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61 章
孟观潮走进书房, 在大老爷对面的位置落座, “刑部传你问话,是有两个原由,一是有人投案, 指证你在外办差期间收受贿赂;二是两广总督康朔即将进京, 所为何来, 你该清楚。”
大老爷不说话, 只是看着他。
“来回弹劾没意思, 该结束了。”孟观潮说道, “官场上的路数,你清楚。越是整治高门的人,越要从小事入手。一下子给你安排个天大的罪名, 就没官员看热闹了, 反倒会人人自危,朝堂要经历一番动荡。为你,犯不上。”
大老爷无声地叹息一声,“从何时起,你开始布局的?”
“从文晖的亲事落定前后。”孟观潮静静地看着他,“我不能一直等着你们先出手算计我。”
“我受贿?”大老爷问,“是谁指证我?”孟府这样的门第, 哪里有什么贿赂的说法,方方面面的人奉上钱财,都是孝敬。
孟观潮看出他的想法,牵了牵唇, “漕帮的人。”
大老爷难以置信,“漕帮对你唯命是从。”
孟观潮笑意更浓,“这话说的。有时候,朝廷需要漕帮制衡,免去一些不必要的祸乱。我只是替朝廷出面接洽,恰好沈帮主愿意给我面子而已。再者,对我唯命是从人太多了,都对你行贿了?”
大老爷闭了闭眼。
孟观潮也不瞒他,“指证你行贿的人,是沈帮主的侄子。他早就犯了帮规,眼下是秋后算账。值,一场牢狱之灾,能让他两个儿子得到重用。”
大老爷回想着,收了那厮多少银子。是三万两还是五万两?不,已经没必要想这些了。孟观潮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受贿只是个切入口,有更重的罪名等着他。
“别人犯错之后,百般斡旋,为的是子嗣的前程。”孟观潮语气凉凉的,“可你是怎么做的?你让儿子做爪牙,帮你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老爷急急地道:“文晖所做一切,都是听命于我。”
孟观潮笑得凉薄,“意图劫持靖王妃的人,可不会这么说。”
大老爷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你们怎么能那么下作?”孟观潮凝住他,“你怎么能一直那么下作?怎么做到的?”
大老爷恼羞成怒,“我倒是也想在官场与你争个高下,可我有那个余地么?”
这个所谓的长兄,算计母亲,谋害年幼的他。到了如今,又对女子下手,只因她们是他和靖王的软肋。孟观潮不屑地牵了牵唇,“我十来岁的时候,你已在官场,对付我的手段,与如今有何不同?”
大老爷哽住。
孟观潮从容起身。
大老爷忙问道:“文晖呢?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要殃及孩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拿什么担当?”孟观潮语带轻嘲,“你只管放心,我深知斩草不除根的道理。”
“父亲临终前说过,要你与我兄友弟恭,要你妥善安排几个侄子的前程!”
孟观潮轻轻一笑,“我绝不会全然遵从他的嘱托。你若是心内不平,到了阴曹地府,只管去找他诉苦。”
“你、你不孝!”
心愿不能得偿,便怨毒以对。孟观潮不以为意,“父亲这一生,除了在战场上有所建树,其实活得一无是处。我真是无法彻头彻尾地孝敬他。”
大老爷恨声道:“父亲最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你儿时将你掐死!”
孟观潮却道:“说到底,你是毁在了父亲手里。”
大老爷连声冷笑,“皇上就算治罪,我也罪不至死!我这条命,岂是你能发落的?”
孟观潮慢条斯理地道:“我不喜欢让人痛快地死。你该知道。”
“……”
孟观潮从容起身,“这一别,大抵再无相见之日。
“我要在官场上除掉你,并不是想光明磊落地对待你,不是不能效法你们的阴毒手段。
“我得顾着父亲的名誉。我没好生孝敬过他,让你体面些,也算是对他老人家的一点儿孝心。
“保重。”.
大老爷被刑部的人带走之后,大夫人便如同痴傻了一般,坐在椅子上,大半天一动不动。
毋庸置疑,父亲二人前程尽毁都是轻的,保不齐就要丢了性命。
文晖犯的错,是意图劫持靖王妃。虽然靖王妃不得夫君看重,但男人都护短儿,靖王不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大老爷……大抵是由着老四安排罪名了。他但凡能对老四形成威胁,也不会被刑部直接带走。
说什么到刑部回话,人家说的客气而已。这一进去,出来恐怕就难了。
在这关头,她似乎应该四处奔走,求亲友帮衬一把。
但是,没用的。不用试她就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了。
怪谁呢?
归根结底,该怪老国公爷教子无方,原配所生的三个儿子,都是心术不正,动辄就试图用阴招走上捷径。
再该怪的,便是大老爷,不知反思,把好好儿的长子养歪了。
心如刀绞,却是欲哭无泪了。
天光渐渐暗下来,孟文涛、元娘、二娘过来了。
看到他们,大夫人才清醒过来。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你们去给太夫人请安,不准乱说话。我去找你四叔。我们长房,固然有自作自受的,可也有清白无辜的。”
兄妹三个闻言,齐齐落下泪来。
大夫人顾不上他们,匆匆换了身衣服,去了孟观潮的外书房。
孟观潮正在和兵部的堂官梳理今年兵部的账目,近来每日如此。听得大夫人前来,犹豫一下,转到暖阁去见她。
大夫人看到他,便遣了随行的丫鬟,继而缓缓跪倒在地,“老四,我来见你,只是想问一句,文涛、元娘、二娘会不会受牵连?”
“安分守己的话,自是不会受牵连。”孟观潮如实道,“前两日,我已写信给江南汪家,说元娘是我的侄女,我很看重,连带的,也很看重这门亲事。”
猝不及防的,大夫人的眼泪掉下来。她仓促地抹一把脸,“老四……”
孟观潮看着她,和声道:“我们兄弟四个之间的恩怨,你很清楚。
“他们若是得到机会,会怎样对我娘、幼微和我,你大抵想见得到。
“老三垂死挣扎时做过什么,你应该还记得。文晖想劫持的人,不止靖王妃,还有幼微。
“我总不能一直过家里家外都防贼的日子,我也是个人,也想家中平宁安稳。”
“我懂,我明白……”大夫人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晓。眼下,我要的只是你给我一句准话,余下的三个孩子不被牵连,我……知足了。我谢谢你。来日,你让大老爷给我一封休书,或是将我安置到家庙,于我,都是最好的结果。”
“不论哪条路,都是你与儿女生离。”孟观潮牵了牵唇,“不至于。往后,长房少了两个人,主持中馈的人会换,但你依然是孟府大夫人。
“孩子与母亲离散,都是万不得已才有的事。但这也有条件。
“你若是教子无方,我瞧着苗头不对的话,便只能连累无辜。”
大夫人忙道:“不会的……我会好好儿教导他们。”
“那就没事了。”孟观潮温声提醒道,“除了这些,别的你最好别管,管出意料之外的事,不是你能受得了的。”
“这一点你只管放心。”
“回吧。你这动辄哭动辄跪的毛病,几时能改?”孟观潮说着,转身出门.
康清辉进京之后,便遵循了孟大老爷的意思,住进了一所孟府长房的别院,见了一些孟大老爷希望他见的人。
见的人里面,包括徐老太爷、徐二老爷、徐检。
每一日,他享有的是锦衣玉食,一如在家中。但他知道,只要自己有异常的行径,便会有人将他当场拿下。
但他一点都不担心。
来之前,就已做了周密的安排。能让他成为笼中鸟的人,委实不多。
这一阵,出乎他意料的,是徐家。
他以为,徐家不论发生任何事,都是因拥立靖王而起。那种事,错也便错了,局外人倒是不需多思多虑。
可是,来到京城这一段时日,随着与徐家的人来往,他渐渐觉出了不对:徐家老太爷,根本就是明里道貌岸然、暗里小肚鸡肠歹毒下作的货色,徐二老爷、徐检也是。
在孟府老大与老四起争端的时候,他们在斟酌的,居然是借机谋得益处?
能谋得什么益处?徐幼微是太傅的发妻,他们却将她搁置一旁,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还理直气壮地说这是目光长远之人才会有的考量。
他们想借助两广总督与孟府的权势,起复老太爷与二老爷。
他们,居然想帮助孟大老爷扳倒孟观潮。
他们为了这些,可以失去做人的下限,连当初孟观潮与徐幼微的亲事都不介意利用起来做文章,别的就更不需说了。
他差点儿被恶心死。
他不明白,那么美好、单纯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生于那样一个家族?
因为这一点,明里暗里的,打听徐如山其人。不愿多说的,三两句打发他,愿意多说几句的,便忍不住感叹徐如山什么都好,却是愚孝之人。
于是,他就慢慢地琢磨出原委了。
于是,不论何事,不论对孟府长房还是徐家老太爷,都只是口头应允,暗里则是劝告父亲定要审时度势。
属于惊喜的事件,自然是徐如山脱离宗族的事。他几乎忍不住拍手叫好。
至今日,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孟家长房父子先后落网。
终于,不用再担心徐家,不用再担心孟四夫人.
这晚,孟观潮较为少见地早早回房。
彼时徐幼微在指点林漪习字,也就随他去。
回到房里,洗漱歇下的时候,夜已深沉。
他睡得很沉。
她借着灯光细细打量着他。
清瘦的轮廓线条锐利,眉宇舒展,浓密的长睫被灯光打出一片小小的暗影,唇角不笑也似含着一点笑意。
让人觉得丝毫危险、威胁也无的他,也只有这种时刻吧?
她亲了亲他面颊,熄了灯,无声躺下,在静谧的氛围中睡去。
恍然醒来的时候,看到净房里有灯光蔓延至室内,身侧已经空了。是他去洗漱了。
徐幼微闭上眼睛,想继续睡,却没了睡意。很多事需要细细思量,偏偏精力集中不起来,陷入空茫状态。
她又睁开眼睛,看着水红色帘帐出神。
孟观潮转回寝室,丢下披在身上的外袍,现出精瘦的上身、套着中裤的修长双腿。借着净房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分外清晰地看到她明亮的双眸。
徐幼微静静对上他视线,弯唇浅笑。
“吵醒你了?”他俯身吻了吻她面颊。
徐幼微轻声回道:“不是。”
孟观潮的手覆上她脸颊,轻捏住她尖尖的小下巴。感觉她像只柔顺的猫儿一样,却又显得心不在焉。
“去哪儿神游了?”他手指点了点她心口。
“哪有。”她是真觉得冤枉。
他就笑笑地,纠缠着她唇舌。
徐幼微的手无意识地落在他肩头,迎合着他越来越浓烈的热切,给予回应。
呼吸焦灼在一起,气息逐渐紊乱。
他的手的手势唇齿描摹着她上肢的曲线,喉咙中逸出低低叹息。如此纤细柔美,这一刻她亦柔顺似水。
徐幼微渐渐难以再平静对待,勾低他身形,笨拙地去为他除去所剩衣物。
“小猫。”他语声低哑,含着浓烈的情慾。
“嗯。”徐幼微含糊应声。
他身形覆上。
她展臂环住他。
黑暗总是让人觉得冰冷,有他在的时候却是不同。
因着低哑或轻颤的语声,急促或低低的喘息,让室内旖旎蔓延,风情流转。
……
孟观潮的手温柔流连在那一方柔软,细细摩挲。
徐幼微觉得脸颊烧得厉害,语不成调地抱怨着,试图阻止。
他以吻封唇,将她言语泯灭于唇齿交错之间,温柔探寻她最深处的秘密。
她迷茫地睁大眼睛,慢慢开始陷入他似是无处不在的灼热、热切。
他不允许她始终似是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时时刻刻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不容漠视,更不容易忽视。
她在他怀里,终是陷入头脑混沌的沉沦.
同样的一晚,原冲和李之澄却过得很不消停。
原因也简单——
原冲下衙后,照常哄着儿子。
南哥儿却说:“我想兆年了。”
他问为什么。
南哥儿眨了眨眼睛,“他会给我做菜吃。”
他就哦了一声,说明天吧,明天让他来见你。
心里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于是,大晚上的,他却去了小厨房,对灶上的厨娘说:“不论怎样,后天早上之前,我要做出四菜一汤,你得教我。”
厨娘恨不得要哭了,“五老爷,这哪儿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啊?您不应该不明白这道理。”
原冲掂着菜刀,“你别慌、也别怕,就把我当成给你打下手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约束,知道么?”
厨娘称是,却是腹诽道:别约束,怎么敢呢?
原冲又道:“别只做凉拌菜、汤羹,我要炒菜。”
“好好好。”厨娘除了应承,哪里敢说不行,“您想学哪几道菜?”
原冲挠了挠额头。他想做琵琶大虾、蟹粉狮子头,还想做野鸭桃仁丁——想又有什么用,根本就不能成。
他正头疼的时候,李之澄施施然走进门来。
厨娘和灶上的婆子小丫鬟慌忙行礼。
“下去吧。”李之澄把小厨房里的人都遣了,这才走到原冲面前,点了点他面颊,“心烦了?”
“不烦才怪。”儿子喜欢的男子,都是别人,他能不烦么?皱了皱眉,他问:“跑这儿来做什么?”
“横竖也没事,就过来看看。”
原冲忍不住笑了,“看我出丑?”
“怎么会。我教你?”说话间,李之澄挽起袖子,“你也做我一回徒弟?”
“有什么不敢的。”原冲笑起来,立时变得兴致勃勃。
李之澄看了看厨房里现有的食材,选出几样,“从易到难,慢慢来。”
她对他,当然不会像下人那样不知所措,从洗菜、切菜开始教起,示范之后便让他亲力亲为。
原冲的刀功没问题,习武之人双手都特别稳定,精准度更不需说。
李之澄瞧着他任劳任怨的样子,笑,“每天教你一两道菜,多说一个月你就出师了。”
“那你说话可要算数。”
“不论早晚,我们腾得出这点儿功夫。”
“没错。”原冲为此信心满满,开始憧憬未来,“等我学会了,有时间就给你们做菜吃。”
这样暖心的话,听的人比说的人还要期待。而之于李之澄,便要忍不住多看说话的人几眼,心里想着,听听就算了。
炒菜时,李之澄只是在一旁指点,要他自己动手。
菜放入热锅里的时候,会飞溅出油星,这让原冲没来由地有些发慌。之后便因此乱了章法,慌手忙脚起来。
李之澄好笑不已。但是,喜欢这种时候的他。
喜欢极了。
这般的任劳任怨,不过是为了孩子的几句无心之语.
随后几日,孟大老爷、孟文晖的案子在几日间有了定论:
孟大老爷贪赃受贿;
孟文晖意图劫持靖王妃。
——这只是第一日的结论,随后才是重头戏:
孟大老爷勾结西北两位前总兵,煽动他们清君侧;
近期又诱骗两广总督长子进京,作为人质,以此要挟两广总督动用人脉,发动官员弹劾太傅不孝不义。两广总督从速赶至帝京,正是为了诉诸这一冤情。
——这只是大罪,其余大大小小的罪名,还多的是。
父子两个的罪行,已是板上钉钉,可大可小,可死可活。
而在这期间,皇帝的二姐静宁公主也出了一档子事:她跟身在东南的夫君如何都过不下去了,要死要活地请求和离。
皇帝没多想,就准了她的请求。
于是,静宁公主回到了帝京。
待她回来之际,皇帝才听宫人说起一事:静宁公主出嫁前,花痴一般地喜欢太傅。
皇帝心头一阵阵地冒寒气,心弦一阵阵地发颤。他好像是无意之中惹了祸,这可怎么办才好?
总不能把旨意收回,让那个姐姐再回东南吧?
唉……都自求多福吧。皇帝拍着自己的心口,腹诽着.
没人冤枉静宁公主,她在孟观潮面前,真如花痴一般。回来之后第二日,便盯上他了。
上午,孟观潮去了教军场,静宁公主很识趣地没有入内,而是选择站在高地观望。她发现不论他在不在,都是军容整肃。并不意外,因为之前就听说过,孟观潮在教军场处决了十几名不成体统的将士,在这之后,再也无人敢抗命。
下午,孟观潮去了兵部、五军都督府与官员议事,静宁公主就一直做他的尾巴,他去何处,她就在近处等着。
她有耐心,却不代表孟观潮能容忍——贵为公主,却跟着他满京城四处游转,不出两日就会满城风雨。
夕阳影里,孟观潮走出五军都督府,并不上马,眼神冷凛地看向正撩开帘子望着他的静宁公主。
静宁公主见这情形,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即刻下轿,走到他几步之外,站定身形后问道:“太傅稍后要去何处?”
孟观潮不说话。
静宁公主绞着手里的丝帕,赧然一笑,“太傅不说也无妨,我继续跟着,横竖也无事。”
孟观潮转头点手唤谨言:“别再让人尾随。”
谨言称是,转去静宁公主轿子前面,警告几名轿夫:“当心我打折你们的腿。”
有句话叫做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几名轿夫是公主殿□边的人,闻言俱是不忿,瞪着谨言,想要出言反驳时,却因对方阴冷的眼神心里发毛,再看看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傅,没敢吱声。
静宁公主竟也不恼,反而柔声道:“早就听说了,你这人脾气太差,可只要你认准了谁,便恨不得将心掏出来。你放心,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多看你几眼。再说了,你夫人性子不是出了名的柔和么?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孟观潮唇角现出一丝冷漠的笑,“我看着你烦,懂?”
正常人来讲,怎么样也要被这样的重话伤到,但是很明显,静宁公主和正常人不一样,最起码,此时关注的就与常人不同——她眯了眸子,看住孟观潮的容颜,捕捉着那一抹不含善意却十分勾人的笑容,并且满心希望那笑容能够在他唇畔停留得久一点。
谨言心生笑意,心说活脱脱的花痴缠上风华无双的太傅,滋味一定不好过,但是不好过的人是谁,可就说不准了。
孟观潮的笑容消散于无形。
静宁公主失落之后,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再笑一下我就走,今日不再跟着你了。”
“……”孟观潮叹为观止,不耐烦地对谨言打个手势,转身就走。
静宁公主心急起来,一跺脚,委屈地道:“孟观潮,你怎么回事啊?就算你对你夫人情深意重,甚至于就算你惧内,与我多说两句话,态度好一些又怎么了?我实话与你说,你对我怎样我都可以不计较,却保不齐会去找你夫人的麻烦,你可要想好了!”
孟观潮置若罔闻。
静宁公主慢悠悠跟着他走,“你不在意是么?那好啊,今日我正好无事,连夜去找你夫人说说话,看看她能不能将孟夫人的位子让给我。”
“去吧。”孟观潮头也不回地应声。
静宁公主不由一喜,“真的啊?!”
“去时活,回时死。”孟观潮回神睨着她,漠声警告,“三思而后行。”
静宁公主扁了嘴,片刻后,落下了委屈的泪,之后竟当街抽泣起来。
孟观潮暗叹流年不利——要有多不走运,才会被这个活宝相中?他揉了揉眉心,上了马车。
宫女慌忙走上前去,毫无章法地劝道:“公主别难过,他胆敢给您脸色看,还说那样大不敬的话,您大可进宫去,向皇上狠狠告他一状!您别哭,天底下也不是只有他一个男子……”
静宁公主却因这话生了气,止住哭声,抬手推了宫女一把,“你是不是傻了?居然要我向皇上告状?!我怎么能为芝麻大点事就害他给他添乱呢?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等龌龊的人?!你真是该打!”
“……”宫女无言以对,僵了片刻,唯有跪地认错,心里则是叹息: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前一名男子对公主低声下气唯命是从,如今倒好,低声下气的人换成了公主。
静宁公主擦了擦脸上的泪,茫然道:“对我说了这种狠话了,怎么办才好呢?最要紧是该投其所好,可他这种人,我做什么才会让他打心底高兴呢?”
做什么也没用,让他打心底高兴,就是您离他远远儿的——宫女腹诽着。
☆、第 062 章
静宁公主去了靖王府。
靖王见到她, 满心笑意, 靖王妃则是啼笑皆非。
“我原以为,再没人能给孟老四添堵了。”靖王笑道。
静宁公主睇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让你自求多福的意思。”靖王道, “适可而止, 不然的话, 有你受的。”
静宁公主垂下头, “我也没想怎么样啊, 只想每日都能见到他。早在我出嫁之前, 我就要死要活地想嫁他,先帝不给赐婚罢了。”
“你可拉倒吧。”靖王毫不留情地道,“不是先帝不赐婚, 是孟老四打死也不肯娶你, 再说了,驸马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谁稀罕?”
静宁公主着恼,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闭嘴?”
靖王哈哈地笑,“实话总是不中听。”
静宁公主求助地望向靖王妃,“六嫂, 你倒是说句话啊。我的心思,你是最清楚的。”
“的确,我很清楚,却也一直不赞同。”靖王妃语气柔和, 言辞却很直接,“我就是因为你的事,才晓得老四是如何洁身自好的一个人。如今,孟四夫人是我的好友。怎么着?你想让我纵着你胡来,伤好友的心?”
静宁公主很是伤心,“难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你的好友么?”
靖王妃笑一笑,不言语。
静宁公主抿了抿唇,“我能不能……嫁给他?在孟府做个摆设就行……只要你们帮我,我母后的母族,会全力支持六哥。”她是先帝第二位皇后所生,外祖父家是山西望族。
靖王笑出来,“收起你这份儿好意吧。我已伤了元气,得缓两年。你外祖父那边,我用着也不顺手。”
“那……好吧。”静宁公主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默默地起身离开。
靖王妃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她要是不死心,定要继续想辙。我们是不是该多留意些?”
“不用。”靖王道,“她回来,是宫里那小崽子同意的。眼下,他的太傅不胜其扰,他比谁都心虚,定会想法子善后。”
靖王妃斜睇他一眼,“提起皇上,你怎么总是没好话?”
“他私下里总说我是坏狐狸,我说什么了?”
靖王妃笑出声来,“又没冤枉你。”
靖王也笑,捏了捏她尖尖的下巴,岔开话题,“宁夫人开的方子,可有效用?”
“有。”靖王妃道,“你看我近日,不是好多了?”
“嗯,精气神儿的确是好多了。以前总是一副活腻了的德行。”
靖王妃轻轻打一下他的手,“方子是一个原由,孟四夫人也是一个原由。跟她说说笑笑的,一起琢磨新的绣样,一起琢磨棋谱上的残棋……做什么,都很有趣。”
“看出来了。”靖王道,“宁老爷子不就说了,他这小徒弟,聪明得很,只是不愿张扬罢了。”
靖王妃笑着点头,“就是因为她,我这两日,都恨不得把静宁撵走了。”同在皇室的人,尤其女子之间,各有各的算计,她这个没算计的,便与谁都不能交心。当然,主要也是没遇见真的投缘的人。
靖王哈哈地笑,很理解她的心绪,“要是这样的话,我就留心些,找个机会,给静宁点儿教训。”.
晚间,徐幼微如常陪太夫人用饭。
太夫人讲笑话一般说起了静宁公主缠着观潮的事。
徐幼微也真就是听笑话的心绪,一直笑盈盈的。
太夫人道:“静宁公主出嫁前,变着法子求先帝给她和观潮赐婚。先帝就问观潮的意思,观潮说要是那样,只能抗旨不尊,辞去官职。
“先帝就笑,说只是提一提,问一问你的意思。姻缘最是不可强求。
“随后,静宁公主闹得厉害了,皇帝发作了她几次,斟酌着给她选了门不错的亲事。
“到底,静宁公主认命了,奉旨成婚。
“到如今和离回京,倒是我没想到的,她夫君明明对她很好,一向尊敬有加,唯命是从。”
静宁公主是金枝玉叶,大抵是因此,徐幼微前世今生都不曾听说她钟情孟观潮的事。又不是长脸的事,皇室自然要压下,知情的人也不敢轻易提及。
而在前世,静宁公主并不曾和离回京,更不曾这样胡闹。
今生是怎么回事?孟观潮娶妻成家,那位公主怎么反倒这般没心没肺地行事?
想不通。
徐幼微和声道:“这种事,前十年、后十年,大抵都是免不了的。一切全在观潮。我只做个看热闹的。”
太夫人笑了,“老四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至于你,慢慢看就是了。”
徐幼微笑着点头,心里想着,观潮是什么人,我也清楚得很啊.
腊月二十一,孟文晖被定罪,因其心思过于歹毒下作,流放千里。
腊月二十三,两广总督康朔上进殿面圣,亲口指证孟大老爷用自己嫡长子要挟自己为其斡旋,且要将其调到两广为官。
腊鱼二十四,刑部将压在诏狱的数名钦犯的最新供词交给皇帝,无一例外,所指证的,解释曾与孟大老爷书信来往,孟大老爷亦希望他们协助两位总兵清君侧。
至于那两位总兵,亦是亲口承认,曾收到过孟大老爷的信函,大意是鼓动他们兴兵起义,只是,他们担心被人得知,当即就将信件烧毁了,接下来的动向,却是全然按照孟大老爷的心思。
物证不在了,无妨,有人证已足够。
除此之外,大老爷先前的同谋、爪牙相继反水,指证大老爷一直对太傅居心叵测,甚而,只要遇到合适的机会,便会下手杀掉。
——这些只是一部分,值得一提的,其余的诸如关乎贪赃受贿的事,已经不够瞧了。
百官愤然,齐齐请奏,请皇帝严惩太傅长兄孟观楼。皇帝着刑部、大理寺、锦衣卫联手查办。
也有官员想落井下石,趁机踩太傅一脚,建议皇帝彻查太傅行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皇帝立时就飙了,虎着小脸儿说:“你真是枉读了数年圣贤书,亦枉做了数年的官,这般下作的嘴脸,跟谁学的?拉出去,廷杖二十!”
把好些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静宁公主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能打动孟观潮的途径:他看重妻子徐氏,那么,她不妨利用与徐氏相关的事做文章。
她先是接近徐如山和徐夫人,夫妻两个却是对她避之如猛虎,起先还肯见,一两次之后,索性就不顾她的面子,不肯见了。
她也不在意,继续想辙。
于是,从心腹口中得知了徐如山脱离徐家前后的一些是非。
听来听去,就来了脾气:他孟观潮那般在意的夫人,怎么会出自那样一个门第?——哦不对,是以前,眼下,孟四夫人只是户部侍郎徐如山的小女儿。
可就算这样,还是让她着恼:徐老太爷、徐二老爷未免太不是东西了,老想着起复就是痴心妄想——孟观潮何时有过朝令夕改的行径?怎么连这一点都不了解?为了起复的事,那两个混账东西,定然没少给孟观潮添堵。
好吧,他们跳脚作妖的时候,她没赶上,现在,却是她帮他痛打落水狗的时候了。
腊月二十四,静宁公主跟前的大管事薛璐找到徐老太爷跟前,说静宁公主回了帝京,想再建一所公主府,而看中的地方,正是包括徐家宅邸在内的这片宅居地,便想出些银钱买下。
徐老太爷迟疑着,与薛璐打太极。
说了半晌的话,薛璐总算是明白了:徐老太爷的意思是,如果能帮他或次子起复的话,别说一所宅子,任何事都甘愿效劳。
薛璐心头一阵冷笑,就想着,这老头儿还真是个官儿迷,都到这地步了,还在做那些不着边际的梦。
由此,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起身告辞时道:“据我所知,阁下住的这宅子,是你家老祖宗官运亨通时,皇家赏赐的。
“说起来,能住在这宅子里的人,只能是徐家的官员及其家眷。
“眼下,我倒是不知道,住在这儿的人,有谁有官职亦或功名。
“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这么不识相?殿下只是出于礼数,让我来跟您打个招呼,你却胡思乱想到了别处。
“委实可笑。
“明日为期,我唤人把文书送来,你签字画押,即刻搬离。
“否则……别怪殿下不给你脸面。其实,也用不着给你脸了,亲儿子都被你逼得另立门户了,谁还能高看你?”
语毕,他拱一拱手,大踏步离开。
徐老太爷满腹火气发不出,沉了好半晌,呕出一大口血。
再气,病得再重也没用。到了第二日,徐老太爷、徐二老爷带着家眷搬离了宅邸,住进了一所别院。
翌日,大老爷孟观楼的罪行得了最终的发落:本该凌迟处死,但念在他是孟老国公爷的长子、太傅的长兄,且为官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如今,功过相抵之后的处置是,流放交趾。
孟文晖处处帮衬父亲,端倪不难寻到,又有切实的试图劫持靖王妃的歹毒行径,无法从宽处置:廷杖三十,流放古北口。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二老爷,这人算得大老爷的左膀右臂,在这当口,自是一并获罪。对他,刑部及至六部,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干脆地予以与孟观楼相同的刑罚。
二夫人得到最终的消息之后,反应与大夫人大同小异。
孟观潮给她的答复,也与之前予以大夫人的答复大同小异。
二夫人并不能全然接受夫君锒铛入狱的现实,但是,为着孩子,也只得强打起精神,给孩子们做主心骨。
对于这种事,徐幼微除了心内唏嘘,做什么都不合适,闲来只是带上四娘,去原府、靖王府串门。
过了这一段日子,一步一步的,四娘已是真性情示人,待人接物大方有礼,但是心内自有计较,合心意的,便来往着;不合心意的,便不肯再应承。
太夫人和徐幼微都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希望她顺心顺意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腊月二十六,徐幼微听说了祖父祖母搬家的事情的原委,心里好一番啼笑皆非。
这算什么?
连恶人自有恶人磨都算不上。
不是好事,但,也真不是坏事。换个人来做,她说不定会生出些许愉悦之情。
这日晚间,徐幼微刚入睡,孟观潮回来了。
她早已习惯了他的一切,包括睡梦中听到他的脚步声,只是微微蹙眉,随即眉宇慢慢舒展,意识依然沉浸在梦境中。
孟观潮掠过垂下的纱帐,轻手轻脚地宽衣躺在她身侧,继而展臂将她松松搂到怀里。
不消片刻,她翻身背对他,不满地嘀咕一声:“热。”室内总是暖如春日,他又像是个小火炉,不少时候,她真会觉得热。
孟观潮轻笑,手指轻柔游走在她背部,将小衣系带逐一解开。
随后,双唇代替了手指,缓慢地时轻时重地游走在她背部。
“烦人……”徐幼微想要翻身面对他。
孟观潮却施力让她趴在床上,上身压上去,继续之前的亲吻。
徐幼微又觉得痒,又是心跳如雷,喃喃抗议:“孟观潮……不带这样儿的……”太磨人了。
孟观潮笑起来,咬了她背部雪肌一下。
她的手抓紧了床单,按捺不住,轻哼出声。
他整个人覆上去,再沉下去。
她轻轻地抽着气,“……我想看着你。”
“乖。等一会儿。”
他口中的一会儿,可长可短。
徐幼微香汗淋漓时,才得以面对着他。
……
翌日,孟观潮出门之前,谨言慎宇问道:“大老爷、大公子、二老爷已经得了发落,随后——”
孟观潮分外平静地道:“过个三个年,染病,不治而亡。在那之前,好生照看着。”
谨言慎宇自是明白,所谓的照看的意思。
孟观潮神色如常地出门。斩草除根的道理,他比谁都明白,而在眼下,却分明是没做到。只是觉得,之于当下,是没把事情做绝的必要。
到底,其余的孟家的孩子,不知晓上一辈的恩怨,有可能变得更好。
不论如何,他还是没有老大的冷硬心肠,没法子对在眼中是孩子的人下狠手。
再让手下观望几年吧。若有养虎为患的苗头,到了适当的时候,再寻由头处置了便是。
但他估量着,不会有那种伤人伤己的可能:女孩子们,会相继出嫁,男孩子们,会相继建功立业或是娶妻成家。观其取舍,便见其心智.
徐幼微一直在观望的,是孟观潮对两广总督康家的态度。
曾故作不经意地提起过三两次,孟观潮只说康家还好,只要一切照旧,三五年之内,都会一切如常。
起先是不懂,因为担心康清辉已经成为大老爷的质子,后来,大老爷的案情明朗之后,便知道康家父子已经做了明智的选择。
但这并不能全然打消她的担忧。毕竟,前世康家出事是在几年之后。
康清辉那样的人,只要稍稍调整一下生涯路线,便能早日成为太傅的左膀右臂。
明明也是做到过的人,在这一世,没必要与家族一起经历腥风血雨。
但想要康家改变,又该从何处下手?
目前而言,她无计可施。一个女子,总不能好端端地去见一个男子吧?也不能好端端地告诉一个人,你要是不小心,家族就会落难吧?
人家信不信倒在其次,被孟观潮发现了,不知是什么后果。
头疼。
徐幼微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重生,在遇到这种事情而言,是再失败不过:能帮到孟观潮的委实有限,大事上,他的杀伐果决决定一切。
每到这种沮丧的时候,她只能往好处想:不论好歹,林漪的命途已然更改,太夫人的运道也已更改,不论她付出多少,最起码,她都尽力了。
人就是这样吧,不论重活多少回,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也是微不足道,只看他在意与否。
归根结底,有些人,是可以不被局限的,而有些人,始终都被局限在一定的格局之中。
恰如观潮与她。
如此,与其担心谁,倒不如相信他。
他并非前世末年堪称残暴的做派,今生处置的人,必是罪有应得,康家也就不见得有前世的遭遇.
徐家的事情过去了几日,孟家却似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静宁公主派人送去帖子,外院的人问明来处,就当即将请帖送回,说太傅早就交代过了,静宁公主府的帖子,孟府一概不收。
气得她肝儿疼。
真是没见过那么矫情的男人。不就是看上你了么?至于这么打女人的脸?
气了两日,赶在年节前,她进宫见皇帝。
皇帝一看到这个姐姐,一个头就已两个大,直接询问:“你来见我,是为何事?”
静宁公主道:“我想请你给我赐婚。”
“你又要嫁谁?”皇帝问。
静宁公主没好气,“什么叫‘又’嫁谁?”
“好像你没嫁过人似的。”皇帝摆一摆小手,“自家人,就别装模作样了,有话直说。”
静宁公主多看了说话的人一阵,“我,能不能嫁入孟府?若是不能做平妻,做个妾室也行。先帝在世的时候,我记得,曾反复叮嘱过你,要善待几个姐姐……”
“有事说事,别说那些没用的。”皇帝板起了小脸儿,“朕虽年幼,却没少看史书,当朝公主给人做平妻的事情,我从未见过先例,至于给人做妾,那般给皇室抹黑的行径,更是闻所未闻。静宁公主,今日你前来,到底是想嫁人,还是想羞辱先帝、羞辱我、羞辱皇室?!”
静宁公主心头一惊,诧然望向皇帝,见到的那张小脸儿,神色冷峻,目露不屑,唇角却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分明已有了天子的做派、威严。
她愣住了。
先帝驾崩后,她赶回来守灵、守孝,那时见到的皇帝,根本就是个孩童,凡事都要找他的太傅。
找太傅好啊,太好了——那是她爱慕的男子。由此,从来是赞同皇帝宠信太傅。虽然,赞同与否都没什么用。
想不到的是,那个性子至为绵柔的皇帝长大了,而且,已经生出帝王的刺儿。
“我……”静宁公主嘴角翕翕,不知道如何应对。
“你安生些,朕就留你在帝京;若再惹太傅不悦,朕就把你发配边关。”皇帝目光冷冷的,“你我之间,并无恩情。你就算成为全天下的笑柄,我都不会理会。而你要是愿意,我也不介意帮你成为笑柄。”
静宁公主眨了眨眼,再眨眨眼,看向皇帝。她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甚至怀疑,面前的人不是皇帝。怎么样的帝王,都不该这般语带嘲讽地讽刺一名公主。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再叨扰太傅,别怪我不给你脸。”皇帝抬了抬小手,示意顾鹤遣人离开。
静宁公主羞愤难当,却是无计可施,无言可辩,只得狼狈地行礼告退。
等人走后,皇帝拍了拍小胸脯,叹一口气,又摇一摇头.
年节如期到来。
孟府两院在太夫人、徐幼微、四娘的安排之下,处处张灯结彩,充斥着过节之前该有的期待与欢喜。
腊月二十九,徐幼微特地去看了看元娘,是因为知道这女孩子胆子小,容易多思多虑。
元娘见她的时候,一脸病容。
徐幼微无法亦无奈,“好些话我也不方便说,等你到了江南,不妨让下人到民间打听打听,借此,你也就知道,你四叔到底是怎样的人了——他,不肯救的人,必是罪无可赦的,你能明白最好,不明白,我也理解。”
元娘就哭起来,握住她的手,哭了好一阵才道:“四叔手里有军心、民心,这些,我早就查证清楚了。同时手握军心民心的人,不单是地位不可撼动,是他付出了相应的心血。为此,我才想离开孟家。远远的,离开。
“小婶婶,我哭,只是想哭,但是为何而哭,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了父兄,还是别的什么……”
徐幼微把哭泣的女孩揽到怀里,“不管是为什么,你想哭就哭。但是,你得明白,日后,你要事事为自己打算,过好自己的日子。”
“嗯,知道……我知道……”元娘哽咽着,不可控制地,搂紧了徐幼微。
徐幼微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心头却是平静无澜。
元娘、二娘之类的人,一如太后,她能给予的,只有面对面的实话实说,却不会付诸情义——不是谁的错,是立场早已注定.
年节到来了。
除夕,祭祖、吃团年饭、坐年。
大年初一,朝臣、命妇进宫拜年。
皇帝比之去年,显得稳重了些,太后则是一如往年,温婉中透着疏离。
徐幼微对于太后,心绪真是复杂得很。如果不是知道这女人是个祸根,那么,之前所有的来往,都会变成伤人的回忆。
徐幼微知道,便从没真正觉得太后是自己可以接近的人。
或许,在太后那边,也是一样的吧:要接近徐幼微,因为,她是孟观潮的夫人,他在意的女子。
仅此而已。
年节期间,孟观潮一如曾经允诺过的,每日除了面见故交旧友,尽量留在家中,陪伴家人。
元宵节当日,宫中设宴,因皇帝年纪还小,不饮酒;太后有些神色恹恹的,滴酒不沾。因而,宴席早早结束。
之后燃放烟火,皇帝心不在焉,太后推说头疼,看也不看。
朝臣、命妇在冷风中看了会儿烟火,便识趣地告退。
皇帝撒着欢儿地回了乾清宫,和顾鹤一起换了寻常的穿戴,在金吾卫、锦衣卫的安排之下,遮人耳目地离开宫廷,去了孟府。
孟观潮带着皇帝、林漪去赏灯。
街头的花灯,大多不如宫中的精致,可皇帝却是瞧着什么都好,小脸儿笑成了一朵花。
皇帝特地赏了孟府好些花灯,林漪都细细看过了,但是到了街头,置身于充斥着扰攘、欢笑的街头,心绪也就如皇帝一般,唯有新奇、惊喜。
孟观潮、顾鹤和不着痕迹追随在附近的侍卫们瞧着两个孩子的笑脸,俱是不自觉地唇角上扬。
意外的是,在街头,一行人与靖王不期而遇。
靖王看清楚孟观潮和两个孩子,显得很服气地笑了。
“你追着我们做什么?”孟观潮问。
靖王没正形,“你好看,我不追着你追谁?”
孟观潮笑笑的,“正好,人越来越多,帮我抱孩子。”
靖王抿了抿唇,低头看一眼皇帝。
皇帝立时站到孟观潮身侧,握住他的手。
靖王嫌弃地蹙了蹙眉,嘀咕道:“个烫手山芋,打量我愿意抱你似的。”转而俯身摸了摸林漪的头,把她捞起来,抱在怀里,态度特别和蔼,“伯父抱着你,好不好?”
父亲的话,林漪刚刚听到了,自是笑着点一点头,“好啊。”
“真乖。”
那边的皇帝被孟观潮抱起来,先是因为视野更为开阔而欢喜,下一刻就蹙了蹙眉,手轻轻地拍一下孟观潮的肩,认真地对靖王说,“辈分差了。这是我四叔。”
“……”靖王也蹙眉,“是你把辈分弄乱的。什么四叔?你从哪儿论的?”
“父……”皇帝顿了顿,“父亲跟我说的,这是我师父,更要当叔父一样,总之要敬着。”
“这事儿吧,各论各的。”靖王才不肯在大街上跟他争辩这个,“看灯。”
“那可不成。”皇帝一本正经地道,“等到了四叔家里,我们好好儿掰扯掰扯这事儿。”
“你行了啊。”靖王没好气。
孟观潮、顾鹤却是忍俊不禁。
过了一阵子,趁两个孩子聚精会神地看人猜灯谜,靖王低声对孟观潮道:“你真行。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带着俩孩子出来逛?”
孟观潮一笑,“要是偷偷摸摸的,带他们出来干嘛?”
“好歹遮掩些才合适。”
“越是遮遮掩掩的,越引人注意。”
靖王就想,大抵谁做梦也想不到,太傅会带着皇帝、女儿来街头赏灯,而有这种闲情的官员,在今日就算有心,也不见得有空。是出其不意的事,也真不用乔装改扮。
一路走,两个男子一路买下了很多花灯,估摸着时间不早了,一起回了孟府——靖王妃惦记着今日孟府要彻夜燃放烟火,早就过来了。
原府的人自是不必说,也是宫宴结束后便来了孟府。
原老夫人和四个儿媳妇在太夫人房里谈笑,靖王妃、李之澄、南哥儿和徐幼微在卿云斋小花园中的暖阁用茶点。
过了一阵子,孟观潮、靖王、原冲带着皇帝、林漪过来了。
见礼落座后,三个都很有孩子缘的大男人坐在一起,三个孩子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围在他们身边。
室内充斥着男子爽朗的言笑声、孩子的欢笑声。
徐幼微、李之澄和靖王妃瞧着这一幕,各自的心里,多少有些怅惘。
徐幼微想着,如果靖王只是观潮的好友,还多好。
李之澄则在想,观潮是很喜欢孩子的人,也很招孩子喜欢,偏生带在身边的,都是别人的孩子。再过一二年,他和幼微就该有好消息了吧?为此,她默默许愿。
靖王妃则望着把南哥儿抱在怀里的靖王,心里有些酸酸的。她不知道,此生,他与她,能否有孩子承欢膝下的一日。
这一晚,来了很多男女宾客,都是来看烟火的。
孟府中的人,只应承与自己交好的,交情一般的,也不怠慢,有下人很周到的服侍茶点酒水果馔,将男女宾客安置在不同院落中的暖阁。
皇帝、靖王、原冲等人尽兴离开后,已过子时。
送客回返暖阁的路上,孟观潮问幼微:“累不累?”
“不累。”她对他一笑。
到院中,她停下脚步,望向空中。
孟观潮移到她身后,展臂环住她,将她双手拢在手掌间,与她同看美丽璀璨的烟火.
时光惊雪,转眼已是二月初,春寒料峭。
徐幼微去原府或靖王府的时候,好几次都有人暗中追随。
她知道是谁的人手,只让护卫严加防范,不予理会。
却不想,对方变本加厉:人手增多,分明是有恃无恐了。
徐幼微淡淡地吩咐:“那就适度地给予警告。”
侍书称是,“夫人放心。”.
这一阵,静宁公主经常闷在家中练习骑射。
皇室中的金枝玉叶,怎样的人手都不难物色到,但她仍是从十三四就开始苦练骑射。
只因为,这是孟观潮的喜好之一。
然而有一日,她醒来时,面对的却是满室漆黑。
侧耳聆听,雨点打在木料上,声声作响。
静宁公主在黑暗中聆听着粗暴的雨声,泪水不停地滚落到腮边。她哭起来从来是惊天动地,这一次却是无声的,因为嘴巴被塞着,做不得声。
时间久了,她不敢再哭了——周身被捆绑得动弹不得,泪水鼻涕横流,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她无助地睁大眼睛。发生了什么?
稀里糊涂被人用迷药迷倒了,一段时间失去了记忆,醒来时就到了这方狭小漆黑的空间,是柜子箱子还是棺材?无从识别,只能通过颠簸的感觉知晓是在赶路。
是遭了谁的毒手,要被带到什么地方,要经历怎样的凶险,她全不知晓,无从猜想。
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饿了,却没人在意,更没人理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时候,还是没停下来。
她怀疑自己会被活活饿死。
她开始责怪自己那帮侍卫都是废物,更责怪自己傻乎乎的不知多加防范。
快被饿死被怨气淹没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她被人丢到了地上,随后有人扯下了她嘴里塞着的布,灌她喝了几口菜粥,便又将她的嘴堵住。
静宁公主忍不住又哭了——她还没吃饱,刚尝到食物的滋味,刚想多吃一点的时候,粥就没有了。
一辈子也没吃过这种苦。
如果来日能够报复这些恶棍,一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
起先,她被安置到了一个民宅中,捆绑着她的绳索去除之后,她觉出周身粘腻发痒,难受得她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些日子都不曾洗漱,不知出了多少汗水,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头也痒得厉害,她几乎要怀疑自己身上有跳骚了。
正为这抓狂时,有女仆送来了热水,冷冰冰地道:“洗干净,半个时辰后,我们来帮你梳妆。若是看到你还是脏兮兮的,就把你一双爪子剁了!”
静宁公主听得心惊肉跳,眼泪又掉了下来。
“不准哭!憋回去!”对方的语声更冷更凶狠了,“再哭就把你双眼戳瞎!”
静宁公主连抽噎都不敢出声了。没得选择,她只有一句句照办不误。
多少年来的尊贵、骄纵,到了吉凶难料时,也只剩了低头任人摆布。
沐浴之后,两个凶悍的女仆进来,给她梳了简单的发髻,换了一袭白衣,随即将她双手反剪了绑住,又用黑布将她双眼蒙住,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门。
一人警告道:“劝你还是省些力气,不要乱喊乱叫,没人会在这里救你。惹恼了我们,就把你丢到妓院里去。”
静宁公主扁了扁嘴,想哭,强忍住了。
两个人带着静宁公主走了一阵子,转了好几个弯,才到了地方,不时提醒她要上或是下台阶,语声竟一改之前态度,变得温和恭敬。
两个人在静宁公主眼里犹如恶魔,此时的恶魔都因着要见什么人而改头换面,让她的狂跳不已,紧张得随时都有昏过去的可能。
迈过门槛,暖意袭来的同时,还有着很好闻的淡淡清香。
“公主请坐,稍等。”
静宁公主被安置在座椅上。
两人放轻脚步离开。
静宁公主的心绷成了一根弦,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过了许久,却也没人理会。
她双手开始挣扎,想将绳索挣脱。只三两下,她就放弃了。也不知绳索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越挣扎越束缚得紧。
正是这时候,有人趋近。
她并不能听到那人的脚步声,是通过陌生的气息辨别出的。很浅淡的一种香气,她从没闻到过,叫不出是哪种熏香。
那人的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手心温热,指尖有凉意。
随后,那人拎起她,带她走到里间,将她安放在床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去除她才穿上没多久的衣物。
静宁公主终于从恐惧中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没有人回答她。
三日后,她被送回了公主府。
她缓过来之后,便给李之澄下了一份比试骑射的战书。其中深意,只有局中人才会懂。
翌日,李之澄应下了她的战书.
静宁公主与李之澄比试的场地,隶属皇室,是个不大的场地。
言明规矩之后,林筱风调派人手,妥善安排下去。
静宁公主与李之澄形同身在包围圈正中。这里不似之前场地的空旷,是一片丛林。她们各自携带三十支箭,用完为止,以命中率定输赢。
马当然是不能骑了,两人只带了弓箭,背光而立。
午后的清风送来徐徐凉爽,树叶草木轻轻摇曳的声响连成一片,中间夹杂着精兵驱赶猎物、猎物奔跑时或轻微或沉重的声音。
两女子缓缓闭上眼睛。
一声鸣镝箭之后,两人同时睁开眼睛,锐芒闪烁,弯弓搭箭。
箭支连发,箭头穿透空气,带着凛冽寒意,刺中猎物躯体。猎物应声倒地。
被驱赶到包围圈内的猎物越来越多,再跃入眼帘的猎物却是越来越狡猾,四散逃窜至两人周围的隐蔽之处。
两个人不能再守株待兔,各自移动身形,追赶、猎杀猎物。两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穿梭在丛林之中。
静宁公主,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这身手,确然超出预料。——好些人都这么想。
静宁公主不时瞥一眼李之澄,发现这女人到了丛林就像是到了家一样,身形敏捷如猎豹,双眼亮得似是熠熠生辉的宝石,偶尔无意间与她对视一眼,光芒迫人。
李之澄也不时看向那道纤细身影,不得不承认,这情形下的女子手法干脆利落,快到几乎让人看不分明。一袭黑衣衬托下,那张皎洁容颜的侧脸显得愈发精致,透着侵袭意味。
只是,比起她,还差了些。
李之澄不在乎输赢,初衷不过是觉得有趣才应承下来,眼下输赢已现,她也无意再逗留,而就在此时,静宁公主取箭瞄准一只正拼命逃亡的野兔的时候,一支箭嗖一声贴着她衣襟飞过。
放了空箭。
静宁公主是故意的。
她笑得很迷人,也很气人。
离静宁公主较近的几名精兵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又因静宁不输李之澄的身手心生钦佩,几个人对了个眼神,齐心协力将两头野牛驱赶到她附近。
这种情形下,人不需言语,却能清晰感受到一点点善意、敌意。静宁公主不想辜负几个人的善意,取箭瞄准。
箭支搭上弓,她却飞快地一蹙眉,感觉不顺手,特别不顺手。正是这刹那间,一支箭贴着她头皮飞过,带着劲风,刺入野牛要害。
静宁公主真火了,通过箭支方向猛然转身,看住发箭的人,眯了眸子,继而,便是满目的不可置信。
在这之前,她一直是右手拉弓搭箭,在这一刻,却忽然将弓交到右手,换了左手拉弓搭箭。
明眸在这一刻焕发出璀璨光华,却透着出奇的镇定狠冷。
她手中弓箭,对准了与她作对的男子。
男子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箭支贴着他耳朵飞过,“咄”一声嵌入他身后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四老爷!”
四方响起精兵的惊呼声。
“闭嘴。”孟观潮打个手势,目光锁定的却是一头因为人们齐声呼唤而发狂的野牛。野牛正狂躁地冲向静宁公主。
他的箭支上弦。这是他箭筒中最后一支箭。
箭离弦,正中猎物要害。
手下也因他举动,在几息的工夫之后弯弓搭箭,齐齐袭向猎物.
同一时间,徐幼微正在见一名康家的管事妈妈。
原本以为只是平平常常的来往,却不料,那位妈妈却语出惊人:“我家大公子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些事,不是如今这情形。譬如,孟府大公子的发妻,在我家大公子的梦里,就不是如今这一位。”
徐幼微心弦立时漏了半拍,遣了随侍在侧的下人,“说下去。”
那位管事妈妈看一眼侍书、怡墨,终是继续道:“我家大公子交代奴婢的并不多。他所梦见的事情也着实不可理喻,他居然梦见太傅斩断孟三老爷四肢,令其血尽而亡……”
徐幼微眉心一跳,定定地看住说话的人,轻声道:“他还说了什么?他,作何打算?告诉我。”
管事妈妈想了想,继续茫然无措地道:“大公子的梦里,孟家大公子的发妻,下场很凄惨,但是,身死前后,太傅杀了所有欺负过她或徐家的人。”
☆、第 063 章
徐幼微语凝, 便只是看住说话的人。
侍书、怡墨亦是满脸困惑。
管事妈妈的困惑, 不比别人少一分,很明显,她自己也觉得很荒谬, “我家大公子让奴婢问问夫人, 是否听得懂。”
徐幼微啜了一口茶, 和声问道:“是否听得懂, 又如何?”
管事妈妈又一次看向侍书怡墨。
徐幼微予以安抚的一笑, “这是我的亲信, 有话不妨直说。”
管事妈妈放下心来,道:“不论夫人是否听得懂,有些事, 该早做打算。”
“譬如——”
“有一些事, 关乎朝堂、百姓。”
徐幼微笑了笑,“我是否听得懂,并不重要。只要是有益的事,我很愿意促成。”
“那么,夫人能否拨冗,见一见我家公子?我家夫人命人送来了两广地界一些土特产,让公子当面交给您。”
徐幼微想了想, “明日午后吧。”
管事妈妈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即刻行礼道辞。
徐幼微示意侍书打赏。
待人之后,侍书、怡墨齐齐茫然地看着她,“四夫人, 那位妈妈,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徐幼微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长时间一头雾水,忍不住笑了,“我在闺中时,与康公子相识。他与我打了些哑谜。你们什么都没听到。”
侍书怡墨点了点头。本就是什么都没听到,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连在一起,就如天书一般。
徐幼微回到寝室小憩,利用这段时间,消化掉心头的惊讶:康清辉居然与她一样。实在是匪夷所思.
听得管事妈妈的回禀,康清辉笑了笑。
徐幼微的说辞很有意思,并没承认她是转世重生的人,却不妨碍他笃定她是同道中人。
身在两广,他接受了重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时候,新帝刚刚登基。彼时他最担心的,便是徐幼微的婚事。
这一世,她决不能嫁给孟文晖。
不会有人相信,她牵系着三个家族的命运、一代帝师的生涯。
他日夜兼程地赶到帝京,拜访徐老太爷,探听到她的情形,又与孟文晖走动过一阵。
酒后,孟文晖说过几次,想娶徐五小姐。
他便显得好笑地说,那女子,不少人都知道,我也倾慕。但如今,她都病得不省人事了,说是个傻子也不为过,你确定要娶那样一个女子?再说了,徐家可是个名符其实的烫手山芋,你接得住?令尊令堂怕是打死都不会同意,还是省省吧,起码等她痊愈了再说。
就这样,真真假假的,劝了孟文晖几回。那厮果真犹豫起来,终究是认同了他的说法,要等徐幼微好起来再说。
此事,他总算能稍稍心安些,随后,便是很煎熬的一段日子。
他喜欢她,前世今生,唯一放在心里的女子,只有她。
却又清楚,太傅深爱她。能护她周全、挽救徐家的人,只有孟观潮。
父亲是两广总督,的确是极有分量的封疆大吏,但是,没有保证徐家安稳的能力,更没有自找麻烦的闲情。
儿女情长,该给对方的是安稳静好,若明知没有那个能力,便该让她有最好的归宿。
他很清楚,若是能够说服双亲,成全他与徐幼微的亲事,日后,整个家族都会得到孟观潮的护助——前世,孟观潮明明恨极了上头三个兄长,尤其长兄,但是因着徐幼微,一直容忍,甚至于,给了孟文晖世子爵位、官职。
直到孟文晖最终百般委屈徐幼微,让她红颜早逝,孟观潮才亮出残酷的刀。徐幼微病故之后,孟家就只剩了太傅一个人。那时候的太傅,已经是嗜血的魔,根本不管是否连累无辜。
让人听了都胆寒。也因为他对家族的残忍无情,落下了种种骂名。好在除去这些是非,他仍是心怀天下的太傅,将士不在乎那些,愿意追随太傅,开疆拓土。
只有真心在意、仰慕或是痛恨太傅的人,才品得出,他那么大的转变因何而起。
前世孟观潮整治康家,是公事私账一起算了。
钟情徐幼微的男子,孟观潮都膈应;曾对徐家落井下石的官员,孟观潮都记恨。父亲前世的过错在于,没看清孟家四兄弟的分歧,与长房、二房、三房都有来往,徐家满门落难一事,有康家一份功劳——这是他与父亲决裂的原因,只是外人不知。
谁都不知道,所以,家族落难的时候,他也一并获罪。
到了那地步,他对孟观潮的看法、情绪,复杂至极:恨他连累无辜,而念及徐幼微,便又生出三分理解。
是因此,他更名改姓,投身军中。
到了军中,经年之后,对孟观潮便只有仰慕、敬重。
能成为孟观潮的袍泽,是他在前世尽头最引以为豪的事。
那一世,死于沙场,太傅送了他一程。
知足了,无悔。
有憾事,与孟观潮相同:大意了,因为无法得到的痛苦,年复一年,不再留心与她相关的一切,甚至远离她,回过神来,已然到了死生相隔之时。
死之前,他知道,太傅数年伤病累积,情形很不好了,恐怕也是不久于人世。
那女子什么都没做,却生生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只因为,爱她的男子是孟观潮。
如此,不如成全。
可这种事,打定主意是一回事,认真施行起来,真的是很难受。
正一边难受一边想法子的时候,好消息传来:太傅请人到徐家说项,求娶徐五小姐。
他自然清楚,这只是太傅顾着徐家的面子,事情起因,定是徐家先提起的——太傅没可能在那种时候主动提及婚事,不可能主动给人弹劾借着公事谋取私利的把柄。
而以徐家那些人的脑子、计较,又不可能张罗着把徐幼微许配给孟观潮。
有那么一刻,他怀疑太傅也重生了,转念就否定:太傅若是重生,事情就简单了,压着孟府长房,等徐家的事情有了着落,再求娶徐幼微即可。太傅可不是等不起的做派。
那么,这事情的关键,便是徐幼微了。
一定是她做了或说了什么,不然,这段姻缘不会被提及。
却也不敢确定——万一是他对孟文晖做的工夫起了点儿作用呢?这倒不是他自大,而是打心底觉得,重生这种事,有自己一个就已匪夷所思,再有同伴……那就有些惊悚了吧?
结果终归是好的,这就够了。他放下心来,回到亲人身边,一心一意忙碌的,是避免父亲行差踏错。
而陆陆续续听到的消息,却都与记忆不相符:徐幼微嫁了太傅,却是缠绵病榻两年之久。
怎么回事?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太傅不可能散播这种消息,她是嫁了与前世不同的人,怎么会病了那么久?
可不管她是何情形,他也有心无力,只能让自己耐心等待。
终于,等到了她病愈的好消息,至今不足一年,孟府内外,发生了很多事。
反复思量,他觉得,有些事与她对太傅的影响有关,譬如孟府三老爷提早出事,意味的是孟太夫人此生不会早早辞世。
是的,他几乎是本能地排除了太傅重生的可能。
那样苍凉、孤寂、杀戮的一生,太傅不必记得。
至于他,眼下与徐幼微搭上话,与私念无关。这一生,他想早一些为家国做些事情。
这三年来,父亲在他屡次规劝之下,清除了隐患,与太傅相关的事,只帮衬,而不会在对立面做手脚。
能够放心了,便想早些投身军中。无论将来有无战事,在军中的日子,于他都是享受。而在这之前,有一件事,必须防患于未然。
他没办法直接找太傅:一无功名,二无官职的闲人,太傅绝不会浪费时间亲自面见,若是打着两广总督之子的名头求见,得到的很可能是太傅先入为主的反感。
太傅那个坏脾气,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静宁公主与李之澄比试很久,拜孟观潮所赐,没分出高下:起先他有意无意地捣乱,随后林筱风那些见风使舵的,全然遵照太傅的心思,两头帮衬着两女子,让她们尽兴之余,打到的猎物数目始终持平。
分出高下来,不合适:李之澄若是赢了静宁,这位公主定然不服,还要没完没了地找补,而她若是输了——凭什么输给那个活宝?
静宁公主因着之前见到了孟观潮,已经心满意足,但他捣乱之后就走了,让她很是失落。
临近傍晚,她也真累了,把打到的猎物留给金吾卫那些人,打道回府之前,对李之澄道:“骑射不是你最擅长的,今日我便是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不可否认,你身手很出色。”
“殿下谬赞了。”李之澄淡然一笑。
静宁公主笑一笑,上马离开。到了猎场外围,改为乘坐马车。
路上,靖王寻了过来。
静宁公主让他上了马车,“找我有事?”
靖王道:“你怎么还没完了?今日跟原五夫人比试,因何而起?”
静宁公主如实道:“我想见太傅,见不到,想见他夫人,也见不到。前几日又遇见了一些怪事,我没法子,只好难为他们的朋友。”
“遇见了一些怪事?”靖王饶有兴致地问,“什么事?”
“……我派人暗中跟着孟四夫人,没两日,就被人警告,说我要是再不知收敛,公主府里可就不得清净了。想起来挺瘆人的:我午睡醒来,枕边就多了一封信,可我根本没察觉到有人进门,下人们亦是。”
靖王追问:“还有呢?”
“……”静宁看着他,不说话,却不想,他笑笑地道:
“是不是被人掳走了?先是险些被饿死,随后险些被吓死。”
静宁睁圆了一双眼,“你怎么会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不,是掳走我的人告诉你的?”
靖王唇角的笑意加深,眼中却无一点笑意。
静宁思忖多时,终于明白过来,当即气得脸色煞白,“你!居然是你!?”
“是我。”靖王道,“你闹了这么久,够了。这一次,收拾你的是女子。再纠缠老四和他夫人,我就让王府的侍卫收拾你,把你扔到深山老林去。”
静宁被气得嘴唇都哆嗦了,“萧寞,好歹我也是你妹妹,你也忒不是东西了!你这只坏狐狸!你个混帐王八蛋!……”
靖王见她一副破口大骂的架势,竟也不恼,“疯子,泼妇。”笑着撇下这一句,身手利落地下了马车.
直到傍晚,徐幼微才听说了静宁公主和之澄比试骑射的事,心生困惑:那位公主又在唱哪一出?
侍书去警告过静宁之后,跟踪她的人便不见了。今日和李之澄比试,与她和观潮有没有关系?静宁要是拐着弯儿地行事,扰他们的亲友,那就不如她出面应付了。
孟观潮下衙之后,她跟他提了提这件事。
他就笑,“再看三两日。今日靖王跟我说,他已经在收拾静宁了。要是不奏效,我再想法子。”
“你就算了吧。”徐幼微笑道,“只是看上了你,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日后她若还是不消停,我来应付。”
“也行。”
徐幼微主动提及康家,“康夫人要送娘和我一些土特产,让她的长子送到府中。今日我已见了康家一名管事妈妈,答应明日见康公子。”
孟观潮一笑,“康清辉?”
“是。”
“你和他早就认识吧?”
“是啊。”徐幼微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个钟情她的人而已。喜欢她的人,他心里有本儿账,记得一清二楚。倒不会因此而膈应谁,但提到那些人,心里也不会很舒坦就是了。
他想到了康朔去年算计权家、帮他整治大老爷的事,又想到了康朔回任上之前,恳请他在四月左右,把康清辉打发到军中——春日,康清辉还要处理一些庶务。
如此,康夫人让长子登门,也在情理之中。
思及此,他说道:“明日传句话给康公子,让他两日后去宫里一趟,我要看看他。”
“这是什么缘故?”徐幼微不懂。
孟观潮就照实说了,“身手、文采都一般的话,就放到军中,摔打几年。身手资质都不错的话,不如到锦衣卫、金吾卫当差,带三二年之后,到军中的用处更大。他又不是没打过仗。”
徐幼微释然,“我记下了。听起来,你好像比较留意这个人?”
“留意两广总督而已。”孟观潮笑道,“我听说,这三二年,康清辉是他父亲最得力的幕僚。”
“难怪。”
康清辉重生,先要改变的,必是家族的命运。
而孟观潮这样的人物若重活一世……念头一起,她就打消。不用,他不用重生,不必记起伤痕累累的前世。太累,太疼了.
翌日下午,康清辉如约而至,先去给太夫人请了安,随后到卿云斋见徐幼微。
侍书、怡墨找了个由头,把李嬷嬷支到了四小姐那边。嬷嬷不知道昨日的事,她们又不能与任何人提及,索性让嬷嬷一直置身事外。在康清辉到来之前,便遣了服侍在厅堂的人,人到了,也没让她们进门服侍。
已然成婚的女子,见男客时,并不用隔着屏风或是珠帘。
康清辉走进厅堂,恭恭敬敬地行礼,又奉上礼单。做戏就要做圈套,更何况,母亲本就有意与孟府女眷来往,的确是用心准备了不少礼品,如此,什么时候来到帝京,登孟府的门也容易些。
徐幼微看了看礼单,笑着道谢,请他落座。
康清辉又取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请侍书交给徐幼微。
徐幼微展开来,见纸上写的是一个药方,斟酌片刻,看出这方子竟是治疗时疫的。
时疫……她敛目,竭力转动脑筋。
这一年是乾元四年。他让她看这个方子,是不是说,就在今年,有些地方将有天灾?
是了,她记起来了,有一年夏季,帝京及周边连降数日大雨,涝灾不但毁了很多地方百姓的庄稼,更淹没了他们的住处,有一些成了流民,辗转来到京城,有的地方则爆发了时疫。
灾情一起,孟观潮就亲自带兵赶赴情形严重的灾区。帝京各个门第捐银子、施粥。
时疫情形严重起来,捐银子的门第更多了,施粥的门第却骤然减少,都怕流民中有染了时疫的。
自己这脑子……徐幼微扶了扶额,原来,是在今年发生的,前世的自己,真真儿是混吃等死的情形。要不是被变相地提醒,她恐怕要事到临头才能想起来。
康清辉委婉地道:“去年来帝京途中,曾遇见过一位得道高人,他说今年夏日,帝京及周边有涝灾,就算防患于未然,也不见得能避免时疫。而时疫又非寻常病症,纵有良医,也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对症下药。这方子是最好的。此事若属实,关乎诸多百姓甚至将士的安危,是因此,我将这方子交给夫人。要让夫人为难了,若实在不能成,也无妨,我再想法子。”
徐幼微望向他,目光中有感激,“多谢公子。我会全力以赴。”
“若能成,此事便只是夫人的事,与我无关。”他不想通过这种奇奇怪怪的事,引起太傅的注意。权臣的注意,不是欣赏便是猜忌,他不想赌,因为很清楚,自己在太傅面前,前世今生相加,都嫩了些,所以,这路,稳扎稳打地往前走就好。
徐幼微凝了他一眼,很快就揣测出了他的用意,笑了笑,“明白。”继而说了孟观潮让他进宫的事,“太傅要看看你的文武功课如何。”
康清辉便知道,父亲去年的一些行径起了作用,笑着称是,继而不再逗留,道辞离去。
徐幼微看向侍书怡墨。
两个人齐齐地笑了,“奴婢什么都没听到。”一仆不事二主,从四老爷发话之后,她们就只是夫人的心腹。再说了,康公子虽然神神叨叨的,用意却是好的,今日所说一切若属实,便是莫大的一桩善事。
徐幼微在琢磨的,则是康清辉这个人。
梦中所见,果然不假。他与观潮一样,是打心底关心百姓疾苦的人。
但愿,这一世,他能早些得到观潮的认可,成为太傅的左膀右臂。
庙堂之上,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另一面,她又庆幸:幸好同道中人是这样的,要不然……此生怕是要横生不少枝节。
敛起心绪,她拿着礼单去了太夫人房里,让婆婆看一看,“和您收到的一样么?若是一样,我就全交给您,分发下去;若是不一样,您得把收到的礼品分我一份儿。”
太夫人笑出来,看完后道:“不一样,等会儿每样都分你一些。”
“好啊。”徐幼微主动说了见康清辉的由来,“观潮让我转告他,过两日去宫里一趟。不为此,就和您一起见他了。”到底是孟府以前不怎么来往的人,她有必要解释一下。
“这些都是小节,不碍的。”太夫人笑着端详她,“今年气色更好了。”
“是啊,还胖了一些。”徐幼微扯了扯身上的褙子,“以前的衣服,穿着都不合身了。”
太夫人绽出愉悦的笑容,“什么叫胖了?明明是以前太瘦了,黄豆芽儿似的。”
徐幼微笑得微眯了大眼睛。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太夫人笑道,“静宁公主派人给我送来了一份帖子,在帖子里问我,何时起,靖王成了太傅的好友,居然帮着孟府整治她。”
徐幼微不明所以,“没说别的?”
“没有。”
徐幼微略一思忖,“改日见到靖王妃,我问问她。”
就在当日,婆媳两个得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病了。
徐幼微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进宫,做做场面功夫,晚间对孟观潮道:“以前,太后没少唤我进宫说话,为此,皇上还挺高兴的。如今太后病了,我若是不闻不问,未免显得太反常。你说呢?”
孟观潮也考虑到这一点了,颔首道:“那你得空就去走个过场。”继而悻悻的,“我原本打算,让她到夏日再缠绵病榻,却不想,她自己作死,到这上下就真的撑不住了。”
徐幼微听了,啼笑皆非,“再霸道,也不能连这种事都让人依照你的心思吧?”
他想一想,笑了。
于是,转过天来,徐幼微递牌子到宫里,很快得了回信:太后召见。于是按品大妆,去了慈宁宫。
☆、第 064 章
走进慈宁宫的时候, 徐幼微与皇帝不期而遇。
不待她行礼, 皇帝已快步跑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四婶婶, 娘亲也不知怎的, 忽然就病倒了。我瞧着, 她似是有心事, 等会儿你多宽慰她几句, 好么?”
对上那双目光单纯的大眼睛, 徐幼微很是不落忍,也没掩饰这情绪,“皇上放心, 臣妇会尽力宽慰太后娘娘。”
“又没外人, 婶婶不用拘礼。”皇帝抿出一抹浅浅的笑,“我已吩咐了宫人,给四婶婶做了玫瑰糕、水晶糕、枣泥糕。我记得,你和林漪妹妹喜欢吃。”
“多谢皇上了。”徐幼微略略弯身,反手握了握皇帝的手。
“元宵时和四叔去赏灯,开心得不得了,到了今日……”皇帝神色黯然, “四婶婶,你得空就进宫来吧,我想和你说说话。好些话,我思来想去, 只能跟你说。”
看着这个生来就过于孤单的孩子,徐幼微一阵心酸,“我会的。皇上何时得空,让宫人知会我便是。”
“多谢婶婶。”皇帝的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由衷的欢喜,“我不耽搁你了,娘亲也正等你呢。”
“好。”徐幼微又握了握皇帝的小手,继而缓缓松开,“我去看望太后娘娘。”
“嗯!娘亲不准我耽搁政务,我去南书房,和四叔议事。”
辞了皇帝,徐幼微随引路的宫人走进慈宁宫。见到太后的时候,她不由吃了一惊:太后的样子分外憔悴,根本不是突然发病的样子。如此说来,现诸人前时的样子,必然是费尽心思掩饰过的。
她走上前去,屈膝行礼。
正在愣怔着出神的太后被宫人提醒,凝眸望向她,虚弱的抬手,“快免礼。坐。”
徐幼微依照礼数谢恩,半坐在椅子上。
太后目前的处境,她很清楚,但并没有趁机踩踏的心思。没必要。没有孟观潮的突发奇想,寻找李之澄,她现在恐怕还是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太后会犯下怎样的错。
就算排队,也轮不到她对太后落井下石。
自然,私心里,就算只为了皇帝,也是恼恨极了那女子。
太后坐起来,倚着大迎枕,与徐幼微闲聊:“我听说,你与颖逸很投缘?”
徐幼微笑着点头,“是。”颖逸是靖王妃的闺名。
太后从宫女手里接过参茶,啜了一口,因为体虚,语速很慢:“颖逸什么都好,只是自幼体弱多病。出嫁前,裴家为她遍寻名医;出嫁后,靖王也是想尽了法子。年节时,我瞧着她倒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的确是。”徐幼微道,“日子安生下来,好生调理,总能好起来的。”
“但愿。”太后抚着手中的茶盏,“她身子骨好了,靖王兴许就是另一副样子。”
言语有所指,徐幼微却不好接话。
太后笑着看她一眼,“你是聪明人,应该已经品出来了,靖王子嗣艰难,皆因颖逸而起。”
徐幼微笑了,“也难为他了,背着那样一个名声。”
太后的笑意到了眼中,“他年少的时候,痴情得很。成婚之后,也不知颖逸是怎么想的,张罗着请先帝给他添了两名侧妃。”
徐幼微讶然。
太后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后,就是不知道他哪根儿筋不对了,开始收揽女子到身边。到底是精明人,添的那些女子,大多身世孤苦,只是请他给个安身之处罢了。”
“那,置气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徐幼微道,“听说到这一二年,仍是那样。”
“谁说不是。”太后笑道,“到如今,恐怕不是他要招揽美人,是颖逸想多一些做伴儿的。”
徐幼微没想到,在那样的前提之下,见到太后,还能笑出来,但是,真的笑了,“她倒是也说过,自己的内宅,像个小女儿国。”
“那是个妙人。你只管好生与她来往着。”
“是。”
太后说起静宁公主,“她就是那个毛病,见到太傅就变花痴,办事不长脑子。人倒是不坏。你和太夫人不用在意。她再胡闹,皇上就不会纵着。”
徐幼微就道:“并没有什么事,您和皇上不需挂心。”
这样相处的情形,与以往并无不同,却又分明是不同了。
“今年元宵节,家里很热闹吧?”太后问。
“很热闹。”徐幼微便捡着一些有趣的事,讲给太后听。逗留了多半个时辰,她见太后现出疲惫之色,便适时地起身告退。
太后没挽留,只是凝视着她,轻声道:“你是个很难得的人。可惜……”可惜的事,之于她,太多了。
徐幼微只是道:“臣妇过一两日再来。”
太后说好。
徐幼微回到家中,与太夫人说了说太后的情形,“宫人与我说,自去年那些事情之后,便落下了咳血的病症,平日又不曾好生调理。”
“隔一两日,我也去看看她。”太夫人道,“总得顾及着皇上不是?”
“可不就是。”
下午,徐幼微去原府,靖王妃寻了过去。
李之澄将她们请到小暖阁说话,对靖王妃道:“依我看啊,你那些病痛,就是平日里太谨慎闹的。”
“怎么说?”靖王妃笑问。
李之澄慢言慢语地道:“太傅小时候,身子骨也孱弱得很,可是,四五岁开始习文练武,不也好好儿的?动辄跪祠堂挨板子,人家也没事儿。”
徐幼微和靖王妃同时笑了。
李之澄继续道:“我双亲子嗣艰难,我娘身子骨不好,我出生之后,也是体弱多病。是为这缘故,我爹反倒把我当男孩子养着,五岁开始蹲马步练拳,内外双修。要不然,我还能折腾到现在?”停一停,她问靖王妃,“你从记事起到如今,恐怕都不知道淋雨、挨打是什么滋味儿吧?”
靖王妃笑得不轻,“自然不知道。”却也明白了之澄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让我平日别太娇气,多疏散筋骨,就像幼微一样?”
“是啊。”
“来得及么?”
“这话说的。活到老学到老,什么年龄,都有相宜的法子。”
“那你可得好生指点指点我。”靖王妃凑到之澄身边,“看在幼微情分上,你就多收个不着调的徒弟吧?”又望向幼微,“嗳,你这小美人儿,当真是我的贵人啊。”
三名女子齐齐笑起来,随后李之澄道:“好说。等我去宁夫人那边一趟,看看你的脉案,就能给你定个章程了。”
靖王妃喜不自禁。
徐幼微也是打心底替她高兴,随后问起静宁公主的事情。
“被她六哥收拾了。”靖王妃照实说了。
徐幼微与李之澄俱是讶然失笑。
之后又说起太后,靖王妃道:“我本就体弱多病,便不进宫请安了,到时候,相互过了病气,算谁的?”
李之澄则道:“除了孟太夫人、幼微,太后也不肯见别的命妇,我和婆婆、妯娌,递牌子做做样子即可。”.
春闱在即,官员、考生着实忙碌起来。
在这时候,康清辉被结结实实地折腾了三日:太傅先是让原冲考验他的骑射、拳脚、兵器,随后亲自给了他一套题,让他兵部尚书的值房尽快做完,时限是一日,且有言在先,这套题,他不曾看过,更不曾作答。
在前世,康清辉就自认是文武并重的人,虽然没有从文的心思,但每一届的秋闱、春闱试题,都在放榜后反复琢磨。
而他拿到的这一套题,是从没见过的。
他不免犯嘀咕:这是看得起他,单独出的题,还是太傅给他挖的坑?
可不论怎样,都要用心作答。
翌日,太傅就在值房传唤他。
康清辉心怀忐忑地前去。
孟观潮审视着眼前人。二十岁的年轻人,样貌俊朗,举止不卑不亢。
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很出色的人。
“锦衣卫有个千户的缺,你可愿意?”他问。
康清辉讶然。
锦衣卫,那是皇室的心腹,在如今,是太傅的心腹。
封疆大吏比不得勋贵世家。勋贵世家出来的子弟,不出意外的话,总会有一两个,承袭四品、五品的世袭官职;而封疆大吏的子嗣,就必须要凭借真才实学,才能跻身隶属皇室命脉的衙门。
太傅这样说,分明是予以了认可。
他连忙道:“若能补缺,自当尽心竭力。只是,家父——”
“听我的。”孟观潮微笑,“你身手不错,亦有学识,先在锦衣卫磨练一阵,随后,若想领兵,再给你安排相应的差事。不管到哪儿,识人、用人是根本。底子好的人,不妨少走些弯路。令尊那边,我自会去信给他,细说原委。”
“多谢太傅大人!”康清辉格外恭敬地行礼。
“那成,等会儿我知会吏部、锦衣卫。”孟观潮满意地笑了笑,“回吧。明日到锦衣卫行走。”
“是!”康清辉再度行礼,道辞离去。
孟观潮望着他的背影,漂亮至极的眸子眯了眯。
这样的人,不用,昧良心;用了,心里还真是不大舒坦。
可是,公是公,私是私,他所处的位置,不能够公私不分.
二月重要的事,在内宅,自然是元娘出嫁。因是远嫁,两家私下里少不得时时商议。
对于徐幼微来说,要抓紧也要稳步行事的,是这一年涝灾相关的事。
稀奇古怪的事情,对于孟观潮,以她对她的了解,这一生,最多也就能心无旁骛地接受一两次——不,甚至是只能有一次。
林漪的事情,她其实行事过于草率了。而他,因着她刚痊愈、心软,又喜欢孩子,才有了今时今日。
就算他能再照本宣科的来一次,她也是不能接受了——对自己,这一场重生,能存下的只有鄙视。
这一世,作为太傅夫人,该承担的责任,该面对的是非,她当然不会全然知晓,但是,会倾力而为。
所以,涝灾、时疫的事情,她得让这事情自然而然地提出来,让他重视,免去前世不必要的伤损。
☆、第 065 章
得知康清辉到锦衣卫行走之后, 林筱风一有机会就找到孟观潮面前恳求, 这日亦然:“我也想去锦衣卫,您把我扔那儿去吧。哪怕给我个百户——不,给我个小旗的职位都成。”
孟观潮失笑, “你毛毛躁躁的, 不适合锦衣卫的差事。”
“我怎么就毛毛躁躁了?”林筱风不服气, “康清辉也就比我大一岁, 他能行, 我就不行?”
“你还真不行。”孟观潮睨着他, “何时起,要用年纪衡量一个人的性情了?”
林筱风赔着笑给他作揖,“我也知道比不了康清辉, 这不就只想要个锦衣卫的小旗来做么?要是勉强, 我就只当个寻常的侍卫,这总成吧?”
“你脑袋让门夹了吧?”孟观潮笑道,“金吾卫的差事怎么了?惹得你这么嫌弃。”
林筱风解释道:“不是金吾卫的差事不好,是锦衣卫的差事更好,不定何时,就有机会查案。忙是忙了些,可是开眼界长见识啊。”
“锦衣卫的人手, 需得悉心挑选、培养。”孟观潮耐着性子解释道,“经手的,不乏过于龌龊肮脏的事由。以你的心性,受不了。”
“康清辉就受得了?”
“废话。”孟观潮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你当我把官职当菜市场了不成?随意就给人安排差事?”
“没、没有。”林筱风忙道,“我就是想告诉您,打心底想去锦衣卫,锦衣卫不成的话,您把我扔军营去吧?”
孟观潮凝望着他,缓缓地笑开来,“这是何故?”
林筱风挠了挠头,“说心里话,就是想实实在在地为家国做点儿事情,金吾卫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比不了锦衣卫和军中。在军中,平日里出操疏散筋骨,何时有什么事,便能赶去援助,朝廷用兵的时候,也能跟随您征战沙场。”
“朝廷用兵,怎么就一定会用上你?”孟观潮心情不错,陪着他磨叽。
“跳着脚地争取机会呗。所在的军营没被征用的话,我辞去差事,当个随军征战的寻常军兵,总不能被撵回家吧?”
孟观潮哈哈一笑,“撵人回家的事儿,我还真没少干。”
“……”林筱风欲哭无泪。
孟观潮笑道:“安心当差。官职哪里是能随心挑选的。官员都像你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吏部的人早就气死了。什么差事都一样,做好了,自然会有更好的前景。”
林筱风略一琢磨,双眼一亮,“您给我个准话吧,我想去锦衣卫或军中,还需磨练多久?”
“说不准。你有脑子,兴许三五个月就能如愿,没脑子,说不定哪天就回家种地了。”
林筱风垂眸思忖,继而笑道:“明白了。多谢太傅提点!”
“滚吧。”孟观潮笑着摆一摆手。
“是!”林筱风满脸笑容地走了,当晚回到家中,便下帖子给康清辉,邀请他有空就来林府坐坐。
基于前世的记忆,康清辉对林筱风的印象不错。前一世,太傅四处巡视亦或用兵的年月里,身为金吾卫指挥使的林筱风跳着脚地要跟随太傅,皇帝和太傅哭笑不得,到底是让他如愿了。因此,爽快应约。
林筱风并不隐瞒自己的志向,更没隐瞒自己主动结交的意图:“就是觉得,跟你常来常往,肯定能学到不少东西。说白了,锦衣卫千户,说起来品阶不高,其实比我这金吾卫指挥佥事金贵多了。我就想快点儿长些出息,又不能指望家里,只好在外边寻找良师益友。太傅懒得搭理我,我只好找他赏识的人。”
康清辉很欣赏对方这份儿坦诚,志向又与自己相同,自是笑道:“言重了,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相互帮衬提点着就是。”
于是,两个年轻人成了友人。
孟观潮听常洛提了一嘴,莞尔而笑。这样的情形,是他最愿意看到的。
这一阵,他忙碌的除了春闱相关的事,便是靖王的差事,得空就与苗维商量。
苗维笑道:“就安排到兵部吧。那尊佛,也只有你对付得了,要是到了别处,上下官员不是全被他拿下,就是得让他气死。”
“其实,他最合适的去处,是工部或内务府。”孟观潮说。
“内务府就不用想了,皇上不是和你一起兼顾着么?”苗维道,“工部也不行。靖王的才学我承认,但他现在不务正业、不安好心,到了工部那种油水太多的地方,岂不是要撒着欢儿地敛财?——不是,你怎么回事?怎么考虑到的都是方便他敛财的地方?”
孟观潮哈哈地笑,“他擅长的就是赚钱,我想物尽其用,不外乎就是针对他定些章程,又不难办。有了他,国库应该能快些充实起来。”
“闭嘴,我不答应,吏部不答应。”苗维笑着给了他一拳,“没得商量,就让他到兵部吧,要么就到五军都督府。你有你的算盘,我也有我的计较。你总得让他真正知道,你孟老四到底为苍生为将士做了多少事情,耗费了多少心血——他打心底明白你是怎样的人了,有些心思自然而然就淡了。”
孟观潮凝着苗维,好一会儿,笑说:“谢了。”
苗维一笑,给他上课:“你这个人的性子,有多少好处,就有多少弊端。有时候真是不可理喻,看起来就是把对手当消遣——要不然,靖王现在的日子能这么好?思来想去,不外乎是你念着年少时那点儿情分,这没错,但事儿不是这么办的,你把他往正路上带,不也挺好的?”
孟观潮玩味地笑。
苗维压低声音,“有些话,我也不妨与你说透。
“靖王近几年,要反的是谁?不是皇室,是你。
“你让他打心底服你、认可你,不就什么都有了?
“到时候,你辅佐的,便是他辅佐的,你心怀天下,他也会心怀天下。
“皇上如今只有靖王这一个兄长了。皇上对你,就不用说了,靖王若是也没了别的心思,尽心竭力地辅佐年幼的手足,你还愁什么?
“你想四海咸宁、开海禁,有了他们同心协力地帮衬,这抱负还愁没有实现之日?”
孟观潮多看了说话的人一阵。
苗维笑眯眯的,拍了拍他肩膀,“你这个人,我一年有八个月都恨得牙根儿痒痒,但是,我知道你。我也盼着,你的抱负,能早日实现。”
“我就不道谢了。”孟观潮微笑,“眼前的事儿,照你说的办。”.
太后的病情不见好转,却也没加重。
每隔一两日,徐幼微就会进宫,和太后或皇帝说说话。
太后得知元娘远嫁的事,赏了汪家、元娘各一柄玉如意。
时不时的,太后会与徐幼微会聊起天象、星象,起先就道:“不论遇到了什么事,也没有迁怒某种景象、学问的必要。”
徐幼微由衷地点头,“这是自然。”随后,因势利导,认真地请教一些自己不懂的问题,末了请示太后,“您若是允许,我想得空就见一见钦天监的人,询问他们观测天象、占卜吉凶的一些问题。”
太后就笑,“我自然是答应的。你跟皇上或太傅说一声就行了。”她答应与否,有什么用?
于是,徐幼微先后知会了皇上和孟观潮,在家中的时候,先后见了钦天监几名官员,又让侍书、怡墨安排人手,了解了钦天监一些事。
最终,她选定的人选是罗谦。此人在钦天监的官职为五官保章正,正八品,负责记录天象变化,占卜吉凶。
罗谦是真的喜欢天象这门学问,甘愿在钦天监效力,且在有限的格局之中出人头地。只是,时运不济,压在他上头的官员不少,想让他出头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他有功劳的事,都被别人抢走;他从不曾出错,但是上峰出了错,就安排到他头上。
总被这么整治,换谁都会意难平。
徐幼微要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这一日,征得皇帝的应允并派人传话之后,下午,她在卿云斋的花厅又一次面见罗谦。
罗谦对太傅、太傅夫人的态度,一如对宫中的太后、皇帝,分外恭敬。
徐幼微请他落座之后,只留了侍书怡墨服侍在室内,问道:“罗大人占卜吉凶的情形,是否以星象居多?”
“的确是。”罗谦如实回答,“下官能力有限,最擅长依据星象观测吉凶,旁的,能力不济。”
徐幼微颔首一笑,“太后娘娘如今缠绵病榻,仍是时时与我谈及星象。观星的时节,似乎是夏日最佳?”
罗谦说是。
“去年,太后娘娘整个夏日都住在御花园,为了看星象,日夜颠倒。今年夏日,太后娘娘若是见好,也少不得重拾去年的喜好。”徐幼微顿了顿,“以罗大人目前所知,今年夏日,帝京的天气如何?”
罗谦险些冒汗,“这……下官尚不知晓。”
“情理之中。毕竟,离夏日还远。”徐幼微语气温和,“只是,若是入夏之后,便是连日的大风大雨,你可怎么办才好?那种天气,你可看不到星象,如何占卜吉凶?”
罗谦愕然:连日大风大雨,意味的可是天灾,堂堂太傅夫人,怎么能随意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不是随口说的。
他望向徐幼微,见对方神色郑重,脑筋就快速转动起来:怎么回事?是她年纪虽小,却能通过往年天象断定未来吉凶,还是得了高人的授意,传话给他?
可是,谁会授意她说这种话?——她和太傅、孟太夫人一样,会给一些寺庙道观香火钱,却从不会去烧香拜佛,在闺中时就如此。
那么,是谁?太后?太傅?她的父母?
不论是谁,都不会轻易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更不是她这地位的贵妇会轻易说出口的。
不论是哪种可能,他都不能小觑。因为,哪一个都是他惹不起的。在钦天监招人嫌,不过是好几年不得晋升,开罪了孟府、徐家或是太后,他可就要倒大霉了。
☆、第 066 章
侍书见罗谦现出畏惧之色, 轻声提醒道:“罗大人, 我家夫人了解您在钦天监的处境,那番话,也不会轻易说出口。是何用意, 您可明白?”
罗谦心念数转, 颔首道:“下官明白。今日起开始筹备, 赶在夏日之前禀明太后、皇上, 来得及。”
徐幼微神色郑重, “你放心, 事成之后,自可得到嘉奖。不论如何,都会让你的处境胜于如今。凡有难处, 只管告诉我。”
罗谦吃了定心丸, 神色缓和下来,恭敬地行礼道谢。这笔账,怎么算他都不亏。
转过天来,徐幼微回了一趟娘家,午间唤人把父亲请回来。
自立门户之后,徐如山在家中的日子分外舒心、清净,显得神采奕奕的。
徐幼微请父亲到小书房, 单独说话:“钦天监的罗谦,我有心抬举,您可得帮我。”
“哦?”徐如山笑道,“这是因何而起?”
“这一阵常与太后聊起星象, 顺带着见了几个钦天监的人。这方面,罗谦有真才实学,却总被同僚排挤,我就有心帮衬一二。”徐幼微道,“不算什么大事,不想让观潮费心,就来求您了。”
徐如山笑问:“要抬举罗谦的,是太后还是你啊?”
“不管是谁,有什么差别?”徐幼微拉着父亲的衣袖撒娇,“帮不帮啊?给句准话。”
“帮,难得小女儿求我一次,怎么能不帮?”徐如山笑意更浓,“横竖你主张的事,也没出过岔子,就是有一点不好,哪一回都让我云里雾里的。比如嫁观潮这事儿。”
徐幼微笑起来,“我嘴笨,跟您说不清楚,但是您信我,肯定没错的。”
徐如山笑着点头,心里则想,也不是说不清楚,是女孩子家的心思,不愿意对长辈吐露而已。
徐幼微又叮嘱道:“平时您有一搭没一搭地关照罗大人一下就行,到了需要您发力的时候,我会告诉您的。”
“这好说。”
“再有,您别跟观潮说这事儿。”徐幼微强调这一点,“他不喜欢我掺和官场上的事儿。我真的是好意,您信我,迟早会明白的。”
“真心话?”徐如山审视着女儿郑重的神色。
“真心话。”
“好,我记下了。”徐如山没把话说满,“万一捅了什么篓子,我全揽到身上就是了,不管怎么着,他也不好意思数落我。”
徐幼微笑出声来,“爹爹最好了。”
“但是,不论早晚,得给我个说法。”
“好啊。”.
随着春闱结束、放榜、殿试有条不紊地举行,到了元娘的吉日。
在太夫人、徐幼微和外院的帮衬下,元娘风风光光地出嫁。
大夫人对四房感激不尽,只是,却不免孟文涛、二娘的婚事:大老爷、二老爷、孟文晖已在流放途中,纵然能够仰仗着太傅权势,可一般的门第,总少不得心存芥蒂——父兄都是那样不堪的品行,担心文涛、二娘近墨者黑,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平时见到同病相怜的二夫人,总会对着长吁短叹。
太夫人和徐幼微看出妯娌两个的忧心,不动声色,出门走动时,总会带上二娘、三娘、五娘。四娘只肯私底下陪着长辈串门,人多的场合,是不肯露面的。
孟文涛、孟文麒却另有打算。
这日,兄弟两个得知小叔按时下衙回府,忙去书房求见。
孟观潮当即命人请兄弟两个入内,和声询问:“何事?”
孟文涛说道:“我们来找您,是想跟您说,我们想去军中。您也知道,我们读书一般,根本不是考取功名的料,拳脚倒是一直很用心地在学。我跟我娘说了,她同意。”
孟文麒点头附和,“没错。小叔,您就让我们去军中历练吧?哪怕让我们做伙头军呢。我娘也同意。”
孟观潮一笑,“军中苦。想好了?”
“想好了!”兄弟两个异口同声。
孟观潮盘算了一番,道:“那就先到西山大营去。”
“这么近?”孟文涛讶然,“我们想去边关。”
孟观潮就笑,“你们到底是不是那块料,我得瞧一段时日。再者,一下子离家千里,你们的母亲不见得受得住,好歹让她们适应一阵。”
兄弟两个神色一黯,继而深以为然,拱手道:“我们听您的安排。”随后,孟文麒说起胞弟孟文麟,“他原本也想跟我们一起到军中,我们把他训了一通,他还小,而且课业很好,能否考取功名,总要试试再说。小叔,您说呢?”
孟观潮颔首一笑,“是这个理。”
兄弟两个绽出笑容,孟文涛说道:“四叔,我们一起回内宅请安吧?”
“行啊。”孟观潮笑着起身,和他们一起回了内宅,见过太夫人之后,才回卿云斋更衣。
徐幼微帮他更衣之后,献宝似的把他拉到小书房,“看看我的工笔有没有进益。”
挺长时间了,他得空就指点她,她获益匪浅。
她学工笔画,初衷是送给林漪,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南哥儿,为此,画的自然都是可爱的猫猫狗狗。
这会儿拿给他看的,便是一幅猫图:背景有花树、芳草地、太湖石和镜湖一角,几只大猫毛色不同,神态迥异,或慵懒,或活泼,或灵动,或调皮。
“活灵活现的。”孟观潮赞许道,“很好了。”
徐幼微得了他的肯定,立时眉飞色舞的。
他就给她泼冷水:“猫画猫,传神是情理之中,何时画别的也能如此?”
徐幼微斜睇他一眼,继而挽了他的手,往外走,“该去给娘请安了。”
他笑开来,吻了吻她额角.
时光平稳度过。
殿试后,皇帝和孟观潮、两位大学士商议着,钦点出新科状元、榜眼、探花。
相对来讲,孟观潮的日子较为清闲,大多能够按时下衙回府,与家人一同用饭。
正如他所允诺过的,将孟文涛、孟文麒安排到了西山大营。
徐幼微得知原委之后,就觉得,那两个少年很聪明:在军中,只要是孟观潮经手安排的,便能得到相应的人的提点、照拂。他们不论是打心底认可小叔,还是想为长房、二房的前景着想,这选择,都是最明智的。
她因此而放心了:只要到了军中,只要不是坏到根底的人,都会慢慢品出孟观潮到底是怎样的人,予以全然的敬重。
至四月,钦天监先后向太后、皇帝禀明:观测天象发现,今夏帝京及周边有天灾,十之八/九是水患。
巧的是,罗谦禀明太后的时候,徐幼微也在场。
太后如今只是个摆设,但听闻之后,仍是现出惊容,下意识地望向徐幼微。
徐幼微就委婉地道:“若所言为虚,再好不过;若不幸言中,又无防范的话,少不得劳民伤财。”
太后颔首,“的确是。”当日,见到皇帝的时候,便提了提此事。
因着母亲一直缠绵病榻,皇帝对她的言语更为在意,“明日,我和太傅见一见钦天监的人。”
太后略略心安,“是罗谦说的。若是旁人,我和你四婶婶倒也不会放在心里。”
“嗯,您放心吧。”
翌日,皇帝和孟观潮在南书房传唤罗谦,听他说了原委。
随后皇帝问孟观潮:“要当真么?”
孟观潮思忖期间,锋利、直接的视线停留在罗谦面上。
罗谦心里直打鼓,短短的时间,已然汗透背脊。
孟观潮说道:“不论真假,也该防患于未然。”
皇帝欣然说好,遣了罗谦,与孟观潮商议着,派遣了五名官员,从速巡视河道相关事宜。
“若真有天灾,某种程度上来说,没可能防患于未然。”孟观潮说道,“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损失。”
皇帝沉默片刻,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尽人事,听天命吧。”
孟观潮问:“心情不好?”
皇帝点头,“娘亲病着,总也不见好。真有天灾的话,到时候,你一定会亲自赈灾,好不容易见好的伤病,恐怕又要复发。”
孟观潮莞尔,“想的倒是很长远。”
“我要是再大一些就好了,”皇帝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放在书案上,“可以跟你一起去。”
“胡扯。”孟观潮心里暖暖的,口中却申斥道,“哪有帝王亲自赈灾的?你要做的是毫无差错地调度人员,万一出了岔子,可怎么成?”
“是啊,万一你出了岔子,可怎么成?”皇帝慢悠悠地反问。
孟观潮跟他开玩笑,“给我算命了?算准我……”
“闭嘴闭嘴,”皇帝连忙摆手,“不准你咒自己。”
孟观潮轻笑出声。
皇帝生怕他继续这种话题,“你得告诉我,还要做哪些准备。”
“行啊。”
皇帝再见到太后的时候,把此事如实告知,太后又告诉了徐幼微。
徐幼微的心放下了一半——接下来,还要把那张方子交给孟观潮。
一次,进宫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康清辉,她问他:“为何知晓那张方子?”
“我用过。”康清辉直言不讳,“那次,我曾随军赈灾,没多久就染了时疫,换了三个方子,才捡回一条命。略通药理,这方子又不多见,看过之后,便记下了。”
徐幼微汗颜。他前世的事情,她所知太少太少了。
康清辉笑容中有些怅然。
徐幼微说起眼前事:“我瞧着,有两种药材,不常见。打听过了,寻常药铺里都只得一点点。以我所能,不知能够备下多少。尽力而为吧。”
“我也已派人储备。”他说道,“幸好每一剂药中所需甚少。”
徐幼微颔首,“过两日再看。实在不行,我请靖王妃帮忙。”
“实在不行,也好。”
徐幼微对他一笑,欠一欠身,转去慈宁宫。
之于提前储备少见的药草的事,徐幼微动用的仍是娘家人:请母亲找了个可信的放在外面的管事,以管事的名义开了个药铺,她给了管事四万两银子,用途便是从速收集那两种药材。
到时候,如果灾情严重,仍有时疫爆发,这些药材便能从速送到时疫爆发的灾区。
当然,她更希望自己是白忙一场,所有药材都滞留手中。
眼下头疼的问题是,管事一直在想法设法购买那两种药材,却只花去了四千余两。
她不知道要面对多严重的情形,所以就想,多多益善。
过了两日,管事仍旧没找到最相宜的渠道,她便去找靖王妃:“我有个亲戚,开了个药铺,有些药材找不到门路,到不了铺子里,你能不能帮帮我?”语毕,递给靖王妃一张写着五种药材的单子。
都说久病成医,靖王妃就属于这情形,看过单子,笑着指着那两种用于时疫的方子中的药材,“要这两种做什么?”
徐幼微半真半假地道:“那个人不知是听谁说的,笃定这两种药材会有用武之地,大抵会用在时疫的方子之中,就想多存一些。倒不是想发国难财,是想着,要是有那种事,尽快送过去,再不济,也能落个好名声。”
靖王妃笑了笑,“难得的,是这份儿心思。赚好名声的路子很多,哪儿就用得着这一种了?这分明是个仁善之辈。这些都好说,明日我就让打理药草的管事去见你那位亲戚,不论什么药材,不论要多少,都不在话下。”
徐幼微趁势道:“要是你认可他的心思,也存一些吧?”
“不了。”靖王妃笑道,“我认可他的心思,想法子让他少付一些银钱、多拿一些药草便是了。”
徐幼微由衷道谢。
随后几日,徐幼微在宫里,会征得太后同意,到太后的书房看一些书籍,再有空,便去宁府,向师母请教时疫相关的事,借阅相关的脉案、书籍。
四月中旬,她交给孟观潮几个方子,“万一这时节有时疫,我问过师母了,这几个方子,太医、大夫看了,多多少少能得到些启发,甚至于,说不定有能派上用场的。”
孟观潮敛目细看,看完之后,把她搂到怀里,“原来,你也在为这事情忙碌。”
“应该的。”徐幼微趁势道,“我让娘家帮衬着开了个药铺,这几个方子上常见的药草也罢了,不常见的,已经存了不少,到时候,万一能用到,就能解燃眉之急。当然了,要是白忙一场是最好,我由着你笑话我。”
孟观潮当即就笑起来,“怎么可能。这份儿心最难得。”
“那你把这几个方子留着吧。到时候,万一哪一个派得上用场,我们也算是齐心协力地帮那些百姓度过难关。”
“放心。会的。”.
端午节之前,开始连日天降大雨。
钦天监罗谦的预言应验了。
孟观潮、靖王和六部首脑、朝廷重臣在值房坐在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有人痛心疾首,慨叹皇朝为何遭此天灾;有人满脸黯然,想象着百姓置身于水深火热的凄惨境遇;有人却是带着固有的冷漠,旁敲侧击地指出灾祸是因灾星降临而起——至于灾星是谁,却是不敢言明。
灾星,不是孟观潮,便是靖王萧寞——傻子也听得出。
之后,这些人便开始了唇枪舌战,相互指责对方的过错。
孟观潮与靖王却似没听到一般,命人备了笔墨纸,斟酌之后,在纸上书写。写完之后,把纸张推给对方。
纸张来回推换之间,其余官员的争论愈演愈烈。
二人唇角俱是勾出一抹含着嘲讽的笑。
争论什么呢?
不外乎是怕担负罪责,怕染了时疫,却又想在这件大事上有所作为——不想冒险,却想得到益处。
可又有什么法子?
有些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所在意的,只有自身利益。
孟观潮与靖王齐齐站起身来。
官员们的争论因此戛然而止。
“我带兵去赈灾,你们把心放下。”孟观潮说道,“我活着回来,是皇上的功绩,我染了时疫,死了,罪责在你们。”
靖王冷眼看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随太傅前去。我们活着回来,也罢了;我们要是出事,你们,陪葬!”
☆、第 067 章
众人面面相觑, 神色各异, 等到二人离开才回过神来,看两人刚才交换的几张纸。
纸上写的是跟随二人前去的在京武职人员名单,先前几张, 二人各自列出的名单, 均有被划掉再替换的人名。最终的两份名单, 自是一目了然。
孟观潮与靖王前去南书房面圣。
太傅亲自赈灾, 皇帝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靖王同行。
皇帝遣了宫人, 认真地望着靖王:“你可不能给四叔捣乱啊。”
靖王蹙眉,“这种事,我怎么可能捣乱?”停一停, 实在忍不住, 问,“你不能不喊他四叔么?再怎么样,我们也是手足。”他和孟观潮可是平辈。
“这就是四叔,没得改。”皇帝神色愈发郑重,似是在宣告什么大事似的。
靖王嘴角抽了抽,心说那就各论各的吧,口中则道:“随行人员的名单, 我们已经拟出来了。”
“哦。”皇帝站起身来磨墨,又招呼孟观潮,“四叔,你给我写下来吧。”
这怎么还一口一个四叔了?这小崽子故意膈应他呢吧?靖王气乐了, 起身道:“不敢劳驾皇上,臣来给太傅磨墨吧?”
“好啊。”皇帝也不客气。随后,孟观潮书写期间,他问道,“连日大雨,家里都安排好了?”
“家里没事。”孟观潮和声道。
“那就好。再有,让康清辉、林筱风随行吧?”皇帝说,“新到上十二卫的这些人里,他们两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康清辉略通药理,能帮衬着太医照顾你们两个;林筱风就不用说了,出力的事情,他都任劳任怨的。你们来之前,他们特地前来请示,我跟他们说,太傅要是同意,就可以去。”
孟观潮微笑,“自然同意。”
皇帝却又犹豫起来,“其实,也可以找更好的,比如常洛,还有两个锦衣卫指挥佥事,都比他们更合适吧?”
“皇上已经委婉地同意了康、林二人随行。”孟观潮和声提醒道。
皇帝的大眼睛眨了眨,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唉……我可真是的。”两个人最终要是没去,便是太傅不同意——他话里已经有了那层意思,“以后我会注意的。”
靖王撑不住,笑了,好奇道:“皇上和太傅一直都这样?——太傅一边忙活,皇上一边打岔?”
皇帝看了他一眼,“是啊,太傅能一心二用三用。就是运气好,逮住个奇才师父,有什么法子?”
靖王哈哈地笑。
皇帝瞥了靖王一眼,也笑了.
孟观潮一直是雷厉风行的做派,靖王也从不会拖泥带水。二人在南书房逗留一个时辰左右,安排好了——也可以说是交代好了后续诸事,便分头回府,当即准备动身。
对此事,太夫人和徐幼微早已料到。前者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了解,后者是出于前世今生相加的了解。
徐幼微知道,有些事,只要有人重生,只要有人做一点点动作,便会引发改变;而有些事,不论是谁重生,也不会更改孟观潮在这时候亲力亲为的决定。
征战需要士气,赈灾更需要士气。前者意味的是杀戮、胜败,需要的是豪情壮志;后者意味的则只有救助、救赎,需要的只有对百姓的仁慈之心。
越是赈灾这种事,越是孟观潮会亲力亲为的,因为换了别人,他不放心:怕别人不肯竭尽全力地救助百姓;更怕在赈灾同时有人发国难财,从而导致赈灾的用度被层层克扣,甚至于,若有时疫,会有人趁机对灾民抬高粮米、药材的价格。
他慑人的名声,他自己是知道的,从不介意用在寻常是非上,更不介意用在刀刃儿上。
至于自身的安危,那是他从不会考虑的。
他不是赌徒,也一直是赌徒。
只是,每一次赌上性命的同时,都关系着家国安危、百姓疾苦。
——这样的男人,徐幼微深知,任谁也没有改变他的可能。
她也不想改变。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顶天立地。
她以他为荣,尊重他任何选择。
她重生后,包括康清辉重生后在做的,只是减少他一些伤痛,避免他一些危机。
若能做到,便足够了。
孟观潮回到卿云斋的时候,看到的是幼微正在将三间簇新的深衣、道袍放入行囊——这次出行,不同于别的事,要一切从简。
“这怎么行?”他立时蹙眉,“在外穿些旧衣就好。”
“就要带上这些。”徐幼微对他一笑,“回来之后,有更好的。”
孟观潮细品了品她的话,笑了,索性转到临窗的大炕上,看着小妻子为自己忙碌。
日常必需的都备齐了,李嬷嬷和侍书怡墨行礼退下。
徐幼微走到大炕前,踮起脚尖,展臂拥住他。
他倒是有些讶然,“怎么了?”
“观潮。”她唤他名字。
“嗯?”
“平平安安地回来。”她搂得他更紧了,“答应我。”
“答应你。一定比打仗更谨慎。”孟观潮拥住她,“小傻子,怕什么呢?我命硬的很,绝不会……”
“你住嘴。”徐幼微最恨他的乌鸦嘴。数落的同时,她勾低他,咬住他的唇。
他笑着,抱紧她,别转脸在她耳畔道:“放心,我会好好儿地回来。”
“嗯。”徐幼微蹭了蹭他胸膛,“我等你。”.
下午。
雨势很大,风很急,散去了空气中的闷热,将丝丝缕缕的清凉之意送入室内。
慈宁宫里,太后在寝殿小憩,皇帝和徐幼微在外间下棋。
皇帝棋艺不错,但在今日,只是做做样子,没走几步,就抛下棋子,胳膊肘撑着桌案,双手托着下巴,问徐幼微:“四婶婶,你想四叔吗?”
若是换个人问,徐幼微还真不知如何作答,小小年纪的皇帝询问,便不一样了,她微笑,“很记挂他。”
“我也是。”皇帝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赈灾,很苦的。”
“因为,有比赈灾的人更苦的百姓。”她轻声说。
“嗯。真是没法子。”
“是啊,没法子,凭谁也无法改变这种事情。”徐幼微道,“不过,最多一两个月,太傅和靖王爷等人就回来了。”
皇帝笑着点头,“四叔走之前跟我说了,两个月左右就会回来。”
一大一小说了好一阵子话,皇帝看看自鸣钟,利落地跳下地,“我该去习练骑射了。四叔没法子给我布置功课——我每日就习练骑射。”
徐幼微忙随着下地,“下雨呢,也要去?”
“当然要去。”皇帝笑着挺了挺小胸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点点雨,不算什么的。婶婶,比起去年,你看我有没有变瘦、长高?”
“有啊。”徐幼微由衷地道,“瘦了好些,也长高了不少。”
“是吧?这就是习武的好处。”皇帝笑嘻嘻地拉起她的手,“我去跟娘亲说一声,就去练功场。娘亲要是还没醒,我们再悄悄地溜出来。”
“好。”这样勤勉的皇帝,自然是徐幼微喜闻乐见的。
太后还没醒,正盖着薄毯睡着,两个人轻手轻脚返回到外间,随后,皇帝笑着扬了扬手,“我走了。婶婶用些茶点,雨大,别急着走。”
徐幼微说好,笑盈盈地站在原地,目送皇帝出门。
皇帝是真的瘦了、高了不少,也明显地愈发懂事了。
她望一眼寝殿,在心内叹息一声。
太后以前的糊涂心思,她可以搁置不提,却是永无理解、谅解的可能。
太后的病重,真就是孟观潮说的那样:根本不需他用什么手段,她自己落下的病痛已足以夺命。
至于病因,亏欠、悔恨、怨恨,何为轻何为重,大抵只有太后知晓。
到如今,太后还是让周千珩每日做完洒扫的事情之后,在庭院中跪着。这行径,自然是因为恨毒了那男子。
可这般的责罚折磨,又能抵消几分恨意?怕是分毫都不能抵消,唯有更重.
这天,徐幼微回到孟府的时候,已经入夜。
她径自去了太夫人房里,和婆婆说笑一阵子才回卿云斋。
望见院门口的时候,便已心生落寞。
醒转至今,一年多了。在以往,他忙碌,三两日不回房是常事,从不觉得怎样。
而在如今……他离家三天了。
想念他。
每时每刻。
想得想哭,想得心弦一抽一抽的疼。
多希望,这人间,再无战乱,再无灾患。
神思恍然地走进走进院落,穿过抄手游廊,回到正屋。
她早早沐浴歇下,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始终不成眠。
担心他,从而揪心,从而撕心裂肺的疼。
如果,他不是孟观潮,该多好。如此,便没有这等别离。
可是,他是孟观潮,真好。他是最好最好的、独一无二的孟观潮。
她在黑暗之中,拿起放在枕畔的珍珠链,想紧紧地握在手里,偏又只能轻柔对待。
她轻轻地将珠链缓缓地、完全地置于掌中,继而双手合拢,贴着面颊。
想起了初醒转时他的柔和,想起了他的寡言少语,想起了他的疲惫至极,想起了他如今的义无返顾。
眼睛酸涩难忍。
☆、第 068 章
夜雨中, 原冲步履如风地回望内宅, 边走边骂:“这他娘的都下几天了?怎么还没完?”
小心翼翼地捧着公文的长安、长兴不敢吱声。
走进正房,原冲先去看南哥儿。
天色很晚了,南哥儿已经熟睡。
原冲站在床前, 静静地看着儿子的睡颜, 恶劣的心情很快转为平静, 再转为愉悦。
孩子是什么呢?是无望的人就此有了盼头, 是劳累岁月中长存的温暖。
他回到正屋, 轻手轻脚地去盥洗室沐浴更衣, 随即转到东次间,坐在炕桌前看公文。
李之澄醒了,寻过来。
“吵醒你了?”原冲歉然笑问。
“不是。”她笑一笑, 倒了一杯茶, “有点儿渴了。观潮那边怎样了?”
“有些地方灾情严重。”原冲神色一黯,“预料到的坏情形,怕是一样都少不了。”
李之澄宽慰他:“但毕竟有所防范,也有所准备,能减少一些伤亡和损失。”
“那倒是。”原冲揉了揉眉心,“这次,居然真被钦天监那个罗谦言中了。”
“本就是只能相信的事。”李之澄微笑, “钦天监只要不胡扯什么灾星之类的事,话还是能够做些依据的。”
原冲一笑。
李之澄坐到他近前,端详他片刻,抚了抚他面颊, “这次不能前去赈灾,又闹脾气了吧?”
“看出来了?”原冲笑道,“心里的确是不痛快。”
“观潮是为你好。你的旧伤,真禁不起总在风里水里的天气。”
“知道。”原冲叹息一声,“其实,他又何尝禁得起?只是,这种大范围涝灾的事情,他只能亲力亲为:信得过的,还在培养,能力不济;有能力的,又有私心,派出去的话,不定哪个环节出岔子。更何况,这种事,也没人愿意去。”
李之澄也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尽力打理好帝京这边的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这是自然。”.
连绵不休的大雨,使得帝京一些路段积水,情形严重的,积水深度能将人没过。幸好巡城的五城兵马司军兵知情后便告知工部,双方合力疏通水流,多说三两日,道路便恢复如常。
而在这样的天气里,街头行人自然骤减,大多数都留在家中,等候雨停。
徐幼微唤来陪嫁的庄子上的管事,询问情况,得知田地因着地势好,倒是没被淹,但偶尔发作的狂风暴雨,已将庄稼摧残得不成样子,今年能有往年的两成收成就不错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她反过头来宽慰管事,“人最重要。你们的住处可有漏雨坍塌?”
“没有,没有。”管事忙道,“庄子上的正房,小的每日带人查看,并无不妥,只是后罩房、倒座房有漏雨之处。等天气放晴了,小的请工匠修缮。”
徐幼微笑着点了点头,取了三十两银子给管事,“你且先拿着这些银钱。当下的、日后的事情,你看着打理,不够了再来找我。”
管事忙推辞,“不用,等雨停了,庄子上留下来的蔬菜瓜果就能卖出去,到时候,小人挪用那些银钱应付日常用度便是。”
“拿着吧。”徐幼微笑道,“手里有银钱,心里才有底气。庄子上的日子,今年着实要辛苦一段了。”
管事这才接下银子,谨慎又周到地道:“小人不会乱花的,都会在账上记清楚。”
徐幼微另外赏了他二两银子,笑着端了茶。
她如此,别人的情形也是大同小异。靖王妃见到她的时候,道:“我手里的田产不多,王爷却有三个先帝赏赐的皇庄,今年都要入不敷出了。”
徐幼微叹气,“我们孟府婆媳四个、原府婆媳六个,都是这般情形。只是,我们到底好说,拆了东墙补西墙就是了,好些人可就指着庄稼那些进项呢。”
“谁说不是。”靖王妃道,“再过一两日,该疏散钱粮给百姓了。”停一停,笃定地道,“孟府早就准备好了吧?”
徐幼微颔首,诚实地道:“宁可信其有的事,太傅让府里提前储备了粮食。”
靖王妃也坦诚相待,如实道:“钦天监那边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王府也做了些准备。眼下,就等你和太夫人牵头了。”
徐幼微就笑,“一起吧。这种事,争个第一第二又有什么意思,能帮到人最要紧。”
靖王妃深以为然:“也是。”
帝京周边的消息陆续传来:
不少地方灾情严重,当地衙门事前建造的收容之地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灾民;
连日的大雨、暴雨,全然淹没了一些地方百姓的庄稼地、房屋,迫使少数百姓将屋顶、大树作为暂时的栖身之处,地势低的地方,情形更为严重;
以孟观潮、靖王带领的官兵为了营救那些百姓,不乏以血肉之躯在湍急的水流中建起人墙、人桥的情形,幸好都是精兵中的精兵,尚挨得起这份儿艰辛。
朝廷闻讯,为灾区的补给从速送至。
徐幼微通过太后、皇帝之口闻讯,心里的担忧并没减轻分毫:对灾区,她担忧——涉及地带谓之广阔,留在收容之地的百姓,很难避免有因为涝灾引发病痛从而形成疫情的;对孟观潮,更担忧,他是怎样的人,她是很了解的,不论他到了什么地位,都是冲在前沿的人。
她安排下去,将囤积的药草从速送到灾区的中枢所在,同时将此事书信告知孟观潮。
另一面,与太夫人联手靖王妃,发放粮食给帝京受灾的百姓,捐出银两给灾区。有了她们带头,各个官宦之家纷纷效法。
该做的,能做的,有些甚至稍嫌多余的、明知费力不讨好的,她也做了。做完了。
接下来,便只有听天由命。
只是,偶尔,也会对自己没有事先的预知而自责,一次就问靖王妃:“你说,要是有人知晓这一次的灾患,且能让太傅相信,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时今日的情形了?”
靖王妃略一思忖就笑着摆手,沉缓地道:“不可行。你这是钻了什么牛角尖?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就如你所说,太傅完全笃定,今年会有涝灾,可他能怎样?
“让那些百姓全部迁移到安全之地么?那样的话,你得想想,起码有几十万人之多。
“怎么样的地方能收容他们?收容他们又需要花费多少银钱?
“六部算账,可从来不算人的安危,只算他们所辖的得失。
“再说了,这种事,会引起天下百姓的惶恐,更会引起宵小趁机作乱。
“更何况,百姓心中何尝不知道,不定哪年就会遇到天灾,能做什么?只能认命罢了。
“落叶归根的话我就不跟你说了,反正你就放心吧,没有人会好端端抛下家去别处的,灾情来临之后,朝廷能得到的只有抱怨。
“再说了,钦天监重要的预言,也只有这次言中了,以前咋咋呼呼闹出天大的笑话的情形还少么?”
徐幼微听了,心里好过了些。道理她都明白,只是,需要一个人支持自己罢了,不论有心无心。
她,只是害怕。怕自己的重生,反倒让他命运发生逆转。
这天下,没了谁都行,没了孟观潮,不行。
她最害怕的,是重生反倒带来那万分之一的意外,害得他……
她连夜写加急信件给他:防范身边任何人。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两日后,亦是雨过天晴的时日,骄阳似火,她收到了孟观潮的回信:无需担心,安好,勿念。
字迹稍嫌潦草,但是依然遒劲有力,一笔一划正如铁画银钩。
八个字而已,她却看了好些回。
随后,翻箱倒柜大半晌,总算找出一个尺寸相宜的樟木匣子,将信件放进去。
这,是他亲笔写给她的第一封信.
在靖王的记忆中,这种大雨连天持续数日的情形,在此生是第一次。
他得承认,并没想到,赈灾是辛苦至极的一件事——堪比打仗了吧?好些回,他都这么想。
只是,看着孟观潮,看着带来的那些精兵,看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他才知道,真正从军的人是怎样的。
于是,便去审视那些百姓,从同情到扼腕。
于是,他全然投入到挽救受灾百姓的队伍之中。和孟观潮一起。
这晚,仍是暴雨如注,他寻到孟观潮所在的帐篷。
孟观潮正坐在帐篷口喝酒,见到他,笑了笑。
靖王就发现,眼前人的面色分外苍白,“没事儿吧?”
“没事儿。”孟观潮语气温和,“你怎样?”
“你派给我的,都是最轻巧的差事。能怎么着?我是真不明白了,心疼我还是看不起我?”
“胡扯。”孟观潮笑道,“你是头一回经这种事儿,先练练手就行。”
“……头一回,倒真是。”靖王不得不承认,随后就生出疑问,“但这情形,你就算千防万防,时疫什么的,还是免不了吧?”
孟观潮却只是道:“怕死你就滚回去,不怕死就留下来。”
“……”靖王给了太傅一记白眼。
孟观潮不搭理他,闲闲地喝了一口酒。
☆、第 069 章
谨言拿着一个小药瓶走过来, 到了孟观潮跟前, 旋开药瓶盖子。
孟观潮蹙眉看着他。
谨言有恃无恐,“这可是太夫人、四夫人反复交代的。”
孟观潮伸出手。
谨言倒了一颗白色的药丸到他掌心。
“不够。”
“这又不是零嘴儿,必须按时按量吃。”谨言从随从手里接过水碗。
孟观潮又蹙了蹙眉, 推开水碗, 将药丸放入口中, 细细咀嚼, 随后用烈酒送服。
靖王和谨言看着, 都不自主地吞咽一下, 随后,前者问道:“又犯病了吧?”
谨言心说这不废话么?本就是最难去处病根儿的病,风里水里泡了这么些天, 不犯病才是怪事。他腹诽着, 面上笑容如常,“是吧,您也瞧出来了?”
靖王释然,“我就说,话越来越少,且越来越难听。”
谨言笑着欠一欠身,走开去。
靖王想打趣跟前的病老虎两句, 却见对方看着不远处,神色变得格外柔软。他循着视线望过去,见林筱风一手撑着伞,一臂抱着个孩子走过来。
孩子看到孟观潮, 挣扎着要下地,“孟叔父!”
“别动别动。”林筱风笑着加快步调,抱着孩子走到孟观潮和靖王跟前,放下孩子之后,恭敬行礼。
孟观潮唇角逸出和煦的笑容,右手有些迟缓地抬起来,抚着孩子的小脑瓜,“小子,吃饭了没有?”
“吃了,还喝了一大碗姜汤。”孩子笑嘻嘻地依偎到他怀里。
靖王仔细打量,见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小脸儿灰扑扑的,身上的衣服皱巴巴,有泥浆渍。说是蓬头垢面并不为过。
孟观潮摸了摸孩子身上的衣服。
“烤干了。”孩子笑着望向林筱风,“林叔父亲手给我烤干的。”
孟观潮颔首,“那就好。”又柔声叮嘱,“眼下没法子,先将就一下。”
“嗯!”
“怎么还不睡?”
孩子诚实地答:“睡不着,就想看看你,再去睡。”
“乖。”孟观潮起身抱起孩子,转入帐篷,“叔父哄着你睡。”
“好啊。”
靖王挑了挑眉。他记得,孟观潮其实很有些洁癖,是不大讲究衣食住行,但是务必干净。这样毫不在意地抱着孩子,让他有些意外。他悄声问林筱风:“你家太傅又从哪儿捡了个孩子?”
林筱风解释道:“今日下午,太傅带着弟兄们救下来一些灾民,这孩子就在其中。跟父母哥哥失散了,一直哇哇大哭,大伙儿都没法子。太傅闲下来之后,哄了一阵子,就眉开眼笑的了。”
靖王一笑,“说出去谁信?孟老四这么有孩子缘儿。”
“孩子都喜欢太傅。”林筱风顿一顿,又补一句,“将士百姓,都喜欢他。”
“嗯,那个妖孽,只要笑着,好声好气地说话,是个人都招架不住。”
林筱风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哭笑不得。
靖王开始关心实际问题:“孩子的亲人能不能找到?”
“应该没问题。这一带,目前未见伤亡。有很多与亲人失散的,太傅吩咐下去了,只要还在,就能团聚。”
“那就行。”靖王转头,望向帐篷里边,听着一大一小的言语,心绪有些复杂。
林筱风也望向抱着孩子轻轻拍抚的孟观潮,目光透着由衷的敬重、钦佩,“太傅这样的人,多一些就好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妨学着些。”靖王道,“和他一个德行的人多一些,他的日子就轻生些。”
林筱风望着靖王,忍俊不禁,“其实吧,您和太傅也就比我们大几岁的样子,说话怎么总是一把年纪的样子?最奇的是,我们也真把你们当长辈一样敬着。”
靖王笑笑的,“没法子。江湖地位在这儿呢。”
林筱风好一阵笑。相同的话,太傅也说过。
靖王则因无意出口的江湖二字念及一事,他走进帐篷,等到孩子睡了,被孟观潮安置在软榻上,轻声问:“和你相熟的帮派,你用不用?那些人,靠得住的,都有侠义心肠,办事立竿见影。”
“自然要用。”孟观潮找到一个坐垫,扔到脚边,然后坐下,“人力财力物力,我都要他们帮衬一把。这种事,比硬仗还难得,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
靖王放下心来,“你要是这么说,我也要相熟的门派帮把手。人多好事。放心,一定不会帮倒忙。”
“行啊。”孟观潮对他一笑,“我就知道,你这厮,就没有你的手够不着的地方。”
靖王笑着,问:“不是,你这是什么毛病?怎么总在地上坐着?”说着,手势极快地抚了抚孟观潮额头,“还行,倒是不烫。”
“个乌鸦嘴。”孟观潮指了指样式简陋陈旧的桌案上的一摞公文、信函,“受累,帮我拿过来?”
靖王捧起一大摞公文,见毡毯有些潮湿,便寻了一张薄毯,帮忙铺在地上,这才把公文放过去,“那小崽子派人加急送来的吧?”
孟观潮没应声。
“累死你算了。”
“有不少是关于赈灾的,你看看。”孟观潮挑出一摞公文,递给靖王。
“行。”靖王也就在他对面坐下,“有什么难办的事儿,你全跟我直说就行。这回不管认同与否,我都照你的章程来。再怎么着,你媳妇儿是我媳妇儿的好友,我不能让你在外头又病又累的,真累吐血了,我家那位不定怎么整治我。”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颖逸倒真是教夫有方。”
靖王横了他一眼,又轻轻地笑,转头瞥一眼孩子,问道:“这么说话没事儿吧?”
“吵不醒。在水里漂了大半天,才到了那个小山丘上,累狠了。”孟观潮温声解释道,“有点儿动静其实更好,太安静了,他反倒会惊醒。”
“这种孩子,没少遇见吧?”
“嗯。”孟观潮一面看公文,一面慢条斯理地道,“昨儿救了一小女孩儿,叫囡囡,跟林漪差不多大,在房顶上待了一天多,作伴儿的只有家里养的大黄狗。我接她的时候,她就搂着大黄狗,说能不能一起救下。”
“然后呢?”
“自然要一起救下。”孟观潮说道,“她那条大黄狗,比官场好些人强了百倍,长得也好看。”
靖王撑不住,笑着摸出酒壶,喝了一口酒。
孟观潮继续道:“小孩儿挺可怜的,爹娘没得早,跟祖父祖母一起长大的。那老两口儿是真疼孙女——大水把三口人冲散了,他们先获救的,跪着求官兵,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孙女囡囡。那情形……”
“幸好能团聚。”
“嗯。有些人就没那份儿好运气了。”孟观潮摇了摇头。
“这差事,就是身板儿遭罪心里更遭罪的事儿。”靖王亦是神色黯然。灾祸之中痛失亲人的百姓,这一路,他已见过太多。他自认大多数时候都是冷心冷肺的人,却常有看不了的情形发生。
“只要有百姓需要,只要有可喜的情形,就值得。”
“这倒是。”靖王又喝了一口酒,沉了片刻,岔开话题,“我一直没问过你,除了在庙堂的抱负,你有没有什么一直放不下又不能圆的心愿?”
“心愿?”孟观潮想了想,“有。我想有一支自己的船队,在海上过几年逍遥自在的日子。”
靖王讶然,“真的?”
“自然。”
靖王幸灾乐祸地笑,“这不是心愿,分明是做梦。”
孟观潮扬了扬眉,微笑,“未必。”
就这样,两个人一面查阅公文一面闲谈,谈及的话题,一时关乎要事,一时扯闲篇儿,至夜深,靖王才回了自己的帐篷安歇。
孟观潮看完公文,看了看熟睡着的孩子,坐到桌前,写信给皇帝。不外乎是回答一些加急折子该如何回复。
他跟皇帝说了,有拿不定主意的折子,就与苗维和原冲商量。可是,苗维和原冲经常意见向左,是以,到头来,皇帝还是要问他的看法,通过锦衣卫,与他信件不断。
这样倒也有好处,锦衣卫能顺道把他和靖王等人的家书一并带回帝京。
随后,他书写家书。
临行前答应过母亲,得空就写信报平安。
给母亲的书信,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只说赈灾诸事顺遂,请母亲放宽心。
给幼微的书信……
他找出她之前的书信来看。她写给他的信很长,说完要紧的事,便细数身边值得一提的事。
给他的感觉,就好像他仍在家中,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和他闲话家常。
这让他心安,心里很舒坦。
离开时,也不是不担心的:小猫醒转至今,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她要独自应对很多事。母亲视她为女儿不假,可越是如此,有些事情,她越不肯麻烦母亲,定会独自斟酌、决定。
是十八虚岁了,可她又与常人不同,有两年的岁月,等于不存在。
在他眼里,理智上知道她有她的过人之处,平时却一直认为她是憨憨笨笨又娇娇弱弱的小猫。
但在眼下,她应对得很好,把手边事情打理得很妥当。
而信件末尾的言语,又让他生出莫大的欢喜、触动,她说:腕上珍珠链,如非必要,总不肯除下。风雨之中,盼君安好,早日回京。
真好。
他思忖多时,决定改一改惜字如金的习惯,与她讲了囡囡相关的事——在当下这个过于沉重的环境,他所能找到的相对而言算得轻松的话题,真的很少。
书写信件的时候,相思之情在心头翻涌。
幸好,此次别离的时日不会很长,过不了多久,他便能回家与她团聚。
妻子是怎样的存在呢?
于他,是义无返顾地倾心、温馨光景的爱恋、别离期间的思念.
三日后,徐幼微最担心的疫情,还是出现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康清辉记下的方子合用,随行的太医查过病症,再看看方子,基本上就能断定,随后熬药给患者服用,果然奏效。
随后,徐幼微派人事先送到灾区的药材派上了用场,孟观潮命官府以市价征用。
官府的人问运送、存放药材的人,来自何处,出自哪家。那些人却是含糊其辞,只说是来自京城,受人差遣行事。
官府的人又大着胆子去问孟观潮,是何方神圣未卜先知。
孟观潮听了原委,便知是幼微和岳父家不欲声张,因而淡淡地说管那么多做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官府的人再不敢有二话。
孟观潮又吩咐下去:严令禁止任何药铺药草商贩私自抬高药材市价。毕竟,幼微命人送来的药材,绝大多数是市面上少见的,其余所需的药材,要走药膳局和征用药铺药商手里的存货。
康清辉一直不言不语地看着,心里很是宽慰。天灾无情,但终究算是有所准备在先,比起前世他所经历的情形,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为此,他吩咐心腹辗转将一封言简意赅的信件送到徐幼微手里,告诉她前世今生的差别,让她心安。
她做的事情不少,也不图什么,但是应该知道,所作的一切都不是无用功。
徐幼微看完康清辉的信件,心内稍安,随后,将信件付之一炬。留着这样的信件,对谁都没好处。
在她的记忆中,那一年的夏日,过得分外漫长,或许是阴雨连绵数日的缘故,或许是孟观潮不在家中的缘故。
京城的天气放晴之后,徐幼微开始频繁进宫:太后的病情明显更严重了,希望她每日进宫。
太后的用意,并不是要徐幼微每日与自己说话,而是多陪陪郁郁寡欢的皇帝。
徐幼微懂得,每日到了宫里,先与太后闲话一阵,随后便与皇帝说说京城、外面的事,在言语间有意无意地点拨、开解。
每每想到皇帝终究是要与母亲阴阳相隔,面临与至亲永远离散的痛苦,心里便难受得紧。毕竟,皇帝今年才十岁。
然而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做错的人,已经在付出代价,日复一日。
靖王妃闲在家中无事,便递牌子进宫,看望太后,自然是当即得到允许。
看到太后病重的样子,靖王妃心头已经,确定对方怕是熬不过今年了。私下里说话,她望着太后,半晌,摇头轻叹,“这又是何苦?”
太后回以的,只有脆弱的自嘲的一笑。
靖王妃问道:“还有什么心愿么?”
太后轻声道:“只想在撒手人寰之前,见太傅一面。我,欠他的,已非一句抱歉可言。”
靖王妃心里想着,原来你还知道对不起观潮,面上则是歉然道:“这就不是我能帮衬的了。”
“我知道。”太后道,“但他始终要来一次慈宁宫,为了皇上。”
的确是。太后与太傅相识多年,以前也不曾让皇帝察觉到他们什么,到了太后病故之前,在情理上,太傅是该请安探病一两次,做做样子。
可是,他见了太后,除了膈应,还能有什么情绪?
靖王妃沉默许久,行礼告退。
离开宫廷的时候,时近傍晚,晚风袭来,已有些许凉意。
终于,这个漫长难熬的夏日将要过去。
靖王和孟观潮,即将回来。
☆、第 070 章
已是秋日, 天空湛蓝, 阳光明晃晃的,璀璨、和煦。
万兽园里,皇帝和林漪正蹲在一只小豹子跟前, 絮絮地说着话。
徐幼微坐在游廊的棋桌前, 闲闲观望。
前一段日子, 与皇帝说话时, 他曾几次提起林漪, 夸她聪明、懂事, 又问,能不能让林漪休沐得空来宫里玩儿。
十岁的孩子,尤其一个正在努力让自己长大、懂事、勤奋的孩子, 好些话, 已经不会对大人说了,或是难为情,或是不想让对方担心自己。
想一想,皇帝才是真的小可怜儿,手足不相亲,没有年岁相仿的玩伴,自幼依赖的太傅离京在外, 至亲的母亲命不久矣……
徐幼微征求过太后的意见,得到赞同之后,近日每次进宫都带上林漪。有时就像此刻,远远地瞧着, 有时则让顾鹤尽心照看,让两个孩子在一起谈天说地。
看得出,因着有了真正投缘的玩伴,皇帝心绪开朗了些。
至于孟观潮那边,赈灾、疫情相关事宜进行的都很顺利,到底是跋扈冷酷与体恤军民的名声并存,相关衙门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什么猫腻。
按理说,他和靖王早就该回京了,两个人却一再将回京日期延后,原由是要亲自查看防汛问题严重的地方:灾难之后,不少桥梁堤岸河道需要修缮甚至重建.
飒飒风中,孟观潮和靖王走在正在修缮的长堤上。
靖王说起太后的事:“听那意思是快不行了,怎么着也得回去见一面吧?”
孟观潮没听到似的,目光悠远地望着远方。
靖王存心给孟观潮添堵,“你要是想等她咽气再回去,倒也成。我只是担心,到时候宫里宫外乱成一锅粥,太后的丧葬恐怕都会变成一场笑话。”
“不能够。”孟观潮笑微微地凝了靖王一眼,“除非有人趁乱生事。”
靖王斜睇着他,“用这种事难为那小崽子?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
孟观潮端详着他,“你不是。”说完,取出小酒壶,喝了一口酒。
靖王听了,反倒不乐意了,“嗳,我想跟你吵一架呢,你别这么顺着我啊。”
孟观潮哈哈一笑,“贱骨头吧你?”
靖王作势要踢他,“你老毛病见好了,嘴怎么还这么毒?”
孟观潮轻巧地避开。
靖王仍旧不饶他,亦步亦趋,“给我打几下就饶了你。”
孟观潮笑意更浓,反过来作势要踢靖王,“做什么梦呢?你脑袋让门夹了吧?”
靖王又气又笑,“你脑袋才让门夹了!今儿不揍你一顿不算完。”
很罕见的,两个大男人嘻嘻哈哈地闹起来。
当晚,两个人在下榻的驿馆喝酒、谈笑,没让人服侍在侧。
靖王道:“明儿我就回去了。凡事得有个度,我掺和得太多,就算是打心底要帮你,别人却不会这么看。”
孟观潮嗯了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谁叫你自作孽。”
靖王笑着和他干了一杯酒才道:“我还就得这么自作孽。到如今,先帝的儿子,除了那小崽子,只有我活下来了。”
孟观潮笑着给彼此斟满酒杯,“知道你活着,不然我每日是被一只碎嘴糟糠的鬼缠着不成?”
靖王莞尔,又看一眼酒杯,“你这一阵,酒喝的太多了,克制着些。慎宇说,喝酒会影响药效。”
“啰嗦。”孟观潮轻斥一句,神色却很温和,“你也没少亲力亲为地救人,回去之后,好生调养。”
“不然呢?”
“不然?”孟观潮一笑,“不然就像是往你骨头缝里灌了冷风,再塞一把铁砂。犯病的时候,骨头缝里都凉飕飕的,铁砂就跟被人往死里揉搓一般。”
靖王想了想,轻轻吸进一口气,喝了一大口酒,“那我回去是得好生调养。我可不想变成你这德行,难受不说,一犯病就没句好话。我要跟你似的,跟颖逸不就只剩掐架了?”
孟观潮莞尔。
靖王岔开话题,“这回,你找的几个江湖门派可没少出力帮衬。”
“你那边不也一样。”
这情形是二人最欣慰的事情之一。
“不过,我顺带着发现了你一些猫腻。”靖王笑道,“近几年你广铺财路,自己没少赚,一些手持兵权的封疆大吏,还有几个门派,都因你有了丰厚的进项。怪不得,在这当口,一个个的都自发地出人出力又出钱。”
这件事,孟观潮倒是不介意跟靖王交底:“是弟兄们一起谋得的局面。
“国库空虚,实在给不了将士应得的奖赏,那些总督、总兵,赚的银钱全都贴补军需了。
“每到年关,我还要挨个儿贴补他们,不然一个个的还是穷得叮当响。
“至于那些门派,也要过日子,他们通过做生意过得好些,便能专心致志地跟别的帮派争地位,而不会因为手头拮据生事。
“都是世道不景气的缘故,待得国泰民安,哪里还需要如此行事。”
靖王听了,却是思忖良久,再看向孟观潮,眼中有着由衷的钦佩,说出口的却是:“有生之年,我可以看到国泰民安的好光景么?”
“只要你愿意看到。”
靖王颔首,将酒杯斟满,敬了孟观潮一杯,“我愿意。真的。”
孟观潮笑了。
“往后,我就跟着你混吧。”
孟观潮却摇头,“不,往后你得死心塌地地跟着皇上混。”
靖王思忖多时,明白了孟观潮的用意,唇角缓缓上扬,“懂。”停一停又道,“我跟颖逸的余生,就交给你了。”
孟观潮听了,默默地斟满酒,由衷地敬了靖王一杯,“多谢。”
翌日一早,靖王离开驿馆,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静宁公主每日递牌子进宫,太后终是架不住,问过顾鹤,见他是无所谓的态度,便道:“那就让她进宫来吧。”
于是,当日下午,静宁公主见到了太后。
一看到病榻上的太后,静宁公主就吃了一惊,那分明已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太后示意她落座,沙哑着声音问道:“见哀家何事?”神色透着冷淡。
静宁公主道:“儿臣听闻太后身子不爽利,很是记挂,便想来看看您。”
“不需与我说那些场面话。”太后语速很慢,“想求什么,直说。”
静宁公主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太后娘娘,儿臣想请您给我做主,我钟情太傅已久,就算到他府里做妾,也心甘情愿。父皇在世时,对我还是有几分疼爱的,曾亲口说过,我若遇到难事,可以请您成全。”
太后看着静宁,没掩饰眼中的嘲讽之色。先帝在世时,说的话多了去了,交代她的事情尤其不少,她又做到了几样?债多了不愁,她不怕再一次违背先帝遗愿。
出于这样的心绪,她的言辞便没了顾忌,全无以往的随和,“你想让我死之前传一道懿旨,成全你的执念?也对,在这个时候,谁若是抗旨不尊,定是不安好心,盼着我快些被气死。”
“没有没有,”静宁公主忙道,“儿臣不是那个意思,绝对没有刁难太傅的意思。”让孟观潮背上那种罪名,她怎么可能忍心?
太后讥诮地看着她,“但我若如你所愿,你以为,他除了抗旨,还有别的选择么?”
静宁小声辩解道:“可这事情说到底,只是他身边多一个服侍的人……我又不会害他。他总不会不顾大局,不顾太后娘娘和皇上的颜面。”
太后看着这个糊涂得跟自己当初有得一比的人,气笑了,“裙带关系能影响到太傅心中的大局?看起来,你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
静宁困惑地望着太后。
“我真是不明白,你钟情他的,到底是什么?无双的样貌?文韬武略?”
“都有。”静宁忙道。
太后牵了牵唇,“那他的心性呢?你怕是一无所知。”
静宁还真没法儿回答。孟观潮的性情,淡漠、冷酷、跋扈,却又在天下大多数将士心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她只知道,他是非常矛盾的一个人,别的,他从不曾给过她探究的机会。
太后凝着静宁,“太傅有狠毒的一面,能让你生不如死;却也有善良的一面,你看到了,甚至会觉得不可思议。”
“……”
“收起你的糊涂心思。你想要的,简直可笑,我断不会成全。而且,在我死之前,你再做张做乔的话,我留一道将你许配给不堪的人的懿旨,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全在你如何行事。”
静宁公主跌坐在地,面上的血色很快褪尽。她又走错了一步,离心愿更远了些。
“退下吧。”太后阖了眼睑。
静宁公主离开慈宁宫的时候,满脸是泪。不知情的宫人,还以为她是因为太后的病情而难过,却又都有些奇怪:静宁公主与太后,何时有了这样深厚的情分?
静宁公主不知宫人心绪,到了宫门外,站在路旁出神,随从来请她上马车,都被她一记冷眼吓得噤声。
遇到出宫回府的徐幼微,并不在静宁公主意料之中,但无意是个值得她欣喜的意外。
这么久了,孟府、靖王府甚至宫里的顾鹤,都做了巧妙的安排,让她如何都无法见到孟观潮的发妻,今日也不知是老天眷顾,还是那些人疏忽了,她终于可以和徐幼微言明心迹。
徐幼微被静宁公主拦住去路,也不惊讶,恭敬行礼后道:“殿下有何吩咐?”
静宁公主开门见山:“我与你有要事相商。”
徐幼微道:“殿下只管吩咐。”
静宁公主则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去我府中吧。”
想当然的语气,作为皇室的金枝玉叶,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可惜,徐幼微没有给她面子的闲情,“殿下大可长话短说,或是到我相熟的一个茶楼说话,不然,恕不奉陪。”
这位公主自回京之后,据徐幼微所了解到的情况,就没办过一件合常理的事儿。如此,她自然要防患于未然,不能让静宁掌握主动权。
“你好大的胆子!”静宁公主低声怒道,“竟然敢违抗我的吩咐?”
徐幼微笑容柔和,静静地看住静宁公主,语气不含任何情绪:“我不可以么?不理会你,又如何?”
静宁公主一怔,继而便是面色僵硬,终是道:“去你相熟的茶楼。”
在茶楼的雅间落座之后,徐幼微道:“殿下到底有何赐教?”
静宁公主看着徐幼微,看着那张绝美的却又显得特别单纯无辜的小脸儿,道:“我要嫁给孟观潮,你一清二楚。对此,你作何打算?”
徐幼微忍不住微笑,“对于你,我不需做任何打算。“
静宁公主先是觉得自己被轻视了,随之而来的却是狐疑,“怎么说?”
“没必要罢了。”一如既往的,徐幼微笑得单纯无害。
看着那张笑靥,就忍不住一点点撕碎!静宁公主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徐幼微稍稍扬了扬眉,笑容加深三分,由衷地道:“我能理解很多人的不甘。”很多女子爱慕孟观潮,不是口头那么一说,她目前已很清楚。
静宁公主到底是寻回了理智,想起自己来这儿不是泄私愤的,便言归正传:“我嫁入孟府,对于孟府,有莫大的益处,不论官商。”
徐幼微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所谓的官商益处,对于孟府,有何助益?”
静宁公主忍不住自傲起来,“那些事,岂是你一内宅夫人所能明白的!”
“如此,殿下是找错了人。”徐幼微说着,优雅地起身离座。
“你给我坐下!”不论有多大的前提摆着,静宁公主也压不住被一再顶撞的火气了。
徐幼微似是而非地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静宁。
静宁公主嗤笑:“若只论你我,你早死在我手里多少回了。到此刻还能活蹦乱跳的,不过是依仗着孟家、靖王府对你妥善的照顾。”
“若只论你我,你就敢杀我?”徐幼微和声询问。
“杀了你又如何?”静宁公主打鼻子里轻哼一声,“不定何时,你就要沦落为罪臣之女。当初徐家拥立靖王的事情,你可别忘了。”
“殿下就别说唬人的话了,徐家的事,也不劳你费心。”徐幼微心平气和的,“你自回京之后,做了多少手脚,我大致有数。但是,我并不在意。你知道,想嫁太傅的女子,一向不少。”
静宁公主挑眉,“所以,今日你是来跟我示威的?”
徐幼微觉得好笑,“并不是。想跟你几句心里话而已。”
静宁公主有了些许兴致,“说来听听。”
“第一,对于意中人,你如何争取,只是你与他的事,全不需跟我找辙。第二,你所谓的倾心,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静宁公主不满,“你指什么?”
“你不了解太傅。”徐幼微道,“他在外忙着赈灾后续事宜,你却算计着如何进孟府的门,这实在是上不得台面了。我并不是心怀天下的人,却也知晓,在这时候,思他所思,想他所想,尽可能地帮他多做些事。殿下可知,道不同不相为谋?”
静宁公主蹙眉,“灾情刚起的时候,你和靖王妃就跳着脚地带头捐钱施粥,我凭什么要巴巴地跟在你们后头,给你们脸上贴金?”
“原来,我和靖王妃只是为了名声才做那些。”徐幼微静静地看住静宁。
静宁被看的久了,发现对方的眼神不含一点情绪,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或物件儿,她心里非常不舒服,要竭力克制才不发火。
“那么,太傅、靖王又为何亲自赶去赈灾?”徐幼微认真地问道。
“那情形,谁肯去?”静宁对着徐幼微的眼神,边思索边说道,“情形好了,要收拾许久烂摊子,情形不好,不是染了时疫,就会背上罪名,官员们自然都要躲着。他们两个除了亲自上阵,还能如何?太傅是责无旁贷,靖王则是急于表现。”
徐幼微失望地摇了摇头,“太傅并非找不出代替自己前去的重臣,他只是记挂着受灾的百姓,想快些对百姓伸出援手。两军阵前,他从来是冲在最前方的那一个,而天灾,要比最凶险的仗还难打。对将士,对百姓,孟观潮从不会有任何算计。”
静宁抿了抿唇,因着被委婉地数落暴躁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除了认得他,口口声声钟情于他,还有什么值得一提?”徐幼微牵了牵唇,“你所谓的钟情,简直是辱没他。”
“反了你了!”静宁公主横眉怒目,抬手去抄手边的茶盏,然而手刚碰到茶盏的时候,便被一颗圆溜溜的东西击中,立时疼得缩回了手,敛目揉着手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击中自己的居然只是一粒花生米。
同一时刻,静宁身侧的两名侍女抽出袖中匕首,齐声斥道:“大胆!”
侍书怡墨则是不动声色,只是稍稍调整了站姿,侍书与二人对峙,怡墨则只留意着徐幼微。
一时间,室内杀气腾腾的。
徐幼微毫无所觉的样子,云淡风轻地道:“殿下日后好自为之,若再给太傅平添纷扰,我,就不客气了。”
静宁冷笑,“不过是狐假虎威。单凭你,能将我怎样?”
“有可用的人脉,不用才是傻瓜。”徐幼微悠然一笑,“你若不用公主的身份压人,我识得你?”
“他不过是看中你的样貌才娶了你。待得你年老色衰时,我倒要看看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徐幼微觉得好笑,“我年老色衰时,你能好到哪儿去?这种孩子气的话就免了吧。”
静宁心烦到了极点,想让眼前人快些滚,却又清楚,自己的心愿还需好生周旋,不到最后一步,不能与之翻脸。
徐幼微慢悠悠地道:“改日,我要向太后请一道赐婚懿旨——将你送到番邦和亲的懿旨,你说可好?”
“你!”静宁腾一下站起身来,带的近前的茶盏摔落在地,切齿道,“你敢!”
“我说到做到。”徐幼微语气和缓地道,“请了懿旨,我不会昭告天下,只是个握在手里的把柄,最终是否销毁,要看你肯不肯安生下来。”
其实,懿旨已经在徐幼微手里:离宫前她去看了看太后,太后说了静宁找过自己的事,问她作何打算。
她斟酌之后,便问太后能否给她一道兴许永不会公之于众的懿旨。
太后当即明白过来,笑了,倒是少见地有了兴致,亲自书写懿旨、盖印。
静宁眨了眨眼睛,发现徐幼微这人奇得很:言语明明是对人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子,竟仍是一脸无辜的德行。气得她肝儿疼。
“奸诈小人!”她从牙缝里磨出这一句。
“你觊觎我夫君多久,我就用懿旨压你多久。”徐幼微笑了笑,“告辞。”语毕转身,款步离开。
静宁望着她离开,望着轻轻摇晃的门帘,良久,跌坐回座椅,大哭起来.
徐幼微回到家中,与太夫人说了晚归的原因。
太夫人笑问:“怎样应付她的?”
徐幼微照实说了。
太夫人笑开来,“你啊,蔫儿坏蔫儿坏的。”
徐幼微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也是没法子。她要是只与我这样那样的,也罢了,权当解闷儿,可她不同于别的女子。不拿捏住她,说不定哪日会找到您面前。”
静宁公主真的不同于任何女子,就算太夫人是认可男人三妻四妾的心思,也决不能接受静宁进孟府的门。
“也对。”太夫人道,“有了杀手锏,静宁公主就不敢再上蹿下跳了,早些清净了也好。毕竟,日后还有不少事情。”
徐幼微点了点头。
转过天来,徐如山来看女儿,闲话时道:“罗谦这一阵,升了三次官,如今在钦天监是一把手,再不会受窝囊气了。”
徐幼微很为罗谦高兴。
“他去找过我几次,让我带话给你,感谢你对他的知遇之恩。”
徐幼微一笑置之。
徐如山则道:“你别不吭声,跟我说说,怎么会事先张罗起那么多事情?”
徐幼微早有准备,道:“您还记得林漪如何进了孟府的门么?”
徐如山听妻子女儿说过,因而颔首。
“这次也是大同小异。我总是梦见有灾情,连大致的日子都一清二楚。这次更奇的是,有个人与我一样,他是心系百姓的性情,没法子直接见到太傅,便设法与我相见,说了原委。就这样,一步一步的,在他提点下,我就事先做了些准备。”徐幼微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善意的谎言,“关系太大了,我也是在赌,希望是假的,却又怕极了是真的,为此,便请您帮衬我一些,从钦天监入手,让朝廷早一些防范灾情。”
徐如山听了,初时释然,随即就生出新的疑问:“那个提点你的人是谁?你为何不直接告诉观潮?”
徐幼微道:“提点我的人,我认识,但是不愿意让任何人知晓。我答应了,不能食言。
“至于告诉观潮,自是不可行的。那种事,我与他照实说了,他应该也相信,但很多情形就不是自然而然的了,会有人因为他的举措说他莫名其妙。
“他的性子,您是知晓的,绝不肯利用钦天监做文章——他只相信事实,不信莫须有的预言,不可能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就命人安排钦天监做铺垫。”
徐如山缓缓颔首,继而又笑,“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却又像还是一头雾水。”
“弄那么清楚做什么?”徐幼微对父亲耍赖,“事情办成了最重要。”
“也是。没坏处就行。”.
靖王回到京城,先进宫复命。
皇帝一改往日的疏离,笑着让他落座、喝茶,随后,抛出了一大堆问题,都是关乎他的太傅的。
靖王也一改以往在皇帝面前的寡言少语,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孟观潮亲自救百姓的事,也不隐瞒他的病情,“好不容易将养的见好了,到了灾区没多久就又犯病了,等他回来,让宁夫人看看,尽量给他琢磨出个更好的方子。”
皇帝听了,忧心不已,“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停一停,又道,“你呢?还好吧?四叔说,你也没少在水里泡着。”
“没事,调理一阵就行。”靖王细细地打量着皇帝,“我怎么瞧着,你像是瘦了不少?”
皇帝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每日发愁,能不瘦么?”
靖王哈哈地笑起来,“说的跟真的似的。”
皇帝横了他一眼。
“得了,我知道你愁。我想给太后娘娘请个安,能不能跟我一起前去?”
皇帝略一思忖就点头,“好啊。难得你有这份儿心。”
兄弟两个一起去了慈宁宫,见到太后,靖王瞧着她的病容,心绪复杂。
太后倚着床头,看着他们,唇角噙着笑,问起在外的情形。
靖王就好声好气又绘声绘色地跟太后讲述。
“那么苦……”太后唏嘘不已,“太傅他……”
“他还不错。”靖王又事无巨细地讲起在外对孟观潮的见闻,说起了那个被观潮哄着入睡的小男孩儿,说起了听说的囡囡与大黄狗的事,也说了大雨如注之中,孟观潮带着官兵涉水而过,寻找受困的百姓。
这些是他愿意且有意说的。已经是将死之人,多点儿良知,多一些对孟老四的了解,没坏处。话里话外的,他也并不掩饰对孟观潮更多更深的了解带来的更进一步的欣赏、敬重。
太后敛目听着,渐渐的,神色变得格外痛苦。
皇帝以为是病痛所至,连忙亲自服侍着母亲躺好,又一叠声唤太医。
这样的情形,靖王瞧着,倒是少见地对皇帝生出了一些不落忍,对太后么……还是没情绪,就那么冷眼瞧着.
时光荏苒,日复一日,无声而平静地逝去。
静宁公主不想承认,自己被徐幼微轻轻松松地收拾了,却不得不承认。因着被送到番邦和亲的可能带来的恐惧,她再不敢往孟府的人跟前凑,老老实实地留在公主府。
偶尔气急了会忍不住嘀咕:孟观潮,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妻子,看起来是一只漂亮无辜的波斯猫,其实是一只小狼崽子,歹毒得没边儿了。
离中秋节近了,风中金桂飘香。
徐幼微每隔一日带林漪进宫,逗留整日。太后的情形愈发不好了,在如今,要用虎狼之药减轻过于严重的疼痛。
在宫里,徐幼微的心绪总是十分复杂,回到家中,对孟观潮的思念,如三月劲草一般疯长着。
那份思念,是深入骨髓的想念与担忧所至,亦是前世今生对他所有的感情累积而至。
十月十四,什刹海别院的管事来禀:“别院一些地方需要修缮。之前因着灾情,小的们尽力自己想法子,但是没修好。眼下没事了,也就大着胆子来禀明夫人了。”
“我去看看。”徐幼微交代完,知会过太夫人,坐马车去了什刹海。
她听李嬷嬷说过,什刹海这所别院,是孟观潮置办的第一所别院,不知是不是与原冲一起忙活的缘故,彼时兴致颇高,花费了很多心思。虽然,绝大多数日子都闲置着,他连住几日的工夫或闲情都没有。
徐幼微没想到的是,她刚到别院,孟观潮就回京了。
他先回到府中,去母亲房里请安。
太夫人笑着叹气,“要是早一些回来该多好?幼微刚去了什刹海别院。”
孟观潮只是一笑。
“等会儿我就派人唤她回来。”
“不用。”孟观潮说道,“我换身衣服就去宫里复命,估摸着还得给太后请安,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没必要耽搁她处理事情。”
太夫人想了想,颔首道:“好。那就这样,你回来的时候,幼微要是还没往回返,你要是还有精气神儿,就去接她一趟。这一阵子,你辛苦,她也不轻生。”
“成。听您的。”
太夫人起身,携了儿子的手,亲自送他回卿云斋,一面仔细打量他,一面关切地嘘寒问暖。
“爹爹!”林漪小鸟一般跑过来。
孟观潮立时笑了,俯身对女儿张开手臂,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闺女,想爹爹了?”
“想!”林漪明明灿烂地笑着,眼中却闪烁出水光。
孟观潮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脸儿,“这叫喜极而泣。”
“嗯!爹爹说的是。”林漪爱娇地搂住父亲的颈子,亲了亲他的面颊,又担心地问,“爹爹抱着我累不累?我长高了,也长胖了。”
孟观潮哈哈一乐,拍了拍她的背,“你这点儿斤两,还想累着爹爹?”
太夫人和林漪随之笑出声来,随即,后者伸出小手摸着他的面颊,很心疼地道,“爹爹瘦了。”
“年岁大的人,瘦一些是好事。”
太夫人抬手拍在他背部,“胡扯什么呢?二十六岁就年纪大了?那我们这岁数的岂不是活成妖精了?”
父女两个大笑。
孟观潮与母亲、女儿说笑一阵子,匆匆洗漱更衣,去了宫里。
皇帝一如每日下午,在御书房听人讲算经,听得顾鹤微声通禀,立时抛下书卷跳起来,撒腿就往外跑,把讲经的人吓得一愣一愣的。
皇帝远远看到身着大红官服的孟观潮,也不吭声,只是飞跑向他。
孟观潮停下脚步,等在原地。
皇帝二话不说,和小时候很多次一样,猴到自己的四叔身上,紧紧地勾住他肩头。
“还好么?”就像女儿跑向自己的时候一样,孟观潮心里暖暖的,语气就格外柔和。
皇帝点头,又摇头,末了把下巴搁在他肩头,轻声道:“四叔,我可想你了,你总算回来了。”
孟观潮抱着怀里小小的少年,“去哪儿?”
“南书房。”皇帝可不管自己的形象,更紧地猴在他身上,“四叔抱着去。”
孟观潮轻轻地笑,“行啊。”他知道,自己回来,只是让皇帝的难过担忧减少些许而已,慈宁宫那位,会成为皇帝一段日子的阴霾。
到了南书房,两个人公务私事混在一起说,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帝很懂事地道:“四叔刚回来,先回家,好生歇息三两日。”
孟观潮却问:“太后娘娘如何了?”
皇帝神色一黯,“娘亲病得更重了。”说着话,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孟观潮,“四叔,你可以去看看她,宽慰她几句么?你的话,娘亲总是听的。”
孟观潮说好。
“那我陪你一起去。”皇帝动作利落地走到孟观潮身边,握住他的手,摇了摇。
孟观潮也说好。
到了慈宁宫,皇帝和孟观潮相形到了太后病榻前,行礼问安。
太后看到孟观潮,眼中闪过真实的喜悦,命人赐座上茶,又吃力地坐起来,倚着床头和一大一小说话。闲话一阵,便打发皇帝离开,“去听课吧。你四叔刚回来就偷懒,怎么成?”
皇帝乖乖地笑着称是,辞了二人,回了御书房。
太后对服侍在侧的人打个手势,示意她们到外间。
近来,这些特地安排的宫人已经基本上全部奉行太后的意思,而在此刻,却是齐齐望向孟观潮,见他颔首之后,才恭敬地行礼退下。
孟观潮站起来,神色平静地望着太后。
太后审视着他的神色,语气艰涩:“你,消气了没有?”
“谈不上那些。”
“我就是个瞎子、疯子、傻子。”她说。
孟观潮牵了牵唇,不置可否。
太后眼中噙满了泪,吸了吸鼻子,轻声道:“自事发到今日,我每一日都是生不如死。起先,是因为恼恨,在如今,只有歉疚,悔恨。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寒儿。”
孟观潮不语。
“我的日子,不多了。却没什么不放心的。”太后道,“我这样的人,纵使活下去,也迟早会成为寒儿的软肋,不定何时便又要犯下大错。如此,早死了也好。寒儿没了隐患,你清净了,我解脱了。”
孟观潮仍是默然以对。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太后擦去滑落到面上的泪,“而你,压在心里的话,不妨说出来。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却晓得你是怎样的性情。有些话说出来,心结可能也就打开了。”
孟观潮望着着她,终于出声道:“只有这些?”
太后点头。
孟观潮似笑非笑的,“倒是我想多了。我之前怀疑,你又要出幺蛾子。”
太后自己也没想到,闻言竟笑了,“怎么可能。除了犯蠢的那件事,我脑子还算正常。”
孟观潮和声道:“我没心结。归根结底,是先帝把皇上托付给我。如今想来,先帝驾崩之前,有些事我是做过了,譬如除掉先帝安排的其他的辅臣。你从那时起,心里就不踏实了吧?”
太后很诚实地点头。
“这就是了。”孟观潮凝视着她,“我做过的一切,你多担待。你做过的一切,我理解。”
太后的眼泪又一次掉落。
孟观潮拱手行礼,步履如风地离开。得知幼微还在别院,径自策马去往什刹海。
对于太后,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是几分理解。
常年在深宫的女子、孩子,地位越高,越容易钻牛角尖,选择了哪条路,必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以为太后会是个例外——可是,谁叫你那么以为了?谁叫你在某种程度上信任她了?
反过来,太后也一样,祸闯完了,要面对的就是他的翻脸无情,和日复一日的生不如死。
日子还要过下去,且要更好地过下去。如此,终将成为过去的人,他不记恨,也不宽恕,长久地搁置就好.
徐幼微从马厩中选出一匹枣红色骏马,上马后吩咐侍书怡墨:“你们或是逛园子,或是喝茶吃点心,都可以。我去红叶林里转转。”
侍书怡墨笑着称是,“那奴婢就光明正大地偷懒了。”
徐幼微笑着上马,直奔后园。
刚刚交代完修缮的事情,看堪舆图的时候她才知道,红叶林几乎占去了后园一半的面积。管事说,林子尽头是三间房,房间里面放着四老爷历年来的文章画作。
她立刻问自己能不能去看看。
管事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得却更加和善,说夫人自然能去,四老爷早就交代过,这里的一事一物,夫人都能过目、处置。
她满心懊悔:怎么没早些来这里?
她怀着迫切的心情策马到了后园。
林中有三条宽阔笔直的林荫路,按照管事先前说的,她选择了居中那条。
轻快迅速的马蹄声中,阵阵秋风袭来,让她心情无端地明朗许多。
她抬眼望向高大的树木,连带地望见被树木隔成一条的湛蓝天空,眯了眯眼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来到三间小屋前。
室内外有固定的仆人一早一晚过来打扫,其余的时间,没人服侍。
她用了些力气,推开紧闭的房门,走进去。
室内有淡淡的书香、花香——窗台上的花瓶中,盛开着颜色各异的香花,以花香代替熏香。
书架、书柜都不算大。书架上摆着的书,更像是做样子的,全不符合他平时阅读的喜好。
她打开书柜,见上方是似乎很随意地堆放在一起的画轴,下方则是一摞摞写满字的纸张。
“这个人……”她摇头嘀咕着。怎么能这样怠慢这些笔墨呢?
她逐一取出画轴,展开来观赏,便看到了他年少时画过的兰、竹、花鸟、山水、猫咪。
最让她意外且惊喜的,是两幅小老虎、小豹子的画。两个小家伙跟大猫似的,憨态可掬,看背景,分明是宫中万兽园一角。
这些画作,哪一幅拿出来,都与她珍藏的月下花鸟不相伯仲。
少年孟观潮,当真是光风霁月。
生平第一次,她有了如获至宝且要全部据为己有的心思。
但是,那样不大好。偶尔,他也会想回顾一下过往,说不定,每一幅画作,都能让他想到一件往事。
那……好吧,明明不应该,但她真的肉疼的很,非常不情愿地把画作放回去。
随后,她取出他昔年所作的文章。
看了几篇,唇边的笑意就没散过。
他写过的文章,有规规矩矩的,有表述抱负的,也有言辞辛辣之至的,更有纯属玩儿文字技巧的制艺。
单纯玩儿技巧的,给她的感觉,就像是顶级绣娘手里的一件衣服,把对接镶掐的技巧做到了极致,难得的是还能言之有物。
她忍不住想,往后就算这位爷改了坏脾气,也要记住,一定不要跟他斗嘴吵架——八个她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想把她绕得晕头转向,容易得很。
不佩服是不行的。
她选出了自己格外喜欢的两篇,又按照顺序选了几篇,找出一个公文袋收进去,要带回家细细地看。
走出室内,回手带上房门,瞥见门口有一把折伞,顺手拿起来——万一下雨了,把手里的宝贝淋湿了怎么办?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往回返的路上,天气晴好,一如来时。
瞧着天色还早,她跳下马,把折伞挂在马鞍桥上,抚了抚马儿的鬃毛,“我们溜达回去吧,我看看咱家四老爷的文章,你可以边走边玩儿,吃点儿草。”
马儿很乖顺,并没像随风一样淘气地跟她起腻、故意打喷嚏。
见马儿乖乖地跟随在身后,她愈发心安,拿出公文袋,抽出一篇文章,边走边看.
孟观潮赶到别院,就听管事说了幼微的去向,当即策马寻到后园。
到了树林外缘,他将马交给随行的小厮,“带着其余的人回前面。”
小厮称是而去。
他信步踏上林荫路,负手前行没多久,便看到了幼微。
她穿着一袭月白深衣,腰封将纤细的腰肢勾勒出来。
面容微垂,不妨碍他看出她清减了几分。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手中的纸张,视线灵动地游转。
不出意外,那应该是他存放在此间的文章。年少时有闲情,偶尔会为了一片文章几日不眠不休,那年月的自己,真不乏闲得横蹦的时候。之所以保存下来,只是为了一些在当时灵光一现所得的技巧、感悟。
对于做文章,他有时也是很矛盾的:非常腻味八股的条框、局限,但另一方面,倒也乐得把那些条框局限琢磨透,权当手艺活儿了。
他倒是没想到,幼微也会喜欢这类东西,还……喜欢得眼角眉梢都含笑,根本没察觉到他正走向她。他原本以为,她会立时三刻带走的,是他历年来的画作。
她喜好怎么一会儿一变?
幸好东西都是他的,不然,真要自干一碗老陈醋了。
渐渐地,他心境平和安静下来,缓步走向她期间,细数着结缘至今的点点滴滴。
已到如意时,过往的煎熬,在回忆中便是锦上添花。
所以,这是他很愿意回顾的。
他的小猫,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恃宠生娇,一直按照他的意愿,在学在尝试很多事,不声不响的,从不说辛苦。
其实,他又当真给过她什么宠爱?
一个月少说要有十来天不能回房,但凡遇到大事,便是他气得找不着北需要冷静的时候,不能见任何至亲至近的人,见了一准儿没好脸色更没好话。
她都了解,也都纵着他。从不曾抱怨。
离家这么久,她和母亲安安生生地留在家中,有条不紊地循着他的心思做了太多的大事小情。从不曾邀功,信中只是一笔带过。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缺点在哪里,发妻会因自己吃的苦又有哪些。都是无形的,可如果换了任何旁的爱计较的人,便不会有今时今日。
可是幼微,这一切的根本,还是只出于喜欢么?
对于她,他早已知足,很多时候也完全不能知足。
遐思间漫步前行,他留意到慢悠悠的马蹄声消失了,忙抬眼望去。
徐幼微正困惑、惊喜交加地望着他,留意到他的视线,急匆匆拎起衣摆,快步跑向他。
他在脚步顿住之后,加快脚步迎向她。
徐幼微直直地扑进他怀里,呢喃一般地唤道:“观潮?”
“嗯。”他抚着她修长的颈子,俯首吻一吻她头顶的发丝,“小猫,我回来了。”
“孟观潮。”徐幼微双臂紧紧地搂住他,下一刻便和他拉开距离,睁着大大的漂亮的眼睛,问,“你怎么不出声喊我?你……”她眨了眨眼睛,显得惶惑不已,“是我出了什么错处,还是你……”
“傻小猫。”他万般怜爱地把小妻子拥进怀里,紧紧的,“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瞧着你全神贯注地看东西,没忍心打扰。”
“哦,那就好。”徐幼微仍是挣脱了他怀抱,和他拉开距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眼中有了泪意。
“怎么了?”孟观潮手势温柔地抚了抚她眼角,打趣道:“夏日没在一起,你就捡起了哭鼻子的本事?”
徐幼微却不回答,而是踮起脚尖,双臂缠扰住他肩颈。
“好了,好了,乖。”孟观潮柔声安抚着,下巴亲昵地蹭着她额头、面颊。
“我只是太高兴了。”徐幼微轻声道,“也,太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