仍是诚挚道谢:“多谢殿下提点。”


    靖王妃笑了,“我瞧着你和老四般配得很,他又看重你,便盼着你们过得更舒心,少不得啰嗦的时候。”


    “我知道殿下是好意。”徐幼微说道,“说到经商,我早就听说,殿下颇有天赋。”


    “没有的事。会赚钱的,还是王爷、老四那些人。”靖王妃笑道,“我赚了不少银钱,多亏了几名侍妾尽心帮衬。王府这些莺莺燕燕,有几个很是精明。”


    徐幼微意识到,这是靖王妃第二次不经意间夸奖侍妾了,且是神色愉悦,态度类似提到寻常贵妇友人、得力的管事。分明是对那些人没有一丝芥蒂。


    那么……所谓的靖王好色,是不是他用的障眼法?


    应该是。靖王其人,给人感觉是没有软肋的——只有同谋者,没有至交,母妃早已病故,没有人认为他爱重结发之妻——爱重的话,怎么会陆陆续续收揽那么多美人?


    不被夫君重视的女子,对于很多人来说,便没有利用的价值,同样的,也没有算计、迁怒的必要。


    徐幼微觉得,自己应该没猜错。


    这日,两女子相谈甚欢,徐幼微告辞时,与靖王妃约定,两日后的上午,在卿云斋再聚。


    两人是真的投缘,你来我往的,走动得算是频繁。


    没过多久,很多人就都得到了消息:太傅夫人与靖王妃像是交情不错,全不似一向不对盘的两男子。真是一桩奇事。


    孟观潮自一开始就知晓,说也是好事,人就该多一些朋友。


    一日,徐幼微去靖王府的路上,跟车的护卫微声与侍书言语两句。侍书上了马车,轻声禀道:“有人在暗中尾随。”


    徐幼微心头突地一跳,没来由地想到了孟文晖。


    大老爷已到穷途末路,孟文晖又一直记恨着孟观潮,在这关头,会不会出阴招?


    靖王的态度已很明显,支持孟观潮清理门户,那么,大老爷父子二人,会不会也对他下手?那对父子对他,会不会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猜测?


    要是那样,靖王妃的处境,恐怕也很凶险。


    见到靖王妃,她隐晦地提醒道:“已到年关,外面不是很太平,殿下出行的时候,要多带些人手,以防有人不开眼,冲撞了你。”


    靖王妃则笑道:“没事,我已知晓。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徐幼微如实相告。


    靖王妃笑开来,“谁要是敢打你和太夫人的主意,可就真是活腻了。回家之后,你跟老四提一提。”


    徐幼微笑着说好。


    当晚,她跟孟观潮提及此事,他说道:“是文晖。”


    见他语气笃定,她不由猜测:“他逃出寺庙的时候,你就派人盯着他了?”


    “那是自然。”他微笑,“一来是怀疑他在暗中出损招,二来也怕他跑了。”


    “那我就放心了。”她思忖片刻,道,“既然我和靖王妃都知道了,不如顺势做个局。”


    “不行。”孟观潮想也没想就否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徐幼微道,“只好好儿地护我周全,等着靖王妃遇险的时候才抓人?”


    “靖王又不是傻子。”


    “……”徐幼微用力捏了捏他的下巴,“万一出了岔子,我们心里能过意的去?靖王妃那小身板儿,还不如我。”


    孟观潮笑起来,态度稍稍松动了些:“你们决不能亲自做饵。回头我跟靖王提一提,他若同意,联手安排一番。”.


    腊月十九,靖王妃邀请徐幼微到西山别院赏梅。


    一早,两女子的马车分别离开府邸,去往西山。


    孟文晖知道,这是最好的动手的机会。逃离寺庙之后,他就住进了一所位于闹市的宅子,从不出门,只通过手下帮父亲做事。


    他手里有三十名身怀绝技之人,有些是父亲的心腹,有些是前几年花重金请的镖师、江湖中的高手。


    他做了能力范围之内最缜密的部署,并没亲自带人前去。


    要动的人,可是靖王、孟观潮的妻子,在那两个人面前,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尽人事,听天命吧。


    三十个人动身之后,孟文晖走进如今居处的书房,静静等待。


    时近正午,他忽然觉出异样:宅子太安静了,是那种死一般的安静。


    孟文晖脊背发凉,心里发毛,被不祥的预感抓牢。


    他霍然起身,疾步走出书房,刚到廊间,便看到一个人,负手站在庭院之中。


    孟文晖的脚步顿住,人僵住,神色惊骇,一如大白天见到了鬼。


    ☆、第 060 章


    孟观潮目光清寒如霜雪, “终归叔侄一场, 我来送你一程。今日起,你只是孟文晖。”


    孟文晖的心坠入深渊,“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是你大意。”


    谨言慎宇带着十名护卫走进院落。一个一个, 俱是步伐矫健, 无声无息。


    孟文晖后退一步, 万念俱灰。


    被扭送到锦衣卫卫所之后, 孟文晖通过人们的交谈得知:他与父亲的三十名人手, 在锦衣卫、靖王府侍卫、孟观潮的护卫三方联手之下, 无一逃脱,全被生擒了。


    到此刻,孟文晖还有什么可意外的?便是有心算计无心, 都不见得得手, 更何况,孟观潮与靖王分明早已察觉,反过头来算计了他。


    生平第一次,他绝望了。


    他不认为父亲能救自己.


    卿云斋的小暖阁里,徐幼微和靖王妃在棋桌前相对而坐,边下棋边闲谈。


    她们自然没去什么西山别院。整件事只是针对孟文晖设的圈套。


    李嬷嬷走进来,笑着对两女子道:“四老爷和靖王爷派人来传话, 事情成了,您二位可心安了。”


    徐幼微与靖王妃相视一笑。


    “原本我想去看看热闹的。”靖王妃笑道,“偏生王爷不准。”


    “可歇了这种心思吧。”徐幼微并不赞成,“那可是真刀真枪的动手。”


    靖王妃嫣然一笑, “我们的人又不会吃亏。”


    说笑着下完两盘棋,王嬷嬷来了:“太夫人请王妃、四夫人过去用饭。”


    两人便去了太夫人房里。


    因着靖王妃历来体弱多病,太夫人便对她多了一份疼惜,加之又与幼微投缘,更添三分喜欢。


    用饭期间,靖王妃端详着太夫人,笑道:“真是奇怪,太夫人这些年,样貌好像就没变过,一直美得惊心动魄的。”


    太夫人笑开来,“殿下谬赞了。好端端的,怎的打趣起我来?”


    “真的。”靖王妃神色认真,“我及笄那年嫁给靖王,到如今,十来年了,每次瞧见太夫人都是一样,错不开视线,总是想着,女子怎么能美成这样。”


    徐幼微聆听着,笑着看了看婆婆。婆婆的美,的确是独一无二,又经得起岁月洗礼的。


    太夫人则笑笑地把话题往别处扯,“靖王爷与殿下的姻缘,在当初,也是一段佳话。”


    徐幼微来了兴致,“娘,快跟我说说。”


    靖王妃抿了嘴笑。


    太夫人语声和缓:“王爷为了让先帝赐婚,在养心殿外足足跪了两日。那时候,他上头两个兄长的婚事还没有眉目——先帝并不为难他,只说让他等一等,别人的亲事落定了,立即给他赐婚。他却不肯,说迟则生变,意中人被人抢走了可怎么成?“


    徐幼微笑出来。


    靖王妃也笑。


    太夫人的笑意到了眼中,“先帝就来了脾气,说瞧你这样子,该不会是强人所难吧?


    “王爷只说没有,绝对没有。别的,该是担心女子名节受损,什么都不肯说。直接就给先帝跪下,磕头。


    “先帝愈发生疑,训斥了一通,派人去查是怎么回事。


    “王爷就拧上了,被逐出养心殿后,就在殿前跪着。


    “到底,先帝知晓他一往情深,又见他心诚,便让他越过两个兄长,先一步成婚。”


    徐幼微叹息道:“跪了两日啊……”


    靖王妃笑道,“他跪着是真的,老四却是找见机会就给他点心和水。习武的人,又不是不吃不喝,跪两日而已,没事的。”


    引得婆媳两个都笑了。


    靖王妃笑道:“我跟王爷成婚那年,老四就随先帝出征了——阴差阳错的,差不多成婚两年之后,才见到了他。


    “那时先帝已经特别器重他。


    “头一次相见,我就想,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漂亮还文武双全的男孩子?又怎么会有要什么有什么却又那么洁身自好的男孩子?——满心的惊叹。


    “先帝走到何处都让他相随,碰面的时候不少。是这样,才慢慢熟稔的。


    “那时候,好些宫女一看到老四,便会呆住,有的奉一盏茶给他,得他一句多谢或是颔首一笑,便会红了脸。他却是毫无所觉。有趣的很。


    “后来我对太夫人,存了常来常往的心思,可是太夫人那时繁忙,大抵也是嫌弃我年纪小、见识短,对我一直淡淡的,我也只好识趣些。”


    太夫人笑出声来,“合着说了半晌,就是为了数落我。”


    靖王妃笑靥如花,“还不准小辈人跟您耍赖抱怨啊?眼下好了,我有幼微了。”


    “我这不也是打心底替你们高兴么?”太夫人笑着拿过布菜的筷子,给靖王妃布菜,“多吃些。和我的儿媳妇一样,太单薄了些。”


    靖王妃笑得甜甜的。


    徐幼微在思忖的,则是旁的事:成婚两年后,靖王妃经由先帝、太后首肯之后,有了靖王两位侧妃进门的事。定是有些缘故的.


    靖王去了宫里,在南书房略等了片刻,顾鹤笑呵呵地出门来,“外边儿冷,王爷快请。”


    靖王早就知道,这大总管不是简单的人物,是以,碰面时一向以礼相待。他颔首一笑,“有劳了。”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这几日,他只要有空,就批阅折子,再不挑三拣四,是想着,四叔家里不消停,每日还要跟六部的人合账,他多批阅些折子,四叔就能轻松些。


    见到靖王,他瞥了一眼,继续看折子。


    靖王行礼,“臣参见皇上。”


    皇帝示意宫人赐座,“王爷坐下说话吧。”


    靖王笑着谢座,落座后凝了皇帝一眼。相比上次相见,这小崽子好像沉稳了些。


    皇帝则觉得,靖王的疏离少了些,笑容显得很和气,定是有事找他。


    这只坏狐狸,又要打什么歪主意?


    得打起精神来,只要有一丝为难,就先让他回王府,问过四叔之后再答复。


    靖王开门见山:“进宫来,是有一件事情禀明皇上。”


    皇帝等了几息的工夫,见他不往下说,便示意顾鹤屏退其余的宫人。


    靖王这才诉诸原委:“今日,靖王妃邀请孟四夫人到西山别院赏梅,在路上,却遇到了一伙劫匪。幸好,靖王妃带足了侍卫,又有孟府护卫帮衬,将那些人拿下了。”


    “竟有这等事?”皇帝凝望着靖王,紧张地问,“王妃与四夫人怎样?可曾受到惊吓?”


    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个哥哥想抢他的皇位,他除非傻了,才喜欢得起来。但是,靖王妃不同,那位嫂嫂从不掺和是非,对他挺好的。至于四婶婶,就更不需说了,虽然没机会经常相见,但是想起来,就觉得亲近。


    靖王道:“她们还好,没有大碍。”事实是她们根本就不在马车里,这会儿应该在孟府的卿云斋喝茶说话呢。


    皇帝松了一口气,“那还好。将人交给锦衣卫讯问,按律处置。”


    靖王则道:“其实,臣与孟府的护卫,已然知晓他们是受谁差遣。”


    “谁?”


    靖王道:“有一些人,本就是孟府大老爷、大公子的心腹——太傅的护卫认出来了。而就在前些日子,受罚到寺里清修的孟大公子,逃离了寺院。此人,我也已找到,已经交给太傅,太傅把人交给了锦衣卫。”


    皇帝蹙眉,鼓起了小腮帮。又是孟大老爷,真想这就把他的脑袋咔嚓掉!“严查!他若不老实招供,就关进诏狱,让他在那里边儿养老!”


    靖王起身称是,随后再无二话,行礼告退。


    皇帝却是心念数转:靖王已将人犯全部抓获,这会儿只是来看看他是什么态度吧?


    关于孟府的事,靖王逐步有了鲜明的立场,支持太傅。这样一来,靖王府也就成了一些人暗算的靶子。


    可是,算计靖王?除了四叔,谁能算计得了靖王?


    那么,这件事——


    “六哥。”皇帝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这一声轻唤,没过脑子就出了口。


    靖王一愣,继而停步转身。


    “此事,是不是你做的局?”皇帝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靖王微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可得把事情做圆啊。”担心靖王帮忙不成反添乱。


    靖王笑出来,“不是。此事属实。”


    孟文晖起歹心意图劫持王妃在先,他将劫匪全部抓获在后——总的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没骗小皇帝。


    至于孟文晖也对徐幼微起了歹心这一节,是一定要隐去不提的——这话题太敏感,容易让龌龊之辈想歪,不要说孟观潮不允许,便是他,也会压下这种事儿。


    皇帝审视着靖王,片刻后,笑得现出小白牙。


    靖王离开之后,刑部尚书来见,禀明两件事,请皇帝定夺。


    皇帝喜上眉梢.


    午间,大老爷得到了孟文晖身陷囹圄的消息,一颗心似在油锅中翻滚着。他胡乱地请了假,回到孟府,召集幕僚商议,接下来要如何行事,才能把儿子救出来。


    然而,刚说清楚原委,下人便进门,战战兢兢地通禀:“刑部尚书带着衙役过来了,要请您到刑部回话。恰好四老爷回来了,让刑部尚书先去暖阁喝茶,他要跟您说说话。”


    穷途末路了——没来由的,这句话在大老爷心头浮现。


    是该说说话,他总要弄明白,孟观潮是从何时起了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