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宠妻日常》 第 001 章 孟文晖信誓旦旦地说:“徐五小姐,你若是肯嫁我,我发誓,会倾尽所能守护于你,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相离。” 孟文晖一脸无奈地说:“你怎么像纸糊的一样?动不动就小产生病。第二回了,以后怕是再不能有喜脉了。” 孟文晖满脸嫌弃地说:“你那不阴不阳的脸色是给谁看的?你不能生了,我没休了你,只是纳妾绵延子嗣,已经很对得起你了。” 孟文晖满脸嫌恶地说:“娶你这种女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算来算去,也只一张脸能看。你还有脸嫌弃我?打你是轻的。再摆出这样不死不活的脸色,我就休了你!” 孟文晖有恃无恐地说:“没错,是父亲与我着人弹劾徐家,请皇上追究当初徐家拥立靖王的罪责。过几日我便赏你一纸休书,撇清与徐家的干系。你与其求我,不如早些收拾东西给我滚!” …… 一句一句诛心之语回响在心头,一张一张面容在脑海中闪现、交错、重叠。 十年夫妻,她在孟文晖那里,只得到了这些。痛苦、难堪、没有尊严。 徐幼微发出模糊的呓语,身形在床上辗转。 梦境一转,出现的男子是孟观潮。 她与孟文晖成婚第五年,孟府太夫人暴病而亡。 在孟太夫人灵前,孟观潮亲手将他三哥孟观城的手筋脚筋挑断,长剑在孟观城身上划出几十道血口,令其哀嚎着血尽而亡。 她吓傻了,动弹不得,只定定地看着他。 男子出奇俊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平静至极,仿佛只是在做一件最寻常的小事。 她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拿着休书却无法离开孟府的时候,孟文晖拥着即将嫁进门的女子,站在床前奚落嘲笑。 镇守漠北数年的孟观潮回到帝京,出现在她面前。 他对她说:“有时候,杀人的声音很悦耳,畜生死前的哀嚎更悦耳。你说可是?” 她神智涣散,不明所以,出于对他惯有的恐惧,勉力点头。 他便平静地吩咐常随:“孟观城是怎么个死法,孟文晖就是怎么个死法。那女子,杖毙,唤她双亲来瞧着。就在这院中行刑。” 她这才明白,他在为她主持公道。 孟观潮说:“我到底是晚了一步,不能救徐家满门。但是,他们昭雪之日不远。” 她落泪,又笑。昭雪……昭雪能带来的好处,已只有她这将死之人和徐家后人能感知。对于已经身死的至亲,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真的,太感谢他了。 孟观潮问:“不想留在孟家了吧?” 她嗯了一声。已经被休了,就算没被休弃,也不会愿意与孟文晖葬在一处。 “我送你离开。”他说。 说这些的时候,他始终是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 弥留之际,孟观潮坐在她病床前,对她牵出一抹柔和的笑,“走了也好。这尘世太脏了。” 她已说不出话,努力地睁大眼睛,眼前却陷入昏黑。 片刻后,他握住她的手,语气温和:“这些年,我亏欠的人已太多,不差你一个。若有来生,若再遇到此生这些人,记得擦亮眼,找个值得你嫁的男子。实在没有顺眼的,便迁就一下,嫁我。好么小五?” 她心头大震。 “连你也要离开了。”他语气宛若叹息,手指摩挲着她的手,“也好。于你是解脱,于我,是再无牵挂。” 她想听他继续说下去,意识却如同视觉,被无尽的黑暗湮灭。 那让她无助恐惧的冰冷黑暗之中,再没有人握住她的手,对她和声言语。 她的一生,走到了尽头。 午间,徐如山、徐夫人来到小女儿的闺房,坐在床前,一个忧心忡忡,一个满脸悲戚。 也不知怎么的,幼微只是受了些风寒,原本几日就能好,却不成想,昏昏沉沉中竟急火攻心,病情一再加重。 室内静寂良久之后,徐夫人轻声问道:“你有没有派人去打探,圣上到底会给徐家怎样的发落?” 徐如山苦笑道:“打探不出消息。拜当今太傅孟观潮所赐,宫禁森严,宫人的门路打不通。别的就更不需说了,文武百官都怕死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徐夫人沉默多时,问,“这样说来,我们是不是只能求孟家,才有安稳可期?” “……的确是。”徐如山不想承认,却必须承认,“只是,拿什么去求他们?算了,听天由命吧。” 孟观潮之所以年纪轻轻权倾朝野,是因从龙之功。而徐家的罪责就在于,先帝在位时拥立太子人选站错了队。 这种官员,这种官员背后的家族,就算一度呼风唤雨,一朝式微,便会落得个被人肆意踩踏的下场。 可就算结果再苦,那也是自家人亲手酿下的,怪不得任何人。 徐幼微睁开眼睛,望着承尘。 多久了?总是这样,短暂的醒来,还辨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便会堕入另一个同样真切的幻梦。 可不管是重生还是幻梦,她总该做些什么。 徐幼微转头,手探向母亲的手,“娘亲。” 徐夫人大喜,慌忙握住女儿的手,“小五,你醒了啊?” 徐如山按捺不住喜悦之情,站起身来。 “爹爹。”徐幼微望着父亲,绽出笑容。 “嗳!我在这儿,在这儿呢!” 徐幼微吃力地问道:“我病了多久?这是哪一年?” 徐如山告诉她:“没病多久,两个多月而已。新帝去年冬月登基,你还记不记得?今年改的年号。” 那么,这一年是乾元元年。 徐幼微思量片刻,道:“娘亲,爹爹,如果徐家要与孟家联姻,如果祖父一定要我嫁入孟家,那么,只有孟观潮是良配。他若不愿娶,便将我送入庵堂。你们一定要记得。” 徐氏夫妇瞠目结舌,不知道女儿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结论。 幼微嫁给孟观潮?让那个嗜杀成性的太傅做他们的女婿?这……太荒谬了。 徐幼微有气无力地强调自己的意愿:“爹爹、娘亲,我此生要嫁,只嫁孟观潮。你们权当这是我的遗愿,好么?一定要这么做。不然……”瞧着双亲眼神复杂,她毫无气势地补充狠话,“我要是被许配给别人,会恨你们的。” 之后是何情形,徐幼微便不知道了。 她堕入一个冗长的,让她心碎又安宁的梦境。 或许随时能醒来,但是做不到折返。 梦中的男子,微雨中站在她墓前,说:“小五,我来看你了。” 她从不知道,他语气可以那般温柔,又哀伤。《 》 第 002 章 乾元三年,四月初十。 孟府,卿云斋。 徐幼微在莫大的悲恸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素色的承尘、床帐,萦绕在鼻端的,是清浅好闻的花香。 随后,她发觉四肢绵软无力,想动,动不得,想出声,说不出话。 这又是到了哪一个梦境?她茫然地想。 “四夫人醒了。”有女孩轻声道。 另一名女孩道:“我去取参汤来。” 语声未落,有清越的女子声音在门外响起:“李嬷嬷,这会儿四郎媳妇醒着没有?” 一把苍老的女声回道:“回太夫人,四夫人刚醒。” “这就好。”女子似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就该早些听四郎的,不让太医院那些庸医乱用药。” 李嬷嬷不敢接这样的话,便只是赔着笑。 徐幼微透过帘帐望去。 有女子转过屏风,容颜之美,当得起国色天香,岁月格外眷顾她,给她留下的痕迹,是锦上添花的雍容气度。 孟观潮的眉眼,像极了这女子。她是孟太夫人。 四郎媳妇——没记错的话,孟观潮在家中行四。难道,这梦境中,她嫁给了孟观潮? 丫鬟用银钩束起床帐。 孟太夫人款步走到床前,在床边落座,端详着徐幼微,唇畔延逸出温柔的笑容,“看起来,有了些精气神。好孩子。大抵过不了多久,就好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就算是梦,也该有个让她知晓原由的开端才是。徐幼微茫然地望着孟太夫人。 孟太夫人似是对她这反应习以为常,笑意更深,甚而宠溺地点了点她鼻尖,“照理说,我这做婆婆的,没法子喜欢你这样缠绵病榻的儿媳妇。可是,没法子啊,一瞧见你,就只有心疼。” 这样说来,这场梦中,她的确是嫁给了孟观潮。 有丫鬟端来参汤。 孟太夫人亲自扶徐幼微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两个大迎枕,继而接过参汤,哄着徐幼微:“跟昨日一样,喝完这碗汤,我们一起吃窝丝糖,好不好?” 徐幼微讶然。四五岁起,这样的照顾、哄劝,连生身母亲都不曾给予。 孟太夫人是继室,孟观潮上头有三个原配所生、年长他一大截的兄长。 最是真切而血淋淋的记忆中,孟太夫人每次看到她,目光中都透着悲悯,言语总是冷冰冰的。她便是有心,也没办法亲近。 孟太夫人将一勺汤送到徐幼微唇边,“喝一口,好不好?” 语声是那么柔,那么软。 徐幼微低眉敛目,顺从地张开嘴,喝下那一口汤。 “好孩子,真乖。”孟太夫人语气愉悦地夸奖完,继续哄劝,“再来一口,好不好?” 好,当然好。 通过眼前事,徐幼微不难想见,孟太夫人经常哄她用饭食羹汤。不管她是怎样的反应,不管她肯不肯领情。 徐幼微喝完了那盏参汤,吃窝丝糖的时候,不自觉地微笑。孟太夫人欣喜不已,对李嬷嬷道:“四郎在外院忙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呢?快让他回来。我瞧着,幼微情形好了很多。”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事儿?”带着笑意的语声未落,有男子转过屏风,走向床榻,“娘,您别当着幼微的面儿数落我成不成?” “难道我冤枉你了不成?”孟太夫人站起来,笑吟吟地戳了戳儿子的额头,“是谁说过,休沐的日子不理公务的?” 孟观潮好脾气地笑着解释:“没理公务,出去消遣了。” 孟太夫人扬了扬眉,“什么消遣?” “狩猎。” 母子两个说话期间,徐幼微凝望着孟观潮。 他穿着一袭深色箭袖布袍,衣袂有几处破损。那样貌,比起她别的梦境,更加年轻、俊美: 飞扬的剑眉,似经妙手修饰;眼眸似是浸染了寒星的光,眼波微一流转,便漾出迫人的芒;双唇弧度完美,天生的微微上扬,便使得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这一刻的孟观潮,气度尊贵优雅,又显得落拓不羁。如此矛盾,融合在他身上,却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孟太夫人说了徐幼微今日情形,随即握了握儿媳的手,“明日再来看你。” 徐幼微眨了眨眼,表示同意。是在梦境中,又没急需解决的难题,她觉得,不说话最稳妥——有时候的梦境,她一说话,不论梦境是悲凉凄惨还是其乐融融,都会破碎,消失不见。 孟太夫人却是大喜过望,将徐幼微揽入怀中,“你听懂我说什么了,是不是?” 徐幼微不知所措,幸好,有人煞风景之余,给她解围:“娘,您这一出可唱过好几回了。我小时候,您不是也这么一惊一乍的吧?” “混小子,自己找打是不是?”孟太夫人又是气又是笑,动作轻柔地安置好儿媳妇,起身打了儿子一下。 孟观潮哈哈地笑,揽着母亲的肩,向外走去,“这不是瞧着您又着急了么?瞧您刚才那样儿,恨不得小五明日就痊愈,怎么可能呢?我们得耐心点儿。我是真受不了您高兴之后又失望的样子。” 略沉了沉,孟太夫人应道:“刚刚我不是心急,我是真的觉得,幼微听懂了我的话……” 孟观潮语气柔和:“其实,偶尔我也会有那种感觉。别心急,总会好起来的。” ——随着渐行渐远的步调,母子两个的对话传入耳中。 徐幼微想听更多,有心无力。 过了一阵子,孟观潮折回来,俯身凝视着她,笑容温柔缱绻,“我们去后园赏花,好么?”《 》 第 003 章 徐幼微看着他的笑容,陷入恍惚。 不论是近在眼前的他的笑颜,还是他之前亲切而随意的言语,都是她不曾见过听过的。 那一世的他,惜字如金,偶尔在人前微笑,亦存着凉薄、冷酷。 孟观潮并没期望得到回应,亲手取来一张薄毯,裹住她,抱着她出门,去往卿云斋后方的小花园。 徐幼微回过神来,身形僵了僵。 孟观潮即刻留意到,“不舒坦?稍稍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徐幼微垂了眼睑,只盯着他的布袍,随后,闻到了特别清浅而异常好闻的香气。 是龙涎香。原本只有帝王能用的香中圣品,身为太傅的孟观潮,常年使用,是皇帝赏赐他的。 乾元元年,皇帝七岁,孟观潮二十三岁。 孟观潮是当朝太傅,辅政,亦是帝师。 皇帝视帝师为亲人,除了上朝的时候,人前人后都唤他“孟四叔”,成年之后也没改口。 也不知道是打哪儿论的。 君臣两个一些事,为朝臣命妇津津乐道:皇帝最大的爱好,是没完没了地从自己的小库房里选出奇珍异宝,赏给孟观潮,而且一定要他用到明面上。若是没看到孟观潮物尽其用,就会缠着问原由,闹腾着要遣人寻找更好的。 为免宫里那位小败家子浪费人力物力,孟观潮只好把不少东西用到明面上。龙涎香便在其列。皇帝总是定期命人把香料送到他手里,不管他在不在帝京。 徐幼微听得多了,偶尔腹诽:一国之君这个上赶着的架势,哪里是尊敬帝师,活脱脱是儿子孝敬爹。 而从君臣角度来看,皇帝对孟观潮的恩宠也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孟观潮亲手杀了他三哥之后,三十多名官员在朝会上出列弹劾。 那一年,十一岁的皇帝把小脸儿一抹,睁着眼睛说瞎话,称孟观城做了忤逆犯上之事,是他让孟观潮将之处以极刑的。 官员们追问孟观城做了什么事——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少不得让史官记录下来,既然记录,就该诉诸原委。再说了,孟观潮杀了人却不用到刑部受审,总该给世人一个说法。 皇帝就说,朕不准记录太傅这种事,也不会提及。 官员们只好重复弹劾、追究原因的理由。 皇帝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 一来二去的,那三十多个官员被他气炸了肺,齐齐跪在宫中,如何都不肯走,入夜后,絮叨着感念起先帝来,齐声号哭。 三十多个大男人一起号丧,那动静得有多大?皇帝生气了,也慌了,命宫人去问他的太傅大人怎么办。 尚在家中守灵的孟观潮回一句:打出去。 皇帝当即照办,声讨太傅的一众官员各领了十廷杖。 这件君臣两个一起耍横犯浑的事情,成了他们的小辫子,那次挨打的官员动不动就提起,不敢诟病皇帝,力气都用来口诛笔伐孟观潮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孟观潮弑兄的原因,孟府的人更是如此。 但是,谁敢当面质问孟观潮?谁又敢阻止他干脆利落地处置一众可能知情的下人?没有人。所以,那件事成了永久的秘密。 身形落到美人榻上,徐幼微回过神来。 孟观潮给她盖好毯子,将她双手放在薄毯外面。 美人榻安置在芳草地上,一抬眼,便能看到西府海棠、芍药圃、蔷薇架。 有婆子给孟观潮搬来矮几、座椅。 李嬷嬷带着侍书、怡墨送来点心酒水。 徐幼微记得,她们三个都是孟太夫人房里的管事、大丫鬟。现在,居然来了卿云斋当差。给她的感觉,竟很熟悉、亲近,想来是照顾她很久了吧? 那么,以前贴身服侍她的几个丫鬟去了何处?不会是当差出错,被孟观潮…… 她垂了眼睑,看着自己苍白细瘦的双手。 李嬷嬷带着两名丫鬟退开去之前,俯身抚了抚徐幼微的肩,语气慈爱地叮嘱:“四夫人,奴婢几个去蔷薇架那边,您找我们的时候,看一眼就行。” 类似的话,两年岁月,三个年头,她和侍书、怡墨每日都会说几遍。起初四夫人不认她们,出于爱干净的天性,何时想洗手、洗头发,会自己挣扎着下地,寻到净房去。她们总会及时跟过去服侍着,遵从四老爷的吩咐,一遍遍重复意思相同的言语。 慢慢的,四夫人和她们三个有了无言的默契,需要她们的时候,便会用眼神寻找,她们也不难猜到她的意愿。 孟观潮将座椅挪到她跟前,倒了一杯酒,先递到徐幼微面前,语带笑意:“喝一杯?” 徐幼微略抬了眼睑,看一看杯中的酒液,闻到有些呛鼻的酒味,忍不住皱了皱眉。赏花是该有美酒相伴,但是,喝些果子酒不好就好了?大白天的,喝烈酒做什么? 孟观潮见她皱起小眉头,忍不住笑了,端杯的手收回去,自斟自饮。 他故意这样逗她的时候不少,李嬷嬷说他不着调,可他实在是喜欢看她出于本能的一些反应。 正是春日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轻风中有花朵草木香气。 徐幼微心神渐渐完全放松下来,倚着美人榻,望着周遭景致。 她曾在孟府住了十年,见到孟观潮的机会却不多,这所院落,不曾来过。 乾元元年秋日,她与孟文晖成婚,那一年的孟观潮春日离京,去了边关,近年节才回京。 他一直住在外院。每日除了处理政务,还要指点皇帝的文武功课,回府时天色已晚,只去太夫人房里请个安,第二日天没亮,便又出门去上大早朝。休沐的日子倒是大多在家,陪孟太夫人说说话。 她见到他,都是去给孟太夫人请安的时候,那时怕母子两个,从不敢久坐,闲话家常就更不要想了。 孟太夫人故去之前,皇帝数次想为他赐婚,央着太后物色这天下最美最有才情的女子。太后欢天喜地的张罗起来,上至皇室中的金枝玉叶,下到名动一方的绝色美人,都利用宫宴的机会引荐给他或孟太夫人。 他一概婉拒,觉得烦了,就找个事由,把自己打发出去一段时间。他不在京城,太后皇帝就没主心骨,知他确实无心娶妻,便不再提。 丧母、弑兄的事情之后,漠北不安生,皇帝百官态度一致地请他夺情。他自请去漠北,攘外安内。朝廷诸事,皇帝一概在信件中请他定夺。 听说,那几年,皇帝在朝堂上有句口头禅:“容朕问过太傅再议。” “在想什么?”孟观潮的语声打断她的回忆,“看起来,竟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徐幼微在心里苦笑。她拥有最多的,大概就是心事。 孟观潮握住她一只手,瘦而绵软的小手温热,他放下心来。若是她指尖发凉,便是外面冷了,要返回室内。 徐幼微感受到他指腹上的薄茧,掌心的灼热,没来由地有些不自在,想挣脱,可因着周身无力,那举动看起来就只是动了动。 孟观潮唇角上扬,本欲收回的手没动,维持现状。他漫不经心地望着草木芳菲,略显怅然地道:“今天是四月初十。前年这一日,你我拜堂成亲。” 居然已经嫁给他两年了? 徐幼微记起自己堕入那个最悠长最荒凉的梦境前对双亲说过的话,睫毛不由得轻轻一颤。 可是……不大可能吧?三两个月从提亲到成婚,也太快了些。最重要的是,她那时必然缠绵病榻,情形不会比现在好。 “这两年多,你只对我说过一个字。”他无声地笑了笑,语气变得出奇的柔和,“提及亲事的时候,岳父岳母担心我不会善待于你,跟我说了你的病情。 “我说我想看看你,他们同意了。 “那时是早春,你卧在闺房的美人榻上,神色像是三两岁的无辜孩童。 “我问你,徐幼微,我要娶你,好不好? “你只是懵懂地看着我。 “我再问,徐家的小五,嫁给我,好不好? “你看了我片刻,认认真真地点头,说好。” 说到这儿,他转头凝视她,“记得么?” 徐幼微心绪如潮水一般翻涌着,不敢与他对视,只一味盯着他修长的手指。 “我相信,那一刻你是清醒的。”孟观潮说,“随后,我想早一些把你接到身边照顾着,便从速张罗婚事。也生了些枝节,单说太后娘娘和皇上就不同意——你说是不是闲的他们?我们成亲,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太后把你和太夫人当亲戚一样走动着,皇帝就更不用说了,母子两个听说你要娶个神志不清的病秧子,少不得替你不值。是以,怎么会同意呢?徐幼微带着笑意腹诽着。 想到当时一些事,孟观潮也笑了,“见我真心实意要娶你,我又答应不去边关巡视,两个人才不再添乱,又是赐婚又是赏赐。他们那时也是懵住了吧,既然要和你成亲,我怎么可能还往外跑?” 徐幼微动容,睫毛又是轻轻一颤。 “这两年,皇上总说,我成亲是好事,脾气好了些,话也多了些。”孟观潮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何止是话多了些,简直是絮絮叨叨。得空就跟你念叨以前一些事,想着哪一日你清醒过来,若是记得我说过的话,也不至于惊惧交加。” 徐幼微承认,如果是前一世的她对他的认知,醒来一定会吓得不轻。 “你卧病不起的时候,我心急得想杀人,想让你当即清醒过来。吃得少,总不活动筋骨,怎么样的人也会熬垮。看你好一些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又觉得很好。家里家外那么多不省心的东西,自然,他们看我也是要多混帐有多混帐。”孟观潮自嘲地笑了笑,“这尘世,太脏了。你看着,会心烦的。” 相同的一句话,她再一次听到,心头一震。她抬了眼睑,凝视着他。 此刻,和风袭来,卷带着的草木碎屑落在薄毯上。孟观潮将碎屑轻轻拂落。 徐幼微改为看着他的衣袖,下一刻,勉力抬起手,碰触衣袖上的破损之处。 这样的举动,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孟观潮惊喜地唤道:“小五?” 她纤细的手指轻捻着那一小块衣料。 孟观潮低头看一眼,笑着解释:“大抵是树枝勾破的。一早出去,是跟皇上去了宫中的猎场。皇上箭法精进不少,这一阵得空就拉着我往猎场跑。没法子,他正是好动的年纪。”说到这儿,留意到她唇角绽出一抹愉悦的笑容,情绪再一次被惊喜抓牢,“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这一次,徐幼微没再回避他的视线。 是梦么?不。 他是如此鲜活地陪在她身侧,温言软语。 身体的乏力、不适,时时刻刻纠缠着她。若是在梦中,不会有这样真切的感受。 不是梦。一定不是。 就算是,就算出声之后幻化为泡影,为着这一刻他眼眸中闪烁着的希冀,也值得。《 》 第 004 章 徐幼微拽着他的衣袖,要借力坐起来。 孟观潮即刻会意,起身扶她起来,继而坐到美人榻边,殷切地问:“我说对了,是么?” 徐幼微缓缓地点头,目光里,哀伤与喜悦并存。 “太好了。”孟观潮实在克制不住喜悦之情,抬手捧住她的面颊,揉了揉,随即笑微微地问她,“那么,知道我是谁?” “……”徐幼微嘴角翕翕,好一阵才能缓慢地吐出两个字,“太、傅。”到此刻才惊觉,两年的不言不语,影响颇大。 “不,”孟观潮却笑着摇头,“我是孟观潮。” 于她,他只是孟观潮。徐幼微微笑,以示明白。 “你也可以叫我四郎。”在家中,长辈都是这样唤他。 “四、郎。”徐幼微下意识地重复。 “对。”孟观潮颔首笑道,“方才我啰啰嗦嗦一大通,你听到没有?” 徐幼微微笑着眨了眨眼。 孟观潮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对她发问,而是道:“有没有想问我的事?” 徐幼微敛目思忖片刻,很慢很慢地说道:“我双亲,如今怎样?” “很好。”孟观潮告诉她,“我请岳母每隔三两日就来看你。昨日上午她才来过。 “岳父现在仍是户部左侍郎。我偶尔犯浑,他少不得吹胡子瞪眼地训斥一通。我尽量在改,他近来看我顺眼了些。今日他去同僚家中喝喜酒,岳母随行,不然一定会来看你。” “……?”徐幼微惊讶地睁大双眼。母亲能时时来探望也罢了,可是——父亲对孟观□□胡子瞪眼?孟观潮虚心受教、尽量改正?她没听错吧?据他所知,父亲以前对他的畏惧,不比她少一分。 孟观潮惑道:“怎么?不相信我能做听话的女婿?” 徐幼微转动脑筋,很快就想通了。若不是他对岳父岳母尊敬有加,时时与两位长辈相见、逐日亲近起来,怎么会有这样喜人的情形? 她摇头,再摇头,泪意浮上眼底。想来到了今时今日,双亲已经完全认同她说过的话了。 “别难过。”孟观潮柔声道,“我这就派人去请岳父岳母过来。” “不用。”徐幼微又一次摇头。她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便不想他为了自己率性而为——关系再近的亲戚,走动也要讲个章程。 “那就明日。”孟观潮说,“我遣人递帖子到徐府,明日给岳父寻个由头,让他下了大早朝便来看你。好么?” “好。”徐幼微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是为了他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亦是为了那份隐忧——如果,明日她又变得神志不清,双亲与他该有多失落?毕竟,她心魂飘荡了那么久……万一明日又魂游别处了呢? “我只怕,辜负你。”她说。说话太吃力,她只能长话短说,说完才觉得太过隐晦,他并不见得能懂得她的意思。可是—— “别担心。”孟观潮说道,“我只说你在睡梦中喊爹爹娘亲,该是想念他们了。” 徐幼微深深地看住他。 “免人空欢喜,是处世之道之一。”孟观潮只觉这是寻常事,“就像娘,时不时就觉得你大好了,我要是跟着凑热闹,还了得?” 徐幼微释然,绽放出单纯的、感激的笑靥。 孟观潮凝着她绝美的笑容,恍惚之后神色一整,认真地道:“但你也该知道,我希望你这次是真的摆脱了病痛。” 这是徐幼微无法承诺的事。“我……”她绞尽脑汁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可以的话,我想清清醒醒的,跟你走下去。真的。若是不能,非我所愿。” 由衷的笑意,在孟观潮唇畔延逸开来。随即见她只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便已有些支撑不住,额头沁出了汗,忙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汗,又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了几口之后道:“回房去。我们多的是说话的工夫,不急。” 两年都等过来了,他怎么会争这一时半刻。 李嬷嬷和侍书、怡墨已缓步走过来,俱是满脸喜色。她们看得出,四夫人大好了,这是卿云斋头等的喜事,碍于四老爷素来不喜下人咋咋呼呼,只得竭力克制着喜悦之情。 如来时一般,孟观潮抱着徐幼微回到正屋。 李嬷嬷、侍书、怡墨等她躺到床上,俱是笑着上前行礼道喜。 徐幼微语声虽轻,但语气诚挚:“这么久,辛苦你们了。” 三个人忙说不敢当。 孟观潮则取出一个钱匣子,封了三个红包,笑着赏了三个人,“你们当得起辛苦二字。” 三个人行礼谢赏。 “等明日再告诉太夫人吧。”孟观潮吩咐道,“今日夫人刚醒,说不了几句话。” 三个人齐声称是,见夫妻两个没有别的吩咐,便笑吟吟地退到了外间。 “我怎么会这样?”徐幼微问孟观潮,“一点力气都没有。一直这样么?” “不是,大多时候挺好的。”孟观潮说,“前几日,我瞧着你脉象不错,便做主给你停了汤药。该是服用时间太久的缘故,一下子停了,你有些不适,每日睡得多一些。明白这意思吧?” 徐幼微点头,“明白。”有些药草就是那样,用久了,身子骨会生出依赖,一下子断了,会生出种种不适。 “别怪我。”孟观潮歉意地笑了笑,“娘每日过来看你,总是提心吊胆的,追着我絮叨了好些回。她平时不是絮叨的人,这几日……那颠三倒四的样子……”他摇了摇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徐幼微忍俊不禁,心里则是满满的感激之情。母子两个,没轻看她,反倒紧张兮兮的,足见性情中最柔软善良的一面。 孟观潮握住她的手,“这回你可得帮我,快些好起来。” “好。”只要这不是梦,她一定会争气,快些好起来。停了停,她又问:“所谓的平时挺好的,是什么样子?”对这一点,她很好奇。 “就像是懂得照顾自己的小孩儿,只是不言不语的。”他的语气变得分外柔软,“每日里,乖乖的用饭、服药,但是很挑食,不喜用参汤,总要人变着法子哄着才肯用;不喜的菜肴很多,要是凑巧都摆到面前了,就一口都不肯吃。”他指了指临窗的大炕,“不爱走动,但是喜欢坐在窗前,看院中植着的花花草草,一看就是大半天。” 徐幼微听了,不由敛目思忖,费解得很。魂游天外之余,保留了生活的本能乃至喜好。那到底是什么情形?这意思是不是说,她做了两年小傻子? 这时候,李嬷嬷的声音在屏风外传来:“大少爷来领罚了。” 孟观潮一边眉毛扬了扬,语气淡漠:“让他去书房候着。” 徐幼微也扬了扬眉。前世,除了最后结果,她真不记得孟文晖惹过孟观潮——倒不是没那心思,是没那份胆色,只要孟观潮身在孟府,平日都一直规规矩矩的。 眼下,怎么就胆儿肥地犯错要受罚了?《 》 第 005 章 孟文晖等在书房,腿肚子直转筋。 比阎王爷的灾气杀气煞气都重的小叔,每每提及都瘆的慌,何况相见,何况犯错领罚。 但是,恐惧之余,心底是有些怨气的。 症结是徐幼微。 明明是他对她一见钟情在先,到了,却是他孟观潮抱得美人归。 经这事情之前,他倒是不知道,太夫人对儿子的宠溺已到了骨子里:他是对徐幼微一见钟情,可她后来卧病在床,神志不清,不需双亲反对,自己就先生出了些迟疑。人再美,他也没底气娶个小疯子、小傻子回来。可是,小叔不在乎,太夫人因着儿子的不在乎也不在乎,在徐幼微病重的时候请人到徐家说项,后来再加上太后娘娘与皇帝有意无意敲边鼓,婚事办得风光至极。 两年了,他都没弄明白:小叔是何时对徐幼微倾心的?——都要傻了、疯了的一个女孩子,也执意娶进门,且手段堪称霸道不讲道理地解了徐家的困局,要说这一切不是用情至深而起,谁信? 但是,那到底什么时候的事呢?一直都没理出个头绪。 徐幼微嫁进来两年了,他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总是想着她,小叔又不肯让他去看一眼那病西施,由此,便一步一步荒唐起来。只要与她有相似之处的女子,他都收到跟前,尚未娶妻,妾室却已有五个。 前日,他遇见了与徐幼微眉眼酷似的女子,如何也要娶进门来。 双亲知晓原委后,气得都要抽筋儿了,骂他没出息,说你其实样样都不比你小叔差,如今怎么就魔怔了,做这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蠢事? 他看出这姻缘无望,索性在外面置办了一所宅子,要将那女子作为外室供养起来。 哪成想,小叔听说了,正经地跟他算了一次账:将他的妾室一概遣送出府,又给了他一心供养的外室诸多好处,结果,不过半日光景,他就成了清净至极的一个人,身边一个女子也无,哪个女子都是走的毫无眷恋。 这也就罢了,小叔还让他跪了一整夜祠堂,由头是思过,几时想明白了,几时来卿云斋领罚。他双亲苦苦求情,那厮却是充耳不闻。 祠堂他跪了,思过么——他做不来,却也清楚,自己不认错的话,下半辈子大抵都要在祠堂过。是以,不论如何,他都要在心里做出一片官样文章,讲给那活阎王听,请那冷血至极的人放自己一马。 孟观潮走进书房,闲闲落座,也不言语,只是望着孟文晖。 “小叔,”孟文晖迟疑片刻,便跪倒在地,“侄儿知错了,请您责罚。” 孟观潮唇角一牵,“哪儿错了?” 孟文晖早就打好了腹稿,因而此刻便很顺溜地应对道:“侄儿沉沦女色,有违家风,上对不住长辈,中间对不住瞧着我的手足,越是回想,越是无地自容。” 清浅的、冷酷的笑意到了孟观潮眼底,“你这两年的行径,我心里有数。” 只言片语,却是意味深长。孟文晖身形一僵。 似是与生俱来的冷酷,融入到了言语之间,孟观潮缓声道:“先前不理会,我想的是,万一你四婶红颜早逝,不妨用你的命祭一祭她。” 孟文晖愕然,抬眼望住说话的人——用侄子的命祭奠一个明摆着疯了、傻了的女子?那么,疯魔了的、傻了的,到底是谁?女色再重,也不该重过亲人吧? 孟观潮睨着他,眼神森冷。 渐渐地,孟文晖身形颤抖起来。小叔此刻那眼神,分明是动了杀意。 任何道理,与跋扈专横的孟观潮都是讲不通的。 “是来领罚的?”孟观潮问。 孟文晖当然只能点头称是。 “好。”孟观潮说,“这罚,有两样,若是背着人,我得亲手剁了你;若在明面上,你领五十军棍。” 孟文晖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彷徨地、哀哀地看住说话的人,“四叔……” “今日有喜事,我便跟你明打明地来。”孟观潮也凝着孟文晖,眼神冷冷的,也静静的,“日后,你但凡再有任何亵渎任何女子的行径,孟家不会再有长房这一枝。” “……”孟文晖倒吸一口冷气。 “去吧。”孟观潮说,“躺上一二年,大抵就能懂些人情世故了。再不懂,你就等我找个由头,让你到菜市口等着凌迟。” 孟文晖又是倒吸一口冷气。 他只是明白,孟观潮的话,从不是虚言。 接下来的几日,对于徐幼微而言,是极辛苦却也极欢喜的:孟府各房的人,徐家各个亲眷,一一前来看望。 孟府的人也罢了,徐家的亲人,却是她热切地盼着相见的。叙谈时也不见得能说什么要紧的事,可只是如此,便已心安。 自然,孟文晖被孟观潮赏了五十军棍的事情,已经逐渐传遍京城官宦门庭。 徐幼微听了,只在心里说一声“该”,再无他想。 此事连带引出的一些事,倒是让她连连失笑: 孟家大老爷、大太太,听闻儿子被重罚的消息之后就慌了,先是去找太夫人求情,太夫人见都没见二人;孟文晖被打得半死抬回房里的时候,大老爷与大太太哭了一阵,也真急了,联袂去了宫里,分头求见皇帝和太后娘娘,要告孟观潮品行无端、跋扈太过。 太后娘娘跟大太太磨烦了一阵,一直好言好语的。等到打发了大太太,转头便遣宫人赏了孟观潮一个清心的方子,说太傅近日被家事所累,偶尔少不得心火旺盛,不妨用这方子去去火。 小皇帝那边,见大老爷的时候,一直黑着小脸儿,一言不发,听完大老爷的哭诉就甩手走人了,随后,亲自选了一大堆补养身子骨的药材,又特地吩咐宫人,说这些都是给他四婶婶的,定要一路亲手送到卿云斋。 四婶婶……这样一个过于亲近的称谓,又是出自帝王之口,当即就让大老爷、大太太闭了嘴,孟府跟着跳脚起哄的,也偃旗息鼓,再不敢有二话。 为人臣至此,已是到了极致的好光景。一次次的,徐幼微这样想着。 几日过去,白日里,她应承这个那个,到了晚间,要应付的便是孟观潮了。 她在病中,他一句重话也不可能说,可她还是不觉轻松。 那男子,随着她确实清醒过来的情形落实之后,没过一两日,便原形毕露了——似乎也不能这么说,陪着病中的她的时候,他才是反常的。 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性子,何时何地,只要他不刻意缓解气氛,都会让近前的人打心底生出压迫感,紧张得很。那是没法子缓解的。 不是杀气、煞气、戾气,好似是他天生就让人觉得不能共处一室: 太静了,他真的是特别寡言少语的人,说句话好像比他打一场仗更累的样子——徐幼微试过数钟点计算他说话的次数,然而,有一晚,他整晚都没说过一个字。 话虽如此,大多时候,她倒也没觉得闷——那男子,眉眼、笑容的细微变化,都能让她领会他意图,譬如该喝参汤了,该用饭了,凭她再怎么不情愿,他也能用柔软的笑让她乖乖就范。 参汤真的好难喝。 这时节的清炒时鲜也是真的难吃得很。 ——出于挑食厉害的缘故,一次次的,她腹诽着,再有的心绪,便与他相关了。 她敬重他,钦佩他,心中更有着浓重的不需抱歉却觉亏欠的情绪。 对他动心了么? 没有。 他在她心中,始终是那道残酷、冷情也痴情至极的影子——让她动容,更多的却是恐惧。 可她又渐渐明白、甘愿,这一世,这余下的年月,都要与他相伴度过。 他是否会在得到之后对她生出厌倦,那份儿跋扈残酷是否会迟早落到她身上,她不敢断言——怎样才能保证,这一世都不会做出让他不能容忍的事?便是她老老实实,徐家呢? 她的家族……徐氏,自来是打骨子里瞧不上他的,提起来,总是一口一个那武夫。 没来由。大抵是注定无缘的,百年之后都能在十八层地狱里掐架。 几日而已,他便成了她的心病。 这一晚,孟观潮早早回到卿云斋寝室,瞧着幼微窝在床上看书,且是神色怡然,嘴角便是一牵,转去洗漱更衣。 她病着的时候,夫妻两个都是分开来睡,一个在寝室的床上,一个在临窗的大炕上。 这几日亦如此。 徐幼微没想到的是,他会在今日打破这惯例。 他在身侧歇下的时候,出于意外,没法子掩饰心绪,侧了脸,直直地看住他。 “怎么?”他问。 消化掉了意外之情,又想到这是夫妻本该有的情形,徐幼微便什么也不说,只是笑一笑,放下手中书卷。 她不用忐忑,这羸弱极了的身躯,到如今还不大听她使唤。他是知道的。 孟观潮熄了床头燃着的羊角宫灯。 徐幼微闭上眼睛,等待睡意来袭。 可是,过了一阵子,她被他有力的手臂揽入怀中。 惶惑之后,徐幼微不语,在黑暗中看着他,过了片刻,问:“有话与我说?”《 》 第 006 章 孟观潮没应声,沉了片刻,抬手蒙住她的眼睛,等她阖了眼睑,收回手。 比起记忆中的温热,此刻他的手凉凉的。是不是用很凉的水洗漱的?她猜想着。 他的手回到她背后,轻拍一下。 徐幼微在心里叹气:直接说声“睡吧”,就那么难?她起初动也不敢动一下,僵了一阵子,小心翼翼地换个姿势,顺便和他拉开一点距离。 孟观潮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说有什么好紧张的?货真价实的一只小病猫,我能把你怎么着? 说起来,她越是清醒、伶俐,越是怕他。偶尔,若有所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用恐惧的眼神望他一眼。那样子……好像曾几何时,他当着她的面儿杀过人一般。 多有意思。她怕他。这是这几日最不容他忽视,且情形越来越严重的一个事实。 亲事是怎么结的,他再清楚不过。但看着她的时候,他总让自己忽略、忘记,也渐渐做到了。但在今时今日,她在无意间,触碰到了他心头那根刺,反复地拨着,往深处扎着。 她自然不是有心的。正因此,才更让他恼。恼自己。 他深吸进一口气,又没好气地吁出。臂弯间的那个并没睡着,他也就没必要装睡。 做戏给谁看? 徐幼微心念数转,猛然睁开眼睛,暗骂自己蠢笨迟钝。 日理万机的人,前几日就算早早回房,也要在外间大炕上看公文卷宗到夜静更深。 今日,他明显心里不痛快,却没找谁撒气,只是不言不语地回房,早早歇下。 除了常年折磨他的伤病,没有谁有这个本事。 伤病……哪一种?徐幼微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了指他右耳的位置,再指一指他太阳穴,“有没有烦你?疼不疼?” 孟观潮凝住她。近几年,他新添了两样毛病:朝政实在繁忙、心头实在烦闷的时候,右耳轰鸣,随后,便是头疼欲裂。 今日是他的好日子,这两样都来给他解闷儿了。 她纤细的手指蜷缩起来,“你……听到没?” 他无声地笑了,不答反问,“何时知道的?”耳鸣时,对听觉有影响,但不至于到听不清人言语的地步。 “说不清。就是知道。”徐幼微搪塞一句,情绪明显低落起来,“此刻怎样?” 在她后背的手,移到两人中间。他比量一下超过一掌的距离,故意说:“冷。” 徐幼微哦了一声,随后,慢腾腾地贴近他,全然依偎到他怀里。 孟观潮扬眉。 这怀抱太暖了,暖到了有些烫的地步。她去寻他的手,刚碰到他手背,他便很自然地避开了。 “睡吧。”他语声有点儿沙哑。 “嗯。”她的手,悬空僵滞片刻,用轻到足可忽略的力道落在他身上,“只是,你——” “……不说了,好么?” 其实是想说“闭嘴”,但他费了些力气,换成了这句。她乖乖地闭嘴,再闭上眼睛。 想清醒的陪着他度过难熬的时刻,奈何身子骨不争气,没过多久,眼皮便沉得抬不起来。入睡前,她鼓足勇气,忽略发烧的双颊,更深的依偎到他怀里,“这样,真能好过一点儿么?” 他无声地笑了,手温缓地拍她的背,“小病猫,放心睡。” 她费力地抬了抬眉,心说其实半斤八两,我们就谁也别说谁了吧。 日后,她得为他的病痛做点儿什么。 她不通医术是真,但自幼受教于名儒宁博堂及其发妻,师母医术精湛。她没有学医的慧根,但常年耳濡目染,帮着师母抓药的时候不在少数,便记下了一些常用或少见的方子。 他与师父师母走动过几年。 师母能为他对症下药。 只是……与母亲闲谈时得知,她与他的婚事,不知怎的让师父误会了,认定当朝太傅趁人之危,断了与他的来往,这两年,只允许师母来过孟府两次,为她诊脉,束手无策,遂不再来。 以孟观潮的性情,自是从头到尾不会辩解什么,人赞人厌都随缘,不屑于接受厌弃自己的人带来的益处。 两方都是难相与的性子,她少不得一个一个说服。 胡思乱想着,她堕入梦境。 他在昏黑的光线中,凝着她的睡颜。 怕他,又切实的关心他。 怕他嘎喯儿死了,徐家又陷入风雨飘摇? 真不愿意这么揣度。但是…… 头上某根儿筋似在剧烈地扭动着、跳跃着,背部也开始疼。 他缓缓地放开她,给她盖好锦被,无声无息地穿戴齐整,走出寝室。 今日值夜的是李嬷嬷,但一直没睡,在灯下做针线消磨时间。四老爷下衙之后,闷声不响地回到卿云斋,站在小书房廊间,瞧着一丛花出神,到四夫人歇下的时辰,回到正屋,没碰给他备着的饭菜,径自洗漱歇下。 一看就知道,心里不舒坦,身体也不舒坦。 她只有干着急的份儿。他一切事宜,除非授意,房里下人不能通禀太夫人、四夫人。她只盼着夫妻两个能说说话,他心情好一些,用些饭菜。虽然,那大抵是不能够的。 几天了,他都算是没跟四夫人说过话。 这人固然让她这个府里的老人儿心疼,但那古怪的脾气,总是让她琢磨不透,为难的很。 只说眼下,可谓千辛万苦地等来了四夫人痊愈一日,他的愉悦也只维持了一半日,随后,这算怎么回事? 看到孟观潮的身影,李嬷嬷连忙站起来,行礼道:“四老爷,您要不要……”话没说完,他已出了次间的门,甩下一句: “去里面值夜。” 李嬷嬷张了张嘴。他没说去哪儿,但今夜是绝不会回房了。 孟观潮到了外书房院,值夜的小厮护卫齐刷刷行礼。 他微一颔首。进门前,回首望了望天。月明星稀,但是,明日会有一场不小的雨。 在书案前落座,取过带回来的公文卷宗,凝神阅读。 近来西北不安生,那里,亦是白做了数年帝王梦的靖王的封地。 朝廷不可能给靖王兵权,但靖王到底有些本事,过去时间不长,便得了两省总兵的拥戴,那二人自过完年之后,就左一出右一出的生事,全然一副不杀了太傅便要为靖王马首是瞻、率兵清君侧的架势。 他今年真没少给人话柄,只说眼前孟文晖一事,足够被人做些文章——善后诸事,早就做尽,没人知晓孟文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行径与龌龊心思,便是晓得蛛丝马迹,也找不出凭据,可是,少不得被人花样百出地翻出陈芝麻烂谷子诟病一阵。 无所谓,债多了不愁。他只是后悔罚轻了:早知道那小子底子不错,便多加十军棍,打得生不如死最好,打死便是清理门户。 对孟文晖的惩戒,比起他与大哥孟观楼起过的冲突,真不算什么—— 先帝在位期间,数次亲征。十三那年,父亲将他送进宫,在金吾卫行走。 父亲是先帝最器重的武将,先帝连带地给他照拂。 年少时,他有幸被认可为文武双全,但也出了名的狂傲跋扈。当差时,没少跟同僚、高门子弟起冲突,先帝或真或假地责罚过几次,却并不生气,一次说,孟四,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让人吃一些觉得还不如被你打得满地找牙的亏。 他说那些人不值得自己动脑子。 先帝笑笑地看了他一阵。之后,大热天的,让他在养心殿前的烈日下站了整日,幸好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长大的,不然得带着一身盐渣儿回家。 十四那年,先帝亲征,如常命父亲随行,也带上了他。 仗打了一年多,他后来所得的先帝的倚重、荣华路上的建树,都是在那期间奠定。 实打实地衣锦还乡了,没过两天,便和孟观楼打了一架,拆了外院一个花厅,孟观楼折了几根肋骨,脸上多了道必然留疤的血口子。原因是孟观楼挑衅母亲。 当下他一点儿亏也没吃,但惹得父亲暴怒,请家法赏了他三十大板。 孟家的家法,是用厚实的板子往人后背招呼,威力不比军棍小。 孟家的门风,在父亲当家的时候,总离不了彪悍、不可理喻——搁谁家,也不会罚的子嗣身上留下明伤,就算豁得出子嗣的安危,也丢不起那个人。父亲不在乎,母亲改不了夫君的做派,也就随着不在乎,他们孟家四兄弟,挨打受罚是家常便饭。 母亲看着他被打得血肉横飞,什么都没说。 他在生命中第一场战事之中,落下了些伤,这一番雪上加霜,足足躺了三个多月。那时不懂得也不耐烦长期调理着,留下了每逢阴雨雪天背疼的病根儿。 先帝火了,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在两军阵前跟老四较量,实话告诉你,十个你绑一块儿都不是个儿。 训的父亲灰头土脸。 他快好的时候,孟观楼痊愈了,母亲布局让孟观楼触犯家规,领了二十大板。 父亲想通首尾,与母亲吹胡子瞪眼,说只护短儿、手黑这两条,就不是宗妇做派,老四那些毛病根本就是随了你。 母亲则说,你有生之年,敢再动四郎一手指头,我就要你别的孩子的命。 父亲被岁数小了自己一大截的母亲气得晕头转向,奇的是夫妻两个也没生分,没多久,便恢复了和和睦睦的情形。 ——偶尔他想,也不怪孟观楼恨毒了他与母亲,又对母亲心生亏欠:没他这个由着性子来的惹事精,母亲的日子会舒心很多。 这种不长脸的事情,年少时委实没少干,到如今也没改掉脾气,只是鲜少再亲自动手,却添了用手边物件儿撒气的坏毛病。 母亲曾揶揄他:脾气古怪,没涵养,一身的病痛,样貌再好又有什么用?简直没法儿要。 现在想想,真是。 要不得的一个人,幼微选择嫁的前提,当然是他的地位权势,他给徐家照拂。 如果男女情意也比作战事,那么,她不需用一兵一卒,便能杀的他片甲不留。 谁叫你的姻缘是一厢情愿,而非两情相悦。 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并不介意被利用。 只是,有时候,真有些心寒。 先是徐家,起初一家人惧怕他,见了他,一如行差踏错的官员,一个个都如履薄冰,处处赔着小心; 母亲告诫他,不管出于什么前提,这是结两姓之好,不单单是你与幼微之间的事,你得有个女婿的样子。 他明白,有一阵,当真是很起劲地为徐家忙前忙后,想法子讨得老太爷、老夫人和幼微双亲欢欣。别人么,与幼微远一些,做多了是画蛇添足。 当初拥立靖王之事,是徐老太爷起的头,他在事发之际,便罢免了老太爷的官职,又命岳父与徐二老爷在家思过。 那是她的亲人,他不可能下狠手,但也不能不给教训。是以,不透口风地抻了一段日子,让徐家惶惶不可终日。站队可以,站错队也可以,但若有没有先见之明,又无算盘落空后也有退路的脑子,合该受些罪。 娶她之前,他请皇帝传了一道让老太爷安心赋闲在家,含饴弄孙的旨意,一并赏了些东西,她父亲二叔则官复原职。 不论如何,他也不能为了儿女情长,在庙堂上出尔反尔。 老太爷那样的官员,他用着是真不顺手,给对方找补回面子,且留了两个在庙堂,已在一定程度上坏了原则。 哪成想,老太爷竟参不透他心思,始终殷切地盼着起复之日。 随着他与母亲真心实意相待的时日增长,徐家对他的畏惧逐步转化为人心不足: 老太爷使唤两个儿子找他,数次提及起复之事,态度一次比一次强横,要他从速办。 这是他如何都不会允诺之事,便在心里说着那是做梦,嘴里则说缓几年再议。 为此,老太爷与徐二老爷对的态度又有了变化:打心底地嫌弃他。 被利用着,还被嫌弃着。他真不明白了,就算自己欠幼微的,也欠他们的不成?渐渐的,对老太爷的态度就淡了。 幸好,幼微双亲与姐姐姐夫都是品行端正纯良之人,如今都是真心实意对待他与母亲。而这样一来,岳父就有些辛苦了。 岳父是孝子,从不会违背老太爷的心思,却也是知恩图报体恤小辈的人,做不出让他为难上火的事,有时候愁的什么似的。 他就笑,说您阳奉阴违,糊弄老太爷不就得了。 岳父当时瞪了他一眼,其后却真就这么办了。 留意到之后,满心暖意。 就想着,只冲着岳父岳母,两家就能磕磕绊绊地走动下去,大抵出不了大事。 而在幼微好转这几日,老太爷与徐家二房,对他便有些颐指气使了,前日,徐二跟他说,徐家大事小情的,你要更上心些,幼微孝顺,要是听到了什么关乎娘家又堵心的事,病情怕是要起反复。 这是把他当什么了?比吃饱了骂厨子的行径都歹毒了百千倍。 那又是怎样的小人嘴脸?委实看不下去。 而幼微,又到底把他当什么?不得不利用又没法子不怕的武夫? 她自己在祖父叔父眼中,又是什么? 一阵强过一阵的锐痛,让他回神,摸了摸右耳,专心看手中公文。《 》 第 007 章 天色微明时分,下雨了。 李嬷嬷服侍着徐幼微洗漱的时候,听着窗外雨声,在心里叹了口气。 徐幼微净面后,望一眼窗纱,神色黯了黯。 用过饭,李嬷嬷请徐幼微示下:“大夫人、徐二夫人派人来传话,问您今日精气神儿如何,能不能过来看望,再就是……” 徐幼微摆手道:“天气放晴之前,除了我父母,看望的人一概回了,由头随你说,我还是安心将养为上。” 李嬷嬷笑着称是,转身安排下去。 徐幼微待她折回到面前,郑重道:“嬷嬷,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您说。” 徐幼微示意李嬷嬷在近前落座。 大早朝之后,皇帝与孟观潮去了南书房。 皇帝今年九岁,晓事了,对朝政却兴致缺缺,每日挑挑拣拣地批阅一些折子,绝大多数仍由辅政的孟观潮代为批阅。必须要看的,是弹劾孟观潮的。自从他坐上龙椅,隔三差五就有拥兵自重的封疆大吏疑心或认定太傅蓄意谋朝篡位,直来直去地写在奏折中。 起初皇帝看了,总是气得不轻,嚷着要把那官员砍了,明白这是必不可免且会反复发生的事之后,更是愤懑。但他不是跟自己过不去的性子,一来二去的,想到了应对的法子:匆匆扫几眼,便扔到一旁留中不发,或是亲笔写一些“全属胡说八道、该掌嘴”之类的话。 折子送出去之前,孟观潮少不得再过一遍,一看那孩子气的批示,不免苦笑,却也没别的法子。这就够让他头疼了,却不想,还有更恶劣的: 皇帝记仇,总弹劾太傅的人,他都记住了名字,偶尔见到那些人只说公务等待示下的折子,便主动要到手里批阅。 孟观潮不知他要耍坏,自然喜闻乐见。 皇帝对着折子琢磨大半晌,绞尽脑汁地寻找不准或是延后再议的由头,现翻史书四书五经,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批阅一大段。 折子回到孟观潮手里,气得寒了脸,告诫皇帝,朝政不是儿戏。 皇帝绞着小手说,就是容不下那种人,我凭什么不能整治他一下? 整治人无妨,但这行径会耽搁正事:写了那么一大串子一本正经胡搅蛮缠的话,没得涂改——帝王金口玉言,不可能让他在折子里抽自己的小胖脸儿。 孟观潮又训又哄地解释很久,让皇帝懂得,有些人虽然不认可自己,却有真才实学,甚至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只凭一面看人看事,是大忌。而这般行径,并不能整治到写折子的人,只会苦了他辖区内的人。 皇帝明白过来,懊悔不已,认错之后,却又没心没肺起来,说已经这样了,那你就帮我善后吧。 孟观潮又能怎么办,真就只能追着那道折子给他善后。 后来,那名官员特地写过一封书信给孟观潮,大概意思是说:我弹劾你的折子,皇上的批示是掉价的大白话;刁难我的折子的批示,却是引经据典,颇见文采。 旁的不论,只说这没个准成的架势,怕不是近墨者黑,学了你说发疯就发疯的做派吧?你这帝师当的不脸红么? 他不脸红。只是窝火得脑仁儿疼。 今日,一如以往,皇帝在里间,拖拖拉拉地批阅折子。 孟观潮批阅完加急折子,取过自己连夜写就的针对西北布局的密折,细细检视。 没过多时,他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眉心微动。 人前的皇帝,仪态很说得过去:挺着小胸脯,背着小胖手,步调有着九五之尊该有的从容优雅稳重。 私下里却很不成样子:走路时,双脚像是抬不起来,鞋底蹭着地面,不挥着小胳膊跑的时候少。 皇帝走到外间,小跑到孟观潮跟前,仰着小脸儿说:“我眼睛累了,歇会儿。” 每回半道丢下折子,找的都是眼睛累的由头。懒死算了。孟观潮懒得说话,只是慢悠悠看他一眼。 “四叔,要不要吃糖?很甜的。”皇帝扬了扬手里的几颗糖。 孟观潮没搭理,片刻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住皇帝。 “怎么了?”皇帝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 孟观潮眯了眯眸子,“双下巴颏儿了。” “是吗?”皇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得没心没肺的,“这叫心宽体胖。” 孟观潮微笑,“有道理。”心说你的文武功课,都该加些分量了,横着长可不成。 皇帝推了推孟观潮,示意他给自己腾出点儿位置。 孟观潮则将手里的折子递向他,“密折,需得快些批示。”语毕,下巴点一点里间。 “一起看。”皇帝自顾自挤到椅子上。四叔最不喜欢被他黏着,他正相反。 孟观潮没辙,起身一臂抄起他,让他站在椅子上,转手拿过一幅舆图,展开来,“事关西北。” 皇帝立时变得紧张兮兮,“要打仗?” 孟观潮静静看着他,不语。 皇帝抓住他衣袖,“你要出征?我不让你去,这折子我不看了。” 孟观潮只是道:“有将有兵,缺银子。” 皇帝想到他以前的提点,立时放松下来,“这样的话,用兵便是劳民伤财,不可行。” 孟观潮一笑。 “那么,我们要事先布局、避免战事,还是要祸水东引,让祸胚和别人打?”皇帝双手撑着桌案,兴致勃勃地看向舆图,“四叔快讲给我听。” 皇帝对这种事颇有兴趣,每每遇见,小脑瓜便转得飞快。孟观潮唇角逸出柔和的笑容,一面讲解,一面用手边镇纸之类的小物件儿充作标识,放到图上。 皇帝神色专注地听着,时不时用力点一点头,不懂的就及时发问,说到兴起,穿着靴子的双脚不自觉地挪来挪去,身形随之扭来扭去。 孟观潮一手始终虚虚地护在他背后,可能摔下椅子的时候,便拎一把。 皇帝听完原委,眉飞色舞的,迅速转动脑筋,结合着能够想到的太傅的未尽之语,全然领会: 西北两个总兵,弹劾太傅的折子不断,更以清君侧的名义出言挑衅,委实是给朝廷出了个难题。 西北并不是精兵良将的情形,而他们也知晓国库空虚,不宜用兵。 他们的打算是:君子小人手段并用的闹一阵,搅和得朝堂之上风波不断,逼迫着太傅窝着火气低头,让朝廷予用高官厚禄金银财帛的安抚。 如愿以偿之时,便是西北暗中招兵买马广纳人才之日。待到底气胜过今年,便又要开始找辙撒野。 如意算盘打得是很好,可惜,他们遇见的是孟观潮。 防范靖王野心的一颗颗棋子,早就安放在了西北。 眼下,调度几颗棋子,让他们离间靖王与两位总兵、离间西北与漠北。多说三五个月,西北就会自顾不暇、吃到苦头。到那关头,西北哭着喊着要的,便是朝廷的援兵。援兵去了就会长期驻扎,代朝廷安民,震慑奸佞。 自然,在目的达成之前的三五个月,他要遵循太傅指教,做些门面功夫,与西北打太极,而日子最难受最不得消停的,自然是太傅,是人不是人的都会劝他战或不战。 好些文官言官,真是莫名其妙的:只要遇见可打或不可打的仗,就会兴奋激动得不得了,知晓他不爱看奏折,就在大早朝上慷慨陈词。 那真是他如何都不能理解的事情:四叔用过的分量最轻的杀敌的刀枪剑戟,累死他们都拎不起来吧?就那样,还好意思对军务指手画脚?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些人怎么就那么不识数还那么胆儿肥? “我明白了。”皇帝转头看住孟观潮,“这就批折子。”语毕就去拿笔。 “看都不看?”孟观潮蹙眉。 “嗯……要看的。”皇帝取过那道折子,跳下地,踢踢踏踏的跑向里间。 孟观潮叮嘱一句:“少吃糖。” “好!” 孟观潮顺势加一句:“注意仪容。” “不!又没外人。”皇帝答的干脆,想着他此刻的脸色,一阵嘻嘻哈哈。 当晚,孟观潮先后见了几个心腹,将西北相关的桩桩件件事宜安排下去,忙完时,已到寅时。 今日没有朝会,辰正到宫里即可。 没事可忙,在这种日子,反倒是煎熬。 背部的骨骼之间似是旋着小风,血脉之间似被填入了泥沙冰渣,被粗暴的手蹂/躏着,牵连的左边手臂僵硬迟滞。 耳鸣已有缓解,头疼还在时时发作。 他起身踱步至廊间,望着淅淅沥沥的夜雨。 不知过了多久,谨言匆匆而来,行礼后道:“方才宫里派人来传过话,说太后娘娘今日身子不适,皇帝要侍疾,大抵申时就没事了,太傅要是得空,申时到南书房即可。” 母子两个,有时有晌的生病、侍疾,自然是有缘故的。 孟观潮颔首,又静立片刻,回了卿云斋正屋。在院中值夜的丫鬟婆子晓得规矩,只是行礼,不言语。 他步入厅堂,转入寝室。 值夜的侍书合衣睡在外间的美人榻上,里间床帐掩着,床头留了一盏羊角宫灯。 孟观潮悄然穿过床帐,坐在床边,瞧着沉睡中的女孩。 她气色好了一些,睡颜单纯恬静,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扬了扬唇角。瞧了一阵子,如进门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清晨,李嬷嬷来禀:“奴婢将您的信件送到宁先生、宁夫人手里了。宁先生看完信,叹息一声,说宁家的人登门,太傅无异议的话,他自然也无二话。宁夫人亦是如此,盼着见您和四老爷呢。”又将手里的信件递给徐幼微,“这是宁夫人给您的回信。” 徐幼微看完信,欣然一笑,又问:“四老爷在没在家?我想尽早跟他商量此事。” “在。”李嬷嬷道,“在小花厅的宴息室。今日好像是下午去宫里点个卯就行。奴婢请他回来……” “不用,不用的。”徐幼微心说,人家要是不回来,你能怎么办?“我去见他。” “不妥吧?”李嬷嬷关切地瞧着她,“雨还没停,您也不宜走动。”眼前的美人,身子骨虚弱得很。 “几步路而已,无妨。”徐幼微笑道,“你唤人备些茶点。” 李嬷嬷略一踌躇,恭声称是。 以往,太夫人瞧着四老爷脸色不好的时候,便知怎么回事,劝着他唤太医大夫把脉。 他就说,真没事,再说服药之后头昏脑涨的,不全然对症也罢了,还耽误正事。 太夫人没法子,只能一直派人寻找专治他那些病痛的良医,可找到了也没用——他不让人把脉,总不能强押着他。 为这事,太夫人没少生闷气。 如今,四夫人为了四老爷的病痛设法周旋,四老爷总会留些余地,不至于还跟谁较劲。 宴息室南面的窗户全开,室内充盈着微寒湿润的空气。 孟观潮姿势随意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右臂搭在靠背上,侧头透过窗户,望着院中一株西府海棠。 有一阵子了,他一动不动,好似要把那一株西府海棠看得开得更美,或是看得它迅速凋零。 这样的时刻,他不需要谁在跟前服侍,除了外院的谨言、慎宇,没有谁会找到他面前惹他发火。 可是,他听到了缓慢却轻盈的脚步声趋近,也不通禀,便走进门来。 已然不悦,循声望过去,一见来人,他便更没好气了:“回去!” 徐幼微与他四目相对时,不由微笑,听到那两个字,心头又惊又怕。但是,她强自稳住心神,“我来送一盏茶,说几句话就走,只耽搁你片刻光景。” 孟观潮没听到似的,只是看着她。 俏生生站在那儿,明明是胆怯的,却强撑着不逃离。 他蹙着眉,好一会儿,左手伸出去,轻轻一勾,“茶。”《 》 第 008 章 徐幼微走到他跟前,将捧着的茶盘放到近前的茶几上,取了茶盏,递到他近前。 他慢腾腾地接过茶盏,送到唇边之前,拇指一拂盖碗,茶的清香便溢出来。 单手如此,不是常年伴着茶的人做不到。徐幼微紧张地望着他,只怕他挑剔茶不好,又要撵自己走。 然而,都没到他品茶的时候,他的火气就压不住了: 他将茶盏移开些,凝眸端详着左手。手臂麻木僵滞,这手也不再稳定。茶盏在他手里微不可见地晃着,颤着。 徐幼微见他神色不对,却是不明所以,心里慌得厉害,下意识地盯住牢他的左手。 孟观潮星眸微眯,手中茶盏送出,要她收回去的样子。 徐幼微心头五味杂陈,刚要上前去接,他却缓缓一反手。 他睨着她,让茶盏哐啷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徐幼微睁大眼睛,低呼漫出口之前,死死地咬住唇。硬着头皮对上他视线,惊觉他眼神已很是暴躁。 她完全懵住了,不知也不敢再做什么,双手绞在一起,无措的站在那里,更不敢再看他,低下头,看着脚尖。 被吓坏了的样子。 可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不管遇到何事,不论是何心绪,言行仍能镇定从容。这对于大家闺秀,形同本能。总不能说,病了两年,便失了十几年的好涵养。 涵养……他才是最没涵养的那一个。 孟观潮自嘲地牵了牵唇,审视她片刻,“松嘴。” “……?”她用了点儿时间才会意,咬住下唇的牙齿松开来,随后,觉出了疼,也愈发地六神无主。 他不耐烦地吁出一口气,“你恨我?”很多时候,畏惧与恨意并存。 “什么?”徐幼微惊讶,抬眼望他。 他搭在靠背上的右手吃力地抬了抬,又放下,忽而轻轻一笑。 那笑容凭谁看到,也得承认过于赏心悦目。可在这当口,前脚发脾气、后脚发笑,只让徐幼微瘆的慌,而比起这些,她更觉困惑、委屈的是:“我怎么可能恨你?” “那你是在唱哪一出?”孟观潮问,“你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兔子看着狼。” “……”徐幼微低下头,又不自觉地咬住了唇。这是她无法解释清楚的事。前生一幕幕在脑海闪过,心酸难忍。 “过来。”孟观潮命令她。 她走到他面前。 孟观潮探手捏开她牙关,松手后道,“总咬自己是什么毛病?”之前留下的牙印都还没褪,就又往死里咬上了,“再咬就给你上嚼子。” “……”只是担心她会疼吧?她笑了,噙着喜悦与无奈。 随着她笑靥清浅的绽放,孟观潮那点儿火气就没了影踪,“坏习惯。要戒掉。” 徐幼微弱弱地辩解:“刚添的,以前没这习惯。”这是真的。 “……我吓得你,对不住了。” 徐幼微没敢再咬嘴唇,心里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根。辩解什么呢?这是再一次提醒他,自己畏惧到了什么地步。恼恨之余,却是急中生智,讷讷道:“从我醒转第二日,你就懒得理我了。” “是你先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 她底气不足地跟他说车轱辘话:“你先不理我的……” 孟观潮气乐了。 徐幼微恨不得孟文晖凭空消失,但在此刻,倒不介意拿他被罚的事做借口:“……亲朋来看望的时候,少不得提起,有人顺带着提了提挨五十军棍是怎样一副惨相……” 孟观潮磨着牙问:“谁那么缺心眼儿?”怎么能跟她说那种事? 徐幼微低眉敛目,“要是说了,你就连那个人一并罚?” 孟观潮沉默片刻,笑,“算了。就为这些?” “嗯。”徐幼微用力点头,心里则在郑重发誓:往后,千万要克制好情绪,不能再于无意之中刺伤他。说起来,若是自己换成他,不知道要多难过,多心寒。 “只是——”孟观潮迟缓地对她伸出左手。 徐幼微将右手放到他手上,动作不疾不徐。其实有些不自在,但是,她更想知晓他的情形有多坏。 他手心灼热,但指尖冰冷。 她心里难受得厉害,却不敢打岔,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漂亮的大眼睛似是会说话,无声地讲述她有多担心、多难过。孟观潮看得分明,却无心贪图被关心的好光景,敛目看着彼此的手,“我固然不是每日都如今日,也绝不是你醒来时看到的那样。” 徐幼微说:“我知道。” “以前,你只是小五。如今,你是孟四夫人。” “是,我明白。” “后悔没有?”他抬了眼睑,看着她。 “没。当然没有。”她摇头,语声轻而坚定。 他眼神变得十分柔和,唇角扬了扬,“这样最好。反正后悔也没用。” 得不到的,绝不觊觎;得到的,绝不放手。他是这样的人。 徐幼微笑一笑,随即道出前来的初衷:“……明日我师母过来,午间你回来一趟,让她给你把把脉,好不好?” 孟观潮略一思忖,“尊师重道是好事,你与二老常来常往,我喜闻乐见。旁的就罢了。” “不行。”徐幼微一点儿气势也无地表示反对,“师母已给我回信,她记挂着你的病痛,眼下若你没有异议,她能好生帮你调理。师父那边,态度也已有所转变。” 孟观潮深深看她一眼,“我倒是没看出,你天生是说客的料。” “只要情分到了,不论什么风波,寥寥数语就能说清。你该比我更了解。”徐幼微有些不满他存心挑刺,“我自六岁就拜到了师父师母门下,他们待我如膝下儿女。之前种种,他们是关心则乱。” 孟观潮却说:“回房吧。” 他不肯再说。徐幼微满心沮丧,“你呢?” “迟一些回去。”不过是换个地方僵着、忍着,他实在懒得动。 “我跟你一起。” “不准。” 爱准不准。徐幼微默默地站在那里。 孟观潮叹气,问:“不累?” “还好。”其实很累,但没到支撑不住的地步。 “过来,坐。” “好。”徐幼微注意到,从自己进门到此刻,他坐姿没变,右臂几乎纹丝不动。 孟观潮唤来下人,清扫地面,取来虎皮毯子给身边的人盖在腿上,随后,仍是望着窗外的海棠。 徐幼微知道,如果不主动寻找话题,他不定要晾自己多久,因而问道:“那株西府海棠,有什么出奇之处?” 他只是瞧她一眼,眼神柔柔的,不言语。 徐幼微最挂心的,是他的伤病,见找话无用,索性自说自话:“师父对你,其实一向爱重。我想着,先前只是事情凑巧,桩桩件件赶在了一处,你们又都是犟脾气,不耐烦解释,才僵住了。” “要我跟他解释,说我没趁人之危?”凭什么? 徐幼微看着他。 “要宁老爷子宽和大度地谅解我?”他才不需要。 徐幼微忙道:“师父的意思很明白了。你还要他怎样?要他来给你赔礼认错?” “未尝不可。我受不起?” 风声、雨声加剧,他淡漠的语声清晰入耳,又消散于风雨声中。 “你很清楚,我和娘、师母最关心的是你的伤病。一事归一事有多难?你跟自己有仇么?”想说的还有很多,可是,她说不下去了,再说几句,定是气喘吁吁。 那双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扬,此刻眸子里火星子四溅。他失笑,右臂动了几次,终是落到她肩头,轻轻拍抚,笑得欣慰:“看得出来,你是真好了。” 徐幼微嘴角翕翕,终是沮丧地低下头。 “至于么?”孟观潮问,“我遍寻良医便是了。” “那要等多久?”徐幼微语声宛如梦中呓语,“我等不了。我……” “怎样?” “你难受,我看着也难受。”前天夜间,他那不是惜字如金,分明是难受得没力气说话。泪意无法压制,浮上眼底,她近乎哀求地道,“你就迁就我一次,好不好?娘也心疼你,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孟观潮动容,但是,如她刚刚才说过的,一事归一事。思忖片刻,他说:“最迟明日给你答复。” 徐幼微透了一口气,“好。”他有他为人处世的原则,不会轻易打破。她固然是出于全然的好意,但也得有个度,不能急于求成。 孟观潮把她搂到怀里,没再言语。 徐幼微依偎着他,脑子却是一刻都没闲着,反复回想自己写给师父的信,揣摩着师父能不能全然谅解他,接下来又能不能容着他的小脾气。 他这种大男人的小脾气,最要命。 心绪紊乱,心神紧绷,她身形随之僵滞着,却不自知。 孟观潮望着窗外烟雨、海棠,思绪回到了她尚在闺中的光景。 她每日都去宁家,上午或下午,有时盘桓一整日。 他与宁博堂是在学问上的不打不相识,但与她相识前后造访宁家,三次有两次是请宁夫人给自己治病,每次只要快些止住疼痛。 宁夫人要不是每次见他疼得半死不活,大抵是不会理的,为着让他常日调理着,留了后招:不给他看救急的方子,说你要是好意思总为了这种事前来,也随你。 他就笑,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时候,两位老人家处处为他着想,他因病登门时,他们总是瞒着幼微和别的学生、学徒,避免他的病痛被人拿去做文章。 就是在那样的前提下,他见到了幼微——算是见到吧?总是隔着珍珠帘,离最近的时候,也只看到她一个侧脸。而她,看没看到过他,至今也不确定。 那样的一段岁月中,发生过的三两件小事,让他对她倾心。 时常徘徊在脑海的,是隔着珍珠帘,看到的她站在案前鼓捣药草的样子。 认真,优雅,乖巧,总会让他想到传说中月宫里那只小兔子。 那样的时光,只一想起,便只有安然、惬意。 风更急了,卷着清寒气息入室。孟观潮回过神来,好过了不少,算是缓过来了,而怀里的人,却不知道在斟酌何事,身形分明有些僵硬。 他拍拍她的肩,“回房。”语毕站起身来,俯身要抱她。 “啊?不用、不用。”徐幼微回过神来,仓促地摇头,“我可以自己走。” 孟观潮站直身形,退后一步,对她偏一偏头,“快些。” 徐幼微被他这么一催,又见他有些不耐烦的意思,慌忙扯开虎皮毯子,起身举步,却发觉双腿麻木,根本不听自己使唤,刚踏出一步,身形便向一旁歪倒下去。 孟观潮手疾眼快地把人捞住,抱到怀里,“该。让你逞强。” “我没有。”徐幼微心里想着,你缓过来了,可喜可贺,但也不至于这么跟我示威吧? 他笑开来,走向门口,“小病猫,还嘴硬。” “……纸老虎,总训人。”《 》 第 009 章 回到房里,徐幼微被安置在美人榻上。 孟观潮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为她按揉双腿,神色闲适,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徐幼微却受宠若惊,“我自己来吧。” “老实点儿。等会儿要是抽筋儿,有你受的。”他说。 徐幼微别无选择,便不辜负他的好意,卧在榻上,放松身形。 孟观潮低眉敛目,专心给她按揉着。 徐幼微看得出,他分明已做惯做熟。心里酸楚,凝着他昳丽的眉宇。 好一会儿,室内静默,只闻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徐幼微让心绪恢复平静,想着自己有必要养成跟他没话找话的习惯,就说:“你还没用饭,饿不饿?” 他摇头。 她又道:“等到午间,你去娘那边用饭吧?”这半日,他什么都没做,甚至没去给太夫人请安。 他颔首。 一阵气馁之后,她有意绷紧了双腿。 “怎么?”孟观潮问,“手法重了?” “没。”徐幼微立时放松下来,“想听你说话而已。” “……”孟观潮沉了片刻,牵了牵唇,让她如愿,“不闹天气的时候,一早一晚,到小花园里走动一番。” “好。” “还有没有特别难受的症状?”他每日回来,瞧着她倒是还好。 “没有,只是虚弱乏力,再就是胃比较娇气。”她说。 他看她,笑微微的。 她问:“怎么?” “娇气的不是你的胃,是你。”他说道,“没见过那么挑食的人。” 徐幼微汗颜,“已经在改了。” 他回房用饭的时候,能约束着她,不在的时候,可不敢指望她自律,“我听听就算了。” 她皱眉。 他轻笑,“在娘家也这样?” “嗯。” “是吃过怎样的珍馐美味,让你两头家中的饭菜都嫌弃?” 她抿了抿唇,避而不答,慢慢收起双腿,“好了。” 孟观潮颔首,凝了一眼她尖尖的小下巴,伸手捏了一下,“瘦的跟纸片儿似的。” 顾不上计较他过分的夸大其词,徐幼微抬手抚了抚面颊,瞧着他,“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孟观潮细细看着她面容,目光柔和,“好看。怎样都好看。” 徐幼微心头一阵百转千回。 孟观潮起身,把她抱到床上,“睡会儿吧。我去给娘请安。”看得出,她去花厅那一趟,累得不轻。 出门前,他仔细地洗漱一番,换了身衣服。 李嬷嬷见他步入厅堂,面色仍然苍白,但神色温和,便问他午间在哪儿用饭。 孟观潮说在太夫人房里。 李嬷嬷笑眯眯地说好。 孟观潮向外走,脚步忽然顿住,背在身后的手,打了个响亮的榧子,咕哝一句:“我怎么这么缺心眼儿?” 李嬷嬷讶然失笑,猜不出他因何冒出这么一句。 孟观潮大步流星地出门,西厢房那边的廊间,谨言、慎宇在等,见他走出正屋,慌忙迎上去。 “谨言,给你个差事。” “是。” 孟观潮瞥一眼侍立在廊间的丫鬟,搁置了下文,直到走出卿云斋,才交代下去。 太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给豢养的猫儿如意梳毛。她喜欢猫,常年养一两只在身边。 通体雪白的如意眯着眼睛,很是享受的样子。 孟观潮行礼后,走上前去,揉了揉如意圆圆的小脑瓜,端详一下,“又胖了。” 如意喵呜一声,漂亮的淡蓝色大眼睛睁开,看着他,有些不高兴了。 孟观潮继续揉它的小脑瓜,“小没良心的,你可是我淘换回来的,名字也是我给取的,见到我怎么总没个好脸色?” 如意翻个身,扬起小白爪,推他的手。 它也不是厌烦他,只是一向爱答不理。太夫人让他去炕桌另一侧坐了,忽而想起一事,笑了,“说你什么好?小时候要给人取名‘小猫’,如今给猫取的却是人名。” 孟观潮默不作声。 太夫人睇他一眼,笑意更浓,“人与人这缘分,真是妙得很。” 孟观潮一笑,“怎么又提这事儿?” 幼微一岁那年,他九岁。 徐府五小姐的周岁宴,给孟府送来请帖。两家只是泛泛之交,一般而言,母亲只派遣管事送去贺礼,不会亲自到场。 那次却是巧了,幼微周岁前几日,他挨了父亲一顿揍,满心的不服气,以不上文武功课的方式跟父亲较劲,父亲索性将他禁足。 母亲心疼他,与父亲置气,带着他去了徐府。 徐府惊喜之余,敬如上宾,提前让母亲与他去看看幼微。 进门时,她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玩儿风车、小老虎布偶。胖嘟嘟的瓷娃娃似的,不怕生,笑起来会现出几颗小白牙。最漂亮的是那双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扬,睫毛长长的,目光单纯又灵动,让他想起了母亲养的猫儿的眼睛。真的很像。 漂亮又可爱的小孩儿,谁都喜欢。母亲与徐夫人说笑期间,他就和她的奶娘一起哄着她,变着法子逗她笑。她开心,他更开心。 宴席间,他听到大人们小五小五的提及她,很是不以为然。 回家路上,他问母亲,小五是不是那小孩儿的小名。 母亲说大抵是外人循着排行这么叫,女孩子的名字,不是谁都能告诉的。 他就说,那不是跟我一样么,明明有名字,可家里家外的人都只喊四郎、孟老四。 母亲莞尔,说以你的意思,该怎么取名? 他想都没想,说那小孩儿取名小猫、猫儿就很好,多贴切。您不觉得她眼睛跟猫儿的眼睛像么?——就是您养的那只懒猫。 母亲啼笑皆非,说这种话可只能跟我说,让你爹爹听见,少不得踹你两脚。停了停又说,照你这意思,是不是要把郎君的郎换成豺狼那个狼? 他说有何不可?嗯,上头还有三头,没事,狼王早晚是我的。 母亲语凝。 他双手托着下巴,回想着幼微的小模样,说长得真好看,但是女大十八变,有的越变越难看,她可千万别长成歪瓜裂枣儿啊。 气得母亲拧了他腮帮一把,说合该着你爹打你,这小乌鸦嘴像在砒/霜里泡过似的。 只是临时起意的一件小事,他与母亲很快就忘记了,尤其他,当日都是稀里糊涂的,去的是徐家还是许家都混淆不清。 是在与幼微成亲之后,母亲常常亲自照顾幼微,某日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了,与他提了提。 费了些时间,遥远的记忆被唤醒,当时真是尴尬得可以。 而在之后,看着她的大眼睛,就又觉得,幼年时的想法也没错。 徐小猫成了小病猫。 猫有九条命。她一定会好起来。 打断他回忆的,是回事处的管事来禀:“四老爷,徐二老爷派人过来传话,请您休沐时去徐家一趟。” 他缓声道:“有事,没空。” 管事称是而去,边走边琢磨着,怎么把这四个字扩充成客气委婉又让人挑不出错的一番言辞。说起来,四夫人的二叔是越来越爱摆谱了,四老爷是越来越懒得搭理他了。 太夫人审视着孟观潮。 他留意到,笑,“真的。” “但愿。”太夫人放下牛角梳子,抚着如意的背,“有时难免担心,幼微好了,徐、孟两家倒生分起来。” 孟观潮不语。 太夫人有心多说几句,但是想到这个天气,是他最难捱的时候,便岔开话题,闲话家常。 进宫之前,雨总算是停了。 孟观潮让慎宇去找宁博堂一趟,“他曾说,孟观潮趁人之危、强取豪夺。问问他,是否收回。” 慎宇称是而去。 到了宫里,皇帝见到孟观潮,双手捧起一摞奏折,“四叔,今日我批阅了十道折子呢。” 孟观潮接到手里,“皇上辛苦。” 皇帝又交出孟观潮昨日布置的功课,“昨晚就做完了。上午在娘亲宫里,好生温习了近日的课,午后唤了国子监祭酒来讲了一阵子算学。” 孟观潮微笑。 皇帝仰脸打量他,“四叔,你好些没有?” 太医院的两个老人儿,自孟观潮年少时到三二年前,没少去孟府为他诊脉疗伤,知晓他的病根儿。宫中母子两个也便知晓了,却是清楚,为了太傅的病大张旗鼓做什么的话,说不定会给歹人机会,收买太医大夫寻机谋害,也会让敬重太傅的官员多思多虑甚至人心惶惶——太傅是总被弹劾,但是,打心底认可的人终究是大多数。 所以,太后皇帝只能让孟观潮自己看着办,几时见他面色不好了,情形又允许的话,便找借口给他一半日清闲。 孟观潮俯身瞧着皇帝,笑,“看我像有事的样子?” 皇帝抿嘴,也笑,“昨日脸色不好,没敢问你。”又抬起小手,摸了摸他的下巴,“现在脸色也不好,但是,好像心情不错。” 孟观潮轻轻一笑,“只管放心。去练习骑射?” “好啊!”皇帝兴高采烈的,“一起去吗?”让太傅这时候进宫,为的就是这个,别人也能代替太傅指点,但是,他不习惯。 “自然。” 君臣两个一道去了练功场,消磨了约莫一个时辰,皇帝仍未尽兴,与几个专门招募进宫的小侍卫蹴鞠。 孟观潮远远望着身法轻灵迅捷的皇帝,唇角徐徐上扬。 皇帝的资质不错,而相较而言,习武更有天分。他指点人习武,亦是得心应手。至于其他,是摸着石头过河。 不论皇帝、太傅,都是没二回的买卖,摊上了彼此,只能认了。 回到府中的时候,将近戌时。 慎宇迎上前来回话:“小的去问宁先生了,他老人家反问我,那是谁说过的话? “小的就又将您的话重复一遍。 “他老人家又反问我,那是谁说过的话?荒唐。 “小的行礼告退。 “老人家让小的带上了二两密云龙。” 语毕,他举了举手里用精致的茶罐。这茶是贡茶,产量极少,达官显宦都很少有机会尝到。 不认账了。孟观潮缓步走向垂花门,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含入口中,咬开、咬碎,细细咀嚼。 很苦。但这药对耳鸣好歹有些作用。 慎宇在一旁瞧着,感同身受地苦了脸,费力地吞咽着。 收起药瓶,孟观潮又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小酒壶,喝了一大口酒。 慎宇不自觉地跑题了:“爷,明儿还下雨么?” 孟观潮没理会,又往前走了一段,微笑,“这小老头儿。”停了停,吩咐道,“茶收好,明日送帖子过去,休沐时我去宁府拜望。” 慎宇称是,又问:“爷,明儿还下雨么?” 孟观潮看他一眼,“下雨。来个炸雷,劈了你这嘴碎的。” 慎宇又是笑又是头疼:虽说春雨贵如油,可对于四老爷来说,那就是磨人的软刀子。 孟观潮去了母亲房里。 太夫人一向是亥时左右歇下,如有例外,定是更晚。料定他还没顾上用饭,便让小厨房从速备出几道小菜,对他说:“在这儿将就着吃几口。回房后没人管得了你,保不齐就空腹歇下。” 孟观潮从善如流,边用饭边与母亲闲聊,饭后回到房里。 徐幼微还没睡,在寝室外间临窗的大炕上看书。 他稍稍意外,笑一下,摆一摆手,示意她不用遵循虚礼下地行礼。 侍书、怡墨从相随至廊间的小厮手里接过公文卷宗,放到炕几上,备好清茶。 夫妻两个一左一右,各忙各的。 徐幼微瞧着时间不早了,轻手轻脚地下地,转去洗漱歇下。 躺在床上,不能入睡,记挂着他与宁家的事。按理说,到这时,已经有眉目。他说的是“最迟”明日给答复。 直到孟观潮洗漱之后在身侧歇下,仍是了无睡意。 “我看会儿书。”他问,“有光亮能睡着么?”以前长期在她床头留一盏灯,却不知如今怎样。 徐幼微答:“可以。也并不乏。” 孟观潮放下心来,倚着床头,闲闲阅读手中的书籍,是一位名儒新作成的,有必要过一遍。期间,他留意到,身边的人侧着身形,枕着一臂,不时看他一会儿。 “有话跟我说?”他问。 “嗯。”徐幼微点头。 他扫完正在看的一页,折起一角,合上书,放到枕边,躺下后将她搂到怀里,“说来听听。” “……”徐幼微皱了皱鼻子,又鼓了鼓小腮帮,“说也是旧话重提。” 孟观潮微笑,“宁老爷子的事儿?” “可以说么?” “事情过去了,不需再提。” 她想一想,“是尽释前嫌的意思么?” “揭过不提而已。”他说。 徐幼微思忖片刻,眉眼间浮现出笑意,“那么,明日午间,你抽空回来一趟。” “不用。休沐时我去宁家一趟就成,你师母又不是坐堂的大夫。” 他是出于对师母敬重的好意,但意味的是,如果接下来的几日继续闹天气,他就要继续受罪。徐幼微问道:“那么,明日还会闹天气么?” “……”孟观潮有点儿恼火,更多的是好笑。 徐幼微晓得不需问第二遍,便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孟观潮却说:“我真该去钦天监当差。”观不了天象,但测得了天气。 又等了等,他仍是没正面回答。她蹙着眉,心绪复杂地看着他,着急、沮丧,想换个方式委婉地追问,一时间又想不出,便又多一份对自己的懊恼。 孟观潮见她双唇微启,欲言又止,复杂的表情、纠结的心思一目了然。 如此,才是至为鲜活,离病痛更远的幼微。 他欣喜不已,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 徐幼微一惊。有着前世的经历,她很清楚男女之事,只是,相关记忆让她厌恶,此刻,便下意识的抵触,想躲闪。 但是,她在那瞬息间意识到,他的举动是那么自然,是因喜悦而起。 她气恼,他高兴。在高兴什么? 至于孟观潮,轻吻之后,似是也被自己这举动惊到了,飞扬的剑眉一扬,随后,笑了,现出雪白的牙齿。 那笑容,有着这大男人不该有的单纯、满足。 徐幼微看呆了。《 》 第 010 章 笑意在他唇畔收敛,却到了亮晶晶的瞳仁里。见她呆头鹅似的,索性搂紧些,唇再一次按到她唇上。 仍是轻柔的,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了一点儿。 徐幼微轻轻打了个颤,竭力控制着,没动,低眉敛目。 孟观潮低头看她,片刻后,好似很怀念之前尝到的甜头,这会儿要继续找补似的,温润的唇一下一下地亲着她额头、面颊。 这般亲昵的举止,他居然给她一种有一搭没一搭的感觉,仿佛这只是他随意拿来消磨时间的事由。 她面颊烧得厉害,也因羞窘生出些许火气,“怎么欺负人还三心二意的?” 孟观潮低低地笑出来,拉开些距离,揉了揉她的小脸儿,“这都瞧得出来?” 她别转脸。 他又笑,又揉她的脸。 “……”徐幼微慢腾腾地背转身,“今日不想再与你说话了。” 他轻轻地笑着,转身熄了灯,把她带回到怀里,拍抚着她的背,“睡吧。” 说起来,好心情之于病痛,真有缓解的作用。 今夜,定能安睡到天明。 转过天来,宁夫人登门,至午后,孟观潮不曾回来。 到底是拗不过他。徐幼微与太夫人、宁夫人相对苦笑。 昨日孟观潮与宁博堂那档子事,宁夫人也没瞒婆媳两个,当笑话讲了。 徐幼微这才明白,孟观潮为何说是揭过不提。 太夫人则道:“难为宁先生了。”亏观潮做得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却要人把话收回去,换在以前,宁老爷子定要当场发火,这次用不认账的态度应对,已是最大限度的迁就。 思及此,她不由握了握儿媳的手,笑。此事,这孩子功不可没。又说笑一阵,她起身回房,让师徒两个说体己话。 侍书、怡墨也带着小丫鬟行礼退了出去。 宁夫人坐到徐幼微近前,端详了好一阵,红了眼眶,“你最难捱的时候,我也帮不了你,甚至不能时时探望。” “师母,”徐幼微微笑,“什么最难捱啊,那时神志不清,您来了,我也不认得。” “话虽如此,到底是我们不够周到。”宁夫人哀伤地摇了摇头,“你师父那个脾气,我真左右不了。收到你的信,我就劝他主动邀请观潮见一面,把话说开,他偏不肯。那个犟脾气,着实能把人气死。” “瞧您说的。”徐幼微笑开来,“他们之间的事,随他们去,您照旧让我烦着黏着,我就知足了。” 宁夫人满含怜爱地握了握她的手,念及一事,轻声问道:“你先前那几个陪嫁的丫鬟去了何处?那两次给你诊脉时见着了,这次却是一个都没看到。” 这事情,李嬷嬷已经跟她说过。徐幼微娓娓道:“都是打心底关心我的伶俐人,只是,四老爷说她们服侍的过于周到,反而不好,便请我婆婆另外给她们安排了差事,换了得力的人过来。 “如今她们在别院,帮我婆婆打理着不少事情,拿的是管事的月例。我想着,这样也好,几时得空了,见一见,说会儿话就行。眼下跟前的人,真是没得挑剔。” 宁夫人放下心来,“原来如此。先前还以为……不是我说,观潮那脾性,真让人觉得,没有他做不出的事儿,只看他想不想罢了。” 徐幼微只是笑。先前,她也担心过的。对孟观潮而言,这世间似乎只有两种人:在意的,不在意的。在意的,善待;不在意的,随心发落。 之后,宁夫人给爱徒把脉,末了道:“观潮对自己没辙,对你用的法子倒是得当。不需用汤药,勤走动、多吃饭就好。” 徐幼微莞尔,“您总是向着他的。”在以前,师母提及他,褒奖居多。 “本就是站在哪儿都不容易的一个人。”宁夫人颇为感慨,“我只能远远地瞧着,偶尔能帮衬的,不过是微末小事。” 是啊,女子能力有限,师母所言,何尝不是她的感受。 宁夫人担心爱徒疲惫,过了一阵子,便与之约定下次相见的时日,起身去了太夫人房里,闲话一阵,道辞离开。 原本晴朗朗的天,近黄昏时骤变,没多久就下起了雨。 这是早已料定的事。时间久了,磨折也便成了习以为常的事。 孟观潮回府,当即就有管事来禀:“徐二老爷来了,说如何都要等到您。” 沉了片刻,孟观潮举步去了花厅。 徐二老爷徐如松,这次过来,不是为了父亲起复,而是为了西北两个总兵发力弹劾之事。 他与父亲都认为该当机立断、兴兵剿灭。 于是,坐在一处,孟观潮听着徐如松在跟前高谈阔论、纸上谈兵。 那情形,可真是秀才遇到兵。 他懒得应对,心累得很,那厮却反复游说。 孟观潮也真是服气了:战事到底是什么?徐二见过么? 车轱辘话来回说,只是在劝他率兵出征。 他已有先招,不可对外人道。可徐家老太爷、徐二却逼着他说出个原委,如此才能心安,如此才能理直气壮地出现在人前,不然,就会觉得没来由地矮了别人三分——徐二如是说。 矮三分?酸腐愚昧的父子二人,趴地上任人踹才好。 ——耐着性子做着聆听的样子期间,他想着有的没的,消磨时间。 孟观潮惜字如金,徐二老爷是知道的,却没想到,能到今日这个地步:你说的口干舌燥,他回以的只有淡淡一瞥,或是一个抬手示意喝茶的手势;相同的一句话,你倒腾多少遍,他回以的只是爱答不理的一句“听到了”。 真要把他活活气死。 逗留时间已经太久,必然是无功而返。 算了,这混帐还是留给老爷子唤到跟前儿上火吧。 徐二老爷起身道辞,有意道:“叨扰太傅多时,对不住了。” “客气了。”孟观潮起身送客。 往外走的时候,徐二老爷问道:“幼微怎样?” “还好。”孟观潮说。 徐二老爷端详他片刻,迟疑着,到底是不阴不阳地笑道:“不采纳我们的谏言也好,不妨跟幼微好好儿过日子。” “谢了。” “……这话我本不该说,但背后的意思,你得明白。” 孟观潮漫不经心嗯一声。 “留步。”徐二老爷的火气上了脸,“告辞!” 孟观潮在廊间停下脚步,示意谨言送客。 入夜回到房里,看到幼微正倚着床头看书。说不出原由,但只看到这样的情形,心头便只有喜悦。 他什么都没说,洗漱后,取下她手里的书,随意放在一旁,转而熄了灯,再转回身,抱着她,轻吻一下她额头。 她却像是有些不高兴了,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莞尔,凑过去,寻到她的手,握在掌中,“睡吧。”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小手并没挣扎。 是习惯了吧,心里一面清楚,她是自己钟情的女子,另一面又总记挂着她的病情,所以,到了这般亲近的程度,也生不出半分邪念。 但是,正常么? 孟观潮思忖着,用她的小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别是被朝政闹成柳下惠了吧?坐怀不乱是好事,但连自己钟情的小妻子都没心思碰,就有些要命了。 他蹙了蹙眉,又用她的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 》 第 011 章 阴天、下雨的连闹了三日,总算是恢复了晴好的天气。 徐幼微长长地透了一口气。要不然,看到孟观潮,总少不得担忧着急,心里一股子无名火。 他休沐前一日,午间,坐到餐桌前,徐幼微一看菜色,便觉与平日不同,举筷尝了尝,十分可口。 她心头讶异,问一旁的李嬷嬷:“是府中厨房做的饭菜?” 李嬷嬷笑道:“是。厨房里添了四位大厨,两位服侍太夫人的膳食,两位服侍您的膳食,从您二位喜欢光顾的酒楼请来的。奴婢也是刚知道,是四老爷吩咐谨言去办的。”也是到今日才明白,那日四老爷为何骂自己缺心眼儿。 徐幼微险些额头冒汗。 她喜欢吃广德楼、飞鸿楼的饭菜,两个酒楼都是帝京的老字号,平日里客似云来,撑门面的,主要就是主厨绝佳的厨艺。 眼下倒好,他把两位大厨请来孟府,酒楼的生意定会受到影响,更主要的是,去那里的宾客,非富即贵,知晓怎么回事之后,少不得又要明里暗里数落他。 “四老爷怎么会知道的?”徐幼微问道。 李嬷嬷道:“谨言去问了您的陪嫁丫鬟。” 徐幼微无奈地笑了笑。 同一时间,太夫人也在对着面前的美味佳肴无奈地笑,“这个老四,生怕没人数落他不成?” 只是,已然如此,只能接受。 到晚间,孟观潮先后见到母亲、妻子,发现她们神色一致:有些别扭,为每日大饱口福高兴,又担心他要被人念上许久。 他与母亲一通打岔,便回了卿云斋。 洗漱时,徐幼微拿着帕子站在一边,看了他一会儿,笑道:“你这脑子……到底怎么想的?” 孟观潮仔仔细细地清洗双手,“寻常食材,没有不好吃的,只有手艺不对路的厨子。我总不能一日三餐都给你和娘到酒楼定席面,索性把厨子请来家中。” “他们愿意来么?” “自然。”他笑微微地看她一眼,“孟府这门第,不委屈他们,银钱上也不会亏待。说白了,在酒楼不也是给官宦商贾做菜。”停一停,问她,“不挑食了吧?” 徐幼微心里暖暖的,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只是担心你。过不了两日,就该有人说你的不是了。” “习惯了。”他接过帕子,擦净手。 “我去给你沏杯茶,想喝什么?” “宁老爷子赏了二两密云龙,一起尝尝。” “好。”徐幼微走出去几步便停下,不好意思地回身望他,“都没顾上问,你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孟观潮一笑,“原冲找我有点儿事情,在他家吃的。” 原冲,当朝五军大都督,与他年纪相仿,二人是在征战期间成了莫逆之交。徐幼微清醒过来之初,原冲的母亲曾来探望。 密云龙这样的茶中珍品,徐幼微自是用心对待,沏好茶转回来,他已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炕桌上一摞公文卷宗。 喝茶时,徐幼微说道:“上次原老夫人过来,提起原大人的亲事,好一番叹气,说拿不准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 孟观潮牵了牵唇,“原冲想娶自己看中的,偏生公务繁忙,又不喜参加宴请,更不愿意相看闺秀。没辙。” 徐幼微失笑,仔细回想,前世的原冲与他一样,始终孑然一身。 喝完茶,她知道他要处理公务,便去沐浴更衣,早早歇下。 第二日,徐二夫人来了。这一阵,她三两日便过来一次,并不是因为关心侄女。 孟太夫人与徐家的小五,都有着倾城的美貌,而她似乎八字与美人不合,瞧见她们,就满心都是妖孽、祸水之类的字眼,连带的开始反感。 孟太夫人就不用说了,凭一己之力,在豺狼虎豹齐聚的孟府走到如今,手段厉害得吓人。明知不好惹,这两年,她还是明里暗里的招惹过孟太夫人,横竖对方不会计较,她也就乐得怎么舒坦怎么来。 至于家里的小五……不声不响的,却结结实实的折腾了孟观潮两年,是孟家母子二人的灾星,却是徐家的福星。 这孩子,十二三岁起,就能凭着一张脸在京城横着走,何况很有些才情。 孟观潮看中她,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为了这么个病西施,他似乎没有不能忍不肯做的事——好些佳话,放到孟四那份儿深沉的情意跟前,真不够瞧的。 女儿羡慕小五,她则有些妒忌妯娌——只因为有个貌美的女儿,便得了孟四这般权倾朝野的乘龙快婿,真是没道理好讲的事。 夫君的所思所想,大约与她相同,这两年,在孟四那里,好处能捞就捞,便宜能占就占。 他们不稀罕端着架子做君子,乐得做真小人。 徐二夫人笑笑的,牢牢地端详着徐幼微。 徐幼微起先有些慌。二婶的眼神,也真不是寻常人能招架的住的。 前世的她,被孟文晖毁得太狠了,丧失了自信,人前人后都没了主张。 倒是那两年悠长悲凉又安宁的梦境,让她想通了、懂得了太多。 她很快镇定下来,遣了李嬷嬷等人,笑问:“二婶怎么这样瞧着我?” 徐二夫人半真半假地笑道:“倾国倾城的美人,让太傅神魂颠倒的绝色,便是整日守着,也是看不够的。” 二婶这张嘴,是真欠。徐幼微从小到大都这么想。奇的是,这人缺点一箩筐,却并不让人嫌恶。“您有话跟我说吧?”要不然,二婶不会比母亲来的还勤。 徐二夫人笑吟吟的,“的确。” “您说,我洗耳恭听。” “还不是你家太傅无法无天地宠着你的事儿。”徐二夫人道,“四间酒楼的主厨一起撂挑子不干了,好些人连一口合心意的饭菜都尝不到了,昨日就传遍了街头巷尾。可真有他的。” 徐幼微笑着敷衍:“你们想多了。” 徐二夫人道:“你要是再好些,老太爷、老夫人少不得让你回家一趟,亲自跟你说道说道。有些事情,你该拦着他,不然,我们都要跟着听那些难听的话。” 祖父祖母一直没来过,都有些忌讳探病这类事。不来更好,来了她只有头疼的份儿。 徐二夫人声音低了几分:“老太爷起复的事情,你能不能跟他说说?” 祖父的官职,是孟观潮罢免的,不肯起复再用。前世,两位老人家跟她提过一次,让她在孟家想想法子,她当即回说办不到。 祖父说她没用、废物。 她说是,的确是。倒把老人家气笑了。 此刻,她立即摇头,继续敷衍:“我不敢。” 徐二夫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手指戳了戳她面颊,“没出息。他对你都好到什么份儿上了?你只要哄几句,他就一定会让你如愿。” 徐幼微态度坚定:“我不敢,就算有那个胆子,也不会置喙这种事。” 徐二夫人看着她,连连叹气,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道辞:“过两日再来看你。” “我没什么事了,您不用总记挂着。”徐幼微委婉地劝她少来。 “你打量我愿意总来啊?”徐二夫人斜睇她一眼,“这是老太爷老夫人派给我的差事。” “……” 这天,孟观潮去了一趟宁府。有宁夫人在一旁插科打诨,他与老爷子很快放下先前芥蒂,谈笑风生。 宁博堂指了指孟观潮,对发妻道:“快给他把把脉,弄些药。瞧瞧,这都瘦的快没人样儿了。” 宁夫人和孟观潮都笑了。 把脉的时候,宁博堂又对孟观潮道:“给你弄些药丸吧,只是费时间,今儿你用过晚饭再走。只有一点,我家里可没鼎鼎有名的大厨,你将就着吧。” 孟观潮轻轻一笑,“我就知道,您得拿那件事数落我。” “我再怎样,也说不出难听的,别人可就不同喽。”宁博堂笑呵呵的,“不过没事,横竖你是个没心没肺的,长心的时候,都拿来跟我较劲了。” 孟观潮哈哈一笑。 “这混小子。”宁博堂又是笑又是无奈。 时光流转,转眼到了四月末。 西北两位总兵的弹劾折子愈发频繁,言辞越来越犀利。 事情压不住了,摆到了朝堂之上。 文武百官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用兵,一派坚决反对。有趣的是,主战的都是文官,反对的大多是武官。 窝里斗,自相残杀的仗,不到一定地步,没有哪个行伍之人愿意打。 这日,徐幼微也知道了这些事,是徐二夫人告诉她的。 “西北那边,摆明了该用兵,他孟四却不肯出征,皇上……”徐二夫人微声道,“说句犯忌讳的,皇上哪怕有一次不依着他,朝臣也不用吵翻了天。” 徐幼微不明白,“徐家都是文臣,怎的议论起军务来了?出征……徐家想让他挂帅?”他带出来几位名将,就算用兵,也不需一身伤病的他亲自前去。 “你懂什么?”徐二夫人有些不耐烦,“与他相关的事,徐家便是想甩手不管也不成。还不都是你做的好事,选了这个惹事精。你要是长房的媳妇,徐家才不用理他的事。外人不知道,徐家可看得出,孟家大公子也对你有意。” 徐幼微无语得很。得了便宜还卖乖,且理直气壮的。真没有二婶不好意思说的话。“长房大公子,”她说,“您说的是被打得皮开肉绽折了一条腿的那位?” “……”徐二夫人哽了哽,“行行行,你没选错人,成了吧?说起那件事……唉,那武夫也太狠了些。” 徐幼微认真地道:“二婶,您唤他太傅、观潮、四郎都行,别那样说他。” “嗳,这就护上了?那他倒真没白宠爱你一场。”徐二夫人笑得畅快。 “不是护着,徐家本就该敬着他,更该多体谅他。”徐幼微目光清明澄澈,“您总不至于忘了,这亲事因何而起。” “扯这些做什么?”徐二夫人敛了笑意,“你上头四个姐姐,哪一个不是老太爷做主出嫁的?哪个的日子,又比你强了?你好歹是自己选的人,她们连那个余地都没有。”她哼了一声,“你们徐家的闺秀,就是这个命,不认也得认。我要是不这么没心没肺的,早被你祖父祖母气死了。”话到末尾,已有怨气。 徐家长房子嗣艰难,只有徐明微、徐幼微姐妹两个,分别行四行五,徐二夫人则育有徐知微、徐采微、徐梦薇三个女儿、徐检和徐林两个儿子。 徐幼微一直有所觉,因着长房无子、又无妾室,祖父祖母总不大瞧得上父亲母亲,平日里,多有偏袒二叔二婶的时候。 就算那样,二婶的日子也没舒心到哪儿去:她的三个女儿,不是远嫁,便是亲事不合心意。 徐二夫人也想到了这些心酸的事,哑着声音道:“别的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哥哥、弟弟的婚事,二老要是再做主,给我两个横竖瞧不上的儿媳妇,我跟他们拼命!” 徐幼微失笑,“我信。”也不是相信,是记得,前世二婶为了儿子的亲事,着实与祖父祖母二叔闹了一场,也真如愿了。 徐二夫人深深地看她一眼,笑了,“你这个孩子……我真不喜欢你这张太好看的脸,可哪回见了,又总不忍心说重话。” 这还没说重话呢?在二婶眼里,她是不是也没心没肺的?徐幼微笑得现出小白牙。 徐二夫人拧了拧她的面颊,笑了一阵,言归正传:“这回,可不是谁给他孟观潮出难题,是情势所迫。 “他再与局势拧着来,定要落个怯战、贪恋女色的名头。他待你好,固然是你的福气,可因此惹出的闲言碎语,很难听。单是你祖父、二叔,就听了不少。 “以前你病着,他守着你,好生照顾,两年不曾离京,还能说是重情意。男人么,一辈子着魔一两次,无伤大雅。 “可眼下你已经好了,西北不安生,他却无动于衷,用什么国库空虚、另有破局之策的空话搪塞朝臣,落在吃过他苦头的人眼里,能想什么?背地里都在说,他那魔怔劲儿是好不了了,家中的美娇娘即将痊愈,他可不就打定主意要陷入温柔乡……” 说到这儿,徐二夫人也觉得不像话,尴尬地笑了笑,“西北的情形之于他,摆明了就是走一趟而已,你祖父、二叔想不通他为何不肯,又整日被他连累得受尽讥笑,实在撑不下去了,便每日让他得空就去徐家一趟,好话歹话说了几车,他却总是不言不语的,不耐烦了说几句,就恨不得把人噎死。昨日,你祖父被他气得心口疼,在服用汤药了。……” 孟观潮怯战、贪恋女色?战事之于他,只是走一趟而已? 徐幼微冷了脸。《 》 第 012 章 “小五,”徐二夫人道,“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着,他那么宠你,你不妨探探口风,稍微劝他几句……” “二婶,”徐幼微语气清冷,“你们振振有词,在我听来,却是一句明白话也无。您回吧,恕我不送了。” 徐二夫人讶然,心知她是恼了,“是你祖父祖母让我来的。你好歹给我些应付他们的话。别急,慢慢说。” 徐幼微思量一会儿,“我在孟府,只要婆婆夫君不撵我走,就会在孟府。我能为徐家做的,只有这些。” “这话是怎么说的?”徐二夫人心急起来,“要是真跟你祖父祖母说了,他们只有更生气,够不着你,却会拿我撒气,连你爹娘怕是也要跟着挨训。” “这已是我能说出的最客气也最明白的话。”徐幼微烦躁起来,起身道,“我要去小花园走动走动,您回府吧。” “你二叔也来了,正跟观潮说话呢。我得跟他一起走。”徐二夫人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随着徐幼微去了小花园。 外书房里,孟观潮在批阅公文。 徐二老爷坐在近前的太师椅上,自顾自说着话:“……动不动就送小辫子给人揪着,要是没那几名厨子的事,眼下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堪入耳的闲话。可要断了流言蜚语也容易,让人们知道,你仍是骁悍无匹的孟观潮,自然就没人说三道四。那样一来,幼微日后也不会被人戳脊梁骨。” 孟观潮瞥一眼自鸣钟,“我还有事。不送您了。”心里已经很是烦躁。在宫里,这厮追到了南书房,他提前回府,这厮又追了过来。 徐二老爷瞪着他,好一会儿,站起身来,命贴身小厮送上带来的礼品:“老夫人惦记着你,赏了你一套玉石茶具。下官告退之前,只请太傅隆恩,赏几句经琢磨的话。” 话不多,语气却带着任谁听着都会恼火的尖酸、讥诮。 “没有。”孟观潮起身,“我送您。” 徐二老爷深深呼吸,转身快步出门。 孟观潮走到廊间,示意谨言送客,继而抬眼,望着西方的落日。 不想,徐二老爷疾步折回来,站在石阶前,铁青着脸道:“你若真是对幼微好,就该为她的名声着想。 “你如今的势头是烈火烹油,可你能维持多久? “你对闲言碎语不屑一顾,她呢? “富贵门庭中的女子,该得的是端庄贤惠敦厚的名声,绝不是狐媚、祸水之流。 “我们徐家,也容不得有辱门风的女子,不论她是否出嫁。 “你不想再率兵征战,可以,但是得出手平息流言蜚语吧?总得让徐家不再被人戳脊梁骨吧? “你要是都做不到的话,那就是存了毁她的心思。 “这门亲事,徐家与你各有所图,谁也别瞧不起谁。 “她选你的时候,图的可不是你这个人。徐家能让她嫁过来,就能把她收回去!” 他连珠炮似的说话的时候,孟观潮似是没回过神来,仍然望着夕阳。 他说完之后,过了几息的工夫,孟观潮缓缓转头看住他,神色认真,“你说什么?” “……”一大串子话,他还能重复一遍不成?徐二老爷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收回去?”随着三个字出口,孟观潮下巴抽紧,那让绝色美人都惊艳的眉眼间,现出一股子慑人的狠劲儿,“你把她当什么?”这一句语声未落,他跨出一步。 谨言慎宇最是了解孟观潮的性子,看出他逆鳞被触,要发作人了,当下分头行事:谨言唤着“四老爷”,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阻止他前行;慎宇则飞身到了徐二老爷跟前,一把将人拎起,连退几步才松手。 是太夫人交代过的:四老爷脾气太差,涵养欠佳,再怎样,他也不能动徐家的人,你们看好他。 孟观潮敛目看谨言一眼,“边儿去!” 谨言不动。 孟观潮蹙眉,身法漂亮的移开半步,随手拎起谨言。 谨言绷着心弦,盯着他的脚尖。 此时徐二老爷回过神来,震惊,“孟观潮!你想做什么?要对我动手不成!” “本想抬举你一回。”孟观潮说。 徐二老爷真跳脚了,但是对着神色阴鸷的孟观潮,心生恐惧,不敢再往前凑,而且,有那胆色也不成,慎宇铁钳一般的手,狠狠地箍着他手臂。但是,嘴里是如何也不肯示弱:“凭你这做派,徐家当真是瞎了眼,如今小五能享多少福,日后就得吃多少苦。不定何时,你恐怕就要对她拳脚相加,让她对你的感激变成惧怕。……” 孟观潮忽的微笑。 徐二老爷惊诧,差点儿忘记自己说到哪儿了,“你……你就是这样,说好听了,凡事都要做到极致,其实是凡事都会做过头,怎样的好光景,都会毁在你手里。都说你孟四是家族中的一头狼,果然不假。……” 孟观潮凝望着徐二老爷,笑意更深。 “你笑什么?” 孟观潮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笑容凭谁看到,也得承认过于赏心悦目。 可在这时候,前脚暴怒、后脚发笑,只让徐二老爷打骨子里生出恐惧,可他也能看出,对方的戾气随着笑容消散了。 而他,后背已经汗透衣襟,要说不是吓的,自己都不信——他觉得狼狈,甚至有点儿屈辱的感觉。“疯子!”他恨声道。 孟观潮玩味地扬了扬眉,右臂上扬,手到了颈后,狠掐一把。随后,他晃了晃颈子,阴鸷的神色转为清朗。 他对徐二老爷打个手势,“走。” “……”徐二老爷一时挪不动腿。 孟观潮背着手,踱步至别处,“你能站着出去,只因你姓徐。旁的事,让徐家那老匹夫过来与我说。” “……”徐二老爷惊得睁圆了眼睛,张口欲言的时候,便被慎宇一把捂住。 “四老爷,小的送他出去。”慎宇急声说着,捞起徐二老爷,疾步走出去一段,松开捂着徐二老爷嘴的手,微声道,“要是想折胳膊断腿的回徐家,只管继续叫嚣。若不是太夫人反复交代,我真不会帮您到这地步!” 徐二老爷张了张嘴,目光微闪,到底是没敢吭声。 待人走后,孟观潮走出书房院,在外院甬路上来回踱步。 他点手唤谨言:“知会吏部尚书,罢免徐二官职,即刻。” 谨言称是,问:“什么由头?” 孟观潮漫不经心的,“用着硌手。” 谨言欠一欠身,快步出门,心里则在苦笑:早知如此,真不如让四老爷揍徐二一顿。皮肉之苦比起前程,后者为重。 徐二夫人的马车徐徐而来。 孟观潮唤慎宇:“把徐老夫人赏我的茶具取来。” 慎宇一头雾水,却是当即应声而去。 知晓孟观潮在前方,徐二夫人下了马车,款步走向他。 孟观潮停下脚步,笑笑地望着她。 不知何故,徐二夫人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走到近前,见他并无行礼的意思,也不在意,清了清喉咙,问:“观潮,你二叔走了?” 孟观潮嗯了一声,凝着她,“来看幼微?” 徐二夫人笑着点头,“是啊。” “跟她说什么了?”孟观潮仍是凝着她,和声问。 徐二夫人对上他视线,就觉得,比之平时,他眼神过于平和而温暖——温暖,杀人如麻的孟老四,居然会给她这种感觉。 “跟幼微说什么了?”孟观潮又问一句,语声更为柔和,“告诉我。” 在此刻,徐二夫人被异样的感觉抓牢:他的眼神、语声,有着蛊惑一般无形的力量。她想避开他视线,竟然做不到,她想敷衍了事,竟也做不到。 她照实说了。 孟观潮听完,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右手拇指与中指指尖相互摩挲着。 他目光缓缓发生变化,恢复了平时人前的深沉、锋利。 徐二夫人回过神来,出言补救:“所在的位置不同,顾虑的事情也便不同。你,好歹为我们想想。” 孟观潮不言语。 慎宇捧着一个大红色描金匣子走过来,站到孟观潮身侧,打开盖子。 “这是老夫人赏我的。”孟观潮取出精致的茶壶。 玉石焕发着盈盈光彩,徐二夫人仔细瞧着。 孟观潮将茶壶放回匣子,打量着与之相配的茶杯,随即,抬手挥出。 茶具连同匣子飞了出去,在远处落地,匣子落地、玉石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徐二夫人吃了一吓,逸出一声低呼。 “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在我这儿,也就是听个响动的用处。”孟观潮笑笑地凝着她,“告诉老夫人。” 莫名的,徐二夫人又陷入了那种很诡异的情形之中:心魂似被无形的手把控着,明知不对,却无法清醒,无法如常应对眼前男子。 这男子,是邪性还是魔性? 挣扎不过,她讷讷称是。 孟观潮语气和煦地叮嘱:“日后再来,别说招我膈应引她不快的话。整治女子的事,我不屑做,但若有人跳着脚逼着我出手,也乐得为之。明白?” “……明白。” “告诉徐家那老匹夫,明日酉正,太傅传他来孟府。” “是。” “即刻离开。”孟观潮交代完,回往卿云斋。 有些事,最丑陋不堪的事,终将赤/裸/裸地摆到台面上,他亦无从予以宽仁,只是不知,幼微是怎样的心思。《 》 第 013 章 走进垂花门,太夫人房里的王嬷嬷迎面而来,行礼道:“太夫人请您去房里一趟。” 孟观潮便先去见母亲。 待他行礼落座之后,太夫人问道:“发作徐家的人了?” 孟观潮照实说了。 “说你什么好?”太夫人神色冷峻,“你就不能手段柔和一些?” 孟观潮的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跳跃两下,“徐二这两日来的勤,在我跟前蹦跶的欢实,不过是知晓幼微好了,不再是徐家放在我这儿的一个摆设。” “这是说的什么话?” 孟观潮牵了牵唇,“难听,却是实话。” “可那到底是你岳父的二弟,你还能两张面孔对待他们不成?” “有何不可?”孟观潮眼神一冷,磨了磨牙,狠劲儿就出来了,“把徐家长房摘出来,能有多难?为何要惯着他们撒野?我能救谁于水火之中,就能让谁尸骨无存。”” “……”不说还好,这一说倒要出人命了。太夫人来了火气,“退下!”她疼爱极了儿子,却一向不是寻常慈母的做派。 孟观潮不动,低眉敛目地坐在那儿。 儿子的面容,与年少时某些时刻重合。他自幼如此,太过倔强,心里再憋闷,也不肯多做辩解。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文的武的招数都用尽了,禁足思过、动用家法,也没能将他的性情中过于鲜明的棱角磨掉。 母子两个僵持着。 “娘,”终究是孟观潮让步了,低声道,“我心里窝火,不是一日两日了。” 太夫人不动声色。 “但凡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与您走动,但凡把幼微当个亲人,再怎么给我添堵,我都认。可他们没有。”孟观潮看住母亲,“有些事,您没提过,可我有耳闻。我在外头犯众怒的时候,几次三番的,帮着那杆子长舌妇用我行径揶揄您的,是不是徐二夫人?我们是不需计较,可那是人办的事儿?” 太夫人笑了,“说话恁的刻薄。” 孟观潮见母亲神色有所缓和,一笑,“往近了说,他徐二凭什么上蹿下跳地议论军务,撺掇着我对西北用兵?” 太夫人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慢悠悠地问:“这是说谁呢?那是你岳父一母同胞的手足。” “要不是为那层关系,他在我这儿连姓氏都没有,提一嘴都嫌牙碜。” 太夫人气乐了。 孟观潮走过去,给母亲续了一杯茶,“都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话大多是横着出去。您别为这个上火。没用,改不了。” “这混帐小子。”太夫人笑着拿起手边一把团扇,打在他肩头。 孟观潮笑着坐到母亲身边。 太夫人瞧了他一会儿,神色转为慈爱,“说来说去,你若是让徐家二房不好过,长房的日子也好不了,幼微怕也要受夹板气。 “那孩子……进门前,我真是看都不想看一眼,做恶婆婆的心都有过。可又想着,四郎看中的人,不论如何,定有她过人的好。果然,见了人,就算病成那样,想不喜欢都不成。 “我们便是再歹毒,也不至于委屈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而她若为了夫家、娘家左右为难,那你就是委屈她。” “可这终究是不可避免的事。”孟观潮说道,“再纵着徐家,他们早晚把自己折腾死。靖王在或不在,徐家曾拥立靖王的事,永远是他们的死穴。” 太夫人颔首,“这我也清楚。正因此,他们如今才盼着你对西北用兵,也是做给那些等着弹劾他们的人看的。你不让他们如愿,他们可不就着急了。” “自相残杀的仗,没可能打。”孟观潮说,“武官大多是什么态度,您也清楚。” “我晓得。”太夫人拍拍他的手,“说来说去,我担心你与幼微生嫌隙。她病着的时候,你算得千辛万苦地照顾她,到如今,我只盼着你们和和睦睦的,岂料,又赶上了这些事。” 孟观潮不语。 “好生与她说说。”太夫人和声叮嘱,“不要说她了,便是我这等冷心冷肺的,一度也在夫家、娘家之间左右为难,吃尽苦头。” “这是说什么呢?”孟观潮揽了揽母亲,“难听的话,留着训我就成,怎么跟自己招呼上了?” 太夫人就笑,“我在外的名声,横竖与贤良大度无关,说我心狠手辣的不在少数,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是以,就总盼着,幼微能博个好名声,不被人戳脊梁骨。可是,她摊上了你这么个独断专行的,一想,就忍不住替她头疼。” 孟观潮轻轻地笑起来。 “记住没有?”太夫人凝着他,“回到房里,有什么话,好好儿与幼微说。” “记下了。” “那就回吧。”太夫人一笑,拍拍他的肩。 “如意呢?”孟观潮起身时,四下环顾。 “听到你脚步声,就一溜烟儿跑了。”太夫人道,“我们如意不待见你。” 孟观潮哈哈一乐,“别人是人嫌狗不待见,到我这儿,是人嫌猫不待见。” 太夫人笑出声来,“快些走吧。” 卿云斋,正屋后方的小花厅。 徐幼微站在一株西府海棠前,长久地看着。上次,孟观潮看着这棵花树出神,她是记得的。到此刻仍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看头? 孟观潮寻过来,走近她的时候,轻咳一声。 徐幼微转身看着他。 孟观潮对她偏一偏头,举步走向花厅。 徐幼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 “在看什么?”他问她。 徐幼微如实道:“上次见你看了许久,便想瞧瞧,到底有何妙处。” 孟观潮进门时,对随行的下人打个止步的手势。进门后,又问她:“瞧出来没有?” “没。”徐幼微问他,“可以告诉我么?” 孟观潮莞尔,“这其实是我以前想问你的。” “我……”徐幼微思忖片刻,“以前经常盯着它看?” “嗯。看着它的时候,心情也不错。” “……”徐幼微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时候,知道你不喜府里的膳食,不喜参汤。”孟观潮倚着居中的花梨木长案,意态闲闲的,“喜欢的,不过是卿云斋的花花草草。” 那样的时光之中,那是他唯一知晓的,她的喜好。 徐幼微动容。 孟观潮端详着她,“今日,你二叔也来了。” “是,我听说了。” “想与我说什么?”他对她伸出手。 徐幼微走上前去,将手交到他掌中,敛目思忖片刻,抬眼认真地看着他,“你,别惯着他们。” 倒让孟观潮一愣。 “别惯着二叔和祖父,别为难自己。”她说。 清灵灵的大眼睛的目光,单纯澄澈。他忍不住双手捧住她小小的脸,指腹摩挲着她面颊,“我并没惯着他们,回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些。我以为……”以为她会在左右为难,以为少不得一番解释,却不想,她完全站在他这边。 换在前世,徐幼微会瞻前顾后,不知如何是好,但在如今,很明白那笔账该怎么算。 一两个吃些苦头,徐家从老太爷起就会清醒一些,大抵能不再招灾惹祸,走至凄惨下场。 前世的她,认定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好孟家的媳妇,看到什么,也不敢笃定自己的判断。 倒是那两年的梦境,让她看到、懂得了太多。 明白得很,自己与姐妹在祖父祖母心里,固然有着深厚的亲情,可一旦到了风雨飘摇,需要利用甚至舍弃她们的时候,他们不会有半分迟疑。 父母对她,一直多一份宠溺,但是,到了关乎所有至亲安危的时机,他们也会选择让她为家族出一份力——她又能出什么力?不外乎是搭上一生,凭着容貌嫁给一个恶棍或良人。 不然,她又怎么会嫁入孟府?前世今生都一样。 前世,孟文晖对她的百般嫌弃,其实也有徐家一份功劳——他成亲前不晓事,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成亲后才回过味儿来:徐家应下亲事最重要的理由,是需要与孟府结亲。不论他看中徐家哪个闺秀,徐家都会矜持之后满口应下。 求娶时,他觉得她是稀世珍宝。到手之后,才发现其实能够很容易得来,甚至能让徐家上赶着把她送给他…… 他又不是有胸怀的人,为此横竖瞧她不顺眼,也是情理之中。 思忖间,她身形被孟观潮把控着一转,坐到了花梨木长案上。“嗳……”她意外,无措。 “猜猜看,我要做什么?”这样的情形,两人视线持平,他笑微微地凝着她。 徐幼微眼神茫然,根本就没回过神来。 他容颜一点点凑近,漂亮的手落到她后颈,轻轻往前一带。 下一刻,温柔的亲吻落在她唇上。 她身形一僵。《 》 第 014 章 留意到她身形僵硬、毫无反应,他与她稍稍拉开距离,审视着她,“不喜欢?” 徐幼微没办法回答。呼吸相闻的距离,让她局促,要强忍着才不向后躲闪。 “嗯?”孟观潮双手撑在她身侧,凝着她,笑微微的。 “有些……别扭。”徐幼微讷讷道。这人真是的,做什么一定要她回答? “小五,你不喜欢我。”他说,语气平和,像在与她谈论天气那般随意的,道出一个不会让彼此有分毫愉悦的事实。 徐幼微的心突地一跳。不论他是如何随意的态度,都需要她慎重对待。她抿了抿唇,迎上他视线,“没到喜欢的地步而已。毕竟……我们还不熟。”语毕,她很想给自己一巴掌。末一句真是莫名其妙的,根本是画蛇添足。 孟观潮轻轻地笑,“也是。毕竟,还不熟。” 徐幼微恼自己,蹙了蹙眉,“跟你说话,总出错。”如何的谨慎,仍是漏洞百出。 他笑着,忽而道:“抱着我。” 徐幼微睁大眼睛,过了片刻,双臂抬起,环住他颈子。 孟观潮侧头,蹭了蹭她手臂,慢条斯理地问道:“有时,你会不会想,我到底图什么?” 徐幼微缓缓地摇头。“不图什么,只是有担当罢了。” 在意的人的选择,他尊重。离得近,用心看顾;离得远,默默守候。 前世她嫁给孟文晖之后,他应了侄子的请求,出手解了徐家的困局——时机与今生差不多。可悲的是,彼时不清楚,能救家族的只有孟观潮,而非孟家。要在进到孟家之后,才渐渐了解这一点。太夫人与他,和孟家是两回事。 笑意到了他璀璨如星子的眼眸,“那么,为何嫁我?”陷入长久的昏睡懵懂之前,她选择了他。此事,岳母没有瞒他。 原因委实不少,但是,哪一条能说出口?她思忖着。 他却已然反悔,“不说。嫁了就好。” 儿女情长之中,他就像不知道什么叫做贪心,不奢望任何回报。徐幼微凝着他的眼睛,他却转眼看向别处。 复杂的心绪翻涌着,她实在克制不住,勾紧他一些,将下巴安置在他肩头,“你明明可以轻易得到任何女子的情意,可以让任何人心甘情愿地追随,哪怕万劫不复。只是——你不屑,不肯而已。” 孟观潮讶然,笑,“小猫崽子,知道的不少啊。” 的确,他的事,她了解的太多,如今只是不知如何与他相处、相守。 他,是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此刻,让她啼笑皆非的是那个称谓,“这是什么话?太傅大人,能不能让我学点儿好?” 孟观潮笑开来,紧紧地抱了抱她,继而打量着她,抬手抚了抚她眼尾,“像小猫,我最喜欢的那种,乖乖的,傻乎乎的。” “……”徐幼微鼓了鼓小腮帮。这个人啊,这个说话的路数,凭谁能受得了? 孟观潮笑得开怀,随即缓缓趋近她。 她就看着他俊美至极的容颜一点点靠近。 他抬手,轻柔地蒙住她双眼,同一时刻,捕获她的唇。 她身形一颤,却不再如之前,睫毛忽闪两下,安然合拢。 他的手便到了她颈后,轻扣着,摩挲着她的肌肤。 于是,这亲吻就变得格外甜美,温柔,绵长。 良久,他侧转脸,在她耳边低语,“真好。” 这种时刻的孟观潮,总会让她觉得像个大孩子,单纯,特别容易满足,也—— 下一刻,他含住了她耳垂,咬啮着。 坏坏的。 她立时气息紊乱,没法儿不躲闪不抱怨,“不行,别闹。” 他就笑,之后真就不再闹了,静静地拥着她,等她面色如常了,抱起她。 “不行。”徐幼微慌起来,急声道,“我可以自己走。这一阵好多了。” “关我什么事儿?”孟观潮说,“就喜欢抱着,管得着么?” “……”徐幼微没好气,睇着他。 他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大步流星地抱着她出门,回往正屋。 站在廊间的丫鬟婆子们齐齐垂下了头,侍书、怡墨快步跟在四老爷身后,忍不住抿了嘴笑。 看着四老爷高高兴兴的,真好。 回到房里,孟观潮琢磨着晚间和幼微吃什么,坐在桌前,一本正经地写菜单子。 徐幼微的兴趣在于看他那一手漂亮的行书,“字真好看。” 他笑眉笑眼的,“当初每日被爹打着骂着习字一个时辰,长大了才知道益处不少。” “字如其人。”不自觉的,徐幼微与他亲昵也随意了几分,说完话,凝着他好看的眉眼。 漆黑、漂亮的瞳仁,像是两颗熠熠生辉的黑曜石。只在柔和的眼波流转间,便已让她不自主地心神恍惚。 是这样俊美的男子,小时候,怕是比最出挑的小姑娘还漂亮吧? “在想什么?”他和声问。 她就照实说了。 “……跑题了。”男人,好看不好看的有什么用?小时候到如今,都顶讨厌人说他比小姑娘还漂亮——漂亮就漂亮吧,比小姑娘漂亮是什么话?很长脸么? 徐幼微倒是笑了,“跟你说话,不定何时就触了逆鳞。明明是在夸你。那么好看,还不准人说了?” “没完了?”他皱眉。 徐幼微笑出声来,很喜欢看他这别扭劲儿。 “欠收拾。”他笑着揉了揉她的脸。 侍书笑盈盈地进门来禀:“四老爷,原大人来了。” 孟观潮又在菜单子上加了两道菜,先叮嘱幼微:“荤素搭配着,都尝一遍。”继而把菜单递给侍书,道,“请他来卿云斋。” 侍书称是而去。 没多会儿,原冲来了,经由孟观潮引见,对徐幼微郑重行礼,“原冲见过嫂夫人。” 徐幼微侧身避让,郑重还礼。 原冲也是武官之中少见的美男子,书生般清俊秀逸。 想当初,初到疆场之上,与孟观潮相对着质疑又看不起对方,离了烽火狼烟,别人累得只想喝酒大睡,他们却是精力旺盛得吓人,逮住机会就往死里掐架,把先帝气得什么似的,恨不得军法处置两个混小子。 后来不知怎的,再上疆场,不乏为对方挡下暗箭冷箭的时候,偏又都嘴硬,被人问起时,都说那厮要死也得死我手里。 先帝笑骂他们乌鸦嘴,却是晓得,两个人是掐架掐出了兄弟情义——虽然,是最拧巴的那种。 真正交好,是太夫人和徐老夫人的功劳,相对平宁的时日里,总是相互下帖子,让两个孩子一同坐在一起说说话、吃顿饭。 到那时,两个人还嘴硬,孟观潮说搭理原冲,是因为原老夫人亲手做的饭菜太好吃,吃了就上瘾;原冲说跟孟老四走动,是因为太夫人对自己比家里人还好。 原老夫人曾开玩笑,说这两个孩子若是一男一女,便是一对儿欢喜冤家。 ——当朝太傅与五军大都督这些往事,是将士之间的一桩美谈。 落座之后,孟观潮问原冲:“什么事儿?” 原冲道:“你不是发落人了么?我过来问问。”说着,下意识地瞥了徐幼微一眼。 徐幼微笑着起身,以准备茶点为由避了出去,让他们畅所欲言。 孟观潮笑一笑,“那不是吏部尚书的事儿么?” 原冲也笑,娓娓道:“吏部尚书苗维得了消息,当即就当最紧要的差事办了,找了些原由,写到折子上,随后进宫请皇上示下。 “皇上当下准奏,传了罢免徐二官职的旨意。 “苗维出宫的时候才醒过神来——徐二可是你岳父的手足,毛了,又不敢来问你是不是开玩笑,跑去找我了,问我能不能来问问你。这事儿要是办错了,丢脸的可不只他。 “我听了,怀疑你这厮大白天喝高了撒酒疯,就来看看。” “你什么时候见我喝高过?”孟观潮笑笑地看着至交,“甭逮住机会就明目张胆地往我脸上糊泥巴。” 原冲哈哈地笑,“你都快成筛子了,能让人钻的空子多了去了,哪儿就缺我磕碜你?是你清清醒醒办的事儿就成,不然苗维得恨死你。”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给太夫人请安,顺道蹭顿饭。” 孟观潮随之起身,和他一起去往太夫人房里,边走边说:“赶紧娶个媳妇儿吧,我瞧着,令堂都让你拖得神叨了,逮住谁跟谁说你的亲事。” 原冲抹一把脸,“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踅摸个合适的,哪儿有那么容易。” “关键是您老人家压根儿就没踅摸过,蒙谁呢?” 片刻后,两男子同时朗声笑起来。 徐幼微从茶水房走出来,恰好见了这一幕,便觉得,这才是他们该有的样子:意气风发。 当晚,孟观潮、原冲陪着太夫人用饭,徐幼微留在房里,细细享用他亲自点选的菜肴。 如他所言,寻常食材,真没有不好吃的,只有做法不合她心意的厨子。 遇到了对的做法,寻常碰都不会碰的芫荽、荠菜、香椿芽,皆可成为让她食指大动的美味。 翌日酉正,徐老太爷来见太傅。 孟观潮开门见山:“近日,因着幼微情形大好,你和你发妻,没少让徐二、徐二夫人来孟府晃悠。我忍了一段儿,忍够了。” 徐老太爷瞧着他,脸色铁青,却是无从应对:是太傅见他,不是孙女婿孟老四见他。 “你虽年长我一大截儿,但只是个装腔作势的伪君子——文人胜于武将的奇才甚多,但你不是。你是斯文败类中的翘楚,你次子,青出于蓝,更不是东西。 “用兵,你们懂什么?日后闭嘴,别给脸不要。”孟观潮拇指缓缓地捻着食指,睨着对方,“西北今年没有仗可打。话放这儿了,你和你那个恬不知耻的次子,给我记好了。” “……”徐老太爷愕然。 又来了。不说话气死人,一说话就噎死人。横竖不让人活。他眼前一阵发黑。 缓了片刻,他指着孟观潮,手颤着:“你……竟然这般羞辱我?!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孟观潮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相互摩挲的拇指、食指停了停,又动起来,“若不是看顾着岳父岳母和幼微,我认识你们?我有些名声,是小人以讹传讹,可六亲不认那一条,属实。” “好,好!”徐老太爷显然被气疯了,哆嗦着嘴唇道,“孟观潮,你大逆不道在先,就别怪旁人不义。这亲事是怎么结的,我们两家都明白。可根由在哪儿?徐家是有所图,可你不也是贪图幼微这个人? “两年了,徐家缓过来了,承蒙太傅大人关照。我们感激,可要感激多久?又能感激多久?你并不是无所得。 “什么人家的日子,不都是杂七杂八混一块儿过着? “但凡你少生些事,少惹些闲言碎语,我们至于这样找你,蝎蝎螫螫的?! “孟文晖的事,你怎么能下那样的狠手?那是你亲侄子! “用兵的事,我是没你清楚,可你就不能跟我点儿人话,让我心里头明白一些?! “我也把话放这儿:你要是听得进我的话,就好生应对,或是挂帅出征。 “都办不到的话…… “孟老四,小五是怎么嫁给你的,你清楚,我也清楚。 “有些话不逼急了,真不忍心说出来伤你。但你得明白,小五的心里,最重的是徐家,你这武夫得给我往后排。 “尽快给我个像样的答复,不然,明日起,我每日登门——你是我孙女婿,记住了,除非不想当了,明日就把小五扫地出门——那种事,你干得出来,可我知道,你做不到。 谁都知道。 “你自找的。 “你不给徐家好看,更难听的还在后头!” 孟观潮含义不明地一笑,“你是真活腻了,不想好了。” 徐老太爷却是有恃无恐地笑一笑,意味深长地道:“真有本事,就把这些话讲给小五听。” 孟观潮敛目,只一瞬,便抬了眼睑,目光森寒,杀气渗透到了言语之间:“任何一个将士的性命,都是你跟你那个不识数的次子绑一块儿死八百回也抵不了的分量,没必要的战事,我真豁不出他们的安危。 “其余的,就算把我累死,也跟你们掰扯不清楚。我也真犯不着受那份儿累。 “你们懵着过一段儿吧。 “幼微与你们,是两回事。她嫁了我,便是一辈子的事儿,没可能离开。你们,也别想因为她,再对我颐指气使——她是我软肋,她不好的时候,我该忍的不该忍的,都会忍下;她好了,这日子就得照着章程来,她嫁的,不是任人揉捏的懦夫。 “近期,除了我岳父那一支,徐家的人甭来孟府,我瞧着恶心。幼微若是有闲情见哪个闲人,也成,但谁要有一个字惹得她不悦,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最重要的,你这老匹夫要是胆敢为难我岳父岳母和幼微,我就亲手把你和徐二剁了。不信,就试试。”《 》 第 015 章 谨言躬身站在太夫人面前,将在外院的见闻娓娓道来。 太夫人听着,眉心一跳一跳的,“末了怎样?” “到末了,徐老太爷瘫倒在地,眼看着要晕过去了,说不出话。”谨言低声道,“四老爷让小的和慎宇把人拎……送上了马车。” 太夫人语凝,过了好一阵,摆一摆手,“知道了,回外院当差吧。” 谨言称是,行礼出门。 太夫人蹙了眉。 王嬷嬷给她端来一盏茶。 “话也太难听了些。”太夫人叹息一声,“不让他对人动手,就用言语往死里挤兑人。那可是他岳父的爹。唉,活脱脱的混世魔王。” 王嬷嬷只是无声地笑。 当晚,同一时间,太夫人与徐幼微同时得到消息:徐老太爷、徐老夫人、徐二老爷、徐二夫人一起病倒,徐夫人要到两位长辈跟前侍疾。 第二天起,徐幼微开始遵从规矩,到太夫人房里昏定晨省。 太夫人见她气色好了很多,便笑道:“也好,一早一晚的,我们也能说说话。” 徐幼微看到了如意,觉得虽然是寻常的白色家猫,却很可爱。 如意对她,竟也不怎么抵触,被唤了几次名字,便由着她抚着自己的背,轻挠自己的下巴。没多久,慵懒地翻了个身,亮出圆滚滚的小肚皮,眯起淡蓝色大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十分享受的样子。 太夫人瞧着这一幕,想起了不受如意待见的儿子,心里好一阵笑。 不可避免的,徐幼微见到了其余三个房头的人。 大老爷与大夫人有孟文晖、孟文涛两子和孟元娘、孟二娘两女; 二老爷与二夫人有孟文麒、孟文麟两子和孟三娘一女; 三老爷与三夫人有孟四娘、孟五娘两女。 大老爷孟观楼,承袭荣国公爵位,原本在户部行走。皇帝登基没多久,孟观潮就把长兄挪到了国子监的四门馆,任从八品的助教,因着另有五个勤快的助教,轮到他,便是个混吃等死的闲职,偏生孟观潮还笑微微地说,去那儿误人子弟吧。 二老爷孟观星是大理寺主簿,比起长兄,总算有些盼头。 三老爷孟观城,也就是前世死在孟观潮手里的那一位,常年在府中打理庶务。 相较而言,看外表、气度的话,大老爷、二老爷与孟观潮迥异,倒是三老爷与他有三分相像。 晚间看到三老爷,徐幼微忍不住想到前世血腥的一幕,一阵阵脊背发凉,要竭力克制,才能不动声色。 孟家的男子,一个个都是惹祸精,女眷却十分老实,平时居然也能和睦相处。 这固然是太夫人调/教有方,也是她们想通了原委:太夫人已是难缠至极,便是不顾一切作妖作出个大天,也只会惹得孟观潮为母亲出气,他不至于让女子受皮肉之苦,可一出手,怕是就离不了送去庵堂、在家庙清修之类的手段,何苦。 至于太夫人,对女眷的手段算得有趣。 大夫人、二夫人其实与她年纪相仿,老国公爷过世之后,便自行免却晨昏定省的规矩。 太夫人见了,说既然两个儿媳不愿出门走动,那就好生在房里歇息一阵。随后便将两人禁足了整整半年:想离开孟府,出不去;外面的亲友来访,见不到她们的人。 大老爷二老爷再恨孟观潮,也不至于干涉女眷之间的是非,当时倒是都骂妻子活该,一点儿都不冤——守着规矩尊敬长辈,何尝不是做给子嗣看的。 经了那一事,妯娌两个打心底长了记性,再不敢在明面上失了对婆婆的恭敬。 值得一提的是三夫人,她嫁给三老爷是再醮,且带过来一个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孟四娘。嫁过来这些年,太夫人从不区别对待,她的光景倒也不艰难。 如今,因为孟文晖的事,长房的人都有些垂头丧气的,请安之后,坐片刻便告辞回房,晚间遇见孟观潮,齐刷刷现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二房、三房的人还好。 二夫人、三夫人与太夫人、徐幼微言笑晏晏。 孟文麒、孟文麟、三娘、四娘、五娘是显得很开朗的人,态度亦十分恭敬。 二房的兄弟两个,今年分别是十六、十四,三娘与四娘都是十三岁,五娘十一岁。 三个女孩子忍不住盯牢了小婶婶看。 说出去谁会相信,这人嫁过来两年左右了,而在这之前,她们硬是一次都没见过,只知道小叔为她遍请名医,又变着法子调理。 冷血、残酷、骁悍无匹,动不动揍兄长罚侄子的小叔,竟能为一个人付出那么多心血……不知外人如何,反正她们起初是惊掉了下巴。 见到这位小婶婶,便有些明白了。 孟府的女子、女孩子,除了容色倾城的太夫人,其余的人也都样貌出挑,各有千秋。 小婶婶却是能与太夫人平分秋色的美人。太夫人的美,带着兵气,是迫人的。小婶婶的美,却如最清新柔美的画儿,目光又十分单纯明澈,怎么看、看多久,心里都觉得舒服;如今尚在调理之中,娇娇弱弱的,又添一份风流韵致,饶是女孩子瞧着,也忍不住心生疼惜。 而且,虽然娇弱,却不怯懦,一言一行从容优雅,笑容和煦如春风,谈吐斯文,涵养颇佳。 意识到这一点,三娘、四娘忍不住凑在一起笑了一阵。 涵养这样好的小婶婶,与出了名脾气差、涵养欠佳的小叔到了一起,怕是少不了头疼的时候吧? 这缘分也是妙得很。要多拧巴就有多拧巴。 四月的最后一天,早间请安时,孟观潮告诉母亲、幼微,要去宫里陪皇帝狩猎,傍晚回家,随后便出门了。 午后,原老夫人、原冲一起过来串门,恰好徐幼微正在太夫人房里。 原老夫人一见徐幼微,便笑眯眯地携了她的手,“瞧瞧,好多了,怨不得你婆婆近来神采飞扬的。” 太夫人轻笑,“我这儿媳妇,可是当女儿来疼着的。”毫不掩饰对儿媳的宠爱。 “又变着法子气我不是?”原老夫人拉着徐幼微,在三围罗汉床就近的座椅落座,“明知道我家老五的亲事没个着落,还说这种戳我心窝子的话。”说着,对幼微一笑,“这一点,可千万别学你婆婆。” 原冲听着,想到了观潮打趣自己的话,不由笑着干咳一声,“娘,您是真神叨了,真逮住谁跟谁说我的事儿啊?” “离我远着些。”原老夫人没好气,瞪他一眼。 她和夫君膝下五个儿子,原冲是幺儿,夫妻两个三十大几岁添的。原本无尽惊喜,却没想到,添的是个小克星。这孩子这些年,让他们着急上火的事情不胜枚举,生生把她从贤良敦厚的高门贵妇逼吝成了动辄发火甚至打儿子的悍妇。 原冲笑着告饶,又对太夫人和徐幼微欠一欠身,“我去观潮书房看看书,等他回来喝几杯。那厮其实还是很有些学问的,书房里存了不少值得一看的古籍。” 太夫人和徐幼微俱是一笑,起身唤人送他。 原老夫人却因“那厮”二字着恼,“说起观潮,总没句叫人顺耳的话。快些给我滚出去!” 原冲转身摆一摆手,嘻嘻哈哈地出门。 “没心没肺又嘴欠,真是没法儿要。”原老夫人摇头叹气。 “观潮说话也是这样,好不到哪儿去。”太夫人笑道,“你也是闲的,跟他们上火做什么?” 原老夫人则拍了拍徐幼微白嫩嫩的小手,“你婆婆心宽得很,这一样,我是服气的。小五啊,要跟你婆婆学着些。” 徐幼微乖顺地笑着称是。 太夫人却不乐意了,“这是说谁呢?观潮媳妇的名字是幼微。” 原老夫人好一阵笑,“瞧你那护短儿的样子。以前你与我提起,也没少唤幼微小五。” 太夫人睇着她,“我和幼微,与你和幼微一样么?这要是成了习惯,以后你在人前定也是有口无心。打今儿起改了啊。” 原老夫人笑得更厉害,“不怪我最愿意来你这儿,最愿意瞧你这矫情又霸道的样儿。” 徐幼微心头暖洋洋的,望向婆婆。 太夫人对她眨一眨眼,笑得慈爱。 原冲到了孟观潮在外院的书房,并没看书:棋桌上有一局未走完的棋,他对着棋局,两相里琢磨良久,缓缓落下一颗颗黑子、白子。 他是知道的,观潮经常这样,自己与自己博弈。 细想起来,观潮的日子也真是不容易。皇帝初登基时,封了自己的太傅一堆官职:兵部尚书、吏部左侍郎、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上十二卫统领。 其实是露怯了:几个官职涉及的范畴根本是有文有武有军国庶务,全不搭边儿,可那是帝王说的话,金口玉言,谁能让他收回去? 孟观潮可以,但是,小皇帝根本不与他商量,直接亲笔书写旨意,送到孟府。 旁人都说,孟观潮这样的宠臣,一千年大抵也出不了一个。他却觉得,皇帝是想活活累死帝师。 可观潮倒还好,他和父亲冷眼瞧了这两年,没看出任何差错。 如何哄着孩子、照顾着病秧子应付好公务的?难以想象。 搁他,宁可一脖子吊死也不受那份儿累。 那厮的精力、头脑,真不是寻常人可比的。——都忙成那样了,还有闲情收拾孟文晖、徐二。 这样想着,他就忍不住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观潮,就是惊才绝艳又嚣张跋扈耀武扬威的命。谁也改不了。 转念就又想到了母亲头疼的自己的婚事,笑意收敛,蹙了蹙眉。 儿女情,简直就是前世欠的账,哪儿是那么容易如愿的。 他并不清楚,还要耗多久。 兴许,是一辈子的事儿。 棋局已见输赢,他丢下棋子,信步走出书房,走到孟府高高的门楼前。 随意一瞥,望见了下了马车等在门外的年轻人。 “谁?”原冲问身边的小厮。 小厮即刻回道:“徐家大公子,名检。出自徐家二房。” 原冲嗯了一声,“来做什么?” “不清楚。”小厮道,“容小的去问问。” 过了片刻,小厮折返:“徐大公子是来送礼,若有可能,想见一见太傅。” 在父亲、祖父被观潮先后发落、数落之后,来送礼?原冲眉峰一动,看住徐检,想着这厮定是没安好心。 “把人叫过来,说我有话问他。”他说。 小厮称是而去,很快,便将徐检引到了原冲面前。 “要送太傅礼物?”原冲直言问道,“什么?” 徐检握着一册书籍的手略略一扬,“让太傅瞧瞧,人们到底是怎么看他的。” “能否容我看一眼?”原冲伸出手。 “行啊,原大人不是太傅至交么?看一看也好。”徐检阴阴地笑着,把书籍递给原冲,“我连夜誊录的,字迹或许有些潦草,您将就些。” 原冲不搭理他,翻开书籍来看,翻了几页,脸色已是阴寒可怖。 “你要让太傅看这种东西,让他觉得处置错了徐二么?”他磨着牙问徐检。 “原大人,幼微是我妹妹,太傅是我妹夫。”徐检背着手,闲闲道,“家中是非,不足为外人道。” “你觉着跟观潮沾亲带故,为难他、诋毁谩骂他是理所应当?在我看,是混帐无耻到家了。”随着言语,原冲抬腿飞起一脚。 徐检一下子就被踹到了门楼之外,挺了挺身形,却呕出一口鲜血,面上却是惊诧之色。如何也没想到,会被这般对待。 原冲疾步走过去,右脚踏上了徐检无力垂落在身侧的右手。 他俯身,无法克制火气:“这两年下来,观潮救了徐家不说,有一阵就差当牛做马了,你们还这样待他,是人肚子里出来的东西?” “……”徐检心口疼,手更疼,无法遏制地呻/吟出声。 “你是人么?嗯?”原冲缓缓地,也更用力地踩踏着脚下那只手,“你要不是与孟四夫人出自同一门第,今儿我能容着你? “我跟孟观潮掐架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死着呢。 “眼下要不是冲着你出身,你这双忘恩负义的爪子,我一准儿剁下来炖了让你自己吃下去。 “你叫徐检? “记住了,我是原冲。” 他脚尖狠狠碾磨着对方的手。 徐检不可控制地发出一阵哀嚎。 “老四一准儿是让你们气得找不着北了,才跟你们蝎蝎螫螫,这一阵,倒腾的我看着都快气死了。”原冲说着,袖间银光一闪,滑出一道匕首,“这双爪子,也只你自己吃着不恶心。如此,不如早些来个了断。”语声未落,已然弯身,手起刀落,挑断了徐检双手手筋。 徐检惨叫连连。《 》 第 016 章 原冲和徐检那一出,内宅很快闻讯——王嬷嬷、李嬷嬷和原府下人,先后走到太夫人、徐幼微和原老夫人跟前,微声禀明。 “这……”原老夫人望着徐幼微,眼含愧疚,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徐幼微已经消化掉了惊讶,便只是一笑,“我们不管那些,您别在意。” 原老夫人则道:“总是不知道,我那个欠打的儿子在想什么。” 这种话,太夫人不方便接口,便只是敛目喝茶。 徐幼微笑道:“在想的,不外乎是异姓手足隐忍太久,他好歹要帮着出口气罢了。” “你这孩子……好孩子。”原老夫人握了握徐幼微的手,又对太夫人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也是个心宽心大的。” 太夫人莞尔,这才出声道:“可不管怎么着,回头你也得好好儿说说你家老五,观潮的舅兄,哪儿就轮得到他出手了?” “得了吧,甭得了便宜还卖乖。”原老夫人笑着揽了揽徐幼微,话却是对太夫人说的,“要是你家老四出手,结果可就真不好说了,我家老五是不成样子,可脾气总该比你家老四好一些。” “护犊子。”太夫人笑着揶揄道,“这种话都说得出,真好意思啊。”又对幼微招一招手,“小五,来娘这儿。” 徐幼微噙着微笑走过去。 太夫人语气轻柔:“明儿请亲家母过来一趟,跟你说说话。外面爷们儿之间的事,我们听听也就罢了,真管不了。原家老五倒也真不是动辄胡来的性子,此事定有缘故,必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要是他错了,便把这账记到观潮头上,好生给亲家赔不是。” 徐幼微看着太夫人灿若星辰的美丽眼眸,思忖片刻,“此事定有缘故,定是家兄对四老爷生了误会,做了过分的事,才惹得原家五老爷发作他。娘,我虽愚钝,但这些,还是可以想见的。” 原老夫人笑眯眯的,“恁的懂事,委实叫人心疼。” 太夫人笑着将儿媳拉到身边坐了,笑着搂一搂,“每日瞧着我们幼微,便什么都有了。” 原老夫人大乐,“瞧你那样儿吧,又跟我显摆。”继而看着幼微,“但你婆婆心疼你,却是实情。以往哪儿敢想啊,这么个冷心冷肺的,居然这么疼儿媳妇。” “嗳,怎么当着我的面儿都不肯好好儿夸两句?”太夫人笑道,“当心我见着你四个儿媳妇说你的不是。” 徐幼微和原老夫人忍俊不禁。 孟观潮在宫里的时候,便听说了家里的事,没在意。回家之后,在外书房见到原冲,闲闲地问:“手筋断了,双手便废了,下手是不是重了些?徐检怎么你了?” 原冲瞪了他一眼,不吱声,心里则想着,徐检来你家,能把我怎么着?——那么缺心眼儿的话,怎么好意思问出口的? “这怎么还哑巴了?”孟观潮走过去,推至交一下,“那么两下子而已,就累成这样儿了?坏菜了。我们的五军大都督,也太娇弱了些。” “德行。滚一边儿去!”原冲骂完他,就撑不住了,哈哈地笑出来,“孟老四,你个惹事精。” “对,原老五打了我舅兄,可不就是我不对。”孟观潮也笑着,“您受累了。” 原冲大笑,“个混帐东西。” “伯母也没过来给你一通耳刮子?”孟观潮一本正经的,“今儿真是你的好日子。” 原冲笑得险些端不稳茶盏,“孟老四,盼我点儿好出不了人命。” 孟观潮笑着在他近前落座,“说说吧,到底是为什么?” 原冲拿过手边的书册扔给他,“那玩意儿,忒他娘的不是东西。要是我自个儿的舅兄,少不得把他剁了垫猪圈。” “你行了啊。好歹也是我舅兄,数落就行了,别骂得这么难听。” “该!” “对。我活该。” 原冲又是一通笑,给了孟观潮一拳,“你是真欠了我嫂子八百年的账。” 孟观潮笑微微的,翻阅着手里的书册。看了几页,面色就不大好了。 心里也是真明白了,至交为何在孟府越过自己发落人。 手里这书册,记载的都是斯文败类私底下所作的质疑或认定他贪图沉沦女色的文章或是打油诗。下作龌龊歹毒,尽在字里行间。 他拇指摩挲着食指,片刻后,唤谨言进来,把书册抛过去,“查。涉及其中之人,一概关进诏狱,唤锦衣卫好生伺候几个月。这东西,徐家经手的人,一概处置了。徐老太爷与徐二若是事先知情,便把他们扔到刑部大牢,别全乎着出来。” 谨言称是,面色已很是凝重。 “再有,”孟观潮又加了一句,“不准任何太医、大夫去徐府给徐检医治。哪个要是扯医者仁心的闲篇儿,不妨带到孟府,我陪他说那些疯话。” “是。”谨言磨磨蹭蹭地往外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望着孟观潮,“四老爷,真这么定了?”这些决定,可关乎着不少人的生死安危。 “个兔崽子。”孟观潮磨着牙,随手抄起近前的茶盏,砸向谨言附近——不是冲着这心腹去的,茶盏碎在了门框上。 “小的明白了!”谨言兔子一般灵敏地出门去。 原冲哈哈大笑,“没涵养。真不知道谨言慎宇是怎么在你跟前儿熬过来的。” 缓了片刻,孟观潮也笑起来。 是啊,他没涵养。 可是——涵养?他要那玩意儿干嘛?《 》 第 017 章 翌日,徐夫人来了。 李嬷嬷和侍书、怡墨奉上茶点,便退到外间,让母女两个说体己话。 徐幼微不免提及前两日的事:“三个人吃到苦头了,家中安生些没有?” 徐夫人蹙眉道:“你祖父祖母、二叔二婶都病了,究竟谁是真病谁是装病,我也不晓得。” 徐幼微问道:“今日您不用到祖父祖母跟前立规矩、侍疾?”昨日婆婆说了,要请母亲过来,可是一早,母亲已经派人过来传话,说上午要过来。 “就算侍疾,也得给我来看女儿的工夫。”徐夫人道,“你病了那么久,他们也没来过。这一阵,你祖母却总催着你二婶来看你。在四郎跟前,又总用你说事。”提及这些,她脸色便很不好看了。 “您别往心里去。” 徐夫人压低声音:“四郎罢免了你二叔的官职,在我看是好事。往大事上说,省得他在外面磨烦四郎,让你爹爹也要跟着和稀泥、不消停。要是眼皮子浅一些,家里只有你爹爹在朝为官,我在内宅也能少生些闲气。” 徐幼微问起徐检:“大哥怎样?” “被收拾得那么惨,自然是特别有怨气。”徐夫人讽刺地一笑,“四郎惯了徐家两年,长房没怎样,二房却是人心不足,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五军大都督亲手发作他,定是因他做了上不得台面的事。” 徐幼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徐夫人压低声音:“一夜之间,二房少了不少下人。” “……?”徐幼微看住母亲。 “一想就瘆的慌,平白无故的,好些人就不见了。”徐夫人拍了拍心口,“我料想着,这回你大哥是真膈应到四郎和原大人了。” 昨日的事,徐幼微还没顾上问孟观潮,昨晚他和原冲在外书房逗留到很晚,回房时,她已经睡着,早间醒来,他又已出门去上大早朝。 徐夫人继续道:“不少与老太爷、你二叔、你大哥走动的勤的人,被关进了诏狱。” “诏狱?”徐幼微惊讶之后,便知道,孟观潮发狠了。 “说了,要让锦衣卫好生伺候几个月。”徐夫人面色有些发白,“那种地方,不交待什么,一两个月就能把人折腾死……” 徐幼微缓缓地吸着气,“二叔和祖父没事吧?”她是清楚,如果两个人有事,要搭上的,便是性命。 “没事。”徐夫人道,“万幸,你大哥的事,他们并不知情,没掺和。要不然,徐家可就要等于灭了一半。” “可是,大哥到底做了什么事?”徐幼微困惑不已。 徐夫人的困惑不比女儿少一分,“昨日你爹爹询问,他也不肯说。” 沉默片刻,徐幼微宽慰母亲:“家里的事,暂且逆来顺受吧。闲言碎语的,您不需在意。” “这也是你爹爹要叮嘱你的。”徐夫人端详着女儿,万般怜爱地搂了搂她,“以前总是担心,你再不能认得我们。若不是你婆婆和四郎悉心照顾,用的法子得当,不知道还要煎熬多久。这两年,着实苦了他们。于你,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徐幼微默认。 “有些家里家外的事,四郎懒怠理会别人,却与你爹爹交了底。”徐夫人正色叮嘱,“等痊愈了,千万要孝敬婆婆,好生待他。” 徐幼微点头,“一定。” 沉了片刻,徐夫人微声问:“话说回来,我一直不明白,当初你怎么就认定了四郎是良人?”这让她起初心惊胆战,却慢慢发现是最美最好的意外。 徐幼微一笑,早就料到会被问起,算是有所准备,亦微声回答:“以前在师父师母跟前,无意间听人说了一些孟府的事。便晓得,孟府与太傅,其实是两回事。他是面冷心热之人。” 徐夫人就算无心探听,因着常与太夫人走动,有意无意间也察觉出孟府一些端倪,此刻闻言,释然一笑。 孟观潮下衙之后,徐幼微帮他换衣服的时候,问起徐检的事:“到底做了什么糊涂事,把你和原大人气成了那样。” “忒不是东西,往死里埋汰我。”他说。 “……”徐幼微说道,“你是真不会文雅些说话么?你可是帝师啊。” 孟观潮看她一眼,哈哈一乐,“真不会。到底是帝师,还是往死里祸害皇室的主儿,谁说得准。” 徐幼微撑不住,笑了,“不怪人埋汰你,自己对自己就总没句好话。” 孟观潮换上半新不旧的锦袍,笑笑地抱了抱她,“听你学着说我那些话,怎么那么好玩儿?” 徐幼微睇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低头亲了她面颊一下,握住她的手,“走着,去给娘请安。” “好啊。” 走出房门,她的手挣了挣,他不肯松手,她也就由着他。 这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动辄就抱着她、牵着她的手,不想习惯,却只能习惯。 横竖拗不过他。 走出卿云斋,他就自然而然地松了手,只是时不时笑微微地凝她一眼。 “怎么?”徐幼微抬手理了理鬓角,怀疑自己妆容出错了。 “看你顺眼罢了。” “……” 李嬷嬷、侍书、怡墨跟在两人身后,强忍着笑意。 到了太夫人房里,时间尚早,别的房头的人还没来。 如意正依偎着太夫人酣睡,今日便没有一听到孟观潮的脚步声就溜掉。 他却不轻不重地揉了如意一把。 如意嗷呜一声叫,立时打了个滚儿,站起来望着他,炸毛了。 “脾气还不小。想咬我?来。”他又揉如意胖嘟嘟的小身子。 如意不想咬他,只想挠他,可他手法太快,它逮不着他的手,小白爪挥了几下都落空,气得什么似的,瞪着他闷声叫。 “你说你欺负我们如意做什么?合该着它嫌弃你。”太夫人随手拿起一把折扇,结结实实地给了儿子一下。 如意转到大炕里侧,没好气地趴下,继续瞅着孟观潮运气。 孟观潮哈哈地笑,继而拿过那把折扇,打开来看了看扇面儿,“赏我吧?” “原家老五落在这儿的,怎么能给你?”太夫人夺回扇子,对儿媳妇招一招手,“小五来娘这儿,我们不理他。” “您让她学点儿好行不行?”孟观潮咕哝着落座。 太夫人又气又笑。 徐幼微落座之前,从丫鬟手里先后接过两盏茶,分别送到太夫人和孟观潮手边。 孟观潮喝了一口茶,微微蹙眉,“真难喝。” 太夫人睇着他,慢条斯理地道:“招猫逗狗又嫌这嫌那的,你是来请安还是来讨罚的?” 孟观潮只是笑。 徐幼微也忍不住,笑了。 “委实没个样子。我们幼微遇见你,活脱脱是秀才遇到兵。”太夫人笑着携了儿媳的手。 “你们如意,你们幼微,”孟观潮一笑,“娘,不带这么嫌弃我的啊,好歹给留点儿面子。” 婆媳两个和在室内服侍的两位嬷嬷、一众丫鬟都笑起来。 迟一些,长房、二房、三房的人陆续而至,孟观潮敛了之前那份儿没正形,与幼微一起与三位兄长、嫂子见礼。 三娘、四娘给长辈行礼请安之后,便坐到角落,视线不离小叔小婶婶,一面瞧着,一面轻笑着说话。 孟观潮耳力太好,听到了两个侄女的话,睨着她们:“俩小兔崽子,偷着说我什么坏话呢?这大半晌,来来回回就是那些车轱辘话。” 三娘、四娘看他唇角噙着笑,语气也很柔和,便没了惯有的畏惧。三娘起身,底气不足地回话:“就是小叔听到的那些啊,我们觉着您配不上小婶婶。” 二夫人立时站起来,恨不得当即给女儿一耳刮子,“这是说的什么混帐话?”说着,怯懦地望向孟观潮,“四弟,孩子的话,别当真。” 孟观潮笑一笑,“童言无忌。二嫂别往心里去,更别背着我发作孩子。” 二夫人听了,放松下来,望着他,又看一眼徐幼微,笑了。 大夫人也笑了,玩味地望着孟观潮,“不是我说,老四,你和四弟妹,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可你那脾气……四弟妹嫁了你,简直就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嫁给了活土匪。不怪孩子们那样说。”孟文晖一事,让她恨毒了孟观潮,脾气不敢显露给太夫人看,索性明打明地找到机会就挤兑孟观潮。没有他做不出的事儿,但是,对女眷,却一向懒得计较什么。 孟观潮哈哈地笑。 满堂人都笑。 笑过之后,大老爷瞪了妻子一眼,“说的什么话?别老四给你点儿颜色就开染坊。” “跟四弟,就得这样。”大夫人笑道。 “是啊,跟老四可不就得这样。”太夫人笑吟吟的,“难听的话,在他高兴的时候可劲儿说。等我哪日不高兴了,回想起来,可少不得让你过来立规矩。” 她孟太夫人,出了名的护短儿,不论何时也都不掩饰。说她的老四是活土匪?那也比孟文晖那等败类强了百倍。 大夫人立时打怵,恭恭敬敬地行礼、赔不是。 徐幼微亲眼目睹这些事,凝了孟观潮一眼,莫名地觉得好笑。心里是想,明明是分外年轻的男子,可言语之间,总给人一种一把年纪的感觉。在他,是不是只有一把年纪的人,才会不当做孩子来对待? 而这般成习的言行背后,是多深浓的疲惫、沧桑甚至苍凉?念及此,心里便很不好过了。 当晚,孟观潮伏案忙碌的时候,徐幼微早早歇下,入睡后,堕入了让她心慌恐惧的梦境。 切身看到的、在梦中目睹的一幕幕,迅速而重复地闪现。 用残酷的手法杀掉三老爷的孟观潮,静静地默默地为母亲守灵的孟观潮,暴怒时扣住太后咽喉的孟观潮,失望至极震怒至极掌掴皇帝的孟观潮…… 那一世,惊世骇俗的事情,简直被他做尽。 可是,有些事,到底是梦,还是事实? 而真实发生过的,譬如太夫人暴毙那等给他带来重创的事,又该如何避免? 焦虑、心急之余,又有一份担心自己堕入梦境无法清醒无法与他相伴的恐惧。 “小五?”有人在唤她。 是他。 徐幼微喘息着醒来。 孟观潮坐到床畔,将她连同锦被一起抱到怀里,轻轻拍抚,“做噩梦了?好了,没事,没事了。” 她抬手抚了抚沁出冷汗的额头,又凝着他,轻声唤:“孟观潮。” “在呢。”孟观潮抚着她的长发,“脸色这么差,该不是梦见我死了吧?” 徐幼微咬住唇,这一刻,恨极了他这乌鸦嘴。这回没梦见他死,只见到他变着法儿作死了。 “不是说好了改掉?没记性。”他的手改为点着她的唇,过了一小会儿,低头索吻。 他攻城略地之间,她牙齿松开,不再折磨自己。 唇舌交错,她本就凌乱着的气息愈发凌乱,却没了以前在这种时候的茫然、挣扎或矜持,先是没好气地咬他,随后便又心疼起来,手臂环住他颈子,回应着。 何时都心如止水的孟观潮,这一回,因着这亲吻的炙热缠绵,失了清醒,难以克制。 “小五……”他低喘着,将小妻子安置到床上,压在身下,“做个噩梦而已,就这么祸害我?”《 》 第 018 章 隔着锦被,徐幼微也能感受到他身体在发热,落在他背部的手,察觉出他脊背绷得很紧。 不快的记忆浮现。 她闭了闭眼睛,敛去痛苦之色,却是再不敢招惹他。 孟观潮斜斜覆在她身上,侧转脸,在她耳边低语:“小五,想么?” “……”她脑筋纠结到了一起。对这问题头疼。 “嗯?”他语声有些沙哑,“想要我要你么?” “你想么?”她只能这样应付。 孟观潮敛目凝视她。 她看着他目光灼热迷离的眼眸。 他却不允许,亲吻她眼睑,迫使她闭上眼睛。 随后,长久的吻她的面颊、双唇,温温柔柔,轻轻浅浅。 这期间,他背部逐步放松下来,可这样的克制,让他出了薄汗。 她反倒不忍心了,“其实,可以了吧?” 孟观潮轻笑,手滑入锦被,扣一扣她腰肢,“你是我的。急什么?” 徐幼微不语,只是搂紧他一些。 体内的邪火完全退却,他蹬掉薄底靴子,盘膝坐在床上,像之前那样,将她连同锦被抱在怀里,“这事儿一想就麻烦。” 所谓的麻烦,徐幼微是知道的。她是言行如常了,过了最虚弱的那一段,不再嗜睡。可小身板儿到底是太单薄。甚至于,小日子都乱着,日子总对不上。 “万一不相宜的时候有了喜脉,便是真把你送到了鬼门关,闹不好——”说到这儿,他语声顿住,蹙了蹙眉,是有些恼自己,“这话是真不吉利。”跟她,有时候他说话是不带脑子的。 徐幼微语凝。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这档子事,一想起来,便关乎前世小产。而在今生,这样的孱弱,闹不好便是一尸两命。 这一回,倒与他无意中有了默契。 “我晓得。”好一阵,她轻声道,“再不会有比我们更煞风景的夫妻了。”觉得好笑,也真笑了出来。 他也笑。夫妻,听她说这俩字儿,真好听。 “晚几日,我去找师母,请她想想法子。” “只能如此。”孟观潮柔声说,“该调理的,让师母帮你。这类事,不方便让太医院的人经手。” 徐幼微眼睑低垂,想着自己的心思。 那两年的梦境所见很多事,总会让她觉得,是自己身死之后,魂魄追随在他附近,不连贯地看着他孤傲绝决地度过余生。 却又真不愿意承认。不希望他的日子那么寂寞,不希望他的心绪那样暴躁痛苦。 而在梦中,太后与皇帝都是不让他省心、不稀罕无上尊荣的做派。 太后出自慕容氏,比孟观潮年长一岁,是先帝第三位皇后,进宫之前,与孟观潮很是熟稔。 不知是她身死第几年的事情,太后触怒孟观潮,惹得他破例对女子动手,险些活生生掐死太后。那一幕之后,太后薨。可她不论梦里梦外,想起时,都觉得太后并没身死,只是离开了深宫。 ——太让她着急了,只看到那可怖的一幕,却不知原由。 “在想什么?”孟观潮抚一抚她面颊,“到底做了怎样的噩梦?”她面色又不大好了,似是还在后怕。 “与你有关。”在验证出真假之前,她不想提,亦不想提醒他那些徒增不快忧心的事,“梦里,你的日子太让人揪心了。” 孟观潮就笑了,眸子亮闪闪的,“真是为我?那么,眼下对我,有没有一点儿喜欢?” 内敛起来,能将一份情意收藏在心里十余年;直接起来,便是什么话都当面与她说。 “说不好。”徐幼微抿了抿唇,“你总是让我头疼,又——”心疼。这是感情,却不知是不是男女之情。 他笑得眉眼飞扬,“又什么?在意?关心?”再多的,不是他会奢望的。 “差不多。” “有盼头了。”他低头,侧了脸,猝不及防地含住她右耳垂,“等你满心满意都是我的时候——”语声转为轻微,“再把你办了。” 徐幼微着恼,推开他俊脸,小脸涨得通红,表情甭提多别扭了。 他哈哈地笑着,搂紧她,轻拍着,“今儿事情少,哄着你睡。不怕了,有我陪着呢。”担心她为那个噩梦后怕,不能再安心入睡。 她心海泛起层层温暖的涟漪。 不知不觉的,天气就热起来,到了端午节。 当日,孟观潮在家中过节。 太夫人把他唤到面前,和声问:“不打算陪幼微回趟娘家?” “今儿有雨。我手痒。”孟观潮说,“去那边,您放心?”事情到此为止即可,再闹出事,就真难看了。 “那就别回徐家,去宁府。”太夫人已经料定他是这态度,“宁家儿女都在别处,山高水远的,过节也回不来。昨日就送了帖子过去,权当散散心。” “成。” 孟观潮说记下了。 太夫人这才吩咐王嬷嬷,备好夫妻两个要带上的礼品。 去宁府的路上,徐幼微放在心里的,也是他是否难受得厉害,看他脸色有些不好,问:“师母的药,用着都不成了?” “管用。可到底不是灵丹妙药。”孟观潮说,“别提,不提就忘了。” 她说好,嘀咕一句:“其实是想给你捶捶背。” 他一乐,“又逞强。” 徐幼微想想也是,转手递给他一把折扇,“我画的扇面儿,唤人做的。将就着用。” 孟观潮扬了扬眉,打开扇子,见扇面上画着蝶与兰,没落款具名。 她的笔墨,很拿得出手。 “怎么没有题字?”他摇了摇扇子,端详着湘妃竹扇骨、白玉扇坠和大红色络子。 “落笔太虚,就没写字。”她说,“反正你也不用太像样的折扇。” 孟观潮手边的东西,名贵的,谨言慎宇都收进了库房,不然,恐怕连御赐之物也要毁。他对衣食住行也真不讲究。此刻,他凝了她一眼,“已足够好。” 不论是她给自己花的心思,还是如今的时日。 足够好了。 徐幼微问起太后:“太后又不舒坦?” “没。”孟观潮轻声告诉她,“只是那么一说,这一阵不知在忙什么。前两日提了一嘴,等你再好些,会让你和娘进宫说说话。” 她笑着说好。 随后,他闲闲地摇着扇子,觉得手不稳了,便忍不住蹙眉。 徐幼微拿过折扇,放在一旁,犹豫片刻,握住他修长微凉的手指。 他眉宇舒展开来,笑。 “你在闺中的时候,我在宁府见过你几次。”他问她,“一直也没问你,当时知不知道经手的一些药草,是给我用的。”嫁过来之后,她不难推断出他曾为病痛出入宁府,所以,只问当时。 “指的是哪些时候?提醒两句?” 孟观潮略一思忖,“玉碎、曾念过一个方子给我听。” 徐幼微目光微闪,看牢他,“原来,当时的人是你。”她有印象,且印象颇深。《 》 第 019 章 孟观潮温然一笑,转头望向车窗外,目光悠远。 于他而言,那期间见到她的情形,都很糟糕。 那时先帝还在,却已缠绵病榻,让他督导太子文武功课,与六部九卿合力处理政务。 起初不能适应过度的繁忙,让他被头疼背疼得看到谁都是满腹无名火。那一阵,一犯病就上火,嗓子沙哑得厉害。 于是,那日上午到了宁府,求助宁夫人,说要不就让他当天缓过来,要不就痛快些,给他二两砒/霜。 宁夫人又是笑又是训,唤心腹把他安置到设在后园的一个小药房。 小药房分成里外间,里间供病人休憩,一张躺椅放在珍珠帘后,一侧头,便能观望外面情形;外间则是宁夫人的学生、学徒倒腾药草之处。因他在,便只留了一两个人手。 卧在躺椅上等了好一阵子,听到轻盈的脚步声,隔着帘子望过去。 幼微亲手捧着一盏汤药进门,到了珠帘外,与丫鬟轻声言语。 记得很清楚,当日她穿了一袭淡紫色,比起如今,面颊要圆润一些,浅浅的笑容,十分甜美,语声清越。 ——也是挺奇怪的,他只记住了这些,没打量她眉宇。不知道是没记住,还是没力气多做打量。 丫鬟接过汤药,越过珠帘,送到他手边。 他一口气服下,只盼着汤药能给自己片刻安眠。可是,久久不能如愿。 心里烦躁,唤一声“来人”,又说一句“再来一碗”。 丫鬟不吱声。 幼微听了,却是当即望向里间,惊讶、困惑、不悦,像是在无声地说:你打量汤药是陈酿佳酿不成?还“再来一碗”? 又是挺奇怪的一件事。不过是瞥一眼,明明不该知晓这么多,却感觉到了,确信无疑。 她沉了片刻,吩咐丫鬟,说:“备一杯温水送进去。” 他便意识到,她直接否了自己的要求、做了相应的安排。 想了想,温水就温水吧。 接下来,有意无意的,留意外面的她在忙什么。 听到她拉开一格格小抽屉的声音、称药材甚至动笔书写的沙沙声响。随后,下雨了,雨势越来越大,便再听不清她那边的响动。 可是,时间已莫名变得安静恬淡。不知是因了这感受,还是药效起了作用,舒坦了不少。 原本要在这样的氛围中眯一觉,苗维却寻了过来。 苗维是宁博堂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年纪长他一截儿,位居吏部尚书的要职:公务上的事,总是立时三刻就办,只是,有时办完了会反悔,少不得跟他啰啰嗦嗦,拐着弯儿地数落一通。 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宁府与苗维更近,他的事,自是不会瞒着。 那日,苗维冒雨过来宁府,找他商讨罢免几名官员的事,在他近前坐了,放下亲手带进室内的两样东西,看他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便说你别动,听我跟你说就行。 他就听着。 苗维微声告诉他,这个官员是哪位重臣的亲眷,那个官员是哪位皇亲国戚的门生,一起罢免官职,未免太难看,总要顾着今上的情面。 他费了些力气才说,政务怎么能与裙带关系扯在一起。 苗维继续规劝。 他不再言语。 苗维来了火气,说那你以后离我远着些,扭头将一旁沉甸甸的大红描金锦匣、二尺多见方的樟木扁匣送到他手边,“这是贵府前几日送给家母的寿礼。苗府清贫,拿着委实烫手。再者,这也不知是恩惠亦或旁的,怕是比裙带关系好不到哪儿去。” 他随手打开樟木扁匣,见里面是一张斗方,画着一副月下花鸟——还没完成,没有落款印章。 是他不知何时画的。 合上扁匣,信手扔到一旁,又看那个不小的锦匣。里面是一对儿不大的白玉花瓶和一套玉质相同的酒具。 他在外面的人情来往,都是谨言慎宇打理。送给苗府的礼,大概是两个心腹跟着他忙昏了头,出了差错:玉石物件儿配得起苗府的门第,没完成的斗方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只说寓意,便不是很妥当。 可是,苗维的言语也实在刺耳。 他问:“真要退还?” “除非你暂缓罢免那些人官职一事。”苗维一定是笃定,那会儿的他,随意一个人出手,就能要了他的命,如此,便也会没了人前没涵养的做派。底气十足的。 他生生被气乐了,嗓子已哑的勉强能够出声:“也好。玉碎声悦耳,我正愁没个解闷儿的事由。” 然后,他就慢慢地,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拿起、松手,让它们碎在地上。 苗维瞠目结舌,缓过神来,拂袖而去。 他唤人:“浓茶。” 丫鬟应声,幼微却在她出门之际拦下,说不妥,告知了一道清心去火的茶的烹制法子。 又跟他作对。他仍是不以为意,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望着烟雨。心里是很清楚,她是好意。 她走进来。他辨得出,是她的脚步声,心里不免想:难不成还要训我几句? 不是。 她是来清扫那些玉石碎片的。 玉碎的声音好听,被清扫时相互碰撞的声音亦是悦耳。 忙碌完,她微声嘀咕一句:“脾气这样差,怎么得了啊。” 他对着倾斜的雨线,莞尔,心说脾气再差,你也没怕啊。 “有个斗方,你收下。”一幅尺寸小又无落款的画而已,不会给她带来任何麻烦,不待她婉拒,便又加一句,“不喜便撕了。” 她没说话,过了片刻,轻声道:“好笔力。多谢。” 他又是一笑。回身时,她已离开。 待到他缓和下来离开时,她已不在外间。 但他已识得她。 识得她那一管格外动听的声音,和那轻盈从容的脚步声。 事情还没完。病来如山倒,一半日怎么可能真的见好,翌日,他又造访宁府。情形与前一日大同小异。 苗维又去找他。 他怀疑,那厮是挑准时候想磨烦死他,直接把一个茶盏摔碎在苗维近前,将人惊得跳起来,铁青着脸骂声“你这厮”,又是拂袖而去。 宁博堂闻讯,便跳脚了。老爷子也是护短儿的性子,找到他面前,好一番申斥,尤其看不惯他用东西撒气的举动。 他也真火了,说你徒弟要我答应延缓一桩公务,才收下孟府给他娘的贺礼——人再犯贱,也不是那个路数吧? 说完才觉出不妥——给他娘的贺礼,像是在骂人。 果然,宁博堂怒了,瞪了他好半晌,居然躬身一礼,说承蒙孟四老爷教诲,小人受教了。话里话外,已是以退为进,不想再与他来往。 毕竟是在尊敬的老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不好由着性子来。他按着眉心,慢腾腾起身,心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就在那时候,幼微缓步走进来,低眉敛目的,看也不看他,收拾着之前被他摔碎的茶盏碎片:取出帕子,用帕子裹住碎片,收入字纸篓。 他不知是愣住还是不落忍了,盯着她的侧脸瞧。 她轻声道:“方子我是知晓的,你可以背下么?”继而不等他回答,便语气缓慢地报出一个一个药材名字,又叮嘱,“需得早晚服用。方子有待更改。” 他咳了一声,沙哑着声音问:“为何?医者仁心?” “不全是。”她继续忙手边的事,仿佛那才是一等一的要事,“肝火旺盛比之乘人之危,前者情形要好些。那个又来找你的人,不厚道。瞧着又分明是友人……”末了,语气有些困惑。 他失笑。那一刻忽然发现,她让自己由衷地笑,是很轻易的事。而离了生死一瞬的疆场,回到风云骤变的朝堂,由心而生的笑,明明是至为奢侈的事。 他多看了她两眼。美人,他看惯了,几个表姐妹,容色极为出挑。她不同,她像是无缘无故堕入红尘的精灵,无辜,干净,单纯至极。却又分明不是没主心骨的——瞒着师父或主人家帮他,且是迅速决定。 那会儿便意识到,她对于自己,是不同的。那些话,换个人说,他并不会觉得怎样,甚至会嫌她多事。 这么想着,踱步出门。 那个方子,他记得一清二楚,但绝不会用。 没过多久,苗维有更紧要的事需要他帮衬。是对的事,他自然不含糊。 苗维说你也真不是只会犯浑,便哄得师父释怀,主动请他到宁府,张罗着让师母给他用些更好的药。 他从善如流。男人么,大事小情的较劲,不失为乐趣。 只要有空,便又开始出入宁府,治病、走动时都有。又隔着珠帘或是远远地瞧见过幼微几次,可哪一次,看到的都是她低眉敛目或是一个线条至美的侧脸。 他不好意思再要浓茶要加药量,与她也就再无交谈。 而在明打明地场合遥遥相见,她亦根本是不看他的。 也难怪,之于她那等娇滴滴的闺秀,他和原冲一般的武将,不亚于凶神恶煞,避之不及。 理解。 倒是留意到,有人唤她“小五”——那时脑筋也真是不灵光,应该在当时就记起,眼中的小五,便是当初那只小猫。 头疼过一阵:怎么能够让她对自己有点儿好印象? 无能为力。彼时政务缠身,又正是皇帝几位兄长处心积虑夺嫡的光景,不得有分毫差池,与她,只能随缘——皇帝若不能上位,他只能颠覆生涯,亦不会是她能接受的。 相同的时间,徐幼微也已想起了那些往事。 清醒之后,但凡有时间,她都在琢磨前世孟府发生的惨案及梦中所见,绞尽脑汁地想,该怎样才能避免。始终没个头绪。比起那些,与他的结缘,便是顾不上深究的微末小事。 所以,要到此时,好些事,记起并串连起来。 “那张斗方……”徐幼微喃喃低语地同时,手将他的手指握紧了些,转过头,凝着他。 “毁了?”他问。 徐幼微睇着他,已然不悦。 “喜欢?”他笑着改口。习惯而已,凡事做最坏最好两面考虑。 徐幼微敛目,看着此刻彼此牵系在一起的手。 孟观潮审视着她。分明是很伤感的神色。 伤感什么?东西不论毁没毁,她喜不喜欢,都不该是这反应。 徐幼微满心悲凉。 她识得他的画,该是最了解他笔法的人。 那张斗方,百看不厌。在痛苦的十余年岁月之中,那是唯一能给她带来片刻喜悦的事。 笔墨颇佳之人,手法最见心性,有时会想,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所作? 原来,近在咫尺。 原来,他一直在陪着她。 确然恍悟时,却已然隔了一世,与生死。 孟观潮实在忍不住,柔声询问:“想与我说什么?” “那张斗方,是你画的?” “嗯。怎么?” 徐幼微斟酌着合适的措辞,“那是我最珍视的藏品。” 孟观潮动容,但不肯随着她跑题:“为何显得那么伤感?” “因为,”徐幼微哽了哽,“那幅月下花鸟,已经陪伴我很久了。可我不知道,那是你给我的。”停一停,索性又加一句,“我当初要嫁你,是情势所迫,不然,祖父会把我许配给别人。” “比起别人,我是最好的?”所以,她选了他。不然,宁可入庵堂。 徐幼微心绪无形中缓和下来,瞧着他,不给他脸上贴金。 他笑,“比起作画的孟观潮,你跟前儿这个差了些?” “什么事让你一说,不是变得特别简单,就是变得特别复杂。”她跟他打太极。 孟观潮噙着笑,眸子里闪着迫人的光华。 那么亮,真像星辰。徐幼微担心他继续之前的话题,也真的念及一事,“嗳,那张斗方,有没有随着嫁妆过来?”心里则在怪自己:之前到底都在做什么?怎么就全然忽略了这件事? “没。”她的嫁妆,要上账入库,由专人替她打理,他自然瞧过明细。 “那怎么成?”徐幼微心焦起来,“你派人给我取回来吧?娘亲一定给我好好儿地存放着。” “不准。”孟观潮又干脆地来了一句让她失望的话。 “……”徐幼微抿了抿唇,挠了挠自己的额头。真郁闷了。 “徐家病的病、残的残,今日又是过节,我们不回去,却派人去拿个斗方,像话么?”孟观潮揉了揉她面颊,“也不怕人揶揄你太心宽?” “这不是随着你么?”对,她是显得太心宽了些,可是,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徐家眼下病着残着的几个,可没管过她死活。 “随着我,就适可而止。”他说,“以后给你更好的。” “不要。”她皱了皱鼻子,“也只是传句话的事儿,过几日,我就回趟娘家。” 孟观潮蹙眉,一想原由,又觉得斗方相关的事,很值得琢磨,甚而触动了他心头最柔软的那根弦。瞧了她片刻,叹气,“行吧。过节呢,纵着你一回。” 她立时笑了。 孟观潮隔着车窗唤心腹,交代下去。《 》 第 020 章 马车进到宁府。 临近垂花门,孟观潮伸了个懒腰,晃一晃颈子,对幼微说:“你猜怎么着?” “嗯?”徐幼微不明所以。 “好了。”他逸出愉悦的笑容,“舒坦许多。” 她绽出欢喜的笑靥。 下车后,夫妻两个转到内宅正房,见到了宁博堂和宁夫人,恭恭敬敬行礼。 宁博堂、宁夫人掩饰不住由衷的喜悦,俱是端详着徐幼微,笑得慈爱。 他们膝下两子一女,志向皆是教书育人。前些年,三人在京城开办了一个不大的书院。宁博堂却是横竖瞧不上,总没好话。兄妹三个着实被数落得上火了,索性偕同眷侣儿女去江南开办学府。由此,每年只在年节时回家。 两位老人家倒也不寂寞,成器的学生、学徒颇多,又不乏尊师重道的,得空就过来请安。 落座后,闲谈期间,宁博堂叮嘱小徒弟:“再好一些,便将笔墨捡起来,每日习练。” 徐幼微笑着称是。 宁博堂喝了一口茶,瞧着孟观潮,“要说你不是天赋异禀之人,昧良心。只是,琴棋书画,你怎么只有棋、字两样拿得出手?” 孟观潮笑答:“会的越多麻烦事就越多,何苦来的。” 宁博堂没好气,“听听,这可是帝师说的话。” 孟观潮笑笑的,不争辩。 徐幼微在想的则是,才不是,他作画的功底,可是连师父师母都不及的。转念就好奇:谁指点的? 巳时左右,孟观潮先一步告知宁夫人:“家母吩咐下去了,到午间,送一桌席面和粽子过来。您二老赏脸尝尝。” 宁夫人意外,“太夫人委实周到。”又叮嘱幼微,“留心学着。” 徐幼微称是。 宁博堂却说:“还不是怕小五吃不惯这儿的粗茶淡饭。” 宁夫人瞪了他一眼,“数你刻薄。” 宁博堂一笑置之,看住幼微,温声叮嘱:“要惜福啊。” 徐幼微郑重地称是。 午间,对着一桌美味佳肴,四人俱是食指大动,宁博堂与孟观潮更是推杯换盏。 用过午膳,宁夫人和徐幼微在房前屋后转了转,转到东厢房,说了许久体己话。 没过多久,一场大雨降临,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雨停了,却起了风。 夫妻二人道辞回府。进了垂花门,得知太夫人被原老夫人请去府中商量事情,便径自回了卿云斋。 孟观潮在院门外交代两名小厮一些事情,徐幼微先一步回正屋洗漱更衣,之后,李嬷嬷笑眯眯地把斗方送到她面前。 她连忙检查,见没有破损,就噙着微笑,坐在此间临窗的大炕上,细细看着。 月下花鸟,是寻常可见的画作,也正因此,遇到一见便喜欢且能长久喜欢的,弥足珍贵。 画中意境,有着他似乎不该有的平和、闲适甚至单纯。 岁月安稳,时光静好——画给她的是这感觉。 用色方面,分毫差错也无,俱是恰到好处,而那笔法,没运用任何技巧。看得出,是闲闲落笔一挥而就。便更难得。 孟观潮进门时,她在看画;更衣后折回此间,她还在看。 他坐到大炕另一侧,摆手示意丫鬟不用上茶,转头看幼微。她除了头上的首饰,长发在脑后绾了圆髻,换了一袭浅绿色夏衫、裙子。到了衣料格外轻而薄的夏日,她给人弱不胜衣不之感。 出门的时候,她和侍书、怡墨忙了一阵,挑选衣服首饰,又在脸上施了淡淡的妆。 此刻,已然洗净妆容,面色稍稍有些苍白,肌肤格外细腻。长长的睫毛,偶尔忽闪一下。 他对着她出神,她对着画出神。意识到这一点,他轻咳一声,“要不然,你去跟那幅画儿过吧。” 李嬷嬷几个听了,忍着笑,悄然退下。 徐幼微回过神来,转头对他盈盈一笑,“以后不会了。”以后背着他看。说话间,她下地,小心翼翼地把斗方收起来。 孟观潮歪在大炕,用大迎枕当枕头,闭目养神。 徐幼微走过去,站在他跟前,“生气了?” “怎么会。”孟观潮牵了牵唇。 “那我跟你商量件事情。”徐幼微说,“平时没事的时候,我想给娘和你做几件衣服。可是,嬷嬷和侍书、怡墨不准针线房把你们衣物的尺寸给我。” 这一阵,他给她定了不少规矩,没跟她说,却吩咐了房里的下人:四夫人看书习字,上午下午各半个时辰,不得超过;厨房送到卿云斋的饭菜,不得有太油腻或辛辣的;做针线累眼睛,把针线收起来……林林总总一大堆。 她偶尔想耍性子逆着他,却怕他因此连累无辜的下人,只得样样照办。 “所以——”他等她下文。 徐幼微双手撑着炕沿儿,认真地看着他,“我只是当个消磨时间的事由,每天只做一个时辰的针线。嗯,半个时辰也行。等会儿你跟嬷嬷说准了,好不好?” 上午要斗方,直接跟他说,而不是吩咐跟车的仆妇,这会儿又为了小事,一本正经地要他同意。孟观潮思忖片刻,觉得她有点儿可怜巴巴的,再看她此刻的模样,便生出满心笑意。 “这一品诰命夫人让你当的。都被欺负成这样儿了,还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他说完,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徐幼微抿了抿唇,本想横他一眼,可是见他那么开心,就莫名其妙地随着笑起来,笑了一阵,道:“那不是欺负。行不行啊?” “行。”孟观潮颔首,“起先是好意,一来二去的,把这事儿忘了。等会儿我吩咐下去,往后在卿云斋,所有下人只是你的心腹,只对你唯命是从。” “太好了。”她惊喜,大眼睛顾盼生辉,又保证,“我不会胡来的,知道什么事要先与你或娘商量。” “我知道。”孟观潮起身搂了搂她,“小可怜儿。” 又一通笑。 徐幼微随他去。笑起来那么好看,她乐得多看一阵子。 笑够了,孟观潮拍拍她的背,“去睡会儿吧。我去书房,处理些事情。” 徐幼微说好,转身进了内室。得知日后得力的人手全都听凭自己行事,她有了底气,要好生盘算一番。 孟观潮望着轻晃的门帘,噙着微笑坐了一阵。 其实更多的该是自责心疼,止不住的笑意,只因她当时的样子,太乖巧,太可爱。 除了她,从没人如此迁就他。只有她。 心绪恢复到绝对的冷静之后,他走出房门,吩咐了李嬷嬷几句,去了外书房。 今日府里很清净,三位嫂子都带着孩子回娘家了——除了孟文晖,傍晚请安之前回来,要坐在一起,吃一餐过节的饭。 在书房落座之后,谨言通禀:“上午,大少爷见了逢舟膝下的三女儿。是逢三小姐求见。”停一停,补一句,“前几日抓进诏狱的那些人里,有逢舟。” 孟观潮微笑,嗯了一声。 徐幼微小憩之后,遵照俗例,同李嬷嬷一起准备了一些给孟观潮的侄子侄女的礼物。 李嬷嬷退下之前告诉她:“奴婢刚刚听说,大少爷好了一些,只是腿脚仍不灵便,晚间要与家人一起用膳。” 徐幼微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跳。如此一来,要见到那个憎恶的人了,这让她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 她很轻缓地吸进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慌什么?不用慌。她是孟观潮的妻子,见任何人都不用打怵,还要应对得很好。 不能眼不见为净,也好。她是他名正言顺的长辈,不妨寻找机会,雪前世之恨。 打定主意,逐步冷静下来后,自嘲地笑:她这样重获新生的人,是不是太没出息了?居然到此时才把报复仇人划入计划。 可似乎也不能怪她。首要之事是长久地留意三房,寻找三老爷相关的蹊跷之事。无疑,前世太夫人的劫难,是三老爷促成。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母子二人的天人永隔。 谨言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四夫人,大老爷、大夫人回来没多会儿,便见了大少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又请四老爷过去提点大少爷一番。”谨言笑得有点儿幸灾乐祸,“四老爷不怎么忙,去看热闹了,让小的告诉您一声,不用等他一道去请安。” 徐幼微笑着颔首,“知道了。”倒是想不出,孟文晖惹恼双亲,是何缘故。《 》 21、第 021 章 今日,大夫人带着孟文涛、元娘、二娘回了娘家,大老爷左右无事,也便随着妻儿一同前去。 回来之后,刚进门,孟文晖就派小厮来请。他们去了长子在外院住的海桐书屋。 孟文晖消瘦许多,面色特别苍白,神色与往日有很大不同,黑沉沉的一双眸子,静寂如深潭,意态与往日迥异。 他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开门见山:“有个叫逢舟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你们可识得?” 大夫人先是茫然,随即想起长子谈及的人的官职,“七品言官罢了,怎么登得了孟府的门?” 大老爷则只是道:“前几日,有些言官文人进了诏狱,逢舟就在其中。” 大夫人立时不安,问儿子:“你提那个人做什么?” “上午,逢舟的三女儿求见,我见了。”孟文晖静静地望着父母,“她想嫁,我想娶。” 夫妻二人俱是瞪大眼睛看牢他,继而就气炸了。 大老爷霍然起身,疾步走到儿子面前,劈手就是一掌,重重地打在他肩头。 孟文晖生生挨下了这一掌,分明是早有预料。 “你是活腻了不成!?”大老爷切齿道,“谁能将十几人悄无声息地关进诏狱?那些人的亲友四处奔走,询问是何罪名,得到的说法却是犯了忌讳、有辱斯文。……” “斯文?”孟文晖竟笑了,“他倒是好意思。” “住口!”大夫人心知夫君摆轻重的话还没说完,厉声斥责儿子。 大老爷继续道:“这些,是他做惯做熟的,看多了,也不觉得怎样。可是这一次,这些人到底是如何触怒了他,除了他在庙堂的心腹锦衣卫,没人知晓。 “那些人被抓之前,书籍笔墨全部查抄。 “他这次处置的人,愿意让你看见的,是在诏狱那些,不愿意让你看见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此事大抵与徐府有关,事发之前,徐家大公子手筋被挑断,二房不少下人,平白无故消失不见。” 大夫人听完,斟酌片刻,倒吸一口冷气。说他孟观潮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真是一点都没冤枉他。转念想到儿子居然要娶触怒过孟观潮的人的女儿,被恐惧抓牢,双腿发软,说不出话。 孟文晖却很平静地问父亲:“说来说去,那些人的罪名,如今、日后,都不会有任何人知晓,对不对?” “没错。”大老爷压着火气,“那又如何?” “那就是没有事情发生。”孟文晖语速从容缓慢,“您认为我要拿亲事膈应他?堂堂太傅,怎么可能被这种事膈应到。您多虑了。他真膈应的,始终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做的事。” “……”大老爷目光微闪,正色审视着儿子。这孩子,已绝不再是受罚之前的心性与做派。沉默良久,他问:“那你到底是何意图?” “给我自己争取些时间罢了。”孟文晖道,“我也想要锦绣前程,我不想让长房始终被他压制、蹂/躏。您是祖父的长子。可如今我们处于弱势,只能以退为进。” “那也不行!”大夫人见大老爷态度有所缓和,急切起来,厉声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要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女儿做儿媳妇!不,那逢舟根本是一文不名了,能不能活着走出诏狱都未可知!” . 孟观潮带着慎宇走进海桐书屋的厅堂。 大老爷铁青着一张脸,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大夫人站在一旁,默默垂泪。孟文晖坐在二人近前的座椅上,右腿不能动,僵硬地伸直。 见到孟观潮,孟文晖拱了拱手,“侄儿行动不便,未免礼数不周,请四叔海涵。” 孟观潮从容落座,平静地道:“说事情。” 孟文晖开门见山,“逢舟能否活着走出诏狱?” 孟观潮不假思索,“半死。” “逢家只处置逢舟一个?” “对。” “那么,我要娶逢三小姐。” 孟观潮轻描淡写的,“不管。” “您不阻挠就行。”孟文晖深深地凝着孟观潮,眼神越来越锋利,他抚了抚伤腿,“把我整治到地步,您作何感想?” 孟观潮笑微微的,“没工夫思虑这些。” 大老爷听了,望着孟观潮,“四弟,你这算什么态度?我请你过来,就是要你训诫这小畜生,断了他荒唐的心思。” 孟观潮牵了牵唇,“长房子嗣的亲事,我不能干涉。” “四弟,你是当朝太傅啊,”大夫人抽抽搭搭地道,“约束孟家子嗣行径,是理所应当,又……不是没做过。” 孟观潮神色淡淡的,“干涉的,皆是看不下去的事。平日里,家里家外,还是要长房主持大局。大嫂是孟府主持中馈的主妇,儿女亲事,自然是你与大哥做主。” “此时推得一干二净,责打文晖的时候,可是连个招呼都没跟我们打!”大夫人埋怨之后,上前两步,“四弟,这次,你就当我们求你了。” “那不是打,是罚。”孟观潮纠正后反问,“你是不是说,长房四个孩子的亲事,我都能做主?” 大夫人哽住。 孟观潮视线瞥过她与大老爷,转向孟文晖,笑笑的,“你是与我置气,还是连你双亲都埋怨上了?” “有何不可?”孟文晖对上他视线,“生儿育女,遇到是非的时候,窝窝囊囊,不为儿女撑腰,儿女不该埋怨么?” “孽障!”大老爷怒喝着转到儿子跟前,照着心口便是一拳,继而在室内团团转,寻找着东西,“今日我便活活打死你,只当白养了你这些年!” 大夫人忙唤下人阻拦大老爷。 室内乱成一团。 “您打我,四叔就打你。”孟文晖缓过那口气,“我记得,他最恨棍棒教子的人。”说着,看向孟观潮,竟笑了,“也是让祖父打的太心寒了吧?” 孟观潮也笑一笑,“当心老爷子夜半找你说话。”继而起身,踱步向外,“你们忙,先走一步。” “你别走啊。”大夫人急匆匆追上去,跟在他身侧,哭天抹泪地说了很多话。 孟观潮只是静静聆听,走出院门,对大夫人颔首,“留步。”继而脚步生风地离开。 大夫人失声痛哭。 . 孟观潮回往内宅的路上,谨言拎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快步追上来,禀道:“太后娘娘、皇上派宫人送了粽子、衣料过来,宫人放下东西便走了。”停一停,又笑,“粽子太多了些。” “留下晚膳要用的,其余的给太夫人和孩子们分了。” “是。”谨言转头示意身边的小厮去传话,然后打量四老爷片刻,没撑住,笑了。 孟观潮看他一眼。 谨言强敛了笑意,“每回听您说‘孩子们’,我就想笑。”是二十好几岁了,可那过分出色的样貌,看起来只是二十上下,比侄子侄女大几岁罢了。 慎宇也瞧了瞧四老爷,笑开来,“还有,每回一把年纪的朝廷大员满脸恭敬地唤您四爷、四老爷,更招人笑,我们总要憋出内伤才忍住。” 两个人都看得出,今儿四老爷心情颇佳。 孟观潮陪着两个心腹胡扯,“长这辈儿上了。江湖地位也在那儿摆着呢。” 谨言慎宇一阵嘻嘻哈哈。 随后,慎宇念及孟文晖的事,神色转为郑重,微声问道:“大公子这就是在跟您置气、恶心大老爷大夫人吧?”必须要个准话,答案关系着他们是否要继续跟进那桩被提及的婚事。 孟观潮道:“障眼法罢了。” 这事情膈应不到他。在诏狱的人,走不出的,再也不能开口;走的出的,会遵循安排,给问起的人一个罪有应得的理由。事情在开始的同时,已然尘封。长房父子二人不会想不到这些。 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孟文晖及其双亲对他用障眼法,让他不再忌惮长房长子,从而得到几年韬光养晦的时间。 对孟文晖,以前真谈不上忌惮,今日起,有必要了。 吃一堑长一智,到底是与他斗了数年的大老爷的儿子,头脑不差,只看有没有做成一些事的决心。 说白了,三个兄长都有真才实学、可取之处。 如今水火不容,是因积怨太深。这些年走过来,已分不清谁对谁错。 长房一直认为,他如今的荣华富贵,本该属于他们。他能承认的是,如果没有自己,大老爷与二老爷如今的官职绝不会那么低。 这样的家族,本该早些抽身离开,偏偏父亲临终前当着一众亲友的面儿,让他们兄弟四人立下毒誓,承诺孟家不会散,永不分家。 守诺是为人根本之一,他想让别人食言,很难办到。 那兄弟三个又不傻,他如今的地位,能带来诸多益处。只一说是太傅亲人,便能让人高看一眼,自动自发地予以方便。 是以,在家中就算出了怎样的争端,那兄弟三个在外人面前,也一向是站在他这边,暗中是否已在筹谋什么,拿不准。 但,迟早会对他下手,试图让他生不如死。 既然如此,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该布局了。 耍手段玩儿阴谋的事,他最乐意奉陪。《 》 22、第 022 章 进到太夫人房里,孟观潮见幼微和二房、三房的人都到了,氛围轻松。 他走上前去,给母亲请安,与同辈人见礼,落座之后,几个侄子侄女逐一上前给他请安。 他赏了两个侄子、三个侄女一人一小袋金瓜子。 几个人看了,俱是喜上眉梢:年岁在这儿呢,固然喜欢小婶婶之前赏的雅致有趣的物件儿,觉着月例不够花的时候也不少。于是齐齐恭敬行礼谢赏。孟文麒更是微声道: “小叔真懂我们的心思。” 孟观潮一笑。 三老爷笑道:“四弟出手也太阔绰了些。” 孟观潮慢悠悠回一句:“其实,是想说我俗。” 二老爷、三老爷大笑,其余的人也都笑。 徐幼微置身其中,微笑的同时,只觉恍惚:这是怎样的一个家族?眼前情形,其乐融融,可不定何时,便要争斗得血溅三尺。 这与前世不同,但终归是好的。前世那种处处透着压抑凝重的氛围,非寻常人可消受。 丫鬟摆饭的时候,长房的人才过来,除了用妆容都掩饰不住红肿眼眶的大夫人,余下的人都是神色平静。 徐幼微不动声色,与太夫人闲闲说话,不去看孟文晖。 不是不想,是了解孟观潮那双眼过于敏锐,稍有异样,便会察觉。 直到坐在椅子上的孟文晖向她行礼问安时,她才抬手示意免礼,神色淡然地打量。 前世今生相较,孟文晖变化很大,寡言少语,神色阴郁。 她十分自然地错转视线,唤怡墨代替自己赏了他一样应付事的物件儿。小一辈人,没成亲就得当做孩子对待,要一视同仁。 孟文晖态度恭敬地道谢,自始至终,看也没看徐幼微一眼。 文涛、元娘、二娘逐一上前,言行如常,得了赏赐之后,恭敬道谢。 宴席摆好,男女各坐了一桌,心绪各异地享用这一餐团圆饭。 饭后,大夫人走到太夫人身边,恭敬行礼,道:“太夫人,长房有件事情,要请您示下。” 别人立时相继告辞。 孟观潮吩咐侍书:“服侍着太夫人。” 侍书称是,即刻走到太夫人近前。 太夫人对观潮和幼微一笑,“回吧,早点儿歇息。” 两人行礼退出,回到卿云阁,在次间喝茶。 过了小半个时辰,侍书回来了。 孟观潮吩咐道:“说来听听。” 侍书将今晚太夫人房里的事娓娓道来。 在孟观潮听来,情形与下午在海桐书屋见闻大同小异,母亲的态度则与他一致,不管、不干涉,只是,到末了,孟文晖来了一出对双亲以死相逼的戏。 “……大少爷随身携带了匕首,抵着咽喉,不准大老爷大太太动,说自己总该有一件顺心的事儿,长辈若是不当场答应,他就刺穿咽喉。”侍书说,“他毕竟也曾习武,大老爷大太太都被吓呆了。” 夫妻两个俱是不动声色,不论此事背后隐藏着什么,那一出,真就是孟文晖办的事儿。 “到最后,大老爷大太太同意了那门亲事。” 孟观潮一笑,放下茶盏,转去洗漱歇下。 徐幼微回到寝室的时候,他正倚着床头看书,她怕打扰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他放下书,“跟你说些事情。” “好。”徐幼微就没躺下,而是在他身边,倚着床头。 他温声叮嘱她:“侍书、怡墨身手不错,是当初父亲给娘物色的人,很是伶俐。往后除了在宫里,不论去何处,都要带着她们两个。防人之心不可无。” 听得出,他对两名大丫鬟的资质、品行颇为认可,徐幼微却因此生出迟疑,“我是没了后顾之忧,娘那边呢?” “娘倒是真没白疼你。”他心生暖意,“放心,早就另寻了人手。” 徐幼微这才点头应下,继而话锋一转:“在府中,对另外三个房头的人,也要时时防范么?”这话题,她是有意提及。 “没错。”孟观潮缓声告诉她,“你也知道,娘是继室,我上头那三个兄长,是原配所生。 “我们四个,没有心慈手软之辈,也没有低头认命之人。 “如果我碌碌无为,早已死在他们手里。自我出人头地起,对他们也无一分仁慈。 “万一他们有翻身之日,大抵就是我生不如死之时。他们三个,也不是简单的人物,有才学有手段,有长久隐忍的耐力。” 言辞之冷静客观,在徐幼微预料之中。 谋算过人的权臣,对任何事的看法,都不会失了偏颇。 如果他在庙堂之上,只让人看到冷酷跋扈,那么,如今嚷着带兵清君侧的,绝不会只有西北。 而反过来想,正如他说的那样,他三个兄长并不是没有才学与手段。前世长房为了甩脱徐家,正是趁着他离京在外的机会,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摆了皇帝一道。 在当时,起码他们让皇帝当即相信,徐家是孟府的隐患,亦会影响到太傅,稍迟一些处置徐家,太傅便要有莫大的麻烦。所以,皇帝让他们完全如愿,只对嫁入孟府的她网开一面,留了条性命。 而如果她对于孟观潮只是不相干的人,他根本不会理会。那事情怎么想,站在他的位置,都没有出手的必要。残酷的事实。 “那么,”徐幼微侧头看住他,握住他右手的手指,轻声道,“情形这样恶劣,不可以分家各过么?我是说,设法让他们离开孟家。” 他微微扬眉,看着她的目光,意外惊喜兼具,却问:“徐家情形也不好,你想过让他们分家么?” “徐家到底不同,没有你们这样的深仇大恨。”徐幼微说,“而孟家,我听着你的意思,家里倒是最危险的地方。” “的确。”他笑,“要跟你说的,正是此事。迟早,孟家要散,只希望到最终,是我想要的局面。 “担心过你不能容忍这种事,但不能忍也要忍,我不想长期瞒着你,累。 “嫁了我,你并不能无所付出,或许要长久忍耐我一些劣性,亦要担负凶险。没有稳操胜券的事。” 他是怎样的人,他自己最清楚,性情中的不足,不比文韬武略中的过人之处少。 她闪过一个念头,便是一惊:前世的此时,离惨案发生还有两年,而如果他同样在这时防患于未然的话……那不就是意味着玉石俱焚的结果么?孟家三兄弟毁了他与太夫人,他最终也让他们全部不得善终。 “是怎样的事,让你有了这样的决定?”她问。 他并不瞒她:“说心里话,如果我没成亲,如果你没好转,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单是娘就不肯离开孟府,她就是要看着他们憋屈地活着。从我几岁起,就和娘被他们暗算,要么吃闷亏,要么两败俱伤,完全压制他们,是父亲离世后的事。这才五六年而已,不足以将之前那么多年的仇报复回去。 “可是,前两日娘与我说,如今时时憧憬平宁安稳含饴弄孙的光景,却又在同时就明白,维持现状的话,也便不用展望我们有子嗣了,孩子定会走我的旧路。 “当时我说,我知道该做什么,再难也会全力去做,您同意么? “娘就点头,笑。 “小五,同样的话,我也要问你,你同意么?” 不同意也没用,这是事实。但他希望得到她的同意。这关系的枝节太多。 徐幼微暗暗地透了一口气,旋即,心里好一阵千回百转。一番话,意味的关乎前世今生的事情太多,几乎难以消化。 她眼神复杂地凝了他好一会儿,郑重点头。 “那么,”孟观潮反握住她的手,“日后一些事,你若是察觉端倪,可以问我,绝不可在我同意之前干涉。 “不论我利用的是谁,不论你对其人是怎样的看法,都不要加一把力毁他,亦或出一份力保他。 “所有打算,本该和盘托出,但要以防万一,不论何事,所知越少,越安全。” “好吧。”徐幼微咕哝着,“存着好心的时候,也让人觉着太霸道。” 他轻笑,亲一下她面颊,“答应了?这类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答应了。”徐幼微就想,不答应也没用啊,你又不给转圜的余地。但是,已经特别知足特别安心。她想寻找蛛丝马迹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提醒他先下手为强。而且,他的筹谋,与她的计划并无冲突。 心神完全放松下来,她便不再克制好奇心:“你们兄弟四个,到底有着怎样的仇恨?” 孟观潮语气淡然地讲述,似是在说别人的事:“我自出生后,父亲一直溺爱。习文练武之后,两位师傅都常在父亲面前夸赞。父亲自那时起,便开始为我筹划前程。 “他其余三个儿子,在有我之前,也并不是兄友弟恭。父亲觉得让哪一个顶门立户,别人都没好日子过,就一直没有请封国公世子爵位。 “从我六七岁起,兄弟三个才有了齐心协力的情形,父亲对我的溺爱,种种举措,让他们认定父亲会为了继室、幼子做糊涂事,给他们安排些德行有亏的罪名,将国公爵位传给我。 “我狠,我承认,却不会对妇孺下毒手。这一点,比不了他们。九岁开始,他们想方设法要我或娘亲的命。” 徐幼微听得心惊,身形一震。 孟观潮却仍是淡淡的,“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挨罚挨打,让父亲对四个儿子一碗水端平了。” 他笑一笑,给她举最简单的例子,将她的手按在心口附近,“十二那年,跟老大打架,被捅了一刀。他咽喉附近,被我用碎玻璃刺了个血洞。 “这算是好的,大多时候弯弯绕太多——都明着来,父亲一个都不会留,全部要逐出家门。我走至今时今日,其实也有他们不断摔打的一份功劳。” 他不在意,她一颗心却是突突地跳。徐幼微坐直了身形,继而探身看住他心口的位置,随即,抬手拨开他寝衣衣襟。 孟观潮颈子一梗,“嗯?” “我,看看。”她慢吞吞地说着,手已滑入衣襟,寻到了那一处疤痕。 他看着她单纯出于好奇的表情,眯了眯眸子,“要不然,我给你脱了?”《 》 23、第 023 章 徐幼微立时意识到不妥,腾一下红了脸,慌忙收回手。 他笑笑的,“又想招惹我?” “……”她不理他的没正形,看住他星眸,“疼不疼?” 不可选择的出身,无法避免的手足相残,带来的伤痛,该有多深。 他知道她一语双关,却是毫不犹豫地道:“不疼。” “嘴硬。”他揶揄过自己的话,她无意中还了回去。 “这话可就昧良心了。”他予以轻柔一吻,“又不是没尝过。” “有你这么打岔的么?”说的又不是他的唇。她的心疼瞬间变成啼笑皆非。 孟观潮笑着揽过她,让她侧身坐到自己腿上。 徐幼微没有他的好心情,仍在头疼:“你们都到这地步了……那,要怎样安置那三个人?” “安置?”孟观潮一边眉梢扬了扬。 徐幼微困惑,“我说错话了?” “你真以为我会寻由头跟他们分家?” “难道不是?”在她看来,孟观潮如今最棘手的问题是,兄弟三个需要太傅的权势,绝不肯离开孟府,这就需要用些手段,逼迫得他们胆寒,主动提出分家各过;而分家之后,他要再用些手段,让兄弟三个再无翻身的余地,不再对他有分毫威胁。 “父亲的遗愿就是孟家绝不能散,我们有生之年都不能分家各过。”孟观潮看着她,“分什么家?怎么分?”停一停,讶然失笑,“你不知道这事儿?” 徐幼微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孟观潮没来由地想笑,将兄弟四个发毒誓承诺永不分家的旧事告诉她。 “……”徐幼微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当着满堂亲友的面儿,对着弥留之际的父亲立下的誓言,怎么能反悔?”他说,“退一万步讲,我豁出去了,就是不孝,就要跟他们恩断义绝,却要带累得娘和你、亲友陪着我被人戳脊梁骨。那种事,我如何都做不出。又凭什么那么做?他们值得我不顾轻重?” 徐幼微讷讷地问:“所以——” 孟观潮委婉地诉诸实情:“我说孟家要散,就得设局把那兄弟三个顺理成章地——处置了,是痛快一死,还是苟延残喘,随他们。” 徐幼微全然明白过来,过了一会儿,缓缓吸进一口气,“这么多弯弯绕,对于你,简直比在庙堂还麻烦。” 孟观潮却好奇一事:“你一直不知道不能分家的事?” 徐幼微想一想,“外人提及孟家,总离不了你的杀伐果决、骁悍无匹。谁敢好端端地盼着太傅家宅不宁?府里的人更不消说,提这些不是犯忌讳么?” 说话间,念及前世,也真没听说过这档子事。他与三个兄长不合,是在逐年争端中品出来的。 惨案之前,甚至之后,老国公爷原配所生的儿子都要依仗着他,利大于弊,根本不会动那个念头。 惨案当时、之后,官员们怎样弹劾、旁人如何议论,都不会对孟府女眷提及。 太夫人出殡之后,进内宅的客人寥寥无几,徐家的人也被吓破了胆,双亲来看她,总担心隔墙有耳,只字不提他的事。 而当时孟府上上下下,全被他吓得噩梦连连,加之诸多下人被锦衣卫带走,又添一份惊惧,只恨自己不是哑巴。 “说的是。”孟观潮颔首,“这可真是两眼一抹黑地选了我。”语毕笑起来,拍着她的背,将她的小脑瓜安置在肩头。 她懵懂是必然,左不过是为了家族出嫁。可徐家呢? 只要稍稍打听,便能知晓他们兄弟四人发毒誓的事——如果兄友弟恭,长辈怎么会在离世之前召集亲友立下那等遗愿? 到如今,徐家竟然还没重视这问题并提点她:要在孟府步步为营,不要卷入两方争端。 什么破门风? 随即,想起一件让他非常不快的事,唇角的笑意迅速消散,目光森寒。 “怎么了?”徐幼微察觉到他情绪骤变,不由坐直身形看他。 他及时错转视线,调整心绪,下一刻,搂紧了她,勾过她索吻,炙热的,霸道的。 徐幼微低低呢喃一声,很有些晕头转向。这阴晴不定的脾气……唇齿之间,他坚定的攻城略地,很快让她脑海混沌一片。 热烈缠绵,却不掺杂欲念的亲吻,一点点抵消了他心头的阴霾,双唇移到她耳际时,已然心绪平和。 “刚刚到底怎么了?”她问。 “没事。”他语气柔和,“我这脑子不听使唤,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想到上火的事。” 想到的,应该与徐家有关。但是,她选择从善如流,哦了一声。好些话,在他的位置,不能与她说。 “睡吧。”孟观潮安置她躺下,熄了灯,转身把她松松地圈在怀里。 随着时日增长,徐幼微已习惯了他的怀抱、气息,寻到合适的位置,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他腰际。 “热不热?”他问。 “不热。”室内放了足够的冰,于她是刚刚好,“你呢?” “我?三伏天满街转也没事。” “习武的好处可真多。”她有些羡慕。 “这是自然。”他突发奇想,“等你痊愈之后,给你找个师傅?只当个活动筋骨的消遣,学学马术、一些适合女子的小绝招。” 徐幼微笑出来,“好啊。总归是好事,只怕我不是那块料。” “怎么会。”他微笑,“我们小五,灵得很。” 徐幼微可没他那么瞧得起自己,“让太傅笑了大半晌的人,还灵得很?” 孟观潮想到下午的事,轻笑出声,又疼惜地吻了吻她的唇,“房里的事,偶尔粗心大意的。” “难免的。”徐幼微念及一事,“说起来,你作画的功底那么好,是谁指点的?” “娘指点的。” 太夫人善画,也是闻所未闻。“怎么没人知晓呢?”对他的画作,她一直相见恨晚,“在京城的名家,都不如你。” 他解释道:“在孟家,习文练武是根本,历代长辈都不喜子嗣碰关乎风雅的学问,倒不是轻看那些,是怕子嗣一染指就沉迷其中,误了正业。 “我年少时不乏被禁足的时候,娘为了缓和我的心境,才要我学画,悉心指点。瞒着父亲学的,也只当个静心的事由,没必要让外人知晓。 “那张斗方,谨言慎宇不知怎么与一幅名作弄混了,作了贺寿的礼物。后来,你也知道,苗维退还,我转手送了你。” 又揉了揉她的脸,“夫人青睐,荣幸之至。” 徐幼微释然而笑,手动了动,到了他背部,情绪低落起来,“你是不是有好多伤?” 孟观潮如上次,又打岔:“去把灯点上,服侍着你家太傅宽衣,自己瞧个清楚。” 她不自在,又忍不住笑。 “迟早能瞧个清楚。”他额头抵着她额头,“急什么?” 此刻看不清楚他表情,但一定坏坏的。徐幼微闭上眼睛,“我要睡了。” 孟观潮笑,轻抚着她缎子般的长发,亲了亲她脑门儿,“睡吧。” . 随后几日,孟府风平浪静,只有大夫人总是郁郁寡欢。 到了初十休沐,孟观潮没与皇帝狩猎,而是陪幼微回了徐家。 这一阵,徐家伤了、病了好几个: 徐检自不必说,废掉的双手都不能请太医大夫医治,靠着有经验的护卫处理了伤口; 徐老太爷满心愤懑:孙女婿的至交把长孙弄残废了,过后连登门致歉的门面功夫都不做,于他是奇耻大辱,心火旺盛,病倒在床; 徐二老爷被孟观潮罢黜官职,儿子又成了那个样子,觉得日子没法儿过了,每日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诟病侄女婿的残酷绝情; 徐二夫人与夫君情形相仿,几日吃不下饭,偏又被婆婆指使着出了趟门,回来就中暑了。 几个人一听孟观潮与徐幼微来了,态度一致:病着,见不了人。 徐老夫人倒是心宽,躺了两日便一切如常,听得消息,遣人去唤夫妻两个。 徐如山和徐夫人陪着女儿女婿前去给老人家请安。 徐幼微恭敬行礼,“祖母,孙女不孝,到今日才能过来给您请安。” 徐老夫人抬一抬手,笑眯眯的,“快来祖母这儿。” 孟观潮也是仪态恭敬地行礼,却是神色清冷,道:“问老夫人安。” 以往相见,他总是随着幼微身份唤祖母,今日却是不肯了。徐老夫人的笑容僵了僵,“免礼,快坐吧。” 孟观潮落座。 徐如山和徐夫人已经知晓事情原委,理解他的态度。 有些下作东西,把历代权臣佞臣枭雄沉迷女色荒淫无度的野史典故套用到了观潮身上,加以润色,写成了打油诗、文章。 徐检不知阻止,反倒以警醒之名送到了孟府,简直要不得。 不要说堂堂帝师,便是换了任何一个男人,也决不能不计较,只是没有将事情在发生之际便尘封的权势罢了。 之于徐检,回想起来,幸亏是原冲先一步得知,断了他手筋,也就是断了他前程。若没这件事在先,观潮即时看到那些腌臜东西,徐检少不得去诏狱开开眼界。 考虑到这些,夫妻两个自然要帮着打圆场。 闲话一阵,徐老夫人道:“我想和幼微说几句体己话。” 徐氏夫妇与孟观潮闻音知雅,起身离开。 徐老夫人望着侍立在幼微身侧的侍书、怡墨,问道:“你那些陪嫁丫鬟——” 徐幼微一笑,含糊其辞:“另有差事。” 徐老夫人点头,对两名丫鬟摆一摆手,“你们也下去吧。” 侍书、怡墨全无反应,只看着徐幼微。 徐幼微和声道:“祖母,我还没好利落,身边离不了人。” 徐老夫人面上的笑容不减,眼神却冷了冷,“随你。说起来,端午节当日,你不回娘家,却怎么去了宁府?尊师重道也不至于如此吧?” 徐幼微笑盈盈的,强调病情:“祖母,我身子骨还没好利落。既怕过了病气给人,又怕人过了病气给我。师母医术精湛,过节当日,我也借着拜访之名去麻烦她老人家了。这两日好了些,才强撑着来给您问安。” “原来如此。”徐老夫人叹息一声,“我只是想着,你小时候,你祖父、二叔、二婶、大哥,都待你不薄,一连出了那么多事,你却始终不声不响,不免多思多虑。” 徐幼微道:“祖母说的是,家中长辈手足待我都特别好,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有嫁入孟府的福气。” 徐老夫人一哽。 侍书、怡墨瞧着徐幼微,心生笑意:娇娇弱弱的四夫人,应对人的方式很是有趣,像是什么都没说,却让人碰了软钉子。徐家孟家结亲,谁不知道因何而起? 徐老夫人又一声叹息:“细算起来,我们祖孙未相见的时日已久,每每想起你,一颗心总是悬着。偏生你祖父不准我前去看你,说是隔了辈分,去看你等于减你的福禄。” 徐幼微语气诚挚:“祖父说的极是。”这是心里话:徐家这两尊佛,见她总没好事,总让她头疼,能免则免吧。所以,并不计较这理由根本是胡扯。 “你小时候,喜欢莲花,我和你祖父便命人在你院中建了个莲池。插花、烹茶,也是我手把手教你的。”徐老夫人笑吟吟的,“回想起来,恍如昨日,可你又分明已经长大。” 是很温馨的回忆,但在此刻提及,不免让徐幼微心生警惕,面上不动声色,静待下文。 徐老夫人道:“依俗例,出嫁的女儿要回娘家住上几日。你当时情形特殊,自然就要一再推迟。 “眼下总归是好了,今日回去后,便请你婆婆选个日子,让你回娘家,与亲人好生团聚几日。 “到时候,我和你娘才好细细提点你为妻之道,教你如何打理房里的事。这些,你婆婆便是有心,也不便提点你。” 徐幼微凝住祖母,唇角徐徐上扬,玩味地笑,“这是您的意思,还是徐家的意思?”《 》 24、第 024 章 徐老夫人反问:“这话怎么说?” “不怎么说。”徐幼微语气柔和,“该知道的事,总要问清楚。” “风俗如此,算是不成文的规矩,不该遵循么?”徐老夫人现出慈爱的笑容,“到时候,将你姐姐也唤回来,她每次回娘家都要去看你,回来便是满脸的泪。” 徐四小姐明微嫁到了涿州,路途不是很远,但终究是出嫁之人,夫家再迁就,一年也就回一两次娘家。 徐幼微想念一母同胞的姐姐,但这并不能成为答应祖母的理由。她凝望着祖母,语气柔柔地问:“祖母,我是怎么嫁的?我嫁的时候,是怎样的?” 徐老夫人又一次哽住,看着孙女明澈的大眼睛。那眼神是那般单纯,说出的话,怎么专挑她痛处?是有口无心,还是婆婆夫君帮着她有备而来? 徐幼微出嫁的时候,连花轿都上不了,何况其他。但只要想法子完成拜天地的仪式就行,以她病着、体力不支为由,便能阻止女眷进到新房看新娘子。这是必然的。 是以,亲事落定之后,徐老夫人便开始筛选府里的丫鬟:与幼微身量相仿,最要紧是貌美。如此,拜堂之后,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孟观潮的通房,替她服侍他。选定之后,亲自调/教。 徐夫人气得不轻:固然有女儿这种听到孟观潮名字就胆怯的,也有那不顾一切想委身于他的女子。 他要不是洁身自好的性子,何至于到二十三岁才成亲?抛开地位,就凭那堪称勾魂摄魄的俊颜,亦能轻易妻妾成群。说来说去,不过是在等一个他愿意娶的人。 而且,与他拜过天地的女子,如何能不生出妄想? 劝婆婆,得到的总是一番训斥。实在气不过,徐夫人派丫鬟去给孟观潮报信,委婉地告知婆婆的行径,问他是否同意。 孟观潮说,只管让她折腾,我自有安排。 直到四月初十凌晨,孟观潮送一名代替新娘行礼的女子来到徐府。女子出自孟府旁支,是他已然远嫁的堂姐。 他对徐老夫人说,您选的人,我的手下识得,免了,不收,下不为例。交代完,留下全福夫人、几名丫鬟、护卫照应他堂姐,亲自抱着徐幼微上马车,接她到孟府。 徐老夫人一番心血工夫白费,气得第二日险些没法子如常面对宾客。 ——这些,徐幼微早已听母亲说过。他找最稳妥的人代替她拜堂的周到,让她动容,而比之他别的付出,只算是微末小事。 见祖母嘴角翕翕说不出话,徐幼微一笑,“自出嫁到如今,哪一样符合常理习俗?既然如此,祖母,我们就有始有终。” 徐老夫人身形微微前倾,神色真挚,“可我只是记挂你,想看着你在跟前,好生照顾几日。” 徐幼微笑得云淡风轻,“婆婆夫君待我极好,否则,今日我也不能坐在这儿与您说话。我的病情,您不了解,说来话长,总之是近期不宜离开孟府。已等了两年,不需争这朝夕。”说着,长睫忽闪一下,“我大姐、二姐、三姐,一向待我很好,您也特别宠爱。我也很想她们,可惜,三个都一样,好几年回不了娘家。” 几年不见的孙女,也没张罗着团聚一番,偏要找由头唤她这同在京城的病秧子回来。再不把她当回事,也不该说这种自己抽自己脸的话。 ——徐老夫人品出了徐幼微这些未尽之语,先是有些微的恼羞成怒,随即就眼神复杂地审视。 这哪里是徐家的小五?小五在她膝下那些年,性子沉静柔和,识大体,却也倔强,拧起来,说话都是横着出口。今日这般应付她的方式,前所未见。 难道说,区区数日,便被孟太夫人和那武夫灌足了迷魂汤、换了心肠? 徐幼微懒得再与祖母打太极,起身屈膝行礼,“料想着您也累了,我也已体力不支,该回去了。” “那怎么成?”徐老夫人立时道,“你若是不舒坦,到宴息室歇息一阵就是。好多话还没与你说,可不能急着走。” 徐幼微自顾自直起身来,退至厅堂居中的位置,笑盈盈的,“祖母,我说了,我还没痊愈呢,不能走着进来、躺着出去。” 徐老夫人瞥一眼她身侧两名丫鬟,“如此说来,你如今是把自身看得比亲人更重了?” 徐幼微看出她的顾忌,问:“您想与我说说这些?” “自然。”徐老夫人又望向她的两名丫鬟。 徐幼微轻轻一抬手,示意侍书、怡墨退出。 两名丫鬟立时称是,行礼退下。 这情形,反倒让徐老夫人更为心惊:原本以为,那是孟观潮或孟太夫人安排的人手,照顾亦监视,而眼前这一幕则意味着,两个丫头对她唯命是从。 “您说。”徐幼微道。 徐老夫人道:“我只问你一句,你还是不是徐家的人?你还要不要这些亲人?” 徐幼微莞尔,“我自然出自徐家,自然要善待我的至亲。”善待二字,咬得有点儿重。 徐老夫人面色转为沉冷,“那么,你二叔、大哥的事情,你管不管?” 徐幼微失笑,继而认认真真地问:“我怎么管?我在徐家,惹过谁?敢惹谁?在娘家都这样,到了孟家,又敢惹谁?” “可是……”徐老夫人结舌。 徐幼微轻叹一声,“我半死不活那两年,徐家也在获救之后安稳了两年,怎的我见好了,倒生出了这些是非?对了,”她好奇地问,“祖母,大哥到底为何触怒了太傅?” 这件事,她到今日也不清楚,没人肯告知。只是确定,徐检踩了线,到了孟观潮厌恶的地步。 这又是徐老夫人不能回答的问题。谁说,谁死——这是见过锦衣卫的长孙眼含恐惧地告诉她的话。 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小五,你变了。” 徐幼微再次恭敬行礼,直起身来,和声道:“下次相见,只盼着您能为我解开今日种种疑惑。若是不然,无从谈及其他。我笨,我不争气,我知道。对不住您了。” 到此时,仍是看似谦恭实则嘲讽地说话……“是谁教你这样的?你婆婆?那武夫?”徐老夫人语毕,凝住幼微。 幼微头戴珍珠头面,身着白色夏衫、淡粉色薄而多褶的裙子。 家常穿戴,背光而立,身形窈窕纤细,整个人却似在发光。 这样的一个美人,不再以家族为重…… 徐幼微轻柔似和风的言语打断她思绪:“生死、病痛教我的。生死如一梦、大病如一梦的感触,我就不跟您啰嗦了,不敢惹您心烦。” 徐老夫人身形一震,到此时才知道,自己的过失在何处:她太急切了,最该表现出来的,是对小五切实的关心。 可是……这明明不是以前的小五会计较的,若有前例可循,她怎么会明知故犯? “我这条命,是太傅与孟太夫人捡回来的。”徐幼微语带伤感,“我想着,最起码要做个知恩图报的人。这是您教我的道理,您还记得么?更何况,还有出嫁从夫的老话儿摆着呢。” 徐老夫人抿着干燥的唇。全不在预料之中的情形,她已不能应对。 徐幼微欠一欠身,转身向外走去。 面南背北的厅堂,夏日璀璨的阳光映照入室。 抬眼一望,光影刺目。 徐老夫人道:“小五,你恨上我们了——除了你爹娘,你有怨恨。”不然,早就求孟观潮高抬贵手了,给老太爷与二房几分体面,只要她开口,孟观潮一定会成全。 徐幼微停下脚步,等着下文。 “你恨,不外乎是因为我们为了家族,要你嫁入孟家。可那是你选的人,我们最终是没勉强你,是不是?” 徐幼微被气得轻轻地笑了。勉强她?她倒是想知道,如何勉强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一切,不外乎是她选择之后的抉择罢了。 徐老夫人见她不应声,又道:“你选的那个人,照他那个折腾法,好不了。……” “选也选了,嫁也嫁了,结果好不好,我都追随他。”徐幼微语声轻缓地打断祖母,“我只知道,亦会一直记得,是他解了徐家的困局。只有他可以。而且,他在意我病痛。” 在意到了极处。 自己疼得面色苍白、手指冰冷、青筋直跳也默不作声忍着的男人,忍不了她些许的不适,舍不得她多走几步路,为她点滴的好转迹象笑得像个大孩子。 会……对着她在病中常看的花花草草出神。 只因那是她在病中唯一的喜好。 两年无望偏要怀着希冀的岁月,他是如何度过来的? 今时看到她逐日见好,他又是如何在用力的珍惜着? 情有多深浓,回望便能懂。 谁都懂得,只是,有人回报,有人感激,有些人却拿来利用。 利用她,从而利用他。 徐老夫人望着孙女的背影,沉声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如今他有多宠你,日后就有多伤你,这不是不可能。那般跋扈残酷又阴晴不定的性情的人,怎可期许他一世情长?你真要陪着他毁了徐家,再毁了自己?” “他没毁徐家。徐家受罚的人,都是自找的。”徐幼微慢条斯理地道,“至于我,会否被他毁掉,您能做什么?徐家又能做什么?” “……” 徐幼微抬眼望着雪白的窗纱,眯了眯眼睛,“再怎样,那是在疆场出生入死得到将士爱戴的不世出的悍将,是为百姓谋得益处得到拥戴的太傅,是得到我恩师名儒宁博堂认可的饱学之士。 “我倒是想不出,怎么样的人,能让手持君心民心的太傅好不了。 “我更想不出,那样一个心怀天下的人,要怎样才会自降身价,毁掉一个女子。 “有生之年,是看不到了。 “最要紧的是,我想着,就算有朝一日被他毁掉,亦是幸事,总好过被上不得台面的货色折辱。” 末尾的话,看起来是有口无心的感慨,实则是戳到了徐老夫人的心窝子。 她故意的。 前生出嫁几年之后才明白,徐家的闺秀在祖父祖母眼里,类似花农饲养的花儿:长久悉心照料,为的是卖个好价钱,不同之处在于,花农是出手就了事,他们出手之后,还要长远利益,得不到,就嫌弃、放弃。 心寒的日子熬了很久,到如今,已经不再当回事。 不用当回事,连一句明打明的重话都不需给。 不值当。 “你!……”徐老夫人果然被触怒,手掌拍在座椅扶手,随即更为烦躁:小五说什么了?她能用什么借口发作她? 徐幼微缓缓转身,嫣然一笑,“我?我是孟观潮的夫人。我要的光景,是夫妻同心。您可心安了。” 光影耀眼,明眸生辉,笑靥炫目。 美得不可方物。 美得灼人眼。 徐老夫人一阵眩晕,眩晕之中,看到幼微转过身形,一步步走出厅堂,步调优雅从容,翩然如仙。《 》 25、第 025 章 徐幼微带着侍书、怡墨回到徐府正房。 进门前,听到父亲与孟观潮的谈笑声。进到门里,翁婿两个和徐夫人同时望过来,她笑一笑,问父亲:“在说什么?在院中就听到您在笑。” 徐如山见女儿神色与面色如常,放下心来,笑答:“和观潮说原五、苗尚书的趣事。” “怪不得。”她平时与婆婆、孟观潮闲谈,也没少听到那两个人的事,人就很有趣,自是颇多为人津津乐道的轶事。 “观潮,”徐夫人道,“午间留下来用饭吧?”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本就是回来蹭饭吃。” “那就好,我去给你们做饭。” “别了,怪累的。”孟观潮说,“再说了,您应付得了小五那个挑剔劲儿?” 徐幼微睇着他。 孟观潮笑,“又没冤枉你。” 徐夫人则由衷地笑道:“不瞒你说,小五那挑剔劲儿,就是我惯出来的。今儿又高兴,给你做佛跳墙也不在话下。” 孟观潮哈哈一乐,“那成,午间陪岳父喝几杯。有几道菜就行,不然,下次我可不敢来了。” 徐夫人笑着说好,又问女儿:“小五,累了没?要不要去歇息一阵?” “不累。”徐幼微噙着笑,陪母亲去往厨房,“我给您打下手。” “敢。坐一边儿瞧着就成。” “行啊。”徐幼微揽住母亲的手臂,“刚刚您说什么来着?给他做饭?没我的份儿啊?” 徐夫人笑出声来,点一点女儿的额头,心里却是特别舒坦。 这一次,侍书、怡墨自动留在了厨房门外。 进到厨房,徐夫人想和女儿说说体己话,便遣了下人,亲手将门口的一把椅子挪到砧板附近,问,“你祖母跟你说什么了?” 徐幼微照实说了。 徐夫人蹙眉,“真亏她想得出。没答应吧?” “当然没。”徐幼微站到母亲身侧,要帮忙择菜。 徐夫人却推她,“去坐着。别给我添乱。” 徐幼微无法,只好转去坐下。 “日后她要再这样,你只管往我这儿推。”徐夫人轻声道,“素来偏疼的次子、长孙出了事,急了。可凡事得正反两面想吧?观潮惯了他们两年,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大哥办的那叫什么事儿?” 徐幼微问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徐夫人这才意识到,女儿根本不知情,“观潮没跟你说?那他处置你大哥,是怎么跟你交代的?” “他只说我大哥忒不是东西,往死里埋汰他。” 徐夫人没撑住,笑了,“那孩子……倒也真是那么回事。” “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徐夫人道,“你别好奇那些,好生调养才是正经。” 徐幼微无奈,“可真是的。”转念想了想,又说,“好吧。” 午间,徐氏夫妇与女儿女婿围坐在桌前,欢欢喜喜地用饭。 孟观潮尝过饭菜之后,看着岳母,由衷赞道:“您这厨艺,太好了些。” “那就多吃些。”徐夫人绽出慈爱的笑容,拿过布菜的筷子给他夹菜,“这是最拿手的,尝尝。” “好。” 徐如山和徐幼微瞧着这一幕,俱是不自觉地唇角上扬。 徐夫人落座之后,道:“说起来,观潮对衣食住行倒是不大计较。” 孟观潮笑说:“干净就行。” 徐如山接话道:“在外征战期间,不乏天为被、地为床的日子,粮草供给不及时,吃草根树叶的情形都有过,可不就不计较这些了。”他与观潮投缘,连带的开始与一些武官来往,便知晓了行军征战之苦。 “说那些做什么?”孟观潮笑着对岳父端杯。 徐如山喝尽杯中酒,道:“本来就是。原五可跟我说过,你刚到军中的时候,嫌这嫌那的,尤其忍不了饭菜不合口。先帝心疼你,只要情形允许,就唤你一起用饭。” 孟观潮就笑,“原老五也没比我好哪儿去。起初我们在军中,都是芝麻官,要跟袍泽挤一个帐篷睡,他不肯,先帝纵着他,让他自个儿睡一个帐篷,被褥都是先帝赏的。我说什么了?他还好意思说我?” 余下三人齐声笑出来,笑过之后,便是不落忍。昔年那么纵着自己的两个少年郎,在如今,都是不拘小节的做派,如他所言,衣食住行干净就行,旁的都不计较,甚而衣服破了都不以为意。 这一点,徐幼微的体会最深,感触也就最多,不自觉地握着筷子盯着白饭出了神。 孟观潮从身侧的丫鬟手里取过布菜的筷子,给她夹了两块红烧肉到碗中,“这可是岳母亲手做的,特别好吃。吃完啊,不然跟你没完,殃及着岳母教训你。” 她那口味,可难伺候了,不喜吃肉,吃的时候,肥了不行,瘦了不行,腻了更不行。这就一度让她用饭时不能荤素搭配着来。 徐幼微慢悠悠地说:“我才不让你如愿。” 孟观潮笑道:“那我就如愿了。你横竖是掉坑里了。” 徐幼微凝了他一眼,也笑了,之后,乖乖地把两块红烧肉吃完。 徐如山和妻子相视一笑,笑容里有着相同的庆幸、欣慰。这样的一对儿小夫妻,叫人看着就欢喜。观潮从不掩饰对幼微的宠爱,但那份儿宠,又是自然而然的,凭谁也不会觉着突兀。 孟观潮与徐幼微盘桓到未正,离开之前,允诺下次休沐时再来。 . 转过天来,孟府长房请人到逢家说项。 逢家如今这情形,哪里敢拿架子矜持,当即答应。 五月十三,孟文晖与逢三小姐的亲事落定。 孟府但凡有个能为外人知晓的事情,便会成为官宦门庭瞩目的焦点,并反复揣摩。 逢舟身在诏狱,孟文晖在此时求娶逢三小姐,这情形,与当初孟观潮娶徐幼微的情形相仿。 于是,所有局外人都认为:逢舟有救了,走出诏狱是三五日之内的事。 可孟观潮如果真这样做了,便有徇私的嫌疑,等于是主动送给西北两位总兵一个把柄。 认可、敬重他的官员,暗暗心焦。可这种事若是当面提醒,绝对得不到好脸色,要被噎得俩月都缓不过那口气——太傅娶徐氏女的时候,已经见识过。 恨他、盼着他倒台的官员,则是翘首盼望逢舟尽快走出诏狱,弹劾的折子都准备好了。 但是,连续几日,孟观潮若无其事。 五月十七,傍晚,他与皇帝循例到练功场。今日习练拳脚功夫,指点之后,他站到一旁,观望皇帝与小侍卫用过招的方式反复习练。 天气热,没多久,皇帝与几名小侍卫便挥汗如雨,却无一个叫苦,神色专注。 太后寻过来。是身量纤纤,明艳照人的女子。今年二十六岁,看起来只有二十上下,而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孩子气,又要减三两岁。 这一段,她对星象有了兴趣,夏日天晴又最适宜观星,便有了日夜颠倒的情形。 孟观潮躬身行礼。 太后抬手示意免礼,站到他两步之外的距离,示意宫人退后一段,如实告知近期的喜好,十分歉意地道:“我大抵要到秋日才能见太夫人和幼微。总不好不晌不夜地让她们来。” 她在闺中时,便与孟观潮相熟,一向只当他是友人,一丝太后的架子也无。 孟观潮失笑,“怎么都好。”他对太后,除了见面行礼,也只当友人一般。 太后望向皇帝那边,过了一会儿,道:“寒儿近来清减不少。” 皇帝名字是萧寒。 孟观潮颔首,“给他换了分量重一些的兵器,其余功课也加快了进度。这一阵比较辛苦。”皇帝是清减了不少,但是比起同龄人,还是胖嘟嘟的。 “怪不得。”太后笑道,“有两日,从练功场回去给我请安,小气包子似的,说只是换了一张弓而已,怎么就不能适应呢。近来晚间做完你布置的功课,就带着侍卫去练习骑射。” 孟观潮微笑。 太后想了想,笑问:“你是看不得他长胖吧?” “横着长怎么行?” 太后轻笑出声,“也是。”又看着孟观潮犯愁,“特别爱吃糖,这可怎么办?” 孟观潮眉梢微动,“这也归我管?” “我没法子的事,可不就要你管。”太后底气十足,“先帝可是私下与你说过,把寒儿当自己的亲侄子来教导,也一再告诉寒儿,把你当亲叔父一般敬着。” 她是真好意思,这些话,一年起码跟他念百八十回。孟观潮想了想,“我只能用文武功课做文章。”总不能让小皇帝吃坏牙。 太后欣然点头,“随你,管得住他就好。”她放下心来,看看天色,“这两日不会闹天气吧?” 孟观潮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反问:“我去钦天监当差吧?”一个一个,都是这样,动不动就问他天气。 太后笑出声来,“那怎么成。屈才。” “这两日没事。”孟观潮说。 太后关切地问:“跟宁先生恢复来往了,有没有请宁夫人给你好生调理?” “有。”孟观潮说道,“这毛病年月久了,三五年能好就不错。放心,还能帮你们测几年天气。” 太后又笑了一阵,“夏日真少不了要问你,晚间我要看星象,就怕突然变天。” “有个消遣的事由也好。”孟观潮微笑,“几时要闹天气,我让宫人告诉你。” “那太好了。” “宫里的事情,没撒手不管吧?”官宦门庭有主持中馈的主母,太后在宫里的情形相仿,只是管的人和事更多。她要是甩手不管了,宫人兴许会闹出是非。 “没。晚间看完星象看账册,早间临睡前把事情交代下去。放心吧。”太后用事实表明自己没偷懒,“比起去年,宫里今年春季的开销少了九万三千七百余两。” “国库空虚,宫里的日子就清苦些。缓几年吧。缓过劲儿来,由着你们享享福。” “不碍的。”太后笑道,“眼下的光景就很好。只要你好生在帝京待着,守着太夫人和幼微,带着寒儿,便什么都有了。” 孟观潮一笑置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吩咐宫人告诉皇帝今日到此为止。 皇帝本来不大情愿,还想再习练一阵,但是望见了母亲,便作罢,笑着跑过来行礼,“娘亲,您怎么来啦?” “找你四叔商量些事情。”太后取出帕子,俯身给儿子擦汗。 母子两个,私下里并不肯遵照相应的称谓。这不关孟观潮的事,且觉着是人之常情。 皇帝望向孟观潮,“四叔,我们回南书房吧?功课上我还有不懂之处。” 孟观潮颔首,“行啊。” 太后则笑道:“那我就回慈宁宫了。” 君臣两个行礼,目送她离开。 回南书房,自来是走回去,今日亦然。不论习练骑射还是拳脚功夫,消耗的体力太大,若是当即坐轿辇一动不动,偶尔,皇帝的腿会抽筋儿。 君臣两个一面走,一面闲闲地说话。 走出去好一段,皇帝红扑扑的小脸儿恢复如常,体力缓过来了,却停下脚步,张着手臂对孟观潮道:“四叔,抱。” “……”孟观潮嘴角一抽,转头要唤宫人给皇帝摆驾。九岁了,怎么好意思的? 皇帝却在他出声之前改口,“算了,我们继续走吧。” 孟观潮嗯了一声,举步前行。 皇帝起先好好儿的,过了一会儿,便开始踢踢踏踏地走路。 孟观潮侧头看他一次,皇帝就收敛一次,不消片刻就又用鞋底蹭着路面走。 孟观潮索性不再理会。 又过了一阵,皇帝开始气喘吁吁的,显得很累的样子。 孟观潮抿了抿唇,转头寻宫人,皇帝却再一次阻止,小胖手握住他手指,“不要。” “……”孟观潮睨着他。 “四叔。”皇帝眼巴巴地看着他。 孟观潮叹气,俯身捞起这小胖孩儿。 皇帝立时笑起来,猴到他身上,“四叔最好了。” 孟观潮却说:“做戏的工夫太差。” 皇帝搂住他颈子,开心地笑,“我知道,就等着四叔看不下去。” “……”孟观潮到底是没忍住,手掌轻轻在他背部一拍,轻声道,“下不为例。多大了?” “嗯!”皇帝笑嘻嘻的,把下巴颏儿安置在四叔肩头,眼神狡黠。 下不为例?到时再说。 记事起就黏着四叔,最喜欢他抱着自己。 所以,他讨厌长大。 . 这晚,孟观潮要迟一些回府,派人传话回来。 常有的事,太夫人与徐幼微自是不在意。 徐幼微陪着太夫人用膳,饭后等旁人散尽,婆媳两个闲话家常。 近亥时,幼微回到卿云斋。 走到正屋廊间,看到孟观潮站在棋桌前,缓缓落子。 离近了,见他手里一把黑子,棋盘上错落着的亦只有黑子。 自然不是下棋,而是在梳理什么事情的脉络。 徐幼微见他神色冷凝,便没打扰,径自回了正屋,照常洗漱歇下。 到他歇在身边,被他揽入怀里的时候,她随口问道:“在筹划什么事情么?” “嗯。坑挖好了,就等着那三个往里跳。”他说。 徐幼微哦了一声,之后开始认真斟酌那件事,“从哪方面着手的?” “在官场的,泯灭于官场;在家中的,落魄于庶务。”孟观潮语气至为平静。 “他们的儿女——” “顺理成章的罪名,疑心再重,对我也只是存疑而已。除了文晖,没秉承其父的偏激固执,不难安抚。文晖,大抵要陪着老大,不能留。” “哦。”徐幼微暗自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他给予的答复,已是最好。随后就想通了一事,“其实,你是心肠最柔软的人。”孟文晖,死不足惜,她说的是他对其余侄子侄女的照拂——他何尝不是为了那些人,才费尽心思地布局? 孟观潮讶然,片刻后,勾过她索吻。 他一直在忍着寻常人不能忍的事,一直在对打着亲友之名肆无忌惮利用算计他的人给予宽和。 没有人愿意明白,只有人愿意看到他忍无可忍之后的狠辣。百般诟病。 可是,小妻子懂得他。 这份懂得,弥足珍贵。 是他从不曾奢望过的。 缠绵悱恻的亲吻,加深,再加深,让彼此偶尔不可控制地轻轻颤栗,让他无法克制,有了要她的欲念。 可那怎么成? 他与她拉开一点距离,晃了晃颈子,放开她。 她却在此时缠住他,不顾发烧的面颊,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们……可以圆房了。” “嗯?”他挑眉,看住她。《 》 26-30 ☆、第 026 章 徐幼微说:“上次去见师母, 说体己话的时候, 她给我把了把脉。” “怎么说的?”孟观潮问,因着注意力转移,呼吸变得平缓。 徐幼微告诉他, 师母开了调理的方子, 又将药草做成药丸, 前两日派人送来了。 孟观潮侧身躺好:“是什么症状?” “就是宫寒什么的。”徐幼微实在不好意思跟他细说这种事, “说了你也不懂。反正, 这一两年, 就算调理着,想有喜都不成。” 孟观潮亲了亲她面颊,“万一呢?” “再不放心的话, 可以算着日子……” “说来听听。” 徐幼微无法, 按捺下百般的不自在,将师母告诉自己的话,慢慢地转述给他听。 孟观潮又有了新问题:“问题是,你小日子不是不准么?” “在调理了。”说话间,徐幼微留意到,他由心神到身体都平静下来,已然没了那心思。 “师母说的, 怎么跟我听说的完全相反?” 徐幼微讶然,“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些?” 孟观潮拥着她,“在军中听说的。” 徐幼微一笑,这才解释道:“寻常人都认为小日子前后容易有喜, 其实不是,正相反。师母说的,错不了。” 他嗯了一声,拍抚着她的背,“等小日子理顺了再说。” “好。”徐幼微环住他身形,心生笑意,“到时候,说不定你就把这事儿忘了。” 孟观潮微笑,大多数时候,真想不起那件事,“之前,偶尔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徐幼微柔声道:“太忙碌了而已。”又问,“在军中的人,怎么连这种事都说?” “那帮人,有时候跟地/痞似的,什么都说。”孟观潮语带笑意,“想当初,我和原冲说话都是文绉绉的,没过多久,就让那帮人带沟里去了。” 徐幼微轻笑,“喜欢在军中的日子?” “喜欢。”孟观潮语气愉悦,“遇见你之前,有时候心烦了,就想把自己打发到边关。那种日子,打心底舒坦。” 徐幼微由此想到了前世的他,的确是有机会就离开帝京,与将士为伴。 “如今这样,也舒坦。”孟观潮把玩着她的长发,“搂着睡,就比什么都好。” 徐幼微一笑。她也有这感觉,相拥而眠的静好,几乎胜过更近一步的亲昵。主要也是有负担的缘故吧?在他不宜碰她的日子,亲昵等同于招惹,让彼此为难. 翌日午间,很少见的,孟观潮午间回府——下午给皇帝上课,要用到书房里几本藏书,谨言慎宇又不知在何处,便亲自回来取。 他与幼微一起去了太夫人房里用饭。 如意正坐在窗台上,看到徐幼微,立时跳到大炕上,要跑向她,中途留意到孟观潮也进门来,立时止步,犹豫片刻,又回到窗台上。 孟观潮问幼微:“它什么时候跟你这么熟了?” 徐幼微一笑,“每日都见面。” 太夫人笑道:“如意跟幼微很投缘。” 孟观潮只是笑。猫跟小猫,可不就投缘么。 三个人坐在一起用饭。太夫人并不遵循食不言的规矩,与儿子儿媳边用饭边说笑。她问观潮:“吃着这饭菜怎样?” “好,好得很。”孟观潮说。 太夫人转向幼微,“观潮如今随和,年少时,有几道特别喜欢吃的菜,更有些碰都不肯碰的。他不喜欢吃茄子,多怪。” “是么?”徐幼微也觉着奇怪,看他一眼。好些人都说,茄子做好了,比肉还香。 “那也能怪我?”孟观潮说,“那时候厨房做的不好吃,您就更别提了,那厨艺……吃您做的菜,跟吃药似的。” “你这混小子。”太夫人戳了戳他眉心,笑得不轻。 徐幼微亦是忍俊不禁。 孟观潮也笑,对幼微说:“真的。回头你求着娘给你做道菜,也开开眼界。” “你行了啊。”徐幼微笑着取过布菜的筷子,“饭菜做的好不好,又不打紧。”说着话,连夹了两块婆婆喜欢的鲜藕,送到婆婆碗中。 “对,不打紧,你们都一样,会吃就行了。” 婆媳两个又笑。 孟观潮笑道:“后来是原冲帮我改了口味。他听说我不吃茄子,匪夷所思的。那时在军中,还动不动跟我打架呢,说不信那个邪,替伙头军给我做了一次茄子,等我跟先帝一起用饭的时候,亲手送去。就是最家常的做法,但是真好吃。” “原家老五还会做菜?”太夫人惊讶,先前从没听儿子提过。 孟观潮笑着颔首,“嗯。他说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不让我跟人说。” “那孩子,博学多才,比你强多了。”太夫人道,“比起你,有涵养,脾气好。” 徐幼微就笑。 孟观潮笑笑的,取过长长的布菜的筷子,给母亲夹了一块糖醋鱼,“您怎么老揭我短儿?吃菜。”语毕,又给幼微夹了一块鱼,“你这幸灾乐祸的,也多吃些。” 婆媳两个又笑。 饭后,夫妻两个道辞回了卿云斋,权当消食,去小花园散步。 两个人并不怎么说话,静静相伴,亦是享受。 谨言来了,禀道:“锦衣卫指挥使常洛前来,有事禀明。” “让他过来。”孟观潮说。 谨言称是而去。 孟观潮看着幼微,“也是有些交情的人,我在金吾卫行走的时候便相识了,人不错。”他的友人,都很愿意让她见一见。 徐幼微说好。 过了些时候,常洛快步而来,对孟观潮躬身行礼。是友人,但礼数不可废。 徐幼微匆匆打量,见常洛三十来岁,身形高大挺拔,样貌俊朗,举止透着矫健干练。 孟观潮为他引见:“内人。” 常洛又躬身行礼,“下官问太傅夫人安。” 徐幼微侧身回避,微笑,“常大人快免礼。” 之后,常洛对孟观潮谈及正事:“你要找的那女子,不在京城,反复核实过了,六年前便已离京。” “不知下落?”孟观潮问。 “嗯。” “找。” “好。”常洛应下之后才道,“与之同样有学识、能文能武的女师傅,京城还有几个……” “看不上。” “好。”常洛笑出来,“我猜就是这样,已经安排下去了,横竖锦衣卫是债多了不愁。” 孟观潮牵了牵唇,“三个月为期。” 常洛说好,又道:“骏马也找到了,叫逐风,稍迟些就送来。汗血宝马,是母马,快两岁了,性子特别柔顺,脚力又不是一般的好。” 孟观潮莞尔,“费心了。” 徐幼微心头一动。她怎么觉着,他们说的这两件事,都与自己有关?他说过,要给她找个师傅。可是,不能够吧?她一直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 常洛犹豫一下,咳了一声,道:“其实,逐风是皇上送你的。听说我四处给你踅摸性子温驯的宝马,就亲自从御马监选了这匹,跟我说,千万不能告诉太傅。可我想着,御马监的人不出明日就得告诉你,那我还是不打自招吧。” 孟观潮一笑,“不管怎么着,找到就行。” 常洛放下心来,直言问起逢舟的事:“是按章程接着整治,还是松一松手?” “照常发落。” “成,你让我心里有数就行。”说完这些,常洛拱手道辞,“托太傅的福,还有很多事,得赶紧回去。” “德行。”孟观潮笑道,“去忙吧。” 常洛又对徐幼微拱手,“改日让内人来给夫人请安。” 徐幼微笑着颔首,待人离开之后,她问:“什么女师傅、骏马的,怎么回事?” 他语气柔和:“不是说了,要给你找个师傅。” 徐幼微动容,看住他。 “对你,我不说虚话。”他示意下人退后。 “领教到了。”她眼含疑惑惊讶地凝住他:怎么能待人这样好? 孟观潮轻轻一笑,携了她的手,微声道:“再这么看我,我可要亲你了。” 徐幼微的心突地一跳,连忙错转视线。 他哈哈地笑,最喜欢看她别扭的小模样。 她没好气,斜睇着他。 他笑着,用只有彼此可闻的声调说道:“我家傻乎乎的小猫,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她傻乎乎,这纸老虎该着急上火才对,怎么倒这么开心?到底谁傻啊?徐幼微横了他一眼。 他笑意更浓,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 没过多久,常洛说的那匹汗血宝马送到府中,谨言将马儿牵到卿云斋第一进院中。 孟观潮带幼微去看了看。 通身枣红色的骏马,体型优美,四肢修长,步调轻灵而优雅。 孟观潮相看一番,拍拍逐风的背,“不错。” 徐幼微则显得小心翼翼的,抬手抚着逐风的鬃毛。 “到秋日,我教你亲自照料逐风。”孟观潮是爱马的人,语气特别柔和,“这样的马儿和如意一样,有灵性,像小孩儿,我们也要当成小孩儿对待。” “嗯。”徐幼微用力点头。 孟观潮吩咐谨言:“带去马厩,好生照顾着。” 谨言称是,笑着牵着逐风离开,一面走还一面和它说话。 夫妻两个则回了正屋,孟观潮洗漱之后,徐幼微帮他换了身官服,期间咕哝道:“幸亏你不怕热,不然多受罪啊。”又抱怨,“这时节,官服的料子该更轻软透气些才是,你不能知会内务府一声么?不怕是一回事,更舒坦些是另一回事,对不对?……” 看她蹙着小眉头,一本正经为了他絮絮叨叨,他心里那根柔软的弦便被反复碰触着,轻轻的,柔柔的。 他托起她的脸,轻柔而坚定地吻住她,将她未尽之语封住。 她因着意外轻哼了一声,下一刻就安静下来,随着他心思,勾住他颈子,轻柔地回应。 “小猫。”良久之后,他拥着她,语声低哑温柔地唤她。 “嗯?”这样的称谓,总是让她有些别扭,“纸老虎,你真不能正经地待你夫人么?” 他轻笑,“我夫人,要是我取名,该叫徐小猫。” “……闭嘴。”她啼笑皆非,却也随着他胡扯,“再这般打趣,当心我挠你个满脸花。” 他低低地笑,用力抱了抱她,吻了吻她额角,“该走了。乖乖在家,做什么都一样,别累着自己。” “嗯!” 他去宫里之后,徐幼微取出早就选好的衣料,撒粉、裁剪。 要给婆婆和他各做一身衣服,他是百无禁忌,可因着婆婆的缘故,她还是依照俗例,特地看过黄历,选了今日这适合裁衣的日子。 李嬷嬷和侍书、怡墨在一旁瞧着,俱是笑吟吟的。 李嬷嬷道:“看夫人这手法,女工定是很好的。” “过得去。”徐幼微笑道,“你们应该都知道,我自几岁起,就拜到了宁先生门下,因为是老人家唯一的女学生,宁夫人带着我的时候倒更多些,女工、心算,都是宁夫人教我的。” “这些有耳闻。”侍书将话接过去,“宁府也有别家闺秀出入,可那些人都是先生夫人肯指点学问却不肯认到名下的。” “是啊。”徐幼微唇角上扬,“我师父那个脾气……偶尔跟四老爷有得一比。较劲两年,可和好也容易。真是没法子。” 李嬷嬷和侍书怡墨都笑,心里却想,容易什么啊?没您费心斡旋,那两个犟脾气,不知还要僵持多少年。 思及此,便对四夫人多了一份敬重:四老爷总是把夫人当小孩儿,可是,夫人天资聪颖、兰心蕙质是必然的,要不然,怎么会成为宁先生唯一的女学生?宁博堂收徒弟,谁都晓得,门槛不是一般的高。 侍书怡墨担心徐幼微忙碌期间觉得热,便同时取了扇子,走到她近前,轻轻打扇。 “你们喜欢怎样的衣服?”跟前的三个人,悉心照顾了自己两年,徐幼微对她们从没架子,“等我再好一些,也给你们做。我喜欢做针线。” 怡墨笑道:“等你再好一些,赏奴婢几个亲手做的帕子就成。” 李嬷嬷、侍书齐声附和。 “这好说。”徐幼微笑道,“上回去师母那儿,抢了好些花样子回来。”她看向三人,目光灵动,长睫忽闪一下,“有一些是帕子的新绣样,等着啊。” 俏生生的模样,让三个人由衷地笑着说好。 随后,徐幼微手里的事情不停,嘴里委婉地提起孟观潮与三哥兄长不合的事情。 这些,李嬷嬷最清楚,又知道四夫人是太夫人和四老爷最信任的人,也便不隐瞒,低声提及当年一事:“走至如今,四老爷不容易,太夫人更不容易。 “夫人是不知道,那兄弟三个,过于歹毒了。 “奴婢是太夫人的陪嫁丫鬟,便知晓一些秘辛。 “太夫人怀着四老爷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一个,利用下人下了毒手。 “太夫人那时并没意识到,嫁入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门第,不知防范,便吃了亏。 “生产时……险些就一尸两命。 “四老爷出生之后,起初两年,特别孱弱。太夫人就不消说了,当真是伤筋动骨,落下病了,调理了十多年,才去了病根儿。 “这些,奴婢们有意无意的,跟四老爷絮叨过。就单为那件事,已值得他追究,您说是不是?” 作为忠心耿耿的仆妇,她不想四夫人对太夫人、四老爷生出哪怕一点点误会。 徐幼微明白,转头看着她,神色认真地点头,“的确是。那就是不该不计较的事。”孟观潮那个人,自己再怎样,也不见得会计较,但母亲是他最在意的人,伤过母亲的人,他是断然不会容着的。 李嬷嬷与侍书、怡墨闻言,同时暗暗透了一口气。 也是在此刻,主仆四个真正通了款曲,有了默契. 至六月,对于徐幼微,可喜之事是小日子在距离上次一个月到来:早就委婉地问过侍书怡墨,在以往,那可真是没谱,不是早几日,便是晚上好些天。 她难以想象,病中的自己,是如何应对这些事的。 孟观潮却是心细如发,思忖一番,特别高兴,这晚,拥着她说道:“长此以往就最好了。” “嗯。你不去外间睡么?”她是觉得,他嗅觉定是异于常人的灵敏,血腥气再轻微,也会叫人不适。再说了,她也听嬷嬷说了,这种日子,就该分开睡。 “数你事儿多。”孟观潮揉了揉她的脸,“给我睡觉。” “哦。”除了这样,她再无应对的言语。 “小笨猫。”他啄一下她的唇。 “……”她翻身背对着他,“纸老虎,给我一边儿去。”跟他这种人过久了,私下里真是想有正形都不成。 他就逸出清朗的笑声,把她身形板过来,拥到怀里。 那怀抱,柔柔的。她安然地阖了眼睑,在他轻柔的拍抚下,堕入梦乡. 七月,除了西南的事,庙堂上出了一档子引人注意的事:漕运在浙江关卡出了问题,在职官员被罢免,可能够顶替的人选,却成了难题, 事情议论来议论去,目标慢慢锁定在大老爷身上。 这方面,大老爷是能人。 孟观潮却懒得用这个人,让六部再议,再选人。 六部见状,反倒认真跟他拧上了:一来是没有更合适的人,二来是觉着他的顾忌没必要。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为了避免孟府烈火烹油,才将大老爷自户部挪到了国子监。 可是,太傅的权势,再大、再小一些,有什么区别? 孟观潮将事情一再延后。 大老爷闲闲看戏。 到末了,孟观潮终究是没拧过六部官员,勉勉强强地答应启用长兄,通过皇帝册封大老爷为户部郎中,命其到浙江上任。 大老爷心情大好,心情愉悦地赴任。 徐幼微却在想,这个人,有生之年,不知还能否再见到。 对她而言,可喜的是小日子又在月初如期而至,日子对上了。 孟观潮留意到,亦是满心愉悦。 夏末,皇帝不管母亲,径自传旨,要见一见他的四婶婶。 徐幼微连忙按品大妆,去宫中面圣。 九岁的皇帝,胖嘟嘟的,但样貌粉雕玉琢,大眼睛神光充足,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子。 皇帝对貌美又娇弱的四婶婶一点架子也无,一见就投缘,把自己平时喜欢吃的糖果、点心全部唤宫人备齐,让她吃,没多久,两个人就认真讨论起膳食茶点的优劣来。 孟观潮在一旁瞧着,嘴角一抽一抽的:俩吃货凑到了一起……麻烦。 而他不知道的是,妻子在见到皇帝之后,心绪有了莫大的起伏。 当夜,曾经梦见过的事,再一次在梦中出现: 皇帝长大之后,在宫外得遇女子林漪。那件事,梦境鲜活,她听到了君臣两个的对话。 林漪的出身,非常上不得台面——是名动京城的花魁。让孟观潮震怒的不是这一点,是皇帝自觉理亏,要禅位于太傅,携林漪到清净之处,过自己的清净日子。 那时候,孟观潮的身体情形已经很不好了。数年征战、镇守边关,又如何都不肯善待自己,病情严重。 他殚精竭虑地安排身后事,为皇帝做最缜密的安排,可他亲手拉扯大的帝王,却动了那样的心思。 当时听皇帝态度坚决地说完打算,他忍无可忍,抬手就是一耳刮子。皇帝不躲不闪,嘴角立时淌出鲜血。 他仍是不解气,又将人拎起来,狠踹一脚。 皇帝身形飞出去,立时呕出一大口鲜血。 “我想要什么,再容易不过,不需要承任何人的情。我不稀罕的,谁送我都没用,不收。”他说,“这皇位,你不想坐也得坐。这一番责罚,我只恨迟了数年。你要是有出息,等我身死之后刨坟掘墓便是。我在一日,你就别想任意妄为。” 不怕,什么都不惧。 在这尘世只剩了至交相伴之后,没有任何事能成为他的顾忌。 都气成那样了,还是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想法子给皇帝收拾烂摊子,回身落座,语气透着万般疲惫地说,不过是想与有情人长相厮守,不丢人。女子出身再不堪,也不是她的错。今年皇上大婚,但是,她要换个身份,见过她那张脸的怕是不少,人前也要换张脸。你不想永远失去她的话,就照我安排行事。 皇帝擦去嘴边的鲜血,看着他,很久,随后膝行到他面前,抱住他,哽咽着说我错了,闷闷的,已满脸是泪。 他敛目看着皇帝,很久,继而俯身,手碰了碰皇帝清晰地印着指痕的面颊,问,疼么? 皇帝摇头,继而失声痛哭。 皇帝大婚两年后,战捷回返帝京途中,帝师孟观潮溘然长逝。 帝悲恸欲绝,为帝师守灵八十一日,出殡时,扶棺而行. ☆、第 027 章 满心悲凉中, 徐幼微恍然醒来。 外间的灯光透过槅扇上镶嵌的玻璃入室。孟观潮还在伏案忙碌。 这种事, 到底是不是他在那一世发生过的?要说是臆想,怎么会一而再地出现在梦境中?得想法子验证一下。 徐幼微起身下地,寻到外间。 孟观潮扬眉, “又做噩梦了?”她睡眠不好, 做梦是常事, 时不时就做噩梦。 “是做了个梦。” 孟观潮示意她到身边坐, 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徐幼微挨着他坐下, 喝了半杯温水, 道:“我总是梦见一个女孩子,今年也就五六岁吧,出奇的漂亮、聪慧, 但是身世孤苦, 如今落入了人牙子手里,处境很不好。” 这些,在梦中,听皇帝对他说过。亦看到过,他亲自面见林漪的情形,记得那女孩子眉心一点朱砂。 孟观潮在意的一点是,“总是梦见?” “嗯。”徐幼微点头, “动不动就入梦,每次醒了,心里都特别难受。我可不可以找找她?” “这事儿倒是有些意思。”孟观潮问,“猜得出人在何处?” “应该就在京城。叫林漪——应该没错, 要是名字上出了偏差,也无妨,我可以画出她的样貌。” “都到这地步了?那与你可真是缘分不浅。”孟观潮略一思忖,果断地道,“成,我派人找找。”又安抚她,“小事,谨言慎宇就能办。” “要是找不到——”话说到这地步,她反而有些心虚了。有什么缘分啊?怕他再被皇帝刺痛而已。 “找不到就差人去别处找。”孟观潮微笑,“有些怪异,我们不妨看看,你的梦是真是假。” “但愿能找到。”她真怕害得谨言慎宇白忙一场。 “去睡吧。”孟观潮拍拍她的背。 “你还要忙很久么?”她问。 “嗯。”他笑,“想我了?” “……”徐幼微立时下地,回往里间,走动间,听到他逸出愉悦的笑声。她鼓了鼓腮帮. 随后几日,徐幼微给太夫人和孟观潮的衣服做好了,唤丫鬟仔细浆洗,亲自熨烫。 给婆婆的,是一件丁香色缂丝葫芦纹样褙子,一条水白色裙子。衣料就很好看,用不到刺绣,只是在镶、掐方面多做了些文章,譬如在袖口、衣摆、裙摆上镶嵌了相宜的现成的襕边,衣缘用足了掐芽的工夫。 她亲手送到婆婆面前。 太夫人将衣服展开来,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欢喜:“诶呦,真是没想到,能穿上儿媳妇做的新衣服。” 如意围着团团转,太夫人推开,“边儿去,敢挠我的新衣服,我饿你两顿饭你信不信?”继而又夸赞幼微,“这针线实在是好。” 如意气呼呼的。 徐幼微就笑,把如意捞到怀里,手势温柔地安抚,“许久没动过针线了,这回您将就些。” “已足够好,太好了。”太夫人笑道,“过两日原家四房的孩子抓周,我就穿这褙子去。这次你就别去了,闹哄哄的,一露面,不定多少人缠着你说话。精气神儿再好些,我再带你去串门。” “好啊。”徐幼微笑道,“娘,您喜欢怎样的样式?告诉我好不好?我平时没别的事,也真喜欢做针线。” “只要是你做的,怎么都好。给我做一套中衣吧。”太夫人将衣服小心翼翼地叠起来,“等会儿我让人送些料子过去。余下的,你和观潮留着用。”又叮嘱,“可千万慢慢来,冬日能穿上就行。等你痊愈了,我再由着性子支使你。” 这种事,是表明婆媳关系融洽的一种方式,她又不忍心累着儿媳,便选了折中的方式。 徐幼微笑道:“好啊。” 她给孟观潮做的是一袭净面深色深衣。是梦境影响的缘故,最经常看到的,是他身着深衣、道袍或箭袖粗布长袍。这次便随意选了一种。 孟观潮下衙之后,看到新衣服,拎在手里看了一阵子,随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搂着她一通亲. 徐幼微心里记挂的事有两件:孟文晖与逢氏的亲事,寻找林漪的结果。 七月末,孟文晖与逢氏的婚期定下来:今年十月上旬。 对于寻找林漪,她一直心存忐忑,一时希望找到那个女孩子,一时又希望找不到,从而能够告诉自己,那些梦境,都是不曾发生的幻象。 梦境被否定了最好,如此,他就不是那么孤寂决绝地度过余生。 然而…… 七月二十八下午,谨言将一个小女孩儿带到她面前。 她一眼就看到了女孩眉心的朱砂痣,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跳。 谨言禀道:“苦的很,父母十两银子就把她卖了,通过人牙子找到她的时候,正在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所在当差,服侍特别不入流的货色。” 徐幼微听得出,这番言辞,已是他所能说出的最委婉的。她笑一笑,起身走到林漪跟前,俯身看着女孩子,“日后,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林漪对上女子温柔的笑靥、绝美的容颜,用力点头,“好!奴婢愿意服侍您。” 小声音稚嫩而清脆,大眼睛明澈而灵动。 那般谦卑的态度,刺痛了徐幼微的心,她蹲下去,带着万般疼惜,把女孩揽入怀里,寻到对方的小手,惊觉手上竟已有了薄茧,又是一番心疼,“几岁了?” “六岁。” 徐幼微抱起林漪,对谨言一笑,赏了他一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辛苦了。”随后转入次间。 谨言望着她们的背影,笑得格外舒心,出门后微声咕哝:“这小孩儿,几世修来的福气?终究是有救了。”他不好直接告诉四夫人,这孩子,是在风月场合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在伙房当差,正被人打骂,把他气得不轻,第一次不经请示便发作人了。 孟观潮回到卿云斋的时候,林漪已经换了干净整洁的衣服,是幼微临时从小丫鬟那里找的。 林漪已经睡着了,衣袖卷至肘部,裤管卷至膝上,徐幼微正在给她有淤青的胳膊、腿上药水,神色黯然。最看不了这种事,却不想,林漪的幼年恰是这般悲苦。 孟观潮看着那孩子新伤旧伤俱在的手臂、瘦瘦的小脸儿,便忍不住蹙了蹙眉,轻声问:“哪儿来的倒霉孩子?” 徐幼微看他一眼,知道他不是发问,而是下意识的感慨,就没应声。 孟观潮打量她神色,手指勾一勾她下巴,“喜欢这孩子?” 喜欢么?在梦里并不喜欢。不能喜欢,那是害得他暴怒发作皇帝的女子,要找到人的初衷,也只是防患于未然,可是亲眼看到仍是孩童的人,心绪便不由控制,失了冷静。她点头,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我们怎样安置她?我不想委屈她,不想她再过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 最关键的是,那是可能成为皇后的人,要是放在身边做下人,她就别想再睡得踏实了。而林漪此生的命途若有不同,也很好,当做一个晚辈带在身边照拂着就是。 “我们可以很给她找一个稳妥的门第么?”比起平时,她显得絮叨而没了主意,“可是找谁呢?明里善待暗里委屈可怎么成?好端端的添个孩子,凭谁都不情愿吧?可我又实在不想委屈她。不能委屈。实在不行,让爹娘认下?……也不妥,祖父祖母二叔二婶会给她脸色瞧。……” 孟观潮见她急成了这样,便知与孩子在区区半日间生出了切实的情分,笑着用食指点了点她的唇,“好说。”他俯身,握住林漪的小手,无意间碰到茧子,讶然,将那只小手摊开来,又看到一道被烫过的已经上了药的红痕,不由得磨了磨牙,“那帮畜生。” 说起来是最狠的人,却从来看不得小孩子受委屈,被打骂的,尤其看不得。 正在这时,林漪醒过来,见到出奇俊美的男子,因着那股子慑人的气势,很是紧张。 她迅速坐起来,跳下地,趿上鞋子,恭敬行礼,却是不知如何称呼,求助地望向徐幼微。 徐幼微及时柔声安抚:“不怕,这是我夫君,也就是孟太傅,是他派人找你的。” 林漪心神一缓,“奴婢问太傅安。” “什么奴婢?改了。”孟观潮笑笑地走到林漪跟前,端详片刻,对妻子微笑,“真是挺好看的孩子。” “是吧?”徐幼微绽出璀璨的笑靥。 她这样的笑容,是极少见的。孟观潮正色向她求证:“很投缘?” “嗯。”她立时道,“喜欢得紧。” “你跟我们有缘。”孟观潮抚了抚林漪的小脸儿,继而就笑着把她捞起来,“走着,我们去见祖母。” 林漪低呼一声,继而就逸出开心的笑容。 徐幼微意识到他的措辞,张了张嘴,继而会意,由衷地笑了。 太夫人见到凭空出现的极漂亮的孩子,很是喜欢,抱着哄了一阵,唤王嬷嬷将人带去宴息室,问起来历。 孟观潮只说自己无缘无故地梦见了这孩子,便撒出人手去找,没成想,确有其人。 太夫人思忖片刻:“那你们作何打算?” 孟观潮说:“也算是一段奇缘了吧。找她的阵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到了,只放在身边做下人,倒显得蹊跷。” 太夫人想想那孩子的身世、漂亮的小脸儿、谦卑的做派,又添三分不忍,只担心一事:“是从那种地方走出来的——” 孟观潮说:“这点儿脑子,谨言还是有的。见过、委屈过那孩子的,都处置了。” 太夫人已经习以为常,“那就好。” 徐幼微则是暗暗心惊,想不出,因为林漪,有多少人送命或是被终生监/禁。他所说的处置,自来只有身死或监/禁到庄子上两个结果。 太夫人追问:“那她的父母——” “谨言赏了他们一些药,这辈子,不能言语了。那小兔崽子还是手软……” “你得了啊,没后顾之忧就行了。”太夫人看出儿子主意已定,笑一笑,“如此,便认下这孩子。” 徐幼微又是一阵心惊,要在片刻之后,才觉得自己妇人之仁了——都不要亲生骨肉了,那种人,凭什么得到善待? 随后,母子两个起了分歧:太夫人想把林漪收到膝下,孟观潮也想把林漪带在跟前。 此事,徐幼微倒是无所谓。 “您甭不知足啊,有我这儿子,又有幼微这半个闺女,怎么还想认孩子?”孟观潮说,“就让我们认下吧,让幼微带在身边教导,她也有个长期着手的事儿。” 太夫人听了,笑起来,望向幼微,郑重地问:“你怎么看?” “怎么都好。”徐幼微如实道。 孟观潮却道:“问她有什么用?她最好说话了。” “闭嘴!”太夫人没好气,“都跟你似的,这日子怎么过?” 孟观潮和徐幼微就笑。 斟酌之后,太夫人颔首:“那行,你们就认个女儿吧。日后可不准委屈了她。”尤其提醒孟观潮,“你那个脾气,要是当着孩子的面儿都不改,我可要请家法收拾你。”又对幼微道,“这不是一般的事,照常理,我其实不该答应。可观潮这性子……既然他决定了,你们就得好好儿地待孩子,那是一条命,不是儿戏。” 夫妻两个同声称是。 随后,孟观潮吩咐下去,将林漪带到自己跟前。 他认真地问林漪:“还想回家么?” “……”林漪对着他柔软的视线,认真思忖片刻,态度坚定地摇头,“不想。我跑回去过,一路都在哭,可是……他们……不要我了,把我送回到人牙子那里。当日,他们得了两百文,而我,被人牙子狠狠打了一顿……送回去当差,又挨了一顿毒打。” “没事,没事了。”孟观潮把林漪抱到怀里,“以后,跟着我们过,好么?” “好!”林漪立时答道。 孟观潮直来直去地道:“叫爹。”全然省去了那些繁文缛节——照常理,即便是正经认下的女儿,孩子该唤的也是“父亲”。 太夫人和徐幼微了解他的性子,不以为意,同时笑出了声。 林漪则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他语气郑重而柔和:“做我的女儿,愿意么?” 林漪转头望向徐幼微,见她颔首,就轻声唤道:“爹爹。” “乖!”孟观潮笑着,将怀里的小孩儿搂紧了些,“真灵。”随后转向太夫人,“这是祖母。” 林漪就笑着唤祖母。 “嗳!”太夫人立时笑吟吟地应声。 孟观潮又抱着林漪转向幼微,“这是娘亲。”语毕,笑笑地看住妻子——十七岁而已,便有了这么大一个女儿,他倒是想知道,她会不会不自在。 林漪乖乖唤道:“娘亲。” “嗳。”徐幼微意识到了孟观潮眼中存着的打趣的意思,并不理会,走过去,展臂要抱林漪。 “不准。”孟观潮笑着侧身,推开她,“你那点儿力气,给我省着吧。”又柔声叮嘱林漪,“娘亲不舒坦,力气小,一半年内,就算她要抱你,也躲着,记住没?” “记住啦。”林漪点头,抿了小嘴儿,现出甜甜的笑容。 徐幼微也笑了,看着这一幕,彷如置身美梦中。 当晚,长房、二房、三房的人过来之后,太夫人说了孟观潮要认下林漪为女儿的事,并将之郑重地引见给他们。林漪的出身,只字不提。 人么听了,一阵惊讶,随后就无所谓了。 只是认个女儿而已,而且四房的事,根本与他们无关。于是,片刻后,便齐齐道贺。 孟观潮说道:“八月初十,给我闺女摆几十桌,到时候都要到场。” 大夫人秀眉微扬,笑道:“四弟这话说的,要是临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办?”因着大老爷再度被启用,她不自觉地添了三分底气。 孟观潮凝着她,慢条斯理地道:“只要还喘气儿,就给我到场。那日不想喘气儿了,直说。” 那眼神,冷飕飕的。霸道劲儿又来了。 “……”大夫人被他看得脊背一阵发凉,缓了片刻,强笑道,“我失言了。一定到场,长房的人都会到场,放心。” 孟府的日子,是分开过的,四房的事,全由太夫人安排,也只走四房的账,其余三个房头的事,则是大夫人做主,诸事走公中的账。 当晚,夫妻两个一起哄着林漪入睡,孟观潮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孟林漪。” “好啊。”徐幼微没有任何异议。 回到正屋,一切如常,她先行沐浴歇下,他则是伏案忙碌。 徐幼微辗转一阵才入睡:那个冗长的梦境,应该都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她要彻底打消掩耳盗铃的心思。这样的话,就又添了一件更棘手的事:太后险些被孟观潮活活掐死,到底因何而起? 想起来就是一阵着急上火。 幸好还有时间,时间算是富裕得很. 回事处给各家亲友送去请帖,说了孟观潮、徐幼微认女儿的事。 消息很快传遍官场。 徐府闻讯,险些惊掉下巴。八月初四,徐夫人特地赶到孟府,询问原委。 徐幼微正亲自监督着下人收拾东厢房,见了母亲,转到宴息室说体己话,照实说了首尾,末了道:“观潮对别人只说是他梦见过孩子两次,有名有姓的,便留了心。” “你啊。”徐夫人的手指戳了戳女儿的面颊,“前几日就隐约听说,观潮的心腹带着人四处找人,我还以为是哪个短命的开罪了他。做梦而已,怎么能让观潮差遣人寻找?他也真是的,怎么就陪着你折腾?我看他还是不够忙。” 徐幼微理亏地笑,携了母亲的手臂,拖着长音儿唤:“娘——这孩子必须找到,不然,梦里总是不得安生。”不然,观潮这辈子又要被皇帝气得半死。 “这事情倒是有些怪异。”徐夫人从没听说过这件事,苦恼地蹙了眉,“孩子来到孟府之后,还做那种梦么?” “不做了。” “……做不做的都一样,消息传开了,观潮总不会食言。太夫人也是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们都在想什么?”不论从哪方面想,徐夫人都无语得很。 徐幼微笑了一阵,道:“有没有给外孙女带见面礼?” “带了。”徐夫人无奈地笑道,“你们再不让人省心,也不关孩子的事。”她取出一个纯金的长命锁,“瞧瞧,还成?” “很好。”徐幼微带母亲去见林漪,“喜欢听故事,更喜欢读书识字。观潮把小时候用过的桌椅找了出来,这会儿正在描红。特别漂亮,我婆婆说,跟观潮小时候一样好看。” “这也能比?”徐夫人失笑。 徐幼微忍着笑,轻声道:“故意那么说的,气得观潮别扭了好一阵。他最不爱听人夸他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 “瞧你们这一家人……”徐夫人笑出声来,“孩子跟他亲吧?” “嗯。几天罢了,林漪就特别爱猴着他。晚间他一边看公文,一边给孩子讲故事。”总是那样,孩子还没睡着,在里间的她就在他悦耳的语声中入了梦乡。 同样的光景,原冲肝火格外旺盛。 孟观潮累狠了耳鸣,他上火的时候牙疼。 这几日,右边脸一直有些肿,总要一边看公文、议事,一边用裹着冰块的帕子敷脸。但他对同僚、幕僚一向随和——护犊子,也就没人在意他一直脸色不佳。 这天将近正午,几个幕僚与他商讨完正事,谈及孟观潮认女儿的事。 就有一个人有口无心的道:“听说今年六岁了,别是太傅六七年前惹下的风流账吧?” 正用冰敷脸的原冲听了,当即抄起手边的茶盏,对准那人砸过去。 茶盏碎在那人头上,片刻后,鲜血沁出。 已经手下留情。换个他打心底不待见的人,怕要血溅三尺。 几个人全慌了,站起来,噤若寒蝉,受伤的那个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用手按住伤口。 原冲毫不留情地骂道,“孟府老国公爷七年前走的,观潮当时夺情挂帅,带着我们在深山老林过了一年多,别说女人了,连母兔子都不好找。谁他娘的再给他泼脏水,我就把谁阉了!” 几个人齐声称是。 “滚!”原冲说完,站起来,“爷今儿心里不舒坦,去找言官聊聊天儿。” 其实是手痒想揍人了吧?——有人这样腹诽着。后来,果然不出所料: 下午,原冲收拾了两个说孟观潮闲话的人,原由与在自己衙门里经的事情一致,一个被他打得门牙掉了,一个被他踹倒,半天缓不过气儿来。 两个人先后跑去宫里告状。 孟观潮听了,说该。 皇帝听了,说打得轻,得知原冲牙疼,唤太医备了自己换牙前用着见效快的药送到原府,末了问孟观潮,休沐时自己可不可以到孟府串门。孟观潮说行。 那头的原冲回到家里,就没了在外面的耀武扬威:被自己父亲拎着鸡毛掸子追着好一通揍。 他一面笑着在抄手游廊左躲右闪,一面解释:“就得这么来一出,这样才能帮观潮堵住那杆子闲人的嘴。” “去给我滚吧原冲!”原老爷子咬牙切齿地道,“堵住人的嘴,招数多的是,你偏要用拳头说话!又没脑子又不是东西!观潮也不是眼亮的,怎么就摊上了你这种惹事精!你就给他惹祸吧,这事情到头来,又是太傅跋扈,纵着至交,有你这么做至交的么!?”说话间,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抽在幺儿背上。 原冲故意诶呦了两声,笑容透着舒心,“这不是牙疼得抽筋儿,没多想么?”挨这种打,说明老爷子身子骨硬朗。 原老夫人站在廊间,环视憋笑憋得面容几乎扭曲的一众下人,摇了摇头,对父子两个道:“成什么体统?都给我进屋去!” 原老爷子有个谁都知道的毛病:惧内。听得妻子发话,立时收了手,撅着白花花的胡须,气哼哼地回往室内。 “您累了吧?我帮您拿着。”原冲的手伸向父亲苍老的大手里的鸡毛掸子。 “滚!”原老爷子立时如同炸毛的老虎,虎视眈眈地瞪着儿子。 原冲哈哈地笑着,大步流星地走到母亲身边。 原老夫人狠狠地掐了儿子一把,“没心没肺的。” 转过天来,原老夫人特地备了见面礼,到孟府看林漪,得知林漪在描红,不肯打扰,只与太夫人和幼微说话。 不可避免的,绘声绘色地说了原冲的事。 徐幼微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太夫人则是讶然失笑,“你家老爷子,怎么还跟孩子动上手了?以前可没这毛病。” “还不是被小五气的。该娶妻不娶妻,我们两个瞧见他就头疼。”原老夫人说着,就笑起来,“我们发作他,也是万变不离其宗。” “可不就是。”太夫人笑着宽慰,“日后再怎样,也别跟孩子动手,尤其别说伤孩子心的话。” “我晓得。”原老夫人想到了被打着罚着长大的观潮,不由得拍了拍太夫人的手,又转身寻了幼微的手握住,“日后不要只顾着孝敬你婆婆,也要好生待观潮。” 徐幼微笑着称是。 “观潮受过的罪,也只有你婆婆看得了、忍得了。”原老夫人语带感伤,“换了我,不是早早的心疼死,就是早早的气死了。” “这是说什么呢?”太夫人笑道,“要是想数落我冷心冷肺的,直说便是,别当着我们幼微的面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越着急老五的婚事,你就越变本加厉地宠儿媳妇。”原老夫人煞有介事地横了太夫人一眼。 三个人都笑起来。 午间,婆媳两个留了原老夫人用饭。 饭后,太夫人递给儿媳妇两份明细单子:“初十那天要来的宾客名单、席面规格,你回房睡个午觉,醒来之后瞧瞧。日后,这种事可就交给你办了啊。”停一停,又道,“你原家伯母用完饭就得睡一会儿,有丫鬟服侍着,你不用陪着我们。” 徐幼微接过明细单子,行礼辞了两位长辈,回了卿云斋。 “娘亲!”站在正屋门口等着她的林漪小鹿一般欢快的跑过来。 徐幼微的心立时柔软得一塌糊涂,笑着应声,待人到了跟前,俯身,揉了揉她白里透红的小脸儿。 十七岁就有了这样一个女儿,起初被唤娘亲的时候,真有些不自在,可是,孩童如小仙子一般,有魔力似的,不过一两日,就让她习以为常并为之喜悦。 这孩子,生得比花更娇,性子却如杂草一般有韧性,照顾起来特别省心,几日而已,便现出了这年龄该有的活泼、灵动、鲜活。 “怎么又在门口等着?”她俯身柔声问道。 “想您了。”林漪说。 “是吗?”徐幼微亲了亲她的额头,握了她的小手,一起走向厅堂,“陪祖母和原家祖母说话、用饭了。睡过午觉,我带你去给她们请安。” “好!”林漪问道,“爹爹今日会晚归么?” “说不准呢。”徐幼微答道,“爹爹大抵是最忙碌的人,不定何时便会被事情绊住。想他了?” “嗯!”林漪说道,“爹爹和娘亲一样,一时不见,就想,就怕见不到。” “不会。”徐幼微停下脚步,用力搂了搂她,隐约感觉到了这孩子的惶惑,郑重道,“再不用怕了,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林漪抿了小嘴儿,绽出至为甜美的笑容。 “不好的事情,我们都忘掉。好么?”徐幼微笑问。 “好。”林漪主动伸出小手,“我不再回想那些不好的事了。娘亲,拉钩?” “好啊。”徐幼微笑着点头,伸手与女儿一本正经地拉钩、盖章。 是的,这就是她的女儿,日后就要和观潮一样,宠着、疼着。 当晚,徐幼微醒来时,室内静悄悄的。过了片刻,沐浴更衣后的孟观潮回来歇下。 “林漪呢?睡了?”她问。 他嗯了一声,在她身边歇下。 “比起你,我这做娘亲的,似乎差了好些。” “笨猫。”他微声咕哝一句,把她揽入怀里。 “又偷着数落我什么呢?”她问。 他只是笑。 徐幼微依偎到他怀里,继而心念一动,抬头,主动吻一吻他唇角,“孟观潮……要不然,你去庙里当和尚吧?那么清心寡欲的,你娶我做什么?”语毕,面颊已烧得厉害。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投怀送抱的尺度。 上个月这个时候,就以为他会与自己圆房,可人家一直与自己相安无事,一点儿那心思也无。 也不是想受那份儿罪,只是……想成为他的人。 完完整整的。毫无保留的。 他立时会意,嗯了一声,顺势回吻她,加深,再加深,随着这般的亲吻,身形悬到她上方,手完全随了意愿,不安分起来。 她的身形,随着他手势辗转,起起伏伏;呼吸亦随着他呼吸的频率,深深浅浅。 ☆、第 028 章 迟来的花烛夜 “看过压箱底的东西了?”孟观潮问她。 “嗯。”她点头。母亲也已经委婉地提点过她。 那些, 是做成的陶瓷人偶, 呈各种阴阳交/合的形态,一目了然。 “害怕么?”他又问。 “要是怕,就不来了?”她咬一下他的唇, 心想你看中的要是个多疑的女子, 就这清心寡欲把妻子迫得投怀送抱的德行, 一日怕是就要争吵好几回。 他轻轻地笑, 手指轻轻挑开她衣带。 “鬓垂香颈云遮藕, 粉着兰胸雪压梅——莫过如此。”他被眼前情景惊艳, 语声低缓。 罕见的文雅一回,却是在这时候说这种话……“把灯熄了吧?”她搂住他颈子。 “黑灯瞎火的,不行。” “你!”徐幼微又想咬他了, 微声道, “明明看得清。”他孟观潮,习武内外兼修,无论在军中还是沙场,素无对手,这样的人,夜间视物是根本。 他笑出声来,“那么, 你要掩耳盗铃?” “……”她鼓了鼓腮帮,心说又没少做那样的事,不差这一回。 已经变得粉嘟嘟的面容,此刻气鼓鼓的, 煞是动人。孟观潮笑着,万般怜爱的吻着她的面颊、双唇,随后,亲吻蜿蜒而下。 灯烛柔和的光影,轻轻摇曳——大事上,他总是惯着、依着她,微末小事却惯于和她作对,如何都不肯依的。 徐幼微低喘着,人似跌进了火炉之中,手没个着落,手指在空气中蜷缩、舒展一阵,抓紧了床单。 最不应该的时候,最不快的记忆出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她是他的妻子,而在前生,却被孟文晖作践了十年之久。 她连忙闭上眼睛,却无法缓解心头的厌恶、痛苦。 “小猫,”孟观潮点一点她的唇,“怎样了?” “没事。”她别转脸,将下巴安置在他肩头,“不用管我,没事的。”心绪紊乱,已顾不上计较他对自己的称谓。 “真可以?” “嗯!”她用力点头。 可以的。 重活一生,可以长久地伴着他,可以长久地尽力照顾他。 可以让彼此活得更好,让亲友因彼此过得更好。 心念坚定,可到了那一刻,还是受不了:接纳起来,太吃力了,她大抵因着缠绵病榻太久,如今对痛觉分外敏感,便一次次无法克制地吸着冷气躲闪,害得他一次次强行刹住力道,止步不前。 他背部几度沁出了汗,徐幼微很是不落忍,“你不用迁就我。” 话虽如此,他如何舍得? 又试了几次,他险些甩手不干了:太麻烦,太磨人,有这来回折腾的工夫,不如搂着她早早安睡。怀里那个却不肯松开他。 要命。 “早晚死你手里。”他无奈地抱怨。 徐幼微脸红的厉害,“不管。”停一停,低不可闻地咕哝一句,“就要今日圆房。” “咱俩调调个儿多好?”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 徐幼微竟不反驳,“谁说不是。”狠狠心,事情也就成了。她想着。 再一次的,孟观潮索吻,以此缓和她想要放松却如何都做不到的心绪,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有了决定,和她拉开距离,灿若星辰的双眸凝住她,“小猫,看着我,乖。” 如此亲昵的时刻,他只肯唤她小猫。 这是小猫,只属于他的小猫。 格外温柔缓慢地说出那几个字期间,语调已然不同于平时,如同蛊惑。 徐幼微闻言,便真的对上他眼眸。深邃、沉静、温柔——这样的一双眼,这样的时刻,她愿意永世沉沦其中。可是,心里却生出三分酸楚,讷讷地道:“孟观潮,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 她说过,他让任何女子心甘情愿地为他万劫不复。 不是虚言,是实情。 只要他想,便能得到任何女子。他只是不肯那样做而已。 偶尔,他因为她的言语动容,反倒会回避她的视线,不肯看她。 他如何不会想让她全心全意地喜欢自己?偶尔,又如何不会迫切地想要当即如愿?性子那样霸道的人,对于意中人,有强烈的自心而身的占/有/欲是必然。 可他一再控制,也始终控制着自己。 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他却破了例。 “为你,大抵没有我做不出的事儿。” 他的语声,在她听来,变得遥远。 “我们是夫妻,从头到脚,你就是我的,我之于你也一样。”他柔声道,“没有什么值得你不自在,没有任何话需要隐瞒我。” “嗯,是。”她轻声回道。 孟观潮凝住小妻子猫儿一样漂亮的大眼睛,轻缓地沉身,明知故问:“告诉我,这样,疼么?”这种时候,她不会感觉到疼。 女子要是有男子一成的直来直去,这事儿都不至于费尽周折。 徐幼微略显恍惚地摇头,“不疼。” 其实比起之前,情形大同小异,不同之处在于,他能及时得到她如实的答复,而不是缄默不语。 …… 徐幼微清醒过来,出了会儿神。 第一次,她与他的第一次,她什么都记得,而身体又什么都不记得。此刻感受,只有酸痛。 “孟观潮……”她搂住他。 孟观潮就亲了亲她面颊,“还好么?” “嗯。”徐幼微缓了片刻,“我要去沐浴。”得找件事平复心绪。 “等我给你唤人。”他说着,起身穿衣下地,宽宽的肩,窄窄的腰,长长的腿,身形绝佳,但是……背部有深深浅浅的疤痕。 徐幼微来不及细看,他已穿好寝衣,去次间叫水。她撑着坐起身来,寻到已经皱巴巴的寝衣,慢吞吞穿上,低头时,无意间瞥见胸前点点吻痕,一阵心虚,忙不迭掩好衣襟。 刚穿好衣服,孟观潮折回来,不由分说抱起她,“备着热水。” “我可以自己走。”徐幼微挣扎着,刚缓过来的面色,一时间又转为绯红。 “精气神儿这么好?”他低头,咬了咬她耳垂,“我看你是欠收拾。” “……”徐幼微不敢再动,敢怒不敢言地瞧着他。 孟观潮笑着吻一吻她的唇,将她抱进盥洗室里间,放到太师椅上,拍一拍她的背,“不早了,别磨蹭。” “嗯。” 他转身到外间洗漱。 笑眯眯的李嬷嬷走进来,服侍着徐幼微宽衣沐浴。 重新歇下,已过子时。 孟观潮不等她说,便熄了床头的羊角宫灯。一早有大早朝,他实在是该睡了。 徐幼微依偎在他怀里,想到了匆匆瞥见的他的伤痕,手就一点点滑进他衣摆,再一点点的,沿着他腰际,一寸一寸,细细摩挲,感受着紧致坚实的肌肤上的疤痕。 孟观潮几次背转手捉住她的手,她却不依,“你给我看看。” 那是看疤痕么? 明明是在点火。 说她什么好? 没过多会儿,他呼吸就急了。 “笨猫。”他麻利地脱掉寝衣,“看,只管看个够。”说着话,将她的手按在心口附近的疤痕,“怎么把这儿忘了?” “……我引火烧身了?”徐幼微这才反应过来,只是,在黑暗中,她真的能因为掩耳盗铃放松许多,语气里没有一丝紧张。 “废话。”他挑了挑她衣带,“好么小猫?” 徐幼微咬了一下唇,“那,”吐出一个字,便轻轻地缠住他颈子,“好吧。” 孟观潮就觉得,一颗心要化了。 “不用你耍花招,我也踏实。”徐幼微的手仍是在他背部轻轻辗转着,“多疼啊。” “不疼。”他说,“有人陪着的疼,就不算什么。” 她想一想,也是,又问:“为什么叫我小猫?” 为什么?不为什么。“你就该叫小猫。”除去她束缚时,他语气认真地问,“不喜欢么?” “……随你吧。” 言语间,春柳般纤细柔软的身形,落入他臂弯。敛目打量,他呼吸一滞,“我喜欢你。” 喜欢很久了,只是,要到今日,到此刻,才无法再压制,亲口告诉她。 虽然一直明白—— “我知道。”她说着,亲了亲他面颊,“孟观潮,我会尽力对你好的。” “嗯,我知道。已足够好。”他手势温柔地探索亦需索。 徐幼微轻轻喘息着,黑暗、他的气息、怀抱,让她觉得安稳,便放下了光线明亮时如何都不肯纵着他的那些矜持,由着他。 这一次,明显顺利了许多。 他语带欣喜:“是不是好多了?” 她嗯了一声。 他适度地恣意三分,又叮嘱她:“难受的话,别忍着。” “好。” 过来些时候,他言语也随意起来,在她耳边道:“人说九曲回肠,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徐幼微张了张嘴,过了一小会儿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羞窘急了,抬手掐了他一把,“你这个地痞。” 孟观潮浑然不觉似的,咬一下她肩头,“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难受还是好受?” 难受的话,早离她远远的了。她还不知道他?想说,却因着他又一分的恣意吸进一口气,轻喘起来。 “大抵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孟观潮在她耳际自问自答。 “你闭嘴行不行?”她怀疑,自己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他轻笑着索吻,吮着她舌尖,引得她轻轻一颤,随后说:“就像是这样。咬着,吮着。多神的一个事儿。”语带些微惊奇。 “……”徐幼微的手在他背部挠了一把。 “敢挠我?”他笑得开怀,“让我等了两年多的账,是不是要算一算?” 徐幼微毫不客气地咬在他肩头,心知接下来还是没好话。 他低头瞧着她,“小猫崽子,今儿纵着你,以后有你受的。” 是啊,以后一定有她受的——只言语间的这份儿没有顾忌,就够她喝好几壶了. ☆、第 029 章 一早, 徐幼微站在妆台前, 检查自己的妆容:不知何故,觉得自己今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李嬷嬷、侍书、怡墨站在一旁, 眉眼间都有着掩饰不住的喜色。今日起, 四房的日子一切如常了。 徐幼微审视片刻, 举步出门, 到次间落座。 林漪由丫鬟白芷、新竹服侍着走进门来, 端端正正地行礼请安, 待母亲笑着抬手,小跑过去,“娘亲, 我有没有来迟?” “没。”徐幼微站起身来, 领着她往门外走,“我们去给祖母请安,然后一起吃饭。” 林漪笑着说好。 一大早,王嬷嬷特地向太夫人禀明:“卿云斋的丫鬟送了换洗被褥到浆洗房。” 太夫人闻音知雅,用眼神询问王嬷嬷,得到对方笑着颔首的回应,唇角也逸出了格外舒心的笑, “我这日子,是真有盼头了。” “可不就是。”王嬷嬷想起四老爷成亲前后的情形,眼神不由一黯,“在当初, 真不敢想有今时今日。” 徐家和四夫人当时的情形,换了谁,也会生出百般不甘。太夫人那样疼儿子,儿子也的确是哪方面来讲都最出色的人,如何能够赞同。 心里难受,每夜辗转无眠,人前却始终笑盈盈的,说观潮愿意就好。 太夫人笑一笑,“我倒是早就认命了。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可记得观潮主动与我要过什么?” 王嬷嬷仔细回想,摇头。 “这些年,真不记得他有过舒心的日子。”太夫人缓声道,“好不容易能压着那三个了,每日又要被朝政拖累,一举一动,落在有些言官眼里,就没对的时候。既然这样,我怎么能不让他如愿?” 王嬷嬷释然,“如今,是苦尽甘来了。” “幼微的确讨人喜欢。”太夫人说着就笑了,“最难得的,总能让观潮笑,是个小开心果。” “的确是。”王嬷嬷笑着附和,“李嬷嬷和侍书、怡墨她们,也总被夫妻两个逗得忍不住笑。” 说话间,徐幼微和林漪过来请安。 太夫人唤两个人到跟前落座,言笑晏晏。 长房、二房、三房的人相继而至,其中包括孟文晖。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已将养三个多月,如今行走如常,明显的变化,是沉默寡言。 太夫人询问几句,就端茶遣了一行人,与幼微、林漪用早膳。 饭后,徐幼微带着林漪回房。西面的三间耳房,本就布置成了小书房,孟观潮却很少用到,如今归了母女两个。 上午,两个人一起习字。 徐幼微还不如林漪,过了小半个时辰,手腕实在酸疼,便放下笔,喝茶歇息。 林漪则始终神色专注地描红。 端详着那张小脸儿,徐幼微不自觉地想到了前生的林漪和孟观潮。 皇帝允诺照帝师安排行事之后,孟观潮磨着牙问:“怎么认识那女子的?”堂堂皇帝,要是背着他去那种地方,可真是没法儿要了。 皇帝如实回答:“在多宝阁相遇的,她在选文房四宝,我找由头与她交谈一阵,颇觉投缘。得知她身份后……四叔,已经晚了。” 孟观潮牵了牵唇,“我看到的,只是你没有作为帝王的担当。如今你所谓的付出、抉择,不能成为你日后委屈她的理由。” 皇帝恭声说的确是,我明白。 孟观潮站起身来,离开之前,拍拍皇帝的肩,惦记着自己动手带给皇帝的伤,“传太医诊治。好好儿过日子。” 皇帝的泪,又一次掉落。 当夜,林漪被带到了孟观潮面前。 孟观潮眸光如鹰隼一般,静静地审视林漪,良久。 太过迫人的气势,让林漪的面色越来越苍白,但言行仍旧显得从容镇定,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孟观潮言简意赅地问起她名字、身世。 林漪照实答了。 孟观潮说:“为你,皇帝要放弃皇位,做何感想?” 林漪斟酌之后,欠一欠身,道:“他是帝王,却无帝王的担当,辜负了太傅的教诲。只是旁观,已经为太傅心寒。可是,于林漪,他只是一个良人。是生是死,我陪着他。” 孟观潮则眯了眯眸子,道:“看着我说。” 林漪缓缓对上他视线,重复一遍,一字不差。 “若是成全你们,在宫中大婚,作何打算?”孟观潮问。 林漪目光变得恍惚,被慑走魂魄一般,语速缓慢而僵硬:“我的出身,低贱如地上尘,若有幸进宫,定当不惜一切,尽力做皇上的贤内助。” 孟观潮目光寒凉如霜雪,却流转着异样的光华,“你们该死,可是时不待我。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来日若有了做祸国妖孽的苗头,自然有人替我动手,生撕了你。” 林漪缓缓点头,“我记下了,一生铭记。若有违背,死无葬身之处。” 孟观潮起身,步履如风地走向室内,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打了个响亮的榧子,“醒。” 林漪身形一震,片刻后,竟跌坐在地,似是消耗了莫大的力气。 ——是通过那一幕,徐幼微看出端倪,醒来后联想到一些传闻,便知晓了他不为外人知的秘密。 而在平时,只是偶尔,有些人说他有点儿邪性。 见到怡墨走进门来,徐幼微敛起心绪,笑问:“什么事?” 怡墨笑道:“原五爷来了,有事要见您。” 徐幼微下意识地看看天色:该在衙门处理公务的时辰,他怎么跑来串门了?念及之前他教训言官的事,便是一笑,交代林漪两句,回到正屋厅堂。 原冲是来送礼的,见礼落座后道:“一早观潮跟我显摆,说他闺女又聪明又喜欢读书写字,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套特别好的文房四宝和一支狼毫——适合小孩儿用的,便送来了。这种东西,太新的反倒不好,用着不见得顺手。” 徐幼微心里有些感动,道谢后问:“要不要见见林漪?” “不了。”原冲就笑,“我不会哄孩子。把人吓着,追着我打的可就是观潮了。” 徐幼微没忍住,笑了,“才不会。” 原冲也笑,“改日吧,改日再来看孩子。今儿还有不少事情,我偷空溜出来的。” 徐幼微听了,便遂了他的心思,亲自送他到院门外。 “嫂夫人留步。”原冲躬身行礼,大步流星地离开。 与孟观潮一样,平时总是步履生风,而静下来的时候,便能长久一动不动。 孟观潮的这位至交,在之前两年的昏睡中,也没少见到。 那一世,孟观潮辞世前,开海运、兴战事,攘外安内,以最残酷的方式对待贪财、与自己唱反调的官员。 所有人都担心,他种种堪称疯狂的行径,会不会愈演愈烈,终有一日,覆了天下。但在绝对的强权狠辣之下,没有人敢与之作对。 原冲一直镇守帝京,代替孟观潮教导皇帝,言行之间,自是与帝师相仿。 挚友团聚,相对而坐,手里各执一杯酒。 孟观潮最后一次出战前夕,原冲看了他大半晌,说:“你是真活腻了。” 孟观潮牵了牵唇,说是。 “没有比你更好的帝师,但也没有比你罪名更多的帝师。”原冲说。 “杀戮太重,也没少处置迂腐但本性不坏的官员,怎么能得着好?”孟观潮微笑,“日后你引以为戒。” “相识多年,过了半生,反倒越来越看不清你了。” 孟观潮慢悠悠地喝酒,随后说老五,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竟已忘了。 原冲神色黯然,好半晌才说,你是命最好的人,倾了这天下也不在话下,偏生,你不肯,你要走。你最不是东西了。 孟观潮莞尔,随后,望着灯光影,说生离死别,已经把我废了。总是恨自己疏忽,恨得发疯。 原冲说,我品出来了,懂。过了片刻,低叹一句,其实,你这一辈子,是被儿女情长毁了。 孟观潮问,你呢?趁着我还有口气儿在,成个家吧。 原冲只是摇头。 孟观潮说,老五,这种事,我不好问你,就像你从不问我什么。但是,心里有谁的话,就去找,再晚,这一生便错过了,一生其实也不长,对不对; 若是心里没有谁,就娶个宜室宜家的女子,生几个孩子,有孩子应该挺好的。 原冲瞪他,说孟老四,你只管往死里折腾,我水里火里陪着你,但是,别说这种安排后事又矫情的话成么?语毕,抬脚把近前的一张锦杌踹飞,脸色就特别不好看了。 孟观潮安安稳稳坐在太师椅上,笑微微地看了原冲一会儿,继而盘膝而坐,说好,不说了,就剩你这么一个让我没脾气的人了,得罪走了怎么办?又举杯过去,来,走一个。 当夜,老友两个秉烛夜谈,黎明破晓时,原冲离开。 是深秋,原冲策马离开孟府,几度回眸,望向站在门前送自己的孟观潮。 走出去一段,在清寒的天光中,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无声地,泪如雨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孟观潮。 至交与世长辞之后,他展露给人的,唯有冷静、果决,稳住局面,代替帝师将来不及做的事桩桩件件办妥,竭力完成帝师的遗愿。 死生相隔时,反倒没了哀恸、眼泪。 不能够了。 预感到别离之前,已然道别,已经伤筋动骨地心碎、不舍。 真正别离时,心魂已麻木。 磨人的孟观潮。 伤人伤己伤了所有人心的孟观潮。 “夫人。”怡墨担心地看着徐幼微,轻声唤道。四夫人已经看着花树出了好一会儿神。 “嗯?”徐幼微回过神来,按了按眉心,“没法子,不定何时就走神了。” 怡墨虚扶着她走向厅堂,“难免的。奴婢只是觉着外面有些热,您不宜久站。” 侍书则提议,“夫人,瞧瞧原五爷送的文房四宝吧?” “好啊。”徐幼微笑道,“等下一起拿到小书房去。”. 宫里,皇帝正颠三倒四地跟孟观潮磨叽到孟府串门的事:“是你说的,休沐时我就可以去孟府。” “休沐的日子多了,每个月有三天。”孟观潮一面走笔如飞地批阅奏折,一面闲闲地应答。 “可我想初十就去啊。”皇帝站在他跟前,小胖手放在他膝上,扬着脸,显得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给我认了个妹妹,我总要去看看。” “我认女儿,关你什么事儿?妹妹也是你能轻易唤的?”孟观潮语带笑意,心说可真是好意思的,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好吧,那就是孟大小姐……” “孟府如今共有六名闺秀。” “其余五个又不关我的事。”皇帝说着,又气又笑的,“诶呀,四叔,你别总跟我打岔。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倒是巴望着你能跟我说说正经事。”末尾的三个字,孟观潮咬得有点儿重。 皇帝手脚并用地上了椅子,站在孟观潮身侧。 孟观潮侧头看他,蹙眉,“干嘛?要上房?” 皇帝嘻嘻哈哈的,随后小手握成拳,给他捶肩,“我怎么敢啊。” 孟观潮拿他没法子,“初十孟府有宴请,不是已经说过了?” “我早些去。问过娘亲了,她说赴宴的人,巳时左右才会到。”皇帝又给他按颈子,“再说了,我既想见妹妹……不是,想见孟小姐,还特别想四婶婶、太夫人。玩儿一阵子,我就在你的书房院,老老实实待着,这总行了吧?” “你这会儿就给我老实待着。”孟观潮被他闹得笔迹都要乱了,回手轻轻一拍他的背,“想如愿也行,每日只准吃两颗糖。” “……这是耍赖吧?”皇帝大眼睛忽闪一下,开心地笑着,“为了不让我吃糖,这一阵你闹出多少幺蛾子啦?” 皇帝倒是没冤枉他,这一阵,有机会便用功课约束着皇帝,要求总是少吃糖,不乏逼吝得皇帝欲哭无泪的时候。孟观潮哈哈地笑出来,“成不成?” “成啊。”皇帝自顾自猴到他背上,“为了见四婶婶和太夫人,我豁出去了。”又抱怨,“真是的,怎么能总嫌我胖,又不是拎不动我。” 孟观潮笑意更浓,手臂绕到身后,揽过皇帝,继而将人抱回到南书房里间,“看折子。” “好!” 午间,孟观潮邀请徐如山到就近的酒楼用饭。遣了随行的下人,他将家中的情形委婉地告知岳父,提醒道:“老大的事情,您别管,避着一些。对他,我另有安排。” 徐如山却是满目震惊地看着女婿,“怎么会是这个情形?你的意思是——” 孟观潮只得掰开了揉碎了跟他说:“百善孝为先、家和万事兴,都是至理名言,饶是我这情形的人都承认。 “如今的孟府,顶门立户的是老大和我,在外面,心里再不情愿,也要处处维护孟府的名声。 “先父不在了,我反倒要让他们活着,只用钝刀子磨着他们。不能治家,何以治天下? “我惩戒文晖之后,却没追究老大教子无方。您该知道,弹劾他的不少,而我全找由头驳了,让人认为我护着长兄。这是做给外人看的门面功夫。 “在家里闹翻了天,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外人便是得到消息,拿来做文章,可只要我们齐齐否认,落到寻常人眼里,那些人也只是捕风捉影。 “只是,长期在家中防贼似的过日子,真累,我总得为家母、幼微和林漪考虑。 “是以,我要将那三个一个一个移出去。” 徐如山听了,嘴角翕翕,眼神格外复杂,“你们竟是这样的……亏我还一直以为……” 女儿嫁的门第,竟是这样凶险。而他作为父亲,竟只看到了表象,不曾深究。实在是…… 亏他一直以为,大老爷一度在官场上自高处跌落,是为了避免家族烈火烹油,为四弟做出牺牲。却原来……他们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仇人。 孟观潮看着岳父,笑得有些无奈。岳父这个人,做官而言,没得挑剔,却有着官场中人不该有的单纯善良,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委实算得一桩奇事。 徐如山终于缓过神来,思忖之后,正色道:“你放心,这些事,除了幼微,我不会与任何人谈起。眼下,我能不能帮你什么?” “管束好徐府的人。唯有此事,您得费心。”孟观潮道出目的,“倒是不急。我先把老大肚子里那点儿墨水榨干了,再让他往陷阱里跳。我只是担心,他们利用徐家防范着我,你们要是跟他牵扯不清,比后院儿着火还棘手。” 徐如山敛目思索,郑重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办。”看向孟观潮的目光,不是岳父看女婿,而是官员看太傅:物尽其用之后才动手,格局、狠辣兼具,让他钦佩,也让他有些胆寒。 孟观潮叮嘱道:“若是有实在不安分的,知会我和原老五就行。” 徐如山苦笑,“免了吧,什么事到了你们手里,我就担心会出人命。” “可您要是由着家里那些人乱来,迟早要遭小人算计。”孟观潮缓声提醒,“靖王在或不在,徐家的隐忧都没摒除。要一个好时机出现,我才能把你们完全摘出来。” 徐如山面色越来越凝重,沉思良久,改了想法:“你借给我个人吧,帮我清理清理家中的仆人。” 自此起,他也要过在家里防贼的日子了,可这种事,他真不在行,只能现学现卖。 “好说。回头我派俩放在外面的管事过去,您只管长期用着。人手不够了,打个招呼就行。” “如此,再好不过。” 饭后,往外走的时候,翁婿两个提及林漪的事。 徐如山很是不解:“无端端的,就认了个女儿。你说你到底是忙晕了还是太闲了?” 孟观潮哈哈一乐,“投缘。”幼微想给孩子寻个最稳妥的去处,可是怎么样的人,都不能让他放心,这事儿,连原冲都帮不了他。如此,她便要长久地不得心安,那就不如自己认下。怎么样的孩子,还不是一样带着。再说了,林漪可比宫里那小胖孩儿乖多了。 他回到宫里,如常度过整个下午,傍晚回府。 常洛追过来,坐骑后,数名锦衣卫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走进孟府,“您要找的人,总算是找来了。” 孟观潮算了算时间,“找了三个多月?在哪儿猫着了?” 常洛失笑,“金陵。不是说大隐隐于市么?她可真差点儿把兄弟们累死。” 孟观潮取出一张大额银票,“拿着,让兄弟们买酒喝。” 常洛伸手接过,“孟府家底太厚,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再说了,初十还得过来捧场送贺礼。” 孟观潮哈哈一乐。 “人送到了,我撤了。”常洛笑着拱一拱手,携手下离开。 片刻后,一名身着荆钗布裙、眉宇透着清冷的女子下了马车,款步走到孟观潮近前,深深行礼,“李之澄拜见太傅。” 孟观潮看着她,目光微凝,“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女子撑不住,唇角牵出一抹微笑。 “七、八年没见了吧?你可真行。”孟观潮偏一偏头,“给你找了个徒弟,去看看?” 女子不自觉地随意了几分,笑着颔首,“好。”又问,“是不是尊夫人?” “嗯。” “荣幸之至。” 孟观潮问:“回来了,就别走了吧?” “不敢走了。”李之澄微笑,“太傅让锦衣卫遍天下地找我的阵仗,这辈子也不想有二回。” 孟观潮轻轻地笑,“住哪儿?” “你不要管那些,我尽快安顿下来就是,尊夫人出师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这就好。”孟观潮又取出一张银票,递给她,“收着,别委屈自己。” 李之澄用食指、中指轻巧地接过银票,“仍是随身带银钱的习惯?” “没。”孟观潮笑着解释,“午间陪岳父用饭,就多带了些银钱。” 李之澄莞尔。 孟观潮幼年时,曾受教于大学士李景和,与其爱女李之澄相识再到熟稔。 李之澄是少见的能文能武的才女。 后来……好像是从他十三四岁起,李景和被官场风雨牵连,那案子拖延反复了几年之久。李景和锐气仍在,身子骨却扛不住了。 老国公爷辞世前,费尽心思地斡旋,终于还了爱子的恩师一份公道。可在一个月之后,李景和便撒手人寰。 那时他身在军中,知晓事情原委,却碍于山高水远,力气总用不到实处,偶尔实在气不过了,写折子给先帝上眼药。 先帝骂他闲得横蹦,安排了一堆军务。到他回京时,李府已然人去楼空。 随后的年月,是他此生最累心的阶段。累极了,也只是找原冲喝几杯。 他对女子,诸如太后、李之澄,自己都承认,是冷漠了些,做不到切实关心她们的处境。 也是真的顾不上,有顾念她们的时间,他一定更愿意留意昔日袍泽的现状,该提携的提携,该敲打的敲打,何况,还有天下政务,还有一个小皇帝要他用心照看。 直到有了幼微的事。 她身子骨不是一般的孱弱,便需得用相宜的法子调理。 汤药调理的法子,只要不是万不得已,他都不赞同。 母亲生养自己吃过的苦,不能再在幼微身上发生。 男人,好些挺可笑的: 急巴巴的娶了人到身边,便盼着有喜,美其名曰是为了妻子在家族站稳脚跟、日子圆满——只要你给她撑腰,她能被谁怠慢? 妻子有喜时,三孙子似的伺候着,迁就妻子任何有或没有道理的要求,惯得人找不着北,忘了自己斤两; 妻子生产时,才像是傻子开了窍,才知道那是可能出人命的事儿——女子生产是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俗话历来就有,合着没听说过?谁信?——早干嘛去了?你让她把身子骨调理好再有喜能死? 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偶尔听说就很是不快。 这种事,是他不需切身经历便能想通、看明白的。 他的小猫,要全然避免那些苦头。虽然是摸着石头过河,可他会竭力去做。 于是,便有了动用锦衣卫寻找李之澄的事。 这件事么,他是真徇私了,但与常洛向来公私混杂不清,都习惯了. 正屋厅堂中,徐幼微与李之澄正式相见。 落座后,两女子都在不经意间打量着对方,都被对方的样貌惊艳。 李之澄是那种让人一看就想到冰清玉洁四字的女子,若不是观潮说两人年岁相仿,她真会认为对方只得十七、八岁。 徐幼微的美名,李之澄已听了很久,今日得见,便觉得传言非虚,而最美的,是那双眼睛,明明亮晶晶的,目光却如春水一般柔和,让人一见便愿意亲近。 李之澄思忖片刻,道:“八月十六起,我每日早间来、晚间走,瞧着四夫人喜欢的事由,量力点拨。”她望向孟观潮,“怎样?” “可以。”他颔首。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李之澄没久留,闲话一阵便道辞离开。 太夫人听说此事,对儿子没好气,“把幼微累到,我跟你没完。” “疏散筋骨、强身健体是好事,之澄也有分寸。” 林漪听说此事,则是满眼惊奇:“娘亲怎么还要跟人上课?” 孟观潮就用老话儿应承女儿,“活到老,学到老。” “好吧。”林漪小声嘀咕,“我瞧着祖母似是不大赞同呢。您可别累着娘亲啊。不然……”不然怎样?没招儿的。 孟观潮却笑得开怀,亲了亲女儿的脑门儿,“不会。没有‘不然’。” 晚间,父女两个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仍是一个一心二用,一个托着下巴兴致盎然地听故事。 没多久,里间的徐幼微就睡着了。一整日,在所有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累了。 醒来时,身形已落入他怀抱。 “离我远点儿。”仍然记着昨夜他言行肆意让她想跑却无处可逃的仇。这人能活活把她头疼死。真的。 孟观潮低笑,“说说话都不成?”说话间,算了算日子。 “有事?”她这才望着他。 “也没什么。”孟观潮提了提见岳父的事,让她心安,“你平白无故跟岳母岳母提起的话,全无益处,倒不如我们正正经经在宴席间说道一番。” “我原来还想,初十见到娘亲,跟她仔细说说的。”事关娘家安危,她不能不重视,“这样最好。你理事可真周到。” “小事。”他忽的话锋一转,“还难受么?” “……”徐幼微想转身,却被他及时搂住。 “小猫,还难受么?”他语气低柔。 “……不想跟你说实话。”缓了一天了,除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并无不适。坏,他是坏到家了,但,也真体贴。 “那……”孟观潮啄了啄她的唇,“我可就当你没事儿了啊。” 她鼓了鼓腮帮,“说话总是乱七八糟的,我心里有事儿。”停一停,看着他,“你改了,好不好?” 竟是在认真地商量他。 他忍下怜惜、笑意,身形一转,悬在她上方,“试试?” “……先熄了灯?”徐幼微可不敢认真指望,就先试探。 “好。”他当即让她如愿。 窸窸窣窣地一阵轻微声响之后,室内只闻二人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声。 “怎么能这么美、这么好?”孟观潮低声喟叹。 徐幼微不语,手指轻轻按在他心口附近的伤痕。 “不疼了。”他柔声说着,“有你心疼,便是疼过,也不疼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小猫,你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情浓时,终究是不可控制,他问出了这一句。 到底,还是贪心,想要更多。 她,先前是他如何都不肯放手的牵挂; 这两日,已成了他如何都无法抵御的诱惑。 “我……”呼吸相闻的距离,她心慌意乱,“我想和你携手余生,安稳的。”因着歉疚,语气低柔,“观潮,再等等我,好么?” “嗯。”他立时就笑了,虽是无声的,却格外愉悦。 于是情动、意浓、琴瑟和鸣。 失控之前,他低喘着说:“抱着我。” 她果然就颤巍巍地喘息着抱住他,呢喃着他的名字。 孟观潮。 孟观潮。 他不会知道,她或许不能深爱他,但他的名字,已成为她彻骨的伤。 是此生最在意的。 累极时歇下,头脑却不肯入眠。徐幼微抚着他背部的伤。 他没反应。 她又轻抚着他心口附近的伤痕。 他仍是拥着她,一动不动,呼吸匀净。 她以为他睡了,不知为何,反倒放松下来,抬脸看了他好一会儿,亲了亲他下巴,许愿一般郑重又低不可闻地道:“孟观潮,我要你和我的一辈子,完完整整的,安安稳稳的,彩衣娱亲,儿女承欢。” 就在这时,他说:“容易。” 吓得她一哆嗦。 孟观潮忙笑着搂紧她一些,“至于么?竟然比如意的胆子还小。” “如意可比我强多了。”徐幼微抿了抿唇,“那么,你听到了?” “听到了。真不难。” “那……”好多问题,想当即问出,却无从问起。她蹙了眉,对自己生了一阵子气,问:“你到底是怎样打算的?你清楚,你所在的是个怎样的位置。” “再看几年。”他说,“君臣情分是一回事,治国是另外一回事。明白?” 徐幼微眉心骤然一跳,却是下意识地说:“明白。” 孟观潮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凝着她,“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可好可坏,或许是史书上没法儿要的,而你,要么?” “要。”她想都没想,话就溜出了口。 “要么?”他笑着,又问一句。 她愣了愣,腾一下红了脸. ☆、第 030 章 天已微明。 李嬷嬷站在门口的屏风前, “四老爷。” “何事?”孟观潮立时应声。 “常大人亲自送来一封信件, 来自西北。”李嬷嬷道,“他说,是好消息。您可心安了。并没耽搁, 当下就走了。” “知道了。让慎宇把信件收起来。” “是。”李嬷嬷转去传话。 他应声的时候, 徐幼微就醒了, 虽然有些恍惚, 话却是听清楚了, 消化掉之后, 不由得喜上眉梢,“西北的事,有着落了?” “对。”孟观潮也十分愉悦, “被摁着数落猜忌了好几个月, 总算熬到头了。”说话间,脑子里已动了诸多念头。 徐幼微莞尔。 孟观潮该起身了,可是,敛目看着怀里的人,就犹豫起来。 他抚着她白皙的面颊、红嘟嘟的唇,掀开薄被,要看自己昨夜为非作歹留下的痕。 徐幼微拽住薄被, 裹住自己,清灵灵的大眼睛睇着他。 孟观潮笑着,“总拿我当外人。” 徐幼微看出他已了无睡意,催促他, “起来吧?我们一起吃饭。” 不用上大早朝的日子,他一向是与她一起用早膳。 “不急。”他把她搂到怀里,抚着那只穿着小衣的曼妙身形。 并没别的意味,可是,昨夜梅开二度,他实实在在磨得她不轻,到此刻,身体还特别敏感,不自主地躲闪着,可如此一来,不过是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 孟观潮噙着笑,改为把玩她的长发,“还没缓过来?” 她不理他。无法避免的,念及昨夜他做的好事。这个人,让她脸红心跳的话随口就来,且随着调整她身姿,一定要她告诉他,是不是更好些。她若不肯说,便没完没了地用车轱辘话哄她出声。 “我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孟观潮语带笑意。 或许,是不用不好意思。夫妻是至亲至近的人,但她不行,就是不行。此刻闻言,抬头咬他下巴一下。 他笑得更欢,“迟早把你办踏实,主动求我要……” 徐幼微不想一睁眼就闹个大红脸,索性咬住他的唇。 孟观潮趁势索吻,却因记挂着她经不起了,亲吻不带一丝欲~念。 一同醒来,醒着亲吻,已是一日最好的开端。 随后,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坐起来,伸个懒腰,晃了晃颈子,拿过她的衣服,“起。” 孟观潮没有叫人服侍着更衣的习惯,徐幼微也就随着他自己穿戴。他动作快,她也尽量麻利些。 正系裙子的时候,他已穿戴齐整,回身,手指勾一勾她下巴,“要不要弄点儿药?” “嗯?”徐幼微不明所以。 他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肿了吧?” “……”徐幼微低头,系好裙子,面颊却已变得绯红。 “我说真的。” 徐幼微脸色更红,瞪着他,忍无可忍了,细瘦灵秀的小手攥成拳,连连捶在他胸膛。 孟观潮低低地笑着,见她真恼了,忙把她搂到怀里,极尽亲昵地亲了亲她的唇,“你倒是教教我,这种话该怎么说?” “就不该说。” “好,不说了。”孟观潮笑着找了折中的方式,“打今儿起就让你歇着。” 徐幼微心里好过了不少,又气又笑地看着他,“说你什么好?” “有什么法子?我做正人君子的时候,你要我去当和尚。” 她没忍住,笑出来。 他拍拍她的背,“照顾好自己,好么?我只是担心你为了小事不舒坦。” “我晓得。”她柔声回道,“不会的。” 他又哄了她一阵,等她面色如常了,才唤人服侍她洗漱. 西北的事有了着落,孟观潮与皇帝当即知会百官,做出相应的安排。 情形说来也简单,正如孟观潮最早的打算:祸水东引,挑拨靖王、两位总兵惹怒漠北将领。漠北打探消息之后,得知西北正跳着脚喊着要清君侧,便想着打不过孟观潮,我还打不过你们这种鼠辈?遂集结三军。 也品出了孟观潮始终没有鲜明的态度,发兵西北的声势很大,却不急切:如果孟观潮还想要西北,定会从速调派官兵前去援助,那样的话,就谈些互惠互利的条件了事;要是孟观潮不理,那就太好了,定能将西北收入囊中。 这期间,在西北的靖王和两位总兵先后收到皇帝三封言辞恳切、意在息事宁人的书信,三个人收到一封信,便顾忌着面子收敛一次,找到新的借口再闹。正忙着和皇帝打太极的时候,治下不严,惹怒了漠北。 漠北统帅的用意,一目了然。他们慌了,权衡轻重、反复回想之后,知道自己是上了孟观潮的当,却只能认栽:朝廷里本就有很多人主战,要孟观潮赶赴漠北灭了他们,到了如今这地步,孟观潮完全可以借刀杀人,随后再挂帅把漠北军兵打出西北。 于是,只好写加急折子求朝廷派援兵。 这日,孟观潮派大同总兵朗坤率兵前去御敌,唤原冲从几个地方分出兵力增援朗坤,又着兵部从速从相应的地方调拨粮饷。 在京官员,先前支持孟观潮的,喜形于色;主战并怀疑孟观潮变得恋家怯战的官员,反复琢磨一番,全部闭了嘴。 孟观潮曾亲自挂帅与漠北交战两次,第一次,险些把仗打成绝户仗:诱敌深入,己方将士只有百余人受伤,漠北十万精兵却险些被全歼。第二次,漠北谨记教训,再不肯深入边境,却仍是惨败:被孟观潮追着打得一路退回自己的地盘儿,到末了求和,赔上了自己一大片草原。 那两场仗,让孟观潮扬名天下,成了几个邻国如何都不肯招惹的疆场上的活阎王,却也带来了坏处:漠北败得过于难看,又气又恨,索性断了两国生意上的马匹、牛羊交易,别的诸如丝、茶、器皿倒是照常——那是漠北特别需要的东西。 孟观潮却也来了脾气,说不该惯着他们,建议节制送往漠北的丝、茶、器皿。那时先帝还在世,当即应允、传旨,说我们不是新得了一片草原?用那扩张出来的疆域养骏马牛羊便是。 没过一年,漠北就有点儿受不住了,可汗派使臣前来,要求每年定期定量购买丝、茶、器皿。 先帝不理。 漠北再让一步,说每年可以出售少许骏马牛羊。 先帝让孟观潮决定,孟观潮说要么一切如前,要么维持现状。 漠北的人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又不肯好好儿应承使臣,不消多久就把人气得脸色铁青。 这件事,便一年一年地拖延着。 为此事,每到年底清算账目,六部首脑就都数落孟观潮:那些生意往来,关系着很多地方的百姓民生,影响实在是很大。 孟观潮每次都笑,说人家不想买、卖一些东西给你,有什么法子?总不能率兵去抢。等等吧,等个机会,漠北找到台阶,便会主动提出全然恢复生意往来。他们比我们更难受,把眼光放长远些。 六部官员有一次说,他错的根本是杀戮太重、不留余地。 孟观潮当下就冷了脸,说这压根儿就不是人话,我在沙场上是统帅,就该替将士惜命,不然怎么着?用他们的性命跟人磨叽,只为了让敌兵输得好看些?那行啊,要是再有出征的机会,你们跟我去,我也真不是看不得人死,分人罢了。 那次之后,再没人敢说这种话了。 而时至今日,局势再明显不过:孟观潮等的机会来了。 徐如山整日都在琢磨这件事,下衙后,若有所思地回到府中,去给徐老太爷、徐老夫人请安的时候,当着徐二、徐二夫人、徐检、徐林的面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末了,摇头叹息道:“西北一事,太禁琢磨了。起先我以为观潮只是祸水东引,却不想,亦是趁机送给漠北一个台阶。如此,两国之间的生意往来,不消多久,便能全然恢复。” 徐夫人、徐二夫人短时间内闹不清这些弯弯绕,当下确定的只是,徐如山在称赞孟观潮谋略过人,于是,前者笑,透着与有荣焉;后者低下头,很是沮丧。 其余的老少几名男子,则是神色凝重,敛目思忖,随后,沉默不语。 徐如松的视线缓缓扫过他们,语气坚定:“观潮是不世出的悍将,亦是当朝帝师,胸中之格局、目光之长远,非我等可揣测。 “日后再遇到什么事情,我定要多思多虑,沉住气,你们亦然。 “他是徐家的女婿,我们凡事多为他着想即可。至于孟府其余的人,不需画蛇添足地走动。 “我把话放这儿了,你们都记在心里,若是做了多余的事,别怪我告诉观潮,让他出手。” 短时间内,他没法子改头换面,让双亲、手足、侄子打心底信服,只好把女婿拎出来吓唬人。 很清楚,这事情挺跌份儿的,但是,管用就行。不论是谁,借着观潮的名头立威,都错不了。 徐老太爷始终沉默不语,老脸却有些红了:孟观潮不屑跟他解释什么,只肯用事实打他的脸。那霸道到了极处的年轻人,做到了. 随后,孟观潮每日下衙之后,便有重臣追到孟府议事,以免他功亏一篑,俱是彻夜不得闲。由此,孟观潮与母亲、妻子、女儿每日只是傍晚见上一面。 八月初九,漠北精兵安营扎寨,提出与火速赶至前沿阵地的朗坤交涉。 朗坤是孟观潮一手带出来的猛将,闻讯后便写信,飞鸽传书给太傅。 八月初十,天色微明,孟观潮与几名重臣议事完毕,回到卿云斋。 碰巧,徐幼微今日起得很早,便帮着他更衣洗漱。 他洗漱的时候,她拿着帕子站在一边,看着他,“这认女儿的日子,你是刻意选定的吧?” 他洗净脸,仔细清洗双手的时候才应声:“嗯。我们的女儿,在人前看到的,只该是对娘和我们打心底的尊敬、认可。” 徐幼微只有满心的钦佩,“做到这地步,要有多辛苦?”西北事态的进展,都在他心中,料定初十之前得到好消息,连带地让质疑他的人自动闭嘴,更让亲友打心底以他为荣。 孟观潮一笑,“习惯了。等你看多了,也能做到。” “怎么可能。” “我的女人,只会比我更聪明。”孟观潮笑着从她手里取过帕子,擦净脸和手。 徐幼微笑盈盈的,“想想就算了。没可能的。” 孟观潮一笑,又道:“这一次,算是老天爷赏脸。整个夏日,我都在担心哪里有天灾,时机不允许,布置得再缜密,也会受阻。只要有严重的灾情,便会有人说是老天爷在警告皇上,身边有灾星,怪不得人要清君侧。那样的话,事态会更激烈,少不得要做些别的工夫。” 他不会让她分担自己的事,但该让她领会的,不妨详尽告知。 这一节,徐幼微根本没想到。她抬头瞧着他,在他展开手臂的时候,投入到他怀抱。 “想我没有?”他柔声问。 “在跟前呢,不用想吧?”她说。 “小滑头,学会跟我耍花腔了?”他微笑。 徐幼微也笑,双臂环住他腰身,“你总出幺蛾子,怪谁?” 皇帝前几日也说他出幺蛾子。孟观潮失笑,问她:“这样一个不让人省心的人,你要么?” 徐幼微张了张嘴,没吭声。差点儿就又上当。 “嗯?”孟观潮托起她的脸,凝着她的大眼睛。 徐幼微只得含糊其辞,“我又没跑,说什么要不要的?”说着拍他背部一下,“又想算计我。” 他就笑,坏坏的,“今日可以么?” 说的是今日,却非今晚……徐幼微眨着眼睛,却见他俊颜趋近,随即,双唇被捕获。《 》 30-40 ☆、第 031 章 唇舌交错, 加之他不安分的手, 让徐幼微急了起来,勉力别开脸,捉住他的手, 眼含哀求地道:“观潮……” 自己那点儿力气, 根本挣不过他, 他要真想在这时候……她没得选择, 却会在下人面前底气不足:服侍着四老爷洗漱而已, 怎么就服侍到了床上去? 他在家中, 一时心思缜密如发,一时粗枝大叶的,谁知道他今日是怎样的? “怎么了?”孟观潮对上她视线, 问。 徐幼微弱弱地说:“这个时候……别闹了吧?” 孟观潮追问:“这会儿不行, 什么时候才行?”有时候,他对她,就像是在对待刚会说话的孩子,一定要她把心里话说明白。 他的手安静下来,徐幼微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狠了狠心,环住他颈子, 勾低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晚上,好不好?”这纸老虎,哄着总是没错的。 孟观潮的手落回到她腰际, 不轻不重地掐一把,故意问道:“晚间才肯想我?” “不是。”徐幼微知道,自己若始终没个明白话,他不定还要磨烦多久,“想的,每日都记挂着你。这会儿,不是胡闹的时候。” 孟观潮紧紧地抱了抱她,让她身形离了离地,“早说不就结了?我是大白天让你下不来台的做派?” 徐幼微闻言反倒气结。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摸清楚他的脾性?“你坏死了。我又不会跟你为敌,总来兵不厌诈那一出做什么?” 孟观潮逸出低沉悦耳的笑声,温温柔柔地吻她的面颊、双唇。喜欢极了怀里的人,就总忍不住逗她,也实在是想听她说一两句情话。 搂着小妻子闹了一阵,他问道:“还早,我们去看看逐风?”这才刚到卯时,离请安的时辰还早。 “好啊。”徐幼微欣然点头。 孟观潮携了她的手出门。 自孟府外院的甬路往里走很远,便会出现岔口,分成向东、向西两条路。东面是孟观潮近几年买了附近的宅地拓展出来的,西面则是原先的孟府。 在高处俯瞰的话,东面要比西面占地面积更广。 东面,在卿云斋北面,有个偌大的花园,但是不论前世今生,都像是个摆设:太夫人很少去,孟观潮没工夫去,徐幼微则是到如今还没想起逛园子这档子事。 如今,逐风就被安置在东面的后花园。 乘着青帷小油车前去途中,孟观潮告诉幼微:“是花园,景致也不错,但屋宇多用来藏书、安置兵器和好马,竹林枫林花树林和假山石中有迷阵,也不怪娘不愿意来。” 徐幼微莞尔。 “园子里有一个小练功场,你用来学骑马绰绰有余。等之澄过来,不管学什么,来后园即可。” 徐幼微笑着说好,随后,问起李之澄相关的事:“怎么还让锦衣卫四处寻找?她为何离开京城的?” 这就不得不提到李景和的事情,孟观潮据实相告:“……那时的情形,笼统说起来,是先帝用那案子与争储的皇子、重臣斗法,维系朝堂上的平衡。 “那种情形不少见,只西北那种事,我都要让皇上放下架子与人虚以委蛇,何况其他。总会有无辜之人被卷入,成为皇权的祭品。李家算是运气很不错了。 “虽然明白,心里也是窝火,一再让父亲帮李家走出困境,也没少写折子给先帝。” 这话题委实不轻松,徐幼微便有意转移重心,“先帝是怎么跟你说的?” 孟观潮牵了牵唇,“说我吃饱了撑的、闲得横蹦,什么事都想管,什么委屈都受不得,我回京述职的时候,又摁着我一通训。” 语毕,和幼微一同笑了,转而说起李之澄,“她离开京城,连锦衣卫都不确定是哪一年。 “昨日问了她几句。 “李家只有之澄这一点骨血。那几年,李夫人看着夫君饱受磨折,心灰意冷了,等人离世后,领了朝廷的抚恤,不想再留在锦绣堆中,让女儿和她一起离开李府。 “两年前,李夫人走了。” 徐幼微不由得一阵唏嘘。 孟观潮就说:“日后只管把她当半个姐姐。我与她年幼时相识,是个很不错的人。” 徐幼微点头,“人那么美,品行又是你认可的,我自然要诚心相待。” “你这话,是不是有点儿以貌取人的意思?”孟观潮故意挑刺。 徐幼微想一想,“这不是跟你学的么?你来往的人,就没有样貌不出众的。” 他倒是有话说:“样貌出众的人,若是洁身自好、品行高雅,便不是一般的好。” “所以说,我并没错啊。” 孟观潮笑着揉了揉她的脸。 来到后院的月洞门前,两个人下车来,步行进到园中,去此间的马厩看逐风。 孟观潮亲手给逐风系上缰绳、上了马鞍,再将之牵出马厩,领着它去了练功场,走至中途,将缰绳交给幼微:“乖得很,你领着。别怕。” “嗯,我不怕。” 不怕。他在身边,她什么都不会怕。 孟观潮叮嘱她:“往后一早一晚,让侍书、怡墨陪着你过来,看看逐风,照料它吃饭喝水,再这样陪它溜达一阵子,这比散步更好,而且它能与你尽快熟稔。” “好。” 到了练功场,孟观潮解下逐风的缰绳,拍一拍它,打个呼哨。 逐风立时撒着欢儿地跑远,奔驰在绿茵地上。 “打呼哨是不是就像跟逐风说话一样?”徐幼微好奇地问。 孟观潮颔首,“差不多。我跟御马监的人学的。不文雅,不然就教你了。” 徐幼微一笑,展目望着逐风。就如他所交代的,府里的人一直好生照顾着,逐风显得比刚来府中的时候还要骏美。 约莫过了一刻钟,孟观潮又打一声呼哨。 逐风慢悠悠地跑回来。 孟观潮把缰绳递给幼微,示意她给逐风系上。 徐幼微照办,在那期间,逐风侧头,亲昵地蹭了蹭她手臂。 “嗳……”她欣喜,转身望向孟观潮。岂料,下一刻,逐风就毫无顾忌地打了个响鼻,口水鼻涕悉数落到她衣襟上。 徐幼微后退半步,张开手臂,敛目看着自己的衣服,哭笑不得,“诶呀,逐风,你怎么能这么淘气?” 逐风却上前一小步,伸头蹭了蹭她的手。 孟观潮哈哈大笑。 徐幼微也笑起来,走到逐风身侧,抬手摸着它的头,“你认识我了,对不对?明儿再来看你,喂你吃饭。” 孟观潮跟过去,告诉她,哪些抚摸马儿的动作,是它们喜欢的. 今日,天还没亮,皇帝就起来了,亲自挑选出门时要穿的衣服。寻常人的穿戴,他让宫人备了好些,但少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到如今,也只去过孟府三次,前年七夕由四叔亲自带着去看了看河灯。 太后料定他今日要起个大早,便赶早过来,叮嘱他到了孟府不可任性,避着官员、女眷。 皇帝频频点头,“我都明白的,要是出了错,可就别想再出宫了。” 太后想想也是,就笑着帮他选了一袭深色锦袍,“终归是去道贺,不好穿得太随意。” 皇帝抿着嘴笑,由着母亲帮自己换上衣服,又问:“娘亲不去吗?” “我要是也去凑热闹,你四叔不黑脸才怪。”太后笑道,“改日我让太夫人和你四婶婶来宫里。” “也好。” 母子两个一同用过早膳,之后,皇帝在金吾卫、锦衣卫的护送下,去往孟府. 林漪起床之后,李嬷嬷再一次言辞委婉地叮嘱一番,告诉她,父母对外人如何交代认下她的事,担心孩子在人前说错话。 “嬷嬷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啦。”林漪活泼泼地笑着,“放心吧,我不会让爹爹娘亲脸上无光的。” 李嬷嬷放下心来,慈爱地笑着,帮她好生穿衣打扮,去正屋请安。 闲话一阵,孟观潮、徐幼微带着女儿去给太夫人请安。 没多久,慎宇来禀:“有贵客造访。是萧公子。” 孟观潮想了想,“请他到后花园。”后花园中,今日是少不得有宾客前去游玩,但客人不可涉足的地方不少,随意给皇帝找个地方就行。 太夫人就对儿子、儿媳、孙女道:“你们去见客吧,我还要吩咐管事一些事情,替我告一声罪。”隔了辈分,她在,皇帝反倒不自在。 三个人齐齐称是,去往后园。 建着水榭的湖边,皇帝闪着灵活地大眼睛,时时望向通往湖畔的几条路。 几名小侍卫侍立在皇帝近前。 望见四叔、四婶婶和一名小女孩,皇帝便笑出声来,小跑着迎过去,嘴里喊着:“四婶婶!” 徐幼微听了,忙笑着应声,等人到了跟前,见毫无减缓步调的意思,蹲下/身去。 皇帝扑到她怀里,“婶婶,想我了吗?” “想啊,想得很。”徐幼微搂住他比同龄人稍胖一些的小身子,见他分明是微服出门,便也随着如常寒暄,“来的这么早,我倒是没想到。” 皇帝笑嘻嘻地站直身形,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绸缎袋子,“都是糖,四叔不让我吃糖了,那我就给婶婶和妹妹吧。” 徐幼微笑着道谢。 皇帝这才退后两步,转向孟观潮,一本正经地躬身行礼,“侄儿问四叔安。” 做寻常人的光景,他再喜欢不过。 孟观潮牵了牵唇,给他引见:“小女孟林漪。”又对女儿道,“萧公子。” 林漪十分伶俐,即刻屈膝行礼,“问萧公子安。” “免礼,快免礼。”皇帝的大眼睛微眯,留意到小女孩儿眉间那点朱砂,只觉得这一点艳丽,与她的小脸儿十分相宜。这要是黑色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小下巴,转身唤随行的小侍卫,接过特地带来的一册《幼学》古籍,“一点儿心意,请孟小姐笑纳。” 林漪早已得了双亲和祖母的提点,落落大方地收下,行礼道谢。 “好乖啊,又聪明。”皇帝望向孟观潮。 孟观潮就笑,“到水榭坐坐?” “好啊!”皇帝立时点头,转身就对林漪道,“可识字读书了?” 林漪照实答道:“在习字了。” 皇帝问道:“临的谁的帖子?”说着话,不自觉地与林漪走到前面去了。 林漪不知他身份过于尊贵,这做派已成习,便飞快地望向母亲。 徐幼微对女儿笑着颔首,微声说“去吧”。随后,因为这份难得的伶俐,与观潮相视一笑。 林漪得了允许,放下心来,走在离皇帝三步左右的距离,应承着对方的问题。 孟观潮与徐幼微落后几步,说起今日要来的宾客,有哪些是要用心款待的。 前面的皇帝叽叽咕咕地与林漪说话,或是说习字的辛苦、心得,或是推荐名家字帖,说着说着,就没了人前该有的仪态,仍是背着小手,走路却踢踢踏踏起来。 孟观潮瞧着蹙了蹙眉,轻咳一声提醒皇帝。 皇帝立时收敛,过了片刻,说得神采飞扬,仪态就又变回了私底下的懒散,靴子底蹭着路面。 孟观潮又蹙眉,又轻咳一声。 情形与上次大同小异。 孟观潮快步上前,拎起皇帝的衣领,让对方身形悬空又放下:“怎么回事?好好儿走路。” 皇帝不以为意,扭头哈哈地笑,“就猜四叔要忍不住了。” 孟观潮用力揉了揉他的小胖脸儿,“林漪在跟前儿呢,你让她学点儿好成不成?” “嗯!”皇帝转头对林漪说,“我跟四叔开玩笑呢。” 到此刻,林漪只当皇帝是父亲通家之好的子嗣,只觉这一幕有趣,绽出甜美的笑靥。 徐幼微则是满心惊讶。知道是君臣亦是师徒的一大一小情分非比寻常,可亲昵随意到了这地步,仍是她如何也想不到的。 转头望向小侍卫,却见几个人或是神色平静,或是笑微微的。很明显,早已见惯。 她转过身形,看着前面的两个人想着,这样的情形,与父子有何区别?. ☆、第 032 章 将近巳时, 赴宴的宾客陆续而至。 太夫人将徐幼微、林漪带在身边, 亲自给她们引荐一些亲友。 最先到的,是太夫人娘家人:柳老夫人及其两个儿媳、三名孙女。 柳老夫人鬓角已经染了霜雪,可是保养得极好, 面容肌肤紧致, 一双妙目十分有神。 至于柳家三名闺秀, 在家族中分别行三、行四、行五, 年龄自十六七到十三四, 她们上头的两位姐姐, 几年前便已出嫁。 正如传闻,孟观潮的表姐妹,都是极美的人, 不论多大年岁, 站在一处各有千秋,并平分秋色。 柳家几个人见到徐幼微,俱是笑容和善,起初眼神里有着审视,叙谈一阵之后,言行才随和亲切起来。 她们对观潮这段姻缘,从来觉得是再糟心不过的事, 当初一再规劝太夫人,设法打消他的心思,可是太夫人总是一笑置之,不肯多做解释。 柳老夫人实在心疼外孙, 对女儿恨铁不成钢,这两年多,都懒得与母子两个走动了。 然而到了如今,外孙媳妇已然大好,观潮又在这时候认了个女儿,她听说后就觉得,这外孙简直没法儿要,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外孙媳妇才十七岁,为认女儿的事与他闹可怎么办?过几天安生日子就那么难? 是因此,收到请帖之后,便携家带口地来了,想着若是外孙媳妇是勉为其难,她就替女儿给她摆摆轻重、讲讲道理,总是觉得,女儿和外孙一样,好些话不是不屑说,便是懒得说。两个儿媳与她心思相同。 她们没想到的是,幼微看向刚认的女儿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是做不得假的疼爱与欢喜,待得带着孩子给一行人见礼的时候,母女两个言行间颇有默契、甚是亲昵。 不论是没心没肺,还是识大体,能与观潮和和睦睦的就好。念及此,婆媳三个便都放下心来,只想着日后继续好生走动。 随后,便是徐家婆媳三个、原家婆媳五个。 不论如何,徐家不能失了孟观潮的权势,心里再怎样不是滋味,也要以顾全大局为由规劝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下,神色如常地现身。 原家因着观潮与原冲的交情,比亲戚还亲厚,这样的事情,自然要前来捧场。 而原家与孟家情形完全相反:父子兄弟婆媳妯娌之间皆是情分深厚,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值得一提的是苗维家中女眷:苗老夫人和苗夫人谈吐之间,有着出自书香门第的一份清高,不会失礼于人,却也不会刻意逢迎迁就谁。 徐幼微对着婆媳两个,想到观潮说过苗维惯会做费力不讨好的事,不由暗暗失笑。可不管怎样,太傅与吏部尚书掐架归掐架,还是有些情分的。 其次便是上十二卫各个指挥使、兵部吏部户部工部及五军都督府一些官员的女眷。 ——宾客委实不少。在前世,给太后请安、赴宴时,徐幼微见过大多数,但也只是见过、识得。 到午间,内宅外院各摆了几十桌席面。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周旋在宾客之间,帮太夫人和徐幼微应承宾客,笑靥如花,仿佛是自己房里有喜事一般,提及四房,总是不乏溢美之词。 孟家姐妹五个,则是笑盈盈地帮忙款待各家闺秀。 看到孟家女眷这般表面上齐心协力的情形,虽然事情并不算大,却让徐幼微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将孟观潮和孟家放在一起,无法区别对待。 放在寻常门第,是理所应当;放在孟府,作为局中人,有时难免觉着诡异。 至于她自己,品出来的是寻常官员对观潮的敬畏:除了至近的姻亲,不论多大年纪,对着她这个明显一点儿架子也无的人,皆是恭敬甚而谦卑的态度。 当然了,看观潮不顺眼的人,孟府没请,请了人也不肯来。 对了,师父师母也没来,只送来了贺礼。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两位老人家一向不肯赴官宦门庭的宴请,不想一个不留心就惹上是非。 林漪始终被太夫人带在身边。 热热闹闹地用过午膳,年长的人打牌、看戏、听书,年轻年幼的各家少奶奶、闺秀去了后花园,要么赏花钓鱼,要么到凉亭水榭就座,下棋或是探讨学问。 徐幼微让婆婆安心陪着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看戏,“我去后花园看看有无疏漏之处,您不用记挂。” 太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臂,“也好。四处转转,便回房歇息一阵,可别累着。” 徐幼微笑着称是,又用眼神笑容照顾到就近的林漪和几位夫人,方款步离开。 锦衣卫指挥常洛的夫人赶上来,“夫人,我陪您去吧。” 常洛比孟观潮年长几岁,但在三年前才成婚,常夫人今年只得十八岁,身量高挑,样貌秀美。 徐幼微客套两句,见对方心诚,便一同去往后园。 一同坐在青帷小油车上,叙谈一阵,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言辞间省去了那些门面功夫。 “先前我夫君吩咐,让我得空过来请安,但是公公婆婆要去庙里上香还愿,我便陪着两位长辈到庙里吃了几天的素。”常夫人说道,“昨日赶回来的,夫人别见怪。” “怎么会。”徐幼微笑道,“先前也没打听过,倒是不知道,我们年纪相仿。”其实是知道的,但在今生,这是初见,只能这样寻找话题。 常夫人有些不自在,更多的则是喜悦,“先前我夫君的婚事,把亲人愁的什么似的。后来不知怎的,他看中了我。自定亲到成亲,也只有半年光景,我让他扰得头昏脑涨的。我婆婆总担心儿子是一时头脑发昏,对他说,日后要是和离,我打断你的腿——有丫鬟偷偷告诉我的。” 徐幼微忍俊不禁。 常夫人笑道:“如今想想,夫君年长一些也好,平日好些事,他都能事先考虑到。” 徐幼微由衷点头,“的确是。” “太傅大人,就更不用提了。人们只远远看着、品着一些事,便已动容。”常夫人握了握徐幼微的手,“在如今,你们已是佳话。” “是么?”徐幼微讶然。 “真的。从官场到市井,没有不知情的。甚至于,上香的时候,与主持谈及太傅,主持也说,太傅是修善因得善果。” 徐幼微睁大眼睛,“出家人怎么有闲情评说这种事?” 常夫人笑出声来,“太傅的地位摆在那儿,谁想装聋作哑都不成。又是好事。” 好事?在她清醒之前,再坏不过。徐幼微笑,“人们想说的、肯说的,也只是太傅罢了。” “先前好些官家女眷也都这么想,今儿过来见到了你,便改观了。”常夫人由衷道,“夫人若是不嫌弃我高攀,日后当常来常往。” 徐幼微笑说:“你本就是值得一交的人。”大方、坦诚的女子,谁能不愿意结交?更何况,是观潮友人的枕边妻。 “那我日后就少不得登门叨扰了。” “再好不过。” 说笑间,两女子在仆妇的陪伴下进到后园,在各处看了看,一路与宾客寒暄着,间或提点下人两句。 随后,常夫人催促徐幼微去歇息,“我留在这儿,帮你留心着,万一有什么事,便遣了下人知会你。” 徐幼微的确已觉得很累,便诚恳道谢,留了李嬷嬷照应着常夫人,带着侍书怡墨回了卿云斋,又差人唤林漪回房歇息片刻. 外院的情形,大同小异:二老爷、三老爷、孟文晖、孟文涛、孟文麒、孟文麟几个人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帮孟观潮款待各路亲友官员。 宴席间,孟观潮与外祖父柳老爷子、原老爷子、原冲、徐如山、常洛、坐一席,谈笑风生间,推杯换盏。 宴席撤下,男人们选的消遣只有两样:看戏、推牌九。 这两样,孟观潮和原冲都没兴趣,看戏会犯困,推牌九的话,便是他们愿意奉陪,也没人跟他们赌:两个人眼力好,会不自觉地记下每张牌的特点,这样的话,便始终对桌上局面一目了然,除非故意,否则没个输。 起先也没人知道,是到近几年,时不时有人缠着两个人小赌几把。他们早就没了兴致,索性就交了底,说你要是银子多了,就分我们一些,不用坐赌桌前磨工夫。 一来二去的,人们就都知道了。 于是,今日一如以前,大家由着他们闲坐一隅,执杯叙谈,自顾自呼朋引伴,找自己的乐子。 孟观潮记挂着在后花园的梧桐书斋里的皇帝,跟原冲说了,末了问道:“去看看?” 原冲颔首,起身往外时道:“在你书斋闷着,也不肯早些回去?” “嗯。”孟观潮微笑,“来家里了就是客,总不好惹得他撒泼打滚儿。” 原冲失笑。 皇帝起初习武的时候,有几次真是跟观潮打滚儿耍赖。 先帝听说了,大手一挥,说只管变着法子收拾。 观潮什么法子都不用,直接不理皇帝了。 过了几日,皇帝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错了,乖乖地蹲马步、练拳。 “说起来,陆陆续续地,你也亲自带了他好几年。”原冲觉得有些好笑,“那样的小孩儿,比自己生养几个都累吧?” “还好。”孟观潮按了按颈子,“他日子也不好过。太孤单,连个跟他打架的同辈人都没有。” “也是。”皇帝上头倒是有不少哥哥姐姐,但年岁相差太大,公主远嫁的远嫁,清修的清修,那些皇子就别提了,一场争储之斗,都废在了先帝手里,如今全乎着且情形算不错的,只有靖王和深居简出一心修道炼丹的宁王。 “选的那些小侍卫,本意是给他做个伴儿,让他尽早培养自己的心腹,可他说人幼稚,只当成小跟班儿。”孟观潮牵了牵唇,“自己又馋又懒,说别人幼稚……” 原冲哈哈一笑,“废话,整日对着你,他可不就看谁都幼稚?” 说笑间,两个人穿廊过院,专走外人不得涉足的夹巷小路,来到梧桐书斋。 皇帝正坐在醉翁椅上,捧着一本《芥子园画谱》,饶有兴致地看着,瞥见两人进门,立时绽出笑容,“四叔!原大人!” “吃饭没有?”孟观潮和声问道。 “吃过了,饭菜真好吃。”皇帝拍了拍肚子,“差点儿就吃撑了。” 原冲不由一乐,“闷不闷?” “不闷。”皇帝抬手指着偌大的书架,“有好些画册,还有好些留着四叔批注的书。” “打算何时回去?”孟观潮问。 “晚间啊。”皇帝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可以再见见林漪吗?我很喜欢跟她聊天儿。” 原冲撑不住,轻笑出声。 孟观潮也笑,“林漪才六岁。” “但是她聪明,懂事,兴许懂的比我还多。” 孟观潮沉吟着。 皇帝滑下醉翁椅,握住他的手指,摇着,“今年除了正事,这次是最后一次出宫。” “说话算数?” “算数!不然让我的牙坏掉。”皇帝语气诚挚,“上午说好了,要给她讲讲幼学,让她学之前心里有底些。” 孟观潮笑着抚了抚他后颈,“守诺是好事。再等一阵子,林漪或许在陪长辈,或许在歇息。” “好,多久我都等。”皇帝很体贴地道,“你们只管去陪宾客,我看画册、用茶点。” “行啊。”孟观潮用下巴指一指里间,“里间的书架上,有不少有意思的史书……” 皇帝立时摇头、摆手,“不看,今日休沐,不看那些。” “你说你这个懒劲儿……”孟观潮磨着牙,双手揉着皇帝的小脸儿。 皇帝咯咯地笑着,笑容格外璀璨。 原冲也忍不住一通笑. 今日来的闺秀中,最小的也有十二三岁了,并没有与林漪同龄的小孩子。 得知皇帝要给林漪讲幼学,徐幼微欣然说好,唤侍书陪同,叮嘱道:“用心照看萧公子和林漪的茶点。” 大的也才九岁,定是不会照顾自己的,要是由着性子吃这吃那,吃得不舒坦了,可就麻烦了。侍书会意,“夫人放心。” 徐幼微换了身衣服,刚要出门,就见慎宇脚步匆匆而来,笑道:“给夫人道喜了,四姨太太来了。”说的是她的姐姐徐明微。 徐幼微双眼一亮,“人在哪儿?” “正往卿云斋来,稍后就到。” 徐幼微脚步匆匆地穿过抄手游廊,来到院门外,恰逢容颜明艳照人的徐明微下了青帷小油车。 “小五……”徐明微喃喃唤着,快步走到妹妹跟前,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再要开口,眼泪已掉下来。 徐幼微眼睛也是酸涩难忍,“四姐,进屋说话。” “嗯!” 姐妹两个不想在下人面前失态,强行克制着,到了宴息室,徐明微紧紧地抱了抱妹妹,哽咽道:“真好。总算是好了。” “是,我好了,姐姐不要伤心了。”徐幼微红着眼眶,取出帕子给姐姐拭泪。 徐明微见她也红了眼眶,忙牵出笑容安抚,“是好事,该笑才是。娘在信中告诉我,你身子骨还弱得很,可不要伤心难过。” “嗯。” 落座之后,姐妹两个说了许久的体己话。 徐明微嫁的是涿州章家,是诗书传家又家底殷实的门第,到了近两代人,也不知怎的,竟无一个能在科考之中金榜题名,慢慢的,子嗣便都是读书、经营祖业两头抓。 “当初要我嫁过去,图的不外乎是章家带来的财路。”徐明微一笑,“如此更好,我过得倒格外踏实,省得祖父祖母出幺蛾子的时候,总要捎上我。” 徐幼微端详着姐姐,见她气色红润,仔细回忆,比在闺中时丰腴了些许,便知是心里话,问:“姐夫没来?” “没有。”徐明微忍不住笑了,“夏日里,去外地收账去了,到这会儿还在回家途中。你家太傅认女儿认的急,这次我们只好失礼了。” 徐幼微莞尔。 “这次我要住到十四,不急在这一时说话。”徐明微站起来,“刚进门,太傅的管事便带我来见你了。我们洗漱一下,带我去给太夫人和娘请安。” “好啊。” 于是,到了晚间,宴席间便多了一个徐家的人。 太夫人很是心疼明微赶路的辛苦,言行间便多有怜惜,晚膳时,让她和幼微坐在自己近前。 这时候,林漪已经从梧桐书斋回返,看得出,满心喜悦。 侍书走到徐幼微近前,笑吟吟地微声禀道:“萧公子很有做小师父的资质呢,一下午而已,便给小姐讲通了三百千的精髓。您放心,茶点汤水绝无差错。” 徐幼微心安地一笑,“辛苦你了。去歇歇吧。” 别的,她倒是不让自己多想——还是俩小孩儿呢,皇帝也只是在宫里闷久了出来透口气,多思多虑全无用处。 宴席之后,徐府在外院、内宅的空旷之处燃放烟火,阵仗不小。 便有男宾发现,孟观潮不知何时开溜了。 这会儿,孟观潮正抱着皇帝,站在隐蔽的高处,望着空中璀璨的烟火。这是临时起意,皇帝一定要看,说孟府要是没准备,去宫里取烟花就好。 要不是人手得力,真要慌手忙脚一阵子。 皇帝仰着小脸儿,绽出甜美的笑靥,“真好看。”说着就有了新的念想,小胳膊用力搂住孟观潮的颈子,“四叔,等到元宵节,你能不能带我和林漪到市井间赏灯?” 孟观潮说:“我要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勒死我?” 皇帝一阵笑,手臂松了些,“说啊,答不答应?” “之后几个月,你勤快些就行。” 皇帝扁了扁嘴,“你看,你就没有痛痛快快答应我的时候。” “又不是我求着你出宫玩儿。” “……好吧。”皇帝叹气,“我又说不过你。” 孟观潮扬了扬下巴,“看烟火。” “嗯。……太漂亮了。” “再美,也要消逝成空。” 皇帝的小手捂住他的嘴,又气又笑,“煞风景!” 孟观潮轻轻地笑,“不爱听实话?” “长大了再听。” “没得吃都有的说。” 皇帝又是一阵笑。看过烟火,这才尽兴,高高兴兴地走侧门,由金吾卫和锦衣卫护送着回宫。 孟观潮回到外院花厅,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他喝酒,先前的离席,都当他临时有事,没人问。他也不含糊,笑微微地命人斟酒。 到宾客散的七七/八/八了,只余了真正亲近的人,他唤人将林漪接到外院,与这些人请安见礼。 林漪本就是少有的聪慧伶俐,经了这一日的磨练,言行愈发妥当,毫无错处。 众人见了,便觉得也难怪太傅少见地动了柔软心肠,俱是一番夸赞,赏了见面礼。 孟观潮瞧着时间不早了,抱起林漪,亲了亲她脑门儿,“今儿爹爹要陪亲友,不能给你讲故事了,回房早点儿睡,好么?” 众人瞠目结舌。他孟观潮,竟也能用这样柔和的语气说话?没听错吧? 林漪则乖顺地点头,“好。爹爹放心,您不要多喝酒。” “乖。”孟观潮把女儿交给随行的李嬷嬷。 待人离开,众人好一番善意的打趣。 孟观潮只是笑。曲终人散时,天色已晚。 原冲和常洛落在最后。 常洛是有事问孟观潮:“你还得给我个准话,李之澄,兄弟们还用不用跟着?那人太贼了,一日搬了两次家,就把眼线甩掉了。眼下,善于追踪的兄弟只确定她还在京城。” 孟观潮当即说:“不用跟着了。找到就行,平日别再打扰她。”说话间却留意到,原冲的面色变了变。 “那就行。”常洛转身,一挥手,“走了。” 孟观潮望向原冲,“怎么?识得李之澄?” “……识得。”原冲语气是反常地带着冷意,面色亦是格外冷凛,“你找她?怎么回事?” 孟观潮如实相告。 “锦衣卫那帮人,嘴是真严。”原冲牵了牵唇,却全无笑意。 孟观潮则问:“你跟她很熟,是哪种熟人?” “哪种?”原冲磨着牙,目光森冷,“她化成灰我也识得,再也不想见到的那种熟人。” 孟观潮扬眉,当即就道:“老五,这事儿,我有没有无意中给你添麻烦?” “没有。私事而已。”原冲拍拍他的肩,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早过去了。不用多想。” 孟观潮望着至交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卿云斋,不出所料,幼微已经熟睡。 他看了看她,脚步无声地转去沐浴更衣,转回来歇下,习惯性地把她揽到怀里。 “观潮?”她语声模糊,头蹭了蹭他胸膛,“怎么才回来?”. ☆、第 033 章 “陪几个亲友多喝了几杯。”孟观潮有一搭没一搭地吻着她面颊, 心里仍在琢磨原冲的事情。 原冲那样子, 跟提起仇人一样。 好兄弟与之澄,到底有过什么纠葛?要是与男女情意有关……得派锦衣卫查查。 他放开幼微,坐起来, 起身穿戴。 心里是真替原家二老着急, 最重要的是, 有一份隐隐的喜悦:以老五那个性子, 认准了谁, 便是一生不改初心, 日后与之澄同在京城,少不得相见,应该有可能尽释前嫌, 修成正果。 不妨查查原由, 往后不着痕迹地帮两人一把。 可是…… 锦袍上身之后他又后悔了:查朋友这种事情,太不地道了。弟兄之间,再亲厚也一样,事儿可不能这么办。 算了。顺其自然吧。 他把锦袍脱下,信手搭在椅背上,回身躺下,对上了幼微困惑的目光。他这么一番折腾, 她就是睡仙附体,也得清醒过来。 他这样子,太反常了——颠三倒四的,却无一点儿脾气。她问:“出什么事了么?” “没。”很少见的, 孟观潮尴尬地笑了笑,“想交待管事一些事,又觉得没必要。” 看着干着急的事情,没必要跟她提。 徐幼微不由得往别处想,抬手摸了摸他额头,柔声问:“是不是喝醉了?” “盼我点儿好行不行?我喝酒从来是量力而为。”孟观潮握住她的手,问起今日宴请相关的事,“外祖母喜欢你么?” “对我特别慈爱。外祖母只冲着娘和你,也会对我好。” “两年多没搭理我了,”他笑,“还有外祖父、大舅、二舅。老爷子晚间一边跟我喝酒,一边数落我想一出是一出。只是,他们的心情,也不难体谅,对不对?” “人之常情。我先前那样,任谁都会担心,要拖累你一辈子。”徐幼微与他十指相扣,“老人家心疼你罢了。” 孟观潮一笑,“四姐那边,她回夫家之前,你每日得空就回娘家找她说说话。” “我们来回串门就行。”徐幼微笑道,“已经说好了,明日她来看我。” “那就行。”孟观潮沉了沉,“我们说说正事儿吧。” “你说。”徐幼微立时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孟观潮凑近她,吻一下她的唇,“想我没有?” “……”又来了。这个没正形的。 孟观潮翻身平躺之余,把她揽到自己身上,星眸中尽是笑意,“嗯?徐小猫,想你夫君没有?” 徐幼微挣扎着起身,旋即就被他勾回去,心知今日是如何也逃不过了,小声道:“想还不成么?” “是想我的人,还是想别的?”他额头抵着她额头,“我对你的用处,得分时候。” “我才不要区分。” 他一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得快些把你养胖点儿,腰太细了,”说着,手就移到了她心口,“这儿也该再丰润些。” “嫌这嫌那的……”徐幼微挣扎着坐起来,“那就算了吧?” 孟观潮笑着,随她坐起来,把她圈在臂弯。 徐幼微忽然念及一事,“对了,你……” “什么?”他挑落她衣带。 徐幼微的声音低不可闻:“你以后会不会收通房、纳妾?” “什么?”他又问,像是没听清似的,眼神却冷了冷。 “我总该问问你。” 孟观潮神色一缓,“不是谁跟你胡说八道了?” “不是,真不是。”徐幼微坦然地看着他。 他唇角上扬,“不会。这辈子都不会。”顿一顿,又好奇,“好端端的,做什么说这种傻话?” 徐幼微也就坦诚相待:“我要是说,我担心你染指别的女子,你会不会说我善妒?” “求之不得。”孟观潮因此大为愉悦,将她拥倒在床上,“我的女人,就该比我还霸道,属于自己的人,就不该允许别人惦记。” 徐幼微展颜一笑,心里甜丝丝的。 “我跟你说,惦记我的人真不少。”他眉飞色舞的,想让她吃醋。 “知道啊。”徐幼微笑着亲他一下,奖励似的,“你又不会理她们,是不是?” “这事儿闹的……还没怎么着,怎么就把家底儿抖落给你了。不应该啊。” 徐幼微一阵笑。 “惦记徐小五的也大有人在,你也不能理他们。”孟观潮认真地说,“我可是醋坛子,一吃醋,大抵就要出人命。” 徐幼微不高兴了,“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么?” “就认准我了?” “只想跟你过一辈子,行不行吧?” 他哈哈一笑,继而低头索吻,又问她:“那是为什么?” “就应该跟你过一辈子。”她说。 这话,特别中听,但不是他想要听的那一句。 没关系,慢慢来。 他语声转为暧昧时独有的那份低柔:“让我看看,我家小猫是不是口不对心,心不对身。” 随着他的探索需索,徐幼微轻轻抽着气,问:“等下我要是躺着,一动不动,你会不会发脾气?”纯属好奇。 “那只能说明,我伺候媳妇儿的工夫不到家,得让你好生调/教。” 她调/教他?不被他磨得跳脚就烧高香了。 绵绵密密的亲吻,让她不能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头脑混沌,身形绵软。 “小猫,饿了没?”他和她拉开距离,问。语声有些沙哑,格外的好听,言语么—— 徐幼微不搭理他。 片刻后,他轻笑着替她作答:“饿了。” 徐幼微别转脸,咬住唇,让自己忽略发烧的面颊。习惯就好了,总能习惯的。 孟观潮却不允许她咬唇的动作,轻拍她的腿一下,“没记性。”随后赞道,“腿长,又直,小脚丫也特别好看。你说你是怎么长的?无一处不美。尤/物啊。” “孟观潮,”徐幼微双眼中已氤氲着薄薄的雾气,“我求你了,你给我找个地缝让我钻进去,好不好?” 他笑得停下来,身形轻颤着。 徐幼微鼓了腮帮,瞪着他。 孟观潮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对她道:“行,这回给你拽点儿文词儿啊。等着,我想想。” 倒把徐幼微惹得笑起来,可是,这时候笑的滋味是真难捱,她扭动着身形,“你个地痞,总祸害人。” 她一番挣扎,让他暂且压制的邪火腾一下燃烧起来,“可我却舒坦极了。” 于是,有一阵那架势,根本是恨不得把她吃拆入腹。眼瞧着她要经不起了,才有所缓和,在她耳边徐徐道: “青春之夜,红炜之下, 冠缨之际,花须将卸。 思心静默,有殊鹦鹉之言; 柔情暗通,是念凤凰之卦。 揽红裈,抬素足…… ——说的不正是你我今时光景?” 语速温缓,语声柔和。 “这是什么?”徐幼微再确定不过,他没闲情做这种文章。 “白行简的大乐赋。”他在念诵的时候,为免她着恼,删减了一些字眼。 徐幼微茫然,“那又是什么?” “那是写夫妻之实的文章。” “……” 他就继续往下念诵给她听: “或高楼月夜,或闲窗早暮; 读素女之经,看隐侧之铺。立障圆施,倚枕横布。 美人乃脱罗裙,解绣袴,颊似花围,腰如束素。 情婉转以潜舒,眼低迷而下顾; 或掀脚而过肩,或宣裙而至肚。……” 如此情形,听着这样的言语,不亚于火上浇油,怎么样的人,都难以把持。 “观潮。”她抚着他的背。 “怎样?” 她攀住他,“你,明知道的。” 他笑,点一点她的唇,不再压抑恣意而为的心思。 溃不成军时,她吸着气,蹙着眉,神色似痛苦又似欢愉。 “小猫,你身体喜欢我。”他说。 “喜欢……就喜欢吧。”她弱弱地说着,主动抱紧了他,又主动寻到他的唇。 亲吻,极尽缠绵。 就这样,销/魂蚀骨的欢愉,遍及他四肢百骸. 一大早,太后来到皇帝宫里,帮他洗漱穿戴。昨晚她睡得早,皇帝回来的晚,没见到面,心里记挂着,便赶早来问一问。 “宫人会服侍,我自己也可以的。”穿戴齐整后,皇帝说,“您不用做这些琐事。” 太后笑道:“我能照顾你的事情,能有多少?”随后问起昨日在孟府的情形。 皇帝兴高采烈地说了,末了道:“真想住在四叔跟前儿。” 太后笑一笑。的确,观潮对皇帝,再周到不过,衣食住行文武功课和品行都兼顾着,寻常做父亲的官员,对孩子也做不到这地步。 “每个月初一都要上大早朝,这是谁定的规矩?”皇帝很快从愉悦转为抱怨,“有这时间,我打坐或是练习拳脚多好?” “没正形。”太后笑着,俯身要抱起儿子。 “诶呀,娘亲,我已经长大了。”皇帝挣脱,笑嘻嘻地跑开。 太后讶然失笑,“也不知道是谁,动不动就想让你四叔抱。” “四叔不同的,既是我的长辈,又是我的恩师,还帮我打理着天下政务。嗯……反正就是不一样。而且,我要他抱的时候,他就特别别扭,别提多有趣了。我喜欢逗他。” 太后释然而笑。儿子需要的父辈的关爱,这几年只有观潮能给予。也难怪。君臣兼师徒的两个人情分之深厚、复杂,局中人都说不清道不明,局外人更别想揣摩出个门道. 大早朝上,朝臣主要议论的,关乎西北、漠北。这些事,几个月里,太傅已经掰开了揉碎了讲解数遍,皇帝心里门儿清,应付朝臣的言语就格外得体又顺溜,偶尔会忙里偷闲,邀功似的抿嘴一笑,眨一眨大眼睛。 孟观潮静静地回视他,无声地警告他不要得意忘形。 皇帝立刻收敛笑意,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高高兴兴地下了大早朝,孟观潮知会皇帝一声,找到原冲,商议要长期安放在西北的人选——朗坤善攻,得给他找个善守的同伴。 两个人渐渐落在文武百官后面,逐一列出适合的人,再筛选。到了宫门外,原冲正色建议道:“就选罗世元吧,那小子,被你贬职扔到南边一年多了,那地方,夏天酷热,冬天极冷,他当差还总吃瘪。差不多就得了,再让他待下去,得落一身病。怎么着,你这病秧子看着我们硬硬朗朗的,心里妒忌?” 孟观潮一笑,“甭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是总顶撞你,又跟兵部找辙,我才发作他的。” “可这种事儿真没法儿说,他不也是为了自己手里的兵过得更好么?” “我是不顾将士处境的人么?各地总兵知道国库空虚,哪个不是一声不吭地自己想法子?就他蝎蝎螫螫的。他长得好看?” 原冲想了想,端详着面前人,没心没肺地笑,“没你好看。” 孟观潮笑骂一声:“滚。” “其实你就是想挫挫他的骄气,打量我看不出来?听我的,火候差不多了。时间再久,他说不定就怂了,那多可惜。” 孟观潮斟酌片刻,颔首道:“这人情你来做,写个推荐他的折子。” “行。西北那两个总兵——”那样的官员,如何都不能留着。 孟观潮如实相告:“等朗坤、罗世元稳住局面,由锦衣卫押解进京。” “负责此事的锦衣卫早就去了吧?” “嗯。要是不识相,不主动请罪,就用些手段。” “那就行。”原冲看着他,“没别的事儿了吧?” 孟观潮端详着他,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原冲笑微微的,“添了闺女,就跟弟兄见外了?” “这事儿吧,说了你一准儿跟我急。”孟观潮慢悠悠地道,“可我要是不闻不问,好像也不对。” 原冲若有所觉,神色恢复平静,“你想说私事?” “嗯。”孟观潮颔首,“你跟之澄,有过什么吧?” 原冲默认。 “还是往好处走吧?”孟观潮仍是慢条斯理的,“我这例子摆着呢,长久的好坏,只是当时一个决定。” 原冲有点儿走神,漫应着:“你根本就不用决定,只要嫂夫人娶,你立马就嫁……呸,说拧了。” 孟观潮哈哈大笑,给了原冲一拳。 原冲摸了摸下巴,也笑了。 随后,孟观潮和声道:“老五,以前,这种事,我不好问你,就像你从不问我什么。 “我敢说是最了解你性情的人。你认可或认可过谁,就是一生的事儿。 “心里仍有她的话,就去见她,把事情说清楚——你恨她,恨的话,大抵就有误会。咱们看中的人,不可能轻易辜负谁。 “若是一年一年拖下去,这一生便错过了。一生其实也不长,对不对?何苦留下憾事。 “你看,我如今的日子,不就很好。瞧着你形只影单的,伯父伯母又着急上火的,我真不落忍。” 原冲听完,绕到孟观潮身后,右手摊平在他脊背,左手成拳,一下一下,用力锤在右手手背上,“刚还说罗世元蝎蝎螫螫的,我看他就是跟你学的。还不落忍?合着你瞧着我可怜巴巴的?得了吧,你之前的日子,可比我打光棍儿糟心百倍。” 孟观潮站着,纹丝不动,只是笑。 有侍卫远远望见两人这情形,也忍不住会心一笑。在如今,敢与太傅动手的,也只有五军大都督。可那细节……那是打人还是打自己呢? “没品。”原冲咕哝着,错身转到孟观潮跟前,“行,你让我想想。那人吧……忒不是东西,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也真不想再见。” 没有孟观潮为了给娇妻找个女师傅,动用锦衣卫满天下地找她,也许,他们真的再不会相见。 这一生都不会了。 “好话歹话的,我不说二遍,也绝不掺和。归根结底,一切随你。”孟观潮笑笑地拍拍原冲的肩,“滚吧。” “要不是看你活成了病秧子,真得跟你过过招儿。心里火气大。”原冲转身,走出去一段,记起观潮最烦人问天气,回头笑问,“明儿闹天气么?” 孟观潮嘴角一抽,勾一勾手,“来,你滚回来,我告诉你。” 原冲才不肯,哈哈大笑着走远,身姿挺拔,步履如风。 孟观潮望着他的背影,笑一笑,去往南书房的时候想着,今日需要抓紧拿出章程的事情不多,皇帝习武的功课也到了反复习练的阶段,不用他在跟前瞧着。如此,可以早些回家. 上午,徐明微来到卿云斋,与幼微挨着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细说这两年的大事小情:“……一直也没有喜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徐幼微立时道:“那你去我师母那儿,让她老人家给你看看。”停一停,补充道,“太傅和师父师母又恢复走动了。” 子嗣是大事,徐明微也不扭捏,笑着说好,“我小时候,没少跟你去宁府。到现在还记得,庭院中那两棵特别高的梧桐。” “是啊。偶尔我会想起,我们陪着师父师母坐在梧桐树下,用饭、用茶点,好不惬意。” “二老过的日子,才真当得起闲情逸致。” “谁说不是。” 午间,姐妹两个与太夫人、林漪一起用膳,饭后闲话一阵,徐明微起身道辞:“许久没回娘家了,要回去陪他们说说话。” 太夫人便没强留,“等幼微明日去看你。” 徐明微由衷道谢,心想,妹妹这婆婆,可真是百里挑一的好。 送走姐姐,徐幼微服侍着太夫人歇下午睡,带着林漪回到房里,母女两个在东厢房的大炕上小憩。 醒来后,徐幼微见阳光明媚,唤来怡墨:“选几名伶俐的小丫鬟,陪林漪到后园玩儿。” 怡墨称是,“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六小姐。” 林漪知道母亲身子骨弱,便笑嘻嘻地接受安排,行礼后随着怡墨走了。 徐幼微由李嬷嬷、侍书、几名二等丫鬟、婆子陪着去了小库房。 醒来后到如今,首饰、穿戴要么是太后与皇帝的赏赐,要么是四房供给,根本用不到她的嫁妆。但她希望手边有些双亲给的物件儿。 嫁妆中送到孟府的实物,新婚第二日就送进库房,分门别类地安置起来。 当初孟府的聘礼过于丰厚,便使得徐家的聘礼亦令人咋舌:除了一应名贵首饰、上等衣料、珠宝珍玩、徐家长房藏书、各类物什、两所陪嫁的宅子、三处产量上佳的庄稼地,更有多达两万两数额的银票。 看嫁妆明细的时候,徐幼微就觉得,父母把家底清了一大半给自己:好些物件儿,都是他们极珍视的。 当时那个情形,他们全然无能为力,还是想为她争得一点儿体面。想来不免心酸。 今日看实物,李嬷嬷、侍书这般见惯了好东西的,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李嬷嬷指着金丝点翠蝴蝶钗道:“点翠不是一般的手艺,便是内务府,做的上品也不过如此了。” 侍书则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水晶杯,“质地上乘,做工也是一流的,太漂亮了。”放回原处,建议徐幼微,“四夫人,这样稀罕的物件儿,您可别摆到明面儿上,四老爷不高兴了,可是手边有什么就摔什么。” 徐幼微和李嬷嬷俱是忍俊不禁。笑过之后,徐幼微道:“该摆什么就摆什么,他好意思的话,只管全摔了,记他账上就好。” 李嬷嬷和侍书笑着说好。主仆三个商量一番,决定重新布置一下正屋。 于是,卿云斋的下人忙碌起来:将四夫人选定的一应物件儿送到正屋,替换下原有的。 离开库房时,徐幼微让侍书带上那个放着一小摞银票的钱匣子。 回到正屋,侍书把钱匣子收到妆台上的暗格,告知徐幼微之后,首饰匣子送来了,她取出李嬷嬷之前称赞的蝴蝶钗,“恰好跟您衣衫很配,戴上吧?”四夫人生得美,她和怡墨以帮忙装扮为乐事。 徐幼微从善如流。 下人们手脚麻利,申时就收拾好了。李嬷嬷细致,检查之后,重新整理屋中箱柜。 槅扇下方是大小不一的柜子,她随手拉开一个,从里面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黄杨木匣子。 她捧在手里,放到圆几上,瞧着,出了神,且神色黯然。 “嬷嬷,怎么了?”徐幼微意识到不对,走到她近前。 李嬷嬷回过神来,忙强笑着敷衍:“没事,没事。这匣子……是四老爷的,奴婢也不知该如何安置。” “不能送到外书房么?”徐幼微说着,便留意到侍书也是神色一滞,目光黯然。 “这……不妥当吧?”李嬷嬷想到里面那一件件物件儿,“还是放回原处好了……” 正说着,孟观潮走进门来。 主仆三个俱是一愣,随后才上前行礼。 孟观潮抬了抬手,环顾室内,“重新布置了?不错。”说着,看向幼微,“开了你的小库房?” “嗯。” “小败家子。拿出来就保不齐损坏。” 徐幼微认真地道:“但是,应该拿出来啊。” 他一笑,温温柔柔的,视线锁住她头上的蝴蝶钗,抬手碰了碰,“真精致。好看。” 也不知是夸蝴蝶钗,还是夸她。 “我去帮你更衣。”徐幼微说。 “不用。”孟观潮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事儿?要把什么放回原处?” 徐幼微见李嬷嬷和侍书神色仍是不对劲,忙道:“没什么。” 孟观潮的视线则随着问话四处寻找,很轻易就看到了那个黄杨木匣子,蹙眉,“谁找出来的?属耗子的?” 徐幼微不想两个忠仆为难,先一步出声反问他:“里面放着什么?该安置在何处?” “……”孟观潮又凝了她头上的蝴蝶钗一眼,牵了牵唇,“一些零碎物件儿,你瞧得上眼就收着,瞧不上眼就扔了。”语毕转身,“忙吧,我去洗漱。” 徐幼微唤怡墨跟去帮忙打水、给他备好衣物,随后走到圆几前,打开了匣子,愣了愣。 大红獐绒上,放着一对儿垂珠金簪、一对儿红珊瑚银簪、七块玉牌、一条长长的珍珠链。 簪钗的样式简单,玉牌上雕篆的或是兰竹,或是诗词佳句,珍珠链却是用同样大小的南珠做成。 徐幼微转头看住李嬷嬷,问了句有些奇怪的话:“这些到底是什么?” 李嬷嬷也在看那些物件儿。 是什么? 是四老爷亲手给四夫人做的配饰,亦是在妻子病痛之中,他所受过的煎熬。 四夫人在病中,不言不语,偶尔再不适,也是一声不吭,只是冷汗直流,面色煞白,终日卧床不起。 在那种时候,四老爷总是整夜不成眠,该是心烦意乱所至,看不下去公文,就找了消磨时间的事由。 起初是做簪钗,给母亲做一支,再给妻子做一支。 那种物件儿,容易做的,于他不在话下,样式繁复的,必须要到作坊,做了一些他就没了兴致。 便改为雕篆玉牌,请教过老师傅,寻了相应的工具到手边。 心烦的时候,病痛纠缠的时候,手不稳,离四夫人近的时候,信手扔到一旁;离四夫人远的时候,便总会将手中玉石拍碎在桌案上,换一块新的,重新来过。 这前提下,他库房里存着的上乘玉石,消耗得极快。 不怪谨言说,别人做这种手艺活儿,横竖能得一句夸赞,俗一些的,能赚点儿银钱,只有咱家四老爷,整个儿就是败家。那个与自己较劲的样子啊……唉…… 也有情形好的时候。 四夫人跪坐在窗前,双手托着下巴,望着院中花草。四老爷就坐在炕桌前,雕篆玉石的时候,神色悠然,偶尔望四夫人的背影一眼,笑微微的。 手链上所用的珍珠,是四老爷派人去寻来了一匣子。按理说,于他是能一半日就能做成,却陆陆续续地做了三个月:过于挑剔,过于细致,常常到了中途,便瞧着哪颗珍珠不顺眼,拆掉重来,打孔时若是稍稍手偏,珍珠有了微不可见的瑕疵,也是不会留的。 一次,侍书见他心情好,问,怎么像是格外看重这条珍珠链? 他就说,的确看重。依我看,珍珠是最矜贵也该最昂贵的宝物。 它们,是生灵磨砺而成。 就像人,越过越糟心,越过失去越多,可终有一日,你会发现,经过的那些,换来的是焕发光彩的瑰宝,值得。 若不能,便是作孽太多,没资格得着好。 隐隐约约的,侍书品出的是他对四夫人的情形心怀希望,以及,一份面对意中人近乎卑微的情意。 没资格得着好?他没资格得着好? 侍书听完,说明白了,找了个借口退下,回到居住的倒座房,与不用当值的几个人说了。 静默许久,几个人都哭了,哭了很久。 ——李嬷嬷回想着这些,也如实告诉了徐幼微。 徐幼微的手握成拳,深深吸进一口气,语气清浅:“嬷嬷,让我自己待会儿,好么?” 李嬷嬷恭声称是,带着其余的丫鬟鱼贯退下。 徐幼微看着匣子里每一样首饰,久久的,想到了他之前的言语,他再一次凝视蝴蝶钗的情形。 她缓缓探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条珍珠手链。 孟观潮,你在拧巴什么? 怕这些首饰不够精致,我会不喜欢? 怎么会。 这是最好的。 这就是稀世珍宝。 泪意浮上眼底,她一手撑住圆几,阖了眼睑。 就在此时,孟观潮折回来了。 ☆、第 034 章 “小五?”孟观潮快步走过来。 徐幼微睁开眼睛, 睫毛仓促地忽闪一下。 孟观潮托起她的脸, 看到她眼角水光,眉心一跳,转头扬声道:“都给我进来!” 徐幼微连忙阻拦, “你要做什么?”语声带着点儿鼻音。 要做什么?一看就知道, 是谁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得问清楚。 “不要发脾气。”徐幼微握住他的手指, 看着他, 摇头, “我有话跟你说。” 孟观潮叹气, 听闻下人们匆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厅堂内,只得又吩咐一声,“出去!” 徐幼微转身拿起那条珍珠手链, 递到他面前, “帮我戴上。” “……”孟观潮因此确定,李嬷嬷跟她说了这些东西的来历。说这个做什么?他心里的别扭很快到了脸上,沉了片刻,才接过手链,给她卷起衣袖。 焕发着莹莹珠光的手链,到了修长手指之间,一环一环, 绕了三次,搭扣被轻巧的系上。于是,松松地环在她腕上。 他一直皱着眉,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你不想送给我么?”徐幼微问他。 他看着增了累累珠光的纤细手腕, 审视一下,“凑合着戴吧。” 徐幼微也敛目看着,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 孟观潮一时间有点儿懵,他最打怵的事情就是女子哭——不知道怎么哄,忙给她擦了擦眼角,故意道:“徐小五,这手艺再差,你也不至于嫌弃得哭鼻子吧?” 她抽了抽鼻子,鼻音浓重地说:“好看。” 他连忙附和:“好。好看。” “这是最好看的。”她又说。 “对,这是最好看的。”孟观潮语气温柔似和风,“只要你不哭,说什么都行。我只会对付哭鼻子的小孩儿,不会哄大人。” 徐幼微也不想哭,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却是如何也压制不住泪意。她投入到他怀里,“就这一次。别管我。” 孟观潮不再言语,拍抚着她的背。或许,她是需要哭一场。自醒来到如今,一直在努力适应现状,心里定有千万滋味,却不与他提及。 她的眼泪一滴滴掉落,无声地沁入他的衣襟。 前生的他,一言一语,在她心头清晰地回响。一幕一幕,在她脑海清晰地浮现。 自己对他而言,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前世带给他的,唯有死生相隔之前的短暂相处。 他与她道别,说走了也好,这尘世太脏了。 之后,他长期在外巡视或征战,每次回到帝京,总要到她墓前看看,静默地长久地站着,喝一点酒,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小五,我来看你了。 那一句喜欢,终其一生也不曾说。 不需要说。说了,带给他的,是更清楚地意识到错过并失去;带给她的,只有震动和困惑。 不曾对她细数以往,只叮嘱她,若是转世后再遇到同样的人,要擦亮眼睛,实在没有合适的人,不妨考虑嫁他。 到了今生,她嫁了他,带给他的是长达两年的等待、付出。 痛苦时,分秒都是煎熬,一日便如三秋。他却熬了两年。 她根本是他的灾星。 她轻声抽泣起来。 孟观潮不忍,叹气,强忍着无名火,由着她。 终于,她哭够了,安静下来。 孟观潮取出帕子,托起她的脸,“来,擦擦这花猫脸。” 徐幼微凝住他眉眼。 清清亮亮的眸子告诉他,她有话跟自己说,且是很重要的话。他却以指点了点她的唇,缓缓摇头,“不准说。” 骄傲如他,最不稀罕的就是她把感激当情意。她明白,可是——“我亏欠你,早已注定。” 孟观潮不以为意地一笑,在一旁落座,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道:“言之过早。 “已经说过,跟我相伴,委实不是轻松的事。我知道我的缺点,但不知何时才能改掉。 “更何况,你要和我一起孝敬娘、照顾孩子,往后若是情形允许,更要经受十月怀胎生产的辛苦。 “我心疼你,男人就该心疼妻子。但是,不会把你当孩子一样纵着,要让你逐步学会如何做孟夫人。 “你要明白这些。 “幼微,我们有如今,有此后多年,过去的事,不要再记挂于心。” 他要做她的夫君,而不是夫妻情分上的债主。 私下里说话,他很少唤她“幼微”,正如他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地给她摆道理。 到何时,他也会保持着一份近乎可怕的冷静,明明在当时,看到的却是经年之后,甚至更远。 但这些并不让徐幼微意外,正相反,这样子的他,或许才是她在梦中看得最多最熟悉的。 她敛目斟酌片刻,正色点头,“我明白。只是——” 他展臂将她带到身边,“什么?” “可能,我是说如果有可能,可以尝试帮你改掉缺点。” 他笑开来,唇角延逸出风情的线条,“好事。我真缺这样一个人,但是——” “但是,”徐幼微将话接过去,“要公私分明,我晓得。又没活腻,谁会掺和你在庙堂上的事?” 孟观潮笑着勾低她,吻一吻她的唇。 “那些首饰,”徐幼微转头看一眼黄杨木匣子,“难道你没打算送给我?” “……”他蹙眉,又开始别扭,“原想着找合适的日子,一样一样拿给你,这倒好。怎么跟耗子精似的?没事儿乱翻什么?” 徐幼微笑起来,双手搭在他肩头,“你啊……”他啊,有时候,最是内敛、腼腆。可以地痞似的耍无赖,却不愿意郑重地表露心迹。 “李嬷嬷她们跟你说什么了?”他仍在计较这件事。 徐幼微不接茬,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孟观潮的眸子瞬时闪烁出悦目的光华,“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没见我都喜欢得哭鼻子了?”她说着,抬手蹭了蹭鼻尖。还是很有些不好意思的。 他哈哈地笑,只觉她这样子可爱极了,用力亲了亲她面颊,继而拍拍她的背,“快去洗洗脸,省得等会儿难受。” “好。”徐幼微转身,脚步轻快地去了盥洗室。没叫丫鬟服侍,不想让下人看出自己哭过。 孟观潮低头看了看被她的泪浸湿一大片的衣襟,苦笑,起身去换了身半新不旧的锦袍。 有心提点李嬷嬷几个几句,很快打消念头。他说的,她们要对幼微唯命是从,她问起,她们不说也不妥。 再者,有时候,他无意中的一些言行,也会让她想到那两年里的他。其实是难以避免的事。 只能等待幼微释然、看淡。迟早她会明白,为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该漠视,但也不需看得太重——他没可能总给她惊喜或感动。 世俗男女,大多数的日子,总离不了那个俗字。俗得甘愿、欢喜就好。 而今日的事,结果是她有了满心满意喜欢的首饰。 好事。他赚了。这样想着,就由衷地笑了。 因着这份愉悦,当晚,徐幼微就遭殃了。 旖旎之后,他不离开,反反复复温温柔柔地吻着她,没多久,又要,且理直气壮,“省去了一次沐浴的工夫,你能早点儿睡。” 她一面难耐地挣扎着,一面气鼓鼓的抱怨:“信你的话,我一晚上能气死好些回。” 他笑,咬着她的耳垂,“你又不是不想。” “我只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 他哈哈地笑。 她就更觉难捱,一只脚贴着他的长腿蹭着,恨不得把他踹下床。 “等会儿就好了。这不是难受。”他说。 比她还懂她感受的样子。抱怨归抱怨,今晚,她对他多了些纵容. 时近中秋,明月高悬,幽幽地洒落清辉。 原冲策马走在街头。 巡城的官兵见到他,远远瞧清楚的,赶紧避开;走到近前才看清楚的,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仓促离开。 都知道,原老五最近一直气儿不顺,还是躲远些为妙。 原冲一直在心里盘算着一件事:她在哪儿? 帝京这样大,不通过锦衣卫的话,他能否找到她? 她与他说过,在京城的李宅、李家别院,都留着。李宅自是不需说,他知道地址,至于三处别院,她则细细告诉过他,说是她和母亲私下置办的,因为俗话不都说,狡兔三窟么。 他不想记得,却记得清清楚楚。 既然是私下置办的,那么,锦衣卫应该不知情,因为观潮没让他们跟着她。 如此,她的住处,应该就是别院中的一所。 他算计着路线,猜测着她用怎样的路数甩掉锦衣卫。 有了定论之后,却带住马缰绳,在原地徘徊很久。 过了子时,他终于是策马扬鞭,驰骋在寂静的街巷之中,最终,停在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门前。 他没下马,盯牢了那两扇黑漆木门。骏马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 过了很久,他听到轻缓的脚步声,过天井,走上甬路,进到门洞,最后,站在门里。 他下巴抽紧,想即刻离开,又想立刻前去叫门,实际所做的,却是一动不动。 门里门外的两个人,不知道在静默中僵持了多久。可是时间越久越能确定,对方是谁。 到底是他打破了这份带来压抑甚至愤怒的静默,跳下马,从容不迫地把马拴在门前高大的白杨树干上,走上石阶,站在门前。 门在这时候,缓缓打开。 李之澄出现在他面前,安静,悠然。 原冲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然后,语气平和地说:“瘦了。” “嗯。” 他眯了眯眸子,又说:“丑了。” ☆、第 035 章 李之澄微笑, 侧转身, 打个请的手势。 原冲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走进院落, 在花架子前的石桌落座。 李之澄关上门, 径自去了耳房, 稍后, 亲手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有一壶酒、一个酒杯、两盘点心。她为他斟满一杯酒, 抬手相请,随后在他对面落座。 院中植着茉莉,在午夜, 那清香格外怡人。 原冲自斟自饮了三杯酒。酒一般, 但他需要这东西缓一缓。 放下酒杯,他凝视着李之澄,看着这个在他生涯中消失了四年的女子。 李之澄若无所觉,抬眼望着深蓝夜空。 原冲问道:“令堂——” “两年前病故了。” “你表哥——” “不知下落。” “有没有要与我说的话?” 李之澄这才望向他,柔和地说:“没有。” 原冲咬牙。想发火,但竭力克制着,一再用观潮对自己说过的话劝慰自己。 没错, 有个相识多年、记挂多年的女子,不容易。 这一生,只能有一个。 她没有话与自己说,兴许是有难言之隐。有口难言罢了。 一定是。 那么…… 他看牢她, 又问:“这四年,就当做了一场梦。四年前你答应嫁我,再不分离,今日怎么说?” 李之澄不急不缓地回答:“不嫁。” 如昔美丽的双眼,目光平和;如昔美丽的面容,神色平宁。像是在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她就是这样的人,为你付出多少,将你伤到多深,都是平静的理所当然的态度。 “好。很好。”原冲笑了,自己也没想到能笑出来,“我没想过再见到你。” “是不该相见。没法子。” “既然见到了,日后,不论我做什么,别怪我。” 她一笑,“怎么会。” 原冲起身,居然客客气气地说:“叨扰了。” 李之澄起身送他,待到他策马绝尘而去,关拢院门。 一大早,原冲到孟府找孟观潮,交给他三个人名及相应的肖像,“这回你得帮我。找到他们。事成后,我重谢出力的锦衣卫。” 孟观潮过目之后,颔首,“找到之后——” 原冲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反常,“找到之后,告诉我就行,余下的事,我派人接手。” “行。”孟观潮心知,原冲是真动怒或伤心了。 他们是一样的,真气极恨极了,面上反倒是彻底没了脾气的样子。 他不由担心,自己是否好心办了坏事,要害得好兄弟陷入一段最难捱的岁月。 原冲看出他的担忧,拍拍他的肩,目光真挚地道:“别多想。什么事儿,总该有始有终,有个了结。先前倒是我意气用事了,就放在那儿,拿不起也放不下。” “别总跟一件事情较劲,平日让自个儿过得舒心些。凭你作出个大天来,我陪着你。” 原冲哈哈一笑,“越来越矫情了。你要是个女的多好,我要死要活娶进家的一定是你。” “滚。”孟观潮笑着,作势要踹他。到什么时候,原冲那张嘴都不饶人。 原冲笑着避开,“一道走吧?” “嗯。”. 上午,徐幼微回了趟娘家,顾忌着祖父祖母和二房的人,没带林漪。聪慧的女孩子有一些很敏感,大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说不定就会伤到小孩子。等林漪全然习惯了新的身份、环境,再随着她走亲访友也不迟。 进到徐府,先去给祖父祖母请安。 徐老太爷、徐老夫人还没从被打脸的沮丧中缓过劲来,态度淡淡的,说了几句话,便让她去与明微说话。 徐幼微求之不得。二房的人都没露面,她权当他们不存在:仍惦记着徐检埋汰孟观潮的事——要不是太过分,观潮不会那样说的。 徐夫人与两个女儿说了大半晌体己话,随后亲自下厨,做她们喜欢吃的菜。 徐明微留意到妹妹手腕上的珍珠手链,仔细瞧了瞧,“真好看,难得的是珠子大小相同,质地也无差别。样式与寻常所见的不一样,这会儿想想,只那么一环戴在腕上,单薄了些。” 徐幼微婉转地道:“我想做个手串,观潮听说了,便着人办妥了。他要是不知情,也就送你了。” “我照猫画虎就是了。”徐明微笑道,“知道你夫君对你好,比什么都强。” 午间席间,徐明微说起孟府的权势,“我是不是得提醒婆家,让他们不要动与孟府做生意的心思?现在,恨不得满天下的人都在议论太傅对小五的好,他们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意思。” 徐幼微不好接话,低头吃菜,却是腹诽着:给她寻了两个名厨而已,至于议论这么久? 徐夫人思忖后道:“该当的。权势、财势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以孟府如今的地位,私下里,稍微挑拣着做一些干净的生意,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更何况,先帝、皇上一直赏赐不断,就算只靠着那些皇庄的进项,便能维持锦衣玉食的情形。 “章家在当地显赫,到了京城,便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门第。万一行差踏错,碍了孟家兄弟四个的眼……” 徐明微连连称是。 徐幼微则在心里叹气:什么孟家?什么兄弟四个?孟家的权势,是孟观潮的,不关其余三个的事儿。 章家能主动回避着孟家,但是,如果孟家哪一房主动找他们做些生意呢?怕是不会拒绝。 她斟酌之后,打定了主意,饭后,与母亲、姐姐说了孟府的实情。 母女两个瞠目结舌,紧随而至的,是一阵阵后怕。 “幸亏太夫人和观潮能护你周全,要不然,你……”徐夫人看着小女儿,“谁都知道,你是太傅的软肋。” 徐明微携了妹妹的手,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徐幼微叮嘱姐姐:“等你回到婆家,只提一提孟府老国公爷临终前要四个儿子发毒誓不分家的事情就行。不论是谁,稍稍琢磨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行事自会拿捏分寸。” “我晓得。”徐明微用力点头。 母女三个都没提老太爷老夫人和二房。那是徐如山的分内事。 只是,趁着姐姐去更衣的时候,徐幼微起了追究徐检过错的心思,故意道:“娘,等会儿,我要不要去看看大哥?” “不准。”徐夫人当即就否了。 “不好吧?”徐幼微显得很犹豫,“小时候,他对我很好的。如今他伤成了那样,我到如今还不闻不问的话,他岂不是要很伤心?” “不准!”徐夫人加重语气,“你只管晾着他。那是他自找的。” 徐幼微困惑地望着母亲,“他到底做了什么?我心里总存着这个疑影儿,睡觉都不安稳。再说了,您不跟我说清楚,日后他们去见我,要我帮衬什么事的话,我也拿不定主意,只能去问观潮能否答应。” 徐夫人忙道:“你可千万别。他们有什么事,一概当即回绝,去问观潮的话,便是给他添堵。” 徐幼微做出犹豫的样子,“话是这么说,来日见到大哥,他要是再惨兮兮的……我可不敢保证能狠下心肠。” 徐夫人又气又笑,“瞧你这颠三倒四的样子。刚刚还提点你大姐,到了你自己头上,怎么就优柔寡断起来?” “不是一回事。”徐幼微见自己的招数奏效,忙趁势加一把柴,“您就告诉我吧,我又不会跟别人说。” 徐夫人终是无法,微声将实情告知。 徐幼微听完,气得面色发白、手脚发凉。 徐夫人不免担心,忙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又婉言劝慰:“心里有数了,来日就知道该怎么行事了。再生气,也只当不知情吧,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徐幼微轻声说:“我晓得。” 盘桓到未时,徐幼微道辞,回程中,歪在大迎枕上眯了一小觉。回到孟府,更衣后,去见太夫人。 太夫人笑吟吟地递给她一些账目,“逢年过节时,要与各家亲友互送礼品,以中秋、春节为重。你拿回房里,瞧瞧送给各家的规格。单独誊录的,不用急着交还。” “这……”徐幼微有些意外。上次宴请的明细单子,她以为是婆婆让她对宾客做到心里有数,见面时不会失礼于人,眼下这是什么用意? 太夫人笑道:“怎么?做了我半个闺女,不肯帮我理事?我可不准你偷闲躲懒。” 徐幼微动容,走到婆婆身边,携了她的手臂。 太夫人抚了抚她面颊,娓娓道:“你公公病故之后,那兄弟三个把控着家产,起初就问过观潮,要不要分一份给他。观潮说不稀罕,自己会赚。他的确做到了。有些产业,适合内宅的人打理,他便交给了我。再过一二年,这里里外外的事,我就交给你。眼下你精力不济,先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再好些,我手把手地教你。” 徐幼微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依偎着婆婆,拖着长音儿唤道:“娘——” 太夫人笑着揽了揽她肩臂,和她说体己话:“老四想让你有个好身子骨,才寻了之澄过来,到时量力而行即可。他说一不二的年月已久,不乏独断专行的时候。至于你,小事上,顺着他倒是无妨。等到接手家里家外的事,占理的事,定要有自己的主心骨。” 是在委婉地告诫,做乖顺的妻子可以,却不可以做没准主意的孟四夫人。不然,家风不知会变成什么样,还会影响到孩子的认知。 徐幼微想到孟观潮昨日给她摆道理的那一番话,觉得母子两个心思相仿,都盼着她逐步成长,成为心智手段也足以与夫君并肩的女子。 都在担心,她会因为今时事情少,被疼着惯着的情形太多,从而沉沦其中,生出懈怠之心,失了本性,忘了自己的责任。 都是一样的,目光长远。 这般的良言,徐幼微自是谨记在心,郑重称是。 王嬷嬷走进来,禀道:“大公子来了,有事禀明太夫人、四夫人。” 婆媳两个俱是有些意外。太夫人道:“让他进来吧。” 徐幼微转身坐到太师椅上。 片刻后,孟文晖走进来,恭敬行礼,取出两份拜帖,交给王嬷嬷,解释道:“逢三小姐想拜见祖母、四婶。帖子送到三叔那边的回事处,总被退回。因此,我就代她直接送到您二位面前,讨个准话。” 府里有两个回事处,一个归打理庶务的三老爷管,一个归四房管。常来常往的人,不消几次便摸出规律,造访孟府不同于面见太傅,若见后者,帖子直接送到四房的下人手里就行。 不知情的外人,帖子自然会送到三老爷那边的回事处。这倒是无妨,三老爷过目之后,径自派人送到四房那边。像这次直接退回的情形,倒是非常少见。 由此可见,三老爷也觉得孟文晖这桩姻缘是胡闹,打心底不赞同。 太夫人笑一笑,“你也知道,中秋将至,事情多。我没空见逢三小姐。” 相较而言,徐幼微的答复则很直接:“我也不见。于理不合。” 逢三小姐要见她们,不外乎是通过二人恳求孟观潮,早日释放逢舟。但是,明面上,孟府主持中馈的是大夫人,逢三小姐来日要做的也是大夫人的儿媳妇,绕过未来婆婆来见她们,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算谁的? 孟文晖似是早已料到,无一丝失望,称是行礼离去。 太夫人笑吟吟地凝了幼微一眼,很满意的样子。 徐幼微又盘桓一阵,回了卿云斋,得知林漪在小书房看画册,便不打扰,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打络子。 孟观潮做的七块玉牌,都要配上最结实的丝线、好看的络子。 手里忙碌着,脑子也不得闲。 如今的逢三小姐,便是前世的她与徐府,不曾打听孟府旧事、发现蹊跷,以为孟府与孟观潮的权势是一回事,只要嫁入孟府,孟观潮便会因着亲人情分,予以照拂。 在前世,孟观潮的确那么做了,让徐府多了十来年安稳。 彼时的孟文晖,自成婚当晚就开始打怵,说要怎样,才能让徐家走出困境。 她想的是,不论是大老爷还是四老爷,出手斡旋一番,便能办到。 随后的日子,没有新婚燕尔,孟文晖越来越烦躁,她越来越提心吊胆。 一次请安时,大老爷说,徐家的事,你不知根由,实在是棘手。 她知道棘手,但是仍然相信,以孟府的地位,断然不会让姻亲落魄。 她和孟文晖俱是心绪焦躁,微末小事上,便开始磕磕碰碰。他说她不够敦厚柔和,她则开始怀疑,他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信口一说。 一个多月后,父亲二叔官复原职,只有祖父不能再返回官场。 她已经知足,对大老爷、大夫人感恩戴德,夫妻两个脸不红心不跳地全然接受。 要在一年之后,与孟文晖关系恶劣之至,一次为了徐家的事起了争执,他说,真不明白小叔当初是怎么想的,解徐家的困局干嘛?长房哪个求他了不成? 她震惊,却仍是没完全转过弯儿,只当孟观潮是为了家族颜面着想,便主动出手。念及他那时并不在帝京,促成此事,定然花费了太多心血,对他除了惯有的惧怕,便多了一份敬重。 一次去太夫人房里请安,恰好只有母子两个在说话,便郑重行礼道谢。 他坐在太师椅上,离她有一段距离。 她感觉得到,他望着自己,却不应声。 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声音轻,他没听清,便大着胆子望向他。 刚对上她视线,他便错转视线,敛目瞧着手里的茶盏,语气淡淡的:“应该的。” 应该的。 应该的么? 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徐幼微打络子的手停了停,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但很快就打起精神来。 他不希望她记挂以往的事,不要她的亏欠。她目前如何也做不到,好在这并不妨碍她惜取今时今日. 孟观潮回到府中,常洛在等。两个人到外书房说话。 常洛有事相求:“我媳妇儿家里,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上赶着找我做生意的,你也知道,手脚都不大干净。” “明白了。”孟观潮当即在笺纸上写下两个名字,取出自己一张名帖,“拿着我的名帖去找,那边就知道是我有意牵线,定会满口应下。”他和原冲连续给了锦衣卫两件私活儿,该有所表示。 常洛喜上眉梢,笑着道谢。 孟观潮叮嘱道:“告诉你老丈人,别心急,别欺负人。欺负人也没用,都是清白的商贾,不吃那一套。” “明白!我们怎么敢给你脸上抹黑。”再次道谢之后,当即告辞离开。 孟观潮送他到门外,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常洛也是宠妻子的人,从而对岳父家百般讨好,那个路数,不是他能认可的。当然,常洛也不认可他对待徐家的方式。 说不清对错的事,也只是偶尔相互调侃两句。 他回到卿云斋,幼微笑盈盈迎上来,帮他洗漱更衣。 换衣服的时候,他瞥见她颈间多了一条细细的红色链子,伸手挑出来,见末端缀着一块玉牌。 徐幼微笑说:“这链子不结实,我在做新的了。” 他给她把玉牌放回衣领内,笑眉笑眼地亲了她一下。随后,两个人带上林漪,一起去后园看逐风,待到折回来,恰好是去请安的时辰。 三个人陪太夫人用完饭,回到卿云斋,林漪脚步欢快地跑回厢房,找一本《山海经》。 李嬷嬷交给孟观潮一摞帖子。 孟观潮一面看一面示下,期间选出几份,递给幼微。 徐幼微看过,知道是宴请时见过的几位夫人太太送来的帖子、请柬,其中包括常夫人、原四夫人,都知道过节前忙碌,询问的是中秋之后能否前来或是赴宴。 这份周到,是因尚不熟稔,更因孟府的门槛太高。 徐幼微斟酌着,见时间并不冲突,便一概应下,让李嬷嬷去传话。 那场宴请,是孟观潮认女儿,更是孟四夫人见好之后现诸人前,不需想也知道,日后迎来送往是寻常事。 徐幼微对孟观潮说:“等李小姐过来,我得跟她好生商量一番,安排好时间。” “好说。”孟观潮说道,“除了休沐,她白日都在,你安排好自己的时间就行,余下的时间,她可以顺道教林漪。六岁了,本就该启蒙了,一事不烦二主。” 徐幼微不由得笑了,“还是等我问过她再说吧?”关乎孩子,李之澄若是碍于情面勉强应下,并无益处。 孟观潮想一想,知道自己犯了老毛病,笑,“也是。你看着办吧。”停一停,又道,“房里的事,打今儿起,就全交给你了。” 徐幼微一愣,随后说好,“尽力而为。为难的事,我去请教娘。” 孟观潮哈哈一乐,“我这刚甩手不管,你就把我晾一边儿了。” “不然怎么办啊?”徐幼微笑道,“总不好动辄让你为小事费心。” 他心里熨帖得很,笑得神采飞扬,俊美出奇的面容似在发光。 片刻后,慎宇来禀:“苗尚书、原五爷和兵部左右侍郎来了,找您议事。” 孟观潮说道:“先请人到书房喝茶,我马上到。”待慎宇退下,抱了抱幼微,“今夜不能回来了,你和林漪早些睡。” 徐幼微知道,西北漠北相关的事,正在紧要关头,“放心,我给林漪讲故事。” 孟观潮走出正屋,到东厢房跟女儿交代了去向,才去了外院。 之后,林漪抱着《山海经》去了正屋。 母女两个坐在寝室外间的大炕上,林漪打开山海经,翻到有书签的一页,“娘亲,该讲这个故事了。” 徐幼微看了看,见是自己熟知的故事,便用白话娓娓道来。讲故事的方式,完全是跟孟观潮学会的——父母给自己讲故事的情形,早已忘却。 林漪跪坐在炕桌前,小手托着下巴,忽闪着大眼睛,认真聆听。 讲了几个故事,徐幼微挑拣着书中简单的字,告诉林漪读音和意思。 林漪对此的兴致几乎胜过听故事,反复默念,又请教母亲笔画顺序,随后,白嫩嫩的小手在炕桌上描画,直到熟记于心。 很容易的,就教会了女儿五个字。徐幼微点到为止,“暂时先学这些,明日能熟记的话,我再继续教你。” “好。”林漪乖乖地点头,瞧着天色不早了,懂事地道,“娘亲该歇息了。我回房之后,在纸上习练一阵,就也睡了。” “真乖。”徐幼微笑着亲了亲她的小脸儿。 林漪搂着她起了会儿腻,由新竹服侍着下地回房去。 徐幼微沐浴歇下。 当夜,正如孟观潮估计的那样,整夜都在议事,天亮才回房,和幼微用过早膳,又该去宫里了。 徐幼微打心底不落忍,瞧着他瘦削挺拔的身形、面部锐利的线条,想着他恐怕这辈子都领略不到心宽体胖的滋味。 孟观潮却是习以为常,没事人一样地出门了。 这天,徐明微过来时告诉幼微,已经找宁夫人讨了个方子,午后离开时,到太夫人房里辞行。明日一早,她就得回婆家。 太夫人叮嘱一番,邀请她何时得闲了,便来孟府小住几日,又亲自送到垂花门。 晚间,孟观潮和原冲去了苗维家中,戌时左右才回来。 徐幼微刚躺下,他去盥洗室之前,笑说:“太后要见你,明日我们一道进宫。” 徐幼微立时睡意全消。 前世孟文晖在成婚之后,到五城兵马司行走,她因此得了诰命,得以进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对大夫人都是淡淡的,更别提她了,彼此之间,一句交谈也无。 她对太后最深的印象,是不亚于噩梦的那件事。 事情要一步一步来,她如今没法子探究孟观潮为何险些掐死太后,该在意的是明日断然不能应对不当,惹得太后不悦。 于是,她眼巴巴地等着孟观潮回来歇下,问道:“太后的性情,是怎样的?有没有什么忌讳?我该注意些什么?” 孟观潮就笑,“太后再随和不过,你越跟她没心没肺的,她越高兴。” “……”徐幼微无语得很,“那是对你,我可是初次进宫拜见。” 孟观潮思忖片刻,“问你什么,照实回答。她不喜一句话绕八个弯儿的人,尤其不喜刻意恭维她的。言行间不卑不亢就好。”又神色认真地安抚她,“之前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最好应承。投缘的话,她少不得要你进宫说说话;不投缘更好,进宫又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说到底,她又不干政,只是在宫里主持中馈的人。” 徐幼微又是一阵语凝,继而笑了,“知道了。我家太傅不需瞧任何人的脸色,我也跟着沾光。我只是想着,太后皇上对娘和你一向很好,全然是当亲戚走动着,自是不想失礼。能往好处做的事,就该用心些。” 孟观潮一笑,“明白。”转身熄了灯。 徐幼微蹭到他怀里。 孟观潮却说:“你可别招惹我,不然我收拾你到天亮。” “什么人啊。”徐幼微啼笑皆非,“好像我是小地痞,要调戏你似的。” 他也笑了,“以为你忘了算计着日子。” “怎么会。”徐幼微亲了他一下,“你说过,抱着睡也特别舒坦。” “的确是。”他把脸埋进她颈窝,深深呼吸她身上清浅好闻的香气,然后双唇摩挲着她的唇,“等到下旬,就能喂我家小猫了。饿几天而已,忍一忍。” “闭嘴。好像我欲/求不满似的。” “那又不是坏事,时候对了,你玩儿了命地缠着我,我也愿意伺候。……” 徐幼微咬住他的唇。 他的手到了她腋下,呵她的痒。 徐幼微立时松了口,笑着躲闪。 夫妻两个嘻嘻哈哈地闹了好一阵。末了,她又依偎到他怀里,“昨晚你就没合眼,我们早点儿睡吧。” “嗯。”他吻了吻她额头,寻到她的手,松松握住。 转过天来,徐幼微按品大妆,与孟观潮一同进宫,之后她去了慈宁宫,他去了南书房。 太后穿着常服,端坐在偏殿的三围罗汉床上,瞧见徐幼微,打量片刻,不自觉地笑了。 徐幼微走上前去,遵循着礼仪行礼问安。 “免礼。”太后吩咐宫人,“赐座,上茶。” 徐幼微行礼谢座,继而半坐在太后近前的椅子上。 “本该早些见你的,可是夏日对星象起了兴致,不免日夜颠倒,不知不觉的成了习惯。”太后说了至今才召见的理由,便语带关切地问,“你如今怎样了?” 徐幼微起身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已经大好,只是底子差,有些虚弱,还需调理一段时日。” “快坐下。不要讲那些虚礼。”太后笑着示意她落座,“真的不需与我见外。皇上前不久不是才去卿云斋串门?” 徐幼微微笑着称是落座,“当日府中有宴请,臣妾唯恐下人服侍不周,担心皇上败兴而归。” “没有的事。放心。”太后安抚地一笑,“皇上回来之后,高兴得什么似的,很喜欢你和林漪。前几日一同用晚膳,问我怎么还不见他的四婶婶。我那时还日夜颠倒着呢,总不好让你大晚上的进宫。” 至此刻,徐幼微已经可以确定,不管是为了什么缘故,太后压根儿就没与自己端架子的打算,一颗心全然落地,便眼含关切地问:“那么,太后娘娘如今可调整过来了?”有些担心,对方强撑着见自己,要是那样,便要早些告退。 “调整过来了。”太后笑道,“也没别的法子好想,生生熬了一夜一日,再到晚间,倒头就睡。” 徐幼微莞尔,“听着就辛苦得很。” “难得有点儿喜好,想想倒也值当。”太后目光诚挚地望着幼微,“你的病情,我也向太医打听过几句。见好到如今,出的是非却不少,可还应付得来?” 徐幼微感激地一笑,“太夫人待人极好,处处护着臣妾,并无觉着辛苦的时候。”这是实话。至于孟观潮,若是主动提及,难免给人轻浮之感。 “那就好。”太后说,“桂花、菊花开得正好。若是不累,去看看?就在这慈宁宫里的花园走走。” 徐幼微自是说不累,先一步起身,退到一旁。 “几步的路,走过去就好。” 走在花园中,两女子倒是不愁没有话题。 徐幼微嫁妆中的书籍里,有两本关乎星象的古籍,主动提出献给太后。她对星象并无兴趣,与其留在手中闲置,不如送给太后。 太后很是高兴,因知晓宁家二老与幼微的师徒关系,就问她是否也通医术。 徐幼微汗颜,照实说只会照方子抓药煎药,“……只记得一些常用的方子。好些能入药的花草,见了根本不识得,只知道它们做成药材的样子。” 太后的笑容没了矜持,现出本有的活泼甜美,“宁夫人瞧着你不上火么?” 徐幼微笑道:“上火的,可臣妾实在没有学医的脑子,只好耍赖,说学的东西不少了。” 太后又一次忍俊不禁,“可不就是。” 不知不觉的,两个人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这才回了正殿,又叙谈一阵,太后笑道:“日后,我少不得让你得空就来宫里坐坐,闲话家常。今日便不留你了,累着你,皇上就先不答应了。” 徐幼微称是,起身告退。 宫人一路毕恭毕敬地引路,更曾两次询问要不要歇息片刻。徐幼微心领了好意,笑说不用,到了宫门口,给了宫人一个放着银票的荷包。 回到孟府,徐幼微换上家常穿戴,去找太夫人,大致说了面见太后的情形,让婆婆放心。 太夫人听完,颔首道:“太后的确很随和,但也分人。” 徐幼微轻声道:“毕竟是太后之尊,不论如何,我也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 太夫人目露欣赏,“正是如此。” 下午,徐幼微找出那两本星象古籍,仔细检查之后,唤来谨言,让他安排人送到慈宁宫,“太后知情。” 谨言当即着手去办。 第二日就是中秋节,命妇进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太后全当这种事是走过场,与太夫人、徐幼微说笑一阵之后,便显得漫不经心的,没过多久,吩咐命妇告退。 当日下午,远在外地的大老爷的家书送至,是给三老爷的。 随后,宫里的赏赐送至。 当晚,孟家人齐聚在太夫人房里,一同用团圆饭。 饭后,各自回房。 四房三个人留下来陪太夫人,在院中赏月,桌上摆着美酒、月饼、水果。 林漪心细,问:“爹爹,您从吃饭到现在,都没碰过月饼诶。” 孟观潮笑说:“不爱吃。” “那是怎么回事啊?”林漪皱着小眉头,很费解的样子。 徐幼微望向太夫人。 太夫人笑,“一直如此,怎样的口味也不肯碰。” 徐幼微就猜测:“对月饼有偏见?” 太夫人和林漪俱是笑得不轻。 孟观潮喝了一口酒,笑笑地凝了幼微一眼。 过了一阵子,三老爷去而复返,找孟观潮商量事情。 孟观潮和他一起去了外书房。 三老爷取出一个名单:“家里几个孩子都到了议婚的年纪。这是我们商量之后选的一些门第,你看看,有不合适的,我们就略去。” 孟观潮看了看,也不客气,用笔划掉几家,交还给三老爷。 三老爷说起另一件事:“大哥在信中说,文晖就要成亲了,该给他安排个差事了。” 孟观潮说:“不安排。” “那么,大哥二哥帮他安排的话——” “不行。” 三老爷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这样,就不是处理事情的态度。为何?孟家长房长子,年纪不小了,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深得先帝器重。” 孟观潮微笑,“强词夺理。” “大哥说这事情务必在文晖成亲之前办妥。”三老爷替长兄放低了身段,“你随意给文晖个差事,面子上过得去就行。总不能让外人说,你孟观潮的侄子一无是处。” 孟观潮重复之前说过的话:“不安排。不行。” 三老爷看住他,“若是如此,只能让文晖更加记恨你。” “他爹、他二叔、他三叔盼着我死,不是一年两年,我会在乎他是否记恨?”孟观潮笑笑的,“我原本以为,老大会让我给你安排个差事。你在文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考中举人。中了同进士是哪一年来着。” 三老爷的眼神微不可见地变了变,“你这话可有些听头。” 孟观潮牵了牵唇,“庙堂要用的是人才,怎可滥竽充数。你大抵是倒霉鬼投胎转世,论才华,胜过老大老二,偏偏他们就让你辞官留在家中,打理庶务。那是屈才,也是赶鸭子上架。” 三老爷语气凉凉的:“过奖了。” “你心里是不是在说,如果我安生些,那么,留在家中的便是我?” 三老爷一笑,“我这么想,也没错吧?” “没错。”孟观潮笑笑的,“就该这么想,因为只要老大老二还在,只要我还在,你就要闷在家里,到死。” 三老爷唇角的笑意犹在,目光却变得森冷。 孟观潮也仍是笑笑的,泰然自若地迎上他视线,周身却有了肃杀之气。 人前的谈笑风生,是给小辈人看的。 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相处情形。 从不会,也不需要掩饰盘旋在心头多年的杀意。 只是,今日孟观潮的一番言辞,出乎三老爷预料:居然用离间计,有意往他心窝捅刀子。而这背后的用意,又是什么? “试探而已。”孟观潮说,“看看你的软肋有没有变,看看你们的手足情分是否依旧,再看看你的杀意是否消减。” 引得三老爷一惊,气势顿减,移开视线,站起身来,“文晖的事,没得商量。” 孟观潮嗯了一声,“跟他说,我在一日,他就在家中闷一日,永无踏入官场的可能。不妨跟着你打理庶务。孟府家业,还是该由长房把持。” 三言两语,却用到了激将法、离间计。三老爷气笑了,“果然是不世出的名将,什么事都能用到兵法。” “万事相通。” “受教了。”三老爷起身离开,出门之后,不再压抑情绪,脸色铁青。 孟观潮又安排了一些事情才回内宅。太夫人和林漪已经歇下,徐幼微则舍不得睡,站在正屋院中,赏看空中明月。 孟观潮遣了服侍在廊间的下人,走到她身边。 徐幼微随口问道:“三老爷为何事找你?” 孟观潮也不瞒她。 徐幼微听了,比照着孟文晖前世今生的际遇,压下千头万绪之后,转头看住他,目光温柔似水。 ☆、第 036 章 孟观潮察觉到, 笑问:“怎么了?” “好看。”徐幼微轻声说, “特别好看。” 他睨着她。 徐幼微权当没看到,“到小花厅那边坐坐?” 孟观潮颔首。转过月洞门,到了后面一进院落, 见院中放了桌椅, 桌上摆着水果、酒壶、酒盅和四色干果。 这次, 徐幼微摆手遣了下人, 对他说:“你不吃月饼, 就没准备。” “在等我?”孟观潮问道。 “嗯。”徐幼微笑道, “这是我清清醒醒的,和你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孟观潮的心弦似被猫爪爪轻柔的碰了一下,痒痒的, 之后就是暖暖的。那感受, 舒服极了。 走到桌前,徐幼微斟酒,“我想和你喝一点酒,可以么?” 孟观潮看一眼那两个八钱的小酒盅,说可以。随后,将椅子拎到她座椅一旁。 徐幼微只是笑一笑。 酒是陈年梨花白,甘醇馥郁。 “酒量如何?”孟观潮问。 徐幼微落座, “很一般。以前长辈过寿的时候,和手足一起敬酒,凑热闹喝过几次。” 两人同时端起酒盅,碰了碰, 一饮而尽。 这一次,是孟观潮斟酒,酒杯满了,不急着喝,握了幼微的手。 徐幼微与他闲聊,“到底为什么不爱吃月饼?” “就是不合口,什么馅儿的,都觉得味道奇怪。”他身形向她那边倾斜,换了个闲散的坐姿,“大概是皮儿不对,或者是我这个人不对。” 徐幼微转头看着他笑,“这算不算挑食?” “又不打紧。”孟观潮转头打量着她。 月光下,浅紫色衣衫映衬着她灵动的明眸、如花的笑靥,而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比起以往,多了三分温柔。 “小五。”他唤她。 “嗯?” “没什么。”真没什么,只是心怀缱绻,不自觉地唤她。 徐幼微微笑着,与他十指相扣。 孟观潮这才顾上说起她见太后的事:“娘说去宫里请安的时候,看得出,太后娘娘是真的与你投缘。” “或许是不愁话题的缘故吧。”徐幼微说,“太后娘娘知晓师父师母不少轶事,给我讲了许多,也很好奇我拜师之后的情形。” “我也好奇。”他说。 徐幼微嫣然一笑,“若是对你,就得说实话了。” 孟观潮莞尔,“更好奇了。” 徐幼微语声柔和,语速轻缓:“起初,爹娘觉着得我资质尚可,一门心思要给我请一位名师。 “带我见师父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师父考了我一些题,我都答出来了。师母当时很高兴的样子,把我抱在怀里,和师父一起跟我闲聊。说的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爹娘带我回家的时候,特别高兴。到家之后,忙这忙那,说要我拜师,就是之前见过的那对夫妇。 “我想,拜师就拜师,记下了那些规矩,认真习练。 “拜师当日,师父家里去了好多人,听人说我是师父师母这些年正式收下的唯一的女孩子,还挺高兴的。 “——你说我那时多傻?压根儿没想到,拜师之后就要到师父跟前学艺。 “所以,当天回家,娘亲跟我说,第二日起,每日去师父家中,一早去,傍晚回,要我用心读书。我听了,差点儿就哭了。 “那时候不是小么?一个宅邸的花园,对我来说都是特别大的地方,出去串门,总觉得路好远,是出远门。徐家和宁府离的可不近,马车要走一个时辰。 “第二日一早,我就装病,可是没用,到底是被爹娘哄着带着书箱上了马车。 “到了师父家里,被安置在单独的一个小学堂,上课的只有我一个。 “师父给我讲课,时间越久,我越想家。那是我第一次不在家里,独自面对一个还不熟稔的长辈。 “挺没出息的。 “师父布置了功课,去了男学生那边的学堂。 “我一边做功课,一边琢磨,要不要这就跑回家。后来狠了狠心,走出学堂,唤上在门外等着的丫鬟,撒腿就跑。” 听到这儿,孟观潮忍不住轻笑出声,“跑掉没有?” 徐幼微也笑,“可丢脸了。我不认得路——到了垂花门,就要改乘青帷小油车,下车之后,又有引路的丫鬟带着走了许久。丫鬟也不认路,她看我走路都心不在焉的,总担心我摔倒,就也没记下路线。 “遇见宁府的下人,被问起,不敢说实话,只说没事。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一阵,累坏了,又饿又渴。 “于是认头了,找了一名宁府的下人,让她带我和丫鬟回了小学堂。一边做功课,一边抹眼泪。 “师父回来,瞧见我那个样子,笑眯眯的,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唤书童给我送来一块枣泥糕,一杯温水。 “师父家里的点心特别好吃,我那时又特别喜欢吃甜食……一边吃还一边跟自己说,好吧,看在点心的份儿上,今儿就不想法子跑了。” 孟观潮哈哈地笑起来,“后来呢?” 徐幼微笑着,“到午间,师母和我一起用饭,特别慈爱,我更踏实了一些。 “到下午,上课间隙,师父又让书童给了我一碟子点心、一杯温水。 “我要回家的时候,师父师母一起牵着我的手,送我上了马车。 “回到家里,长辈手足都把我一通夸。小么,虚荣,就想,再去一天,明天不夸我了,我再找辙不去。 “一天一天的,我被师父家中的点心收买了。师父看得出来,跟我说,早一些做完功课,就能早一些吃到点心。 “没出俩月,我偶尔就不想回家了,赖在宁府,和师母一起睡。” 孟观潮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面颊,“原来是天生的小馋猫。” 徐幼微抿着嘴笑,用空闲的手端起酒盅,示意他。 两人又喝了一盅酒。 “你这些趣事,足够宁老爷子笑几十年了吧?”孟观潮眉宇间尽是笑意。那样的幼微,懵懂、天真,有点儿怂,还有点儿小虚荣——太可爱。 “嗯,动不动就提起。”徐幼微道,“可是,如何也比不得你啊。你在先帝跟前儿当差前后的事,太后娘娘跟我说了一些。太傅大人,亲自跟我说说?” “她说我什么了?”孟观潮这会儿只关心这一点。 徐幼微不自觉地现出与有荣焉的神色,“太后娘娘说,孟观潮十二三岁的时候,是京城响当当的小才子,诗词制艺正统学问偏门学问,都不在话下。当时的状元郎不相信功勋子弟有真才实学,不过是人们碍于门第捧夸,呼朋唤友地找你比试。结果,输得很难看。了不起啊。”她看住他,眸子灿若星辰。 孟观潮纠正道:“说过头了,五局三胜,他赢了两局。如今此人已是太原知府,是个人才。” “可是太后娘娘说,最后一局是你故意让他的。了解你的人都看得出。” “那些有什么用?”孟观潮避重就轻,笑道,“肚子里有墨水儿是好事,但仕途并不完全靠那些。再说了,那时候的孟观潮,已鲜少有人记得,如今人们只知道我是个狠辣跋扈的武夫。” “你没想让人记得而已。”徐幼微笃定这一点,又问,“那时才华横溢,却怎么进了金吾卫?” 孟观潮和声道:“父亲在当时,有过让我考取功名的打算。但是,我四处撒野,锋芒太盛,先帝听说了一些,就让我进宫,考我的身手。随后告诉父亲,不妨推荐我到金吾卫行走,那边有个指挥佥事的缺。 “父亲算了算账,就遵从了先帝的吩咐。 “你想啊,怎么样的人,考取功名都不敢说十拿九稳,就算一定能中,也需要花费好几年时间,之后又要到翰林院熬资历。 “而到金吾卫,只要脑子灵一些,眼力见儿好一些,兴许三五年就熬出头。况且,在天子近前行走,本身就已让人高看一眼。 “至于我,打算则是到军中效力,用军功出人头地。那时就想,先帝好战,何时有战事,再不济,我请命随军征战,他总不会不准。就这么着,进宫当差了。 “有一阵,我那日子是真受罪。 “先帝见我跟什么人打架都没输过,就没再考过我的身手,开始变着法子考各类学问。挺多时候,他与重臣议事,我们这些有品级的侍卫就在近前,听得清清楚楚。 “先帝总是用实例考我。我就学着那些重臣的腔调,张嘴道家有云,闭嘴儒家有云。并不知道,先帝最烦人这么答话。 “没两次,他就跟我吹胡子瞪眼的,说你再跟我云来云去的,就给我滚。 “我其实也生气:打量我愿意那么说话不成?又想,怎么别人行,我就不行?看我不顺眼故意发作?要不我真滚了算了。” 徐幼微笑不可支。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把她抱到自己这边,安置在膝上。 “接着说啊。”徐幼微勾着他肩臂,催促道。 孟观潮继续道:“我杵在那儿想这想那的,先帝气乐了,说只是私底下说话,别照本宣科那些陈词滥调。 “我这才回过劲儿来,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再引经据典。 “也是脾气对路吧,没多久,先帝就让我任职金吾卫指挥使,走哪儿都带着我,有什么棘手的事,总会问问我的看法。 “我跟他学到了用人之道,眼界更为开阔,他则能从我这儿换个角度看待事情。 “到用兵的时候……”他说到这儿,扬了扬眉,神采飞扬的,“征战半年后,他就得跟我学用兵之道了,我也完全确定,最擅长的到底是什么。” 徐幼微近距离地看着他,悄声问:“这儿还有下人么?” 孟观潮侧耳聆听,“没有。怎么?” “我要占你的便宜。”徐幼微趋近他容颜,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他自己不会知道,这时候的他,有多耀目,有多迷人眼。 孟观潮的唇角上扬,抬手扣住她颈子,不允她离开,加深这亲吻。 良久,缠缠绵绵,无限缱绻。 这一晚,伴着明月清辉、几盅美酒,夫妻两个说了很多很多话,话题不离过往中的趣事,笑声不断。 她切切实实地对他心动,起码有一些喜欢他了。 他看得出,感受的到。 她不说,他也不问。 不需要的。 她对他的感情,太过复杂,而他要的,是全心全意的爱恋。所以,不心急. 八月十六,辰时,李之澄来到孟府。 徐幼微不敢怠慢,请她到小书房,态度诚挚地与她商量细枝末节:“先生也知道,我不乏迎来送往的时候,这时间如何安排比较好?” 李之澄想了想,“你看这样行不行,每日上午学些东西,下午用来会客,或是陪长辈和孩子。而且下午我也在孟府,实在没事,随时可以找我。” 徐幼微当即点头,“可以。”先前几份帖子,说的相见的时间恰好都在下午。内宅女子,各个相同,便是只守着夫君过自己的小日子,房里也有不少事,上午大多要用来示下。除非很熟稔,才不用计较那些,随时登门。 李之澄微笑,“太傅的意思是先教你骑马、马术,今日是第一日,先看看马、场地就好,我也得先熟悉一下环境。” “先生说的是。后园中已经收拾出一个小院儿,先生休息的时候,到那里就行。”徐幼微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小女林漪已到启蒙的年龄,能不能见见她?若是觉得资质尚可,那我们就一事不烦二主;若是相反,我们再请别家。” 李之澄颔首,“好啊,我先见见人。” 徐幼微亲自去厢房唤林漪,边走边叮嘱:“那位长辈是爹爹的友人,宴请那日没能来,今日想见见你,跟你说说话。她人很和蔼,我又临时有点事情,就不陪你了。可以么?”并没提及启蒙的事。若是不成,会让孩子空欢喜一场。 “可以的。”林漪笑说。 徐幼微送她到门口,便走到厅堂门口,站在廊间,静心等待。她盘算着,若是不行,便去求师父师母。 两位老人家近年来已鲜少收徒,过着养花种草、琴棋书画相伴的悠闲时日。只一个小徒弟,带着并不辛苦。 她没想到的是,李之澄与林漪居然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期间,在房里侍奉茶点的侍书走出来,笑盈盈地对她点头示意。 徐幼微喜出望外。 过了一阵子,李之澄牵着林漪的小手走出小书房,随即将之抱起来,对幼微颔首一笑,“这学生,我收了。”又问林漪,“愿意么?” 林漪却转头望向母亲,见她点头,才欢天喜地地说:“愿意。” “好乖啊。”这细节非但没让李之澄不悦,反倒对幼微又添一份好感:太傅认女儿的事,谁想不听说也不行,时日不长,孩子对幼微已是打心底地尊重且依赖。 太夫人得到消息,午间亲自出面款待李之澄,与幼微、林漪一起用饭。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第二日,徐幼微开始学骑马。 只半天光景,便累得不轻——在当时倒没觉得怎样,甚至兴致盎然,可是到了晚上,沐浴后歇下,就觉得双腿不是自己的了。 孟观潮回来,听她说了,边笑边给她按揉双腿,“你可不能打退堂鼓,三五日就习惯了。” “不会的。”徐幼微有气无力的,“林漪知晓这件事,我怎么能让她看着我半途而废。” 孟观潮忙里偷闲,亲了她一下,“小猫,你是个好母亲。” 徐幼微摸了摸他的下巴,“不为我,你也不会认林漪。”事情是她引起的,一直被数落想一出是一出的却是他。 “孩子么,管她谁家的,只要投缘,能带着就带着。” “话可不能这么说。”徐幼微笑起来,“我们要是再来一回,长辈们是断然不肯容着了,少不得一并数落。说你要疯了,说我心宽到缺心眼儿了。” 引得孟观潮笑了好一阵. 至八月下旬,西北漠北诸事落定:交涉之后,漠北安营扎寨,按兵不动,随行的使臣在朗坤手中一支精兵的护送下赶赴帝京; 罗世元赶赴西北,与朗坤一起替换下先前的两位总兵; 那两个滋事的总兵,带着亲笔书写的请罪折子,由锦衣卫押赴帝京。 漠北使臣来到帝京,皇帝接见,在宫中设宴。孟观潮寻了个由头避开了。 使臣提出的第一个条件是:不见贵国太傅,绝不会与他面对面谈判。 皇帝乍一听,恼了,随后就回过味儿来:漠北视太傅为用杀戮羞辱过他们的仇人,加之先前使臣到来的时候,太傅的嘴巴太毒,明明能谈成的事情也能搅黄。 使臣提出这条件,意味的是这次有绝对的诚意,未尽之语是,都到这份儿上了,就别再让你们太傅气我们了。 想通之后,皇帝就笑了,心说我的太傅也没想搭理你们,我更不愿意让他陪着你们磨叽。 其后,皇帝与孟观潮商议之后,指派苗维、原冲接洽使臣。终归是互惠互利的事,事情进展的十分顺利,没两日便谈妥,使臣欢天喜地地离开。 使臣离开帝京第三日,漠北撤兵。 皇帝与百官俱是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在这一年,此事算得一件大事,囊括的事情实在不少。 孟观潮却是不动声色,着手收拾西北那两名罪臣,命锦衣卫协助刑部。 于是,人们都知道,这次又要死一小片人了:但凡太傅亲自发话追究的案子,便要彻查到底,与两名罪臣有牵扯的大小官员,都要按律获罪。 反过来想,这事情必须得这么办。杀鸡儆猴。谁再嚷嚷着清君侧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苗维随着孟观潮忙碌起来,要筛选出人选,以备来日补缺。见到孟观潮,总少不得一通数落亦或抱怨。 孟观潮就笑说,随你怎样,抓紧把事儿办妥就行. 八月二十三,孟观潮回府之后,常洛和原冲来找他。前者愁眉苦脸,有事,原冲则只是闷得慌,来找好兄弟喝几杯。 三个人在外书房落座,原冲对常洛道:“有事儿赶紧说,别耽误我跟观潮喝酒。” 常洛望着孟观潮,硬着头皮道:“前些日子,我办错了一件事,但是见你太忙,肝火旺盛,就一直没敢不打自招。” 孟观潮道:“直说。” 常洛挠了挠额头,吞吞吐吐的:“我媳妇儿一个堂弟,想进锦衣卫。我岳父瞧着他心诚,有一回跟我喝酒的时候,好说歹说,让我成全他。我当时喝高了,就应下了,还许了小旗的职位。 “结果……那人实在不是块料。这几日,可哪儿打着我的幌子招摇,我名头不好使了,就用你的名头唬人。 “换个人,我早撵走了,但是吧……这事儿是我岳父张罗的,我要是发话,他肯定觉得面上无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跟我肯定也得生分起来。 “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孟观潮微微蹙眉,“别兜圈子行么?” 常洛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太傅兼任上十二卫统领,是我的上峰,这事儿,你能不能出面发句话?” 原冲没好气,“你惹的祸,凭什么让观潮给你收拾烂摊子?真不是东西。” “这不是没法子了么……” 孟观潮一笑,“德行。好说。” 常洛立时双眼一亮,“你要是得空的话,这就去把人撵了吧?我随意给他指派了一个差事,让他在东大街盯着一个人。” “成。你运气好,今儿我愿意动弹。”孟观潮站起身来,一面大步流星往外走,一面对原冲道,“喝酒不急,我去去就回。” 原冲懒洋洋地坐在太师椅上,瞅着常洛运气,过了一会儿,拿起手边一个苹果,恶狠狠砸过去,“混帐东西!” 常洛怎么可能吃这种亏,抬手接住苹果,理亏地笑。 原冲犹不解气,“仗着他对亲友好,你就使唤他吧。哪天我看不下去了,咔嚓了你那个岳父。” 常洛的颈子立时一梗。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孟观潮回来了,走到书房正中,看着常洛,面无表情。 常洛站起来,赔着笑,“气着了吧这是?” 孟观潮用力按了按眉心,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怎么回事儿啊?”原冲坐直了,好奇地问。 “服气了。”孟观潮坐到一张椅子上,笑了,却分明是气乐了。 原冲望向跟着进门的谨言,扬了扬下巴,“谨言,你说,让我开开眼界。” 谨言不吱声,望向孟观潮。 “兔崽子,快说。”原冲笑着训斥,“都把你家四老爷气成这样儿了,为什么不替他诉诉苦?今儿天气又不好。” 天气不好,阴沉沉的,观潮说不定又犯了老毛病,死扛着呢。 谨言把末一句听到了心里,对常洛也就没好气了,不再看孟观潮,径自道:“回五爷的话,那人实在是要什么没什么。 “市井间的无赖您见过吧?就走路一步三晃那种德行的——那人就是那个架势。 “去盯梢,却穿着飞鱼服。也不知道是他盯着人,还是让别人盯着他。 “而且,四老爷让小的试了试他身手,压根儿就不曾习武。小的一手指头就能戳死他。” 原冲愕然,看住常洛。锦衣卫是什么所在?进去的除了打杂的,必须是身姿矫健身手绝佳的人——不曾习武的人,却进去了,还是小旗的职位…… 常洛已经红了脸。 原冲追问:“之后呢?” 谨言道:“之后,四老爷就过去了,问他姓名、出身、在办什么差事。然后亮出身份、令牌,当场把人撵了,告诉他,这辈子也别做进官场的梦了,再起那心思,都让他血溅三尺。” 原冲毫不意外,深以为然地颔首,“就该如此。”随后看向常洛,“又多了一个恨观潮的人,满意了?”又自问自答,“没事,反正太傅债多了不愁。” 常洛忙道:“没没没,太傅知道,我一向不是这样的,这种错,真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有二回。” 终于消化掉火气的孟观潮出声道:“不是,我就不明白了,那路货色,你就算反悔、把人撵走又怎么了?” “那不是他岳父张罗的事儿么。”原冲笑着把话接过去,“那不是有你这冤大头给他收拾烂摊子么?他为什么要做有损颜面的事儿?在岳父面前理屈词穷,那不是要命的事儿么?” 常洛无言以对。 孟观潮凝视常洛片刻,语气漠然地唤道:“常洛。” “是。” 孟观潮道:“如有下次,你就到护国寺撞钟去。我容不得公私不分的属下亦或友人。” “是。”常洛已是满脸通红。 “得了,你也别脸红了。”孟观潮语气缓和下来,“该脸红的是我。”有这样的属下,错可不就在他。 在原冲的立场看,这件事却很有些意思,越想乐子越多,他说:“常洛,这回有观潮帮你撵人,凭谁也不敢说什么,但是,别的事呢?” 常洛忙道:“这次的事,足够我记一辈子了,我一定会长记性。” 原冲起身,走到他近前,细细端详着。 孟观潮看天色已晚,也站起身来,要唤原冲去花厅用饭。 此时,原冲道:“我看是不能够了。你这种人是什么德行呢?——出了家门,我怕谁啊;见到你媳妇儿,谁怕我啊。你就说对不对吧?” 孟观潮忍俊不禁。 常洛讪讪的笑。 孟观潮接话道:“你岳父那个人,眼不亮,见识短,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样的人,你也要跟三孙子似的孝敬着、顺从着?” 常洛就挠了挠头,“可我媳妇儿不是挺好的?我岳父对她,一向宠爱……” “别跟我念那些经。”孟观潮不急不缓地打断他,“我只是想提醒你,本该做女婿,却做成了孙子,孙子做久了,人也就不把你当人了。” “听到没?”原冲火上浇油,笑笑的,“你孝敬你媳妇儿那些事儿,我早就看不下去了。 “这嫁娶之事,到最终,是双方点头了。我就不明白了,你欠你媳妇儿什么?怎么就成了这么低三下四的德行? “要是落了把柄,赶紧想辙拿回来,要是没把柄,常洛,做人行么?别让哥们儿弟兄跟着你一起上火还丢人现眼。 “你几时见过堂堂太傅亲自发落一个小旗的事儿?事情传开来,一定还是传成太傅颐指气使嚣张跋扈,当街摆谱耍威风。 “常大人,您行行好,让他少挨点儿骂成么? “你要总这样,我们就不让你锦衣卫指挥使接私活儿了,不敢了,成么?” 他有什么不明白的,观潮对常洛的迁就甚至纡尊降贵,源于锦衣卫正在为他办的那个私活儿。 正因此,才更气闷。 看似插科打诨的一番话,其实已说的很重了。常洛忙敛容正色道:“太傅与原大人的教诲,下官谨记。” “回吧。”孟观潮说,“我得陪原五爷喝酒。” 在平时,定会留下常洛。只是,今日出了这么一件事,他不会循例而为。 除了原冲,他没有惯着任何友人的习惯. 没多久,李嬷嬷就通过传话的谨言打听清楚整件事,又复述给徐幼微。 徐幼微听了,思忖多时。 这样的一个男人,除了他愿意迁就的人,要想不踩他有形无形中划出的线,真不是易事:接近难,维系更难。 不是王者,却是王者。他心中的格局、谋算、计较,谁能揣摩的出? 她轻轻叹息,随后就抛开思绪。 斟酌那些做什么?先一步步摒除他前世的殇痛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顺其自然就好。 无论日后与他怎样,她都能甘愿。这是确信无疑的事。 没有谁值得谁付出一生。他已做到过。为了她。 想到他,那俊美的容颜、昳丽的眉眼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便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比之平时,孟观潮与原冲并没贪杯,至戌时,原冲回府,孟观潮回了卿云斋。 徐幼微睡眠一向很轻,被他揽入怀中的时候,就醒了,只是有些恍惚,“观潮?” 他嗯了一声。 她就揉了揉眼睛,“以为你今晚也不能回来呢。”近日事情繁多,他晚间不是留在六部值房,便是在家中彻夜与重臣议事,无暇回来。 “回来了。是不是得犒劳犒劳我?”孟观潮语带笑意。 她抿了抿唇,“就算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本事。” 他轻笑,反身压住她,“怎么会。” 不消片刻,就除掉了彼此束缚。 徐幼微搂住他。这一次,并没提及要他熄了灯烛的要求——横竖也是随他心思的事,大多时候说了也没用,索性不再提。 “小猫。”他柔柔地唤。 “嗯。”虽然不知这称谓因何而起,但她已然习惯。那是他在情动、情浓、怜惜、愉悦时才肯唤的两个字。于他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可那缘故是什么,她并不想探寻、追究。 他喜欢,又是最亲密时的称谓,随着他便是。 烛光摇曳中,随着他举动,粉红色锦被在灯光下折射出层层淡淡的却悦目的光。 之后,滑落、再滑落,再到被男子信手拎起,掷到大床一角。 女子忍不住埋怨了:“你……不准看。” 男子却是轻轻一笑,语声暗哑而温柔:“小猫,这是最美的。” 那头就不吭声了,只余急促的呼吸声。 男子在她耳畔低语:“这回事,你对你自己,或许还没我了解更多。 “我家小猫是最美、最好的。 “勉为其难时、高兴时、想吃饱时。都美极了。 “为难时干涩涩生嫩嫩,让我这冷心冷肺的都心疼。 “高兴时,像清晨时粉红的花儿,沁着含着露珠;妙不可言。 “贪吃时,就是雨中盛放的花儿,轻微动着,湿漉漉,夺人心魂。” 语速缓慢,动作却与之背道而驰。 在他说话期间,她已渐渐头皮发麻再到身体酥/麻…… “观潮……”她攀住他。 “想了?” “……嗯。” “想我了?” “……嗯。” “要我要你?”他看着她。 她迟疑片刻,没再回避,迎上他视线,抿一抿唇,弱弱地问:“不可以么?” 四个字而已,让他的心都要化了。 随后的感受,怎么说? 欲/仙欲/死. 同一个夜晚,同样的时辰,三老爷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躁。 “你再跟我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冷声说道。 管事战战兢兢地道:“您在两个银楼、一桩船运投入的银钱,都打了水漂。眼下,那三个主事的人都已不见踪影,手下掌柜伙计也都换了新面孔。” 三老爷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步,很久。 可是,再久,也无法缓解心中的气闷,“怎么回事!?”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责问管事,其实,亦是在责问自己。 管事也是一头雾水,却只能请罪,“是小的失察。” 又过了些时候,三老爷终于恢复冷静,“说说吧,这回损了多少银钱?” “二十一万有余。”管事立刻回道。 “……”三老爷不再言语,跌坐在就近的太师椅上。 二十一万两银子,都是从公中挪用的,根本是万无一失的生意,却没想到…… 到年底结算账目的时候,这么大一个窟窿,他如何也填不上。 再就是,三处皆如此,要说不是有人挖坑等着他跳,谁信? 孟观潮。 如今只有孟观潮能做到。 三老爷忍无可忍,跳起来,“我要去卿云斋!” 下人们一脸悲苦:大半夜的,您招那个活阎王,又是何苦来的?. 孟观潮为免妻子辛劳,亲自为她擦洗,虽然得到的是她一通挣扎、抵触、抱怨,心里却是畅快得很。 这样的私房之乐,是他再愿意不过的享有的事。 他的小猫,就该让他这样照顾着。 于是……没道理好讲的,就又忍不住了,又要了娇滴滴的小妻子一回。 然后,她体力不支,陷入昏睡,但不妨碍他接着体贴照顾。 听得李嬷嬷通禀时,幼微已熟睡,眉眼舒展,孩童一般。他笑着亲了亲她面颊,悄无声息地下地,穿戴齐整,举步出门,到了院门外。 见到明显是来找他算账的三老爷,他一挥手。 那手势,透着果决,意味的是心意已决,不容商量。 这是孟观潮该有的且已成习的举动,三老爷明白。在这样的时刻,一颗心真悬了起来. 又一次的所谓兄弟相对而坐。 沉默许久,三老爷目光幽深地看住孟观潮;“你居然用庶务算计我。” 孟观潮扬眉一笑,“你打理孟府庶务十来年,也能被人算计?” 三老爷一时间哽住,过了片刻才能道:“你到底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图个乐儿。”孟观潮漫不经心地说。 “……”三老爷用了一段时间才能言语,“你算计我,不过是毁了我,减除本有的孟府羽翼,可那是你说了算的?那是你能控制的?” 孟观潮笑微微地看住说话的人,“如今,我想让谁活,谁就得活,想死都不成;我想让谁死,耽误一刻都不成。” 三老爷厉声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根本不顾及孟府颜面了?!” “可笑。”孟观潮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孟府?谁的孟府?是你们的,还是我的?” 三老爷磨着牙,森森冷笑,“你有没有把伪账做好,以备来日送到大哥二哥面前?” 孟观潮报以不屑地微微一笑,“不过是随我兴致的事情而已。我高兴与否,也要告诉你?” 三老爷看着孟观潮,久久的。 二十万两的亏空,对他孟观潮或许是小事,可对他和大哥二哥来说,已是孟府大半数产业的价值…… 原本是万无一失的生意,却忽然出了岔子,一个两个可以,但是多达三个,大哥二哥还会相信他的解释么? 绝不会的。 这是最要命的。最掰扯不清楚的,就是做生意相关的事情。 孟观潮一直审视着三老爷,也没给他多久的时间,吩咐道:“年前想弥补亏空,找我就好;想与你手足细说分明,我也全心全意地赞同。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这个事儿,不妨用来表态。” ☆、第 037 章 三老爷思忖之后, 冷然一笑, “我就算死,也绝不会死在你手里!” 孟观潮语气淡淡的:“但愿你可以。” 三老爷起身,拂袖离开卿云斋的正厅。 孟观潮慢悠悠地喝完手边的茶, 随后走出卿云斋, 沿着甬路, 缓步去往外院。 平时快步走的话, 走到孟府的岔道口, 需要两刻钟。行至外院, 也需要两刻钟左右。再走到孟府西面,又要花费不短的时间。 期间遇见了值夜的婆子、护卫,俱是战战兢兢的将落锁的门打开来。 到了东院外院, 谨言慎宇寻到他, 远远跟随。 他走着,又用了不短的时间,走到西院的垂花门前,再原路返回——不是有意的,却将三老爷今夜走过的路大略重走了一遍。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觉得,这孟府太大了些。 回到西院外院, 他望着一栋院落,久久的。那是他十岁到十九岁的居处。 十岁之前,住在西院内宅的正房,彩衣娱亲。 如今的西院, 是曾经的孟府,是他曾以为的家。 曾以为而已。 是从什么时候,知道那兄弟三个容不得自己的? 或许是从记事起,感觉到的他们的皮笑肉不笑; 或许是母亲反复叮嘱,不要招惹那三个人。 在那时,母亲在这偌大的孟府,孤立无援,从不敢指望他能与那三兄弟抗衡。 那些年,父亲都在做什么?忙于公务,见到四个儿子,总是询问当差读书的情形、考问他的功课。 他得到的,从来是父亲掩饰不住的笑容与夸赞。 这情形却惹了祸,明里暗里被那兄弟三个算计。 那时的母亲,并不擅长这种争斗,而他年纪还小,城府不足,是以,不论明里暗里有没有吃亏,都抓不到那三个人的把柄。无法有理有据地告知父亲,索性就只挨罚挨打——没凭据的事情到了父亲那里,得到的只能是对母亲的猜忌和对他更重的惩戒。 两相权衡取其轻。 他再大一些,母亲已被风雨历练得颇有城府,他亦是。但在同时,那兄弟三个的手段也更高明。 一次次的争端,都在西院发生。 一次次明明是对方要取他性命,却仍是不留凭据,明面上于情于理,形成的局面或是他的错,或是该各打三十大板。 有苦不能说的滋味,没有谁比他和母亲的体会更深。 那些年,孟府明明那么多人,他最清楚的却是,只有母亲与自己相依为命。 也是因这缘故,在那年月,不能轻信任何人,不能与任何人交心。 再大一些,到金吾卫当差之后,因着先帝照拂,总算熬出了头。所经的来自所谓手足的算计,是暗箭、暗杀。 那些伎俩,于他真不算什么,一次次化险为夷,全部当做是运气好。要到征战几年之后,才能确定那些事能幸免于难,完全出自天生的警觉。 而安排暗杀、冷箭的人,是老三。他笃定,在父亲过世之后委婉地问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当然了,从那时起,他也没闲着,没少挖坑整治他们。 老三说过,如果没有他,他们只凭借着出自簪缨世家的身份,便能一世锦衣玉食、安稳无忧。 但如果可以,他又怎么会选择生于孟府。 孟府让他自幼便有的感受是孤独。明明需要同龄友人,却又莫名其妙地抵触,与人来往,心里再认可对方,做派也总存着几分疏离。 直到到了军中,有了袍泽之谊,这情形才有所缓解。 返回卿云斋,经过母亲住的院落,他驻足凝望片刻。 母亲是他除了母子之情又特别钦佩的女子。平时都会尽量遵循着礼数,对待每一个人,到了什么关口,便视约束世人的寻常规矩如脚底泥,该发狠就发狠。 最早也不是那样的,一切的改变,是为了护他周全。 不怪父亲病重时,当着母亲的面儿,握着他的手说:“我不会管教子嗣,而你又过于敏锐聪慧,我大抵是误了你。别怪我,这非我所愿。可是,说回来,你娘也真没比我好哪儿去。你那跋扈嗜血的性子,我老觉着,是随了她。” 何其哀恸、不舍、煎熬的时日之中,那几句话,在当时让母子两个笑了。 虽然,眼底都噙着泪。 到底,父亲是离开了母亲与他。 离开前,私下里就反复叮嘱他,孟家不能散,日后要忍让着三个哥哥,毕竟,都是他的骨血。 他不明白,委婉地问,为什么不能让他和母亲搬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父亲就笑,说要是那样的话,不出两年,他们三个就到地底下陪我去了,我还不知道你? 随后,苍老的大手握住他的手,眼神恳切地望着他,说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我的儿子,我亏欠他们的,不比亏欠你的少,答应爹爹。 他答应了。 父亲仍是不放心,便有了发毒誓的事。 但他终将对父亲食言。 对父亲食言的滋味好受么?不好受。 只是别无选择。 他不能为了已故的父亲,而不顾母亲、幼微和日后一定会降临人世的孩子的安危。 到了卿云斋院门外,他按了按后颈,转身示意遥遥相随的谨言、慎宇上前来,“安排下去,给我请一天假。好些天不合眼,累了。” 谨言慎宇称是. 一早,徐幼微挣扎许久,才一点点离开孟观潮的怀抱,轻手轻脚地起身。 期间看了几回孟观潮,见他神色平宁,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静心聆听,呼吸匀净。 在睡着。 穿好衣服,去洗漱之前,又看了他的睡颜一会儿,给他掖了掖被角,迟疑片刻,轻轻地吻了吻他眉心。 在盥洗室,李嬷嬷服侍着徐幼微洗漱的时候,说了孟观潮请了一天假的事。 好些天不合眼,该歇一歇了。徐幼微嘀咕一句:“横竖也是请假,怎么才请一天?”她希望他好好儿歇息几天。 李嬷嬷笑眯眯的,“奴婢也是这么想呢。” 洗漱装扮之后,侍书怡墨问要不要摆饭。 徐幼微想了想,转回寝室,走到床前,握住孟观潮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吃完早饭再接着睡吧。” 他没反应。 “孟观潮?”她唤他。 他仍是没反应。 “那,就接着睡吧。晚点儿再来叫你。”她小声说着,松开他的手,哪成想,转身时被他展臂勾到了床上。 徐幼微低呼,继而便是气呼呼,“幼稚!” 他却低声笑起来。 站在帘帐外的侍书怡墨听了,相视而笑,退了出去。 孟观潮搂着幼微坐起来,用力亲了亲她鼓鼓的小腮帮,“我原以为,要赖床的是你。” 徐幼微睇着他。因着他的放纵,放纵自己赖床?不用别人,她就会笑话自己。 孟观潮柔声问:“每日骑马,习惯了?” “嗯。”徐幼微的小脾气,总能被他的温柔轻易化解,“到这两日,真习惯了。今日其实晚起了一刻钟。”那一刻钟,全用来劝自己快起身了。 “怪我。”孟观潮又亲了她一下,“可也没法子,对不对?赶上忙的时候,一个月也就陪你几天。” 要是她好好儿的,也不用这样。徐幼微的心完全软化下来,抱了抱他,“起来吃饭吧?吃完饭再接着睡。” “不用。我就是想在家待一天,陪陪你们。” “随你吧。那我们去娘房里用饭。” “嗯。”. 上午,孟观潮和李之澄站在练功场外围,望着徐幼微。 幼微穿着一袭月白色道袍,策马驰骋在草地上。明明该显得飒爽英姿,她却是仙气飘飘的。 李之澄笑道:“特别灵。下个月起,教她马术。逐风也特别有灵性。” 孟观潮颔首微笑。 李之澄侧头看他一眼,就见他望着妻子的眸子在发光,整个人也焕发出无形的光芒。 这光芒万丈的男子,不论在何时,不论对待何人何事,都会迸射出光芒,区别只在于森寒、平和或温暖而已。 “四夫人真是让人艳羡。”李之澄由衷地道。 孟观潮唇角的笑意加深,慢悠悠地看她一眼,转身道:“走了。哄孩子去。” 李之澄轻笑出声。这样的孟观潮,亲眼得见之前,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 年少时,他就是让她羡慕甚至嫉妒的人:明明她是大学士的女儿,自幼年起,父亲就亲自教导,可是到了孟观潮面前,见识、学识就不够用了。 都是文武双全的人,文的比不过,就找机会跟他过招。 当时他怎么说来着?哦,不跟女子动手,赢的有多漂亮就有多丢人。 气得她。 索性求着自己的师傅跟他过招。结果,没出十招,师傅就败了,过后还说,孟老四已经手下留情,不然连三招都过不了。 她就觉得自己的日子没法儿过了,好像十来年的苦学都是白费力气,拼了命也比不上那天赋异禀的孟观潮。 真是咬牙切齿地妒恨了他一阵。 但是,父亲特别欣赏他。 他在金吾卫行走之后,经常被先帝留在宫里,君臣两个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小小年纪就成了宠臣,跟谁说理去? 直到父亲被强行拉入皇子争储的风波之中,她对他才没了孩子气的情绪,只有感激。 若不是他,孟府老国公爷在当时不会力保父亲,父亲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 他在军中,对自己的父亲都不放心,时不时递加急折子给先帝。大抵是总带着情绪,话很刺耳,先帝当下够不着他,就拿他父亲撒气。最好笑的一次,先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念了他的折子,吹胡子瞪眼的,随后,让他父亲替他受先帝的罚:禁足十日。 想来,他应该至今都不知道吧。那种让他不安的事,亲朋怎么会告知。 而她在当时听说了,当然笑不出来,而且哭了大半晌。 是清楚,父亲有孟家父子两个力保,一定会走出困境。因为放心了,因为满心感激却不能道谢,还因为,有另一个人,一直陪着自己,无法回报。情绪只能以泪水宣泄。 到最终,先帝终于还了父亲清白。 得了清白,父亲那口气散了,倒撑不下去了。 父亲临终前叮嘱她,往后万一遇到什么事,只要占理,就去找观潮。他的狠辣残酷,只用在两军阵前,其实,他最宽和,也最仁义。 她能遇到什么事呢?这些年,受困其中的,皆因儿女情长而起。 不用他帮忙,甚至,最怕他帮忙。 再想到上次原冲放的狠话,她的心就悬了起来。 只是,如何的焦虑也没用。遇到原冲或孟观潮那样的人,她除了顺其自然,无计可施。 飒沓的马蹄声趋近,让李之澄回过神来,牵出微笑,走向那漂亮得不像话的一人一马. 孟观潮带着林漪出门了。 抱着女儿,先后走进一家家相熟的店铺,添置了好些东西:女儿留意的、女儿能用到的,一概买下。 期间,林漪看不下去了,悄声说:“爹爹,您给我花了好多好多钱了,这样可不行。” 他哈哈地笑,说放心,爹爹有好多好多钱,给闺女怎么花都花不完。 林漪搂着他的脖子,爱娇地蹭了蹭他面颊,又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说爹爹跟娘亲祖母一样好。 他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小脑瓜,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一下。 闲闲走在街头,眉眼太过昳丽的一对儿父女,行人齐齐瞩目。孟观潮习以为常,林漪却很是不安。 孟观潮安抚她:“他们只是觉得你太好看。” “才不是呢。”林漪认真地端详着他俊美的容颜,反驳道,“爹爹最好看。” 孟观潮心里啼笑皆非,嘴里却道:“那就是看我呢。人这张脸就是给人看的。不用打怵。”顿一顿,又顺势提点女儿,“你不妨看看,绝大多数人,眼神都特别和善。有的目光不善,一定是嫉妒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是吗?”林漪笑嘻嘻的,果然就开始观察起所经路人的神色眼神,所得到的回馈,绝大多数都是善意的笑容,有不知何故目光不善的,对上她的大眼睛的时候,便当即匆匆错转视线,并且快步走远。 “果然和爹爹说的一样。”她说。 “是吧?”孟观潮笑说,“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形,你要怎么办?” “嗯……他看我,我也看他。” “对。只要问心无愧,就像刚才那样,看得他躲着你。或者像我一样,视若无睹,不理会。” “嗯!”林漪应下之后才问,“可是,爹爹,我不太明白问心无愧、视若无睹的意思诶。” 孟观潮哈哈一乐,耐心讲解。 父女两个回家的时候,没忘了给太夫人和徐幼微带回不少零嘴儿。 下午,李之澄在后园的梧桐书斋,给林漪上课。 孟观潮躺在东次间的大炕上,慵懒的大猫似的,视线不离在打络子的幼微。 徐幼微被他看得颇不自在,手都要抖了,遣了服侍在室内的下人,问道:“总盯着我看什么啊?你去睡一会儿,好不好?” “不好。” “……” 孟观潮笑了,“别做那些了,说说话吧。” “好啊。”徐幼微将手中的络子放到针线篓中,转到他跟前。 孟观潮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给你的零花钱。” “不用的。”徐幼微忙道,“我上次开库房的时候,取出了爹娘给的银票。” 他蹙眉,“放回去。” “嗯?”徐幼微讶然。 “嫁妆里的银钱怎么能动?我养不起你?” “……”徐幼微没辙,接过荷包,“其实是我没花钱的地方。” 这是真的。除了诰命夫人每月的例银,宫里对四房和太夫人时时有丰厚的赏赐,囊括衣食住行所需。这几日,太后更是为了回报她赠书之谊,遣宫人送来不少字画珍玩。 “胡扯。”孟观潮笑一笑,“得空就去街上转转,别总闷在家里。不是只有内务府才有好东西。” 徐幼微笑得甜甜的,“好。” 孟观潮伸手一带,把她圈到怀里。 徐幼微挪了挪身形,寻到舒适的位置,和他相拥而卧,道:“昨晚你大半夜出去了,很久才回来,什么事啊?” 孟观潮却反问:“你是自己知道我出去,还是李嬷嬷告诉你的?” “当然是自己知道的。你不在身边,我怎么会不知道。” 孟观潮心里暖暖的,这才照实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这是——” 孟观潮说:“先用离间计,让他们内乱、窝里斗,我动手的时候,更容易。这种关乎银钱的事,老三告诉长房二房是我做的手脚,长房二房也是半信半疑。更何况,还有下人帮我敲边鼓。” “原来如此。”徐幼微轻声问道,“那么,三老爷——” “最好是长房二房处置他,省得脏了我的手。若是不能,也没关系,还有后招。” 徐幼微颔首,心里却在想:这样一来,他不就等于把三老爷逼急了么?万一三老爷狗急跳墙,来前世那么一出…… 要命。 早就吩咐下去了,让李嬷嬷、侍书、怡墨选派合适的人,不着痕迹地打听三老爷或三房的动静,然而到今日,也没任何发现。 怎么办呢? 斟酌之后,她说:“这样的话,三老爷一定恨死你了,你可千万小心,确保娘和林漪安然无恙。” “这是自然。”孟观潮吻一吻她的唇,“娘和你,还有林漪,我都会加派人手,暗中保护。” 徐幼微稍稍心安。 “小没良心的,怎么不担心我?”他故意逗她。 “……连你都需要我担心的话,那我们还是趁早跑掉的好。” 孟观潮哈哈大笑,用力抱了抱她. 傍晚,原冲下衙后,坐马车去往孟府,有些军务要找观潮商量。也不是需要抓紧的事,但是……孟府是她白日都在的地方,不想看到她,却想离她近一些。 事实却总与他的心思拧着来:趋近孟府时,无意间看了看窗外,就看到了她。她提着书箱,走在路上。 这是有多巧?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 沉了片刻,原冲吩咐车夫:“调头,跟着拎书箱的女子。” 李之澄走在路上,想到幼微、林漪,便会不自觉地微笑。都是那么聪慧的人,她不知多省心。 孟府离住处并不远,步行需要小半个时辰。当然,所谓不远,只是针对她这样的女子而言。 在这样的季节,边走边看景致,是享受。 没多久,她就发现了尾随自己的那辆马车。回头望了一眼,见车上有原府标识,就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了。 她步调如常。 走着,走着,年少时的事便浮上心头。 她和他相识,好像是十二三的时候。 那一阵,她迷上了侍弄花草,家中有个到了年纪去别院容养的管事妈妈,颇善此道。别院与李府只隔了两条街,她每次去请教那位妈妈,都是步行过去。 在路上,策马而行的他看到了她,找到她面前搭话。 她只当是谁家的纨绔子弟,不搭理。 他也不恼,停了片刻,牵着马跟在她身后。等到她从别院走出来,他还在,仍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第二日,她不免犯嘀咕:要不要乘坐马车?转念就觉得这是自作多情,凭什么以为他还会出现?再说了,就算他又出现了,她又为什么因他改变习惯? 出门了,没走出多远,看到了笑微微的他。仍如前一日,不言不语地,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连续几日都如此。直到她忍不住,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笑了,这才自报家门。 对原府,她并不怎么了解,很委婉也很伤人地对他说,家父的爱徒是孟观潮。 他气得嘴角一抽,说要是这样,我跟定你了。 倒让她没词儿了。她怎么拉得下脸去求孟观潮。接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便真正相识了。 大概就因为她那一句随口说出的话,他与孟观潮都不算相识,便横竖看不上人家。说笑时,尤其抵触听她提及孟观潮。后来两个人在军中掐架,或多或少的,应该与此有些关系。 当时年少,便是有情愫,也是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熟稔了,便是一年多的分离,他去军中建功立业。 父亲出事的日子里,在最难过的时候,他总是会陪着她,懊恼自己官职不够高,干着急出不了力。 而她,其实已经知足。 遐思间,李之澄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并不知道,沉浸在回忆里的自己,连背影都透着哀伤。 后面的马蹄声急促起来。她因此回神,而就在同时,有高大又轻灵矫捷的身影跃下马车,不待她有任何反应,便将她带入车厢。 李之澄看清出手的人是谁之后,心头惊惶立时消散一空,神色恢复惯有的平静淡然,“你这是做什么?” “猜猜看。”原冲放开她身形,和她拉开距离,却封住了她跳下车的路。 “我该回家了。” “我带你回家。” 李之澄不再言语。随他怎样吧。他是她永不需要害怕、防范的人。 他对她,没有什么可珍惜了。 她对他,没有什么好失去了。 原冲带她回了自己一所私宅。 是个特别小的院落,只有两个老仆人照看着。 原冲真就像回到家一样,唤仆人准备了四菜一汤,和她一起吃。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吃完饭,李之澄问道。 “明早。” “……” “你可以这就走,不想你住处的下人活不到明日的话。”原冲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话,“之澄,如今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 之后相对无语,但在东次间的圆桌前相对坐到很晚。 李之澄先一步起身,在正屋游转一圈,才发现室内只有一张床。 连大炕、躺椅都没有。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怎么找到的?——她腹诽着。 转回到东次间,他已不见人影。进到寝室,就见他正从箱柜中取出被褥,亲手铺在床上。 他出门时说:“去耳房洗漱。早点儿睡。” 李之澄嗯了一声,依言去了耳房,洗漱之后,回返时听到他与老仆人的说笑声。 她进到寝室,合衣歇下。 约莫过了子时,原冲洗漱之后进门来,径自到了床前,脱下外袍。 李之澄飞快下地,趿上鞋子,转而坐到窗下的圆椅上。 原冲不以为意,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要么就在椅子上坐一夜,要么就打地铺,你看着办。” 李之澄并不恼,只是好奇:“凭什么要我这样?” “现在是你不肯跟我睡一起,不是我无事生非。”原冲的手落在身侧她睡过的位置,又气死人不偿命地补了一句,“我一向都觉得,有床不睡的人太傻了。” 李之澄觉得自己跟他说话才是最傻的事情,索性噤声,静静地看着他。 原冲的心再宽,被她看了许久,也有些别扭,打趣道:“总看着我做什么?像个花痴。” “本就不是脑筋灵光的人。” 原冲笑了笑。许久了无睡意,看着他的人也还是不肯错转视线,他起身,“你陪我喝几杯,我把床让给你,怎样?” 李之澄想了想,“好。” 原冲唤仆人温了一壶酒,备了几道下酒菜。不消多时,老夫人端着酒菜进门,一一放在李之澄身侧的圆几上。 原冲摆手命仆人退下,亲手斟满两杯酒,将一个酒杯送到她面前时道:“说说话?” “说什么?” 原冲和她碰了碰杯,“说说你到底为何这般对待我。” 李之澄不言语。 原冲用下巴点了点她手里的酒杯,“喝。” 李之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倒满。 “分别前,我们连婚书都写好了。”原冲说,“我那份,一直如珍宝一般保存着,你的呢?” 李之澄沉默着。 “我与你,不似寻常的两情相悦,本就已是夫妻。”原冲凝着她,“如今怎么连跟我睡一张床都不肯了?你矫情个什么劲儿?” 李之澄仍旧神色平静,但面色有些发白了。又喝完一杯酒,她站起身来,往外走。 原冲没好气地扣住她手腕,“大半夜的,要去哪儿?” 李之澄身形站定,施猛力要甩开他的手,却是几次不能如愿。 原冲看向一侧的床,“睡觉。” “我要回家。”李之澄说,“懒得看到你。” “再闹信不信我把你绑起来?”原冲笑笑地说。 李之澄的手腕被他扣得生疼,越想挣脱,越是不能如愿。 原冲逸出危险的笑意,打横将她抱起来,转到床前,将她丢到床上。 李之澄利用这间隙抽出了匕首,对准他头部,猛力掷出。 原冲闪身躲过,欺身到了她近前,钳制住她双臂,笑意更浓,“别闹了行不行?不然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土匪。” 李之澄双腿发力,用膝盖撞击他腹部。 原冲侧身躲过,之后大喇喇跨坐在她身上,将她双手按在她头顶,还是故意气她:“我这才明白过来,你闹了半晌,原来是蓄意勾引我。” 李之澄极力挣扎,片刻间已是气喘吁吁,听得他的话,终究是恼了,“我勾引你?再没有比你更面目可憎的人。” 原冲俊颜趋近,“你再好好儿看看。” 李之澄整个人都被他压制着,能动能发力的也只有头部了。气急败坏之下,她猛地挺身,额头狠狠撞击他的额头。明知是都没便宜可占,还是这么做了。 沉闷的声音响过,两个人俱是眼前一黑。 原冲浓眉紧蹙,觉得头部嗡嗡作响,闭了闭眼,恨不得将身下这女人掐死。 李之澄是主动出击的人,多少比他好过一点。在这片刻间觉出他力道渐缓,便要反转身形变被动为主动。 她没想到的是,原冲竟随着她翻转身形。 于是,两个人的姿势就变成了李之澄压在他身上。 原冲将她双臂拧到她背后,之后紧紧地抱住了她,惬意地深深呼吸,“还是那么香。” 李之澄挣扎几下,因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很快就偃旗息鼓,不敢动了。 原冲看住近在眼前的她的容颜,说了句心底话:“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生气的样子比较好看。” 李之澄转脸看向别处。 原冲毫无松手的意思,却没再说话,眸子慢慢变得幽深。 安静的氛围下,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鼻端萦绕着属于他的清冽气息,身体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温度。 她撑不下去了,“不闹了,放开我行不行?” “方才还出手伤人,现在竟连看都不敢看我了?”原冲语带笑意。 李之澄转脸看向他,“我说真的,不闹了,你放开我行不行?” “我看不出。”原冲审视着她,“今晚能不能老老实实睡觉?” 李之澄轻轻点头。 “一起睡。” 李之澄闭了闭眼,淡然的神色消失殆尽,一副要赴刑场的样子。 原冲失笑,“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夜都要听我的。否则,”他又深深呼吸,“我很愿意就这么抱着你到天明。” “……” “你就是武艺再高强,这么纠缠也不是我的对手,放聪明一点儿。”原冲委婉地警告之后,侧转身,将她安置到身侧,又给她盖上被子,“睡吧。” 李之澄翻来覆去一阵,最终是侧身面对着他。这样的话,相对来讲比较安全。 原冲也侧转身,面对着她,目光微凝,手扣住她的下巴,指腹轻柔摩挲,细腻柔滑的肌肤带来的触感,好得不可思议。 李之澄打开他的手。 片刻后,他改为轻抚她面颊。 她再次打开,这一次,很用力。 原冲嘶地一声,皱眉。 不自觉的,她笑出来。 含着浅淡笑意的容颜,宛若绽放在午夜的娇弱兰花,轻轻摇曳出无声无形的醉人涟漪。 他心湖微动,刹那失神,不自觉被感染,逸出笑容。 他笑容的纹路刻画着与生俱来的风情,星眸的光芒在顷刻化作秋夜的灯火,暖意沁人心脾。 她闭了闭眼睛. 这一晚的孟府,十分热闹。当然,所谓热闹,是对孟观潮和徐幼微而言。 晚膳后,三老爷把平白损失了二十一万两的事情告诉了大夫人、孟文晖和二老爷。 三老爷很清楚,此事宜早不宜晚:没得转圜,若再拖延数日,引起的误会、猜忌只能更深。 大夫人听了,惊愕不已,来来回回地问:“你说的是真的?你竟然挪用了公中那么多银两?啊?” 孟文晖、二老爷还算理智,追问原由。 三老爷复述了管事禀明自己的话,并没提及孟观潮。口说无凭,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孟观潮完全可以否认。 二老爷忍不住长吁短叹:“那么多银两,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挪用了?眼下怎么办?家里统共才有多少多少现银?” 孟文晖亦是满心愤懑,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三叔。 不管这些人是什么态度,三老爷也只能受着。 随后,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围攻三老爷,言辞越来越不好听。 慢慢的,让打定主意忍着的三老爷忍不下去了,“你们能不能别只顾着埋怨我?三件事,同时出了岔子,你们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会这么巧?我打理庶务十余年,眼光再不济,也不至于差到这地步。难道我跟银钱有仇?” 二老爷斟酌半晌,神色越来越凝重,忽而问道:“昨夜,你去找过老四?” “对。” 二老爷拔腿就走。大夫人、孟文晖也回过神来,齐齐追上去。 三个人一同去往卿云斋。 正屋的小书房里,林漪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做功课,孟观潮在一旁看着。 徐幼微则坐在大书桌前画花样子。她知道不少之后几年时兴的样式,在画的却不是那些——别人的心血,仗着重生就先一步抢到手里,太不厚道了。手里的样式,是看画册时灵光一现,适合母亲、婆婆用。 柔和的灯光影中,一家三口呈现出格外温馨的画面。 林漪做完功课,满足地叹息一声。 孟观潮拍拍她的背,“不早了,回房歇息。” “好。”林漪给父母行礼之后,带着夏荷、新竹回了东厢房。 孟观潮走到幼微身侧。 徐幼微怕他让自己也当即回房,“马上,马上就好了。” 他一笑,“别急。” 徐幼微对他一笑,一边忙碌一边说:“你这样在家的日子,真好。” 上午陪女儿,下午和她说了一阵子话,等雨停了,又去陪太夫人说话。每个人都因为他满心愉悦。 “等过年的时候,我少应承官员,多留在家中。” 一竿子就支出去那么久。徐幼微沉了沉,凝了他一眼,“忙得让人心酸的人,怕也只有你了。” 孟观潮笑着抚了抚她的后颈,没正形,“得给娘和你赚锦衣玉食,给林漪攒嫁妆,怎么能不忙。” 徐幼微轻笑出声。 画完花样子,夫妻两个手牵着手回到正屋。正要洗漱歇下的时候,大夫人、孟文晖和二老爷来了。 叔侄两个要见孟观潮,大夫人则要见徐幼微,有意让这个年少的妯娌听听她夫君做了什么好事。 夫妻两个去厅堂见他们。 刚一落座,大夫人就抹起眼泪来,“四弟,不是我说你,要你给文晖安排个差事,你不肯,也罢了,我们就再等等。可你怎么又打起了家产的主意?二十一万两啊……出了这么大的亏空,明年的日子可怎么过?你做了太傅,我们倒要节衣缩食的度日么?”说完,用帕子掩住脸,大声抽泣起来。 “你先回房哭完再来。”孟观潮语气淡漠,“大晚上的,号丧给谁听?” 大夫人立时一哽,抽泣声戛然而止,双肩却出于惯性又耸了耸。 二老爷咳了一声,问孟观潮:“昨夜老三来找过你?” 孟观潮嗯了一声。 二老爷又问:“是不是为了二十一万两银子的事?” “对。”孟观潮说,“他问我,是不是我算计他。” “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是。” 二老爷审视着他,“你意思是说,你算计老三,侵吞了二十余万两家产?” “我呢,说话喜欢逗闷子,办事只看凭据。”孟观潮神色悠然,“这不是我承认与否的事,是你们有无凭据指证我的事。” 二老爷加重语气:“我只要你一句实话!” 孟观潮眯了眯眸子,“我凭什么告诉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大夫人、孟文晖俱是一愣。 徐幼微端茶喝了一口,借此敛去眼中笑意。 “你!”二老爷霍然起身,却发现,几息的工夫而已,孟观潮眼中已弥漫起杀气。 孟观潮扬了扬下巴,“坐下。” 二老爷僵在那儿了。若是继续质问,他今日就得躺着走出卿云斋;可依言坐下的话,岂不是太丢脸了? 大夫人意识到,可能下一刻就要出事,忙打圆场:“二弟,坐下,有什么话好好儿说。文晖还在这儿呢,别让孩子看到你们剑拔弩张的。” 二老爷这才顺势坐下。 “你们提到家产的事,倒是提醒我了。”孟观潮说道,“父亲辞世后,家产一直握在你们三个手里,我从不过问,你们也从没让我看过账。 “是亏是赚,与我无关。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赚钱的时候把我晾一边儿,有了亏空若是想让我帮着填补,那是做梦。 “我有银子,二十万两于我,真不算什么,但是,我连二两都不会给你们花。 “你们三个给我立个字据,孟府产业的事,与我无关。这事儿抓紧。 “再者,别为了填补亏空做糊涂事,我盯着你们呢。” ☆、第 038 章 二老爷斟酌多时才应声:“那你这意思, 不就是要与我们分家各过了?父亲临终前……” “少东拉西扯。”孟观潮淡漠以对, “本就各过各的维持了六七年,眼下缺钱了,搬出父亲压我?你要不要脸?” 二老爷面色铁青, 却被噎得无言以对。 孟观潮道:“不服我这安排也行, 明日我就递个诉状到顺天府, 让顺天府尹评评理。” 二老爷立时道:“那怎么行?断然不可!”孟府若是到了顺天府打官司, 那么, 三兄弟与太傅不合的事情便会传遍街头巷尾, 到那地步,谁还会顾及着太傅给他们好处? 大夫人附和道:“那绝对不行,也犯不上。四弟, 你别动气, 有事好商量,慢慢商量……” 孟文晖始终缄默不语。其实,他在过来时的半路就后悔了:在徐幼微面前,他能说什么?不论说什么,都要给她个唯利是图的印象。做不到。 大夫人此时却望向徐幼微,“四弟妹,你说呢?” 徐幼微闲闲地道:“关乎庶务, 又是长房二房三房的庶务,与我无关,不便置喙。” 大夫人多看了她两眼。她是什么都知道了,还是天生性子绵软, 彻头彻尾的遵循夫为妻纲? 孟文晖敛目看着脚尖,若有所思。 孟观潮没兴致再与他们说话,“该说的我已说了,抓紧办。”语毕端茶送客。 三个人来时气势汹汹,离开时却是满脸颓然。 孟观潮和幼微洗漱歇下。 对那二十一万两银子,徐幼微先前只是听他提及,这时候深思,便觉得成事的难度太大了,“真是想象不出,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孟观潮漫不经心的,“高明些的仙人跳而已。”他手掌落在某处,“这叫做仙人抚桃。” 徐幼微失笑,推开他的手,“没正形。” 孟观潮笑着威胁她:“乖乖的,不然挠你痒痒。” 徐幼微一听就怕了,笑着用锦被裹住自己,往里边躲去,“欺负人。怎么好意思的?” 那边立刻追着缠上去,手轻轻松松地探入锦被,“徐小猫,欠收拾了是吧?” “快起开,不带这样儿的。”徐幼微笑着捉住他的手。 夫妻两个笑闹成一团. 灯烛已熄灭,室内安静得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原冲头枕着双臂,睁着眼睛,对着满室昏黑。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问自己。 不知道。 看着她孤单又透着哀伤的背影,心里难受、窝火,便克制不住了,只想把她拎到身边,也那么做了。之后如何,压根儿没想过。 迄今所有的耐心、等待,几乎全部给了身边的女人。 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 在携手度过最甜蜜的光景之后,她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诀别信件,消失在他生涯。 那滋味……有一阵,他都要魔怔了。 派亲信找过小半年,没有下落。 终于清醒过来,面对被放弃的事实。不再找了,放她自由自在地生活。那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 代价委实不小。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知道,自己被那段感情废了,再不能够接受别的女子。 偶尔还是钻牛角尖,回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忽略了什么,或是担心她已出了意外,香消玉殒,永远的,离开了他。 绝望、无望。 那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是观潮得空就唤他一起喝几杯,有时天南海北的闲聊,有时只是相对默默地喝酒。 观潮那个人,犯浑的时候,能把人气得吐血,但真正走近了,确然是有着千般好处的益友。 观潮不知道他为何消沉、低落,从没问过。但是,有意无意间提醒他,男人么,这一生都要担负的事情不少,譬如抱负、亲人、友人、姻缘甚至嗜好,失了一两样,还有其他。 他就掰着指头数,说要是这五样没了三四样呢? 观潮笑了,说到那地步,就可以厌世了,可以往死路上折腾。 他笑了一阵,想一想,说真是。 有些话,嫌矫情,便一直没与观潮说过。 譬如与之澄,过去的事情了,没必要再提及; 譬如在军中一边掐架一边生出的惺惺相惜,承认观潮是用兵的奇才; 譬如在之澄父亲那件事中观潮与老国公爷的力保,他由衷的感激。 关系转好的时候,慢慢知道观潮的不易。孟家的情形,在他这种自幼合家和睦的人而言,简直匪夷所思。难以想象,观潮是如何在三个如狼似虎的兄长算计之下长大的。于是有些明白,观潮偶尔现出的嗜血的狼性,是自幼形成。 亲如手足之后,他开始大事小情地帮观潮减免烦扰,正如观潮不问缘由地护着他一样。 等到观潮的亲事落定,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观潮成亲两个月后,问了问徐家小五的病情,听完叹息一声,又微笑。 当时在想,自己这点儿事情算什么?好兄弟比他过得倒霉百千倍,人家都没怎么样,自己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就算看不开,明面上也得好好儿过日子,当个尽职尽责的官,做个孝顺的儿子,协助唯一的知己——事情也不少,足够将每一日填的满满的。 时光就在忙碌中消逝。他不肯寻觅新人,也不想再见到她。 就这样吧。 拥有过、失去了、心死了。可以尘封了。 可世事难料,她以最让他意外的形式回到了帝京。 他侧转头,凝视着她的面容,恬静、柔和。 睡着了。 居然睡得着? 无名火让他再一次失去冷静理智,伸出手去,毫不客气地拍醒她。 李之澄立时醒转。 他欺身过去,予以满带惩罚、侵袭的亲吻。 他吮吻着她唇瓣,让她感知到他气息烫热。 她渐渐失力,无力挣扎。 她只能模糊地出声讨饶:“原冲,别这样……我们,没关系了……” 唇瓣被重重一咬,她只能噤声。 原冲双唇滑到她耳畔,语声低哑:“我和你,是你一厢情愿地斩断关系。我从没那么想,从没认为你与我再无干系。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李之澄脑子混沌一片,他烫热的呼吸吹拂耳边,心跳又快了一些。 她错转身形,极力想要离他远一点。 原冲却不允许,末了更是因为发觉她在躲避什么而含住她耳垂。她所有的软肋,他都一清二楚。 李之澄身形僵住,觉得脸颊更热了。 原冲因为发现她这变化,心情忽然好了许多。牙齿轻叩,舌尖碰触,坏心地厮磨口中那颗玲珑耳垂。 李之澄呼吸不再挣扎,甚至于垂了眼睑,温柔辗转地回应。 原冲缓缓放开了她手臂。 李之澄竟也没趁势寻找利器,更无推拒,反而环住了他肩颈,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她微微侧脸,轻微而急促的呼吸间,双唇落在他脸颊,末了吮吻他唇角。 骨感的素手抬起,滑过他眉宇、轮廓,在他下颚停止,清澈目光凝住他星眸,语声轻柔:“今日你想怎样,随你。只是,明日我就让孟夫人发现我与你有染,把事情闹大。” 原冲有些啼笑皆非,这手段够荒谬,也够狠。只有这个小疯子才说得出。她若是哭得梨花带雨、好歹诉几句委屈,他也会罢手。可她倔强、惜命,不屑于为这种事落泪,更不屑以这种事赌上性命。 “你所依仗的,不过是我不想勉强你。”他语声宛若叹息,指腹在她心口微动,手势凉薄,“如果这儿不认可,我再要你,又有何用?” 语毕,不客气地咬了她一口。 李之澄漠然忍下那点疼痛,“认可你、不需你勉强的人比比皆是。”她的手再次覆上他俊颜,“这一张脸,何愁无人生死相随。” “若是相伴无趣,相对无话,宁愿孤单。”原冲扣住了她的手,和她拉开一点距离,“谁愿相随我就要接受?我愿与你做夫妻,你怎么不接受?” 李之澄语气清冷,“你已经心存质疑,有了过不去的坎儿,如此,不如孑然一身。” “对。我怎么能忘记,这女人曾那样绝情地离我而去。”原冲笑意寥落如晚来秋风,他拍拍她的脸,放开她,语声恢复平静,“睡吧。今晚再不会扰你。” 李之澄轻轻地透了一口气,“多谢。” 多谢?他讽刺地笑了笑。之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窗户,直到天色微明。 他起身穿上外袍,走到院门外,心腹长安已经在等。 “怎样?”原冲问。 长安禀道:“小的带人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没找到任何可疑之物。李小姐现在用的下人也无异状,是带着两个孩子的一对儿夫妻。” 原冲嗯了一声。虽是意料之中,仍是有些悻悻然。毫无所获,那么,他把她劫到这儿的行径,在她看来,跟疯子有何差别? 她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破罐儿破摔了。 略一思忖,他吩咐道:“安排最妥当的人,把那宅子里的人监视起来。白日李小姐去孟府的时候,不用管。” 长安道:“小的明白。” 原冲伸了个懒腰,“备马。马车留着送李小姐。” 长安称是。 原冲策马回了原府。不用上大早朝,便赶在去衙门之前,到双亲房里点了个卯。 他彻夜不归是常事,原老爷子和老夫人不以为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听他说去同僚家中议事了,便不再提。 原冲想了想,问:“我能不能搬到什刹海住一阵?”前两年,和观潮一起在什刹海那边添置了别院,比邻而居。 原老爷子大概是起床气还没消,径自呵斥一声:“做梦!” 原老夫人万变不离其宗:“先娶媳妇儿,你成家之后,凡事好商量。” 原冲立时头大,拔腿开溜,“我去衙门了啊。”. 早间请安的时候,长房、二房、三房的人都有些打蔫儿。拜大夫人和外院一些下人所赐,西院二十一万两亏空的事,已经传得阖府皆知。 引起徐幼微主意的,则是三夫人和四娘。不知何故,母女两个都是眼睛红红的,神色有些呆滞。 回到卿云斋,更衣时,侍书禀道:“奴婢安排了一名小丫鬟,和三房一名婆子经常走动着。一早,小丫鬟打听到了一些事。” “哦?”徐幼微问道,“快说来听听。” 侍书道:“昨夜子时之后,三夫人和四小姐哭闹不休,三老爷对她们发了好大的脾气,恶声恶气的。可惜的是,三房的管事让院子里的下人一并回房,那名婆子就只隐约听得到声音,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语毕,也现出遗憾之色。 “有进展就要知足。”徐幼微穿好道袍,转到妆台前,从钱匣子里取出几个封红,“给那小丫鬟打点人用,不够了再来找我拿。叮嘱她,行事千万小心,自身安危最要紧。” 侍书笑着称是。 徐幼微笑盈盈的去了后花园,已经习惯了,每日上午与李之澄、逐风相伴度过。 西院乱糟糟的。 二老爷请了三天假,找了几名精于写算的人,要过一遍公中的账。 大夫人一听,生怕二房三房把公中所余的银两也算计走,忙让孟文晖、孟文涛带着人手过去,一并查账。自己则给大老爷写了一封长信,将这两日的事原原本本告知,唤人六百里加急送到夫君手里。 账房中,一堆人忙碌着。 二老爷和孟文晖坐在隔壁的房间,各端着一盏茶出神。 二老爷琢磨的是,银两的是究竟是老四算计老三,还是老三监守自盗。 确信无疑的是,不论是谁捣的鬼,都不会留下凭据,没法儿查。 老三的头脑比不了老四,但比他和老大要灵光,也不是没可能出阴招算计家产。 二老爷望向孟文晖,问道:“文晖,眼前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孟文晖慎重地道:“我年纪小,眼力不济,怎么敢议论这种事。” “你是长房长子,就要成家了,家里家外的事,都该心里有数。”二老爷神色温和,“只是说闲话。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现在都云里雾里的,你说什么,也就没有对错可言。” 孟文晖牵了牵唇,“在我看来,这件事,不像是我小叔所为。” 在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真的不可能是孟观潮做的: 孟观潮太在意徐幼微,四房又分明是一心一意过自己的日子,近期来看,光景好得很。 那么,在这种时候,孟观潮怎么可能把孟府的暗流汹涌告诉娇妻,告诉了又有什么用? 以孟观潮的傲气,如果事情是他所为,又怎么可能当着娇妻的面儿与长房二房谈论家产的事?他就不怕妻子认为她太过歹毒贪财? “这话怎么说?”二老爷的态度更加柔和,身形前倾,做出用心聆听的姿态。 孟文晖就把所思所想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您知道,我是最不该给他说好话的人,但这件事……”迟疑片刻,话锋一转,“中秋节的时候,我父亲有家书送回,要三叔转告小叔,给我安排个差事。小叔说不可能,还让小叔转告我,闲来不妨跟着三叔打理庶务,孟府的家产,不该长期由三房把持着。”末一句,原本是该由长房打理,他又不傻,自然要改动一下。 二老爷听了,目光微闪,沉默良久. 下午,常夫人来了。 自中秋到现在,这是她第三次来卿云斋。 两人算得熟稔了,徐幼微请她到宴息室喝茶、说话。 常夫人主动提起了那个不着调的堂兄,很是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家父和他怎么想的,竟然异想天开,要去锦衣卫。 “结果这事情闹的……我家老爷没瞒我,担心我误会太傅,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不管谁都好,把我堂兄撵出来就万事大吉了——他在锦衣卫,能做什么好事?早早滚出来,总比犯了掉脑袋的大罪要好。” 徐幼微不接话,只是笑了笑。 常夫人面带愧色,“只是委屈了太傅,要他纡尊降贵,给我家老爷做面子。唉……” 徐幼微笑道:“也是常事。”看得出,孟观潮对这件事的火气也就那么一会儿,并没放在心上。归根结底,交情不够深的人,他才不会动真气,权当成了官场上你来我往的相互利用。 徐幼微越是态度淡然,常夫人就越确定,自己夫君在太傅心里的分量还不够。说句不好听的,他孟观潮真是看得起谁才跟谁上火生气。她委婉地表态:“我跟我家老爷说了,日后我娘家的事,我来管,不准他掺和了。那种错,可绝不能有二回。” 徐幼微亲自给常夫人续了一杯茶,“你们也不容易。” 心里则觉得,常夫人在常洛面前,大抵是说一不二的地位——什么事让你管你就得管,不让你管,你就一边儿凉快去。 她要是对孟观潮这样……凉快着的就只能是自己了。 常夫人不知她所思所想,笑着解释道:“家父是长子,小时候家中十分拮据,他没有读书的脑子,我二叔却是读书的好苗子。 “因此,他读了几年书之后,就主动帮我祖父祖母打理家事,赚银钱给我二叔请了更好的坐馆先生,再供我二叔考取功名。 “他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儿,见识有限,深以为憾,所以,有了儿女之后,一门心思地让我们饱读诗书。 “缺点再多,可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徐幼微颔首一笑,啜了一口茶,道:“男子在外面的事,我们不管,听听也就罢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论混帐,谁比得过她的祖父、二叔和大哥?什么又叫做有情可原呢?凡事不都得权衡个轻重么? 反正,常夫人就算说出个大天来,她也没法儿对常洛那位岳父生出半分好感,连带的,对常洛最初先入为主的好感也没了大半——谁叫他们生事,委屈观潮的? 太傅什么事都经得起,所以就该生闲气?这是哪家的道理? 常夫人闻音知雅,讪讪的一笑,问起林漪的情形。 这是徐幼微愿意谈及的话题,现出由衷的笑意,说起林漪的功课情形。 常夫人盘桓到未正离开。徐幼微亲自送她到卿云斋院门外。 往回返的时候,外院小厮来禀,徐检来了。 徐幼微想了想,“请他到垂花门东侧的花厅。”吩咐完,却回了正屋,把一个快完成的络子打完。 李嬷嬷看得一头雾水。 徐幼微让徐检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施施然去了花厅。她故意的。 徐检已经等的有些烦躁,见到徐幼微,还是扯出笑容,站起身来,“小五。” 徐幼微行礼,落座后,展目打量,见徐检清瘦许多,双手看起来倒是与寻常人无异。 徐检留意到她视线,抬了抬右手,“吃饭穿衣这类琐事稍稍有些吃力,只是,不能拿笔了。” 徐幼微哦了一声。这样说来,原冲还是手下留情了。她听说过这类事,下狠手的话,两只手根本什么都做不得。她问:“来见我,是为何事?” 徐检瞥一眼服侍在侧的侍书怡墨。 徐幼微权当没看到,闲闲喝茶。 徐检只好道明来意:“我是想,我的事情,就这样吧。可是,我父亲却也落得个丢官罢职的下场……这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问我么?” 徐检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自然。” “在我这儿,绝没有了。”徐幼微语声和缓,“在太傅那儿,也不能够了。” “……”徐检愣住,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你……” “我怎样?”徐幼微用眼神单纯目光清澈的大眼睛看住他,“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要我讲给你听么?你往太傅身上泼脏水的时候,还记得自己是出自书香门第么?” 那件事,每每想起,都是一肚子火气,提起来,便是满心愤懑。只是,她自幼受师母教导,凡事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已非刚醒转的时候,除了不需掩饰情绪,或是无法控制,人前都能做到不动声色。 徐检面色陡然一变,“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该知道么?”徐幼微反问。 “……” 徐幼微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仍然和缓:“大哥,终有一日,你也会娶妻成家,到时不妨想想,若是有人那样揣测你与妻子,并写出不堪入目的东西,你作何感想。又不妨想想,是不是只有你被泼了脏水,你的妻子又被人置于了怎样不堪的境地。 “不论出于怎样的目的,你怎么能那样做?怎么想的? “如果不是有十几年的兄妹情分,让我说,你已不是有辱斯文,分明是衣冠禽兽。 “你死不足惜。 “二叔教导出了你这样有辱门风的子嗣,责无旁贷。还想起复? “如今在家里安生些,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若不安生,我倒真的要恃宠而骄一回,寻死觅活地求太傅把你们关进诏狱。” 侍书、怡墨讶然地睁大了眼睛。一番话,其实是很戳人心窝子了,四夫人偏就用那么柔柔软软的语气说了出来——这本事,一般人可学不来。 徐检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徐幼微从容起身,步调优雅地走向门外,“言尽于此。我与往死里埋汰我和夫君的人,日后无话可说。” “小五……”徐检站起身来,满脸羞惭。只是,徐幼微的身影已翩然离开。 走到垂花门,徐幼微步上石阶,有人唤道:“四婶。” 她脚步一滞。那语声,再熟悉不过。是孟文晖。 她缓缓转过身形。 孟文晖走到近前,躬身行礼,“见过四婶。” “免礼。”徐幼微神色漠然,“何事?”心里有火气才会说重话——她这会儿情绪恶劣,再对上这样一个让她憎恶的人,自然难以平和以对。 孟文晖很清楚地感觉到,她态度与平时有异。难道,是因为昨夜的事,认为他和母亲二叔一样,有意冤枉小叔? 应该是吧。 他连忙笑道:“我是来找太夫人,求她老人家借几名得力的人手给我。长房、二房、三房那边这几年的账目,要全盘清算。而且……”顿了顿,他有点儿窘,“我娘和三叔起了争执,三叔说要将内宅的账目一并彻查。”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正在顺着观潮估算的情形发展。她颔首,“那你就快些过去吧。只是,太夫人答应与否,你都要体谅她老人家。”婆婆一定不会答应,这是必然的,至多是给孟文晖推荐几个人。 孟文晖立时眉眼含笑,“侄儿明白,四婶放心。”随后,等着她纤细窈窕的身影进到垂花门,上了青帷小油车,才举步前行。 一面走,一面想着她的容颜,她格外动听的语声,心就一抽一抽的疼起来。 一念之差,便错失了她。永远的,错过了。 想得到,除非孟观潮暴毙. 当晚,孟观潮回到府中,如常和幼微带着林漪去请安,陪着母亲用饭之后,被母亲留下说体己话。 徐幼微带着林漪回了卿云斋。 孟观潮一面细细地品茶,一面反思,这一阵有没有惹母亲不悦的行径。 应该没有吧? 太夫人微笑道:“下午,常夫人、徐检去过卿云斋,前者,幼微好声好气地款待,后者则是在垂花门外的花厅见的。” “嗯。”孟观潮颔首,“您想说常洛犯糊涂和徐家的事儿?” “对。” 孟观潮笑一笑,“常洛那件事,不算什么。他就那样儿了,我约束着他一些,横竖不会在公务上继续犯糊涂。说白了,想当锦衣卫指挥的大有人在,锦衣卫与我交情不错的人,不只他一个,只是,别的都不便登孟府的门而已。” “这些我自然清楚,料想着幼微也想见的到。那孩子,是真的聪慧识大体。”太夫人笑吟吟的,“我就是比较着你和常洛对岳父家族的态度,觉得很有些意思。” 孟观潮微微扬眉,“有什么意思?不外乎是有人上赶着找我玩儿命,常洛则替岳父的事儿玩儿命。” 太夫人轻笑出声,“你们要是能折中一下就好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孟观潮笑笑的,“人不同。” “的确,人不同。”太夫人凝望着他,“幼微一定是已经知晓徐检做过什么事了,要不然,今日也不会让徐检在垂花门外的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去见人,又是片刻即回返,不需想,对徐检定是没好话。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孟观潮当然品得出,为此,心海就泛起了温柔的涟漪。 “她是为你着想,也打心底的体谅你。”太夫人道,“同样的事情,要是换了常夫人,你试试?打一开始,就跟你闹翻天了。”她在锦绣堆里这么多年,一般的门第中的事,都知晓一些。 孟观潮失笑,“幼微不是那种人。是那种人的话,也成不了您的儿媳妇。” “这还用你说?我只是要你将心比心。”太夫人笑道,“你不能因为幼微懂事,就无所顾忌。正因为她的懂事明理,我们才要多为她设身处地地考虑。” 孟观潮神色郑重地望着母亲,“您说,我听着。” 太夫人道:“你爹爹在世的时候,做派跟你有的一比,我为了孟府与娘家的隔阂,着实生过几年闲气。那可真是两面不是人,两家哪个见了我,言语都像刀子似的。那滋味,不是狼狈、窝囊,是屈辱。 “你不在跟前儿的时候,我偶尔会犯糊涂,想着这一生到底图个什么?就图个活得不人不鬼的处境么?幸好,转眼就能瞧见你,便知晓我的盼头在哪里。 “再说你,千辛万苦地熬到现在,为的难道不是与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你们过得安逸,我才能过得舒心。 “四郎,琐碎小事、家长里短生出的矛盾,日积月累的,就会成为致命伤。 “幼微是你认准的人,没有她伴着你……我知道你的性子,没有她,这一生大抵都要孤孤单单地度过。不为这个,我怎么会同意这么亲事?又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些糟心的事儿…… “你晓得,我不是处处循规蹈矩之人,也并不在乎外人诟病你跋扈乖张得厉害,瞧着你难受的时候,总恨不得亲手把徐家多余的枝条减掉,给我的儿子一份清净。 “可是,那不行。 “连累的幼微疼一分,你就疼十分。我更疼。 “这些,你大抵没认真想过,我便与你絮叨几句。 “凡事往长远看,真不能由着性子来。你不能总是做着好人却落不到一声好。 “与家里三个房头不睦,不定何时就有人想找你拼命,若再与岳父家也闹得不成样,那或许就是我与你爹爹的罪过了——没教好你。 “长此以往,皇上能跟你学到的,怕也只有专横跋扈。” 语气很柔和,话却是很重了。 孟观潮敛目思忖多时,抬起头来,“娘,我记下了。日后,尽量吧。” “话说三遍淡如水。”太夫人拍拍他的手,“这些事,我只望你不会再让我耳提面命。” 他嗯了一声。 “答应我。”太夫人神色郑重,“我所求的,也不是要你低声下气迁就谁,只是让你改改做派,手法柔和一些,大面上做得好看些。退一万步讲,多些耐心,循循善诱的本事,你总是有的。” “……”孟观潮沉默多时,“我记住了。” “只记住可不行,答应我。日后,把徐家不成器的人往正路上引。” “……我答应您。”沉默之后,孟观潮终于给出承诺。 太夫人却还觉得不够,“若食言——” “家法伺候。”孟观潮笑了,“说起来,有些年没挨过板子了。” 太夫人笑出来,“回房吧。得了你的准话,我也能睡个安生觉了。” 回卿云斋的路上,慎宇禀道:“大公子下午求见太夫人,在垂花门遇见了四夫人,请安行礼,说了几句话。”之后说了孟文晖找太夫人的理由。 孟观潮唯一颔首,“太夫人怎么说?” 慎宇回道:“太夫人没管,委婉地给大公子推荐了两个人。” 孟观潮嗯了一声,心里想着,孟文晖这一阵来东院的次数,是不是勤了些?过来的理由,是不是都是可有可无的?——分明都是派管事就能办的。 这小子…… 他磨了磨牙。 回到房里的时候,他自然已神色如常。 歇下之后,孟观潮说起徐检登门的事,问她:“你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耍花招问出来的。”徐幼微道,“怎么,犯了你的忌讳?” “不是。”孟观潮拥着她,“只是想,你又是何苦来,生那种闲气做什么。” “只准你生闷气,不准我陪着么?”徐幼微蹭了蹭他肩头,“惹祸的可是我娘家的人。不让我知情,其实也有些不妥当——我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错,再遇到什么事,可能就有失偏颇,甚至误会你。” 孟观潮认真思量片刻,“有道理。往后只要不是让我家小猫跳脚的事,我都告诉你。顾不上的时候,你只管问我。” 她笑着嗯了一声。 “小猫。”他语气格外的温柔,“往后,我们帮着徐家把日子往好处过。这也是娘提点我的。” “嗯!”她用力点头,却是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有些酸涩。只是想说:你们不是一直在那样做么?眼下,还想做得更好。 他吻上她的唇。 她回应着。 沉浸在旖旎之中的夫妻二人无从想到,同一时间的西院,正有人万念俱灰,要以性命做赌注: 各处已经落锁,各房的人已经歇下,内宅陷入一片昏黑。 两道纤细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溜出小院儿,转入夹巷,去往后花园。 光线昏暗,两个人又不敢用灯笼照亮,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着走。 走在前面的人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跟在后面的人毫无防备,也随之摔倒。 两个人一声不吭,默默地爬起来,相互扶持着,继续往前走。 一路所经的落锁的门,都有值夜的婆子看守。 两个人分明是早有准备,微声言语着,塞银子给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觉出落到手里的荷包沉甸甸的,轻声叮嘱着快去快回,便开门放行。 终于,两个人走到了后花园的湖畔。 夜色笼罩下,后花园里静悄悄的,只闻风吹过草木的声息。 站立片刻,一个女孩迟疑地道:“您……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回应的人语声低哑,“你也知道,我只有这一条路了,再没别的法子好想。” “如果告诉太夫人或四夫人……” “我是要告诉她们,可是,没个由头的话,怎么能到她们跟前?你也看到了,除了请安的时候,他们不准我去东院。就算有机会过去,我又从何说起?” “……也是。但是,这样终究是太冒险了。” “冒险?最凶险不过就是一死。到了今时今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不甘心罢了。” “那您小心,千万估算好时间。” “你也是,返回去的时候当心。” 这番交谈之后,一个女孩离开,一个女孩则留在原地。 留下来的女孩,良久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湖面,直到听到值夜的人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她咬了咬牙,纵身跳入湖中. 可是,没多久,侍书就到了屏风外,用不高不低的语声禀道:“四老爷、四夫人,谨言来了,说三房出了事,四小姐投河自尽,幸好值夜的人还算警觉,将人救下来了。眼下少不得请太医,大老爷又不在府中——” 四娘投河自尽?徐幼微立时惊醒,坐起身来。她想到了早间所见,和小丫鬟打听到的消息。 怎么样的事情,能让那十三岁的女孩子寻短见? 孟观潮则已吩咐道:“立刻去请太医。今日当值的是院判和他徒弟,哪个来都够用了。” 侍书称是而去。 孟观潮若有所思,“如今只是老三吃了哑巴亏,关四娘什么事儿?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徐幼微想了想,把所见所闻讲给他听。 孟观潮扬了扬眉,继而起身穿衣,“走,我们去看看那孩子。” “好。” 夫妻两个匆匆穿戴齐整,去了西院,到了四娘房里。 ☆、第 039 章 路上, 夫妻两个遇见了太夫人。 “娘, 怎么连您都惊动了?”孟观潮问太夫人。 太夫人解释道:“四娘贴身服侍的丫鬟找我来报信。”说着话,抬手抚了抚幼微身上的斗篷,见很厚实, 便放心地笑一笑, “走吧。” 婆媳两个分别上了青帷小油车, 孟观潮则带着谨言慎宇, 步行去往西院。 徐幼微的脑筋一刻都不得闲, 竭力回想着前世的事。预感告诉她, 前世的一场风雨,大抵是提前到来了。 回想的结果却让她无比懊恼:一无所获,蛛丝马迹也无所获, 对眼前情形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东西相隔, 她那时又是混吃等死的心绪,别说太夫人房里的风吹草动了,就连孟文晖几个妾室很不成体统地撒泼吵架,都是充耳不闻。 算了,不想了。 踏入三房居住的五进院落,徐幼微就感觉怪怪的。不知道是今日出了是非,还是这里的氛围一向如此:三房的下人, 越是二等丫鬟、大丫鬟、管事这样的,越有点儿像木偶,等级低的小丫鬟、婆子反倒是正常的。 因何而起? 前世,她只在五娘出嫁的前后来过几次。应该是人多热闹的缘故, 并没察觉到今日察觉出的反常。 说起来,那一世,四娘一直未嫁。大夫人背地里幸灾乐祸,说再醮的人的女儿,落入的门第再高,也要落得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 出事后……三房就没有人了。 遐思间,徐幼微跟随在太夫人、孟观潮身侧,走进四娘的居处。 四娘住在三房正屋的东小院儿。 二老爷、三老爷俱是阴沉着脸坐在外间,孟观潮自是不便看望四娘,也就在次间落座。 寝室中,大夫人、二夫人已经到了,三夫人神色呆滞地坐在女儿床前,要在两个妯娌提醒之下,才知道婆婆到了,起身行礼。 太夫人匆匆摆手,走到床前,看到了面色惨白的四娘。 四娘已醒转,头发仍旧湿淋淋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目光空茫地望着承尘。 “四娘,祖母来看你了。”太夫人在床畔落座,握住四娘的手。语声格外轻柔。 四娘眉梢微动,过了片刻,视线才有了焦距,缓缓移到太夫人脸上。 “这是怎么了?”太夫人柔声问道,“怎么就做了这等傻事?为何?” 不待四娘说话,三老爷的语声传入室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竟然胆敢自尽!不孝的东西!明早就把她逐出孟府!” 四娘的身形剧烈一颤。太夫人连忙握紧她的手,无言地安抚。 随后,是孟观潮凉凉地一句:“你闭嘴。” 徐幼微见四娘双唇干燥得厉害,便亲手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面前,柔声道:“要不要喝点儿水?” 四娘这才发现,小婶婶也来了。犹豫片刻,轻轻点头时,豆大的眼泪无声地掉落。 将她从湖中捞上来的,是长房的人,自然是先绕过三房,禀明大夫人。 大夫人命有经验的婆子给她排出腹腔中的积水,陪同着下人将她送回三房。 被救的及时,她意识恢复了清醒。 二夫人不知为何也得到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催大夫人快遣人去请太医。 大夫人一脸难色,说大老爷在家的时候还好些,如今长房派人去太医院,太医总是磨蹭大半天才肯动,更何况,这大半夜的,更行不通了。说话间,却是眼珠子一转,当即遣人去知会四房,“于我是天大的难事,于四弟,却是小事一桩。再说了,三房这事情,可当真不小。” 母亲当即阻拦,得到的是两个妯娌看疯子一般的眼神。 之后,她面对的是三个长辈委婉或直接的责怪。 于她们,这是有辱门风的事。 门风么?这两个字,真是让她一听到就觉得讽刺。 直到此刻,祖母和小婶婶、四叔来了,她才得到了符合情理的出于长辈的关心。 她喝了两口温水,又听到了三老爷斩钉截铁的语声:“不管如何,我要将她逐出家门!四娘的名字还没上族谱。这事情谁也管不着!” 她身形僵住,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下一刻,听到了小叔说: “缘故。” “动辄寻短见的孩子,要不得!” 小叔问:“你亲口问过她了?如何断定她不是被人算计而落水的?” “你……我房里的事,你能不能别跟着搅和?!” 小叔轻轻地笑,“天下事,归天下人管。” “……” 四娘死死地咬了咬唇,几息的工夫,心念数转,打定了主意。 “祖母、小婶婶,”她哀哀地望着两位长辈,“有人要害我,三房有人要害我,无处不在……我怕得要疯了。不是我要寻短见,是有人逼着我做了那种蠢事。”她挣扎着坐起来,不顾太夫人的阻拦,磕头跪拜两位长辈,“求祖母、小婶婶救我,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四娘!”三夫人呆滞的神色变成焦虑,语声尖利地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四娘看住生身母亲,眼中竟充斥着怨毒之色。她挣扎穿衣下地,踉跄着走向外间,“小叔,求您带我离开这儿,求您和祖母、小婶婶为我做主!” 三夫人本欲阻拦,却被大夫人和二夫人很有默契地拉住。二十一万两银子的事,让妯娌两个恨死了三房,眼下看到机会,自然乐得推波助澜,让老四收拾三房。 太夫人和徐幼微则急急地追上四娘,一左一右扶住她。 四娘走到外间,径自跪倒在孟观潮面前,已满脸是泪,哽咽道:“小叔,您救救我……” 孟观潮不动声色,和声问道:“这是不是说,你受了委屈?” “是!”四娘道,“可我不敢说,只求能离开这儿。小叔,您明日把我送到庵堂都可以,我只是不能再留在三房。我也只想由您或祖母决定我的去向。” “你给我闭嘴!”三老爷已是青筋直跳,霍然站起身来。竟然要出手打四娘的样子。 孟观潮安之若素,纹丝不动地坐着,给了四娘一个安抚的笑,“别怕。” 一直坐在一旁看戏的二老爷狐疑更重:四娘说的句句是人话,可他硬是听不明白。他凭着直觉及时喝止三老爷:“你要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么?” 三老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对孟观潮说道:“老四,我说了,这是三房的事,你不要管。 “有些事,我能忍着你胡作非为,而有些事你若是管了,那么……你会后悔的。” 说着,他视线扫过四娘,“谁想让我不安生,我便让她死无葬身之处,会否连累无辜,可不是我会顾及的。” 四娘缓缓地垂下了头,身形微微地颤抖起来,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说了,不敢说,便不会说。” 孟观潮似是没听到三老爷那番话,“你刚刚说,要将四娘逐出家门?” “没错!留不得!” “行啊。”孟观潮示意侍书怡墨将四娘搀扶起来,从容起身,语气闲散,“你也知道,我有往街上捡孩子的嗜好。就当你把她逐出家门了,我又领回来了,你我不如省了那些枝节。人,我带走了。” “……”三老爷原以为会面对他的强势,他却如插科打诨的来了一出,一时间张口结舌。 太夫人和徐幼微俱是心生笑意。 孟观潮转向母亲、幼微和四娘,示意她们先走。 “不行!”三老爷扬声道,“来人!” 可应声而入的,却是谨言、慎宇。 孟观潮活动了一下双手的指关节,笑微微地看着三老爷,“怎么?想活动活动筋骨?”停一停,对谨言慎宇偏一偏头,“送太夫人和夫人回房。” “是!”两个人丝毫迟疑也无,立时快步出门,追上太夫人和徐幼微一行人。 二老爷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打圆场,“时候不早了,老四,你回房吧。” 九岁的孟观潮,就能与老大打个平手,十三四起,一个打随意哪两个都不在话下。 近年来,兄弟三个早就搁置了拳脚功夫,孟观潮则不是在军中,就是在宫里指点皇帝文武功课,一身绝学从没放下过。老三今儿也是傻了吧?居然明打明地跟老四较劲……老四巴不得呢。 孟观潮颔首一笑,步调闲散地出门。 二老爷瞪着三老爷,估摸着孟观潮已经走远之后,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究竟出了怎样的丑事?!” “不用你管!”三老爷拂袖而去。 二老爷被气得不轻,唤下人把三夫人唤到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 三夫人却如哑巴一般,一语不发,双眼中的呆滞却变成恐惧、绝望。活见鬼一般的神色。 “不说,好。”二老爷语声冷酷,“我想帮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说,便怪不得我了。来日三房遭了大难,再求我,可真就晚了。” 三夫人不予理会,望着虚空,仍是那副活见鬼的样子。 二老爷被气得不轻,没过多久便拂袖而去。 大夫人和二夫人则是稍后便闻讯,少不得无凭无据却理直气壮地斥责诋毁三夫人一番,到末了,却都觉得无趣:有什么意思呢?这女子比起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不过是一般可怜的人。 在孟家,除了太夫人,女子的地位身份,都是摆设。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他孟观潮是怎样的人? 这隐忍不发的前兆,预兆的只能是他引来的更猛烈的腥风血雨。 三房,不需要她们踩踏了,已经大难临头. 太夫人做主,将四娘留在了自己房里。 太医院院判的徒弟来了,诊脉之后,说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开了个安神的方子。 孟观潮道谢,亲自送这名太医到厅堂门外,又唤谨言指派人手前去抓药。折回厅堂,站在居中的位置,他吩咐王嬷嬷:“把四娘唤来。” 片刻后,四娘来到他面前,太夫人与徐幼微也跟过来。 行礼道:“小叔的救命之恩,我真是无以为报。” “得了,别说那些场面话了。”孟观潮微笑着,眼中却无丁点笑意,“此刻不妨告诉我,你这招苦肉计,是自己被逼无奈,还是受人唆使?” 四娘身形一震。 太夫人、徐幼微则有些诧异。 孟观潮分析道:“一门心思求死,又在孟府长大,知晓的招数没有百八十种,也有十种八种。 “而你选了最费事的一种。 “大半夜地瞒过值夜的下人,到了西院后花园,还摸到湖边跳了下去,是那么容易的事?换了我,折腾这么一场,恐怕要累得懒得死了。 “再者,你可能还没往水里跳的时候,你的丫鬟便来给太夫人报信了。——丫鬟定是一路打点,不然走不出西院的垂花门。以丫鬟的脚力,走到这边,怎么也要一个时辰。 “我管闲事,但不代表相信你。”他转头唤王嬷嬷,“安排两个得力的人,日夜照看四小姐,不要让她过于接近太夫人和四夫人,以防万一。” 王嬷嬷正色称是。 徐幼微望着孟观潮,发现遇到事情的时候,自己的脑筋跟他一比,完全是孩童比之大人。 她失了冷静理智,已经在感情用事了。甚至于,太夫人也是。 四娘跪了下去,“小叔……我没有歹意,我只是自救。” 承认了自尽是一出戏。 “但愿你没撒谎。”孟观潮语气平平,“到了这儿,你前面可以是峰回路转的好光景,也可以是人间炼狱。何去何从,我给你一昼夜时间。我没耐心,对自作聪明的人,也无仁心。记下了?” “……记下了。” 孟观潮望向太夫人,“娘,防人之心不可无。早点儿歇下,让丫鬟好生服侍她就是。” 太夫人会意,“放心,我明白。” 孟观潮往外走的时候,“娘,要不然……” “快和幼微回房吧。”太夫人微笑,“等会儿我让四娘到东厢房歇息。” 孟观潮这才放心,和幼微一同回了卿云斋。 徐幼微的心却早已开始七上八下,不可控制地陷入了风雨欲来的惶惑恐惧之中。 她了无睡意,回到正屋,径自走进寝室,忐忑地望着他,“明日——不,今早有大早朝,等你离府之后,三老爷出阴招怎么办?他分明已经要发疯了,连娘都胆敢算计的话怎么办?你千万要做好最稳妥的安排,对了,让侍书怡墨也去娘那边服侍着吧……” 眼看着她就要喋喋不休,孟观潮又是想笑又是感动,索性在她说话期间走过去,以亲吻封住她的唇。 她没好气地抓住他衣领,别开脸,“我说真的,你别不当回事。” 孟观潮早就留意到了她眼中不可错失的恐惧,“我怎么会不当回事。可是,你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 “就是感觉不妙。”徐幼微敷衍地答了一句,言归正传,“你一定要派足够的人手保护娘,还有……还有,明日让娘闭门谢客吧,要是有人执意求见……该怎么办?”她抓住他的手,“你想过这些没有?怎么办?你一定有对策,是不是?” 孟观潮很想这就给她一盏安神茶,让她好好儿地睡一觉,却只能如实相告,安抚她的情绪:“等会儿我就妥善安排下去,明日谁来东院见你或娘,一概先请到垂花门外的花厅喝茶,如有异样,当即拿下,不管他是谁。” “哦。”徐幼微这才放下心来,转身无力地坐到床上,抬手捧住脸,“明知道你能安排得万无一失,可我还是怕……” 孟观潮在她身侧落座,“岳父岳母那边,我也会派人过去传话,拨给岳父一些人手。”他搂住她,“别怕,别担心,谁都不会出事。” “嗯。”或许是乱了心神的缘故,徐幼微的思绪忽然跳转到另一件事,“徐家那边,该管的你就管,不值当的就别管。给他们点儿颜色,又开染坊怎么办?你嫌生的气还少么?” 孟观潮轻轻地笑,“那是岳父的家事。他多年来做孝子,求的不外乎是个家和的结果。你不是以为,我会挨个儿哄着劝着不识数的人吧?” “不会最好。”不是她冷心冷肺,是在前世看够了祖父祖母二叔等人做张做乔,他做再多,他们也权当做是孟府姻亲应得的,一门心思的作死。到最终,连累得父母姐姐姐夫陪葬。 她气鼓鼓的,又一个不正常的反应,引得孟观潮讶然失笑,板过她的小脸儿,非常用力地深吻她的唇,吮得她唇瓣有点儿发麻,然后用指节敲了敲她脑门儿,“徐小猫,回神了。” 徐幼微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得空就跟岳父喝几杯,说点儿掏心窝子的话。”孟观潮笑说,“孟家是没法子打理的一个家族,可别家不同。治家之道,总不会难于治国之道。岳父是大好人,但我得教他些损招儿,把二房收拾服帖。” 徐幼微心安许多。这样最好,用不着他生闲气,父亲在他点拨之下,定能做真正的一家之主。 孟观潮见她平静下来,仍是疑惑:“刚刚怎么会怕成那样?” “我预感很准的。”徐幼微只能找这种理由,“这种感觉,没道理,但是没出过错。三老爷那几句话,我品出来了,他分明是在警告四娘不要说出真相,不然,他就会不择手段、连累无辜。你们四兄弟,哪个是省油的灯?他放了那样的狠话,我可不就要担心娘。”说完想了想,自认合乎情理。 果然,孟观潮释怀,把她抱到怀里,柔声安抚,“有我呢,家中是非,是我挑起来的,在这之前,自然已做了完全的准备。”又半开玩笑地道,“千军万马之中,都能算无遗漏,这些算什么?你也太小瞧我了。” 徐幼微斟酌片刻,放下心来,噙着微笑,亲了亲他面颊。 她当然比谁都清楚他的手段与卓绝的能力,在担心的,也只是有心算计无心的意外。他常说以防万一,而她畏惧的,亦正是那万中之一。 她只是明白,太夫人的消亡曾给他带来多大的殇痛,自那时起,他就不肯再善待自己。 那样的生离死别,那样疼到无法言说的殇,任何人都消受不起,何况他。 他其实是最重情的人,对母亲,亦是少见的孝敬。 如果前世所经的第一场惊变,仍然在眼前发生……那她重生有什么用?一脖子吊死算了。 多想为他防患于未然,偏生无能为力,所能做的,都是小事。不是不沮丧的。 孟观潮详细地告诉她自己的安排,等她全然放心、冷静下来之后,换上官服,去了外院——吩咐完心腹,就该去上大早朝了。 或许应该留在家中,给幼微一份绝对的安全感。但是,她是他的妻子,日后不知还要经历多少风雨,眼前事只是个开端。 早就说了,做他媳妇儿绝不轻松。她需要成长,同时在这样的事情之中,对他生出绝对的信任。 他只有在长久的焦虑消沉之中才会出错,被旁人的有心算计自己的无心。眼下这样好的光景,谁也别想破坏。 况且,说到底,幼微自始至终担心的,是母亲的安危,对她自己只字未提。 这傻小猫,怎么就不知道,母亲和她,都是他绝不可失的,失了哪一个,都是灭顶之灾。 反过来想,她倒给了他一份心安:婆媳两个的情分,不愁真的亲如母女的一日. 徐幼微睡了囫囵觉就醒来,洗漱装扮。 侍书为她绾发的时候,轻声道:“夫人醒之前,奴婢去了太夫人那边的东厢房,和负责照看四小姐的双成姐姐说了一阵子话。 “双成姐姐说,服侍着四小姐沐浴的时候,发现她身上好多淤痕,手臂、双腿,甚至……锁骨下……也有。该是与人纠缠时留下的痕迹。” 徐幼微睁大眼睛,透过镜子,看住侍书。 侍书神色黯然,却笃定地点一点头,“千真万确。双成姐姐说,等太夫人起身后就禀明此事。” 徐幼微敛目思忖,“四老爷只给了四娘一昼夜时间,我们不妨加一把力,让她早些道出实情。如此,四老爷才好早些出手,免却太夫人担负的风险。” 侍书认真思索片刻,想到昨夜三老爷明显存着警告之意的言语,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的确是。” 徐幼微深缓地吸进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论在经历的是小风波还是大风浪,她该做的,都是陪在太夫人身边,权衡轻重,一同渡过去。 很奇怪的,寻常小事,他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 风波之中,他在跟前,她反倒没了主心骨;他不在跟前了,反倒能逐步恢复冷静理智。 因何而起呢?是不是已经不自觉地对他生出依赖? 应该是的。他那样的男子,想不依赖,真的难。但她得戒掉。起码,遇到是非的时候,要有主见。 因为,他希望她成长,与他并肩前行。这何尝不是他给予的由心而生的信任。 她不相信自己,却相信他的信任有理可依. 三老爷在外院理事的书房中,独对着一局棋,手里的棋子迟迟不能落下。 他心里已经焦灼到了极点。 他已经大难临头,今时今日,连隐忍的资格都被剥夺,出路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或是玉石俱焚。 与孟观潮玉石俱焚,任谁听了,都会认定他已经疯了吧? 疯了么? 早就疯了。 成年之后,便与老大老二化干戈为玉帛,齐心协力地对付继室所生的那个妖孽。 哪次也没成事,因为哪次也没将孟观潮置于死地。 挫败感,并不能因为有人分担就减轻,有时甚至会加重:三个人都算计不了妇孺的时候,三个人都不能将一个仇恨他们的少年郎杀掉的时候,挫败感会连带的引发屈辱感,和对自己能力的质疑,甚至全盘否定。 娶妻一事,他其实是故意恶心父亲:你对继室及其所生的儿子宠溺无度,那我就能娶一个刚嫁人生下女儿就被休弃的女子。 父亲只说,你想好了就行,成婚之前若是反悔,告诉我。 ——不吃他这一套。 又一次的,他被打击。成亲后,因为亲友同僚都觉得匪夷所思,对他和妻子都低看一眼。 然后,似乎是顺理成章的,老大老二以孟府如日中天为由,要他为家族做出牺牲,辞官在家,打理庶务。 那时才惊觉,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砸的一生都要行走不便。 又能怎样?歧路是自己选的,要付出的代价,只能接受。 可是,又怎能甘心? 论文韬武略,他比不了孟观潮,却远胜老大老二。 他也有抱负,也想在官场大放异彩,甚至青史留名。 到头来,却落得个留在家中打理以往根本轻蔑视之的琐事。有一句话,孟观潮没说错,要他打理庶务,的确是赶鸭子上架。 经年累月硬着头皮去做所谓的分内事,在人前谦和有礼,私下里,心魂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 心里仿佛被埋下了邪恶的种子,逐日成长,幻化为最邪恶歹毒又最为人不齿的恶魔。 他知道,但也真的,无法控制。 四娘的事情,只要她说出真相,那么,他一定会被逐出家族,而在之后,不要说老四,就连老大老二都断然容不得他,一定会派人将他灭口,一面家丑外扬。 太了解了。所谓的三个手足,他再了解不过。 可是大错已然铸成,他也已没有回头的机会。 拈在指间的棋子终是落下。 这么多年了,他自然不会庸庸碌碌,放下对老四的杀意。只是,他动不了老四,只能戳他的软肋。 与老四的恩怨,是无从化解的,没有人会宽恕数次想取自己性命的人——这一点,对他们是一样的,都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 他是等不到了,只有破釜沉舟一条路。 到了这关头,不得不动用藏得最深的一颗棋子了。 他扬声唤来心腹,取出名帖,沉声吩咐下去. 太夫人房里,徐幼微坐在东次间的太师椅上,如意乖乖地由她抱着,任由她轻抚着背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徐幼微一面哄着如意,一面望向婆婆,恳切地道:“娘,等会儿我想去看看四娘。” 太夫人想了想,“一起去吧。”又问,“是不是听说她的蹊跷了?” “是。”徐幼微语声和缓,“我跟李先生说了,今日实在打不起精神,请假了。” 太夫人失笑,“你啊。” 徐幼微赧然,“娘,对您来说,这事情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不一样的。” “你担心我,我看出来了。”太夫人眼中尽是欣慰与喜悦,“吃完早膳还赖在我这儿,不就是想要陪着我么?” “随您怎么想。”徐幼微嫣然一笑,“反正今儿是赖定您了,您可不准撵我走。” 太夫人动容,“傻孩子。什么事都不会有。”说着下地,“走,我们这就去见四娘。” “嗯!”徐幼微随之起身,动作轻柔地把如意放在椅子上,摸了摸它的头。 如意喵呜一声,茫然地看着她。 徐幼微回身对它歉然一笑,随着太夫人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的寝室中,双玉、双成一如王嬷嬷吩咐的那样,这会儿寸步不离地服侍在四娘近前。见到太夫人和徐幼微,齐齐恭敬行礼,随后搬来两把椅子,请婆媳二人落座,位置都离四娘有一段距离。 这种无言的防范,对四娘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压力。 四娘正在床上小憩,此刻闻讯,自是匆忙下地,恭敬行礼。 太夫人与徐幼微俱是抬手示意免礼。 四娘起身站定,望着婆媳两个,期期艾艾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住她。 徐幼微则往一眼婆婆,“娘,我想和四娘说说话。” “行啊。”太夫人的笑容里,有着不自知的宠溺之情。 徐幼微得到婆婆的允许之后,想法愈发笃定,便目光沉静地看住四娘,“前天,西院的庶务出了天大的纰漏,三老爷责无旁贷;昨日,便有了你经过内宅重重关卡摸到后花园自尽的事儿。也真不能怪你小叔心生狐疑。我回过味儿来,才觉得这事情不简单,而你的脑筋之灵光,委实不可令人小觑。” 四娘整了整衣裙,端端正正地跪倒在她面前。 徐幼微娓娓道:“你若是有莫大的委屈,利用这机会跳出来,对三老爷定是雪上加霜,能将他置于死地。这期间,可是连长房都利用了。 “你若是没有委屈,也是机关算尽了,你们西院正在与你小叔打擂台,你这寻死觅活的一出,不论真假,你小叔都会遂了你的心思,将你带回东院。 “可是,你小叔到底是怎样的明察秋毫,经了他对你的那番敲打,你该比我更清楚。 “你身上的淤伤,我已知晓。因何而来,却只有你自己清楚。 “你才十三岁。 “可是,你也已经十三岁,是非轻重,已经能够分辨。 “你小叔给了你一昼夜的时间权衡,在我看来,这时间是有些富裕了。换了我,也就给你一两个时辰。自然,这是我一家所言。 “你很明白三老爷——也就是你父亲一些话意味的是什么,你很清楚,他极可能伤及无辜。 “你不妨设想一下,西院哪个人的分量,比得起东院哪怕一个丫鬟的性命?——你要不是明白这一点,怎么会有昨夜做戏寻死的事?若不是明白这一点,那你就是三老爷的奸细,用苦肉计博得太夫人的怜惜,从而施用最歹毒的伎俩。 “要是东院无辜之人受牵连,就算你小叔放你一条生路,我也不会答应。我再不成气候,收拾你,还不在话下。 “话放这儿了,你自己品。” 太夫人唇畔的笑意更深,对四娘道:“你四婶想说的,正是我想对你说的。是非轻重,你自己权衡。至此,我们已经是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何去何从全在你。” 徐幼微啜了一口茶,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事有万一,万一昨日长房在后花园当差的人疏忽,也就溺毙了。死都死得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四娘膝行到她跟前,双手犹豫着抚上她膝头,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下,“小婶婶……您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我是自作聪明了,从头到尾,都瞒不过小叔,可是……我要怎么说?我又该从何说起?我……太脏了……”语毕,失声痛哭。 徐幼微与太夫人俱是现出惊讶之色:以往那么活泼的女孩子,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的?难道惯有的表象都是能够瞒天过海的强颜欢笑么?. 午间,孟观潮赶到宁府。 老爷子的请帖送到孟府已经是第二回了,第一次是上次休沐,他真没时间;到了这第二回,不论怎样,不管时间是否合适,都要挪出时间赴约。 席间,他吃出一道梅菜扣肉的做法比家里更地道,就建议道;“打明儿起,让我家的厨子来偷师学艺吧?小五肯碰的荤菜可不多。” 宁博堂揶揄孟观潮:“没人不知道你对小五好,人前怎么就不能遮掩着些?” 孟观潮却道:“您二老这是干嘛呢?逮住机会就给人上课,真让人瞧不下去。” 宁博堂揶揄孟观潮:“没人不知道你对小五好,人前怎么就不能遮掩着些?”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这不是天经地义的?我要是娶了小五又不好好儿待她,人前人后都端着不搭理她,跟和她有仇有什么区别?可我要是跟她有仇,又干嘛娶她?疯了?”说着就蹙了蹙眉,“什么年月啊,对媳妇儿好都成不是了。” “一串子车轱辘话,也难为你好意思说。”宁博堂想了想,乐了,“这是什么年月?——你当帝师的年月。” 孟观潮想想,也笑了,端杯敬老爷子。 因着午间这一番趣谈,他情绪更为舒缓,因而头脑也就愈发冷静,再一次斟酌过在府中的布置之后,才放下心来——在以前,这是没可能的事儿,他决定的事,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容任何人质疑。 幼微没质疑,是打一开始就担心、惊恐。 但愿,此事过后,她能真正对自己放心。 而若是腥风血雨的局面…… 他控制不住的,眉心直跳。 下衙时,回府的路上,遇见了策马独行的原冲,不免下车去,打量一阵之后,含笑询问对方:“这德行,想死了不成?” 原冲竟是认认真真地点头,“想死了。你给我安排身后事吧。” “……”孟观潮这辈子头一回语凝了,沉了好一会儿才道,“安排不了。你要是莫名其妙的死了,我再查不出根由的话,那我只能把你刨出来鞭尸。” “吓唬谁呢。”原冲的反应,竟是轻描淡写地按了按孟观潮的脑门儿。 孟观潮当即恼了,“兔崽子!找收拾是吧?” 原冲慵懒地望了他一眼,“嗳,你就说你能怎么着吧?”之后,听到观潮微不可闻的斥责,至于是什么话,不需想,再歹毒,嘴里也蹦不出脏字儿。 那是孟观潮的修养,倒是与孟府无关。 果然,孟观潮没搭理他。 霞光满天时,孟观潮回到府中。 回到府中,听闻的消息,就让他开始打心底后怕了。 从没想过,事态居然会有这么严重。那种事,已绝对不是触犯为人的底限,而是已经触犯到为人之道的根本了。 饶是他再痛恨老三,也从没想过,他会卑劣不堪到那地步. 要等待的消息,一直没有等到。 三老爷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坐在他对面的三夫人,神色僵滞,毫无反应。 三老爷也没理会她,径自出门,到了孟观潮见他的外书房。 又一次地所谓兄弟相对而坐。 “你,想怎样?”三老爷问道。 “我还在想。”孟观潮微笑道,“全在你。” “我没有可与你说的话。” “那最好。”孟观潮放松身形,语气闲散地唤来谨言慎宇,“尽快核实四娘与三老爷三夫人的行径。我只看凭证。” 谨言慎宇称是而去。 三老爷不自觉地被话题牵引思绪,回想着自己有无留下凭证。 也就是在这种时刻,老四至为锋利的视线投向他,让他再不能盘算过往,不论情愿与否,都只能迎上去。 那视线变得宛如凌迟人一般的锋利,那视线的主人的语调却依然温缓:“四娘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你能不能告诉我?” 能不能?当然不能。 ☆、第 040 章 太夫人卧在美人榻上, 素手托腮。 这一日, 看似平静无波,实则险象环生。 自始至终陪着自己的,是幼微。 在她与幼微敲打之后, 四娘明明已将近崩溃, 仍是心存顾忌, 说要慎重考虑, 她们自然由着她。 用过早膳, 回事处的人前去告知原本今日要登门的几位夫人太太, 改日再聚。 每一日,都会有一些临时求见的人,今日也不例外。 竟然先后来了三个要取她性命的人。 最先来的, 是帮她打理外面店铺的一名女管事。在垂花门外的花厅停留片刻, 便被查出身上带着淬了剧毒的匕首。 人自然是被当场擒获。 第二个,是她的母亲房里的一名大丫鬟,情形与第一个大同小异。 第三个,该是老三手里的底牌,那人是来自宫里的一名太监,声称太后娘娘要他传口谕。在花厅喝茶,盘桓多时, 观潮的人手也没发现异状。 就在那时候,幼微竟和观潮一样犯了疑心病,固执地说您听我的,让谨言慎宇到花厅, 设法搜身。左不过让那内侍睡一会儿,就算失礼,就算是胡闹,观潮也能在事后安抚。但是,您不能出事,绝对不能。您但凡出一点儿岔子,便是要了观潮半条命。 她说好。 结果,谨言慎宇去了花厅,手段巧妙的让那宫人陷入昏迷,随后搜身,果然就发现了异状:那宫人的靴子暗藏机关,只要淬了剧毒的利刃弹出,刺中她,便仍是命丧当场的下场。 想来心惊。 许多年了,一路走来,所做一切,都是在护助、帮衬观潮之余,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而这样派人刺杀她的事,是前所未有的。 老三收买的这三个人,等同于他手里的死士,不需想,那三个人,就算事成,也绝对没有活路,定要当场自尽的。 虽然,那大抵是不可能的——就算人到了她和幼微面前,几名身手绝佳的丫鬟,不会给任何人对她们出手并伤到她们的机会。 幼微想做的,是连那种情形都避免。也做到了。 在听闻消息之后,幼微与她一样,生出诸多顾忌:老三竟然已渗透到了她的管事、娘家和宫中。 委实让人后怕,那真是她平时如何都不能生出戒备的人。 如果不是观潮先发制人且有完全防范,那么……. 徐幼微坐在东次间的太师椅上,如意已经在她膝上酣睡。 她轻柔地抚着如意的背,心绪起伏。 前世那场发生在孟府的惊变,因着今日种种,她已经能够梳理出脉络。 临近傍晚的时候,四娘下了决心,对她和太夫人道出原委。 今年元宵节之前,三老爷对于四娘来说,是继父;在那之后,只是一个强行霸占她的禽兽。 三房那些形同木偶一般的下人,正是都因着知晓这件事,又在三老爷、三夫人的责令下,变成了那副样子。 而这两日,因着孟观潮让三老爷吃了闷亏,三老爷将满腔邪火发泄到了四娘身上。 前日三房的母女哭闹,是四娘受不住凌/辱,问生身母亲到底管不管她。三夫人却给了她一记耳光,说你若是没勾引她,他怎么会对你起那种念头。在当时,四娘几近崩溃,大哭不止。 昨夜,三老爷尽兴之后,对四娘说,以后就不能服侍他了,要将她许配给一名鳏夫,因为那人是商贾,因为她值二十万两雪花银。 那鳏夫已经年近六旬。 他笑着说完那些话,回了三房的正屋。 四娘思来想去,都觉得生无可恋。 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让那男人和母亲继续在孟府如常生活下去。 已然怒极,脑子就变得灵光了,因势利导,有了那一出自尽的戏。 听四娘说完这些,徐幼微真的气得肝儿疼了:男人已经令人发指,三夫人更让人发指。 恨不得将三夫人扒皮抽筋。 而在前世,一定就是因为四娘将此事告知了太夫人,请祖母为自己主持公道,太夫人知情后,却被三老爷安排人手取了性命。 于是,便有了所谓的太夫人暴毙,便有了孟观潮众目睽睽之下用残忍至极的手段杀掉三老爷的事。 思来想去,再没有别的可能了。 今生,已然避免太夫人的无妄之灾。 今日是晴天,秋日的烟霞光影,透过窗纱,斜斜映照入室,在地上留下迤逦的光影。 徐幼微慢悠悠地将如意安置在身侧,待它再次沉睡后,起身去了东厢房。 再见到四娘,她放下了所有戒备:四娘在诉说时的悲苦、不甘、怨恨,都是任何人都伪装不了的。 她径自坐到床畔,握住了这女孩的手。 四娘愣怔片刻,之后便起身,投入到她虽然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徐幼微道:“在这之前,我一点儿异状也没发现。每次见你,除了这两日,从没发现你有异样。” 四娘一面抽泣,一面答道:“我没法子,所谓的父母,都那样对我……都告诉我,要是言行出现一点点不妥,便要让我眼睁睁看着被剁掉双手、双脚……小婶婶,那时,我没出息,我怕……我每次给祖母请安的时候,只能像五娘一样叽叽喳喳的,没话也要找话,不想笑也会笑着。” 徐幼微嗯了一声,“想让三老爷得到应有的下场么?” “想!”四娘用力点头,“我想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那么,三夫人呢?” “一样!”四娘斩钉截铁地说。 “我再问你一遍,你想要三夫人得到怎样的下场。你要知道,我会把你的话转告你小叔。” 四娘思忖片刻,道:“再怎么想,我还是想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所有嫌弃、厌恶自己的理由,皆因她而起。”. 孟观潮见过三老爷之后,径自来到太夫人房里。 到了正屋所在的院落,听到了四娘的低泣声、幼微的柔声安抚。 他点手唤一名丫鬟:“等四小姐好些了,请夫人出来跟我说几句话。” 丫鬟称是而去。 他等了一阵子,徐幼微快步走出东厢房,“怎么?要问我什么?” “那件事,何时开始的?”这是他最在意的一点,谨言慎宇却忘了问明母亲和幼微。 “元宵之后。” 孟观潮颔首,“知道了。” 徐幼微又说了四娘对三老爷、三夫人的态度。 孟观潮牵了牵唇,微声道:“这样想最好。若是心存妇人之仁,只能让她陪着那两个人渣。” “……”徐幼微意识到,他已怒极,此刻在他心里,满天下恐怕也没几个无辜之人。 孟观潮缓缓踱步,片刻后,转回到她面前,抚了抚她肩臂,温声道:“照常陪娘用饭,外院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更不要去。处置人的场面,不好看。” 徐幼微点头。 孟观潮步履如风地回往外院,过了垂花门,吩咐谨言慎宇:“孟府旁支,看过我们兄弟四个发誓的人,都拎过来。之后封府。” 二人称是,从速安排下去. 李之澄一早就察觉到,孟府将有大事发生。幼微将林漪托付给了她,她就整日带着林漪,读书写字,玩儿翻绳之类的游戏。 徐幼微回了卿云斋,道谢后说没事了,邀请她一起用饭。 她说不用了,回住处还有事。幼微就没强留,送她到垂花门,说外院有事,不如走侧门。 她就笑了笑,说那好啊,很久没看热闹了。 幼微又是笑又是钦佩。 李之澄来到外院的时候,恰是封府的时候:她出不去,原冲则在这当口冒出来,进到府中。 孟观潮背着手,站在通往大门的甬路上,一身的杀气。 她寻了个便于看热闹的位置站定。 原冲最了解孟观潮,知道他动怒了,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孟观潮懒得提,“脏的厉害,去问谨言。” 原冲说好,带着长安往里走。 长安这一阵被自家五爷支使得团团转,杂七杂八一堆事情,也有与人动手的时候,腰间便佩戴了长剑。 他对孟观潮行礼的时候,孟观潮探手取下他的长剑,“借我用用。” “是。”长安这样应着,脖子却是一梗,心说难不成太傅要杀人?不会吧? 原冲看到了李之澄,走过去,皱着眉微声问:“吃饱了撑的吧?你要做什么?” 李之澄报以微微一笑,不言语,绕着手臂,继续看着孟观潮。 “混帐。”原冲嘀咕。 李之澄充耳不闻。 “但凡老四动手,都恨不得吓死几个……” “我知道。”李之澄淡淡地接话,瞥了他一眼,“你快成话痨了。” “……”原冲黑着脸,站在她身旁。 李之澄挪开几步,他跟过去。她抿了抿唇,索性回到先前的位置。 三十名护卫各持一条军棍,在甬路旁分左右排开。 另有两名护卫挟持着三老爷到了孟观潮近前。 孟观潮凝视着三老爷,三老爷则凝视着他持着长剑的手,面色逐渐变成将死之人的惨淡,现出绝望之色。 长房、二房、三房的人慌慌张张地赶来外院。 二老爷一看这阵仗,便知道老四要动真格的了,而老三所作的事,他已知晓。 他心里很清楚,老三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死不足惜,可是……老四要在府中杀人么? 孟府旁支的人,有兄弟四个的长辈、平辈,共来了十七人。 二老爷硬着头皮问孟观潮:“老四,你这是——” “清理门户。” “你要怎么清理?”二老爷问道。 “啰嗦。”孟观潮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柔和,目光竟在这瞬间十分温柔,“你要不要陪着他?” 二老爷立时摇头,继而再不吭声。生死关头,谁还顾不得上样子怂不怂。 孟观潮视线环顾众人,见除了母亲、幼微、林漪、四娘都到了,对两名护卫扬了扬下巴。 两名护卫将三老爷推向四老爷,随即默默地退到一旁。 孟观潮对三老爷道:“说来听听,你做了什么好事?” 三老爷双唇紧闭,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孟观潮。 下一刻,随着剑鞘飞到谨言面前被接住,剑光一闪,直直刺向三老爷的面容。 三老爷侧头躲闪,孟观潮却已算到,剑尖也似长了眼睛,在三老爷面颊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三老爷一声不吭。孟观潮手法太快,他根本没感觉到疼,更何况,孟观潮还有后招。 下意识地躲避几次之后,他忽然站定身形,一动不动,心里只希望,孟观潮能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然而孟观潮却没有杀他的意思。 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之中,血花四溅,短短时间,三老爷身上便多了十几道血口子。 他身上的浅灰色锦袍,几乎完全被鲜血染红。 原冲转头看了李之澄一眼,见她神色专注地观察着孟观潮漂亮至极迅速至极的身法、手法,脸上写满钦佩。 原冲悻悻的转过头。 众人要在孟观潮停手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乍一看,三老爷几乎已经成了血人。 有人吓得瘫坐在地,有人倒抽着冷气,却没人出声。 没有人敢,几乎已经被吓破胆,只希望在这时候,化作地上的尘土——并不确定稍后自己会不会被三老爷连累。 孟观潮看着三老爷,仍是那句:“说来听听,你做了什么好事?” 三老爷痛苦地面容都扭曲了,嘶声道:“是贱婢勾引我,她活该!” 孟观潮扬手将滴着鲜血的长剑抛给谨言,对一名侍卫示意。 侍卫将军棍抛给四老爷。 下一秒,军棍狠力敲在三老爷膝盖上。 三老爷摔倒在地,再也克制不住,发出一声惨叫,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儿。 孟观潮亦步亦趋,沉稳有力地一下一下击打着三老爷。 左腕、左臂、左肋、左胯、左腿大腿、左腿小腿、左脚腕,随后将这顺序逆转,自右脚腕到右手腕。 起初,每被击打一下,三老爷就哀嚎一声,后来已然疼的力竭,身形一动不动,在地上抽/搐着。 李之澄则现出惊讶之色,重逢后,第一次主动与原冲说话,语声极低:“观潮一直这样么?” “你指什么?” “次序。” “嗯。”原冲说,“别人打人杀人,就是打人杀人,观潮不是。这种事由他做,便是最好看的手艺活儿。你说的那次序,不服不行,嗯……整个儿跟有病似的。” “……”李之澄斜睇他一眼。这叫什么不伦不类的话? 他笑一笑,对她扬了扬眉。 两人说话期间,孟观潮停了手,三老爷仍在不可控制地抽/搐着。 女眷之中,元娘、二娘、五娘被生生吓晕过去。没人管,没有下人跟来,别人早已吓懵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大夫人、二夫人身子瘫软在地,瑟瑟发抖,是觉得,此刻的三老爷在孟观潮手里,已经不再像是个人,完全就是待宰的牲畜。 孟观潮敛目看着三老爷,出奇俊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平静至极,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而明眼人都知道,三老爷已经等同于被他拆了,周身再没一处能动。 “说来听听,你做了什么好事?”他再一次平静地重复那个问题。 “我……”三老爷吃力地开口了。 孟观潮将军棍抛还给护卫,唤道:“二老太爷、六叔,你们过来听听。” 被点名的两个人早已面无人色,却不敢有二话,相互搀扶着走向孟观潮三老爷那边。中途摔了一跤,怕孟观潮着急,慌手忙脚地爬起来继续走。 等两人到了近前,孟观潮吩咐三老爷:“说。” 三老爷断断续续地道:“我……元宵节之后,我强占了膝下长女……我厌恶娶的那个女人……也厌恶那女人带来的拖油瓶……就、就让她们两个……服、服侍我……” 二老太爷和孟六老爷听了,瞠目结舌,随后,二老太爷手里的拐杖颤巍巍地敲在三老爷身上,“畜生、畜生!” 孟观潮则道:“接着说。” 三老爷继续道:“今日,我知道大难临头……就、就安排早就收买的人,去杀太夫人……可是……三个都是废物,都没成事。” 二老太爷、孟六老爷浑忘了之前的恐惧,愤怒地看着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三老爷却在此时望向孟观潮,居然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我没算计你的妻子……奇怪么?因为……女人,在我眼里……只是、只是玩物而已。” 孟观潮俯身,眼中是森寒的杀气,唇角却牵出悦目的笑容,语气温柔之至:“你再提及我夫人一个字儿,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切一盘儿,让你自己吃了。” 三老爷转头望向二老爷,眼含祈求。到此刻,他已看出来了,孟观潮软硬不吃,要他生不如死。他希望二老爷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二老爷对上他视线,缓缓地闭了闭眼睛,再慢慢地转头,看着别处。 孟观潮问二老太爷:“这般禽兽,该不该开祠堂,逐出宗族?” 二老太爷忙道:“应该,应该。” “那就劳烦您,带人去祠堂稍等片刻,随后一起发落他。”孟观潮说,“终究是家丑不可外扬,此事,我便不惊动官府了。” 二老太爷暗暗苦笑,心说怎么样的责罚,能比你刚才给予的更重更残忍?嘴里则道:“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知道老三做了禽兽不如的事情。稍后……给他安排个别的罪名吧?”他眼神恳切,“毕竟,那孩子还得活下去,你说可是?” “行,您看着办,罪名说得过去就行。” “放心,放心。”二老太爷当即唤上同来的那些人,忙不迭地去了祠堂。这种场合,谁会愿意继续逗留? 孟观潮则吩咐慎宇:“唤人给他止血。” 伤口不少,血流的也不少,但相加起来,也不致命。 他不会杀老三,要这种人的命,便是脏了自己的手,犯不上。 死,也要讲资格的。 他就是要让老三生不如死。 一行人离开之后,孟观潮点手唤三夫人,“你,过来。” 三夫人刚一迈步,就跌倒在地。颇费了些时间,才到了孟观潮跟前,立时就跪了下去。 孟观潮示意慎宇到近前,问三夫人:“为何知情不报?” “他、他不让我说,”三夫人磕磕巴巴地说,“他说,要是我将事情捅出去,就、就把我们母女三个卖入娼门……” “原来如此。”孟观潮牵了牵唇,“刚刚我还在为难,不知如何处置你。” “四……”三夫人抬头望着他,一个字刚出口,便看到了他眼底的嫌恶,忙改口道,“太傅,我知错了,真知错了……还有四娘、五娘呢,对不对?” 孟观潮示意慎宇。 慎宇立时取出帕子,塞住她的嘴,唤来两名侍卫,将她架起来。 孟观潮吩咐道:“卖入娼门,三个月之后再处置了。要办妥,她早死一日都不行。” “是!” 三夫人被带走的时候,发出虽然模糊却依然难以掩饰绝望的悲声。 孟观潮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沉声吩咐道:“事情已了,此刻起,都给我忘掉。再见到四娘,务必一切如常,此事不要告诉她。不然,便与那畜生同罪。” 他凝一眼晕倒在地无人理会的五娘,“五娘醒来后,如实告知她双亲到底是怎样的人,问她是回外祖父家,还是去庙里清修。孟府,不留她了。” 等待宗族的人过来的时候,谨言盘问过三房的下人,五娘的奶娘、贴身服侍的丫鬟都知晓房里的丑事。 他不相信五娘完全不知情。就算不知情,那也是老三的骨血,不能留在府中。 说白了,老三及其妻子,能教出什么好孩子来?与其留下一个隐患,不如让母亲和幼微清净些。 大老爷、二老爷带头,齐齐低声称是。 孟观潮示意护卫清场:鲜血洗刷干净,晕倒的人弄醒。他则与二老爷、孟文晖、孟文涛去了祠堂。 二老太爷、孟六老爷等人,已经为三老爷安排好了罪名,且写好了一份供词,大意是:孟府不肖子孙孟观楼,在父亲孝期之间,大行淫/秽之事,如今东窗事发,竟试图弑母。本该送入大牢,按律处置,然而孟府手足顾念手足情分、太夫人宽和大度,只将之逐出孟府,以儆效尤。 说到底,孟观楼都被整治成那样了,横竖活不久了,便不妨给太傅、太夫人和两个兄长做做面子。 大家一致认可。孟观潮、二老爷、孟文晖等人自然也没反对。 此事了结之后,孟观潮和二老爷邀请众人到外院花厅用饭。 落座之后,大家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谈笑风生。 只有二老爷和孟文晖兄弟三个,每每有意无意地看向孟观潮的时候,就觉得瘆的慌——如果,自己有朝一日也惹怒了他,那么…… 只这样一想,腿肚子就开始转筋了。 夜半,孟观潮才回了内宅。 太夫人和四娘还没睡。 他坐到母亲身边,言简意赅地说了处置的结果。 太夫人颔首一笑,心里却是确定,他定然发了狠。但,那是该当的。 “娘,”孟观潮揽了揽母亲的肩,“今日扰到您了,怪我,大意了。” “这是说什么呢?”太夫人笑着拍拍他的手,“你只是用兵如神,在家中常年防贼,怎么可能算无遗漏。要说大意的人,明明是我。明日起,要重新安排一番。” “我安排几名管事帮衬您。” 太夫人犹豫一下,“也好。那些产业、人手,等到交给幼微的时候,都该是最好的情形。我可舍不得让她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 “过三二年再说吧。”孟观潮说。 “不用你管。”太夫人笑着吩咐他,“去看看四娘,便回房吧,料想着幼微也还没睡。” 她还没睡?不大可能。孟观潮心说,您是不知道,您那儿媳妇,紧张兮兮的劲儿一过,一定睡得像只懒猫。 他笑着让母亲早些歇息,告辞出门,去了东厢房。 四娘正坐在次间出神,眼睛红肿的厉害。 孟观潮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那两个人,已经处置了。别问他们的去向,也别再害怕。” “小叔……”四娘跪倒,给他磕了三个头,“除了如此,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您的恩情,哪怕点滴。” “起来吧。”孟观潮恢复了面对侄女惯有的柔和神色,“想回你外祖父家么?” “不要。”四娘起身之后,眼含恳切,“小叔,您把我送到庵堂吧。” “为何?”孟观潮笑容温和,“因为别人对你犯了错,你就要惩罚自己一生青灯古佛?我倒是不知道,你对佛家、道家有过哪怕一点点兴趣。” “可是……” “没有人记得那件事,没有人敢给你脸色。当然,老三已经被安排了别的由头逐出宗族,是你身上一个污点。日后倒是不妨清净度日,闲杂人等就不需见了。”孟观潮和声道,“如今就是这样的情形,四娘,你敢不敢由我照拂着,争口气,在这府里过下去?” 四娘凝视着他,用力点头的时候,豆大的眼泪掉落。 “没出息,哭得比小花猫还难看。”孟观潮打趣她。 她匆忙擦了擦眼睛,片刻后,努力扯出一抹微笑。 “明日起,谨言会帮你打理眼前的事。”孟观潮站起身来,“今晚早些睡,好么?” 四娘深吸进一口气,让自己脆生生回话:“好!” “乖。”孟观潮笑着出门而去,回到房里,果然不出他所料,幼微已经酣睡。 这漫长的一日,想必已熬尽了她的精力。到底还是底子差,精力不济。 他去沐浴更衣,转回来歇在她身侧,动作轻缓的,把她揽到怀里。 同一时刻,李之澄和原冲正在满大街闲逛。 知晓结果之后,两个人与孟观潮打过招呼,便相继离开孟府。 她走在街上,他不言不语地跟在她身后。 偶尔,她会生出错觉:仿佛回到了相识之初。 她不想回住处,便在沉沉夜色之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过了子时,原冲加快步调,走到她身侧,问:“这几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不疾不徐地接话:“没。” 原冲语气平和:“那么——我送过你一块怀表,你为什么贴身戴着?” “……”李之澄下意识地摸了摸领口,“这东西不常见,值些银钱。我习惯把贵重之物带在身边。” 他不置可否,口不对心地道:“上回的事……对不住了。”没有愧意,恼火之后,想到自己无意间的发现,只有庆幸。 “……没关系。”她轻轻地说。 “有没有觉得我像是个疯子?” “当然没有。”李之澄侧头看了他一眼,“把我困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你的人才好搜查我的住处。” “……”原冲蹙眉,“我讨厌聪明的女人。” “谁在乎。” 原冲笑了笑,“你说我是不是犯贱?到今时今日,我满脑子想的,还是娶你。” 李之澄敛目看着脚下的路。 “到底是怎样的缘故,让你离开我那么久?如果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承担,不好么?”他问。 她不作声。 “你到底要我怎样?”原冲说,“你钦佩观潮,那么,要不然在床上躺两年,让我照顾你?” 李之澄停下脚步,斜睇他一眼。这么没脑子的话,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他随之止步,“或者,你这就跟我回家,我当着你的面儿,跟爹娘说我要娶你。好么?” 李之澄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举步前行。 就在这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之澄……” 这动不动用拳头说话的大男人,此刻的眼神,竟如小兔子一般单纯,且无助。 他说:“我怂了,行么?不论如何,我都想跟你过一辈子。不见你,就只是惦记,只是恨,见了你,又魔怔了。” 李之澄骤然别转脸,秀眉狠狠一皱,片刻后,漠然道:“这算什么?高明的苦肉计么?”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他示弱,他不要面子,远比受了重伤出现在她面前更让她心碎。 原冲被气乐了,索性颔首,“没错,是苦肉计,脸、面子,我都不要了,可不就比一般的苦肉计要高明?多谢你提醒,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也像观潮一样,时时处处能运用兵法。” 李之澄甩开他的手,快步前行。 “李之澄,你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往后可就不管不顾了。”原冲望着她的背影,愤愤地道,“我还有更不要面子的招儿!” 李之澄脚步顿了顿。 “不出五日,我就让满京都的人都知道,我原冲看上你了,死皮赖脸地要娶你!” “不行!”她立时转身,回头看住他。 原冲逸出璀璨如阳光的笑容。原来,这招就管用啊。喜悦之后,他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刮子:早实话实说,早跟她来这出不就结了?用得着这么多日子都窝火得要死? 他打定主意,笑道:“你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我说到做到。不信,就试试。” 李之澄望着他。 就这样,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在昏暗寒凉亦静谧的夜色之中,遥遥相望. 清早,徐幼微醒来,急于知晓三老爷的下场,却又实在不忍心惊动孟观潮,便保持不动,时不时看他一眼。 他唇角忽而徐徐上扬。 “醒了?”徐幼微抬手轻抚他眉眼。 孟观潮嗯了一声,睁开眼睛之际,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 徐幼微忙问起最记挂的事。 孟观潮只告诉她结果:“把他废了,逐出宗族。” 徐幼微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终于,对太夫人而言,最大的威胁已被除掉。 孟观潮则抚着她小腹,“难受么?”她的小日子,就是这一两天了。来之前,她总会十分倦怠,有些不适。 “没觉得难受。”徐幼微微笑,“有事情忙的好处。” 他也笑,“昨日我的小猫,委实让我刮目相看。” “哪有啊。”徐幼微笑道,“是你和娘教的好,我真是应着头皮应承那些事。” 孟观潮笑着握住她的手,“岳父那边也没事。可以完全放心了。” “嗯。”她眨了眨眼睛,勾住他颈子,“近日需要我记挂的事,只有休沐早一些到来。” “喜欢我在家里?” “喜欢。”她诚实的又甜甜的回答。 “那么,往后不再陪皇上打猎,整日都留在家中。” 徐幼微想了想,“可以的话,自然最好。皇上若是不情愿——” “不会。就要着手准备秋围了,到时候选出个三两个像样的高门子弟,日后休沐由他们陪着皇上。” 徐幼微不由得笑靥如花。 随后,夫妻两个商议着对四娘日后时日做出安排。三房的下人,在昨夜,已全部被带到别院讯问,心里有数之后,谨言慎宇会做出相应的安排。而太夫人和幼微,要带着四娘,一起选拔出堪用的下人。后续枝节,则要由太夫人带着幼微和四娘一起着手。 说起来简单,实际做的话,也绝不会麻烦到哪儿去。 他就是这样的,不论何事,到了他手里,都会变得很简单明了。 送他出门、请安之后,太夫人不认为儿媳需要再一次打破惯例,幼微也是这么想,于是,婆媳两个轻易达成共识:到下午再一起着手四娘相关的事。 徐幼微回房更衣,准备去后园的练功场。 李嬷嬷去了一趟外院,回来后,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行礼后禀道:“四夫人,原五爷送来了好些礼品,请您转送给李先生。再就是,我听谨言说的,李先生早间来孟府的时候,原五爷亲自带着二十名护卫,一路护送。” 过度的惊讶和喜悦,让徐幼微一时间呆住。《 》 40-50 ☆、第 041 章 午间, 孟观潮与原冲到酒楼用饭, 道:“这是用的什么昏招?之澄还在孝期。” “没辙了。”原冲道,“横竖不关她的事儿,外人只知道是我看中了她。况且, 只有她自己说, 人们才会知道她在孝期。” “你别把她气急了, 又跑。”孟观潮说, “我闺女的功课可还指着她呢。”不为这个, 他也不会跟原冲谈论这种事。 “行了, 少跟我显摆。”原冲笑道,“她没地儿跑,我手里最好的人手盯着呢。” 孟观潮失笑。 “我到昨日才发现, 她害怕我们的事被人知道。”原冲解释道, “所以,我当然要大张旗鼓地闹腾一番,逼着她给我个交代。”停一停,十分困惑地道,“你说她为什么会害怕?与我有牵扯,又不跌份儿。” “原老五,你是要娶媳妇儿, 不是破案。”孟观潮提醒道。他是觉得,手段如果用多了,用过了,全无益处。 “你这不废话么?”原冲蹙眉, “谁想把花前月下搅和得乌烟儿瘴气的?我但凡有一点儿法子,至于这样?” 孟观潮乐了,笑着端起茶杯,跟原冲的酒杯碰了碰,“我同情你。” 原冲嫌弃地看一眼茶杯,“忒没劲,你陪我喝点儿怎么了?” “事情多,今儿真不能沾酒。” 原冲略一思忖,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笑了,“说起来,我原以为你得请两天假。家里乱七八糟的。” “不至于。” “上午,我家老爷子听说了孟老三事情的原委,去我衙门外溜达了一圈儿,让我多帮衬你。有事儿打声招呼就行。” 孟观潮颔首一笑,“老爷子还没听说你敲锣打鼓地送之澄的事儿?” “还没。”原冲一想就头疼起来,“等老两口儿听说了,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知道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定出多少幺蛾子。” 孟观潮撑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一整个上午,徐幼微的心情都特别好。 她预感到,事情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原冲与李之澄之间,定是有些渊源的。 就算如此,也还是很高兴。起码这证明,原冲不是如何都不能得遇意中人。 这件事,不论有意无意,是再一次证明了,她的重生,可以改变一些人和事原本的轨迹。虽然主持大局、出力的始终观潮,但有益处,这是最重要的。 原冲的婚事,早就成了原老夫人的心病,官场无人不知。他是观潮的至交,对他特别重要,她就也希望原冲能与意中人终成眷属。 反过头来思虑原冲的做法,有些啼笑皆非。他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闹出这种阵仗,也是真没辙了吧? 李之澄过来,看到那些原冲托她转交的大包小包的礼物,嘴角很明显地抽了抽,继而尴尬地一笑,说真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笑说没事,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别说之澄与她情分尚浅,就算是交情深厚,也不好谈及这种事。 三房的下人,一个不剩地带走了,最终确定无辜的人,也会被安排到别处当差,不会再回孟府。因此,管事一早就派人去知会了牙行,到下午,牙行带来不少下人。 太夫人、徐幼微带着四娘挑选下人。 太夫人对四娘道:“我把双玉拨给你,她能帮你□□下人。你小叔的意思是,给你换个三进的院落住着,我瞧着荷香苑不错,和你大伯母打过招呼了。这会儿,自己把眼睛擦亮,好生挑选些下人。” 四娘感激不尽,深深施礼。 徐幼微则发现四娘已敛去悲戚愤懑惶惑,而比起以往,又无形中多了三分沉稳大方。 不用问也知道,是她小叔给她吃了定心丸。他言出必行,安抚人时总能切中要害。这自然是徐幼微最乐于见到的情形,因而始终笑盈盈的。 孟府的门第,位于功勋贵胄之中的首位,牙行送人进来之前,便已仔细挑选过,没有不知轻重的。 四娘和祖母、小婶婶商议着,选定了数名小丫鬟、二等丫鬟、粗使的婆子。这些人当即被留下,领了四娘赏的封红,由双玉带着去了西院的荷香苑,回到被安排的住处,便换上孟府下人的穿戴,着手收拾院落。 太夫人笑吟吟地道:“等会儿,你就能回自己的住处了。”说着,递给四娘一份明细单子,“先前三房出的亏空太大,长房、二房少不得将三房的产业充入公中抵债。 “这些,是你小叔早间看过账目之后,做主留给你的傍身之物,三万两现银、两所位于东西大街闹中取静的宅邸、两个位于大兴的田庄、四个不大不小的铺子。 “怎么样的人,手里短了银钱,也是万万不能的。他的苦心,你该明白。” 四娘闻言,立时落下泪来。小叔能为她着想到这地步,是她不敢想的。她没接明细单子,而是起身行礼道:“祖母,我少不更事,这些,还是由您或小婶婶掌管吧。我……能继续活下去,有口饭吃就知足了。” 她的初衷,真的不图什么,只想让那两个禽兽般的所谓父母得到应有的报应。 太夫人欣慰地笑,“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所希冀的,是你好生过活。人也不能闲着,有事情要学、要忙,挺好的。日后凡有不懂之处,可以请教家中长辈,我和你小婶婶,也愿意随时帮衬你。” 她还不知道儿子?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观潮这是有意给四娘安排了事由。每日都有需要应付的事,不愁过得充实、扎实,由此,会少一些回顾阴影的时间,对前景多一些自信和信心。 徐幼微也听出了梗概,品出了观潮的用心,就笑着附和:“你祖母说的是。初时少不得辛苦些,但内宅的人都会帮你。别怕。咱们做不好,还做不坏么?万一亏本儿了,没事,我给你补上。” 太夫人撑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败家的。” 四娘亦是破涕为笑。 徐幼微笑着走过去,携了四娘的手,让她在太夫人身边坐了,“我说真的,别打怵,” 四娘眼含感激,“好。我尽力试试吧。只是,我珠算一般,心算就更别提了,不会。这样的话……管账怕是要漏洞百出吧?” 很快就开始面对实际的问题了,太夫人和徐幼微俱是目露欣赏,前者道:“不用有这种顾虑。这种事,只要会看帐、会用人就行,再精于写算,不会用人、镇不住人,也是没用的。……”非常耐心地教导,分享自己打理家事、产业的心得. 大夫人没精打采地坐在花厅,应承三夫人的娘家人。 三夫人蔺氏门第十分寻常,其父入选庶吉士之后,不善钻营,到如今还在翰林院,守着份闲差混日子。 孟府的事情——也就是愿意让外人知道的那个版本,蔺氏夫妇已经听说。至于女儿,却没人提及,他们不知道人去了何处。 大夫人多了个心眼儿,派人把谨言请了过来,对夫妻两个引荐:“这位是我们四老爷身边得力的管事,他说什么,也就大致是四老爷的意思。”如此一来,她能少费些周折,麻利地把人打发走。 蔺老爷问谨言:“小女去了何处?” 谨言笑笑地取出一份证供,递给蔺老爷,“孟观楼在守孝期间大行淫/秽之事,令嫒是帮凶。四老爷无意家丑外扬,便与族人商议着处置了二人。为防万一,留了二人的供词,这是令嫒那一份,您请过目。”话里话外,孟观楼与蔺氏已不再是孟府的人。 蔺老爷敛目细看。 蔺太太则茫然地问:“处置了?怎么个处置的法子?不论怎么处置,也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大夫人不阴不阳地一笑,将话接了过去:“您二位若是愿意家丑外扬,孟府也乐得奉陪,将人扭送到官府就是。” 看完供词的蔺老爷,已是面色铁青,他用眼神阻止妻子再说话,让她看供词。 大夫人道:“孟府请二位过来,为的是商量一下孩子的事情。令嫒不曾善待四娘,四老爷有意照拂,将她留下了,至于五娘,四老爷没有留着的意思。你们是把人领回去,还是把她送到庵堂?” 蔺太太却因为所见的供词哭起来。 “失礼,失礼了。”蔺老爷起身,过去低声告诫妻子要冷静些。 大夫人指了指花厅西侧的宴息室,“二位不妨去那边商议。” 夫妻两个匆匆称是,移步过去。 大夫人撑着头,不自主地想到孟观楼昨日的惨相,便是一阵手脚发凉,胃里也翻腾起来。她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暗叹自己命苦,怎么就摊上了个那么彪悍的小叔子?那情形,比在她面前杀人还可怖。 她打起精神来,和谨言没话找话,借此转移心绪,“西院这边,四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谨言平静地道,“四老爷临出门的时候说,等蔺家带走蔺氏的嫁妆,就请大夫人费心,清理一下三房的屋舍。” “怎么清理?”只是收拾出来的话,用不到那费心二字。 谨言笑说:“拆掉。” “……”人去楼空都不行,要将那两个人的居处夷为平地。大夫人睁大眼睛,随即点头,“好,我记下了。到明年,依照地势,随意植个花树林什么的,总之,弄点儿景致。” 语毕又想,孟观潮真正的用意,不是继续撒气,是为了避免四娘触景伤情吧? 那个年轻人,偶尔有着几乎不可思议的善良。 她忍不住又自怨自艾:可惜自己福薄,得不了他的照拂。 谨言笑道:“那您费心了,所需花费,走四房的账。” “那些都好说。”大夫人道,“这边内宅的人,我会好生约束,让四小姐照常度日。” “那自然再好不过。” 蔺氏夫妇转回来,已经有了决定:“我们带走五娘,何去何从,问她自己的意思。四娘——我们能不能见一见?” “不行。”大夫人态度坚决,“你们那女婿要把她许配给一名鳏夫,你们女儿也不管,做睁眼瞎。四娘小小年纪,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需要再有双亲,连带的,也不需要外祖父外祖母了。” 她跟前有元娘、二娘,不难将心比心,想到四娘的经历,便是一阵心惊肉跳,对蔺氏唯有满心嫌恶,恨不得一刀灭了她。 谨言补充道:“蔺氏的嫁妆,你们全部带走,孟府不会贪图那种便宜。四小姐日后有孟府照顾着,你们只管放心,此后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便是积德行善了。” 来回说了一阵,因为孟府态度决然,蔺氏夫妇终是同意。 大夫人麻利地安排了下人,找出蔺氏的嫁妆单子,安排人照着单子将东西装入箱笼,送到蔺家,在外面的田产也一并清还。 忙完这件事,大夫人心里好过了一些,却又开始发愁:夫君是国公爷,然而直到如今,也没能立文晖为世子——哪一次,请封世子的折子递到礼部,孟观潮都会从中作梗,把事情搅黄,到了这几年,军国大事根本由他一手把持,更别想了。 文晖就要娶妻了,却是混得要地位没地位,要差事没差事。 这日子可怎么过? 去求孟观潮?她可不敢。等着夫君斡旋吧,漕运相关的差事,时间可长可短,只盼他能早些回来. 在太夫人房里说笑的时候,回事处送来两份帖子,送帖子过来的人还在外面等着示下。 一份是原四夫人的,她比幼微大六七岁,已有一儿一女,却与幼微很投缘,这一阵,得空就过来说说家长里短。 另一份拜帖,出自权静书。徐幼微多看了那份帖子一会儿,继而吩咐李嬷嬷:“原四夫人想后天下午过来,我得空;权小姐么,明日或两日后过来,都可以。” 李嬷嬷称是,出门传话。 太夫人笑问:“权小姐是你在闺中的好友么?” 徐幼微笑一笑,反问:“我跟谁在明面上看起来都不错吧?” “这倒是。”太夫人笑道,“你这性情、做派,也很少见了。” 四娘认真地想了片刻,“我如何都想象不出,小婶婶发脾气的样子。” 婆媳两个都笑了,徐幼微这才正面回答婆婆的问题:“有两年,静书常去我师父师母那里,经常有机会碰面,就熟稔了。大抵是与我四姐格外亲厚的缘故,对家门外遇到的女孩子,便不是很上心。” 太夫人闻音知雅,笑道:“那两年,观潮不允外人打扰你,不论谁送来帖子,都一概回了。权家也陆续送过不少帖子,我有印象。不管怎样,人来了,好生应承着。” “我晓得。” 过了一阵子,荷香苑收拾好了,婆媳两个一起送四娘过去。 大夫人、二夫人、二娘、三娘闻讯,一起赶到了荷香苑。元娘昨日被着实吓到了,还起不得身。 几个人见到四娘,果然如孟观潮吩咐的那样,态度一如往常,二娘更是道:“这可是乔迁之喜,四娘明日午间办个乔迁宴吧?” “是啊。”三娘跟着凑趣,“让小婶婶给你出银钱,让祖母安排给你几个人。嗯,我想吃烤鹿肉了。”说着,凑到徐幼微跟前,眼巴巴地看着她,“小婶婶,好不好啊?” 到底是孟家的女儿,小小年纪,却很经得起事。徐幼微笑着点了点她面颊,“好。还想吃什么、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我让李嬷嬷帮四娘给你备出来。”又用眼神照顾到二娘,“你也一样的,明儿就算长辈妯娌责怪,我也要纵着你们胡吃海喝一回。” 太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都笑起来。 三娘则是眉飞色舞的,“我就知道,小婶婶最好了。” 二娘也绽出了笑容,“的确是呢。” 大夫人则提议:“让文涛、文麒、文麟也过来。他们长期在外院住着,你们手足之间,该多找些由头聚一聚。文晖大抵来不了,他明日有事。” 三个女孩子俱是点头称是。 大夫人和二夫人在室内转了转,找由头赏了四娘几样精致的摆件儿。锦上添花的事情罢了,何乐不为。 当晚,孟观潮调派了二十名管事,帮二老爷核对旧账、清点三房产业,又将宗族中的人请过来,让他们作证,将三房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充入孟府公中,最重要的是,要二老爷、孟文晖代替其父在众人面前立下字据:孟府产业,与四房无关。 宗族中的人这才知道,近年来兄弟四个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心头讶异,却不敢表露出来。 叔侄两个被架在那儿,若是反对,不免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之感,只好认头,立下了字据。 在管事们手指翻飞地盘账的时候,众人去了东院的花厅,把酒言欢。 这种齐聚一堂的机会,几年也不见得有一次,宗族中的人来了,自是无意早归,见孟观潮心情不错,便有几个酒量不错地找他喝酒。 孟观潮没推脱,笑眉笑眼地应承那些人。毕竟,往后还有需要他们帮衬的事,在宗族中混个好人缘儿,总没坏处。 回房时,已经夜静更深。 他信步走到花架子前的石桌旁,坐到石桌上,双手撑着桌面,望着方砖地面出神。 孟观楼已被关到了别院,有专人伺候着,交代完暗中所作的手脚、所知的关乎老大、老二的事,便能解脱。 孟观楼的心腹,也已寻了由头,全部看管起来,只看他们识相与否。 除掉孟观楼,比他预料的更早更顺利。但若是可以,他只愿按部就班地实施计划,不曾听闻那件最肮脏龌龊的事情。 这意外,不但不能给他一点点得偿所愿的喜悦,而且会膈应一辈子。 别的事也不顺心。 下月初要举行秋围,勋贵之家骑射不错的子弟都可以参加。金吾卫中有小旗、总旗、佥事的缺,表现出色的,便能补缺,日后在皇帝跟前行走。 要给皇帝培养出色的人,也要给自己和原冲于方方面面铺好路。他们两个,这辈子都没退路了,要在朝堂经营一生,但凡出差错,于两个家族便是灭顶之灾。 是谁都输不起的代价。 下午见了一些少年郎,看着顺眼的少。或许,只是气儿不顺的缘故。缓两天再说。 过了一阵子,一阵风袭来,他咳了几声。酒没少喝,胃里、喉咙都有些不舒服。 但他懒得动,除了脑筋在转,恨不得连眨眼的力气都省掉。 而在片刻后,他听到了幼微的脚步声,展目看过去,见她裹着件素色斗篷走出厅堂,走向他。 他牵了牵唇。 徐幼微走到跟前,看到他眉宇间的疲惫、懊恼,心生酸楚。 她不能分担,只可以看着、陪着。 孟观潮缓缓地展开手臂,将她拥入怀里。 这样,就是最好的. 翌日下午,权静书如约而至。 徐幼微在东次间见了她。 权静书是顺天府尹长女,与她的交情,在前世,并不是昨日她对太夫人说的那样。 这又是一个勾起她诸多回忆的人,有些,让她非常不快。 曾经,权静书是与她十分要好的朋友之一,小她一岁,明艳照人,及笄那年就说,姻缘之事,除非是她情愿的,否则,宁死不嫁。 有些女子嫁的是权势利益,有些女子要嫁的则是郎情妾意。 而权静书到底嫁给了什么?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前世,自她进到孟府第二年起,包括今生近两个元宵节,孟府都会在外院空旷之地燃放烟火,彻夜不息。在前世,这也算京城一景。 是孟观潮的主张。宫宴结束,便与原冲一起回来,唤下人燃放烟火,两人坐在高处,一面饮酒,一面看烟火。没两年就成了惯例,他不在京城的时候,谨言慎宇代替他安排此事。 每一年,阖府女眷都可以到外院尽情观看烟火,也都会招致孟府的亲朋好友破例,大晚上的前来做客。 她嫁给孟文晖第三个年头,权静书要亲眼目睹那般盛景,傍晚便随其母来到孟府。看了场烟火,也正式与孟文晖结识。 没多久,权静书成了孟文晖身边的贵妾。 对她许下所有的男子,食言的日子已久,失望久了,也就麻木了。 权静书这种背叛,在当时让她颇受打击。后来的事,在如今看来,很有些意思,也很值得她细细品味,是否有些东西,隐匿在风波背后。 ☆、第 042 章 那段往事, 在如今, 在心绪已归于平静的时候,徐幼微亦能平静地回顾—— 早春依然凛冽的寒风中,她和权静书站在垂花门外。 权静书说:“幼微, 你了解我, 若非动了真情, 我绝不会甘愿做妾。” 她居然笑了, 说:“静书, 我以为我了解的你, 只是我的朋友。” 权静书深深行礼,“面对你,我无言以对, 唯请你成全。” 要她成全。可她权静书和孟文晖, 哪一个又成全过她? 当时想过,请双亲出面,阻止权静书进孟家的门。但很快意识到,那是最蠢的手段。 她看错了权静书,却了解孟文晖。他喜欢貌美的女子,但能给予的,也只有喜欢, 得到了,就厌了。 寥寥数语之后,她说:“好,但是你要记住, 自你进门那一刻起,我们就只是正室妾室,我,不会原谅你,你日后也别怪我。” 权静书看似唯唯诺诺,其实很不以为然。 不以为然,也是情理之中。那时她已小产两次,败了身子骨,与孟文晖相敬如冰,若说话,定要起争执,人前站在一处,都要竭力掩饰,才不至于被人看出貌合神离。 她爽快地同意了权静书进门,让孟文晖愣了片刻,半真半假地夸她有了贤良大度的做派。 大夫人却恨铁不成钢,骂她缺心眼儿,看着她直犯嘀咕,“真是奇了怪了,宁博堂唯一的女学生,明明是天资聪颖之人,却怎么连自己房里的男人都哄不住?真是活活能把人头疼死。” 抱怨的话,说了足有一车。 她对前世的婆婆,没有情分,但也没有怨怼。归根结底,有太夫人约束着,大夫人不是尽责的好婆婆,却也不会刻意刁难儿媳妇。 权静书一顶小轿、一身粉红进了门,成了孟文晖第三房妾室。孟府在外院摆了几桌席面。 当日就出了一件事:孟观潮百忙之中,回府到了宴席间,喝了一杯酒,继而看住权家帆,说与孟府常来常往难,而因上不得台面的裙带关系,与孟府有了牵扯的门第,则要自求多福。 说的满堂人都变了脸色。 孟观潮起身离座,去了外书房。没过多久,便有小厮去请权家帆:太傅传唤。 权家帆到了外书房院门外,被护卫告知:等着。若是有话与太傅说,我可以通传。 这一等,就等到了三更半夜。期间朝臣、官员不断出入书房。 权家帆就要被冻僵的时候,又被告知:回吧。 因此事,当夜,权静书以泪洗面,孟文晖去她房里逗留了一刻钟,便黑着脸去了第二房妾室那边。 翌日,顺天府尹权家帆被太傅晾起来的事情,成为人们的笑谈,都不明白,堂堂三品大员,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又怎么还不知足,偏要用太傅最厌恶的裙带关系攀附权势。 这一记下马威,让权静书在一段时间内谨小慎微,一言一行都透着卑微柔顺。亦因此重新得了孟文晖的欢心,一个月有二十多天歇在她房里。 另外两个妾室恨得咬牙切齿,她却乐得清静,余下的几日,亦愿意做好人,称病为由,让孟文晖去安抚另外两名女子。 看到所谓的夫君就只有厌烦、不屑,除非疯了,才会想再与他同床共枕。留在孟府,只是没得选择罢了。 权静书那么卖力地服侍孟文晖,不敢招他一点不悦,目的是早些有喜、孕育子嗣,那样,就能在孟府站稳脚跟。但她知道,那注定是做梦。 成婚后,孟文晖深入了解并体会到了父辈之间的争斗,他忌讳的,都不是嫡庶之别了,根本是只要正室生的儿女,再确切一点,是只要同一个女人为他生的儿女。再混帐,想到子嗣,头脑也是清醒的,不允许自己的儿女重蹈覆辙。 孟文晖对她嫌弃不满的理由之一,亦是因为觉得她不以子嗣为重、总有理由避免夫妻之实。 其次就是性格越变越不讨喜。 她知道,并不在意。不认为他给过自己任何一个变得更好的理由。 那些年的她,孟文晖吩咐她什么事,不需在意的,一概说好;不同意的,不吱声;心里恼了,就一味瞧着他看,眼神大抵是很让人窝火的——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种态度,每次都会迅速暴躁起来。 孟文晖长期让她和妾室服药,美其名曰能让她们快些有喜。其实,只有给她用的是遵太医嘱咐调理身体的,妾室们每日喜滋滋服下的,却是避子药。 她再不成器,□□房里的下/人也不在话下,这点事,心里还是清楚的。 权静书进门之后,也不知道孟文晖是怎样哄的,自同房第一日起,每日一碗汤药,竟也不生疑。 她遣人查验过,心里有数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她不觉得孟文晖残忍,不觉得自己心狠,亦不觉得妾室可怜。 那年月的孟府,什么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妇人之仁。况且,包括她在内的人,不过是一群混帐罢了,谁有资格同情怜悯谁? 其后,她得空就见一见二叔、二婶,目的是让他们去给权家帆添堵。那夫妻两个,跟他们说正经事,能被气得吐血三升,但若挑拨着他们寻衅滋事,绝不会失望。 孟文晖和权静书那边,随着男子对女子的逐渐习惯,情分逐日变淡。 那段时间,极其少见的,她与孟文晖在相安无事之余,相处得还算平静。一次,孟文晖回正屋取些东西的时候,与她闲谈片刻,涉及到了妾室,“时间一久就腻了,这可怎么好?跟她们,实在是千篇一律,偶尔觉得还不如跟你待着——你我争执的由头总是不同的。” 她笑,“容易,再物色人就是了。”这种做顺水人情的话,她自然是不介意说。 孟文晖也笑了,“再说吧。” 过后想想,彼此都没心没肺到了那个地步,其实已经真正失去夫妻相处的根本。然而她为了娘家,不能离开。至于他,或许只是在等待一个下狠心放弃她的机会。 之后,她二叔给权家帆使绊子,二婶逮住机会就给权夫人上眼药。权静书双亲因为她妾室的身份,自觉低人一等,便没少吃亏。 权静书听得多了,仗着是房里最得宠的,便与孟文晖哭诉。却是不晓得,孟文晖最打怵的就是这种事,谁跟他说,他就跟谁急。 因为他管不了,只要让他管什么事,就得去求双亲,再由双亲去求小叔,结果总是事情办不成不说,还被气得晕头转向。作为男人,他觉得窝囊,他不想身边的女人意识到这一点。 权静书踩了线,只两回,孟文晖就把她晾起来了。 其后,事情出乎她意料的有趣,演变成了一场闹剧: 权静书被冷落两个月之后,受不住了,先是称病,又说想念母亲。 情理之中,她禀明大夫人,太医、权夫人一个不落地请过来。 私下里,大夫人又骂她缺心眼儿,“文晖的心思都淡了,你却怎么还惯着那小妾?” 她就说:“不管的话,权静书大抵就要出昏招了,万一寻死觅活的,不是更麻烦。” 大夫人瞪了她一眼,“你是正室,怕什么?给我记住了,好生调理身子骨,快些生儿育女,有了孩子,文晖也就不胡来了。” 她笑了笑。生孩子?自己都活得够够的了,还生孩子? 权夫人过来当天,便找到她面前恳求,要她劝说着孟文晖放权静书回家。 她说:“您放心吧,我不会的。” 权夫人就哭天抹泪,说你怎么能这么心狠,到底是曾经交好,眼下静书已经是万念俱灰,留在孟府,万一出个好歹…… 她打断权夫人,冷声说道:“您以为妾室是什么东西?凭她身份再高贵,委身做妾,进了夫家门,便也是生死全由夫家发落。 “曾经交好?是够好的,好得惦记上了我的夫君,好得让每个人都知道,我徐幼微就是个睁眼瞎。” 权夫人心知无望,转头去求大夫人。 大夫人不理,让她去找太夫人。 权夫人就又去找太夫人。 太夫人让她在院中等着,自己在房里看书、喝茶、做针线、与管事议事,把人晾到傍晚。末了,有下人打发她:“孙辈的小妾之母,也胆敢求见太夫人?” 权夫人哭着回家去。 当晚,权静书用剪刀刺入自己心口,一条命没了半条。而醒来之后,孟文晖赶过去,给她的却是狠狠一记耳光,说你最好给我识相些,安生度日,不然,我就用谋杀亲夫、污蔑今上的理由,请小叔把你和你双亲关进诏狱。 权静书想死都不成了。 没两日,权家帆和权夫人闻讯,傍晚一起来到孟府,求见太夫人、孟观潮——到了那地步,他们也明白了,遇到大事,能做主的,只有这母子二人。 权家要将女儿带回家去。 太夫人让夫妻两个在厅堂就座,询问原委。 权家咬定权静书受了委屈,过得实在不如意,不然怎么会寻短见?既然如此,不如一拍两散,请孟府高抬贵手。 太夫人便将大夫人、她和另外两个妾室及一些下人唤到跟前问话。 她对权静书一直很好,对每个妾室都很好,从不曾立规矩、甩脸色,还总劝着孟文晖去她们房里,甚至于,对她们吵架掐架都不闻不问——这样的正室,往哪儿找去? 两个妾室满口夸赞她之余,细数权静书恃宠生娇、欺负她们的种种行径。 下人们的话也差不多。 大夫人就更有的说了,说自己平时就总嫌儿媳妇过于大度了,对夫君简直大度到了纵容的地步,好话歹话不知念了多少遍,可她性子始终就是太过单纯,有什么法子。继而有理有据地说了很多诸如请太医、请权夫人来探望女儿的事。 末了便是一副要翻脸的样子,说妾就是妾,别说我这儿媳妇百般善待,便是动辄给委屈,她也得受着,你们当初把人送进门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些。 怎么,合着你们是打算让女儿来孟府作威作福来了啊?谁给你们的底气?我们孟家,可不是妻妾不分的门第。 权家夫妻两个无话可说,只有一味低头认错恳求。 太夫人语气冷冰冰的,“现在想把女儿领回去?晚了。太傅给过你们机会,对不对?” 过了一阵,在场众人才明白过来:权静书进门当日,太傅给予权家帆的冷遇,也是在给权家机会。 “等着。若是有事求太傅,我可以通传。”当日,侍卫这样说完,没多久就传得阖府皆知。 可惜,权家帆这局中人,始终没转过那个弯儿。 夫妻两个只得继续苦苦恳求,希望太夫人看在父女母女的情分上,让他们把人领回去。 正磨烦的时候,孟观潮下衙回府了,步履如风地进到厅堂。 太夫人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孟观潮听完,慢悠悠品茶,随即,鹰隼版的眸子凝住权家帆。 渐渐的,权家帆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 孟观潮说:“该用哪条罪名发落?亦或者,数罪并罚?” 权家帆双膝一软,跪倒在他面前,“唯请太傅手下留情,下官……下官能否自己了断前程?” 孟观潮神色清寒如霜雪,沉默良久。 那期间,室内落针可闻,气氛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终于,孟观潮唤:“顺天府尹。” “卑职在。” “你,病了。” “是。卑职明白!”权家帆前程尽毁,却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连连叩头。 她在那时才明白,权家同意权静书做孟文晖的妾室,并不单纯是纵着女儿的心思,权家帆在仕途上有行差踏错之处。 “至于你们口中所谓的女儿,”孟观潮语声冷酷无情,“在进到孟府那一刻,便只是任由孟家杀剐的物件儿而已。你迟了,所以,你错了。” 权家帆的额头贴着地面,一句话也说不出。 孟观潮再无二话,“不送了。” 权家夫妇告退,离开时,权夫人要由丫鬟搀扶着才能举步。 事情还没完。 孟观潮让大夫人回西院之后,审视着属于孟文晖的妻妾三人,说:“权氏情形,与你们不同。今日我也真是起了管闲事的心思,想问你们一句,有无离开孟文晖的打算。” “四郎!”太夫人语声虽低,却分明透着焦虑。 孟观潮打个手势,透着果决,视线梭巡在三个人脸上,“告诉我。不论怎样,我都成全。” 最先说“没有,不会离开”的,是她。 两个妾室自然附和,她们的愣怔,只因匪夷所思而起。 他轻轻地笑了笑,“说定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轻声答,确定得很。仍是相信,只要自己在孟府一日,他就不会让孟文晖的岳家出事——眼前他纡尊降贵地处理家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 她切实的指望,不过是父母姐姐安好。对付孟文晖,总能有斡旋的法子,这倒是她不需担心的。 而落在他眼中,又是怎样的迟钝、一根儿筋? 当时他的心绪,又该是怎样的?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气得想掐死她算了?——应该那样做的。那么笨的她,其实不值得他再付出,哪怕点滴。 末了,她听到他说:“好。回房吧。” 不知是她心绪恍惚所至,还是他情绪有波动,几个字显得飘忽不定。 她和两名妾室走出太夫人的院落,却见权夫人在路旁等候自己。 权夫人不外乎是怕她日后处处苛责女儿,百般求情。 她不冷不热地说,这要看您女儿是否识相,旁的就不需多说了。 权夫人继续哀求,说着说着,就如见了鬼一般,仓皇地睁大眼睛,随即匆匆失礼,再就是落荒而逃。 她不明所以,举目四顾,便看到了孟观潮,慌忙行礼。 他闲闲地走到她几步之外,蹙着眉问她,为何如此。 她猜不透他是在问哪一桩事,便笼统地答,理应如此。 他说,你过得如意么? 她照实答,没有如意与否,但有很惬意的光景。没说出的是,所谓惬意,是一次一次长久地赏看那幅月下花鸟图,是每个月前去看望师父师母一次。 她不敢看他,但是感觉得到,他轻轻地笑了,说喜欢看烟火? 这问题,她没有及时回答。 烟火么,她太愿意看了,十二三起,每逢元宵节,便打扮成小厮模样,游走在街头,赏灯、遥望烟火。 那一刻的迟疑,是要自己反思:要不要为了孟文晖、权静书的事的由来,而怨天尤人,连璀璨至美的烟花都怪罪。 不需要的。 璀璨的烟火,怎能与那对不知廉耻的男女的相提并论。 他们不配,所以,也就无关。 于是,她诚实地答:“喜欢。” 他应该是又笑了笑,说:“放心。大抵会成为惯例,每一年都能看到。” 那是她每一年都觉得唯一可值得庆贺、用心期盼的日子,为此,自是满心欢悦,再度行礼道谢。 “烟火易逝,终将泯灭。”他似是自言自语地道。 她不自觉地接话:“可是,再怎样,它有过最美的时刻。” 沉了片刻,他说:“的确是。” 她行礼道辞,一头雾水的回房去。 随后的年月,除了遵循服丧的年月,孟府的每一个元宵节,烟火总是彻夜不息地燃放。 她在困顿绝望的岁月中,每一年,都会静心观望,或去外院,或在内宅与亲友一起。 权静书成了被孟文晖嫌恶的妾室,再不被亲近,事发一年后,被他打发去了庵堂清修。 而这事情并没完:险些掐死太后的事情发生之后,孟观潮寻了各种由头发落了一批人,便有了一批秋后问斩的人。 梦境之中,在那些被菜市口问斩的人里,就有格外显眼的身着僧袍的权静书。 不论有无牵系,她都觉得,前世太后引得孟观潮暴怒,原由、附属之中,权静书有参与。三品大员的女儿,可以为了莫名其妙的心思错付与人,为了仇恨而做出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权静书做了什么,希望看到的不过是太后干政、挟制太傅。从而,孟家就倒了,她也就报复了孟家。 却不知,孟观潮这太傅地位,是任何人都撼动不了的,宫里那两位,就从不会起撼动他地位的心思。 到如今,徐幼微也揣摩不清楚,前世权静书嫁给孟文晖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关乎情爱么?都甘愿委身做妾了,怎么会在后来做出寻短见的蠢事?那样的感情,傻子都知道,必要经历磨折、等待、煎熬。好些行径,分明是沉不住气了。 关乎家族安危?那应该只是一部分的原由,权静书在进到孟家之前,应该是觉得与双亲各得所愿了——她要他在烟火盛景之中看中的男子,她双亲要在她这份感情之余得到孟府照拂。 但是,都没想到,太傅反感利用裙带关系拓展势力的人,尤其看不起攀关系攀到他跟前的人。 到末了,权家已非得不偿失可言. 权静书走进门来,打断了徐幼微的思绪。 徐幼微牵出浅淡适宜的微笑。 权静书先一步行礼,“见过太傅夫人。”明艳照人的面容上,只有恭谨。 “客气了。”徐幼微起身还礼,抬手做个请的手势,“坐下来说话。” 权静书却没依言落座,而是走到她跟前,携了她的手,泪盈于睫,“这么久没见了,我也一直没能来探望你,你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徐幼微为了抓住太后之事的唯一可算得上的蛛丝马迹,自是以礼相待,笑着示意侍书请权静书到一旁落座。 权静书落座之后,道:“你病着的时候,我递过好些帖子过来,可你家太傅都不理会,直接退回给送帖子的下人,我没法子,只好殃及着双亲,让他们替我递帖子到孟府。怎奈,却成了石沉大海的情形。” 徐幼微笑一笑。在那最熬人的两年,对有意要看望她的人,孟观潮还能勉强遵循礼数,让下人给个准话。但是,通过了权老爷、权夫人的事情,那就不似一般的情形了。 太傅对顺天府尹,不想理会就不理会; 太夫人作为太傅的母亲,对于权夫人,那也是想理会就理会,想晾起来就晾起来的人罢了。 权静书继续道:“今年过了正月,我随着母亲回了祖籍,盘桓大半年,三日前才回京的。回京之后,便听到了太傅对你如何好的一些佳话,才知你已经大好了,心里一面欢喜得不行,一面又懊恼得不行,便连忙写帖子过来,只盼着你能拨冗见一见我。” “你也看到了,我确实痊愈了。”徐幼微予以安抚的一笑,“眼下不是见到了么?不需说那些客套话。” 寒暄一阵,权静书放松下来,半真半假地笑道:“如今你已是太傅夫人,孟府门槛又抬高,送帖子过来的时候,真担心你不愿意再见我。” “我是那种人么?”徐幼微笑道,“痊愈之后才知道,在闺中交好的姐妹,都已嫁了人,夫家离京城还都不近,好一番唏嘘。幸好,还有你。” 如此违心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倒也不吃力。左不过做戏而已,别人可以,她为何就不可以?真诚,留给最在意的人就好了。 权静书闻言一喜,笑道:“这样说来,还是我与你的缘分最深。” “可不就是。”徐幼微想着,岂止是缘分最深。停一停,她问道:“你如今怎样了?十六岁了,定亲没有?” 前世,权静书及笄的时候,她前去道贺,随后的来往之中,亲耳听权静书说了对姻缘的心思。今生,权静书及笄的时候,她正神志不清。 权静书从容地笑一笑,“没有。家母心焦不已,但又狠不下心勉强我,就拖到现在还没个着落。” 徐幼微有意问道:“勉强?从何说起?” 权静书轻声道:“我想找个真正的有缘人。不然,宁愿一辈子留在娘家。哪次相看,只要是我瞧不上的,家母就劝说一番,不奏效,便婉言谢绝。” 大抵是因为她前世今生的身份不同,权静书前世今生的意思一致,言辞却有变化。徐幼微笑着啜了一口茶,心想,也不知道此生的孟文晖,还是不是她的有缘人,如有机会,倒真想试一试。 人么,与其面对陌生人,倒不如把了解的放在跟前解闷儿。 她闲闲地岔开话题,问起权静书出行的见闻. 宫中,南书房外的甬路上,孟观潮来来回回地踱步,一身的沉冷肃杀。 原冲走近的时候,便知道他情绪不对。 留意到原冲走近,孟观潮停下脚步,牵了牵唇,“什么事儿?” 原冲先与他商议军务,眼前的事有了结果之后,眼含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犯病了还是累着了?” “窝火。”孟观潮一笑,“没事。” “为什么窝火?”原冲追问。 孟观潮牙疼似的吸进一口气,对原冲偏一偏头,一面送他宫外走,一面低声道:“老三那档子事儿,是元宵节之后出的。” 原冲想一想,蹙眉,“所以,你觉得,事情多多少少与你有点儿关系?”他知道,元宵节那天,老三和观潮翻脸了。 孟观潮用力按了按颈椎,“横竖是别扭。” 得,敢情是跟自己较劲呢。原冲笑道:“不是人的东西,你就算把他供起来,他还是会有不是人的行径。老三比你大多少岁?从你小时候就开始往死里祸害你。你要不要翻翻那时候的旧账,看看那时候,是谁把他惹得那么不是东西的?” 孟观潮却认认真真地道:“我们家老爷子。” “……”原冲气得不轻,给了他一拳,“你就钻牛角尖儿吧,混帐!” 孟观潮笑了笑。 “那就这么着,反过来想:你这日子别过了,由着老三逮住机会就往死里膈应你、祸害你,让伯母和嫂夫人都跟着你遭殃。能那么做么?”原冲用力拍一拍他的肩,“老三那媳妇儿,是他自己要娶的——根由在这儿呢。你只是太傅,不是凡事都能算到的大仙儿,懂?你这个傻子,能从牛角尖儿里钻出来了吧?” 孟观潮的笑意有了些许由心而生的愉悦,“嗯,好受点儿了。”说着转身,一扬手,“滚吧。” 原冲哈哈一乐,“成,那我就滚了。”好兄弟闹情绪的时候,他总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的。 孟观潮返回南书房的路上,不自主地回忆起元宵节相关的事。 在那日燃放烟火,是因幼微而起。 在她十四岁那年的元宵节当日,他懒得出席宫宴,寻由头跟先帝请假。先帝就笑,说知道你不喜欢那种场合,就别跟我扯谎了,去街头赏灯吧。 他笑着告退,离开宫廷,真就带着谨言慎宇去了街头。 街上人头攒动,可他还是在行走期间,一眼就望见了幼微。 仍是只看得到一个侧脸,却不妨碍他轻易认出她。 幼微装扮成了小厮,与两名丫鬟、两名护卫信步游走。 完全不受控制的,他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看她笑盈盈地买下一盏盏花灯,看她驻足在举办猜字谜的地方,并不参与,但是,听完问题,便会无声地说出答案。每次都猜对了,每次,都会绽放出纯美的笑靥。 可爱极了。 也傻乎乎的。他始终与她隔着几步距离,瞧着她的侧脸,她却没有察觉。 继续走着,附近有大户人家燃放烟火。 她对此颇有兴趣,带着丫鬟小厮退到路旁,望着夜空。 他带着谨言慎宇停在不近不远的位置,侧头望着她。 她望着璀璨烟火时,神色如孩童,有着因最真挚的欢喜延逸出的笑容。 美极了。 在那样的时刻,他怦然心动。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是真的栽到这小丫头手里了。眼中再容不下旁的女子。心里,只有她。 那晚,不论怎么想,幼微都傻乎乎的,很迟钝。 他也傻乎乎的,跟着她走了很久。幸好,在她回返之际,没忘了吩咐谨言慎宇,安排人暗中护送她回家。 那么美的女孩子,乔装改扮的手段亦拙劣得很,被歹人惦记上可怎么办? 看烟火,那是他所知道的,她第一个喜好。 不需要刻意,便记在了心里。 成亲之后,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元宵节,他在之前左思右想,吩咐管事安排下去,在当日燃放烟火,整夜,并命下人将卿云斋后园一个小花厅的窗纱全部换成玻璃。 当晚,宫宴结束之后,回到府中,带她去了小花厅,将她安置在美人榻上,与她一同赏看烟火。 可是,病中的她,对此兴致缺缺,只看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当时是什么心情,已然忘了。 或许,根本就是意料之中。 病中的徐家小五,对所有以前的喜好,都没兴趣,让她再怎么看相关的事物,也唤不起她的回忆,得到的从来是她的全无反应。 失落是不能习惯的,但,久了,也便麻木了,只是愿意坚持下去。 他并不介意她的不以为然,纵着自己去回想与她相识到成亲的点点滴滴——要反反复复回想,毕竟,与她相关的回忆并不多。 但也知足了。 多少人、多少事,之于他,都如沿途所见的浮光掠影,见到的同时,也便擦身而过了。 她是独一无二的,在他心里打下了烙印。 是以,在今年的元宵夜,仍是吩咐下去,终夜燃放烟火。 岁岁年年人不同。或许,在今年,她就能有所触动。 仍如去年,他带她到了小花厅,让她透过玻璃窗户观望烟火。 刚在她身边落座,三老爷就找到了卿云斋。 他到卿云斋门外去见。 三老爷是来找他算账的,说好多门第都料定孟府今年还会彻夜燃放烟火,今晚都大晚上的来孟府做客了,西院需要应承的宾客委实太多,这平白增加的开销,走哪边的账? 他说不管,若心疼银钱,把宾客全部引到东院便是了。 三老爷甩着袖子走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三老爷遣人来唤他:宗族中的二老太爷来了。 已过七旬的二老太爷,怎么会有兴致看什么烟火,不外乎是兄弟三个一起把人请来了。 可他没法子,只能前去应承着。 当时原冲也在,随他一道去了。 对着琳琅满目的下酒菜,三老爷佯装喝醉,看着他说,你连续两年都在这一晚彻夜燃放烟火,定是有缘故的。 他不理会。 三老爷继续说,一定是为了你那个病得都见不了人的媳妇儿,要说痴情,也是痴情到了极处,要说傻,也是傻到了极处。 他碍于场合,只说你行了啊,扯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做什么。 三老爷却现出幸灾乐祸地笑,说你别当我不知道,长年累月守着的,不过是个傻子。 他逆鳞被触,当即就给了三老爷一耳光,把人抽的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说你敢再对我夫人说三道四,今儿我就把你剁了。 打人不打脸。他就是不想给老三脸面。 包括原冲在内的宾客一阵劝架、说合的混乱之后,他回了东院,吩咐谨言把乾清宫大总管顾鹤请到府中。 让太监对人低三下四,很容易,而让太监对人颐指气使、挑三拣四、羞辱人,更容易。那对他们而言,真是小菜一碟。 当夜,顾鹤把老三结结实实又十分委婉地羞辱了两个时辰,才返回宫廷。 而四娘的事,就在元宵节过后发生。 人前可以不动声色,可在独处的时候,就少不得自省,生出诸多有的没的自责。 幼微懂得,原冲也懂得。 所以,都担心他。 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只是会不可控制地窝火,旁的都会一切如常。 有什么不明白的。 进到南书房,落座没多久,皇帝就寻过来,手里捏着一道折子,小胖脸儿鼓鼓的,蹙着小眉头,说:“四叔,靖王想回京,说什么想我这个手足了。这是第三道折子了吧?” 孟观潮只是问:“想不想让他回来?”如今在西北,靖王事事都要顾忌朗坤和罗世元,不亚于被□□,可不就想回京城了。 皇帝只关心一点,认真地问:“他要是回来,四叔能不能收拾了他?” 孟观潮一笑,“只要你想。” 皇帝差点儿就欢呼出声,立时变得眉飞色舞起来,拔腿往里间跑去,“我这就给他批示,让他年节前滚回来!” 孟观潮莞尔。 他处理事情,有时最是麻利,有时却最是拖拖拉拉,譬如西北那两个罪臣,初时的雷厉风行之后,二人罪名板上钉钉,但他没让刑部当即量刑,而是着锦衣卫将二人看押起来,慢慢拷问。 敢惹祸,就得接受他给予的安排。 谁都一样,不被他榨干油水、物尽其用,就不能死. 徐幼微送权静书到垂花门。 权静书离开时,欢欢喜喜的,与幼微约定三日后再来。 徐幼微回往卿云斋的时候,看到了被调去服侍四娘的双玉,便停下来,说了一阵子话。 双玉行礼之后,笑盈盈禀道:“奴婢是回来取余下的穿戴、物件儿。 “午间,几位小姐、公子,都去了荷香苑,恭贺四小姐乔迁之喜,带去的礼物,都是很费了些心思的,要么精巧,要么风雅,要么新奇,四小姐都很喜欢。 “午间,兄妹几个欢欢喜喜地用饭,到此时才散席。您特地让李嬷嬷给添的几道寻常不易吃到的菜肴,他们尤其喜欢,俱是赞不绝口,三小姐更是说,下个月也要寻个由头,再求着您让她饱饱口福。” 徐幼微听了,自然满心欢喜,“他们能尽兴就好。往后,荷香苑的事情,就要你全力帮衬着四小姐了。遇到棘手的事,若是不需要让太夫人劳神,只管与我说。” 双玉感激不尽,深深施礼,“奴婢谨记,定会尽心尽力,若有为难之事,少不得请您出手化解。” 随后,徐幼微让双玉去忙,自己带着侍书怡墨回房。 路上,不自主的,便想起了与四娘相关的事。 元宵节那夜发生的争端,李嬷嬷、侍书、怡墨已经对她细说了原委。 所以,她很明白,观潮这两日的疲惫和强忍着不发作的火气因何而起。 四娘的事,要追究原由,那可多了去了:已故的公公、前世始终迟钝的她、今生成为病秧子的她,或许都是导致那一幕人世悲剧的原由。 可是,账不是这样算的。 不论任何人,都不能说,自己无意间的一个决定、行径,就能成为歹人作恶的原由。 日子不顺心的人多了去了,又有几个能如三老爷、三夫人那般,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 三老爷要么是没有担当,要么是根本小家子气到了极点——被孟观潮打压折辱之下便发疯,那种人,明里看似清醒,暗地里,有什么做不出的? 至于三夫人……简直是女子的耻辱,真正要不得。 为人的根本,总有些线,是该始终远离绝不会踩的。 自己觉着受气了,就要迁怒无辜?这是谁家的道理? 但观潮的心绪,她也清楚得很。这是避免不了的。 她所能给予的,不过是在静寂的漫漫长夜之中,与那沉默着、隐忍着的男子静静相拥。 他疼,他恼火,他暴躁,他疲惫。却只能独自默默地消受. 这日晚间,徐幼微有意等着他。很晚,终于等到他回房,沐浴更衣之后,悄无声息地歇下。 她蹭到他怀里。 他有点儿意外,“怎么还没睡?” “想跟你说说话。”她说。 “行啊。”他亲昵地吻了吻她额头。 东拉西扯一阵,她问起元宵节燃放烟火的原由。 “你不是喜欢么?”他语气松散,“有一年的元宵,在街头看到过你。”那语气,完全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的自然、随意。 徐幼微眼睛酸涩难忍,头拱到他怀里,缓了一阵才又问:“听说彻夜不息,那得花费多少银钱啊?” 他轻轻地笑了,“这你就不懂了。 “这类事,只有第一年,要花费些银钱,自第二年起,就一钱银子都不用花了。 “所有与孟府有来往的门第,都会把年节礼换成烟花爆竹,遣专人送来。孟府照章程规格回礼就行。其次,就是几个常年得到照拂的有头有脸的商贾,也会送来大量烟花爆竹。 “原冲那边也一样,知道他凑这种热闹,亲友也都乐得陪他凑趣。” 徐幼微讶然,之后便释然,“这种门第之间来往的弯弯绕,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想不通。” 孟观潮笑着,把玩着她的长发,“还喜欢看烟火么?”皇帝过来那晚,也燃放烟火了,但她定要忙于应承宾客,没工夫赏看。 徐幼微认真地想了想,继而轻声道:“我想和你一起看。” 想来不免心酸,替他不值。前世今生相隔,他深沉的用心不曾更改,她所能回报的,不过是接受而已。 孟观潮却煞风景:“可是小猫,那毕竟是烟火,燃放再久,也会消逝成空。” “可不论如何,那是你花费过心思的事。”她说,“我总要清清醒醒看一次。随后,你大可以随着心思,取消或是沿袭成习。” 孟观潮笑笑地托起她的小脸儿,辗转索吻。 她有些喜好,他总觉得孩子气,甚至多余,心里其实并不认可,却愿意纵着,便成了对她的一份心意。 心意被知晓且全然接受的滋味……太好了。 良久,他放开她,柔声说:“娘和林漪也喜欢看烟火,倒是不妨沿袭成习,等林漪大一些了再取消。比起别的嚣张跋扈的事,这一桩,委实不算什么。不用有顾虑。”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搂着他的手臂,用了些力气。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许久,低低地道:“孟观潮,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孟观潮眉心骤然一跳,心跳都漏了半拍,“小猫,你说什么?”. 同一时刻的李之澄,心里恨不得撕碎跟前的原冲,语气却是平平淡淡的,“你有完没完?堂堂五军大都督,一味跟着我做什么?没得叫人膈应,更叫人看低。” 两日了,这厮带着一大堆人,早间等她出门,傍晚送她回家——生怕人不知道似的,但凡遇到个人,便有护卫十分二百五的跟人说:“我家五爷送李小姐回家。” 就差敲锣打鼓了。把她气得眼前直冒金星。 她的话是真歹毒,可原冲却高兴得很。不把她气急了,这事儿就一定是徒劳。 “你膈应、看低,关我什么事儿?”他笑眉笑眼的,“原来,我还值得你恼火?那多好。” 她非常嫌弃地盯着他看。 他被看得怒了。之后费了些周折,强行带她回了什刹海的别院。 此间床榻多的是,但他只要与她同床共枕。 晚间,原冲歇下之后,熄灭明灯,在黑暗中歇下,将她松松揽入怀中。 两人都没说话,各有各要思量的事。 过了许久,他的心思全然凝聚到怀里的人,手也不安分起来。 挣扎、较劲、纠缠。 费的力气都不小,都慢慢地开始低喘起来。 像是暗夜中的两头困兽。 末了,响起李之澄不复平静的语声:“原冲,你住手……” “这会儿怕了?”他说着,扯了扯她身上仅存的底衣。 李之澄明显地瑟缩一下。 原冲双唇落到了她耳垂,有心捉弄,反复吮咬。 李之澄探出去要掐咽喉的手,被他握住。躲不掉,无计可施之下,她索性竭力别转脸,吻了吻他唇角。 他顺势捕获她的唇,唇舌与之亲密交缠。 这真是至为甜美的一件事。 唇舌似要融化,心头似要酥掉,灵魂如在云端。 他的手游转到她腰际,缓慢向上游移。 他掌心灼热传递到她肌肤,他的手离她心口越来越近。 李之澄本能地侧转身形,依偎到他怀里。 原冲的手便游转在她背部,滑过弧度优美的蝴蝶骨,掠过细致滑腻的肌肤。唇舌间的索取变得强势,呼吸变得愈发焦灼,甚至于,连掌心都变得愈发烫热。 李之澄觉得背部痒痒的,他手所经之处都会带来奇异的感觉。曾经,是愿意享有的,在今时今日,却如灾难一般。 “原冲。”她模糊地唤他名字。 原冲狠狠吸进一口气,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越来越用力。 他极力克制着那股子冲动,极力压抑着体内的情慾,语声沙哑地低低地问她:“之澄,你还愿意么?” ☆、第 043 章 “不愿意。”李之澄语声低哑, “你不如……杀了我。” 长久的沉默之后, 两个人的呼吸恢复平缓。 原冲翻身拥着她,动作变得轻柔,自言自语似的道:“那一年, 我算着日子, 知道你已出了孝期, 我可以娶你了。 “可是, 总不能让你来京都, 令堂也厌倦了锦绣堆的生涯, 说不定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又怕,怕你心里已经没了我。 “为了去金陵,我绞尽脑汁, 不惜求昔日同袍帮忙, 在那边鼓捣出了不少事情。 “先帝信我,听我说要亲自走一趟,立刻同意了,只是记挂着我征战时受过的箭伤,指派了两名太医随行。 “原本可以慢悠悠地走,可我却像被人追命似的,甩掉随行的下属、太医, 只带着两名亲信,日夜兼程。 “在路上就写信给你,跟你说,方便的话, 去我在那边置办的别院等我。 “到了别院,你安安静静地站在院中,笑盈盈地看着我。 “忙了一阵军务,因为长期赶路辛劳,旧伤迸裂,差点儿就死了。 “连续数日,你昼夜不歇地陪着我,好几回,我醒来,看到你在掉眼泪,心都要碎了。 “可我是为了什么才旧伤发作的?那时候,不懂得计较。 “见好了,我就魔怔了,心里只有和你快些成亲这一件事。去你家拜见令堂,却被当场回绝。她说,宁可留你在家中一辈子,也不会要身在官场的女婿。还说,已经把你许配给了你表哥。 “我倒是没当回事,想着只要让令堂知道,我是惜命一样地待你,她总会同意。 “你却与令堂闹翻了,住到了我的别院,说大不了与我私奔。 “我一面安抚你,一面厚着脸皮去找令堂,遇见过你表哥、堂哥、堂嫂。 “过了一段日子,再登门的时候,令堂搬走了。你说你知道她去了何处,没事,让我不必寻找,过一段日子,令堂自然就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随后的日子,我们……就像新婚夫妻一样在一起,正儿八经地写了婚书。 “真的,那是我这辈子最美的光景,比美梦更美。 “没成想,那就是我们的一辈子。 “美梦醒了,噩梦来了。 “那天回到家里——我把那个别院当做家了,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没看到你,只看到了你的那封诀别信。 “说起来,我们自相识到如今,十多年了,可那十多年里,又有多少在一起的日子?只你那边,就有长达七年的分离。 “之澄,以前我在你面前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老实、腼腆得不像话,你说什么,我都照办,对么? “现在我又是怎么样的?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我就算没疯,也已经半疯了? “你怎么毁我都行,但是,能不能给我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刚刚……对不住了。 “我只是,太想你了。” 随着他语气平和地讲述,她的眼泪,一颗颗滑落到腮边,再滑落到他衣袖。 他抬手抚着她泪湿的面容,“之澄,你对我是怎样的,我知道。我对你是怎样的,你也清楚。 “我如何都想不出,怎么样的理由,能将我们分开。可你就是跟我分开了。那个理由,到底是什么? “我给你时间考虑,到明年过完正月,你再不说的话,我可能就要不遗余力地毁你了。 “当初我有多爱你,如今就有多恨你。” 语毕,他吻了吻她眼睑,松开她,利落地下地穿戴整齐,大步流星地走出寝室,在院中吩咐道:“回府。”. 对于幺儿的事情,原老爷子、原老夫人后知后觉,在原冲折腾到第三天的时候,才通过下人之口得知。 夫妻两个立时喜上眉梢,笑了好一阵,原老夫人才开始面对现实,生出了隐忧,“那女子真是李大学士之女么?” “废话。”原老爷子笑眯眯的,“就算阿冲没见过,观潮也见过。观潮可是少见的文武兼备的奇才,从文方面,正经承认的恩师,也只有李大学士。那孩子要不是李大学士之女,他怎么会请到家中,让她教导女儿的功课。” 那孩子,留意到这称谓,原老夫人便知道,还没怎么着,他已经十分认可李之澄了。可是,娶儿媳妇可不能只凭他那些推论,“样貌、学识再好,可要不是过日子的性情,又该如何?毕竟,李家的女眷,已经销声匿迹好些年了。” 原老爷子就瞪了发妻一眼,“你得了啊。先前是谁说的,只要阿冲肯娶妻,那边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闭嘴!”原老夫人瞪回去,“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真当我连歪瓜裂枣儿都看得上?我们阿冲,连观潮都对他掏心掏肺的好,是一般人么?” 原老爷子反诘:“你也说了,咱儿子不是一般的人,那眼力能差么?他能看中的女子,能差么?” 原老夫人被噎得不轻,随即非但没生气,反倒笑了,“有道理。那我今儿就去卿云斋,瞧瞧那孩子?” “不准胡来!”原老爷子大手一挥,“阿冲不着调,每日缠着人家,你要是再去相看,成什么了?把人气跑了,看你们怎么办。李大学士的女儿,可也是能文能武的人物。” 原老夫人想了想,真就是那么回事,只得非常不甘愿地按捺下满腹急切之情,“那我过两日去找孟太夫人,打听几句。这总行吧?我们本就是常来常往,交情甚笃。” 原老爷子笑眯眯的,“这倒是无妨。”停了停,又道,“阿冲要是非她不娶,倒也好说。等时机恰当了,我去找观潮说说,麻烦他让太后或是皇上给他们赐婚。” 原老夫人也笑了,“数你坏主意多。慢慢来,别让那孩子不甘不愿地嫁进来。咱们把阿冲当宝,人家死活看不上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缘分的事,谁说得准?” “看不上也得嫁给阿冲。”原老爷子大手一挥,“就阿冲那德行,跟观潮一样,认准了谁,这一辈子就是谁了,娶不了意中人,就是个打一辈子光棍儿的结果。你忍心?” “……”原老夫人没话可说了. 这天,孟观潮下衙回府之后,便有小厮通禀:大夫人和元娘在花厅等着,有要紧事跟他商量。 他去了外书房,命人把母女两个请来。 落座后,大夫人开门见山:“四弟,你也知道,这一阵,我没闲着,一直在张罗文晖、元娘的婚事。眼下,元娘的亲事,想问你个准话,你要是同意,那么,她的亲事就定下来了。” 孟观潮问道:“看中了哪一家?” “江南汪家。”大夫人道,“这是元娘自己选的。”语毕,泪盈于睫。没有哪个母亲希望女儿远嫁,可是,长女的心愿,却是离娘家越远越好。 孟观潮凝望着元娘,片刻后,笑,“真吓着了?”指的是三老爷的事。 元娘即刻起身,行礼道:“小叔,不是的。那种人,您怎样处置都不为过。我若是男子,定要帮衬您整治他。 “可是……您知道,我自幼身子骨弱,不曾习武,也胆小得厉害…… “那个人当时那个样子,实在是像极了垂死挣扎的畜生……我下厨的时候,连鱼都不敢杀……是天生胆小,经不起事。 “风波过了,可我还是以他为耻。 “我的亲事,我娘都会问我的心思。江南汪家公子,今日上午,我相看了,看起来是不错的一个人。 “所以,小叔,我……真的想嫁到江南。” 孟观潮嗯了一声,问出口的话,却与元娘的话不搭边儿:“那个人怎么会在京城?” 大夫人忙道:“他是随着长辈来京城探亲,亲戚有意撮合这桩姻缘。汪家在江南也是望族,出过不少金榜题名的人,这些你比我们清楚。” 孟观潮颔首,释然一笑,“我同意。” 大夫人长长地透了口气,起身道谢。这种事,她可不认为是作为长嫂的自己询问小叔子的意见,而完全是一个命妇请求太傅同意女儿的亲事。 孟观潮拉开书桌的一格抽屉,取出一个荷包,起身送到元娘手里,“嫁妆的事,自有你母亲筹备,这是我给你的添箱。” 元娘忙行礼道谢,之后,与母亲道辞离开。回往西院的路上,元娘打开荷包来看,呆住了:荷包里面,竟是一小叠银票。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其余的都是几百两几十两的,相加起来,正好一万两。 大夫人见女儿神色有异,自是取过荷包查看一番,末了,笑着叹息一声,“你小叔这个人啊……” 元娘红了眼眶,“小叔最好了。” “既然打心底觉得好,又何必吓成这样?居然要躲到江南去……” 元娘轻声道:“小叔好是一回事,手段太吓人是另一回事。” 之后,元娘的亲事迅速落定,互换庚帖之后,定下了明年三月二十的婚期,大夫人忙着娶儿媳妇的同时,给长女筹备嫁妆。 太夫人闻讯,除了添箱的物件儿,私下里给了元娘三千两面额的银票,说:“到底是远嫁,手里该有些不上嫁妆明细单子的银钱,总会有些事情,需要人私下里安排。” 徐幼微循着太夫人的章程走,送了一套祖母绿宝石头面之余,私下里给了元娘总共两千两面额的银票,说:“嫁那么远,团聚便不容易了,只当是我往后给你的压岁钱。” 元娘先后两次当场落泪。 孟观潮却对元娘明面上的嫁妆兴致颇浓,亲自跟大夫人要了明细单子,仔细琢磨之后,给出一些添减的建议。 太夫人笑斥他吃饱了撑的。 他则笑,说这不是提前看看嫁闺女的章程么。 大夫人全然接受他的建议,感激不尽。元娘对小叔,也生出了切实的不舍。 孟观潮私底下跟幼微叹息:“能弥补孩子们的,太少了。”又自嘲地笑,“一面想要他们父亲的命,一面又这样待他们,叫个什么事儿?” 徐幼微柔声道:“两回事,你别故意混淆不清。”那些侄子侄女,除了孟文晖,他在心里区分得很清楚。 他笑着说起她给元娘银两的事,“小败家子。” 徐幼微笑道:“你上次给了我那么多银钱,放在手里烧得慌。” “明儿给你补上。”他笑着将娇妻压在身下。 随着她身子骨明显地越来越好,在适当的日子,他便纵着自己胡作非为。 意浓时,用微微沙哑的语声问她:“喜欢么?” 她点头。 他就耍坏,碾磨着,一定要她说出“喜欢”二字。 她低喘着,只能让他如愿。 于是,又有了新的问题:“喜欢我么?” “喜欢。”她凝视着他星辰般的眸子。 他低头,予以炙热的亲吻。那两个字,是他听多少次都嫌不够的,最美的言语. 八月最后一天,百官休沐的日子,下午,权静书再一次造访卿云斋。 这天上午,孟观潮陪着母亲、妻女去了街头闲逛,至午间在新开的一家酒楼用过饭才返回来,去往西院。 徐幼微在东次间见权静书。 两个人能够长谈的话题,始终不离在宁府求学的岁月之中的趣事。 西院那边,原先属于三房的院落,已经拆的七七/八/八,工匠仆人们忙着将拆下来的东西运送出府。 孟观潮淡漠地瞥一眼,去了荷香苑。 四娘听得小叔来了,连忙迎到院中。 孟观潮并没进室内的打算,站在院中,见她气色不错,牵了牵唇,“住得习惯么?” 四娘笑着点头,“这里很好。” “那就好。”孟观潮微笑,“有自己的一份日子了,凡事都要上心。” “嗯!”四娘用力点头,“我在很用心地学。” “在”很用心,而不是“会”很用心地学,这态度很好。孟观潮满意地笑了笑,“我只是来看看。眼下还有什么心愿么?” 四娘敛目思忖片刻,摆手示意丫鬟退后,轻声道:“小叔,我可以一直留在孟府么?” 孟观潮微微扬眉,“怎么说?” “就是说,我想一辈子留在孟府。等我再大一些,孝敬您和祖母、小婶婶。”四娘轻声道,“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明白了。”孟观潮说,“你的事情,我不会让长房二房干涉。其他的,过两年再说。怎样都好,始终有你在跟前,我们只有高兴的份儿。只是凡事无绝对,日后若是改变主意,再跟我说一声就行。” “是。”四娘深深施礼,随后眼含感激望着他,“小叔……”她根本不是孟家的人,可小叔却给她安排好了一切,给了她新生。这恩情,感激的言语,分量太轻。 “别矫情。”孟观潮一笑,“去忙吧。走了。”说着话,已转身,走向院外。 他回了卿云斋,顺着抄手游廊走进正屋的院落,看到了正在浇花的林漪。 “谁准你做这些的?”他语带笑意。 林漪循声望过去,立时绽出璀璨的笑靥,放下水壶,小鸟一般跑向他,“爹爹!” 孟观潮弯身,笑着将女儿抱起来。 林漪语气欢快地解释:“李先生教了我一些养花的门道,那个盆景,是我从花房里搬回来的。我很喜欢,要自己照顾它。” “好事。”孟观潮只当是原四夫人又来找幼微说话,没问丫鬟,抱着林漪径自进门。 正在与徐幼微说话的权静书见门帘一晃,俊美至极的男子笑微微地抱着个女孩走进门来,愣了愣,慌忙起身。 徐幼微则是从容不迫地起身行礼,当着孩子和外人的面儿,自然要遵循礼数,随后为孟观潮和权静书引见。 权静书听得男子便是当朝太傅孟观潮,忙恭敬行礼。 孟观潮抬手示意免礼,对幼微歉然一笑,“我还以为是原四夫人来了。”若知道是陌生人,就不会带着林漪进来了。 徐幼微笑道:“原四夫人昨日才来过,过两日,我和娘去原府串门。” 林漪溜下地,给权静书行礼。母亲的这个朋友,她还没见过,平时下午都要上课,没机会见到来客。 权静书当即取下随身佩戴的玉佩,笑着递给林漪,“拿着玩儿吧。” 林漪落落大方地接过,行礼道谢。 “不耽搁你们说话。”孟观潮将女儿抱回怀里,“我带孩子去后园玩儿。”说着话,已经走出门去。 徐幼微与权静书回身落座。 权静书语气宛如叹息:“真没想到,太傅大人……与传言完全不同。” 孟观潮在外那名声,完全就是活阎王。阴差阳错的,她从没亲眼见过他。 也听人提过,他是罕见的美男子,她只当是人们有意阿谀奉承,却没想到…… 在家中的太傅,神色温和,分明很尊敬徐幼微,很宠爱前不久认下的女儿,哪里有一点点戾气? 徐幼微只是笑了笑,察觉到权静书神色不对,心头一动。 她又起了找由头让孟文晖、权静书相遇的心思,想验证一下,权静书所谓的想嫁给有缘人,有没有其他的缘故掺杂其中。 这一次,却是转念就意识到,行不通。 孟观潮对孟文晖相关的事情很敏感,绝不会容着侄子娶她的朋友。恐怕一听就会炸毛,直接收拾长房和权家。 之后,权静书一直有些心神恍惚,没多久就告辞离开。 徐幼微送她出门的时候,玩味地笑了。若不是深知孟观潮的品行,真要担心自己引狼入室了。当然,若非笃定他的心性,她也不会再理权静书。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权静书没再来孟府。 徐幼微仍是每日上午上课,下午忙于迎来送往,更有三日连续进宫,与太后闲话家常,一起用过晚膳才回家。 进到九月,孟观潮、原冲陪着皇帝到皇室猎场举行秋围,连带的结合场地,连续几日用一些御林军布阵,把一干勋贵之家的子弟收拾得不轻。 皇帝每一日都是眉飞色舞的。 孟观潮和原冲都是好战之人,与用兵相关的事,总能让他们格外愉悦,之前的阴霾心绪,渐渐明朗起来。 常洛经了被敲打的事情之后,当差更加卖力,兼顾的那个私活儿更是列在首位,九月上旬,告诉原冲:三个人都找到了。 原冲缜密布局,命自己的人手把这事情接过。他是清楚,与之澄的事情,要当成生涯中的一场硬仗来打。 观潮有意无意间的态度,是不认可在感情之中动用太多手段,可是,之澄可不是徐幼微。 徐幼微只是没得选择,才让观潮苦了熬了两年,可是之澄……心狠得简直没把他当人。 她若不给他个说法,这事儿,这辈子都没完。 原冲不知道的是,双亲近期在忙的,都是明里暗里打听之澄的样貌、品行。老爷子最有意思,知道幺儿每日要么亲自送李之澄回家,要么派心腹护送,一日更是换了寻常的穿戴,掐算着时间,等在路边,远远地打量李之澄。 回家之后,老爷子笑眯眯地说:“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幺儿倾心。 九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外院,苗维、常洛见孟观潮;内宅,权夫人求见徐幼微。 徐幼微想了想,便知道权夫人的来意了——算算时间,权家帆在这时,已经在公务上出错了。 权夫人在厅堂落座之后,期期艾艾地道:“四夫人是静书的好友,她的性子,你也是了解的。” “好友?”徐幼微一笑,“谈不上。与我走动的人不是很多,但也绝不算少。真正交心的友人,我尚未遇见。” 权夫人愣住。 “您有话就直说吧。”徐幼微看了看天色,“不早了,等会儿我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权夫人脸色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道:“四夫人应该知道,静书是性情中人。以前登门说亲的人很多,可她都不同意,无论如何,要等一个意中人,否则,宁可一辈子不嫁。 “上次她过来陪你说话的时候……见到了太傅,就…… “我也是从没想过,她一见倾心的男子,竟会是太傅…… “这段日子,她病了……是知道愧对于你,本想过来找你当面说清楚,可她实在起不得身,我就代她来了。” “一见倾心?”徐幼微唇角上扬,很少见地当场给人难堪,“你们别糟蹋那四个字儿行么?” ☆、第 044 章 权夫人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也晓得, 这种事,上不得台面。可是,静书不求别的, 只要能在太傅跟前服侍, 便是做个洒扫的丫头, 也知足。” 徐幼微气笑了, “这么有出息的女儿, 您也能容着, 真是不容易。” 权夫人嗫嚅道:“我也真是没法子,总不能眼看着她不吃不喝的,熬得没了性命。况且, 不是有人说过么, 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 说到这儿,她心神定下来,看住徐幼微,“四夫人,不是我嚼舌根儿,倾慕太傅的女子, 与他年纪相仿的,比比皆是。好些大家闺秀,为他误了大好的光景,到如今还留在闺中。 “静书是三品大员之女, 出身很说得过去。若非对太傅出自真心,怎么会到这地步?我又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来见你? “这事情,若是传出去,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段佳话。” 说软话不行,干脆委婉地威胁。她若一口否了夫君纳妾的事,不免给人善妒之感。徐幼微唇角的笑意加深,“那些很动听的言辞,你就别用了,没的叫我恶心。 “佳话?我倒是不知道,觊觎友人夫君的卑鄙行径,也能称为佳话。 “女子若都如权静书,谁还敢与人结交?” 权夫人听得出,徐幼微在避重就轻,索性道:“我家老爷最是宠爱静书,训斥、责骂之后,终究是怕她煎熬成重病,到底是心疼,想成全她,请了苗尚书和常大人说项。” 徐幼微仍是笑盈盈的,话仍是很不中听:“既然如此,这事情就不是我能管的了。终归要看太傅,是否愿意收一个自甘下贱的女子到跟前。 “您也别多想,对这种事,我没有什么同意或不同意的。做正室的人,跟前添个小妾解闷儿,也是一桩乐事。小妾么,还不如一个矜贵的物件儿。 “据我所知,你家老爷有两房妾室。这事情要是万一能成,往后,我少不得向你请教,如何让小妾有苦难言。” 她犯不着为了权静书给权夫人留下善妒、不闲的话柄,言辞也就以嘲讽、警告为主。 想来也是讽刺:自己的夫君被人觊觎,若是直接告诉对方没可能如愿,反倒会让人指责不够贤良大度。什么世道? 而权夫人若是还有一点点冷静可言,定会因为她的警告退却,断了女儿的荒唐心思,把这事情翻篇儿。 可惜—— 权夫人起身,深施一礼,“不论如何,我只请四夫人成全小女。” 成全?徐幼微心生嫌恶,端茶送客,“凡事都不是一回两回便能有着落。下次再来,记得递帖子,若是又这样贸贸然登门,不要怪我琐事缠身,让您吃闭门羹。”语毕,唤侍书怡墨,“送客。”. 外书房里,苗维落座之后,便定定地看住孟观潮,反复打量。常洛则是笑笑的,细品着大红袍的甘醇味道。 孟观潮意态闲散地坐在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回视苗维,直到对方被他看得撑不住,错转视线。 “你们来找我,不是为公务?”孟观潮问。 “不是,是为私事,关乎你的私事。”常洛笑着,“我是想着,这事儿我不接,也会落到分量跟我差不多的人手里,那就不如接下来,看看热闹。” 孟观潮微微扬眉,“什么事儿?” “有大家闺秀对你一见钟情。”苗维将话题接过去,又一次审视着孟观潮,“该。谁叫你长了一张男狐狸精的脸。” 常洛笑出声来。 孟观潮嘴角一抽,“没正事可说,就滚吧。”这两个熟人,他全不需遵循什么礼数。 苗维却哈哈一笑,“等我把话说完,自然就走了。”之后,将权静书的事情言辞简练地道出,末了道,“我跟常洛的心思差不多,知道你最嫌恶这种事,但又想着,我不出面,权家帆也会请别的尚书、侍郎出面说合。那,还是我来吧,看看热闹也挺好的。” 孟观潮听完,神色有所缓和,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弹劾权家帆的那些折子,起码有一半所说属实?” “……”苗维与常洛俱是一愣。 这太傅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一点点得意也无,却只有对事态最冷静的分析? 苗维只觉匪夷所思。 常洛则迅速回神,对太傅的敬意更深,语气恭敬地回道:“据锦衣卫所知,权家帆仗着三品大员的地位,徇私枉法的事情没少办,眼下,两广总督跟他杠上了——虽然,两广总督也不是多干净的人。”不为此,对于弹劾权家帆的折子,太傅也不会只是观望,而不给定论。 孟观潮望向苗维,“苗尚书,你怎么看?” 苗维慎重斟酌之后,道:“常大人所言,据我推断,该是没错。” 孟观潮颔首,修长骨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跳两次,说:“查他。” 苗维与常洛相视一笑。他们就知道,一定是这结果。 他孟观潮要真是寻常富贵门庭中的男子,在十四五的时候,就能妻妾成群。 在他锋芒毕露四处撒野的时候,年龄相仿又对他倾心的闺秀,多了去了。 就只凭他那张脸,就能让诸多女子倾心。 只是,他像是没长那根儿筋,只忙着在金吾卫当差,又不遗余力地建功立业。 苗维明面上对孟观潮,一直有着文人的清高、挑剔,也真的有些妒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掌天下事的权势,一度觉得战功就能让人飞黄腾达,不公平。 可这两年来,公事私事接触多了,不得不承认,这年纪轻轻的太傅可不是只有战功傍身的人物——他认真跟你玩儿文的,你还真玩儿不过。 喝了一口茶,苗维故意逗孟观潮,“是不是跑题了?我们是来给你说项的。那女子——” 孟观潮一摆手,一句话就结束这话题:“该死哪儿死哪儿去。”说着站起身来,“去花厅,请你们喝酒。” 苗维与常洛又是相视一笑。当晚,两人尝到了美味的饭菜、御赐的美酒。 孟观潮则始终以茶代酒。 谨言、慎宇不待自家四老爷吩咐,便安排人手,查权家母女,顺便潜入权家,听窗跟. 权夫人和权静书彻夜未眠。 权夫人回到府中,径自来到女儿房里,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孟四夫人那边,行不通。将我羞辱了一通。” 权静书不免失望,“她也不怕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又没外人在场。”权夫人想到徐幼微那些话,不自主地红了脸,迟疑道,“要不然,算了吧。孟府也不只太傅一个男子,长房两位公子不也很好么?” “不。”权静书坚决地摇头,轻声道,“怎么样的男子,也比不得太傅……再说了,孟府长房大公子,不是下个月娶逢氏女么?那门亲事,根本不般配,逢舟又身在诏狱,要说两个人没做下私相授受的丑事,我可不信。” 权夫人听了,又想到了徐幼微那些刀子一般的言语,便迁怒到了跟前的女儿身上,“私相授受,那也是两厢情愿,你这样单相思,又比他们好哪儿去了?知道孟四夫人怎么说么?说我们别糟蹋一见倾心那四个字儿,也不准我们说那些动听的言语,没的叫她恶心。” 权静书讶然,继而涨红了脸,眼中蓄满了泪。 说起来,徐幼微也不是没脾气,倔强的劲儿上来,任谁赶上,都够喝一壶的。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温柔柔的,那种戳人心窝子的话,在以往,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这一次,竟像是有所准备……难道说,在她见到太傅当日,徐幼微便有所察觉了? 权夫人叹气,“你就听我的吧。既然孟家长房大公子不是良配,那就嫁给二公子。别的不要担心,我总能把事情圆回来。 “说来说去,那不都是孟府的子嗣么?有正室可做,为什么要做妾室? “说到底,有哪个女子愿意夫君纳妾?你进到孟府,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您别说了,换了别人,我是万万不肯的!”权静书一面擦眼泪,一面决然地道,“论出身、才情,我哪一点比徐幼微差了?她凭什么就能有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夫君?她那个身子骨,不知道何时才能为太傅生儿育女。可我不同。只要我能尽快生下孟家的子嗣,就站稳脚跟了,到那时候,想要什么,徐徐图之便可。” 权夫人听出了些蹊跷,颈子一梗,“你……这到底是真的对太傅倾心,还是妒忌孟四夫人?” 权静书无言以对。 权夫人的脑筋则在思忖女儿别的话,“想要什么,徐徐图之便可?你……胆子也太大了些。高门之间的妻妾之分,你到底明不明白?太傅岂会做出庶出子女先出生的事?委身做人妾室,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这些你想过没有?” 母亲去了一趟孟府而已,回来之后便开始不断给她打击。权静书不耐烦地摆一摆手,“那些我都想过,您不用多说。”停一停,话锋一转,“爹爹遇到□□烦了吧?不为此,之前你们怎么会认可我这心思?” 权夫人神色一黯,迟缓地点了点头,“你爹爹与两广总督在官场上是宿敌。 “这次,公务就不说了,私下里,两广总督设圈套,做成了让你爹爹受贿近十万两的事。 “做官的人,尤其重臣,惯会钝刀子磨人。但凡有一点儿法子,我们也不会将你豁出去,纵着你的心思。 “其实,真不是非太傅不可。只要你进到孟府的门,太傅和孟府国公爷就不会不管权家。两广总督只要听说我们与孟府结亲,便会收手,不再弹劾。这是一定的。 “可妾室不同,贵妾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静书啊,你就听我一句话,别一门心思盯着太傅了……” “您别说了。”权静书蹙着眉,打断母亲的话,“这次,要想我为家里出力,就帮我进到孟府的卿云斋。 “她徐幼微不同意,没事,甚至于,太傅不同意都没事。 “您和爹爹把我对太傅一见倾心、孟四夫人不肯成全的消息尽快放出去。徐幼微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 “流言猛于虎,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能为了跟我置气,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说着话,她冷笑一声,“徐家当初是怎样的情形?没有太傅,如今早已家破人亡了。比起我,她高贵到哪儿去了?她如今哪儿来的不同意的底气?” 说正事就说正事,总跟孟四夫人比什么?权夫人腹诽着,蹙眉起身,“我去看看苗尚书、常大人那边有没有消息。” 权静书叮嘱道:“娘,这一两日,您办个宴请吧,这样的话,才更容易放出消息。” “知道了。” 母女两个自然都没发现,一番话被孟府护卫全数听了去. 亥时左右,苗维道辞离开,原冲拎着一坛竹叶青过来了。 孟观潮请他和常洛到书房。 原冲自顾自倒酒的时候,对孟观潮说:“今儿再不跟我喝,我跟你急。” 孟观潮接过酒杯,笑容里有着不自知的纵容,却不肯好好儿说话:“喝。喝死你个兔崽子算了。” 原冲和常洛都笑了。 谨言慎宇忙着送来几样下酒菜。 过了一阵子,去权府的护卫回来了。 孟观潮吩咐护卫:“说来听听,探听到什么了?” 护卫飞快地瞥一眼原冲和常洛。 “没事。不是外人。” 护卫放下心来,把权家母女两个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原冲听完,低声骂道:“他奶奶的……” 孟观潮则气乐了,“要败坏我名声?用流言压我夫人?” 常洛怎么听怎么别扭,“这前一句,怎么像是大姑娘才会说的?” 原冲想了想,笑得东倒西歪,“没看出来么?这厮要对我嫂夫人从一而终。” 常洛笑得连酒杯都端不稳了。 孟观潮看着他们俩,揉了揉眉骨,又气又笑的,转头吩咐谨言:“带上印信,即刻传令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派出些官兵,围住权府,三日内,除非传唤,不得有人出入。”停一停,转向常洛,“三天时间,能帮着刑部找出罪证吧?” “没问题。”常洛道,“又不是两眼一抹黑,那母女两个不是给了线索么?有线索,事儿就容易办了。” 谨言则问:“官兵要对权家怎么说?” 孟观潮想了想,“就说他们家里有贼,为免三品大员后院儿起火、成为笑话,官兵理应效力几日。” 谨言称是而去。 孟观潮唤慎宇:“把权家帆叫来,我出门之前,让他在府门外等着。”. 权静书如何也没想到,翌日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官兵围住了府邸。 “怎么回事?”她没来由地心慌。 丫鬟也是一头雾水,照实答道:“五城兵马司东城指挥使说,府里有贼。为了防患于未然,府中上下人等不可出入。” 权静书皱眉,“他们听谁说的?又是谁让他们来的?” 丫鬟答:“太傅大人。” 权静书猛然站起身,又跌坐回床上。 这是怎么回事?与她的事情有关么? 她不敢深想,慌慌张张地让丫鬟服侍着自己穿戴整齐,去找母亲。 权夫人正坐在太师椅上发呆,看到权静书,有气无力地道:“你爹爹昨夜被太傅传唤,到此刻也没回来。” 权静书身形晃了晃。 连续三日,官兵日夜看守权府,权家帆每天白日去衙门,下衙去孟府门外站着——官兵闲谈时,把这事儿当笑话说了,有仆人听到,连忙禀明权夫人。 权夫人簌簌发抖,知道夫君和整个家族已经大难临头。 第三日傍晚,官兵撤离,锦衣卫来了,着手清查权府大大小小的书房。倒是不再限制权府上下的行径。 权夫人和权静书即刻出门,赶去孟府。她们总要看看,权家帆已经被太傅折腾什么什么样子,又能否通过向徐幼微道歉、恳求,避免横祸。 同一时刻的孟府,权家帆被唤到东院外院。 孟观潮握着一叠公文走向他。 权家帆慌忙行礼,“下官见过太傅大人。” “免。”孟观潮站定,寒星般的眸子眯了眯,语气和缓,“别慌,只是跟你说点儿事情。” “下官洗耳恭听。” “原本,你跟两广总督你来我往的掐架,挺有乐子。我本想再看几年。”孟观潮说,“我就不明白了,好好儿的日子你不过,为什么纵着你妻女做跳梁小丑?活腻了?” 权家帆不敢接话。 “别人给你挖坑,让你收受贿赂。我起初以为,这局是通过商贾设的,一查才知道,我太看得起你了。”孟观潮掂了掂手里的公文,“顺天府要接手各地的诉状,你居然压下了六个案子,反反复复,被告的那些官员,给了你多少银钱?” 权家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先帝在世的时候,对你很是认可,让我留着你。也正因为他这份儿认可,有些事,只要言官不抱团儿闹起来,我也就不深究弹劾你的折子。”孟观潮俯身,手里的公文袋敲打在权家帆肩头,“看准了我找不到取代你的人?你收受的贿赂,数目倒是不令人咋舌,可在那些银钱背后,是快要冤死的六个人。花那种银钱的时候,不心虚?不怕哪个真冤死了,找你索命么?” 权家帆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太傅大人……” 孟观潮目光淡漠,“在官场的这种好人缘儿,如何要得?以你的品阶,这是最蠢的触犯律法的行径。 “触犯律法了,知道两广总督攥住你的小辫子了,想到孟府了? “想到孟府也没什么不对,可你怎么能接着犯蠢,做了我最厌恶的事?” “太傅大人!”权家帆俯身,连连磕头,“卑职只求您饶我不死!” 孟观潮退开两步,信手将那一叠公文袋扔在权家帆面前,“别的罪名,我就不说了,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 这时候,有小厮跑过来,脆生生禀道:“权夫人和权小姐来了,求见四夫人。” 权家帆按着地面的手渐渐用力,恨不得扣进青石方砖。她们来做什么?是嫌还不够乱不够倒霉不成? 想到女儿……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生出怨怪来。 不是她出了那一记蠢招,局面并不见得没有斡旋的余地,她却寻死觅活又百般游说他和妻子,他心绪简直是慌不择路,也便想试一试,哪成想…… 孟观潮吩咐小厮,“带她们过来。” 片刻后,权夫人和权静书急匆匆赶过来,一见到区区三日就瘦了一大圈儿的权家帆,俱是掉下了又悔又恨的泪。 权夫人跪倒在夫君身侧,却是心神紊乱,一句话也无。 权静书则在惊惶之后稳住心神,跪倒在孟观潮近前,仰脸看着他,“太傅大人……” 都到这关头了,这女子却分明细细地修饰过妆容。孟观潮睨着她,只觉得反胃,心头的嫌恶到了眼底。 ☆、第 045 章 权静书对上孟观潮的视线, 身形便是剧烈一颤。 他那种眼神, 森冷而嫌恶,就像是看到了特别肮脏的东西。 而他在看着的,是她。 只是因为徐幼微而起? 自然是了。 他孟观潮娶的不是名动京城的美人, 而是他真心实意喜欢的女子。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然而, 为时已晚。 几息的工夫, 权静书心念数转, 出声哀求:“太傅, 能否容妾身见一见四夫人, 向她当面赔罪?一切过错,皆因妾身而起。” 孟观潮想让她嘎嘣儿死那儿,可是, 他得尊重幼微, 便点手唤来一名小厮,“去传话,问夫人是否得空。” 小厮飞奔而去。 权家三个人跪在孟观潮近前的时候,李之澄要回住处,经过的时候,不免侧目,就见孟观潮气势慑人, 分明带着杀意。 很难得的,她除了对着幼微、林漪,还能心生愉悦。 孟观潮发脾气的时候,也是很有看头的。 太傅收拾顺天府尹的事情, 已经传遍街头巷尾。寻常百姓都知道,又要有一名朝廷大员倒台,不知下一任顺天府尹会是谁。 至于事情的根本,她本不知情,眼前这一幕,却让她隐约猜到了几分。 男子、女子…… 孟观潮瞥见她,走出去一段。 李之澄走过去,刚要行礼,他已抬手,“乱客气什么?” 她微笑,轻声道:“这不是怕你在气头上,挑剔我礼数不周么?” 孟观潮牵了牵唇,“怎么会。” 李之澄主动说起林漪的功课,“《幼学》已经学到了第四卷,实在是聪明。我小时候都比不得令嫒。” 孟观潮不由想起了女儿悉心照料盆景的事,眉眼间有了飞扬的笑容,“那是,我闺女,能不聪明么?” 李之澄睇着他,笑一笑,“随后,你要是不干涉的话,我可就看着办了。” “你看着办。只一点,才学不能输给幼微。对了,林漪对习武有无兴趣?” “你闺女,习武做什么啊?”李之澄横了他一眼,“谁还敢欺负她不成?” 孟观潮想想,也是,笑了,“那就不习武,引着她学学骑马什么的就行。” “明白。”他的意思,是想女儿有个好身子骨。这男子,看到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愿意,或许就能将对方的一生看尽,或是为对方的一生做出安排。 又闲话几句,李之澄道辞离去。 小厮回来了,禀道:“四夫人说刚好有一点时间,可以见见权小姐。” 这小猫,吃饱了撑的吧?见那玩意儿干嘛?孟观潮心里没好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带她去见夫人。” 小厮称是,引着权静书去见徐幼微。 孟观潮缓缓地来回踱步,斟酌着如何处置权家帆。 原冲记挂着孟观潮的事情,这次便只是命心腹护送李之澄回住处。 孟观潮倒有些意外,笑了笑,“闲的你,又来看热闹?” 原冲笑笑地嗯了一声,偏一偏头。 两男子缓步走向别处,商讨着如何处置权家帆,又让谁补缺。 原冲建议道:“权家帆到了这地位,死是不能够了,就算罪过再大,也会有一帮人求情。流放三千里吧。流放的滋味,不比死强哪儿去。” 孟观潮沉默好一会儿,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原冲笑着,继续道:“吏部的意思是让窦明城或范从文补缺。苗维跟我说了大半晌,你觉得呢?” “范从文吧。”孟观潮说道,“窦明城年纪不小,资历足够,可总不乏意气用事的时候。三品大员,怎么能是愣头青的性子?他能在官场活着就烧高香吧。” 原冲莞尔. 卿云斋后园,一个镶嵌着玻璃窗的小花厅里,徐幼微坐在窗前的圆椅上,透过透明的窗户,望着被夕阳烟霞光影笼罩的庭院。 这几日,权静书相关的事,她与孟观潮私底下始终不曾谈及。这种事,内宅外院各有各应承的路数,多说无益。 权静书随着引路的丫鬟,步入小花厅,到了徐幼微近前,径自跪倒在地,凄然道:“孟四夫人,我是来向您赔罪的。” 徐幼微收回视线,看着权静书,“起来吧。” 权静书不肯起身,哭得梨花带雨,“四夫人,是我一时间猪油蒙了心,起了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您原谅我,好么?” “言重了。”徐幼微凝着她的眼睛,和声道,“你竟是来赔罪的?我正想成全你呢。” 权静书闻言,双眼立时一亮,闪过希冀的光彩,可在下一刻就看到,徐幼微牵出一个满含嘲讽的浅笑。她意识到,对方只是在试探亦或捉弄,不由涨红了脸。心绪起伏间,周身力气似被一下子抽空,险些跌坐在地。 她哽咽着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眼下家父家母正在外院跪着,不知太傅要如何发落他们。整个家族,都要陷入风雨飘摇。 “四夫人,您待人一向宽和仁厚,这次能否通融一二,饶过权家满门? “至于我,我是权家的罪人,听凭发落。 “徐家也曾陷入困境,您在那时急得病倒在床,定是因为不想眼睁睁看着亲人自高处跌入深渊,是不是?” 徐幼微抚着锦绣衣衫的袖口,“我嫁入孟府,外人可说的、可猜测的,定然不少。 “但我的姻缘,与你不同吧? “我要嫁的人,不是朋友的夫君或意中人。 “你是先起了妄念,家族才出事的。 “作何感想?不好受了吧?请令堂来给我添堵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绪?” 权静书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我之所以见你,是因心存疑惑。”徐幼微俯视着她,眼神单纯,“你看中的,到底是太傅,还是我的夫君?” 权静书小声道:“这两者有何差别?我不懂。” “我思来想去,觉得你看中的并不是哪个男子,而是我的夫君。”徐幼微牵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眸子则一瞬不瞬地凝住权静书,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在你看来,徐家满门早就应该身陷囹圄,而不是依仗孟府脱险。我不该甚至不配,在孟府享有锦衣玉食。” 权静书目光微闪,仓促地低下头。 “我是怎样的人?”徐幼微仍在自嘲地笑着,“我一味谋求的,不过是至亲安好,没有你那般非意中人不嫁的志气;我性情过于单纯、死板,圣贤书读太多,事事都要遵照繁文缛节,特别容易对付。——你是这样想的吧?” 权静书的手握成拳,指甲掐入手心。太讽刺了,她要在这时,通过徐幼微的言语,再念及母亲说过的话,才全然明白自己的心思。可是……太傅那样的男子,又是怎样的女子才不会倾心的? 徐幼微无声地叹了口气。至此,前世今生存在心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孟观潮绝不会朝令夕改,定要严办权家帆。而她私心里,则想从长计议,通过权静书,寻找与太后相关的蛛丝马迹,以图防患于未然。 由此,她起身向外走,“侍书,送客。” 回正屋的路上,她想着,日后不论权静书落到何处,得安排人长期观望着。而这又取决于一件事:权静书还会像前世一样恨上孟府么? 会的。不恨孟府,也会恨她。 能轻易生出做妾心思的人,那个脑子,寻常人理解不了,却一定会陷入极端,走上歧路。总之,不把自己折腾死不算完. 权静书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外院,心神恍惚地跪倒在双亲身边。 孟观潮让原冲去书房喝茶,大步流星走到三个人面前,“顺天府尹。” 权家帆身形伏在地上,“是,罪臣在。” “好好儿看看你的女儿。” 权家帆早已经六神无主,闻言只知道照办,直起身形,转头看着权静书。 “属于朋友的人、物,惦记上的时候,便是起了贼心。”孟观潮神色冷峻,“所以之前我说,权府有贼。” 三个人这才回过味儿来。 “江湖中人常说一句,朋友妻,不可欺。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却要给常来常往的人的夫君做妾。可笑。”孟观潮凝着权家帆,“你就是这样教导儿女的?你还纵着她们母女做张做乔?我要是有这种儿女,赏二两砒/霜了事。” 权家帆垂下头,无力地磕头,自动给自己加了一条罪名:“罪臣治家不严,德行有失。” 权夫人随着夫君磕头认罪。 权静书却因为砒/霜那一句生出彻骨的恐惧,心知已经别无选择,只得破釜沉舟,“太傅大人,刚才妾身已经向尊夫人赔罪,她并没怪罪。您应该比谁都清楚,尊夫人心善……” 孟观潮却抬手,对她晃一晃食指,语气冷酷:“不要提内人,你不配。” 权静书察觉到他周身气息骤然转冷,心头惊骇,再不敢言语。 孟观潮缓声道:“用裙带关系背离友人,是为不义; “因背离友人连累双亲,是为不孝; “巧言令色,生妄念,是为蠢; “自作聪明,要耍手段,是为心脏。 “不义、不孝、龌龊、愚蠢之辈,枉为人。” 他含带着嫌恶的冰寒视线,不大情愿地在她脸上停留几息的工夫,“自作了断。否则,我遣人处置。” 语毕,阔步去往书房,吩咐护卫:“该撵的撵,该送到刑部的交给衙役。” “是!”. 进到九月下旬,秋围时表现可圈可点的几名勋贵子弟,进到金吾卫或锦衣卫当差。 刑部那边,从速处理了权家帆的案子,数罪并罚,又因明知故犯,建议秋后问斩。 在朝堂上议论此事的时候,数名朝臣出列,为权家帆求情。不是权家帆人缘儿好,是因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必须得这么办:今日他人落难,你不闻不问,来日你遭殃了,别人也会漠视你的死活。最重要的是,官至三品的重臣,之于江山社稷,真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众人长篇大论地求情之后,俱是眼巴巴地望着太傅,是心知那位爷不说话的话,龙椅上的那位小爷不定要跟他们磨叽到什么时候。 有人腹诽:太傅要是先帝的儿子就好了。 有人犯愁:皇上九岁了,还是把太傅当亲爹似的言听计从,这可怎么好哦。 到末了,孟观潮与原冲亦出列讲情,建议流放权家帆及家眷三千里。 皇帝见太傅发话了,立时拍板定案。 而就在当日,权静书悬梁自尽了。 徐幼微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坐在寝室外间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孟观潮则伏案处理公文信函。 听李嬷嬷转述了谨言刚得到的消息,她心头一惊,险些扎到手。 孟观潮则是连眼睑也不抬,“知道了。” 李嬷嬷给夫妻两个续茶之后,悄然退下。 “怎么就自尽了?”徐幼微看着他。 “不该死?”孟观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徐幼微无法告诉他因由,只得含糊其辞:“我原本想着,她还有些用处……” “膈应你还是膈应我的用处?” “……”能力卓绝如他,有些关乎前世的事之于她,得来全不费工夫,譬如林漪的事;而有些事之于她,则是怎么做都是白费力气,譬如眼前权静书的事。 这就像是她想钓鱼,他直接把鱼竿折断了。 “就……再怎么着,也只是看中了你,不至于死吧?她不是寻短见的性子,你敲打她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孟观潮没好气,“央着双亲来孟府说项的闺秀,自来不少。死的只有她。”她是对这种事一点儿都不在乎么?是太信任他,还是根本不信任? 徐幼微见他神色不悦,忙道:“我只是太意外了。” “有什么可意外的?”孟观潮丢下手里的笔,睨着她,“之前我就不明白,你见那玩意儿干嘛?闷得慌?带逐风跑两圈儿不行?” 敢情是早就对她的态度心生不快了。徐幼微无法,弱弱地找辙:“内院、外院理事的章程,自是不同……” “她都要来你夫家分一杯羹了,你还要讲什么章程?”孟观潮愈发地没好气了,“先前是谁问我纳妾与否来着?我怎么说来着?怎么事到临头,只对权夫人干脆利落,对待权静书,却这般的拖泥带水?这都不是妇人之仁了,根本是小家子气。我的女人,何须对任何人纡尊降贵?” 末一句,足能让任何女子心生暖意,可小家子气那句,却让她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她小家子气?她只是想避免他今生再心寒动怒罢了。 只是,有苦难言。她在心里叹一口气,回避与他争执的情形发生,下地后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下了,日后不会了。四老爷若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去洗漱了。” 孟观潮嘴角一抽,瞪了她一眼。 徐幼微权当没察觉,欠一欠身,去了盥洗室。 孟观潮揉着眉骨,翻来覆去地想,没觉得自己对权静书的敲打有错,也没觉得刚才的言语有错。 说到底,不就是她不够在乎他么? 她喜欢他,是怎样的? 而他喜欢他,又是怎样的? 她是他半条命。 而他之于她,定是到不了那地步的。 到不了就到不了吧。 总不能因着今日的好,就忘了担心她死活看不上自己的光景。 他用力按了按酸疼的颈子,跳下地,转去沐浴更衣。 想开归想开,火气还是有一点的. 徐幼微回到房里的时候,就见他穿着纯白的寝衣卧在床上,头枕着双臂,翘着二郎腿,神色别扭得紧。 她没来由的心生笑意,觉得这样的他,像个赌气的大孩子。 她走到床前,在床边落座,扯了扯他衣角,“生气了?” 废话。他不看她,腹诽着。 “这种事,我一定比你恼火。可是,我也真有我需要顾虑的事。我相信你,真的。”她见他神色有所缓和,就摸了摸他面颊,“不生气,好不好?” “……那,得看你怎么哄我。”他说。 ☆、第 046 章 徐幼微看着他, 转动脑筋转移话题, 大眼睛忽闪一下,“可是……你还说我小家子气了呢。” 孟观潮想了想,也承认, 话是重了些, 可那不是太窝火了么。 徐幼微离他近了一些, 认认真真地商量他:“以后, 别这么说话, 好不好?” 他看着她。绞得七/八分干的长发, 用银簪松松地束着,双唇粉嫩嫩的,穿着粉红色寝衣, 整个人看起来也是粉嫩嫩的。那份美, 活脱脱的出水芙蓉。 此刻,那单纯又认真的神色,让他想起了她央着自己吩咐李嬷嬷准许她做针线的时候。 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他意识到,想跟她置气吵架,大抵是不能够的事情。 他笑起来,展臂把粉嫩嫩的人搂到怀里,语气分外柔和:“我那不是让你气着了么。有人惦记我, 你却还有闲情见她。搁你你会怎么想?” 徐幼微解释道:“我只是想探究一下原由。心里有数了,才能引以为戒,避免重蹈覆辙。却不想,落到你眼里, 变成另一回事。”沮丧之后,脑子清醒了,也就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而不再是心慌意乱之下地随口敷衍。 孟观潮嗯了一声,并没因她无意间跑题而忘记初衷,“应该早跟我打个招呼。真让我窝火了好几日。你自己说,该不该好好儿哄哄我?” 她哄他?权静书那根线断掉了,她心里沮丧得不行,还不知道找谁哄呢。但是,对上他熠熠生辉如黑宝石般的眸子,感受到那眸子里的温柔和笑意,心就柔软得一塌糊涂,“哄人啊……”还是哄他这样的大男人,“从没试过,给我支支招儿?” 孟观潮认真地想了想,“我这人吧,从没老老实实地被人欺负过。今儿想尝尝那滋味。”说着,让她坐在自己身上,手就不安分起来。 “……”他被人欺负?此刻这是谁欺负谁呢?——天生就没长被人欺负的那根儿筋。她心里又气又笑,身形则因着他的不安分下意识地挣扎扭动,双手撑在他肩侧。 孟观潮勾低她,“怎样?” “真窝火了好几日?”她问。 “废话。” 徐幼微敛目,不由比较起同一件事在前世今生的差别。 在前世,他瞧着她给孟文晖纳妾,那妾室还是她的好友,心里定是气得不轻吧?气孟文晖不是东西,更气她居然让权静书如愿了。 为着她明面上的成全那对男女,他忍着权家帆的过错,默默地看着她逆来顺受。 放在心底的人,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明面上始终被冷落怠慢。而问她愿不愿意离开的时候,她说不。 得气成疼成什么样儿? 心念数转,她吻一吻他的唇,身形挣了挣,“你……等一下。” 孟观潮顺势放开她。 徐幼微坐直身形,低下头,灵秀的手迟疑着寻到系带,轻咬一下唇瓣,手势轻巧地挑开衣带,褪下寝衣,现出里面的淡粉色肚兜。 白皙的肩头、手臂,与那淡粉色相互映衬,显得娇弱,惹人怜惜。 随后,她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抬了眼睑,带着点儿羞窘看他。 这之于她,已经很不容易了。孟观潮心里熨帖至极,怕她冷,坐起来,将她抱在怀里,逸出低低地喟叹之余,牢牢的吻住她。 他自然绝不是贪/欲之人,一个月有半个月要与她相安无事,余下的那半个月,又会因为晚归甚至彻夜不归,只剩下几日与她温存。 这回事,不该想的时候,就算她在自己怀里,也无绮思;而在可以的时候,只要她在眼前,简直就是沾火就着。 也是够邪门儿的。 他的手绕到她背部,熟稔的解开那一根根纤细的系带。 徐幼微觉得颈间一空,连忙抬起手来,按在锁骨下方,阻止那轻巧的衣物下滑。 孟观潮笑起来,侧头吻了吻她耳垂,“唱哪出呢?” 她闷了一会儿,闷出一句:“灯,太亮了。” 他笑得更欢,反转身形,将她安置到床上,视线灼热地在她身上流连,“踏雪撷梅,不如这犹抱琵琶半遮面。” 徐幼微没好气地抿了抿唇。 伴着她的喘息,窸窸窣窣一阵之后,孟观潮又低低地说:“出水芙蓉,不如芙蓉出水。” “……”徐幼微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孟观潮,你小时候……是不是做八股做出毛病了?” 好些文文雅雅的词句,被他这么一倒腾,就成了暧昧至极的意思。要命。 他笑着啄了啄她的唇,“都饿得有小脾气了?” “……”徐幼微抬脚踢他,却让他得了方便,偏又得了便宜还卖乖: “别煞风景。大不了,等会儿,往死里咬我就是了。” “……”徐幼微腾一下红了脸。绕弯儿或是直白,都让她招架不住。 “那才是你的杀手锏,让我舒坦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徐幼微觉得全身都在发烧了,勾过他,用吻堵住他的唇。 他轻轻地笑着,热切地回应。 …… 四更天了,他终于罢手,慵懒餍足的大猫一样,拥着她。 徐幼微强忍着睡意,说起先前的话题:“以后还会那么说话么?” “尽量。”孟观潮歉然道,“在军中待的时间久了的人,肚子里墨水儿再多,平时也懒得咬文嚼字,越不是外人,说话越不过脑子。” “那可不行。”徐幼微柔声道,“夫妻之间,伤人的话说多了,就会成为心结。有了心结,便会生出隔阂。” 孟观潮斟酌片刻,“好,答应你。横竖又不会见天儿地有人要做我的妾室。” “……”徐幼微无语得很。 “真的,我记下了。下不为例。”他笑着拍拍她的背,柔声承诺。 “这还差不多。” 孟观潮和她闲聊:“昨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心里还高兴得不行。” “什么梦?” “梦见我们有孩子了,是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儿。” 徐幼微反对:“梦是反的,我要和你一样好看的儿子。” 要儿子?他想要女儿,想得都做梦了好吧?孟观潮不接这话茬,“醒来之前,正在给女儿取乳名,叫宝儿好不好?” 徐幼微不自主地认真地陪他胡扯起来:“要是儿子,就叫宝哥儿?” 他微微蹙眉,“要儿子做什么?怪难管教的,赶上一个我这种性情的,有你哭的时候。” 徐幼微讶然,“这叫什么话?合着你压根儿不想要儿子?那怎么传宗接代啊?” “要个女儿就行,留在我们跟前,我拐个最出色的女婿到家里来。一样的。” “……”徐幼微翻身背对着他,“你给我一边儿凉快着去。大半夜的,竟说些疯话。”她也是闲的,搭他话茬做什么? 他笑着追过去,“咱这小身板儿,不是不禁折腾么?” “不是在调理了么。你少犯浑,等我好了,要多生几个孩子,什么时候被你气得找不着北了,让孩子们替我修理你。” 他哈哈地笑,将她身形板过来,“行啊。那就生一个儿子,三个女儿——跟林漪加起来,四角齐全了。” 徐幼微啼笑皆非,但是转念想到他算是独自长大的,有表姐妹、胜于手足的朋友,却没有至亲的姐妹,想要女儿也是情理之中。她笑着,与他十指相扣,不介意让他在憧憬之中更愉悦,“但愿能让你如愿。”. 没几日,新任顺天府尹范从文就任,而权家帆,已经和家眷在流放途中。 强权之下,花飞叶落,只需一场风兼雨。 权静书的事情,苗维、常洛、原冲自是不会告诉任何人,权家那边,又算是第一时间就封锁消息,因此,外人都未听闻。 原四夫人过来与徐幼微闲谈时道:“流放而已,权静书怎么就会寻了短见?” 徐幼微只是道:“我也不明所以。她倒是得空就到卿云斋找我说说话,但也只是说些闲话,是否有难处,我也看不出。” 原四夫人便听出来,二人交情一般,要么就是权静书一头热,上赶着攀交情,还没个眉目,家里就出事了。她释然一笑,岔开话题:“我公公婆婆这一阵,高兴得不得了,原由你也晓得。” 徐幼微笑着颔首,“上次和我婆婆过去串门,听原伯母提了几句。” “这两日,见到老五就问,什么时候能上门提亲,要不要他们帮忙。”原四夫人笑道,“老五就说,人家看不上我,等到明年正月之后,你们再可着劲儿帮我也不迟,眼下什么都别做。” 让亲人帮衬,怎么还有时间的限定?徐幼微若有所思。 进到十月,身在外地的大老爷办差得力,同时上折子、写信给孟观潮,说可以另外安排人手接替他,不然他只能请一段日子的假——长子成婚,他不可能不露面。 孟观潮让他回京复命,此后以郎中职在户部行走。 大老爷回到帝京几天后,到了孟文晖与逢三小姐的婚期。 孟府西院张灯结彩,在吉日前两日就热闹起来,东院则只是敷衍地做了些表面功夫。 逢氏进门当日,孟文晖酩酊大醉。 认亲时,徐幼微照着府中惯例,赏了逢氏厚重的见面礼。 喜事过后,大老爷每日都会到外书房或卿云斋找孟观潮,原由还不少:孟文晖请封世子的事、孟文晖的差事、还在诏狱的逢舟。 孟观潮只给他一句准话:入冬时,逢舟就能放出来了。至于孟文晖的事,一概不准。 大老爷急得气得晕头转向,一次索性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不如把这国公爵位送给你!” 孟观潮失笑,“好像你能做主似的。”爵位而已,先帝、皇帝先后几次要赏他,他都婉言谢绝了——犯得着抢别人的? 逢氏嫁进孟府半个月之后,这日来到卿云斋,正式求见徐幼微。 ☆、第 047 章 小丫鬟进去通传的时候, 逢氏带着捧着锦盒的奶娘罗妈妈等在廊间, 垂眸看着脚尖。 她造访卿云斋,是想通过这样的往来,与四夫人搭上话。凡事都要有个开端。 在西院, 四老爷那人缘儿……除了四娘, 哪一个都是谈及色变, 对于四夫人, 却是交口称赞。 委婉地打听之后, 知道了四夫人给元娘添箱、对年纪小的侄子侄女照顾有加的事。 而自她进门至今日, 四夫人对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 至于原由,或许是孟文晖惹了四老爷的嫌弃,连带的让四夫人嫌弃, 在如今, 捎上了她。 这样下去可不成。 门帘一晃,卿云斋的大丫鬟侍书走出门来,笑盈盈地道:“大奶奶,夫人请您进去说话。” 逢氏忙定一定神,牵出温婉客气的笑容,随侍书走进厅堂,转入东次间。 徐幼微坐在临窗的棋桌一侧。 逢氏走上前去, 恭敬行礼。 徐幼微抬一抬手,语气柔和:“坐下说话。” 逢氏称是,在她近前落座。 徐幼微唤丫鬟上茶,随后开门见山:“找我有事?” “没有, 没事。”逢氏忙道,“只是想私下里给四婶婶请安,再就是,成亲之前,曾经叨扰祖母和四婶婶,那时不知轻重,还望四婶婶勿怪。” “言重了。”徐幼微语气愈发柔和,“你能体谅我与太夫人就好。毕竟,在那时,我们不免多思多虑,想到了你的难处。可是,你的事情,不论到何时,都是外院才能干涉的事,别说我们无心,便是有心,也没法子帮你。” 得,还没怎么着,就堵住了她开口为父亲求情的可能。要说不沮丧,那是假的,但是,这也在预料之中。 她该指望的,是大老爷、大夫人和孟文晖,他们甩手不管或是有心无力的话,才是想法子求四房的时候。 逢氏笑道:“四婶婶放心,这些我都明白。” 侍书、怡墨奉上茶点。 徐幼微示意逢氏喝茶,继而开始扯闲篇儿:“听说家中姐妹三个?有无兄弟?” “只有姐妹三个,没有兄弟。”逢氏的意态、语气,始终恭敬有礼,“我大姐夫是秀才,屡试不中;我二姐夫是外地名不见经传的官吏。”父亲还有两个妾室,但在她之后,母亲和两名妾室都不曾再有喜脉。这样的情形,只能认命。 徐幼微颔首一笑,有些明白,为何在关键时刻,出头的是眼前的逢氏。 逢氏这才从随侍在侧的罗妈妈手里接过锦盒,亲手递给侍书,“无意间得的两块墨,应该还不错。我没读多少书,林漪堂妹却正在读书,大抵用得着。” 其实,是因为认亲的时候,徐幼微赏了她一支赤金点翠如意步摇,价值不菲,她回赠的却只是一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砚台,想来总是不安。 不说送她,却说送给林漪,徐幼微笑笑地道谢,命侍书送到小书房,妥当地收起来,然后,继续扯闲篇儿:“嫁进来这段日子了,可还习惯?与元娘、二娘相处得怎样?” “她们和我婆婆一样,待我很好。”逢氏微笑道,“只这段时日而已,一想到元娘明年就要远嫁到江南,很是不舍。” 就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说着可有可无的闲话。要是换了孟观潮,估摸着只听片刻就不耐烦了,她们却是笑容和煦,都很惬意的样子。 盘桓了大半个时辰,逢氏起身道辞,徐幼微亲自送她出门,回到房里,对着棋盘,接着琢磨一道九宫格的题,做出来之后,转到西梢间,亲自动手做书签。 侍书、怡墨在一旁认真地看着。这一阵,四夫人每日下午都会留出一段时间做书签:细细地将竹片打磨得格外纤薄,又在上面篆刻出梅兰竹菊,今日篆刻的,却是一只鼠的轮廓。 侍书不由猜测:“四夫人,先前做的刻着梅兰竹菊,是不是一套?” “是啊。”徐幼微笑着看她一眼,“过两日,记得跟外院说一声,给我做个放书签的小匣子,嗯……类似笔筒也好,反正你让他们照着尺寸办就行。” 侍书笑道:“奴婢记下了。” 怡墨则道:“夫人眼下是要做一套十二生肖的书签么?” “嗯。” 两名丫鬟都觉得这主意好。 “四君子那一套,要送给太夫人。”徐幼微有什么事,并不瞒她们和李嬷嬷,“这套十二生肖的,要是能做成,就送给四老爷。你们可别把我卖了啊。” 侍书怡墨忍俊不禁,齐声称是,让她放心. 下衙后,孟观潮坐在马车上,阅读苗维极力推荐的一册书。是上次恩科时的状元郎所著。 大致地翻了一遍,他就觉得,不是苗维脑子有病,就是他脑筋有毛病了——苗维向他推荐时,那一通夸啊,可他瞧着,只能算是一部闲书,无聊时用来解闷儿,都不是首选。 文章、书籍这东西,也是要讲缘分的。他想,回头让翰林院、国子监、都察院的熟人都看看,听听他们怎么说。 要是都说好,那就在私心里承认是自己的问题,找找根由; 要是都与他心思相同,那就得琢磨一下,状元郎是不是跟苗维有什么猫腻。 有的话,一并敲打。 没有的话,就只让状元郎务正业,别没事儿就著书立论连带地丢人现眼——这状元,可是他代替皇帝点的。 他将书册扔到一旁。 片刻后,有随从在车窗外禀道:“四老爷,长宁侯世子来了,要……护送您回府。” 长宁侯世子林筱风,今年十八岁,在秋围中表现不错,如今在金吾卫行走,任指挥佥事。 孟观潮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到了府门前,孟观潮让车夫停下,下了马车,转头寻到林筱风,勾一勾手,示意他到自己近前。 林筱风的打扮与孟府的护卫无异,看到太傅的手势,立时笑得现出一口白牙,面容更显俊朗。他跳下马,快步赶过去。 孟观潮问:“谁准你监视我的?金吾卫同知还是指挥使?” 监视太傅?那不是找死么?林筱风色变:怎么只是两句话,这位爷就把他和上峰一并定罪了?他连忙道:“不不不,太傅千万别多想,晚辈只是感念知遇之恩,甘效犬马之劳。” 孟观潮凉凉地一笑,“甘效‘犬’马之劳?我倒是真缺个蹲着看门的。” “……”林筱风冒汗。 “走。” “是!”林筱风干脆利落地应声,走向坐骑时却又补了一句,“反正属下不会忘了太傅的恩情,总能找到报答的机会。” 孟观潮正负手走上石阶,闻言只一个字:“滚!” “是!”林筱风挨了训斥,反倒眉飞色舞的,又笑得现出了亮闪闪的白牙。 长宁侯林府,在外人眼中,门第是很高,可也只有门内人知道,林家先是十几年不得先帝待见,皇帝登基之后,也没得着太傅的待见。眼看着就要家道中落,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积蓄都用来做门面功夫。 父亲私下里总是抱怨先帝、太傅,连君臣两个一个德行的话都说过,横竖是笃定林家再无出头之日。 他自小就感受到,爵位,只有深得帝王宠信的门第,只有地位身份与之匹配的时候,才能得到应有的益处,否则,便会沦为高门中的破落户。 他这两年苦练骑射,苦苦研究兵法,到今年秋闱的时候,打通门路,得以参加。 也看得出,太傅、五军大都督对秋围的心态,是在矮子里边拔高个儿,毕竟,比起他们,自己和一干勋贵子弟,太嫩了些。 最终,他凭着箭法和在阵势中的应对之策引得太傅留意到,受封为金吾卫指挥佥事。 区区数日,变着法子和林家攀交情、上赶着做无本儿生意的就比比皆是。当然,双亲也没一得势就忘乎所以,眼下只做稳妥的小本生意,只求逐步缓解捉襟见肘的窘境。 太傅要真是凭喜好行事,哪里有他的出头之日?他想报答恩情,亦想跟随在太傅身边,学处事、用人之道。 孟观潮进到外院,回事处的管事跑过来,交给他一份拜帖:“顺天府尹范大人遣管事送来的,人还在等着。” 范从文原在地方上为官,一方疆吏,如何比得过在藏龙卧虎的朝堂占有一席之地,上任后,自然少不得要递拜帖,感激吏部的举荐、太傅的任用。 孟观潮说:“传话给顺天府尹,抓紧把权家帆压下的几桩冤案办妥。见我别用脸,用才干。” 管事忍着笑,称是而去,边走边把三言两语扩充成一套客气委婉地说辞。这已是回事处一个不成文的惯例. 太夫人坐在厅堂,淡然望着满脸戚容的窦夫人。她与窦夫人,相识十来年了,原由是窦二小姐钟情观潮,至今未嫁。 权家帆入狱之后,吏部推荐了窦明城、范从文,两人入仕的年头分别是二十七年、二十一年,最终观潮选了范从文。 明眼人都明白原由:顺天府尹掌握帝京诸多要务,能力出色的话,可以参详一些军国大事,给出自己的建议。相反的话,连手头的案子都处理不完,做不了两年就得被新人顶替。 权家帆的罪名不少,但在断案方面是个人才,处理公务一向爽利。罪行迟早要浮出水面,但若不是陷入妻女变相地帮两广总督坑他的局面,出了昏招,从而惹得观潮彻查,应该只是个辞官致仕的结果。 太夫人每每想到权家的事,好笑之余,总是心生警惕:男子在仕途上行差踏错,有时也只需要一个被亲人影响的契机,一个决定做错了,便会颠覆自己和亲人的生涯。 而她与幼微,都是观潮的软肋。她们,绝对不能出差错。 眼前的窦夫人,原本笃定窦明城会成为新一任顺天府尹,却不想,输给了资历短六年的范从文,心里憋屈得不行,找太夫人诉苦来了: “……且不说资历,只比较科考的名次,我家老爷就比范大人高,在官场上,谁不说他刚正耿直?” 是啊,耿直得在观潮眼里成了愣头青。太夫人腹诽着。 “这种事,我也知道,您只愿意听听,不会理会。”窦夫人停止抱怨,神色哀伤地看着太夫人,“我家老爷十余年待在原地不动,也罢了,眼下,我二女儿已经病入膏肓,原由您也是清楚的。” 太夫人扬了扬眉,笑,“再清楚,又有什么法子?” “我知道,十来年前,看中太傅的闺秀比比皆是,为他迄今未嫁的,不是一个两个。有多少人怕他,就有多少人倾慕他。”窦夫人眼中有了水光,“但是,我那女儿,真的不行了,成不了多少时日了,能不能……” “直说。” “能不能让她在临终前了却夙愿?”窦夫人小心翼翼地说完这一句,便连忙补充,“若是不行,那么,您能否劝说着太傅纡尊降贵一次,去看看她?” 太夫人爱莫能助地笑了笑,“不管哪一桩,我都不能替观潮做主。而且,也不认可。你不如去问太傅。” “我……我要是敢问他,早就求见他了。”窦夫人一副随时都要痛哭失声的样子,“这些年了,我如何不知,他什么事都做得出,只关乎女子这一点,不是一般的洁身自好。 “您那儿媳妇,不是一般的有福气,但是,他不能将心比心么?他若错过了娇妻,这一生会怎么过?” 太夫人一笑,“还能怎么过。若无把握,他都不会让意中人知晓,更不会打扰意中人。” 窦夫人闻音知雅,在眼泪掉下来之际,便匆忙取出帕子,拭去眼泪,起身道:“我明白了。不耽搁您了。我女儿病故的时候,便不给孟府报信了,省得您为难。” 太夫人起身相送,委婉地劝慰了几句,望着窦夫人黯然离去的背影,苦笑。 观潮,着实是个惹事精。这类事,十来年了,不知应承过多少次,而他听了,也权当没听到。 他钟情幼微,只是他的事。谁钟情他,也不关他的事。早就品出来了。 回房时,她叮嘱王嬷嬷:“吩咐下去,这种事,不要告诉四夫人。”让儿媳妇知道别人对儿子痴情到什么地步,全无必要。儿媳妇可是名动京城的美人,谁又知道有多少人在心里放不下她? 可以的话,真想把小两口这种烂桃花全部除掉,让他们清清静静和和美美地过自己的日子. 当晚,孟文晖很晚才回房。 逢氏全无睡意,坐在妆台前发呆,听到脚步声,忙起身行礼。 孟文晖抬手示意免礼,打开一口箱子,一面翻找东西,一面问,“下午,你去见四婶婶了?” “是。” “说什么了?” 逢氏道:“只是闲话家常。” “那就好。”孟文晖叮嘱道,“别跟她提外面的事,更别跟太夫人和四叔提。” “……”逢氏讶然,“我父亲,难道真要像四叔说的那样,入冬时才能出来?” “不然怎样?”孟文晖道,“你几时见过当朝太傅朝令夕改?” 怎么没见过?当初徐家的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逢氏思忖着,却不敢说出口。 孟文晖找出一个黄杨木小匣子,拿在手里,向外走去,“歇了吧。我去外院,不回来了。” 逢氏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 晚间,长安没什么事,主动去了外书房,对原冲说:“我去李小姐那边看看。” 原冲嗯了一声,继续伏案忙碌。 长安带上原冲的名帖,在夜色中从速赶到李之澄的住处附近。 负责日夜监视那所小院的长兴、长福见到他,只用手势打个招呼。 长安打量着周围环境,寻找着适合监视的隐蔽之处。这期间,听到院中有孩童的嬉笑声,不以为意。 他之前就对五老爷复述过长兴、长福所见:李小姐雇用的两名仆人是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 “娘亲!”有稚嫩而甜美的男童声音传入耳中,“哥哥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就……嗯,出来玩儿。” 长安不自主地笑了笑,但在同时,却瞥见长兴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嗖一下站起身,下一刻,更是忘了自己是在被树影遮挡的墙上,后退一步,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地上,幸好训练有素,并没痛呼出声。 若非大事,长兴绝不会慌成这个样子。他疾步奔过去,微声问:“看到什么了?” 长兴蹙着眉,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出大事了……得去请五老爷。那孩子,刚刚喊李小姐娘亲。” 长安身形猛地一震,面色也有些发白了。 ☆、第 048 章 如果李之澄已经与人成亲, 有了孩子, 那么……自家爷所做一切,又算是什么? 一时间,长安对李之澄陡然生恨, 他磨了磨牙, 对长兴道:“你去给五老爷报信, 越快越好。”随后打个响亮的呼哨, 将在附近的人手召集到跟前, 沉声道, “五老爷过来之前,把那几个人看守起来!” 在院中的李之澄听到长安的话,心完全沉了下去,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笑着哄着怀里的孩子,“南哥儿乖,有客人来了,娘亲要应承一番,你去找奶娘,好么?” 南哥儿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 颠儿颠儿地去找奶娘。 李之澄站直身形,望着院门口,等待他的手下进门。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之前就感觉到, 这所小院儿被监视起来了,惊惧之后,让奶娘在这几日内千万将南哥儿日夜留在房里,开始着手安排南哥儿的去处。 可奶娘只是寻常女子,总会有大意的时候,南哥儿又是个三岁的孩童,怎么可能日夜都听话地留在房里。 眼下,她只担心,如果他发疯,自己势必要连累无辜。 长安寒着脸走进院中。手下已各司其职,封住李之澄与夫妻二人离开的路。 “别吓着孩子。”李之澄说。 “那么,您在五老爷过来之前,也别让我为难。”长安甩下这句话,循着孩童的语声,走进东厢房。 一个孩童约莫四五岁,正拽着竭力维持镇定的一名女子抱怨:“只是晚一点儿睡,娘,我想看星星。” 三岁左右粉雕玉琢般的孩童,则坐在女子怀里,小手握着一个小小的风车,笑眉笑眼的。 稍一打量这孩童,长安整个人便是剧烈一颤,他转头望向李之澄,满脸惊愕. 原冲忙完公务,便调转太师椅的角度,舒展开双腿,将双脚搁在近前的杌凳上。 他按揉了一会儿眉心,视线落在那方常用的龙尾石砚上。 那是孟老国公爷在世时赏他的。 老国公爷对观潮,打罚的时候下死手,平时则是往死里溺爱着,典型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不,那该是砍一刀给一阵甜头。 因为与观潮交好,老国公爷对他一向很好,他心里却非常不认可那位长辈的教子方式。 当初他与观潮打完生命中第一场硬仗,战捷回京之后,老国公爷就给了观潮一通板子,他听说后,瞠目结舌。 那种事情,在原府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他双亲就算气急了,也只是用鸡毛掸子虚张声势,观潮所受的,却是重伤。 多气人。观潮在两军阵前都没落下伤,回家后倒差点儿被修理死。 观潮养伤期间,他隔十天半个月去看一次——那时候,还不是至交,相处时都有些拧巴。其实就是跟自己拧巴,服软或关心的话,如何都说不出口。 第一次去看望,观潮只穿着中衣中裤,盘膝坐在窗前棋桌前的椅子上,握着一只扁平的小酒壶出神,本就白皙的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间凝着他从没见过的寂寥、清冷。 光芒万丈的孟观潮,改为被月光笼罩,让人觉得孤单。 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回过神来的观潮牵了牵唇,问,来幸灾乐祸的?语声很沙哑。 他笑了笑,说不是,真不是,来跟你下棋的。说完,在棋桌前落座。 观潮却对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壶,说喝酒吧。 他瞪了观潮一眼,恶狠狠的。 观潮微笑,指了指太阳穴,说这儿,木着才好受点儿。 他心里特别难受,取出棋子,打好座子,说边下棋边喝酒。 一整个下午,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下棋,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没再说话。 对老国公爷的不认可,大抵是在那一日生出。 后来,用心观察别的武将,发现有很多人不善于教导子嗣,不是没工夫,把子嗣扔给文武师傅,就是脾气差,不懂得对子嗣循循善诱。 那时候,他和观潮待人处事,还不似如今这般粗暴,只要不是自己打心底嫌弃的人,都能以礼相待。 那时候,他们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郎,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千钧一发,心却不曾因人情世故留下不可释怀的殇痛。 老国公爷病故之后,观潮的性情有了显著的变化:夺情挂帅出征期间,每日除了排兵布阵、军务、冲锋陷阵,恨不得一个字都不说,稍有空闲,只愿意独自坐着,独自饮酒。 弟兄们出尽法宝地惹他生气、逗他笑。 他们还没累,观潮先看累了,说,我就想独自待一会儿,想想我们家老爷子,这都不行? 他们听了,都心酸得不行。 到观潮能够谈起丧父之痛的时候,已经回到帝京,处事变得格外跋扈,一次跟他喝酒时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不少次,那是真恨得牙根儿痒痒;可他走了之后,想到的就全是他的好,抓心挠肝地疼,疼完了,心空了一块儿。 那是他能够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的伤痛。 观潮与老国公爷之间的情分,必然是复杂至极。 他以为,没有什么伤痛,能胜过亲人消亡,没有哪种感情,能复杂得过孟家父子的情分。 却原来,不是那样的。 让一个不惧生死的男人疼到有苦不能说、只能长久沉默隐忍、再一步步对情绪失去控制的,还有男女之情。 观潮一度到了债多了不愁的地步,如今也已熬出了头。 他呢? 他有时会怀疑,自己余生都要置身在情爱的修罗场,没人超度,不得救赎。 匆匆的脚步声打断原冲思绪,他蹙眉,听出是长兴。 长兴没通禀就走进门来。 原冲蹙眉,刚要发作,长兴已急声说明原委。 原冲听完,全然僵住,似是血液都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神色恍惚地问:“你说什么?孩子?” “是!”长兴用力点头,“长安已经将宅子里的人看管起来,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原冲面色越来越苍白,额角的青筋跳了起来,语气却轻飘飘的,“把人送到什刹海的别院。”. 别院中,长安见到眼神暴躁的原冲,匆匆走上前去,“您先别动怒,那孩子……”他凑近些,低语两句。 原冲身形一僵,继而步履如风地走过垂花门,“带我去看。” 长安称是,紧走几步,带他去往内宅。 原冲走进灯火通明的正房厅堂,在罗汉床上落座,又站起身来,困兽一般来回踱步,片刻后,又回身落座。 抱着奶娘的南哥儿、李之澄随着长安进门来。 原冲视线近乎急切地落在南哥儿的小脸儿上。 已经很晚了,这孩子却还没睡,且精气神儿十足,怀里抱着一个小老虎布偶,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奇地环顾室内。 那眉宇…… 原冲先是全然窒息了,随即,一颗心狂跳起来。 有那么一刻,他想起身,动不得。他试图抬手,要借扶手起身,手指却轻轻抽搐着。 南哥儿已经看到神色有异的他,却不害怕,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转头问李之澄:“娘亲,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李之澄牵出温柔的笑容,避重就轻,“来……看看景致。这里好么?” 南哥儿胖嘟嘟的小手无意识地抚着布偶,“嗯……要到明天才知道。天黑着,看不清楚。” 短短时间之内,原冲用尽所有力气克制着,终于让自己恢复平静。他起身,步调平缓地走向南哥儿,轻咳一声,顺着母子两个的话题,声音沙哑地道:“明日带你看看这里的景致,好么?” 南哥儿看向他,又扭头看了看李之澄,抿着小嘴儿笑了笑,不答话。 长安示意奶娘放下南哥儿。他不知道南哥儿会不会愿意让五老爷抱,却是笃定,五老爷一定想离孩子近一些,再近一些。 此刻,原冲眼中只有南哥儿,言语是在仅存的理智控制下说出的:“怎么不说话?不愿意?” 南哥儿站在地上,仰着小脸儿看他,“你是谁啊?” 原冲俯身,双手迅速而用力地交握一下,以此阻止手指近乎痉挛般的颤抖。他笑着,伸出手臂,把那小人儿抱起来。 笑,在这一刻,倒是最容易的事。 “先给我抱抱,我就告诉你。”他语气里有着自己不曾意识到的轻柔。 身形落入陌生男子的怀抱,让南哥儿下意识地挣了挣,随后,就近距离地,认真地打量原冲。 原冲的手,抚上南哥儿的小脸儿,又握住他白嫩的手。 小小的手、小小的身子,小小的面容,眉宇与他酷似。 这是他的孩子。不需询问任何人。 比起他在这年龄段的侄子侄女,他的孩子瘦了些;比起他的侄子侄女,他的孩子的穿戴太过寻常。 颈间没有戴镶赤金或纯银的长命锁;手腕上没有镶嵌着宝石的小金镯;衣料是很廉价的绸缎;脚上穿的是没有一丝花哨的圆口鞋。 他的孩子……穿戴一如寻常百姓家中的孩子。 他的心,狠狠的,一抽一抽的疼着。 他费力地吞咽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南哥儿却笑嘻嘻地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原冲。我是——”原冲哽了哽,“我是原冲。记住了?” “哦。”南哥儿认真地点头,“我是南哥儿,名字是李熙南。” “熙南,”原冲摸着孩子的小脑瓜,“李熙南。”他把李字咬得有点儿重,心里恨意重重,唇角浮现的笑容,则透着失落。 长安用力揉了揉发酸的鼻子。 奶娘泪盈于睫。 李之澄背转身。 南哥儿没留意到别人的异常,注意力都在抱着自己、明明一直在笑却显得伤心的原冲身上,“你是娘亲的朋友、亲戚吗?” 原冲说:“我与你娘……相识十来年,她是我至亲至近——”同时亦恨之入骨——“的人。” 南哥儿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一下,“可我从没见过你诶。” “因为,我与你们走散了。”原冲轻轻地磨了磨牙,“直到前不久,你的孟伯父派人接你们过来,我们才有今日的团聚。” “孟伯父?” “嗯。他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物。等他得空了,让他来看你。” 南哥儿笑着点头,“好啊。” 原冲笑容里终于有了些许真实的愉悦,“娘亲已经跟我说好了,日后你们在这里住下,愿意么?” 南哥儿并不迟疑,“娘亲愿意,我就愿意。” “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 “总搬家啊。”南哥儿挺了挺小胸脯,“我长大了,不怕的。” “……乖。”原冲吃力地吐出这一个字,下巴抽紧,视线瞥过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 南哥儿端详着他,伸出小手,摸着他的下巴,“你是不是很难过?” “有么?” “好像有一点。”稚嫩的小手无意间碰到了他下巴上的胡茬,不由得逸出欢快的笑声,“痒。” 原冲的心,立时酸痛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把住那只小手,按在下巴上,摩挲着。 南哥儿笑得小身子扭来扭去。 原冲也随着他笑,继而点到为止,“明儿再陪你说话,四处转转。去睡觉。” “好!” 原冲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南哥儿的面颊,把他交还给奶娘,又问长安:“都安排好了?” 长安称是,转身唤来一名管事妈妈,“带——南少爷和奶娘到东厢房歇下。” “娘亲,你不会走吧?”南哥儿问道。 李之澄转过身,神色如常,“不走。安心睡。” “好。”由奶娘抱着往外走的时候,南哥儿将小下巴安置在她肩头,笑笑的望着原冲。 原冲负手站在原地,也笑笑地看着他,直到他离开厅堂。 原冲对长安道:“赶早去见太傅,帮我和李先生请几日假,他若问缘故,照实说就是。另外,请他亲自去原府一趟,帮我跟二老扯个谎。” 长安称是,悄无声息地退出。 原冲缓缓踱步,随着步调,周身的寒气越来越浓。 过了好一阵,他向西面偏一偏头,“你来。” 室内已无下人,这话自然是对李之澄说的。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西次间,进到西梢间。 刚一进门,他便发了狠,回身勾过她,再一转手,把她身形掼向墙壁。 她身形结结实实地地撞到墙壁,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一声不吭,轻轻吸进一口气,慢慢地扶着墙壁站起来。 他欺身过来,一手撑着冰凉的墙壁,一手扣住她修长纤细的颈子,一点一点收紧,加重力道。 恨极了。 想扭断她的脖子,或者,让她杀了他。 太疼了。 与其这样生不如死的疼下去,真想一死了之。 可是,南哥儿的小模样在他脑海浮现,格外清晰,格外鲜活。 那是他的孩子,他与她的孩子。 不曾给予孩子一天宠爱,有什么资格意气用事? 把孩子带到这尘世的女子,给了他最美也最伤的意外的女子,他真有资格惩罚么? 在她将要窒息的时候,他的手倏然松开,落在她肩头,随后看着她剧烈的喘息着,再到呼吸恢复清浅匀净。 他心头的恨意、怒意,却无一丝消减,化作火焰,烧灼着他心魂。 “之澄,你到底有多嫌弃有多憎恶我?”他扣着她的肩,“这样的事,你也骗我、瞒着我?” 李之澄的视线定格在他胸口的位置。 原冲喉间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声音愈发沙哑:“该享有的锦衣玉食,他可曾享有过一日? “总搬家?我的儿子该陪着你过颠沛流离的时日? “熙南。我的儿子叫李熙南?” 他狠狠地皱眉,语声有点儿闷闷的。 李之澄噙着泪,抬眼看他。泪光让她视线模糊,她眨了眨眼睛,视线清晰起来,看到男子昳丽的眉宇间,是深浓到近乎绝望的痛苦。 “我迟了这么久才见到他,可我……”他唇角弯了弯,“可我对于他,只是原冲。”语毕,星子般的双眸变得黯淡无光,又渐渐有了一点光彩。 她分明看到,那光彩,是因为浮上眼底的泪。 可以面对一个背离自己的女人,可以承受得而复失带来的不甘煎熬。他不能承受的,是一个迟了太久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孩子,一个,他憧憬中要百般娇惯、宠爱,事实上却连安稳都不能享有的,他的孩子。 那种对她的恨,对孩子的亏欠,压垮了他。 撕心裂肺的疼痛抓住了她,死死的。 那么久,思念、亏欠、无助、恐惧,日复一日,排山倒海压向她。没事,不在乎,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做行尸走肉。 可是,打破那份维持已久的平静,又是那般轻易。他又一次在自己面前受伤了、倒下了,上一次是身体上的伤,这一次,是他无法承受的伤筋动骨的心殇。 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落。 他凝着她,“给我指条路,行么?要么,你这就杀了我,我受不了了;要么,你告诉我原由,我们一起扛下来。” 她摇头,再摇头,抬手蒙住自己的眉眼,却是哭得更厉害了。 “不哭。”他拿开她的手,抚着她面颊。 不哭,之澄不哭。在金陵,他旧伤发作,陷入长时间的昏睡,每每短暂的醒来,看到她哭,看到她发红的眼眶,便无力又温柔地安抚着她。恰如此时。 长年累月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终于崩溃。 她抽泣起来,哭得身形失去力气,向下滑去。 他叹息一声,退后一步,把她带入怀里,给她支撑,予以安抚。 没原谅。 只是应该这样做。她是孩子的母亲。 ☆、第 049 章 李之澄终于平静下来。 原冲放开她, 转身走到窗前, 背对着她,“南哥儿的奶娘,她叫阿锦, 服侍你多年。她嫁的人, 是你的小厮兆年。我没记错吧?” “没有。” “我不想为难他们, 毕竟, 也是照顾着南哥儿的人。” “……” 原冲推开窗。将近冬日, 夜间的风, 寒意颇重。可也还好,如何的寒冷,都冷不过回旋在心头的凉意。 他说:“至于你, 我也不知如何对待。我只知道, 不能再与南哥儿分开。要怎样,你说。” “阿冲,”李之澄语气艰涩,“我们,不能在一起。你要南哥儿,可以。我离开。只要你答应我,不让人知道他的生母是我, 就可以。我……陪伴他的时日并不多,又曾犯下大错,有朝一日,会连累他和亲友。” 不敢说连累他, 她已没那个资格。 原冲缓缓转身,凝住她,视线比风更凛冽,比利刃更锋利,语气比顽石更冷硬:“一个女人心狠起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他踱步到西次间,又踱回到门口,“好。我答应,你这就走,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李之澄抬手理了理鬓角,步调虚浮地向外走去,经过他的时候,也只敛目看着脚下。 原冲在一臂之内的距离伸出手,扣住她手臂,“试探而已。我总要知道,你口中的错,会引来多大的祸。” 她转头看着他,又一次,泪眼模糊。 原冲并不看她,扯了扯嘴角,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过往纠葛,加上南哥儿,我已理不清了,如此,就原原本本地告知观潮,让他代为处理。 “在我发话之前,你走不出这所别院。我去外院,你早点儿歇息。” 语毕,他松了手,举步离开,仍是不看她。由此便不知道,此刻她眼中有着多深的惊惧. 晨曦初绽之前,孟观潮费了些时间,才消化掉长安告知的一切。 他揉了揉眉骨,“当初随老五去金陵的人,有没有你?” “没有,那时候小的和长兴、长福办事尚不够稳妥,且在跟着拳脚师傅习武。”长安不等询问就道,“那年随行的,如今都已是在外地的大管事,只每年春节回来请安。” “无妨,只是想当下弄清楚一些事。”孟观潮一笑,“下衙后我去什刹海,当面问老五就是。去忙吧。” 长安深施一礼,离开孟府时,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眼下好了,孟四老爷已然知情,断然不会坐视。有太傅出手,僵局便不愁化解之日。 孟观潮回到卿云斋。时间还早,要循例与幼微用过早膳再出门。 天气冷了,卿云斋提前生了地龙、火炉,室内暖如春日。 徐幼微已经醒了,见他进门后,若有所思,不免担心,“是谁来见你?” 孟观潮坐到床边,敛起思绪,笑了,“你说多有意思,老五已经有个三岁的儿子。” “啊?”徐幼微惊讶之下,拥着锦被坐起来,“他与李先生……这可怎么好?”要是未成亲却先有了孩子……麻烦、后患颇多。 “这笔烂帐。”孟观潮给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得帮帮老五了,不然他迟早得活活气死。”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孟观潮把长安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转述给她。当然,长安所知的也不多,不过是原冲四年前去金陵,见过李之澄,一段时间后,李之澄消失在原冲的生活。末了,他说道:“如今之澄身边的两名仆人,是跟随她多年的丫鬟小厮。忠仆,老五又没发话,长安就没询问他们。” 徐幼微听了,陷入沉思。 她在斟酌的,不是原冲、李之澄日后要经历的波折,而是缘何而起。 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李之澄那样的女子甘于隐姓埋名,要出动各地的锦衣卫才能找到。 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一名女子在这样的世道下不出嫁却生子,独自抚养孩子。 又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一名女子与深爱自己的男子重逢之后,还能狠心隐瞒孩子的存在。 李之澄不肯与原冲再续前缘,不肯让父子相见相认,原因应该是害怕连累原府,连累孩子。 而原冲又是何许人?当朝太傅的至交,谁敢谁又能动他的家族? 只有观潮可以。 那么,观潮要暴怒到什么地步,才会连原府都能狠心发落? 关乎徐家、孟家? 不,不是。前世她看得清清楚楚,就算事态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原冲及家族给予观潮的,也只有帮衬。 原冲与孟观潮,是朝堂动荡、腥风血雨四起时亦携手同行的知己。 观潮暴怒、发狂的那几件事……徐幼微的心狂跳起来。 是了,与观潮息息相关的,还有宫里那母子二人。 至于靖王,还真不够分量,就算拼了命,也没法子让太傅失去理智。 如果推断错误,只因寻常门第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而起,那她能够承认的,只能是错看了李之澄。 不会看错的,满腹文韬武略的女子,胸中格局,可不是一般大家闺秀能比的。 孟观潮见幼微出了神,在她面前打了个榧子,“想到什么事了?” “没事,”徐幼微深深呼吸,“稍稍一想,就替他们犯愁。”说话间,心念一转,问,“我能不能去看看李先生和孩子?你觉着原五爷难过,我却觉着李先生或许比他更难过。而且,女子之间,说话方便些,只要有机会,我就旁敲侧击一下,万一能帮你们找到个方向呢。” 很明显,她只根据听闻的那点消息,便斟酌出了事情关键所在。孟观潮笑着搂了搂她,“这种事,早晚需要娘和你帮忙斡旋。下午我早些回来,和你一起去什刹海。” “好啊,今日先和孩子混个脸熟,日后经常去看他。”徐幼微确定,在近日,是最好的试探的机会——原冲都已乱了方寸,之澄定也是心神紊乱,放松了戒备。 之澄人很好,可以的话,她只愿意成为朋友,不耍一点心计。但,事有轻重,万一之澄付出这样大的代价隐瞒的事情,正是关乎太后,就算是用上威逼利诱的手段,她也在所不惜。 人与人、事与事,在悠长岁月中,会相互影响,形成一个无形的链条。 例如前世,太后在明面上薨逝在先,皇帝趁着太傅不在帝京出门游玩、倾心林漪在后,谁又敢说,皇帝没有因为母亲的离开而长期消沉甚至自暴自弃? 稍稍有一点帝王担当,都做不出那样的决定。想方设法得到或是认同放弃,才是他那个身份该做的。 他偏不,做了最让人心寒的决定。 真没有帝王的谋略与才华么?不可能。如果真不是那块料,孟观潮怕是宁可要个真傀儡,也不会要个自己付出多年苦心也扶不起来的阿斗。 很多事,不过是因心境痛苦而起。 孟观潮痛到极处,变着法子作死;皇帝愁闷久了用情深了,要做甩手掌柜。 今生,太后的结局若有不同,对皇帝的影响就不同,兴许会如孟观潮所愿,做个明君。这也牵系着孟府的将来,而孟府若是不安生,原冲也得跟着受罪受累。 如果该改变的都改变了,到末了,皇帝仍是对烟视媚行的风尘女子倾心,那就是孟观潮注定绕不过去的一关,她认命,风雨相随便是. 上午,林漪得知先生请假,很担心的问,先生是不是不舒坦,得到否定的答案,安心的笑了,乖乖地习字、温习以前的功课。 到午后,徐幼微带着林漪去街上转了转,特地为南哥儿添置了一些玩具。回家后没多久,孟观潮下衙,洗漱更衣之后,夫妻两个去了什刹海。 见到夫妻两个,长安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行礼后恭敬地道:“我家爷说,眼前的事,已然束手无策,太傅和太傅夫人若有闲情,不妨帮他理清楚。” 这意思,在早间长安有问必答的时候,孟观潮便已明白。此刻,原冲是把这意思说到了明面上,足见已真的乱了方寸。 孟观潮颔首,“他人呢?” “带南公子在花园玩儿。”长安道,“您二位要不要先去外书房,问问相关的人?”并不掩饰盼着水落石出的急切。 孟观潮与徐幼微相视一笑,后者自是明白,长安带上自己,只是客套话。 徐幼微前往内宅去找李之澄。 孟观潮去了外书房,要问阿锦、兆年一些事。晚一些见那对父子也好,若那是个太招人疼的小孩儿,大抵会让他先入为主,感情用事。 长安陪着孟观潮进到书房,神色落寞地说:“我家爷舍不得孩子有娘的时候没爹,有爹的时候又没娘在跟前。李小姐则是宁可舍弃孩子,销声匿迹,只要五老爷保证,不让外人知晓,她是孩子的生母。所以,真没辙了。——这是他让我转告您的。” “知道了。” 长安遣了其余的下人,只自己和谨言慎宇服侍在室内。 孟观潮喝了半盏茶,阿锦、兆年相形走进花厅。他打量二人片刻,牵了牵唇,唤出二人名字。他记得,之澄十来岁起,这两个人便经常随侍在侧。 阿锦、兆年行礼之后,才敢打量孟观潮。数年不见,依然是俊美无俦,风华无双,要说显著的变化,是这睥睨天下的人物更为慑人的气势,即便是闲散地坐在那里,也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算是熟人,我就开门见山。”孟观潮言简意赅地说了原冲、李之澄的态度,又温然道,“老五已将这事情交给我处理。阔别多年,我不想刚一相见就为难你们。此刻,捡着今日可告知的事,说来听听。” 阿锦、兆年飞快地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惶。 不论过着怎样的时日,李之澄一直留意着庙堂上的事,关乎太傅的桩桩件件,分析之后,只觉可怕。平日里,也会跟两个心腹说一说。 他们听了,心惊胆战的,因为他们记忆中的孟观潮,只是顾念旧情、能征善战、处事不够有耐心的少年俊杰,而不是掌控天下、老谋深算又心狠手辣的太傅。 “昔日的孟四,今时的太傅,是两个人了。”有一次,李之澄说,“他那心思、手段,怕是寻常帝王也不及。”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不想死得太凄惨的话,顺从是上策。更何况,他们觉得,小姐所经受的那些委屈,不妨告诉太傅,是生是死,不如让太傅决定,早些了断。 兆年飞快地转动脑筋,恭声道:“小人两个只看得出,小姐有天大的难言之隐,却不知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小姐曾说,不知情最好,知道了反倒有性命之忧。其余的事情,我们应该知道一些,只是不知,太傅想从何处问起。” 谨言慎宇见不需做多余的工夫,忙转到窗前的桌案,做好记录的准备。 孟观潮微微一笑,“四年前,老五去金陵,与李小姐失散,是何缘故?” 阿锦将话接了过去:“那天,小姐如常留在原五爷的别院,有一名掌柜打扮的人求见小姐,说亲人为她定了些家什,让她看看明细单子。 “奴婢陪着小姐去见他,他交给小姐的是一封信。 “小姐看完,沉默大半晌,说知道了,如常命奴婢打赏。 “那人走后,小姐去了书房,费了很长时间,写了一封只有寥寥数语的信件。 “然后,便让奴婢唤上兆年,离开别院。什么都没带,只说去街上走走,别院的下人便没起疑心。 “我们直接去了码头,离开了金陵,转到杭州,在地段繁华的市井间与夫人、表少爷、大爷、大奶奶汇合。 “有一段日子,小姐和我们,被软禁起来了。” 孟观潮喝了一口茶,“说下去。” 阿锦称是,“直到小姐身子骨开始不妥,她通医术,猜测着自己是有了喜脉,缜密地筹划一番,带着奴婢和兆年逃了出去。 “我们以为,她会回金陵找五爷,但是……没有。她就在杭州隐居了起来,整整七个月,足不出户,直到生下小少爷。 “兆年一直设法打听夫人的情形,那时,夫人已经病重。 “小姐抱着小少爷去见夫人。夫人一看就明白了,哭了一场,却并不张罗着成全小姐与五爷,小姐也没求她。 “过了一段日子,夫人和表少爷、大爷、大奶奶物色了一个妥当的人家,要把小少爷送出去。 “小姐以死相逼……跪在夫人面前,用短刃刺了腹部三刀。 “那么多血,人眼看着就不行了……夫人终究是心软了,留下了孩子。 “早在小少爷出生前两年,奴婢与兆年的孩子便已出生,奴婢做了小少爷的奶娘。 “小姐侍疾一年左右,夫人病故。 “安葬了夫人,小姐带着我们回了金陵,那里的情形,她很熟悉,曾置办了一些产业,足够我们隐居的同时衣食无忧。这样做,是为了避开她堂哥堂嫂表哥。 “我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度日,却不成想,有一天,有人设局抢走了小少爷。 “那段日子……” 阿锦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兆年接道:“足足五日,小姐疯了一般,不眠不休地寻找孩子。 “第六日,有人送信过来,说孩子在他手里,留了地址。小姐立时前往,小的不放心,追了上去。 “那人在书房见了小姐,小的侍立在门外,能听到他说了什么,却是不知原委。 “他让小姐誊两份东西,小姐照办的话,就将孩子奉还,小姐若不从,就将孩子活活摔死…… “小姐自然是照办了…… “小少爷有些上火,回到住处后,小姐请来大夫,衣不解带的照顾着。 “小少爷见好之后,小姐把自己关到书房,痛哭多时。 “在那之后,我们每隔三两个月就换一个住处,防着那人再打小少爷的主意。 “被锦衣卫找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 “对外人,我们一直都称小少爷是小人与阿锦的孩子,锦衣卫找的是小姐,便没在意我们。 “可是那时候,小少爷不舒坦,有些发热。到底,小姐是不放心,让我们迟几日来京城与她汇合。 “太傅,小姐若无苦衷,绝对舍不下小少爷,她不论做什么决定,一定是为了小少爷和五爷着想。” 孟观潮听完,良久不语。 面前的夫妻两个,其实已经在尽量冷静的讲述之澄这四年的经历,越是之澄的磨难,越是几句话就交代完。饶是如此,她所经受的那些磨难,已经让他动容。 为了孩子自残身体,是不是痛苦绝望之下的消极举动,不能守着孩子,那就死好了; 那一场痛哭,是不是因为誊录的那份东西让她明白,再不可能与原冲相见,没有父子团聚之日。 只是爱上了一个人,所经历的却是众叛亲离、伤筋动骨、颠沛流离。 生不如死。 饶是生不如死,还是要活下去。为了孩子。 孩子与父亲团聚了,她却说,可以不要孩子,可以离开。 没了孩子,没了她用鲜血、性命护着的孩子,她怎么活? 不,不是她怎么活。 她那样说的时候,已经要放弃了,要给自己一个解脱。 孟观潮用拇指摩挲着中指,吩咐已经眼眶发红的长安:“请李先生和夫人过来一趟。” 长安称是,语声闷闷的。 孟观潮凝眸望向阿锦、兆年,二人亦正望着他,眼含恳求,却不敢出言恳求。 他审视片刻,温和一笑,“把心放下,有我呢。往后,得空了就跟谨言慎宇说说以前的事。我知道的越多,帮你家小姐越容易。今日到此为止,去忙吧。”如此忠仆,不该为难,只应善待。 二人离开之前,流着泪跪倒在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徐幼微见到之澄的时候,心头一惊:素来淡泊从容的女子,只一日未见,容颜憔悴,目光茫然,明显是身心俱疲。 “先生,”她关切地看着之澄,“你怎样?” 李之澄回以清浅的一笑,“没事。劳动夫人过来探望,真是于心不安。” “别说这种客气话。”徐幼微道,“孩子的事,我听太傅说了,便求他带我一起过来,看看你们母子。” 李之澄的浅笑变得苦涩。他,真的把事情交给观潮了。 寒暄几句,徐幼微认真地看着李之澄,“你还不想说么?” “说什么?”李之澄反问。 “我虽愚钝,知晓的也不多,却是斟酌得出,你为了孩子和五爷,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付出。” 李之澄低头,抬手蒙住眉眼,直到将泪水逼回去,才放下手。她深知,自己又到了最脆弱的时候。“没什么好说的。不论是何下场,都是我应得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徐幼微轻轻地携了她的手,“在我看来,已到了你们一家团聚的时候。你所承受的煎熬,都会在来日得到偿还。” 李之澄轻轻地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徐幼微凝着她弧度柔美的侧颜,“太傅可是铁了心要帮你们。不过是成就一段被搁浅的姻缘,于他总不是难事。” “我……不能……” “不能、不愿,到了他跟前,有用么?”徐幼微给她摆事实,“别说你,就算你公公婆婆不答应,也没用。捋顺了那些枝节,他要是请皇上或是太后给你们赐婚,你们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语毕,她眉心轻轻一跳——在她说到皇上、太后那几个字的时候,李之澄的手很不安地动了动。 李之澄反握了握幼微的手,轻轻一拍,随即就显得很自然地抬手理了理鬓角,手再落下去,便安安静静地双手交叠。“我……再想想,只希望太傅看在孩子的情面上,能迁就我一二。” 徐幼微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着让侍书怡墨把带来的一堆礼盒放到大炕上,一样一样拆开来,让李之澄看孩子会不会喜欢。 李之澄看了看,却是背转身,用帕子擦拭着眼角。 他恨她不曾给孩子锦衣玉食。她也的确没有。南哥儿搬家时坚持要带着的唯一一样东西,不过是她亲手缝制的那个小老虎布偶。 她蹲下去,环住双膝。 受不了了。 她是真的受不了了。 真希望这就死掉。 可以放心的那一日,已经指日可待了吧? 一双轻柔的手落在她肩头,随后,是一管鼻音浓重的语声:“之澄……别这样。”满含歉意。 徐幼微是真的内疚。很明显,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不知何故,触碰到了之澄的伤心处。 眼前这孤零零的年轻的母亲,那份儿伤感,让她只看着便难过得不能自己,掉了泪。 “没事,没事。”李之澄抬手拍了拍幼微的手,“我这两日管不住自己了,总想哭,总在哭。” 徐幼微俯身,揽住她,“会好起来的。” 李之澄深深吸气,站起来,转身给幼微拭去挂在面颊上的泪,“不准哭。你家太傅要是知道我惹你哭,会揍我的。” 两个人同时笑了,却也在这片刻间通了款曲,友情滋生。 听得长安传话,两人一起去了外书房。 落座后,孟观潮起身,把谨言慎宇做的记录拿给幼微,转身走到李之澄近前,温言道:“你这四年,不亚于在人间炼狱。” 李之澄默认。他说的没错。 “你在做什么打算,我猜得出。”孟观潮凝着她,直击要害,“我和老五的人手,今日起,就会将你和老五四年前便已成婚的消息放出去,最重要的是,已经育有一子。” 李之澄呆住,“你……” “想撒手不管?想解脱?”孟观潮对她一笑,“太傻了,我看不下去,不允许。” “观潮……”她站起身来,“你这不是成全我,是……” “我不会害你,不会害任何人。”孟观潮非常冷静地分析,“以你的性情、身手,深受其扰的是非,必然与名节无关。既然清清白白,又已经付出太多,该过相夫教子的日子了。” “可我们当初没有正式成婚,只是私定终身,他去金陵又是为了公务……” “处理公务期间,就不能成婚了?”孟观潮一本正经地道,“到如今我也想起来了,听说过,老五在那年,旧伤复发,九死一生——你们成婚,是为他冲喜。这些细枝末节的,容易安排。” “……” 孟观潮说:“我尽快与原家长辈商量一番,尽快给你们补办酒席……” 李之澄打断他,“我还在孝期……” “补办酒席,让京城亲友喝一杯迟来的喜酒而已——我说了,你们已然成婚。” 李之澄要急懵了,身形无力,跌坐回椅子上。 这时候的徐幼微,正用帕子连连拭泪。手指纸张上记录的那些事,实在是触目惊心,让她对之澄心疼得不行,也为她难过得不行。 孟观潮留意到,只是微微蹙眉,倒不意外。长安和谨言慎宇听了都是强忍着没落泪,何况她。 徐幼微看完之后,拿着纸张,要放回到书案上。孟观潮接了过去,转手交给谨言,“拿给老五,让他看看。” 谨言应声而去。 孟观潮看住李之澄,“你如何都不敢说的事情,定是不小,牵扯的人也不少。可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怎么样的事,是我与老五联手都不能化解的。” 李之澄看着他,满眼痛苦、挣扎。 这时刻的孟观潮,极为温和、耐心,目光透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朋友之间,定有亲疏。你我只是年少时相识,加之数年不见,你看我,不再是孟四,而是太傅,应该的。 “但我与老五不同。我们是过命之交,我们身后家族的安危,早已牵系在一处。说点儿丧气话,如有一日,我不在了,他会帮我照顾亲友;他不在了,我亦会为他支撑原府。 “我也看出来了,你最怕连累的就是他、孩子和原家。 “但我也想不明白了,如今除了我,有谁能够发落或谋害原家?我若是能原家都迁怒,必然是被气疯了,那又该是怎样的理由?” 李之澄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出于对李之澄、李家一些了解,孟观潮心中已有了些猜测。 徐幼微轻缓地道:“之澄,能让你隐忍到这地步的人与事,我能想到的,委实不多。 “而正如太傅所言,能让你担心他连原府都迁怒的人与事,就更少了。”她凝神看住之澄,猝不及防又接连不断地提问: “是贼心不死的靖王? “修道炼丹的宁王? “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 提到宁王时,李之澄睫毛骤然一颤;提到太后时,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徐幼微与孟观潮视线相交,她轻而坚定地点一点头。夫妻两个心里都有数了。 她提都不提皇帝,因为不需要提。皇帝直到十几岁,仍是百般依赖太傅,大事小情,孟观潮都了如指掌。 谜团将要解开的喜悦只是一闪而逝,种种担忧纷沓而至。 孟观潮平静如初,“之澄,事到如今,你与老五都没了回头路,我亦如此。不是我命锦衣卫将你寻来,不会有今时今日。 “即刻起,我会着手彻查与你相关的事,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你若是想让我省些力气,不妨与老五细说原委,到那时,他想必就会振作起来,帮我一把。 “总之,就是我执意多事,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我和幼微去看看孩子,你气色太差,回房歇息就是。 “好生调理,过一阵就要成为老五的夫人,这事儿我可不是开玩笑。” 对不同的人,要拿捏不同的分寸。之澄这样的人,只能软硬兼施,但不可急于求成,把控着她的软肋,再用事实告诉她别无选择,她才会真的放弃顾忌,据实相告. 夜。 原冲再一次看完那份记录,妥当地收起来,举步去往正房。 观潮和幼微到天擦黑时才走。两个人很有孩子缘,不消多久,南哥儿就被观潮逗得好一阵嘻嘻哈哈,又张着小胳膊要幼微抱。 幼微抱着南哥儿赏看红叶林的时候,他和观潮说了一阵子话,决定了一些事。 到那对璧人离开之后,他麻木的心魂才有了知觉,疼,还是钻心的疼。 而今日的疼,是因那份记录而起。 他让阿锦带着南哥儿去陪着之澄。有孩子在眼前,她就不会做傻事。 为了孩子,该做的、不该做的,该忍的、不该忍的,她一并承受下来。 她何曾委屈过孩子?她愿意用血用命去交换的,一直是孩子。 怀胎之苦、生产之险、夺子之疼、寻子之痛、流离之苦,他不曾分担过分毫。 他给她的,只有恨意、指责。 原由,至关重要,但对于他和她日后而言,也最不重要。 前尘事,不论谁对谁错,已成过去。他们该抓住的,是今朝。 他在夜风之中走进正房,转入灯光柔和的寝室。 李之澄站在室内,背着手,正望着墙上张贴的一幅猫蝶图出神。连他进门都没察觉。 原冲走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却不看他,只盯牢了他心口的位置。 他揽她入怀,吻一吻她额角,“之澄。” 她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们听从观潮的安排,尽快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他说。 她身形立时变得僵硬。 “我不会再与你分开。家族若是不愿担负风险,把我撵出来就是。” 李之澄抬脸看着他。不明白,他态度为何有了这样大的转变。片刻后就明白了,定是阿锦、兆年与他说了些什么。她抿了抿干燥的唇,“不值得,你不知道……”语声顿住,没办法跟他说更多。 原冲抚着她唇角,“我们相守,哪怕只一日就迎来灭顶之灾,我也无悔无怨。至于南哥儿,不论我们怎样,他都会平安无事。相信我。” 眼泪又到了眼底,她又要哭了。 他温然道:“之澄,你饶了我,更饶了你自己。我们生不如死的日子,该结束了。你若是不在,我只能继续恨你,怎么能照顾好南哥儿。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的顾忌全部应验,名义上也只是死在观潮手里,那是死得其所,总好过被小人掌控生涯。” 她眼角沁出泪。 他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眼角,“你答应过我,不离不弃;我答应过你,死生相依。还记得么?还想蹉跎多久,再兑现诺言?” “阿冲……”她小动物一般呜咽着,没有着落的手臂迟疑一阵,终究是环抱住他。 ☆、第 050 章 孟观潮回到府中的时候, 被传唤的常洛已经在等。 转到书房, 孟观潮写下一个日期、十个官员的名字,交给常洛:“你回去查一查,四年前那一日, 有谁比较清闲, 只与亲友在一起。”各地锦衣卫会记录下每位官员每日行程。 “记下了。这好说, 今晚翻翻卷宗就行。”常洛满口应下之后, 细看了看那些人名, “这些人, 不论文职武职,都为你马首是瞻,你查他们……不是要出大事吧?” 孟观潮失笑, “没。我想找出三两个, 帮老五个忙。要是能成,过一段,我们就能到原府喝喜酒。” “这可真是好事儿。”常洛很高兴,但并不急于追究原委,而是掸了掸那张单子,“你让这些人办什么事儿,还不就是一句话。” “这不废话么。”孟观潮笑斥着, 亲手给常洛斟了一杯茶,“你能记起四年前今日是怎么过的?要是哪一个终日忙于公务,与很多同僚、军兵在一起,又恰好有人写手札的习惯, 总归有些麻烦。既然扯谎,就尽量做圆。” 常洛笑了,“你这滴水不漏的毛病,也够吓人的。” 孟观潮一笑置之,“另外,四年前,有两位太医,曾奉先帝之命,随老五到金陵。一位姓梁,一位姓任。如今梁太医还在太医院,任太医却已赋闲,你查一下后者住处,我得请他们二位喝顿酒。” “你可拉倒吧。”常洛笑出声来,“太医院的人,哪个不是看到你就腿肚子转筋?你亲自跟他们商量事情,真会吓着他们。听我的,你想怎么着,跟我说,我替你出面,绝对办妥当。” “也好。”孟观潮笑一笑,与常洛交了底,商议需要着手的事宜. 徐幼微更衣之后,先去了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笑吟吟的,“还没用饭吧?巧了,我也出去串门,刚回来。一起吃。” 徐幼微笑道:“好啊。” 用饭时,征得婆婆同意之后,她遣了服侍在房里的下人,细细地说了原冲、之澄的事情。这也是孟观潮的意思,毕竟,只原老夫人那边,就需要婆媳两个斟酌着情形应对,且要开始防范着皇室里的人。 太夫人听完,思忖多时,叹息一声:“那两个孩子,也太苦了。” “可不就是。尤其之澄那几年……我虽然性子绵软,却也不是爱哭的性子,今日却因她掉了几次泪。” 太夫人笑着端详她,“怪不得,进门时就疑心你哭过,还以为观潮惹你生气了。” “怎么会。您教导的儿子,怎么会为难一个女子。” 太夫人笑吟吟道:“你纵着他罢了。”又道,“接下来,观潮得着实忙几日了。” “的确。” 这样的一段姻缘,要做的工夫就已不少,更何况,还要不留痕迹地查皇室中人与李之澄之间的渊源。 徐幼微想想就已头大,观潮却一直若无其事。 能力卓绝又彪悍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总会让身边的人自惭形秽。 当晚,她回到房里没多久,谨言便来传话:“四老爷今夜要见几个人,让四夫人早些歇下。” 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她毫无意外,笑着说知道了。 歇下之后,回顾自己与他的前生,好一番辗转反侧。 之澄到了今时今日,已经煎熬到了随时崩溃的可能,也正因此,才会失去控制,在突然听到一些言语的时候,有最真实的反应。 太后,是在她事前的猜测之中,出乎预料的,是宁王。 她竭力回想着,太后险些被观潮掐死的事情前后,宁王是何情形。 宁王争储之中被先帝责罚过两次之后,便心灰意冷,做了个安于享乐的闲散王爷。 皇帝登基之后,宁王成为道教的俗家弟子,没多久,便醉心于修道炼丹,逐步成为皇室中最没存在感的人。 只有在遵循着礼数进宫请安,又恰好被哪个官员、命妇遇见的时候,才会引起几句私底下的感慨:要不是遇见,都已忘了皇室中还有他一席之地;皇家子嗣,怎么就不谋个官职、做些生意,哪里有真正长生不老的人;幸好,还没疯魔到浑忘了规矩的地步。 乾元九年,宁王请旨,要到山中道观修行。 皇帝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 宁王就此彻底离开帝京的锦绣堆,渐渐地,人们淡忘了那个人。 再往后……没有了。 不论是前世经历之中,还是身死后的观望,都没再得到关于他的消息,看到过与他相关的情境。 徐幼微沮丧地抱头。 这样的重生,也太失败了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总是只知道结果,却不知道由来。 可也真是没法子的事。当做梦境、实为观潮生平的一幕幕,他已是只论当下、不提过往的做派,除了他病故之后的一些人与事,她魂魄只在一些时日追随他——无法得到于眼前事有助益的线索. 静谧的夜,宽大的床,带着馨香的锦被。 一切,都是那么怡人。 原冲拥着之澄,时不时吻一吻她眉心。念及一事,他的手隔着衣衫落在她腹部,“该有多疼、多凶险?有没有落下病根儿?” “有。”李之澄轻声道,“没好好儿坐月子,落下不少病痛;没好好儿养伤,又落下不少病痛。我这一生,只能有南哥儿一个孩子。无药可医。你……” 原冲凑过去,予以轻柔辗转的一吻,“如此,我们倒是真的般配了。” 他的旧伤,平日里什么事都没有,可只要发作、迸裂,便是命悬一线。是因此,先帝末年起,每逢战事,双亲就不准他再请命出征,说你已经建功立业,沙场之上,只要有观潮运筹帷幄,就不会有非你不可的战事。等到真正将养好了,旧伤不会再复发,我们绝不会拦你。 他不听,但是没用,先帝、观潮也记挂着他的伤势,说辞竟与双亲大同小异。 “你真的想好了?”李之澄道,“若是按照观潮所说,局面便是没得转圜。没有确保万无一失的事,你想过至亲没有?” 原冲笑了笑,“他们不会让你失望,更不会怠慢你。万一反对,那么,我就找个由头,让他们开祠堂,把我逐出家门。我是长辈的子嗣,却也是你的夫君、南哥儿的父亲。我要尽孝,可也要看顾妻儿。” 李之澄沉默下去。 原冲握住她的手,“什么都不要想。日后,有我。” 她点头。 他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之澄。” “嗯?” “睡吧。今晚,好好儿睡一觉。”朝夕之间发生的事,让彼此的心绪大起大落,已然累极。 “嗯。”她轻轻点头,环住他腰身,阖了眼睑。 不论明日醒来,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情形,这一刻,该惜取。 四年了。 终于,她可以让自己抛开一切,安然入眠. 翌日下午,常洛找到孟观潮,说两位太医答应帮忙。 孟观潮心里有了底,去了什刹海自己那所别院,命人把之澄、南哥儿请到面前。 见到南哥儿,他俯身,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小脸儿,“小子,还记得我么?” 南哥儿的小表情有些拧巴,推开他的手之后,唤道:“孟伯父。” 孟观潮捞起他,亲了亲他脑门儿,“不喜欢人揉你脸?” “嗯!”南哥儿用力点头。 孟观潮就笑,抬手轻柔地掐一下那白里透红的小脸儿,“谁让你长这么好看的?” 南哥儿扁了扁嘴,下一刻,竟用小手掐了掐他的脸,“伯父也好看。” 孟观潮哈哈大笑,又亲了亲他脑门儿,“混小子。”心里想着,真好,瞧着南哥儿,总觉得是瞧见了老五小时候的样子。 南哥儿不自觉地被他情绪感染,也随着笑起来,小胳膊勾住了他颈子。原冲也好,孟伯父也好,都是很好看的人,他都很喜欢。 李之澄在一旁瞧着,也不自觉地弯了唇角。 孟观潮委婉地对之澄说:“等会儿原家两位长辈就到了。我让他们在花园见见南哥儿。你就在高处瞧着,省得担心我做手脚。” 李之澄讶然,随后就猜出了他意图,心头五味杂陈。 南哥儿则问道:“原家?原冲的长辈么?” “……你怎么直呼原冲名字?”孟观潮心里有些不好受。 “他不准我唤伯父、叔父。”南哥儿的小手交叠在一起,显得很无奈的样子。 “……也是。”孟观潮释然,“要来的长辈,是原冲的父母,你要唤他们祖父、祖母。记住了?” “记住啦。” 李之澄心头则是一阵阵的酸涩难忍。 “走着,带你去花园玩儿。”孟观潮举步时,给了李之澄一个安抚的笑容,对她偏一偏头。 李之澄举步跟随着他。 到了花园,长兴、长福引着李之澄去了一栋三层小楼,在顶楼,安排了隐蔽而又便于观望的位置,请她就座。 她落座后,品着茶,视线追随着孟观潮和南哥儿。 孟观潮安排了几名六七岁的小厮放风筝,抬手指给南哥儿看。 南哥儿仰起小脸儿,看着空中的风筝,绽出至为欢喜的笑靥。 没多久,原老爷子与原老夫人来了。 李之澄凝望着他们。 两人看清楚南哥儿的样子,俱是面色骤变,可也只有一刻,便恢复了慈爱的面容。 老爷子把南哥儿抱到怀里,笑呵呵地与孩子说话。 老夫人则一直站在一旁,挂着略显恍惚的笑,看着南哥儿。过了一阵子,便将南哥儿接到怀里,走向别处。 老爷子问起原由。 孟观潮的说辞是七分真、三分假。 那三分假,是因老五、之澄私定终身而起。幸好,原冲手中有婚书,他又已安排好人证,所以,夫妻两个的过错就只剩下隐瞒长辈。 孟观潮不允许原家人看低之澄,但也要让原家知道,迎之澄进门的话,或许有凶险。 接受母子二人,就尽快补办酒席;不接受母子二人,就把原冲逐出家门,让他和之澄过自己的日子。 老爷子神色凝重,思忖多时,说:“既然有情可原,便没有为难两个孩子的道理。凶险?只要身在庙堂,就一直有凶险。 “今晚我与家里那四个儿子说说此事,哪一个担心被连累,我开祠堂,把他逐出家门。 “总不能说,老五为家族挣来荣华富贵的时候,便与他齐心协力,到他有难处的时候,便想置身事外。” 孟观潮现出敬重之色,“这样的话,吉日之前,我让之澄住到孟府。虽说是补办喜宴,该筹备的,还是要筹备起来。您说呢?” 老爷子扬眉一笑,“我瞧出来了,你要给之澄撑腰。” 孟观潮笑道:“这话说的,那是我师妹,我本来就是她娘家人。” 老爷子哈哈地笑,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老五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有你这个知己。” “都一样。” 李之澄听得一清二楚,心海翻涌起酸楚而又温暖的浪潮。 随后,两位老人家一直哄着南哥儿,盘桓到暮光四合时才离开。 孟观潮陪之澄、南哥儿回原冲的别院。 路上,李之澄看着他,“我知道你有杀手锏,想知道我隐瞒的是什么,其实很容易。为何不用?” 孟观潮微笑,“那是杀手锏,更是捷径。捷径走多了,人会出问题。一生用三两次,已嫌多。” 李之澄现出由衷的钦佩之色,想了想,道:“明日起,我照常去府上。” “那自然好。等老五回衙门之后,每日带上南哥儿,上午有林漪作伴,下午有我娘和幼微哄着。记得让老五早晚派人护送。” “好。”李之澄斟酌之后,“我进原府之前,会将一切告诉你。” “行啊。” 当晚,孟观潮和原冲、之澄一起用过晚膳,两男子一起去了原府。 原老爷子、老夫人在厅堂落座,将另外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唤到面前,遣了下人,详尽地说了原冲、之澄的事,并没略去之澄受过的那些苦。 末了,老爷子的视线扫过众人,“你们是何看法?” 室内沉默了一阵子,男子面色凝重,女子则不是红了眼眶,便是用帕子擦着眼角。 原大老爷沉稳地道:“这还有什么看法?快些将母子两个正式迎进门来。爹、娘,如今可是我当家,这事儿就让我做主吧。” 在他身侧的原大夫人立时附和道,“对。老五的婚事,本就是爹娘最记挂的,这是好事啊。又不是没原由的。对外就说……”她一面思忖一面道,“就说那一小部分——李小姐的堂哥堂嫂表哥什么的从中作梗,用李夫人胁迫李小姐,搬去了别处。 “随后,李夫人病故,李小姐守孝。这期间,老五找不到人,我们知情与否,也没法子不是?自然就不会跟外人提及。” 说到这儿,她转头,视线扫过三个妯娌,“你们说,这样合情理么?” 三个人频频点头,“合情理。” 原四夫人更是道:“谁家不是一样?总会有一些不能对外人说的事。” 原二老爷慢条斯理地道:“李夫人病故多久了?”略停一停就继续道,“不管那些,险些就把女儿逼吝死的人,哪里值得李小姐为她守孝。况且,李小姐又不是出嫁,我们只是要风风光光地把她迎进门。” “没错!”原三老爷道,“况且,听起来,李夫人在金陵并不张扬,也绝不会与官场中人走动,这点儿小文章,容易做。” 原四老爷却是一直笑望着原冲,“你小子,我之前一时怀疑你有意中人,一时担心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眼下好了,大家伙儿都能心安了。” 原大老爷则一直望着不动声色的双亲,“爹、娘,你们倒是给句准话啊。这事儿得抓紧办。” 原二夫人有些紧张兮兮的,“不会是气老五一直没告诉你们吧?他不是找不到人么?” 原三夫人想的更深一层,“或者是气李小姐一直没给老五音讯?那不是没法子么?满天下有几个像她似的,过得那么苦?” “就是啊。”原大夫人和四夫人异口同声。 之后,室内又陷入静寂。 四对夫妻、八双眼,齐齐望着老夫妻二人。 老爷子与老夫人这才笑了,笑容里透着喜悦与欣慰。 孟观潮笑着起身,走到老爷子、老夫人跟前,“要说治家有方,我只服您二位。” “太抬举我们了。”老爷子笑道。 孟观潮向两位老人家行礼,又对四对夫妻恭敬行礼,“诸位哥哥嫂嫂,我替我师妹多谢你们。我放心了,回家给师妹准备嫁妆。” “嗳,那可不行。”原大夫人立时道,“我们帮她筹备就是了,你别管那些。” 孟观潮笑着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走,打个手势,“你别管那些才是真的,好好儿准备宴席就是了。” 原老夫人吩咐幺儿:“你去送送观潮。” 原冲笑着应声,快步追出门去。 原大夫人叹息道:“老五和观潮,真是胜似手足。” 原老夫人笑眯眯地点头,“谁说不是。阿冲到底是有福气的人。”说着,就想到了酷似幺儿的南哥儿,笑意更浓. 当夜,孟观潮半夜三更才回房。 徐幼微醒了,问他事情是否顺利。 孟观潮就说了在原家的见闻,末了叹息:“没有人把担负的凶险当回事,两辈人之间,相互担心有人反对。那是一个家族,孟府也是一个家族。” “原家,的确是让人艳羡的门第。”徐幼微也生出诸多感慨。自己与他的家族,都是只有让人着急上火的份儿。 “原老爷子、老夫人,真是不简单的人物。” “娘也是不简单的人物。”徐幼微笑道,“不然,往哪儿找这么好的孟观潮?” 他笑起来,随即道:“明日起,你和娘给之澄筹备嫁妆。她有产业,但我们的心意是另一回事。再收拾出个院落,留给她吉日之前住进来,嫁入原府。” “嗯!放心吧。” “明日我拨给你们几万两银钱,不够了就跟我说。” “好。这种钱,我不会给你省的。”她说。 他笑着吻一吻她的唇。 翌日一大早,大老爷派人来传话:有要事,在东院的外院暖阁等。 孟观潮并不在意,和幼微一起用过早膳之后才去了暖阁。 大老爷开门见山:“我听到了不少闲话,说原冲和李之澄早已结为夫妻且有孩子了?” 孟观潮嗯了一声。 “胡扯。”大老爷冷笑一声,“不经过家族的婚事,就是苟合,生下的孩……” 孟观潮抄起手边茶盏,毫不手软地砸向大老爷。 动作太快,大老爷根本来不及闪避,额头便被结结实实砸中。片刻后,鲜血沁出。 孟观潮说:“老三那笔账,我跟你算过没有?于他而言,长兄如父,你是怎么教他的?带出了一个畜生,也有脸评判旁人?你给老五提鞋,我都替他嫌你手脏。” 大老爷取出帕子,掩住额头的伤口,冷笑出声,“你要成全他们,我看出来了。如此,日后遇到是非,不要怪我。” “随你。”孟观潮闲闲道,“我不会让你儿子承袭爵位,不会让你儿子踏入官场,迟早会罢免你的官职。话放这儿了,没得改。有招儿你就想,没招儿你就死。” 大老爷拂袖而去. 三日后,逢舟被释放出诏狱。 同一日,窦家二小姐病故。 徐幼微当日回了娘家,才从母亲嘴里知晓那女子对孟观潮一往情深的事。 她愣了愣,随即道:“我真不知道这事情。横竖不关我们的事,您不需担心什么。” 徐夫人笑道:“我担心你心里别扭罢了,倒是没料到,你根本不知情。” 徐幼微笑一笑,“我婆婆,自来是对我隐瞒这些事的。” “要惜福啊。”徐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 “会的,一定会。”徐幼微连声保证。 “那我就放心了。”徐夫人笑吟吟的,“有一段日子了,每日午间,观潮只要得空,都跟你爹爹一起用饭。你爹爹跟他学了不少治家的招数。” 徐幼微讶然。他都忙成什么样儿了?居然还跟父亲一起用午膳?而且,他从没跟她提过。 那个人啊…… 她敛目,左手抚着右腕上的珍珠手链. 逢舟出了诏狱,已是半死不活的情形。至于缘故,不论谁问起,都只说是犯了忌讳所至。 逢氏回娘家看到父亲那个情形之后,对孟文晖及至孟府生出怨怼,回来便责问孟文晖为何让岳父落到这个境地。这是她从没想到过的——与孟文晖定亲那一日起,父亲就该被善待,不然她又为何嫁入孟家?到如今,却怎么是这个结果? 孟文晖却大发雷霆,将她训斥一通。 她不懂。他的反应,简直莫名其妙. 原冲、李之澄将要补办酒席,吉日定在十一月初十,消息很快传遍官场。 李之澄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每日带着南哥儿到孟府。 太夫人和林漪都很喜欢南哥儿。原老夫人隔一两日就打着串门的名义来孟府,每次都给南哥儿带来诸多衣物鞋袜玩具。 一次,原老夫人盘桓到傍晚才走,在垂花门外上马车的时候,望见了抱着南哥儿离开的李之澄。 原老夫人上了马车,经过李之澄身边的时候,唤之澄上车。 李之澄不得不从命,却有些尴尬。 南哥儿却不似母亲,见到老夫人,便笑着扑到她怀里,拉着长音儿道:“祖母——” “嗳。南哥儿真乖。”原老夫人笑眯眯的抱住孙儿,哄了几句,腾出一手,握住了李之澄的手,“好孩子,你受苦了。” 李之澄立时泪盈于睫,“老夫人……” 原老夫人眼神慧黠,“也罢,今儿容着你,等进了门再改口。” 李之澄低了头。 原老夫人轻笑出声,拍了拍她的手,“你几位嫂嫂都很想见你和南哥儿,我怕你不自在,拦下了。南哥儿的祖父、几个伯父也很想见他,却不好意思来孟府,怕观潮笑他们。” 李之澄微笑,想了想,“那,明日起,每日下午,我让人把南哥儿送回什刹海——林漪下午上课,不能和南哥儿一起玩儿。” “好啊,太好了。”原老夫人已知道,母子两个目前住在什刹海,为此,原冲每日下衙后总是先去看妻儿,耗到很晚才回原府。 李之澄犹豫片刻,道:“您别给南哥儿添置东西了。这一阵,孟太夫人、太傅、太傅夫人也是没完没了地赏他东西,加上您赏的,一个小库房怕是都盛不下。” “他们三个可真是的,”原老夫人佯嗔道,“这种事也要跟我争。” 李之澄轻笑,“都是最好的人。” 原老夫人揽了揽她的肩,“到底,你还是有福气的,有那么好的师哥。” 李之澄则道:“是阿冲有福气。”观潮所做一切,固然是为了她和南哥儿,但若没有阿冲,他是否出手,便要两说了。 原老夫人笑得欣慰。之澄,是很通透的人。 马车临近府门,李之澄辞了老夫人,带着南哥儿下了马车——原冲的人手在等。 上了另一辆马车,路上,李之澄问南哥儿:“喜欢原冲么?” 南哥儿漂亮的大眼睛忽闪两下,“喜欢。其实,应该更喜欢孟伯父,但是……” 不管如何聪明、早慧,在这个年龄,表达心绪的言辞也有限。李之澄耐心地等着。 “但是,就是最喜欢他。”南哥儿说。 “觉得他更亲?” “嗯!” 李之澄心里酸酸的,“那么,有没有想过,该叫他什么?” “不知道呀。不准叫伯父、叔父、舅舅……”南哥儿很犯愁地挠了挠头,“那还能叫什么呀?” “你最想要的那个人,是谁?” 南哥儿认真地思考着,忽然仰起脸,看着她,“爹爹?” 不知为何,李之澄险些落泪,“对。是娘亲不好,带着你,和他失散许久。如今重逢,他怕你怪他这么久才找到我们,就一直忍着,只让你唤他名字。” “是真的吗?”南哥儿站起来,小脚丫踩在她腿上,认认真真地看住她。 “是真的。” “哦。” 李之澄对他这反应有点儿懵,“你这样,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 “喜欢啊。”南哥儿说,“娘亲,你怎么这才告诉我呀?” “嗯?” “他总是很伤心,像伤心的大猫。”南哥儿有些郁闷,“因为我不喊他爹爹吗?” 李之澄心酸难忍,垂了眼睑。 “孟伯父有时也伤心,我知道。他……嗯……是爹爹的哥哥吗?” “是。”李之澄语声有点儿哽咽了。 “哦。”南哥儿勾住她颈子,“见到爹爹,可以喊他爹爹了吗?” 李之澄紧紧地抱住儿子,“可以,可以的。”她不知道,是南哥儿早慧,还是所有三岁的孩童都如此,似善解人意的精灵。 “那,我们不会,和爹爹分开了吧?” “……”李之澄沉默片刻,语气轻而坚定,“不会了,我们,再不会分开。” 再不会了。起码,她不会了。 是生是死,她要和他在一起。 不,不会死。 怎么舍得与孩子离散,怎么舍得与那些只给予她宽容理解的人离散。 舍不得的。 回到什刹海的别院,母子两个洗漱更衣之后,原冲便回来了。 南哥儿颠儿颠儿地跑到他跟前,随后,一双小手绞在一起,看着他,神色竟有点儿拧巴。 “混小子,怎么了?”原冲俯身,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嗯……”南哥儿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轻声唤道,“爹、爹。” 原冲动容,一时间却因巨大的惊喜懵住了。他望向之澄。 李之澄对他一笑。 “乖儿子。”原冲把南哥儿抱起来,用力地亲了亲他的小脸儿,“怎么会有你这么聪明的小人儿?” 南哥儿抿着嘴笑,然后,小手摸了摸他的脸,“以后,不要伤心啦。” “嗯!”原冲眼睛有些酸涩,“有你,我每日高兴还来不及。”. 晚间,孟观潮留在梧桐书斋的后罩房,梳理太后、宁王、李之澄相关的信息。 常洛是妻奴不假,办事细致入微也是实情:与三个人相关的所有人,都附上画像;与三个人相关的所有已知的生平,都清晰有序地列出。 他将画像、各色人等的生平逐一张贴在雪白的墙壁上,来回踱步期间,反复参详。 太后慕容昕,十五入宫,十六诞下皇帝萧寒。 诸王争储的年月,宁王能力不济,却也因此得福:先帝看准他成不了气候,便没从重惩戒。 而宁王与李之澄之间,是有些渊源的:早在李之澄十四岁的时候,宁王便通过其母妃再三求娶,李大学士再三婉拒。 婚事自然是没成。 宁王因爱生恨,要挟李之澄? 不,不是。 如果是那么简单的事,之澄早就告诉老五了,哪里会有长达四年的分离,又哪里会有那么多的苦楚、绝望。 但是,也不能说与儿女情长无关。 有些人,对女子心动了、求而不得之后,仍会留意她的大事小情,知晓她的软肋,不论心里是否放下,会在权衡轻重之后,加以利用。 之澄的软肋是老五。 她当初誊录的两份东西里面,是否有指摘老五在官场上行差踏错之处?——最起码,老五去金陵,确然有徇私之处。只是先帝信任,他亦信任,从没当回事。 再就是,她誊录的东西里面,应该也有涉及她父亲的内容。不需想,必然是能够将李景和归之于乱臣贼子的罪名。 之澄最在意的,除了南哥儿,不过就是这两个人。 那么,太后在这件事情中,又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能做——宁王求娶之澄的时候,在她入宫前后,她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别的事。 但是……也不能这么想。 整件事,就不是能用常理推断的。 换了别的事,只凭着眼前这些画像、记录,他已经能斟酌出原委。这次却是不能够了。 谨言在门外道:“四夫人来了。” 孟观潮扬了扬眉,笑,“快请进来。” 片刻后,徐幼微亲手拎着一个不小的食盒走进来。 他走过去,亲了亲她面颊,“傻小猫,该睡的时候,却怎么四处乱跑?” “记挂着你。”徐幼微笑盈盈地推开他,将食盒放到西侧的四方桌上,逐一取出六色小菜、养胃的羹汤、一碗白饭。 孟观潮落座,“晚膳没吃几口,这算是雪中送炭了。” “我要不送来,你才不会觉着饿。”徐幼微嗔怪地睇着他,“你最烦人了,总叫人将养好身子骨,却不会照顾自己。” 孟观潮笑微微的。 徐幼微把一双竹筷送到他手里,很自然的,亲了亲他面颊。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指了指墙壁上那些东西,“你也看看。我只有猜测,没有定论。这一阵,只是让手下监视起了太后、宁王,他们一切如常。不用你做什么,但该心里有数。” 徐幼微嗯了一声,转去仔细看那些东西,之后,她问道:“太后、宁王每日的行程,锦衣卫可有记录在册?” “有。”孟观潮指了指案头一叠卷宗。 徐幼微转去查看卷宗,许久,找出一些规律,抬眼望向他:“先帝辞世前两年起,太后每个月都去护国寺上香,偶尔,宁王随行。 “先帝辞世之后,太后不再去护国寺上香,可是,宁王修道炼丹都要疯魔了,还是守着规矩,给太后请安。 “太后今年痴迷的星象,也是宁王曾痴迷过的。” 孟观潮已经吃完饭,正在品茶,听她说了这一番话,望向她的目光,含着欣赏。 不等他说话,她已道:“你应该已经发现了。” 孟观潮一本正经地道:“没。你所说的这些,也是一个查寻的方向。” “少给我脸上贴金,”徐幼微无奈地笑,“这事情,你到底是如何应对的?” “我能怎么应对。”孟观潮笑道,“突然而至的一个迷案,参与其中的,都不能拎到面前讯问,只好另辟蹊径,找个人帮我。” “谁啊?”徐幼微好奇,走到他身侧。 “事关皇室中人,我就算查清原委,也没必要在明面上出手整治。何苦落那个骂名。” “那么……”徐幼微脑筋转得飞快,片刻后,双眼一亮,“借刀杀人?靖王快回来了么?” “聪明。靖王嚷着要喝老五、之澄的喜酒,皇上已经准奏。”孟观潮笑道,“惹得起祸,就得补偿我。不然,让他回来做什么?有朗坤、罗世元在西北拘着他,能把他活活闷死。” “你啊,最坏了。”徐幼微笑着,俯身揽住他,“这样说来,家里剩下的两个祸害,也要借靖王之手除掉?” “对。”孟观潮侧转脸,蹭了蹭她的面颊,“靖王其实很有意思,毒得很,但不下作。我年少时,与他有点儿交情。没法子,先帝跟他八字不合似的。在我看,那皇位,给他才是明智之举。但那样的话,太后和皇上就活不成了。” 这种话,只有他能说,而他也只能与妻子说。 徐幼微回想着靖王的样子。 靖王比孟观潮大两岁,是高大俊朗的男子,在京城的时候,哪家有宴请,都会赴宴。 不同于孟观潮的洁身自好,他一向妻妾成群,只要有美人愿意跟随,他就收揽到身边。很是放纵,却始终没有子嗣。心思倒也不难猜:自己始终祸福难料,添了孩子,兴许就要被自己连累。 前世,孟观潮始终留着他,由着他往返封地、帝京之间。 孟观潮病故之后,他亦跟随皇帝扶棺而行,痛哭不已。而他,又明明是最恨太傅的人。 最终出手收拾他的,是原冲——算是这样吧,靖王并没让原冲出手,说我了解孟老四,他不在了,我反倒活不成了。你走吧,看在老四的情面上,我不会让你落下弑杀帝王手足的罪名,留下鹤顶红,过一两日,派人来收尸。 是那么说的,也真那么做了。 男人之间的情义,那份儿复杂,她是真看不透. 十一月初,有五名言官一起用原冲、李之澄的事做文章,弹劾原冲、孟观潮失德、违背礼法。 原冲、孟观潮一反常态,很耐心地解释,并请两位太医出面作证,又列出可以作证的三位在金陵的官员,如有必要,可以让他们来帝京。 按理说,五名言官没词儿了,就应该收手了,却有二人在金殿上怒斥太傅、五军大都督颠倒黑白,收买太医、官员,睁着眼睛说瞎话。 其实也没说错,因为两个人是大老爷的人。大老爷还不了解孟观潮?为了弟兄、娇妻,就没有他办不出的事儿。 孟观潮、原冲就陪着两个人说车轱辘话。 两个人索性向皇帝磕头,请皇帝彻查。 皇帝气鼓鼓的,说有人证,查什么查?给朕滚。说完起身离座,扬声说退朝。 两个人也怒了,居然追到了南书房,指责皇帝为虎作伥。 皇帝气得小脸儿煞白,当即唤侍卫:“把这两个人绑到刑部,问问是谁给他们的胆子!严办!” 大老爷听说之后,心慌不已:两个人这是唱的哪一出?这与他安排的章程完全不符。 更让他心慌的还在后头:两个人到了刑部大堂,只挨了十板子,就气焰全无,招认是受了他的唆使。 于是,满朝文武都明白了一件事:孟府老大与老四不合。 皇帝却是没了脾气,慌手忙脚地把刑部尚书唤到跟前,让刑部将两人的案子搁置:当真处置太傅的长兄,让太傅的脸面往哪儿搁? 刑部尚书巴不得如此,恨不得给小皇帝多磕几个头。 孟观潮则去慈宁宫见太后,直言道:“能不能为原冲、李之澄传道赐婚的懿旨?” 太后面露震惊之色,“我为他们赐婚?” 孟观潮微笑着凝视她,“为难?那就算了。臣去求皇上成全。” “不,你等等。”太后啜了一口茶,“我答应,但是,你能不能让我出宫游玩一两日?就是,不带侍卫,乔装改扮,自由自在地出门。” “……”孟观潮多看了她两眼,躬身行礼,“臣告退。” “你别走啊。”太后急得站起身来。 孟观潮权当没听到,阔步离开。他本意是打草惊蛇,可太后这奇怪的反应,到底有没有被惊到? 当日,皇帝传旨,为原冲、李之澄赐婚,亲笔书写圣旨的时候还说:“四叔,我给李小姐封个郡主吧?嗯,还有林漪妹妹。” 孟观潮笑了,“不用。倒是可以早些册封李小姐诰命夫人。” “这容易。初十当日,我再传道旨意。等会儿我就知会礼部的人。” “好。” 皇帝写完圣旨,笑问:“我近来特别乖吧?” 孟观潮笑出来,“嗯。” “那么,元宵带我和林漪赏灯的事情——” “答应你了。” 皇帝险些雀跃欢呼,又顺势道:“赏灯之后,我要去你家里看烟火。” “行啊。” “诶呀,四叔,”皇帝麻利地站到椅子上,又猴到孟观潮身上,小胖脸儿笑成了一朵花,“你怎么这么好啊。” 孟观潮笑着拍拍他的背,心说正在算计你娘,可不就要对你好点儿。自己也觉得不厚道,可是,没法子。 十一月初六,傍晚,靖王回到帝京。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回府更衣面圣,而是风尘仆仆地赶到孟府,见孟观潮。 孟观潮正在跟母亲、妻子、女儿用饭,闻讯后有些惊讶,到了外院暖阁见到靖王,笑,“胡子拉碴的。何时起,我们靖王爷不修边幅了?” 靖王笑着给了他一拳,没正形地道:“想你想的。” 孟观潮笑了,“怪不得我总做噩梦。” 靖王大笑,随后道:“我得问清楚几件事情。” 孟观潮便遣了服侍在室内的下人。 靖王正色道:“西北那两个总兵,与他们有牵扯的那些官员,你怎么还不给他们定罪?我听说,都关进诏狱了?” “嗯。”孟观潮闲闲落座,“好不容易逮住这么多官员,不好生利用,不是太亏了。” “你就说你想怎么着吧。”靖王拎过一把椅子,放到孟观潮对面,落座后,身形前倾,定定地看住他,“真不想让我活了?” 孟观潮失笑,“那得看你想不想活。” “不就是要收拾你们家老大么?”靖王道,“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只要你让我回京,过两年舒坦的日子,我就帮你把他弄死。怎么着,不信我了?我几时跟你说过虚话?” “不是不信你。”孟观潮说道,“还有两个人,你也得帮我整治。” “直说。除了你,我没辙,别人都不是事儿。” 孟观潮笑出来,“太后、宁王,这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他们能有什么猫腻?”靖王蹙眉思忖着,“宁王看中的,不是原冲媳妇儿么?被李家一再婉拒婚事之后,他才神叨的。 “有两次,先帝要给他赐婚,私底下问他是何心思,他都说只要李之澄。先帝就生气了,说你是皇子也一样,没道理强娶谁,该滚哪儿滚哪儿去。” 孟观潮挑了挑眉,“这些,我从未听说过。” 靖王就道:“那时候,先帝正往死里使唤你呢,你怎么可能顾得上这些。” 孟观潮说道:“但是,太后、宁王绝对有问题。三五日之后,我就知道他们做过什么好事了。到时候,你出手收拾他们。要不然,那些关在诏狱的人,会一起咬定你有谋逆之心,西北那两个总兵所作一切,都是你唆使。就算没有凭据,众口一词,你也没得辩驳。” 靖王蹙眉,“一件事情而已,你怎么能因势利导到这地步?不怪你人嫌狗不待见的,忒狠了些。” 孟观潮抬脚踢了靖王的座椅一下,靖王立时随着座椅向后滑出去一段。 靖王笑起来,重新转回到他跟前,“我帮你。事情有了眉目之后——” “立即给那些人定罪,与你并无关联。” “成!”靖王抬起右手,五指舒展开来。 孟观潮与他击掌。 “那我就走了啊。”靖王站起身来,“赶紧换身儿行头,去拜见宫里那小崽子。” 孟观潮瞪了他一眼。 靖王哈哈地笑,“这不是不拿你当外人么?” “个倒霉鬼。”孟观潮笑着起身,“我送送你。” “是该送。过两日,我送给你和尊夫人的好酒、礼物就到了。” “你要是安生些该多好。”孟观潮说。如果靖王能安生些,也能成为他的朋友。 “拉倒吧。我安生下来,那些官员就会变着法子弹劾我,那小崽子不办了我才怪——太后一直看我不顺眼,关乎我的事儿,她少不得跟他儿子絮叨。” 也的确是那样。孟观潮不再言语,送靖王到了府门外,看他上马绝尘而去,才返回内宅。 要怎样,能让靖王收起野心,并安生地活下去。 又要怎样,能让徐家曾拥立靖王的事情成为再不会被人提及的过去。 都需要绝佳的机会,却不知要到何时才会促成那种机会。《 》 50-60 ☆、第 051 章 当晚, 原冲、李之澄得到了靖王回到帝京的消息。哄着南哥儿入睡之后, 两人转到东次间里间的暖阁,遣了下人,喝茶、闲谈。 李之澄道:“我当真是有些年没见过靖王了。” “皇上登基之后, 他就去了封地, 我也快三年没见他了。”原冲想到靖王, 笑了笑。 李之澄神色柔和, “我记得, 观潮在金吾卫行走的时候, 靖王和他,有些事情上是相互帮衬着。我爹爹没少念叨那些事。” 原冲颔首,笑意更浓, “那时候, 大皇子、二皇子缺心眼儿,看靖王、观潮不顺眼,动不动就找茬,以为他们怎么也不敢动手。哪成想,那就是俩混世魔王,脾气一上来,才不管你是谁, 照打不误。这还是在军中的时候,先帝当笑话说的。” 李之澄笑着叹息,“这辈子就没见过比观潮胆子更大、脾气更差的人。幸亏先帝不待见那些儿子,不然还了得?” “要是都识数, 先帝怎么会不待见?再说了,观潮怎么不打靖王?那些混帐就是欠揍。” 李之澄忍俊不禁,“按理说,先帝应该最欣赏靖王才对。” “要是没有观潮,那帝位,也就是靖王的了。”原冲说道,“可惜,他命不好,摊上了这么个太傅。” “终究是个人物。”李之澄由衷地道,“同样是争储,先帝只拿靖王没法子。” “这倒是。”原冲说着,笑起来,“要不说观潮是他的克星呢。先帝都不能把他撵到封地,等先帝驾崩之后,观潮三下两下的,就让他再不敢找辙,老老实实去了封地。” “眼下让他回来做什么?”李之澄有些不解,“他在封地,有罗世元、朗坤看着,如何也出不了幺蛾子。” 原冲目光玩味,“相互利用罢了。靖王折腾这一场,大抵伤了元气,得歇一两年,多赚些银钱。观潮则要用靖王做些事情。那两个人,有意思得很,跟欢喜冤家似的。” “是么?”李之澄讶然,“我还以为,他们会特别痛恨、忌惮对方。” “靖王自然是恨死了观潮,你现在给他十万兵,他立马就又要清君侧。” 李之澄莞尔。 原冲也笑,“观潮对靖王,自然也忌惮。但俩人都挺邪性的,不过招的时候,算是朋友。我瞧着,观潮也真舍不得除掉靖王。” 李之澄忍俊不禁,“是他办得出的事儿。主要也是因为靖王不是龌龊之辈。靖王要是想对太后、皇上下手,那母子两个,早死八回了。” “的确。靖王一直忙活的,只是想逼着先帝立他为储君。没有观潮的话,但凡有点儿兵权,事情也就成了。” “可惜,先帝不让皇子带兵打仗。”李之澄笑道,“那些战事,都交给观潮了。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先帝在末年,有没有怀疑自己养虎为患。” “到那时,已经认命了。”原冲说,“先帝和观潮一样,爱惜将士百姓,从不肯用战事制衡朝堂,更不肯让子嗣用战事练手、趁机拉拢将领。多少年了,国库就没充裕过,就算有那份儿心,也没那个本钱。 “一来二去的,本该皇室得的军心、民心,落到了观潮手里。 “先帝不喜靖王,也是有缘故的。一次观潮挂帅出征,靖王负责军需,却被手足算计了,供应不及时。得亏是观潮,和将士们饿了几天之后,劫了敌军的粮草。要换个人,真完了。 “可靖王是真的被算计,还是明知是陷阱也往里跳,谁说的清楚? “从那之后,先帝就对靖王有心结了。” 李之澄看着他,“观潮呢?” 原冲一笑,“观潮说,他理解。” 李之澄思忖片刻,轻叹一声,“真能做到的,怕也只有他了。” “先帝最后两年,有时也被观潮气得不轻。”原冲笑道,“算是提前托孤了,安排了三个名为帮衬实为牵制观潮的三朝元老。 “结果,没出半年,就被观潮弄死两个。 “先帝气得两天吃不下饭,随后,担心剩下的那个也晚节不保,还死观潮手里,让他致仕了。 “跟观潮说,真认命了,你小子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宫里大总管顾鹤跟我说的。” 李之澄着实笑了一阵,“不认命又能怎么着?从那时到如今,观潮想反谁都不在话下。他不稀罕罢了。先帝比谁都明白这一点。到底,是亲自带出来的绝世人物。” 说说笑笑间,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原冲站起身来,“我该回府了。” “我送你。”李之澄随之起身。 他却将她揽到怀里,拥着,不言语。 李之澄有些意外。 自他将所有事交给观潮处理那日,到如今,只有那一晚,亲昵的相拥而眠,别的时日,更像是一对相识多年的友人,熟稔,但不亲昵。 经过的事太多了,他和她一样,可以做最明智的决定,可以最理智地面对,对于对方,却需要时间消化掉那些事实。 原谅、理解,不是说出口了就能全然做到。说的时候,意味的也只是“我想原谅你、请你原谅我”。更何况,他们连那种话都没说过。 他与她,在最挣扎痛苦的时刻,最在乎的,都是南哥儿的处境、感受。 李之澄仰起头,看着他,“阿冲,原谅我。” 原冲牵了牵唇,敛目凝着她,“那么,之澄,原谅我。” “我原谅。也从没怪过你。” “我原谅。只要你在跟前,我就做不到有脾气。你知道的。”他抚着她面颊,抚着这消瘦的女子的如花容颜,片刻后,低下头去,坚定地捕获她的唇。 充斥着热情、思念的亲吻,不含一丝慾念。 良久,他双唇移到她耳边,说:“之澄,我爱你。” 许多年了,经过了许多事,甚而还有很多她不肯坦言相告的事,但,那又怎样? 一切的一切,让他确然明白的是,他爱她。只能爱她。 这一生,心里只容得下她一个. 这晚,孟观潮仍是留在梧桐书斋的后罩房,琢磨李之澄的三个亲人。 他对这种事兴趣浓厚,是以,明知道很快就要知晓答案,还是得空就梳理一番。 李之澄的表哥周千珩,家中人丁单薄,年少时便只剩了他一个。李之澄双亲将他接到身边,视如己出,悉心教导。 他与李之澄的堂兄李之年,同为两榜进士,同在李景和官司缠身时被牵连,没了官职。李景和病故后,两人随李夫人离开京城,再没张罗过入仕。 其实这情形就有些奇怪:十年寒窗苦,考取功名谈何容易,表兄弟两个怎么会因李景和一事便没了斗志、锐气?哪个男子会没有抱负? 他曾私底下犯嘀咕:恩师门里,怎么出了两个废物?却懒得追究原由,放任自流。 锦衣卫找到他们的时候,李之年和李大奶奶深居简出,让管事出面,做些小本生意;周千珩则已是道教的俗家弟子,常年住在一个道观。 “有弟兄说,周千珩一点儿烟火气都没了,看起来,修行的不错。”——常洛如是说。 又一个道家弟子。 孟观潮对佛教、道教都没偏见,熟读能寻到的一切经书,确实能领悟到不少大道理,但是,宁王、周千珩这样,总归是让人觉得不正常。 再就是李夫人,也是奇得很:原冲是多难得的乘龙快婿?她却死活不同意。 她死了,算她有福气。不然,只为南哥儿,就得好好儿跟她算算账。 再者,她为何要将之澄许配给周千珩? 又一件不大说得通的事。但是,周千珩一定是愿意的。 而愿意意味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孟观潮看着周千珩的画像,回想着与那人相关的事。 平心而论,周千珩是挺出色的男子,看起来就是清冷淡泊、心思干净的样子。画像上,便已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 年少时,他去李家,不乏碰面的时候,那期间周千珩给他的感觉,倒是担得起谦谦君子、温良如玉。与他完全是两种人。 他是火,是刀,不是伤到别人,就是伤到自己。 周千珩则是水,还像是那种至为澄明、洁净的水。 那年月,之澄是孩子心性,最烦他,只因为文武都比不过他。他只觉有趣,心想你又不考文武状元,跟我比什么?我要不玩儿命地苦学,命就保不住了。傻丫头,懂什么啊? 那时起,之澄就跟原冲相识了吧。 同样的年月,李之年、周千珩除了考取功名,在做什么?有何际遇? 李大奶奶又在之澄的遭遇之中,是怎样的存在? 这些人,又是否与太后、宁王有牵扯? 原冲本来是想缓步行事,年前设局将三个人引到京城。时至今日,自是用不着那么委婉,直接命人手出面,让他们从速赶到京城。 估摸着,明日就到了。 思忖间,谨言在门外禀道:“四老爷,乾清宫大总管来了。” 顾鹤这个时候前来,必有要事相告。 孟观潮立时起身出门,“备一匣子金叶子。”这些年,顾鹤根本就是他在宫里的心腹,他也从不曾亏待他。 谨言称是。 在外书房见礼落座之后,顾鹤开门见山:“今儿我不当值,又恰好有两名小太监发现了一些端倪,我便赶来告诉你。” 孟观潮亲手递给顾鹤一杯茶,“说来听听。” “太后娘娘有几只信鸽,每日清晨、傍晚,她都会去亲自去看有无信来。” 孟观潮若有所思。需要用到信鸽的事,便与宁王无关了——同在帝京,两个人便是再不成器,安排人传话总不是难事。 顾鹤继续道:“今日,有信来。一名小太监冒死将信件截下来,让我瞧了一眼。只是一个字条,写着初九进京,安危难测。字很好看,但不是我所见过的。” 是李之年或周千珩么?但是,原冲的人手并没发现二人有异常的行径。如果是他们之间的一个,也说得通:没点儿本事,怎么能将之澄逼迫到那地步? “稍等。”孟观潮找出前些年李之年、周千行的手稿,让顾鹤看。 顾鹤认真地看了多时,指了指周千珩的手稿,“是这个人的字迹。” 孟观潮由衷地道谢,心里便有数了。 “接下来,该如何?” 孟观潮想了想,“把太后的信鸽收起来,交给锦衣卫。告诉她,这是我的意思。” 顾鹤笑起来,“知道了。”说着便站起身来,“不早了,太傅早些歇息。” 孟观潮亲自送他出门,从谨言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黄杨木匣子,交给顾鹤。 顾鹤也不客气,“你富裕得很,打你的秋风,我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孟观潮哈哈一乐,“富裕与否,少不了你的就是了。” 顾鹤笑呵呵地上了马车。 孟观潮回了卿云斋,沐浴更衣之后,不管不顾地唤醒了幼微,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跟太后有猫腻的,应该是之澄的表哥。别的人怎么掺和进去了、掺和了多少,还需进一步查证。” “啊?”徐幼微揉了揉眼睛,立时睡意全无,“是你查到的?不是之澄告诉你的?” “顾鹤给我的消息,错不了。”他说。 “这也太厉害了些。”徐幼微夸完他,就忍不住担心,“没生气?” “自然生气,也只片刻罢了。他们,不值当。”他搂住她,“我有娘,有小猫,有林漪,还有老五、之澄、南哥儿,何须与不相干的人置气。” 只是还没到置气的时候而已。谁知道太后会不会出昏招?但是,他终究是已有准备。她笑着吻一吻他的唇,“这样再好不过。” 他笑着躺平,顺势将她抱到身上,“犒劳犒劳我。” “……”徐幼微无语得很。他那脑子,怎么总是能大事小事兼顾?她怎么就没那个本事? “快些。”他笑着催促,“等我亲力亲为的话,可有你受的。” 他是否亲力亲为,都有她受的。她咬了咬他的唇,“可以犒劳你,但是,你不准说话。” “行啊。”他爽快地答应。 他不言语,并不代表没有动静——过了一阵子,室内响起她支离破碎又让人面红耳热的呻/吟声。 不说话的孟观潮,一时一时的热切、怜惜、狂野、温柔,反倒让她更直接迅速地体会到。 越来越恣意,越来越胡来。 她无法清醒、克制,只能陪着他折腾。 愿意,给这个男人。 愿意,要这个男人。 毫无保留的. 上午,给太夫人请安之后,徐幼微循例去了练功场。在李之澄悉心点拨之下,她的马术已然不错。 这日,李之澄笑说:“往后,每日或早或晚,带着逐风跑几圈儿就行。过几日,我教你打坐。” “好啊。”徐幼微已经知晓,正经的打坐,涵盖的学问颇多,是安静文雅地养身之道。 下午,她和婆婆一起比照着明细单子,清点之澄的嫁妆。 太夫人道:“老五喜欢什刹海那边的风景,观潮就又让管事在那边给之澄置办了两所宅院。王嬷嬷去看过了,说很不错。至于田庄,先帝不是赏过观潮两个小庄子么?观潮转送给之澄一处——明面上还是他的,私底下的进项,是之澄的。他跟你说过没有?别又是自作主张吧?” “说过了。”徐幼微忙笑道,“这样最好。皇庄所在之处,都是土肥水美,年景再不好,也不至于颗粒无收。观潮说,我们不用指望田庄的进项,而原府并不允许人私下做生意,如此,把皇庄私底下让给之澄,最是妥当。” “他跟你说过就好。”太夫人放下心来。 自这日起,孟府东院张灯结彩。西院亦如此。 李之澄住进卿云斋西侧的院落。 当日,孟观潮陪皇帝练习骑射的时候,原冲找了他一趟,说李之年、周千珩已经进京。 “直接关起来。”孟观潮说,“你跟他们磨叽什么?” 原冲笑着说好,观望皇帝片刻,告辞出宫。 随后,太后派人来请。孟观潮去了坤宁宫。 太后一身家常的衫裙,在外面找了一件小狐皮斗篷,长发只用一根竹簪束在头顶。神色透着落寞。 她等在正殿门前,看到他便迎上去,“有话跟你说,到花园走走。” 孟观潮说好。 宫人得了吩咐,远远地跟着。 太后开门见山,“那些信鸽,真是你派人收走了?” “嗯。” 太后笑了笑,“原本我很是犹豫,既然到了这地步,便开诚布公。” “如此最好。” 太后裹紧了斗篷,望着西斜的日头,“我当年进宫之前的事,你该有耳闻。” “听说过。” 先帝得空时,喜欢到朝臣家中串门,满大街闲逛的时候也不少。先帝在街头惊鸿一瞥,看中了太后慕容昕。 慕容家也算是将门,太后的父亲、两位兄长在她小时候命丧沙场,只留下了内宅女眷支撑门第。 这情形,先帝也很满意。于是,命顾鹤向慕容家族递话,若有意,便让慕容昕于来年进宫选秀,许她母仪天下。 第二年,慕容昕进宫,成为先帝第三位皇后,受尽恩宠。 太后轻声道:“我有意中人。” 孟观潮不语。 “事情到了那地步,谁敢娶我?谁敢与先帝争女人?谁又算得出他何时辞世?”太后牵出一抹笑容,透着淡淡的讽刺,“而且,母仪天下,对任何女子来说,都是太大的诱惑。便进宫了。” 孟观潮静待下文。 太后的笑容不减,讽刺也不减,“我这个人,挺奇怪的吧?对你这种锋芒太盛、过于出色的人,只有欣赏,不能动心;明明自己是贪慕虚荣虚荣之辈,意中人却是心性淡泊的。” “跟太后牵扯不清,是够淡泊的。”孟观潮说。 “……”太后神色僵了僵。 “说下去。” 太后颔首,“先帝在的时候,在宫里的日子,我得承认,过得的确不错。那般荣宠,任谁都该知足。可从先帝病重起……”她望了望天空,“这紫禁城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孟观潮问道:“怎么说?” “那时起,我便知道,我的一生是何情形。”太后看着他,“寒儿若是不成器,便要做一辈子的傀儡,甚至被换掉;寒儿若是争气,起码也要到十六七岁才能亲政吧。没你,他如何斗得过靖王。” 孟观潮扬了扬眉,“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不妨说透。” “你到底作何打算,谁琢磨的透?我们母子,不过是个摆设罢了。” 孟观潮一笑,“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你听着,或许生气、心寒,但在我这个位置,又能怎么想?这样想的人,不知有多少。” 孟观潮目光悠远,笑容和煦,“说的是。我可不就是极可能谋朝篡位的佞臣。” 太后却看得心里发寒。孟观潮最瘆人的时候,正是该动怒的时候却温和以对。 孟观潮和声道:“不扯闲篇儿了,说正经事。” 太后言辞慎重起来,“你大抵知晓我与那男子的事情了。我们一直书信往来。我,不求你理解,只求你谅解。” “我理解,也谅解。”孟观潮睨着她,“只是,你与周千珩,可曾理解、谅解过别人?” “……”让太后沉默下去的是,他已然猜到她的意中人是谁。他,到底已经查了她多久?事情已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之澄吉日将至,我想早些回家,准备嫁师妹。”孟观潮问道,“你们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太后低头,死死地咬住唇。 “老五已经将周千珩监视起来了。”孟观潮慢悠悠地道,“太后娘娘,我问你的时候,你说了,兴许还有转圜;你若不说,我就往最坏的地方办。佞臣的心有多狠、多毒,你应该比我想的多。” “都是我不好,与他无关。”太后眼神急切,语气却如常和缓。 不能够心急,不能够说错话,不然,她说不定今日便要血溅三尺。 孟观潮对她扬了扬下颚,“从之澄的孩子被劫说起。如实的,细细地说。” 太后因着心虚,不敢与他对视,转眼看着别处,“那件事,是我与宁王促成。 “宁王的母妃在我手里。他是孝顺之人,这些年的意中人,只有李之澄一个。 “我与周千珩书信往来的事,李夫人知晓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知情之后,要将李之澄许配给他。 “他说,只要李之澄答应,他就要为了报恩,娶李之澄。 “那是我与宁王都不能接受的事。 “李之澄曾亲口回绝过亲事。她自来不是简单的人,李大学士处境最艰难的时候,宁王就逼着她嫁入宁王府,她则是通过堂兄之手,连消带打,让宁王损了两名幕僚、两个官场上的爪牙。从那之后,宁王彻底失了圣心,一蹶不振。 “再不得宠的王爷,还是有一些死士的。宁王通过我,得知李之澄的下落,派人寻了过去,用孩子作为要挟,让李之澄写了两份东西。 “那算是我与他的保命符。 “李之澄所写的是:她就是淫/荡的性子,曾与你有染;原冲去金陵,只是为了去见她,在那时有了喜脉;你们孟家与李家,曾数次相互行贿受贿,涉及数目多达十几万两。 “最重要的是,她一直知道太后与她表哥有私情。哪日事发,她便也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李之澄那个人,你是了解的。若非出此毒手,她就会成为我最大的隐患。她手里有凭据,甚至于,会杀掉周千珩。三年前,周千珩就险些死在她手里。” 孟观潮听完,踱步到就近的长椅,略显慵懒地落座,沉默片刻,问:“你最终想要的是什么?” “原本我打算,让寒儿十一二岁亲政,在那之前,你除掉靖王。随后,让我搬到行宫去住,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孟观潮轻轻一笑,“搬到行宫,与意中人瞒天过海,双宿双飞?” “他等了我这些年,我总该对他有个交代。不论他来不来,最起码,该我等他了。” 孟观潮睨着她,“要无上的尊荣,要儿子坐稳龙椅,要意中人伴你下半生。你要的可真多。” 太后看着他,眼神坚定,“我们孤儿寡母,我为自己早做打算,有错么?” “没有。”真没有,这是应该的,只是,她用错了手段。 “我一介女流,能从何处着手?别说慕容氏没有堪用的人,便是有,你也不肯让他们掺和政务。我自认一直老老实实的,只盼着你能让寒儿平平安安长大,让他做一个明君。你若成全我们,我就不会毁你知己及其妻儿。” 孟观潮看着她,眼神特别干净,只是有些困惑:这是他认识的慕容昕?这是当今太后?他真的认识这名女子? 他晃了晃颈子。 太后走到他近前。 孟观潮抬手,食指轻轻一晃,“离我远些。我还是有些洁癖的。” 太后身形僵住,“随你怎么说。眼下——” “眼下你想如何?”孟观潮问道,“要我除掉靖王,给宁王实权,让你儿子亲政,然后,我致仕?” 太后委婉地道:“自然不是。我还是知晓轻重的。眼下,我只要你启用周千珩、李之年,不拘一格任用。他们也是才华横溢之人。如今,我只有这一个条件。不然,明日之前,原冲、李之澄、他们的孩子,会成为人人唾弃的笑柄。” 孟观潮笑出来,“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要挟到我头上?” 太后看着他,“我跟你开门见山,就是为了节省时间。不然,说不定你还没出宫,李之澄写的那两份东西,就已落到靖王手里。你说他会怎么做?会不会趁机弹劾你的左膀右臂?” 孟观潮不为所动,语速缓慢:“你有威胁我的工夫,不妨想想别的可能。 “兴许下一刻,你就睡到哪名侍卫甚至太监床上; “兴许下一刻,宁王就睡到你床上; “兴许周千珩刚进京,就到八大胡同与妓/女厮混; “又或许,他刚进京就遇到悍匪,被剁成肉泥。 “你说,这种文章于我,有多难做成?” 太后越听脸色越差,“你,也不顾寒儿了?” “你不让他要脸了,我有什么可顾忌的?”孟观潮眯了眯眸子,“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太后道:“我……我总说不到点儿上,能不能把宁王请来?” “他见了我,也不过是耗子见了猫。但是,与其劳动宁王爷,不如你我走一趟。你说呢?”孟观潮说道,“有结果之前,让皇上知晓的话,不合适吧?” 太后想了想,“好。”在宫里,在这样的局面下,她孤立无援的感觉只有更重。 孟观潮离开慈宁宫,去跟皇帝打过招呼,又向顾鹤交代了一些事、借了两个人。 太后轻车简从,路上,策马而行的孟观潮赶上来,她隐约听到他吩咐了随从不少事情,碍于耳力有限,又心神紊乱,便听不清。 马车进到宁王府,太后下了马车,便僵住了:常洛起码带了一百名锦衣卫赶来,原冲也在。 宁王身穿道袍,站在正殿前的四方院落之中,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 孟观潮望着太后,“之澄写过的两份东西,交出来。” “我也说了,你要先答应我的条件。”太后望向原冲,“太傅要用你和李之澄、你儿子的名声与我赌。你怎么说?” 原冲失笑,“你和太傅赌?谁给你的底气?” 孟观潮问原冲:“人几时带来?” “快了。” 孟观潮负手而立,望着太后,缓缓一笑,“等着,我成全你。” 太后一阵毛骨悚然,“你就不能与我各退一步么?你只能答应我的条件。真的要来不及了。” 孟观潮却问原冲,“带没带酒?” 原冲取出一个小酒壶,抛给他。 孟观潮旋开酒壶盖子,慢条斯理地喝酒。 常洛、原冲却知道,孟观潮不是被气迷糊了,就是心里已然暴怒。不然,他绝不肯在这种时候喝酒。 今日,怕是少不得一番杀戮。 寒风凛冽,气氛肃杀,每个人心里都似压了一块巨石。 过了一阵子,周千珩、李之年被原府护卫带来。 太后面色骤然一边,她失声唤道:“千珩……” 孟观潮点手唤从宫里带出来的两名内侍,指了指李之年,“去。” 两名内侍各拎着一个药箱,赔着笑,请护卫帮忙把人带进倒座房。 没过多久,房里便传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那份儿凄厉,叫人委实心惊。 过了一阵子,护卫把李之年拎出来。 两名内侍转到孟观潮面前,恭声道:“将养几日,便能进宫当差了。” 孟观潮颔首,“回头再重谢二位。” “不敢。不敢。” 被塞住嘴巴的李之年双脚落地之后,便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 他身下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 他被断了子孙根。 太后忍不住哆嗦起来。 孟观潮睨着她,“说不说?” 太后下意识地望向宁王。 孟观潮指了指周千珩,“办了。” 护卫立时推搡着周千珩去往倒座房。 “我说,我说!”太后花容失色,奔到周千珩跟前,也顾不得仪态,推开护卫,“你们给哀家远着些!” 孟观潮似笑非笑的,“那两份东西,在何处?” “已经送出去三份,都是找人模仿李之澄的笔迹誊录的,一份送到了窦明城手里,一份送到了苗维手里,还有一份送到了靖王府。” 原冲、常洛的脸色都有些不好了。 孟观潮却重复着刚刚的问题:“那两份东西,在何处?”说着话,瞥过宁王,“你想不想尝尝那滋味?” “在我手里。”宁王说,“你保我母妃安稳无虞,我便交给你。” “明日起,太妃去西山行宫常住。” 宁王唤身后一名亲信,“去密室,把那个上了锁的锦匣取来。” 亲信称是而去。 太后身形颤抖着,险些跌坐在地。孟观潮果然没说错,宁王见了他,还不如耗子见到猫。 宁王继续道:“日后,我能否离开帝京,去道观修行?” “你若是走得了,自然就能离开。”孟观潮望向太后,“你不想让周千珩变成太监,就把你做过的好事写下来,多写几份。” “你让我们走,让我们远走高飞……” “一个时辰。”孟观潮移开视线,打个手势。 护卫立时将周千珩从太后身侧拉开,拎进倒座房。 宁王叹息一声,对太后道:“正殿有笔墨纸砚。” 太后已近绝望,却担心周千珩下一刻就被阉了,只好强撑着去了正殿。 孟观潮又喝了几口酒。 “还没缓过来?”原冲瞧着他越喝酒越苍白的脸色。 “气得我胃疼。”孟观潮又缓了一阵子,与原冲、常洛说了太后、宁王做的好事。 原冲许久做不得声。 常洛则是满脸震惊,喃喃道:“疯了吧?不是……这是把你当什么了?” 孟观潮说道:“我已经跟顾鹤打招呼了,宫里的人,该拷问的拷问,参与其中的,一并处置了。到时候,尸体送出来,你安排人帮他清理掉。” “这好说。”常洛仍有些愣愣的,“李之年与周千珩——” 孟观潮看原冲一眼,“李之年,交给老五就行。周千珩,我自有安排。” “那三份东西——” 孟观潮抿了抿唇,作势要踢他,“你醒醒。这不是正让我们的太后娘娘写原委么?我倒是不信了,他们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事情闹大。” “别人好说,窦明城那边……他次女不是刚死么?那女子不是等了你这些年么?又一根儿筋……不为这个,他们为何选择送到他手里?” “那就让他闹。我怵他?” 常洛笑了,“你心里有底就行。” 原冲终于回过神来,指一指李之年、宁王,磨着牙说:“这两个,我带走了。” 孟观潮嗯了一声,示意常洛,“去帮把手,给我留几个人就行。这小子,气懵了。” 常洛说好,走之前,拍拍他的肩,叹息一声,“你……委实不容易。” 孟观潮一笑置之。 他不怕不容易,只怕脏。而这种事,简直脏的让他心悸。 如果事先没有对太后起疑,大抵会被气疯,兴许宁可脏了手,掐死她算了。 夜幕笼罩着宁王府。 太后手里捏着一叠纸张,急匆匆走出正殿时,孟观潮仍然站在原地,大红官服的衣摆,随风发出烈烈声响。 “放人。”太后说。 孟观潮嫌弃地瞧她一眼。他怎么到今日才发现,她是这么蠢的一个女人? 有锦衣卫不待吩咐,便如鬼魅般到了太后身侧,手势轻巧地夺过纸张,交给孟观潮。 另有一名锦衣卫取来一盏宫灯。 孟观潮借着灯光,仔细检查太后书写的供词,随后吩咐两名内侍,“把那个办了。” 内侍毕恭毕敬地称是,去往倒座房。 “你要做什么?”太后因为过度紧张,声音有些尖利。 孟观潮对她一笑。那笑容,温柔似春风,“我说过,成全你。”语毕转身,吩咐余下的锦衣卫,“太后娘娘新添了一名太监,等会儿你们送他们回宫。” “是!” “孟观潮!你会遭报应的!”太后嘶喊着,奔向倒座房。 孟观潮行至马前,听到了周千珩的惨叫、太后绝望的哭声。 他神色漠然,飞身上马。 解气了么? 没有。 许多话,都没说。很多很多话,都懒得说了。 几年了,他把所有不曾有、不认为自己有的耐心,给了皇帝; 他并不是不知晓,有些事情,完全可以年复一年地拖下去,自己没必要落下专横跋扈的骂名。可是他一向认为,就算史官把他写成前无古人的佞臣,也无所谓,只要为后人安排好出路、前程就行。好名声,是帝王需要的。 他对皇帝那份儿心,比自己的爹对自己要周到、体贴百倍。 如果不是真心希望皇帝成材,不是始终铭记答应先帝辅佐母子两个,何至于做到这地步? 他付出赤子之心的,从不是帝王,而是家国。 他与袍泽一次次付出鲜血、赌上安危,才换来如今的万里山河。 他与袍泽守护的,是无辜的百姓。 民心不在,国将不国。 为君分忧,重不过百姓平宁。 傻呵呵的这些年,宫里母子两个的日子,他当成自己的日子来过。先帝在的时候如此,不在了,只有更尽心。 所期许的,不是皇帝的感激,是皇帝成为明君。凡涉及杀戮的事,他来做;凡体恤苍生的事,皇帝来做。 ——他真正用身家性命在赌的,是这些。 赌?太后要跟他赌。 多好笑。 他累死累活的,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竟然在那些年视她为有些交情的友人。 他就是个睁眼瞎。 她一面要理解要谅解,一面却又让之澄写下与他有染的字据。 是人? 早已为人/母,又何曾给过之澄理解、谅解? 她真是个人? 将心比心,若是他动不动就拿皇帝的性命要挟她,她要怎么办? 她知道他做不出那种事。 却拿那种事来要挟之澄。 这女人,是被先帝惯坏了,还是被他惯坏了? 想拷问她,想撕了她。 但是,不值当。 今日起,她在他眼里,一文不值,多看一眼都是折辱自己。 她贪心,要的很多。 她也算聪明,在有限的格局中,想的可谓极之长远,给了他这么大的意外、这么多的隐患——苗维、靖王,猴儿精猴儿精的,日后少不得查证原冲和之澄的事。他要在现有的基础上,把事情真正做到滴水不漏。如此,便又要有不少人永远的闭嘴了。 但也是好事。 眼下他该做的,是回府,好好儿问问李大奶奶,她眼中的所有过往。 那样才能明白,如何凌迟太后的心魂,如何让她真正的生不如死。 死,也要讲资格的。有些人,不配。 ☆、第 052 章 孟观潮回到府中, 直接去了外书房院的东厢房。 三间厢房打通, 陈列着他自幼至今用过的兵器利器外伤药。或许,染血太多的东西,真有戾气。此间, 真是一点儿人气都没有。 李大奶奶被谨言慎宇带进来。 孟观潮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短剑, 信手抛到李大奶奶跟前。 李大奶奶筛糠似的哆嗦着, 跪倒在地。 孟观潮吩咐谨言慎宇:“凡有一句不实, 剁她一根手指。” 二人称是。 孟观潮问:“姓什么来着?” “妾身李洪氏。” “洪氏, ”孟观潮在北侧的桌案前落座, 从奉茶的小厮手里接过茶盏,“太后与周千珩的事,你可知情?” “不、不知情。”那样的罪名, 知情不报, 当诛九族。洪氏怎么敢承认。 孟观潮对谨言慎宇扬了扬下巴。 谨言从地上捡起短剑。 慎宇则麻利地找到止血药、棉纱。 寒光一闪,谨言手起剑落。 洪氏惨叫出声之前,慎宇用帕子塞住她的嘴,随后,漫不经心地在她伤处撒上药粉、包扎起来。 十指连心,洪氏疼得身形蜷缩起来,捂着伤手, 惨白的脸上又是冷汗又是眼泪。 孟观潮神色悠然地品茶,等她缓了一阵子,轻轻一笑,“我不妨跟你交个底, 李之年、周千珩,已经成了太监。” 震惊之下,洪氏抬眼望着那俊美至极的男子,一时间觉得他如谪仙,一时间又觉得他是满手染血的妖魔。 孟观潮问:“是否知情?” 洪氏再不敢挣扎,“知、情。” “说实话就行。”孟观潮满意地一笑,“李夫人执意将女儿许配给外甥,为何?” “因为,”洪氏嘶哑着声音道,“周千珩,从小就喜欢之澄。不然,他没必要跟随我们去金陵。 “我们到金陵没多久,我伯母——就是李夫人,知晓了他与如今的太后娘娘鸿雁传书的事,惊惧交加。 “我伯母知晓他的心思,便想让他与之澄定亲,等孝期过了,两人成亲之后,他顾着家里,总不会再与太后有牵扯。 “可我伯母又哪里知道,他有他的狼子野心。他盼着太后干政、掌权,给他权倾朝野的好光景。 “岂料……” 岂料,太傅在宫闱内外筑起了铜墙铁壁,太后根本就没有干政的余地。 孟观潮问:“你与李之年,也没少敲边鼓吧?” “……是。”洪氏实在疼得忍不住了,坐到地上,尽量将身形蜷缩起来,“我们,不是李之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说辞,我们不认。 “李家,有李大学士,李大学士又有太傅这样的高徒,本该是最显赫的门第。 “可先帝却给了李家数年磨折,荣耀的门第,逐步七零八落。 “我们不甘心。 “我们,恨。” 孟观潮猜测道:“如此说来,也恨上我了吧?在你们看来,我应该上赶着照顾恩师的外甥、侄子。对不对?”人一旦偏激起来,心里就没有好人,没有谁值得体谅。 “……对。”. 太后红着眼睛、眼神狂乱地回到了宫里。 顾鹤神色悠然地站在慈宁宫门前,见到她,笑呵呵地迎上去:“禀太后娘娘,奴才奉太傅之命,请金吾卫指挥佥事、金吾卫指挥同知、金吾卫指挥使陪皇上去了猎场,晚间打猎更有趣,大抵明早能回。 “您宫里的人不晓事,奴才不敢劳烦太后娘娘,帮您处置了。” 太后用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片刻后,语声沙哑地说:“传太医。” 顾鹤从容地退后几步,“太后娘娘累了,回宫歇息吧。” “狗仗人势!” 顾鹤欠一欠身,心说再怎样,也比你这个不干人事儿的毒蝎子强。 锦衣卫把周千珩扔在太后近前,对顾鹤行礼之后,默然离去。 太后命随行的宫人把周千珩抬进慈宁宫。 顾鹤看着脚步匆匆的一行人进了慈宁宫,阴阴地一笑。 他不是有耐心的人,懒得挨个儿讯问,常在太后跟前行走的十来个人,一概杖毙。 没让人收尸。 没错,他就是太傅在宫里的头号心腹。 他今年四十三岁,做乾清宫大总管已有七年——三十多岁就混到他这地步的内侍,少之又少。 要不是孟观潮明里暗里照拂着,他能否入得了先帝的眼,真要两说。 孟观潮看中他的,自然不是他的阴毒,而是他实心实意地喜欢皇帝,尽心竭力地服侍皇帝;其次,是他入宫之后仍然惦记着堂兄弟,为了帮衬那些穷亲戚,自己常穷得跟三孙子似的——太傅有事没事就给他些银钱,是为这缘故。 太傅曾笑说,对孩子、穷亲戚好的人,终归坏不到哪儿去。 当时,生生把他的眼泪说出来了。 断了子孙根的人,鲜少被人当做人。可太傅不一样。 于是他说,只要你看得起用得着我,这一辈子,是生是死,我跟着你走。 太傅笑说,只要你日后别忘乎所以、干涉朝政,前路,一起走。 一起走。让他到这会儿想起来,心里都是暖烘烘的。只有从不被尊重的人,在得到尊重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足够记一辈子。也足够,回报一辈子。 宫里所有人都说他命好。的确是。 数年走来,他从不会碰触不该踩的线,每日忙忙叨叨的,不过是照顾好小皇帝,打理好自己的分内事。 太傅对小皇帝,真比亲爹对儿子还周到,只要有机会,就委婉地告知为人之道、用人之道和帝王之道。 那样一个人,打骨子里喜欢孩子。面对着皇帝,脾气自然而然就没了,心肠变得格外柔软,再生气的时候,也舍不得说重话。 看了好几年,他已确定,只要皇帝不抽疯作死,太傅就会帮他扛下一切,让他做最省心也最安稳的帝王。 可到了今时今日,太后做了些什么? 她知不知道,那等于是往太傅心口上捅完刀子还撒了一把盐? 他只听太傅说了个梗概,就气得跳脚了,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他又何尝不心疼皇帝,何尝愿意看到皇帝因为生母而被太傅嫌弃? 按理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却怎么就有人让心变得越来越小,又越来越毒? 太傅总是有着到了可怕地步的冷静。今日,不会将慕容氏怎样,要三思而后行。 这是应该的,但是,不妨碍他往死里吓唬太后。 损招儿,他多的是。如今,已到一样样拿出来的时候。 顾鹤望着慈宁宫正殿的屋脊,笑了笑,转身,吩咐道:“唤宗人府的人,跟随太后出宫的那几个,从速拿下。” 此刻,进到慈宁宫的太后,对着仪门内的情形,簌簌发抖: 十来个宫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满身血迹,已然断气。 是生生杖毙而亡。 院落再宽广、宫殿再富丽堂皇,平白多了十具尸体,也便染上了血腥气、杀气。 那么多血……那么多血…… 有限的地界内,说是血流成河也不为过。 怪不得,孟观潮安排金吾卫陪皇帝连夜去了猎场。他在安排下去的同时,就是要顾鹤收拾宫里的人。 而顾鹤,竟把事情做到了这地步…… 尚未完全回神,便有嘈杂的脚步声入耳。她转头看去,是宗人府的人。 那些人似是中了蛊一般,完全忽略掉她,将随她出宫的宫人逐一捆绑起来,带离慈宁宫。 这些人,反了。 她,完了。 已然力竭。 她实在支撑不住了,双眼一翻,晕厥过去. 孟观潮命人传话回内宅,这两日太忙,不回房了。 长夜漫漫,徐幼微辗转反侧。 直觉告诉她,太后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而孟观潮,正是疲惫至极、心寒至极的时候。 她几次披衣下地,想去外院看看他。却又一次次按捺下心绪,回到床上歇下。 总有些事情,是任何人都不能分担的。 总有些时刻,是寻常人需要独享的。 不论暴怒与否,他没发作太后,没做出骇人听闻的事,便是一直保持着冷静。 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摒除杂念,渐渐入睡。 她没想到的是,到了这关头,前世关乎李之澄的事,竟在她梦境中完全展现—— 顾鹤神色分外凝重地告知孟观潮:太后寻机离宫,为的只是见一男子,那男子,他记得,是李大学士的外甥周千珩。 画面一转,是冬日,慈宁宫里燃着火炉。 太后用充斥着寂寞、哀怨的眼睛看住孟观潮,说:“等了这些年,我也没等到个结果。” 孟观潮问:“你要怎样的结果?” “除掉靖王,皇帝亲政。” 孟观潮玩味地笑了,“靖王,我真不忍心下手。皇帝不愿亲政,我也没法子。” “你别再离开帝京,平日循循善诱,他总会知晓自己是谁,会担负起肩上的责任。” “我是太傅,不是皇室的牛马,没可能面面俱到。”孟观潮说,“这事儿,私底下说过几次了。帝王的日子意味的是累死累活,他很清楚,想晚几年而已。” “可是,他那性子……” 孟观潮神色疲惫地说道:“他是外柔内刚的帝王,可以做明君,也可以做马上帝王。” “我只想……他做真正的帝王。” 孟观潮眉宇间的疲惫更浓了,“有话直说。” 太后徐徐起身,除掉身上的斗篷。 斗篷下,她只穿着单薄的衫裙,而腹部,微微隆起。 孟观潮瞳孔骤然一缩。 “我,要住到金陵行宫,过自己想要的日子。除了这些,我不求别的。”太后说,“这些年,我也看出来了,你待寒儿如己出,先帝也好,我也好,没什么不放心的……你若是不应,那么,你这么多年的知己,便要身败名裂。” 孟观潮侧头,似是不识得太后一般,细细地审视着她。 太后说了李之澄的事情,说了李之澄亲笔写就的那两份东西,末了,言之凿凿:“东西就在我手里,你若是不应,明早,满朝文武皆知。” 孟观潮笑了,随即骤然起身,欺身到太后面前,抬手扣住她咽喉,一点一点加重力道,直到她双眼上翻、连舌头都伸出来。 他嫌恶地松开手。 随后,便是腥风血雨的一夜: 就在太后面前,他命人斩断周千珩四肢,又命宫人施以宫刑; 太后伤心惊惧交加。 末了,他说:“牵扯这些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你都该不离不弃。几日后,太后薨。你便去守着你的意中人,去过你要的日子。住行宫是做梦。先帝不曾亏欠你,皇上不曾亏欠你,我亦不允许你们继续玷污皇室。” 于是,太后“死”了。 其后,孟观潮命所有亲信寻找李之澄母子。 一次一次,谨言慎宇在被问及的时候,俱是黯然摇头。 遍寻不着。 知己的妻儿,他找不到。 自知命不久矣的时候,对谨言慎宇说:“如此,便搁置。母子两个,不是已然不在,便是去了别的国度。 “日后看情形。原五老爷若是寻找李之澄,便是上天入地,你们也要给他把人找到。 “原五老爷若是没那个心思,也罢了。有些事,不知道更好。 “归根结底,是我不周到。” 之后,再与原冲相见时,便有了那一番两者皆可的说辞。 要怎样的挣扎、煎熬、矛盾之后,才有那一番诀别之前的说辞? 是心疼原冲:太多年了,你放不下,我看到了。可以的话,尝试着放下吧。 亦是心疼之澄:太多年,你忍辱负重,只为老五和孩子,只盼着他们好。可以的话,就算明知不可能,我还是多事劝劝他。 “归根结底,是我不周到。”他曾这样说。这样说的时候,怎么想的? 以为自己善待恩师的侄子、外甥,就能免去一场风波,就能免去之澄的流离之苦? 大抵是了。 什么罪过,他都有法子安排到别人身上;什么罪过,也都有理由扯到自己身上。 徐幼微恍然醒来,为前世的原冲、李之澄、孟观潮难过了一阵子。 随后,打自己一顿的心都有了:这叫什么情形?为什么不早些看到那些事?. 寅时,太夫人便醒了,再无睡意,起身洗漱更衣。 她问王嬷嬷:“四老爷怎样?” “在书房看帐。”王嬷嬷回道,“四夫人派人送去的饭菜,一口没动,倒是没少喝酒。” “这孩子。”太夫人道,“唤小厨房准备些饭菜,我给他送过去。” “是。” 外书房里,灯光明亮,空气中氤氲着书香、酒香。 孟观潮穿着一袭道袍,坐在地上的蒲团上,近前散放着诸多账册、一壶酒、一个酒杯。 到腊月,他要与六部合账,看国库的盈亏,自己的产业账目,便在冬月核算。 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他转身望过去,放下账册,要起身行礼。 “罢了。”太夫人先一步出声阻止。 孟观潮便没坚持,歉然一笑。 “不眠不休的,累着了。”太夫人问道,“好歹吃些东西吧?” 孟观潮拿起账册,“把这些看完再说。” 太夫人从王嬷嬷手里接过食盒,摆手遣了随行的下人,亲手把食盒放到茶几上。转回身,凝望着儿子透着疲惫又显得清冷的面容。 他不回内宅,其实是在躲着她。皇后的事情她已知晓,他担心她会劝他网开一面。 孟观潮问道:“您想说什么?” 太夫人失笑,“你以为我想说什么?” “这回您就什么都别说了。” 太夫人款步走到他身边,素手落在他肩头,“想到哪儿去了?我的儿子,我如何不心疼。” 孟观潮抬眼望了母亲一眼,牵了牵唇。 “真气着了吧?” 太夫人抚了抚他的额头。 孟观潮敛目看着账册,“我算了算账,也值。她要是晚几年再来这么一出,倒真是棘手。那样的货色,不定把她儿子带怎样的沟里去。眼下钝刀子磨死她,来得及往正路上带她儿子。” 太夫人神色一凛,“你是说……那样的话,她会不会留下离间你们的话?” “她有那胆子?敢说一个字,她就是凌迟的罪过,慕容氏亦要满门抄斩。” 大半夜的,听到这样的言语,饶是太夫人,亦是心生寒意,“既然已经思量清楚,我也不会多事劝你,便回房歇息吧。” “天亮之前,顾鹤、老五、常洛、金吾卫的人要过来。”孟观潮宽慰母亲,“忙过这一两日,我再好生歇息。” 太夫人叹息一声. 同样的一晚,靖王也是整夜未眠。 他与幕僚留在书房,反反复复看着那份署名李之澄的所谓证供,来来回回烦躁的踱步,话难听得很:“这他娘的……你说那女人的脑子是不是泥巴做的?年初我要清君侧的时候,她要把这份东西给我多好?绝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幕僚忍着笑,“王爷真是被气糊涂了。那时她怕您成事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给您这种东西?” “也是。”靖王掐了掐眉心。 “那您说,这东西是真的么?” “怎么可能。”靖王大喇喇地落座,“字迹不是真的,内容也是胡说八道,一看就是被胁迫着写的。李之澄要是那种人,原老五怎么可能看得上,孟观潮又怎么可能给她撑腰。” 幕僚有些困惑,“但是,若是留在手里,来日能否做些文章?” “晚了。”靖王无奈地挠了挠额头,“没听说么,昨日孟观潮先去了慈宁宫,后去了宁王府。别说是栽赃污蔑,便是李之澄真犯下了弥天大罪,这会儿他也抹平了。” 他把纸张扔到案上,沉了片刻,笑了,“不过,孟老四这回一准儿被气吐血了。该!让他护着那小崽子,这回好了吧?成烫手山芋了。” ☆、第 053 章 一早, 苗维、窦明城先后而至。 苗维走进孟观潮的外书房, 站定片刻后,展目望去,孟观潮站在东面墙壁前, 负手而立, 望着雪白墙壁上的舆图。 只一个颀长挺拔的玄色背影, 苗维便知不对劲:室内暖如春日, 他却没来由地脊背发寒。 打了这些年交道, 絮叨了孟观潮这些年, 对这情形并不陌生。 这会儿的孟观潮,满心杀气,谁惹谁死。 “苗大人, 何事?”孟观潮询问, 并没转身。 苗维笑道:“昨日,收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东西,与李小姐有关。我寻思着,定然有人陷害她,这不,就把东西给你带来了。你看着处置就好。” 孟观潮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放桌案上就行。” 苗维说好。 孟观潮说道:“案头是那位状元郎的著作,你拿回去, 摔他脸上。” “……好。”苗维苦笑,“只是不知,有何不妥?”语气几乎有些小心翼翼的。 好端端的,谁不怕死啊?他已位极人臣, 却也比不得太后、宁王的身份尊贵——那两个,昨日就没好果子吃,何况他?何况明摆着,隔了一夜,眼前这位爷的火气直接变成杀气了。 “我请一些官员、几位名士看过了。不过是意图沽名钓誉的东西。没二回。”孟观潮说。 “明白了。”苗维应得爽快,“我其实也是拿不准,才请你看看。”放下手里的两个信封,拿上书,告辞之前问道,“我听说,皇上连夜狩猎去了,今日若是有要紧的事,我还来府里找你?” “不。到值房。” 苗维说好。 没多久,窦明城来了。 他倒很是干脆,直接把两个信封放到书案上,“昨日有内侍打扮的人送到我手里的。我想着,交给你最妥当。” 仍在看舆图的孟观潮问:“为何?” 窦明城平静回道:“值得小女等十来年的人,定然不是奸佞之辈。若不认定这一点,我与内人也不会由着她。” 孟观潮转身,在晨光中望向说话的人。 “人与人,各有各的执念罢了。”窦明城显得有些倔强的面容之上,少见地现出黯然之色,“本该连夜送来。但是,家里在办丧事,昨夜没法子遮人耳目地前来。”他拱一拱手,“叨扰了。告辞。” 孟观潮缓声说:“多谢。” 窦明城缓步出门时,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不是好人,却是最好的帝师。” 孟观潮目送他走出门。 他应该意外,应该动容。 但是没有。 只是清楚,那个愣头青一样的人,给了他一份认可。 只是,那认可带来的触动,在这样的时刻,宛若暗夜中一点微光,落到他已硬如玄铁、冷如玄冰的心里,似有若无罢了。 他是知道自己的。情绪最恶劣的时候,就是一头狼,逮谁跟谁炸毛,不能与任何人平心静气地说话,甚至于,抵触任何人善意的问询、关心。 只想独自待着,甚至可以说,想躲起来。 躲起来,舔舐伤口。 不可能向任何人承认,心里却是清楚,伤到了。就算那原由再荒唐、再愚蠢。 因为受伤而愤怒,怒火不能全然宣泄出去,只能与自己较劲。 他恨自己,事发之前,怎么从没想过防备太后。 怎么能笃定,宫中有顾鹤做管家,有亲自统领的上十二卫筑起铜墙铁壁,就不需要再斟酌她是否会生妄念。 好几年,上十二卫完全保证母子两个安稳无虞,让他们格外放心,理所应当的偷懒。他也纵着,还觉着母子两个不容易。 结果呢?一步步的,太后确然明白的是:只要把他这个人琢磨透,只要能算计到他,就什么都有了。 不知道别的知情人,只他,就要笑话自己几十年。 是他贪心了。 这尘世,除了无条件爱你的父母,除了你无条件爱上的意中人,除了同患难共生死的知己,真不是谁都值得你掏心掏肺的付出。 天亮了,因着之澄的喜事,整座府邸活了起来,不断入耳的声响,透着喜庆。 孟观潮深缓地吸进一口气,转去洗漱更衣,照常出门。 路上,林筱风骑快马赶上他,站在马车前恭声请示:“皇上昨晚只打到了两只锦鸡、三只野兔,很是不甘,想歇息之后继续练练手,明日再回。指挥使不敢做主,派我来请示太傅。” 马车里的孟观潮若有所思,声音不高,却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林筱风耳中,“是打草惊蛇,还是你们把那些东西送到皇上近前的?” “打草惊蛇。”林筱风忙道,“我们真没有弄虚作假,有打到野狐的同僚。” 到此刻,马车门才打开,孟观潮审视着林筱风,“皇上的骑射,有无进益?” “有!”林筱风对此十分笃定。 孟观潮嗯了一声,从暗格中取出一个信封,轻轻巧巧地抛给他,“让你上峰看过之后,一起交给皇上。跟皇上说,我家中有喜事,明日告假。他与你们,若是有兴致,不妨休沐翌日再回宫。” “遵命!明白!”林筱风笑得现出一口白牙. 下午,原冲已经知晓一切。 他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太后生吞活剥,最终却是对常洛说:“把宁王、李之年交给太傅就是了。” 相信观潮,会做出最妥当的安排。 何况,他想见之澄,心急如焚——心,又一次全然乱了。 他的女人,所做的一切,是长期的隐忍,更是长久的执念。 到了孟府,管事分明已得了吩咐,带他走向暗路抵达之澄待嫁的院落。 这般周到,让他想起观潮,想起来,心里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一切皆因他与之澄而起,谁承想,最终伤得最深的却是观潮——他们有今日可珍惜、有未来可期,可观潮,要面对、应对的却太多,越是面对、应对,定是越心寒。 他想起了十六岁那年,那个被父亲打得血肉横飞、倔强、任性却又清冷孤单的少年; 他想起了最残酷的沙场之上,那个拼上自己安危助他脱离危难的孟观潮; 他想起了最消沉的时候,那个陪着他谈笑、由着他性子一起饮酒的孟观潮; 他想起了这几年,一直不论遇到何事,皆不问缘由地护着他、纵着他的太傅。 他忽然停下脚步,对带路的管事说:“告诉李小姐,一切安好。我明日再来。” 离开孟府,他策马赶往宫里。 就算观潮一个字都懒得说,他也要陪着他。不是刻不容缓,亦是刻不容缓. 皇帝为帝师特设的值房内,顾鹤见到太傅,落座之后,不带任何情绪地陈述事实:“昨日,宫里人手不够,我便将十来具尸体留在坤宁宫了 “太后回宫之后,先是晕厥过去,继而就因为一个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没有,走出门能看到的只有尸体,惊惧交加。 “嚷着要传太医,见不奏效,便嚷着见太傅,直到此刻。 “我就是来要个准话。” 孟观潮麻利地批阅着公文卷宗,语气格外地平静而和缓:“她与周千珩情长,那便生死相守。 “只是,先帝不曾亏欠她,皇上不曾亏欠她。 “断了周千珩的手筋脚筋。 “让周千珩亲口告知太后:他心仪的到底是谁,所妄想的到底是什么。如此,他可早些解脱。 “你若为难,知会我。” ☆、第 054 章 听到惨叫声, 太后心里一哆嗦, 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去。 顾鹤老神在在地站在院中,看着宫人不急不缓地挑断周千珩的手筋脚筋。 行刑之后,周千珩直接晕死过去。 “千珩!”太后想赶到他身边, 却在跑下台阶时一脚踏空, 重重地摔落到台阶下。 顾鹤冷眼望着太后, 却问行刑的两名宫人:“今儿你们做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一名宫人道:“今日奴才请假, 出宫看望故友, 明早方回。宫中事, 概不知晓。” 另一名宫人道:“今日奴才得了大总管吩咐,出宫采买些物件儿,入夜方回。宫中事, 概不知晓。” 顾鹤满意地笑了笑, “下去当差吧。” 二人称是,抬着周千珩离去。 “狗奴才……”太后呻/吟着吐出这三个字,翻涌到喉间的腥甜无法压制,呕出一大口鲜血。 顾鹤走到太后近前,居高临下地凝住她,“原本,奴才为着先帝、皇上、太傅, 不论太后娘娘把我当人、当狗,都无怨无悔。却是不成想,太后娘娘先不把自己当人了,做下了畜生都不屑的事儿。这就恨上我了?早了些。这才刚开始。” “你也有脸提先帝、皇上?”太后挣扎着坐起来, 取出帕子,擦去嘴边的鲜血,“哀家固然有错,也只有五分。我又何尝不是在为皇上未雨绸缪?” 顾鹤勃然变色,上前去,一脚将太后踹翻在地,踏上她心口,“先帝在的时候,便让太傅教导皇上。 “太傅是如何待皇上的?日后他有了子嗣,对子嗣再上心,也不会比待皇上更好。 “所有为人父的人,做的最好的,也就是太傅待皇上那样儿了。 “你是不是人?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你们母子,若没有太傅殚精竭虑地安排上十二卫保着,便是宁王,都能随时发动宫变。 “这天下,没有太傅运筹帷幄,你儿子能在龙椅上坐几日? “这天下,太傅若是想要,有你儿子称帝、你做太后的余地?先帝都拿他没辙,你算哪根儿葱? “居然算计到了太傅头上? “你是混帐王八蛋生的吧?良心呢!? “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痴情种?狗屁! “你就不配为人/母,你就根本不配为人! “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管好你那张犯贱的嘴,不然,我便豁出去假传旨意,明日就把你母族的人挨个儿车裂!” 语声顿了顿,他阴恻恻地一笑,“我为何不能提先帝?我又不是太后,不是想给他戴绿帽子的下贱货色。” 太后剧烈地喘息着,“我……明日……要见……孟四夫人。”. 徐幼微夜半醒来之后,便披衣去了西次间,凝神做书签。 这件事,因着每日下午的应酬增多、之澄原冲的婚事,便一直不得空,拖拉着,到如今还没做完。 早间,谨言过来,说了宫里的事,末了道:“四老爷说,这几日繁忙之至,委实没空回卿云斋。” 徐幼微毫不意外,“那么,这几日,你们好生照料四老爷。记得让厨房做些清心去火的羹汤。” 谨言恭敬称是。 下午,少林寺的慧能大师来到孟府。谨言慎宇忙将人请到暖阁奉茶,派人去告诉四老爷。 先帝在位时,与慧能颇为投缘。只要慧能来帝京,便隔三差五进宫,给皇帝讲经,顺带的,与孟观潮也熟稔了。 慧能这两年四处云游,夏日来到京城,客居护国寺。护国寺方丈曾派小沙弥来知会孟观潮,说慧能大师会逗留一年半载,很是盼望与太傅对弈、辩经,太傅何时得空了,知会一声。 孟观潮说要看机缘,让小沙弥带回去三千两香火钱。 今日,孟观潮闻讯后,处理完手边的事,回到府中,请慧能到书房院。 慧能走进院落,便看到了立在廊间的孟观潮,只觉得这年轻人仍旧是绝世的风采,心境却与昔年大相径庭。 孟观潮神色淡淡的望着慧能。先帝托孤前后,在庙堂,给他留了三个迂腐又好为人师的三朝元老,在江湖,其实也留了后招,少林便是其中之一。 庙堂高,江湖远。寻常人总认为,这两者是不搭边的。 其实,怎么可能? 少林不论情愿与否,卷入皇室、朝堂争斗的事从来不少。人家愿意掺和,就领着江湖各大门派一起掺和一脚,事情过后,因是方外中人,任谁也没法子发落。 可是,让少林始终置身事外,也容易。 慧能颂一声法号,举步至廊间,“贫僧见过太傅。” 孟观潮却是牵唇一笑,道:“大师错了。” 慧能问:“那么,贫僧见到的是什么?” “幻象。” “怎讲?” “无需超度。”道家修今生,佛家修来世。两者,他都不需要。 慧能笑了。 孟观潮转身,指一指廊间的棋桌,“大师可有雅兴,指点一二?” “自然。”慧能笑道,“来到孟府,只为对弈。” “再好不过。” 落座后,慧能故意问道:“让贫僧两子?” “不可。”孟观潮凝眸看他一眼,“我已不会忍让任何人,亦不会让任何人占先机。” 又一次,把话说尽了。这是心魔、煞气重到了什么份儿上?慧能想着。 护国寺与皇室有诸多牵系,因此,有些事,护国寺方丈都能及时获悉。 昨日宫中定有大事发生,他们甚至不知太后、皇帝是否已落入最被动的局面,为此,他才走这一趟,想开解、规劝一二。 哪成想,太傅根本是碍于情面赶回来,亦根本是没有应承任何人的闲情。 落下一子之后,孟观潮问道:“护国寺方丈还好?” “佛门中人,无悲无喜,时日便无好无坏。” “佛门中人,好便是坏,安便是危。”孟观潮闲闲道,“烦请大师转告护国寺。” 慧能微笑,颔首。 孟观潮不再言语。 慧能就发现,自己对着这样一个人,几十年的修行有些不够用了:静不下心来,总忍不住斟酌方外之事。 先帝的意思,南北少林都明白,为此,才与太傅常来常往,他更是因先帝的嘱托,听闻一些是非的时候,便来到京城,逗留一年半载。 却是无用功。 太傅利用漕帮牵制与少林走得近的门派,时不时就弄出一堆事情,需要少林从中调和。 那情形,还不如秀才遇到兵,简直是书香门第遇到地痞——还是如何也躲不开、撵不走的那种。 太傅的精明之处,就在这儿:置身事外,日子便清净;想“点化”他,日子便闹腾。 要知道,漕帮是介于庙堂、江湖之间的帮派,与各处都有利益牵扯,少林可以清高,别的门派却清高不起来。 如此,还是好生修行,求寻大自在吧。所谓慈悲为怀,也要看遇到的是人是佛还是魔。 慧能的心静下来,凝神应对棋局. 一整日,徐幼微都忙于迎来送往。 诸多门第或是因为之澄在孟府出嫁,或是听闻到了一些莫须有的风声,都打着送之澄的名头前来道贺。 以太夫人的身份,不是谁都有资格见到,那么,很多人便需要她与西院女眷出面应承。 也非难事,只是整日都噙着微笑,让她觉得嘴角快僵了。 晚间,太夫人早早地让她回房歇息。 她回到卿云斋,洗漱更衣时,听李嬷嬷说了孟观潮今日动向。思忖片刻,目光微闪. 李嬷嬷捧着一个黄杨木小匣子走进外书房,行礼后对孟观潮说:“四夫人给您的,吩咐奴婢等您看过之后示下。” 孟观潮正在边看帐边核对,一手翻账,一手执笔,忙里偷闲地看一眼,和声吩咐:“拿过来。” 李嬷嬷将小匣子送到他近前,垂首站到一旁。 孟观潮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搁置手边的事,打开小匣子。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小小的信封。他从信封中取出一张带着似有若无的兰香味道的笺纸。 笺纸上写着:前日曾翻阅《涅槃经》,心生疑问,经文有几分是佛说,有几分是魔说? 孟观潮有些无奈地一笑。心说这小猫是吃饱了撑的吧?李嬷嬷等着示下,必是指此事了。 他找出一张笺纸,写下“皆为魔说”,随后折起,递给李嬷嬷:“交给夫人。回吧。” 李嬷嬷称是而去。 孟观潮这才敛目细看匣子里的东西,是三枚竹制书签,三寸长、一寸宽,缀着玄色丝带,他逐一拿起来赏看。 分别雕刻着鼠、牛、虎,前两个皆是惟妙惟肖的侧影,虎却是坐姿,没来由地显得憨憨的,全无兽中王者的气势。 他摩挲着书签。 定是她的主意,且是她亲手做的。 既然是她亲手做的,怎么舍得用?他起身,在书房里翻找了一阵,寻到一个没用过的笔筒,放在案头,将书签放入。 要将盛着书签的匣子收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张叠起来的小字条。 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四个字:皆为魔说。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她还是很了解他的。 过了一阵子,原冲来了。 孟观潮不由蹙眉,“滚回家准备娶媳妇儿去。不是给了你半个月的假?总在我跟前儿晃什么?” 原冲不理他,自顾自在书案对面落座,“吃饭没?” 孟观潮仍是蹙眉,“跟慧能一起吃的斋饭。” 原冲笑得现出一口白牙。不管好歹,观潮总算是肯扯闲篇儿了。他又问:“跟他下棋了?谁赢了?” 孟观潮只是牵了牵唇。 原冲便知道,慧能输了,“我帮你合账,你去睡会儿吧?” “你给我合账?”孟观潮一边眉毛挑了挑,“自己产业的账乱七八糟,又要祸害我?” 原冲哈哈一笑,“不领情拉倒。” “快滚吧。”孟观潮说,“各地大管事在账房等着来给我报账,没工夫搭理你。” “成,那我走了。”原冲向外走的时候,替管事抱不平,“大晚上的等着传唤,给你做事,真是倒霉。” 孟观潮权当没听到. 翌日辰正,孟观潮赶至猎场。 身着劲装的皇帝看到他,立时双眼一亮,欢天喜地地跑向他,“四叔,你怎么来啦?要试试身手?” “没。”孟观潮语气温和,“只是来看看。还好?” “嗯!特别好!”皇帝用力点头,“今日早间,我和金吾卫一起烤兔肉、烤野山羊肉,吃起来,胜过山珍海味。我寻思着,白日派人去弄些鱼来,晚间一起烤鱼吃。” “那多好。”孟观潮敛目打量着他,笑,“瘦了些。”起码,不是双下巴颏儿了。 “是吧?”皇帝挺了挺小胸脯,“以前胖,是因为年纪小。” 孟观潮失笑,“大抵是。” 皇帝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你不开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孟观潮说:“没。”他没出事。他能出什么事? “骗我。”皇帝歪着头,继续打量他,“谁膈应到你了,你直接发落就是了。五军大都督不是要成亲了吗?这是喜事,开心些。册封原五夫人诰命的旨意,我已经备好,交给顾鹤了。” “回头他们要进宫谢恩。”孟观潮叮嘱道,“后天尽量早些回宫。” “嗯!放心吧。”皇帝双手握住他温暖的手,“四叔,别急着走,看看我如今的骑射如何,指点一二,好吗?别人不行的,他们就算比我身手好,可我懒得看,而且他们说再多,我都听不进去。”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啊?我只听你的就够了。”皇帝摇着他的手,又试图拽着他挪步,“快些。我都多久没吃过糖了?” 孟观潮笑出来,反手握住他的小手,“行啊。看能不能帮你多打些猎物。” 皇帝立时喜上眉梢,欢呼着猴到他身上。 孟观潮嘴角一抽。 在近处的金吾卫已是见怪不怪,俱是敛目、转身,藏起眼中、唇角的笑意。 孟观潮离开之前,皇帝在他指点兼帮衬之下,收获颇丰。 林筱风等人以前只是听过诸多传闻,便已满心钦佩,今日得见太傅果然是箭无虚发,又对箭支的速度、猎物的反应,算得分毫不差,便又平添三分仰慕,都觉不虚此行. 徐幼微回了趟娘家。 一大早,徐老太爷的管事便来传话,让她从速回去一趟。 若在平时,她定要磨祖父几日,而在这当口,便真需要回去一趟,把一些话说明白了。 要不然,正在气头上的观潮不见得不会出狠手整治祖父。 到了徐府,她直接前去祖父在外院的书房。 没成想,进院门的时候,恰逢一名外祖父的客人离开。 有小厮疾步走到侍书身侧,微声言语。 侍书立即微声告知徐幼微:“是两广康总督膝下长子。” 两广总督长子,康清辉?徐幼微心头一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康清辉从容拱手行礼,“问孟四夫人安。” 徐幼微敛衽还礼。 康清辉并不急于离开,温然道:“有一度,在下曾先后受教于宁老先生、徐老太爷,夫人该是知晓的。” 徐幼微抬眼看着他,礼貌地一笑,“有耳闻。” 岂止有耳闻,分明见过数次。她是不记得了,还是无意叙旧?康清辉知情识趣,欠一欠身,“不耽搁夫人。” 徐幼微颔首,带着侍书怡墨,走到书房门外,经由通禀之后,主仆三个相继进门。 徐老太爷盘膝坐在矮几前,正在亲手烹茶,见到孙女,笑道:“来的正是时候,快坐下。” 徐幼微称是,行至祖父对面的位置,跪坐到蒲团上。 徐老太爷亲手递给她一盏茶,“尝尝。” 徐幼微噙着微笑,观色、闻香、品尝,继而道:“好茶。” 徐老太爷笑得很是慈爱,慢悠悠地喝了小半盏茶才道:“今日唤你过来,是因清辉过来的事。我应该及时跟你打个招呼,你回去之后,跟你夫君提一提。” 徐幼微动作轻柔地将茶盏放回到矮几上,这几息的工夫,已是心念数转,道:“您迎来送往的事,何须告知于我?我便是知晓,又为何要告知太傅?” 徐老太爷讶然挑眉。 “有什么事,派人知会太傅便是。不愿意直接告知,请我爹爹转告也是一样的。”徐幼微和声道,“孟府有孟府的规矩,内眷不得掺和外面的事。凡与女眷无关的事,我都不会管。这一点,请您体谅。” “我自然有我的难处。”徐老太爷少见的没了强硬的态度,耐心解释,“眼下家里这个情形,你想必也有耳闻。我如今说什么,你父亲都不肯听了。这一段都在置气。因而,遇到个什么事,便想绕过他。” “您是将我爹爹绕过去了,却让我左右为难。”徐幼微笑道,“为难之后,便是有心无力。” “明白了。”徐老太爷叹息一声,“罢了。” 徐幼微直言询问:“康清辉过来,是给您请安,还是你们一直有来往?” “怎么说?”徐老太爷看住她,“你觉得不妥?” 徐幼微神色单纯无害,“没有啊,既然知道了,便有些好奇。” “只是清辉念旧,回到帝京,便来看看我。他没有朝廷任命的官职,一直帮家中打理庶务,年底了,过来料理这边的产业,代他父亲与亲友走动一番。” “原来如此。”徐幼微起身,“明日是李小姐的吉日,今日事情繁多,我得早些回去。” “我送送你。”徐老太爷起身,送孙女出门时道,“我听说,这一两日,宫里的情形不对?” 徐幼微脚步一顿,直来直去地道:“不对,不对得很。这一遭,不少人已经去见阎王了。” 徐老太爷神色一凛。 徐幼微却徐徐笑开来,“祖父,有些事,您应该看得更明白一些。如果宫里的人都能动辄历经腥风血雨,那么,别人的无妄之灾,对有些人来说,易如反掌,只看他是否有闲情动手罢了。您说可是?” 徐老太爷沉默下去。 “两广总督到底是谁的人,您看清楚才是。要是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所谓的为儿孙着想,岂非成了笑话。” 徐老太爷看着她,多少有些恼羞成怒了,因而目光有些不善。 徐幼微只是回以一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在您。”. 午后,孟观潮回到府中,刚洗漱更衣完毕,李嬷嬷便过来了,随行的侍书拎着食盒,她手里则是一个与昨日一般无二的小匣子。 孟观潮示意李嬷嬷将小匣子放到面前,当即打开来。 果然不出所料,一如昨日,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信封,里面的笺纸上写着: 一早出门,见到诸多白杨,是枯是荣? 他弯了弯唇角,当即回复:闲行闲坐任荣枯。 后来,也如昨日,在匣子底层,找到了她另外写就的小字条,上面写着:闲行闲坐任荣枯。 至于匣子里的物件儿,仍是三枚书签,分别刻着兔、龙、小龙。 龙与小龙,真的就是一条大龙、一条幼龙。 他思忖片刻,猜测她想送给自己的,应该是一套十二生肖的书签,只是,她怕蛇之类的东西,涉及到的时候,自然想法子避过。 又怂又可爱。 赏看、把玩多时,他将书签放到笔筒里面。 心情又稍稍好了一些,但对于别人而言,还是吓人得很。 下午,有两个寺庙的方丈前来。 孟观潮直接皱眉:“不是月初就打发了他们香火钱?” 管事又是害怕又想笑:四老爷这是把人家当要饭的了不成?“月初已经照您的吩咐,每处送去一千两香火钱。两位高僧今日前来,大抵是因昨日慧能大师前来的缘故。” 孟观潮想了想,“让他们走,我要嫁师妹,他们还能破戒喝喜酒不成?” 管事笑着称是。 “再去一趟护国寺,问方丈,五年前的所谓祥瑞,到底是真是假,我是否该查一查。” 这话可就太有些听头了,管事立即敛去笑意,神色肃穆地称是。出门后才反应过来:慧能前来孟府的消息,定然是从护国寺传出去的。 出家人的心,只有真的心静并真有所修为,才是四老爷由衷敬重的。偏生在这世道,好些出家人居于方外却伸手介入红尘是非,却又没管得了的本事,这一来二去的,四老爷不打心底腻味才怪。 眼下,护国寺惹得四老爷有些膈应了,不然,说不出这种重话。 该敲打的敲打了,该放话的放话了。可孟观潮还是一脑门子无名火,吩咐谨言:“知会漕帮,放开手,整治所谓置身方外却心思不净的,一年为期。若办事不力,一年之后,无漕帮。” 谨言一点儿也不意外,恭声称是而去。 稍后,慎宇来通禀:“刑部尚书、监察御史等几位大人午间就过来了,等着跟您喝几杯。” “喝什么喝?”孟观潮没好气,“又不是我嫁原老五。” 慎宇没撑住,笑出来,心说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啊? 孟观潮又道:“今儿我告假了,他们也告假了?谁准的?该死哪儿死哪儿去。” “得嘞,小的知道了。”慎宇笑着出门,心说这位爷呦,这脾气呦,得亏今儿请假了,不然得气死一片。 听外地两名大管事报账的时候,顾鹤派人来传话:太后要见四夫人。 孟观潮想了想,吩咐谨言:“去请示四夫人。” 谨言称是而去,没多久折回来,禀道:“四夫人说没空。” 孟观潮说:“知道了。” 等两名大管事报完账、告退之后,谨言趁着续茶的工夫,说了请示四夫人的情形:“小的说了原委,四夫人想了想,很认真的问,这是四老爷问她,还是宫里的人替太后传话。 “小的自然照实说了。 “四夫人就说,那为何要见她?不得空。” 孟观潮微不可见地牵了牵唇。 至傍晚,李嬷嬷又来了,情形一如午间,带来了饭菜、小匣子。 孟观潮一看,就有点儿想笑:真亏她好意思,有这么送礼的么? 这次,她问他:近日何所思? 他答:思善、思恶、思净、思杀戮。 其后,找到的她的答案是:不思秽。 他琢磨片刻,由衷地笑了。 果然是宁博堂的小徒弟,有意无意间,便给他惊喜。 但是,片刻后他就忍不住想:她怎么总与自己打机锋?被自己带的神叨了?. 晚间,徐幼微除了记挂着孟观潮,便是白日见到的康清辉。 前世,那也是一个被家族连累的人,她身死之后,不知何故,孟观潮发作康氏一族,康清辉之父流放,其余康氏人等贬为庶民。 康清辉落魄半年后,更名改姓,投身军中,区区两年,便得了孟观潮的青睐。 孟观潮知道他是谁,但不介意,别的将领也就随着太傅不介意。 于是,康清辉成了太傅麾下最得力的将领。 最终,战死沙场。 康清辉弥留之际,孟观潮前去看他。 康清辉说:“我的心意,你早就知道。” 孟观潮颔首。 “你不该重用我,却重用了。” 孟观潮很不近人情地说:“物尽其用罢了。” 康清辉却笑了,“只这一句,我便没白在人世走一遭。” “实话而已。” “至此,我已无悔无憾,你呢?” 孟观潮微笑,“债多了不愁。” 康清辉又笑,说与我喝杯酒吧,如此,便圆满了。 孟观潮说好,唤人备酒,喝尽一杯酒,又说,清辉,你的家族,是因我迁怒而起。抱歉。 康清辉笑得坦然,说我知道,起初,只恨自己不是孟观潮,而今,只愿自己成为孟观潮。 ——那样的一个人,在这样微妙的关头来到帝京,目的为何? 参照前世,很多事情提前发生了。那么,康氏一族,会被观潮迁怒门么? 他那个脑子,是不能用常理推断的。 在这当口,康氏若是有所动作,不要说他们,便是祖父,也要被牵连。 除了太夫人,除了她,让观潮说出一句抱歉的人,不多。 亏欠一个人的滋味,没有谁比她更了解。 是否该改变康清辉的运道?是生是死都追随的人,观潮不缺,缺的是康清辉那般凭着骁勇善战迅速出头的良将。 要想改变,又该从何做起?. 十一月初十,李之澄如期被原冲迎入原府。 在她住进孟府之前,南哥儿便随着阿锦住进了原府——原府一大家子都很喜欢他,尤其老爷子老夫人,总变着法子讨他欢心,加之有奶娘阿锦相随,又添三分心安,自是安安稳稳地住下。 孟府这边,自一大早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先是靖王送给孟观潮、孟太夫人、孟四夫人的礼物送到了,足足三车。 随后,靖王、靖王妃亲自登门道贺,且带了丰厚的贺礼。 孟观潮照单全收,午间神色如常地出现在人前,应承宾客,始终笑微微的。 靖王看着,笑得不轻,等孟观潮在身侧落座时,微声问:“何时起,你也有好涵养了?” “等你有我这么好的师妹的时候,就知道了。”孟观潮说。 靖王想了想,“也是。过三两日,我帮你发落宁王。” “要如何发落?是生是死?” 靖王忍不住眉心一跳,“你想让他自尽?” “他做的事,何尝不是逼着人走绝路。让他死,是看得起他。”孟观潮淡淡地瞥了靖王一眼,“你的罪过,却是逼着军兵自相残杀。都不是好东西。” “这话可就过了啊。”靖王皱着眉,却仍是微声道,“我图的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我要真想玩儿歪的邪的,至于等到现在?” “宁王得死,最轻也得是自尽。你看着办。” “……”靖王瞧了孟观潮一会儿,“这会儿,我只想让你自尽。” 孟观潮笑了,反问:“行得通?” 靖王磨着牙,喝尽一杯酒,“行得通还至于跟你放狠话?” 孟观潮哈哈一笑。 靖王给了他一拳,“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妖孽?” 孟观潮毫不手软地还回一拳,笑,“认命吧。” “滚。” 孟观潮就笑着饮尽一杯酒。 这一桩嫁娶,办得很风光,进行得也很顺利。 依照吉时,李之澄上了花轿。 拜堂之后没多久,顾鹤带着圣旨前来,册封李之澄为诰命夫人,且有皇帝赏的玉如意. 同一时刻,身在宫里的周千珩,却是生不如死。 他从未想到过,孟观潮竟是什么手段都用的出的人——断人子孙根?什么人才能残酷到这地步? 他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却没想到,死之前,还要经受被挑断手筋、脚筋的痛苦。 何曾想过,会走至这样全无尊严的地步。 想过自尽,却不被允许。 没多久,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太后来看他。 他看着她,目光冷漠。 太后也不管跟随在侧的宫女、太监,坐到他床前,“你,好些没有?” “你能不能给我个了断?”他反问。 太后摇头,落下泪来,“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你倒是不用自责,归根结底,是我错看了你。”周千珩眼神骤然转冷,透着嫌恶,“我做梦也没想到,贵为太后的人,能蠢到这地步。” “……”太后愕然,却以为他是因遭受了酷刑,开始怨怼一切,便没做声。 “有些话,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劳烦你耐着性子停一停。” “你说。”太后立时道。 “多谢。”周千珩抬眼望着承尘,“一切,因我对她由爱生恨而起。 “各花入各眼,在我眼中,她就是最美的女孩子。 “我们一起长大,而她看到眼里的人,总不是我。 “年少时有孟观潮,惹得她艳羡甚至妒忌文韬武略;再大一些,有原冲,默默地陪着她、跟着她。 “那两个人,我哪一个都比不得。 “为了让她错转视线,我暗中挑拨着孟观潮与彼时的新科状元郎比试,结果,状元郎颜面尽失,她更是心悦诚服;我只好又暗中挑拨孟观潮与原冲,想着,他们若是闹翻,她便哪一个都不会理了,结果,两个人并不理会,要到了军中,才有交集。 “他们去军中了,我有机会接近她了,她却不给机会,总说没空。 “姑父出事了,终于,我能每日见到她,在一起商议对策。然而最终帮到姑父、给她慰藉的,仍是那两个人。 “有一阵,我甚至弄不清楚,她中意的到底是谁。 “姑父病故之后,姑姑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儿,无心再留在京城。 “我本不需陪同,可是为着她,还是搁置了一切。那时想,不妨先成家再立业。离得远了,该放下的,她总会放下。 “离开之前才意识到,你的心意,想了想,便打点了一番,去宫里辞行。 “姑姑知晓我与你书信往来,且言辞暧昧,是我故意让她发现的。——我到金陵没多久便发现,除了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我根本没可能得到她。 “就算那样,她也不肯屈从,甚至于,拼上一切,生下那人的子嗣。 “就算那样,我也没罢手,始终没罢手。 “她有恃无恐,不过是因为她和原冲有孟观潮那样的好友。 “这天下,谁人能算计太傅?先帝都不能,只能是太傅打心底不会防范的人。 “所以,我告诉你我们的住址,我眼睁睁看着你们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我只等着她在生不如死之中,转一转身,看到我。 “可她不肯。她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于是我就钻牛角尖了,认定她看中人的同时,也看中了别人的权势。 “我发了疯一般幻想着,有朝一日,他们被我踩在脚下,认我折辱。 “便一直费尽心思地敷衍你。 “挺好笑的,李之年竟是我的同道中人。原由也简单,成亲两年之后他才知道,枕边妻在闺中的时候,曾为了要嫁孟观潮,一哭二闹三上吊。 “李夫人病故之前,因为痛恨女儿,把全部家产给了李之年。 “这三二年,李之年深居简出,却一直派人手来京城,混入各个门第,留意大事小情。诸如倾心孟观潮的女子,诸如倾心原冲的女子。 “却不成想,无机可乘。 “譬如窦明城的次女,人家就是心甘情愿地等,不愿意动任何不该有的手脚; “譬如近期自尽的权静书。那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在如今,嫁入孟府,比嫁入皇室还体面。而且,她妒忌孟四夫人。李之年安排的人手察觉到了这一点,在他吩咐之下,有意无意间挑拨。 “权家那蠢货,跟你有得一比。八字还没一撇,就把整个家族搭了进去。如今,局外人有谁知道,权家的一场灾难,只因她的妄念而起?没有人知道。 “听得消息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妙,觉得孟观潮那种人,是谁也没法子算计的。 “之澄来到京城,我更加确信,即将大难临头,所能指望的,是你从中斡旋。 “哪成想,你用了最蠢的一招。 “你要挟他?这宫里的禁卫军只对他唯命是从,你出入宫廷都由他说了算,还要挟他? “如今,你该满意了。 “我成了这个样子,你,也绝不会得善终。” 自最初到此刻,太后都是惊诧不已、难以置信。 不相信,一席话是与她鸿雁传书好几年的男子; 不相信,一席话是在书信中与她情话绵绵的男子。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他爱的是李之澄?不会的。 那样的话,她算什么? 那样的话,他又为何招惹她? 只为了荣华富贵? 太后苍白着脸,缓缓摇头,“不是……你胡说……告诉我,你只是不想活了,才说这种话伤我,你说!” 周千珩笑意惨淡,“我的生死,不由你,更不由我,我犯得着骗谁?” “……”太后哆哆嗦嗦半晌,站起身来,好半生才能说话,“畜生!我杀了你这畜生!”语毕,忽的拔下头上的金簪,刺向周千珩颈部。 周千珩不躲不闪。 在一旁的两名宫女却是同时出手,阻止了太后。 太后剧烈地挣扎着、怒骂着。 每个宫人都当做没听到,毫不手软地把太后拖了出去,随后,将周千珩所说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顾鹤。 顾鹤斟酌片刻,语气沉冷:“看好他们。太后薨逝之前,周千珩不能死,好生服侍。”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有些事就能得到宽恕了,曾予以人的憎恶就会消减几分。那可不成。 欺骗了你数年,误了你一辈子的人,就在你近前,你发了疯地想让他死,人家却始终活着,日复一日的膈应你——那滋味,才是名符其实地诛心,太后,最应该细细品尝。 谁叫她那么蠢? 该! 顾鹤将这些告知心腹,命心腹前去孟府传话。 心腹回来之后禀道:“太傅说,如此更妥当。” 顾鹤立时笑了. 同一时刻的孟观潮,收到了十二生肖书签的最后三个。 李嬷嬷送上饭菜、礼匣之后,便告退。 因而,他打开匣子之后,并没看到信封。 随后,发现了一个卷起来的小字条。她问:何时回? 孟观潮心里暖暖的。 ☆、第 055 章 孟观潮回往卿云斋的时候, 谨言追上来, 给他加了件斗篷。 “闲的你。”孟观潮说。 谨言笑道:“这是四夫人新做好的。” 那就是闲的她。他又不怕冷,她何苦累眼睛耗时间。 “我说,爷, 您要还看谁都不顺眼, 就还接着算账见管事吧?” 孟观潮睨了他一眼, “离我远着些。” “好嘞!”谨言笑着跑回外院。 回到卿云斋正屋, 孟观潮见东次间、寝室和小书房都亮着灯, 便问一名丫鬟:“夫人呢?” “在小书房。” 他举步寻过去。 室内没留服侍的下人。 徐幼微站在大画案前, 正凝神作画,近前摆着颜料。她穿着桃红色撒花小袄,青丝利落地束在头顶, 用的是他给她做的簪子, 袖口挽上去一截,右腕戴着他给她做的珍珠链。 看到这样的小妻子,真好。不能更好了。 他轻咳一声。 “诶呀……”徐幼微被吓了一跳,手便是一抖,画也就毁了。大眼睛望向他,又笑又恼的,小表情很拧巴。 他轻轻地笑开来, 解下斗篷,挂在衣架上,走过去,“这么晚还不睡?” “睡不着。”徐幼微老老实实地说, “而且林漪喜欢猫蝶,我想学着画一幅,看能不能送给她。” 孟观潮微微扬眉,站到她身边,“这种事儿也能现学现卖?” “小时候画过一阵,就想看看能不能捡起来。”徐幼微放下笔,用帕子擦了擦手,转头笑盈盈地看住他,抬手摸了摸他面颊,“肯回来啦?” “嗯。” “那,”她的大眼睛里欢悲并存,张了张手臂,“要抱。” 孟观潮的心立时柔软得一塌糊涂,笑着把她揽到怀里,手抚着她的颈子。 她深深呼吸,闻着他好闻的气息,轻声说:“想你了。你都不想我。” 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想,怎么能不想。” 她仰脸打量他,“我们走吧,回屋歇息。” “不急。你乏了?” 她摇头,“你多久没合眼了?” “没事。”孟观潮转头看一眼残了的画,笑,给她换了一张斗方尺寸的画纸,“来,让我瞧瞧布局、笔法。看能不能指点一二。” 倒不是他自负,是她的手法一看就很生疏,分明不善此道。 徐幼微见他很有闲情的样子,便从善如流。 她在画的猫蝶图,已经习练几遍,都不满意。孟观潮拿到手里看了看。 布局毫无问题,只是笔法不相宜。 孟观潮想到了她的字。如此柔弱的一个人,字赏心悦目之余,一笔一划俱是铁画银钩,遒劲有力。真不像女孩子的字迹。 此刻在作画的手法,又分明是画惯了水墨,手法飘逸洒脱,却少了些轻灵细致。她自然不是不明白这道理,只是还没把手法调整过来。 她的矛盾,在骨子里。 孟观潮就问:“宁老爷子只让你习水墨?” “嗯。”徐幼微解释道,“我性情瑕疵颇多,习字方面,师父让我临笔触遒劲有力的法帖;作画方面,让我常年习水墨。” 孟观潮释然。 作画亦是为了沉淀心境,有时性情要与画种相辅相成,有时则要相互弥补。 母亲主要指点他工笔画,意在尝试让他性情柔和一些。 “这一幅只当练手。”孟观潮展臂过去,握住她执着画笔的手,一面去蘸颜料一面说,“画猫蝶,笔法胜在轻灵,你这架势,却像是要给谁题字,恨不得力透纸背。” 徐幼微笑出来,“哪有这么夸大其词的。” 孟观潮也笑,比照着她画成的图落笔,“知道怎么运笔,画起来就容易了。” “嗯。”她懂他的意思,知晓自己不需用力,只要感受他的笔法。但是,这情形,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她呼吸相闻的人,又是她十足十想念、担心了这几日的男子,没法子全然配合,不知不觉的,执笔的手就会用力。 “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孟观潮打趣她。 徐幼微理亏地一笑,颇有些不自在。 孟观潮笑意更浓,亲了亲她面颊,“专心些。” “好。”徐幼微凝神静气。 等她全然习惯了,孟观潮和她闲聊:“信佛?” “算不上。佛家、道家的经文,都常看。但是,不会抄写经文、供奉菩萨,不会定期去寺里上香。时节相宜的时候,倒是愿意去寺庙、道观走走。清静之地的氛围、景致,与别处不同。” “原来如此。”孟观潮一笑,“先前跟我打机锋,我还以为你神叨了。” 笑意到了徐幼微眼中,“只是想与你说说话罢了。”若说家事,他会觉得琐碎;若说门第之间的走动,他兴许会多思多虑。只好说最见他心境而又虚无缥缈的话题。 “我要是不回来,你怎么办?”孟观潮柔声问。 “容易。我还准备了单独盛放书签的锦匣、笔筒,存着几部孤本古籍,一样一样送去,继续跟你传字条就是了。今日你要是不回来,明日起,我就向你请教制艺。” 孟观潮轻笑出声,“真难为你了。” 她轻声说:“只想你明白,我在陪着你。我们都在陪着你。” 他凝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在,你们都在。” “我晓得。”如果不是为着亲友,对于太后,他便不是这种处置的方式。 孟观潮解释道:“我脾气差的时候,话都是横着出口,克制不住。与其回来惹得娘和你、林漪不好过,还不如等好一些了再回来。” “懂。”他有太多需要回顾、消化、安排的事。他需要绝对的清净、冷静。 “理解就好。” 徐幼微想到书签,问道:“喜欢那一套书签么?” 喜欢么?放在案头,片刻得闲便随手取出一枚把玩。 “喜欢。”孟观潮由衷地说,“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些。” “习字作画,起初腕力不足,手也不稳,师父师母就教我做印章、书签之类。” 他一笑,“这些,他们倒是把你当男孩子来教导了。” “嗯。可惜……辜负了他们。”前世活成那样,全无笔墨间的柔韧有力,只有沉默忍耐,再到浑浑噩噩。如果活得清醒一些,如今遇到是非,多多少少也能帮他一些。 “才十七岁,路还长着,哪儿就谈得上辜负谁了?” 徐幼微顿了顿,笑着嗯了一声。的确,今生的路还长着,不妨稳扎稳打,慢慢成长。 说笑期间,一只大黄猫逐渐成形,跃然纸上。 “嗳,果真不一样啊,有灵气了。”她喃喃叹息。 孟观潮笑一笑,“今儿先到这儿,等消化完再教你。” “真的?”她喜上眉梢。 “自然。”孟观潮亲了亲她脑门儿,携了她的手,出门前,给她罩上斗篷. 今日明月高悬,只是因着天气寒冷,月光更添几分清寒之意。 外院喜宴已经曲终人散,原冲踏着月色回到新房。 靖王那厮,在孟府喝过喜酒,又跑来原府喝喜酒。观潮作为之澄的娘家人,便没过来,靖王就没完没了地找辙灌他酒。 倒也不难应付,加之靖王的闹腾是善意的、喜气洋洋的,让宴席间笑声不断,也便愿意全盘接受。 欢笑,是他如今最愿意享有的。 新房里里外外都布置得透着喜庆,步入寝室,他便望向千工床。 李之澄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凤冠霞帔,珠光累累。挑落盖头时,他看到的她,就是此刻这样;耀目的红、璀璨的珠宝,反倒彰显了她独有的清丽、清冷,美极了。 这样的她,让他看着,心就安稳下来。 他噙着微笑走向她,期间取出封红,赏了服侍在室内的喜娘、丫鬟,又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他走到她面前,携了她的手,轻轻握住。 这一刻,他想起的是,他与她之间隔着缀以大红花的红绳,相形走在笔直的红色毡毯上。 恍若在梦中。奇的是,那样的感触之中,那样的一条路上,他想起的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事。 有些地方,习俗是新娘子要由同族兄长背到花轿前。 而京城诸多门第,有不少亦沿袭了那风俗。 到了观潮成亲,自是不能延续这习俗:怎么能让自己的堂姐让徐幼微的哥哥背着?便以红绳为线,新郎引着新娘到花轿前。 有好事者探询:是太傅看不上徐家子弟,还是太傅夫人与兄长不合? 被问及的人众口一词:地方习俗,谁若遵循,不是错,可若容不下旁的习俗,便是蠢了。新娘子被兄长背着到花轿前,除了两个人都狼狈,还剩下什么?要是那新娘子二百斤,兄长百十来斤,又当如何? 只需一听,便知是谨言慎宇替自家爷说的并安排下去的。 至于闹洞房,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但凡高门,都不会让新人成亲当晚被一群乌合之众戏弄。 所以,思来想去,之澄嫁他,就是风风光光的。 所以,他们,终于正式的,圆满的,结为夫妻了。 李之澄的轻软语声打断他思绪:“在想什么?” “没什么。”原冲一笑,“在庆幸。” 李之澄想一想,笑,“万幸。” 原冲手势谨慎地给她取下凤冠,“怎么还戴着这玩意儿?也忒沉了些。”早就派人告诉她了,让她只管换上轻便的衣服,早些安睡。 李之澄语气更为柔软:“可我喜欢。” 正式嫁给他的感觉,喜欢极了。所以,不愿意错过章程中的每一个环节。 “有多喜欢?”他捧住她面颊,凝住她明眸,“比喜欢我还喜欢?” 她瞧着他,绽出清浅又纯美的笑,“差不多。” 随后,他吻她,炙热的。 随后,他要她,坚定的。 要这个素来柔弱淡然的女子。 要这个独自走过腥风血雨的女子。 要这个,他爱了多年想念四年的女子。 曾错过,幸好不晚。 珍惜、弥补,都还来得及. 翌日,因皇帝出行之故,自是没有大早朝。百官各司其职即可。 一大早,谨言神色肃然地到了卿云斋,在廊间见到孟观潮,禀道:“四老爷,昨儿深夜,三老爷咽气了。” “嗯?”孟观潮纠结的是,“什么叫咽气了?” “油尽灯枯了。”谨言险些冒汗,提醒道,“以他那身子骨,撑到现在,已经少见。这三日,真是什么都交代不出来了。”心里想着,您都把人收拾得没人样儿了,到现在才断气,已经很够意思了吧。 “意思是说,由他所得的消息,截止三日前为止?” “是。” 孟观潮敛目思忖片刻,“他招出来的人,你随意选三五个,做探路石,让靖王加以利用,整治大老爷、二老爷。” “靖王若是改变主意,不应——” 孟观潮眉梢一扬,笑笑地看着谨言,“不应,那就好办了,他会成为皇室最有分量的陪葬品。” 寻常人听闻,大抵要吓得找不着北,谨言却是毫无意外,语气轻快而坚决:“小的明白!” 孟观潮失笑,“这些,顾鹤早就猜出了几分,也没少主动帮衬。眼下的事,你派人跟他透露一二,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您放心!” 太傅留着靖王,是因情义所至的不忍,更是权臣的制衡之道。 如果靖王不用活了,那意味的就是,皇帝、太傅、靖王之间,三者已只留其一。 在当下,谁能留,谁会死? 太傅把决定权交给了靖王和太后。 太后的事,可不只是处置一个女子那么简单. 慈宁宫。 顾衡笑笑地道:“太傅这两日,想除掉一个簪缨世家里的一些人,需得靖王帮衬。 “靖王若是尽心竭力地帮衬,那么,就能留在帝京;若是不知好歹,那么——太傅说,他会为当今皇室陪葬。” 呆呆地卧在床上的太后沉了多时,猛地坐起身来,“皇室、陪葬?陪葬?”她语声低而沙哑。那句话的含义,她如何不明白,可是,她又不想明白。 “这就看你了。”顾鹤声色不动,“我思来想去,都觉着这事情取决于你。” “还要我怎样?”太后指了指近前服侍的宫女,“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的?哪一个是我吩咐的了的?哪一个不是在时时刻刻监视我?我能做什么?我就算死八百回,能夺了孟观潮的权么?!” 顾鹤却是阴恻恻地问道:“只这样,你就觉着够了?” “……”太后闭了闭眼,神色痛苦至极,缓了好半晌,仅存的一点点气势也便消散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不屑听,我还是要说,寒儿是我半条命。” 顾鹤只是看着她,笑笑的,不言语。 那眼神无形,却如淬了毒的刀子,凌迟着她的心魂。太后喉间泛起一股子腥甜,强行忍下了,起身转去洗漱更衣。 她就算随时想死,随时想让一个人死,在当下,只能活下去。 太后识趣,顾鹤便也命宫人从速收拾了坤宁宫,将里里外外重新布置了一番。总不能让皇帝单凭细节就察觉出异样。 但是,皇帝还是察觉出了异样:慈宁宫的宫女太监,他都有印象,今日回来,却没有一个相识的。 他步伐稍一停顿,便更为迅捷地奔进母亲的寝宫。 “娘亲,娘亲!”皇帝的唤声中不无忧虑,“您没事吧?” ☆、第 056 章 卧在美人榻上的太后, 妆容已经仔细修饰过, 看起来只是清减了些许。 看到儿子那一刻,她便发现,笑出来并非难事, “没事。只是生了些闲气。” 皇帝站到母亲面前, 亲昵地握住她的手, “您跟我说说, 怎么回事?” 太后反手握住儿子的小手, 缓声道:“先帝赏赐我的几样很珍贵的物件儿, 一直放在小库房里。那些宫人胆大包天,竟联手监守自盗,送到了宁王府, 宁王转手卖给了江湖中人。再也找不到了。 “我请你四叔帮衬着彻查, 发落了宁王和那些宫人。” 皇帝释然,“怪不得,我看宫人都是面生的。您也真是的,怎么养了一帮家贼啊?”心里则想着,难怪四叔也不高兴了:娘亲可是太后,却连下人都管不住,后宫的事还要他料理, 能不上火么。 太后歉疚地笑了,“是娘亲不好,对不起你们。” 皇帝自然不知道,母亲这话是一语双关, 笑着宽慰:“没事的,以后您注意些就是了。您瘦了,是不是不舒坦?要不要传太医?” “已经唤太医来瞧过。”太后笑道,“我调理一阵就好了,你不用管这些。”停一停,又问,“这两日打猎,过得可好?” “嗯!特别开心。”皇帝忽闪着大眼睛,语气欢快,“四叔去看我的时候,帮我打到了很多猎物,我和随行的金吾卫,又跟他学了几手。” “你四叔,待你一向是极好的。” “对啊。”皇帝笑眯眯的,“他是我四叔嘛,是对我最好的长辈。”停一停,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有娘亲,对我也最好。” 太后了然地笑了笑,“今日原冲夫妻两个要进宫谢恩,你快去更衣准备着吧。” “好。”皇帝乖乖点头,“午间我再来看您,陪您一起用饭。” 太后目送儿子离开,望着轻晃的珠帘,泪水无声地滑落. 靖王府。 来京城时,靖王先行,靖王妃与侧妃、侍妾、箱笼在后。靖王的家当太多,又不能招摇,要陆陆续续送回王府,到今日,尚有一部分在路上。 靖王在朝中没官职,孟观潮说等明年开春儿再给他安排,因此,他便能做一阵闲散王爷,每日不乏陪伴妻妾的时候。 靖王府的情形,很是有趣。 除了先帝赐婚的王妃、两名侧妃,近几年,靖王收揽到身边的女子,到如今已多达二十四名。偏生他顶着个好色的名声,却对一众女子淡淡的,对于有的女子,隔一段日子见到了,根本就叫不出名字,甚至连跟随他的原由都忘了。 靖王妃身子骨羸弱,却是没心没肺过日子的做派,与几个进王府时间久的女子相处得很融洽,对于其他侍妾,也一向宽和大度。 谨言来王府传话的时候,靖王身在内宅正房的东次间,看靖王妃与孙侧妃下棋。 他转到小书房,笑容和煦地看着谨言,“何事?” 谨言转述了孟观潮的意思。 靖王听完,斟酌片刻,笑着叹息:“知道了。把名单给我。” 谨言呈上名单,继而行礼告辞。 靖王看完名单,收入袖中,回到东次间。 靖王妃打量着他神色,笑问:“老四又给你出难题了?” “嗯。”靖王站到她身侧,看着棋局,“且得跟我找补呢。” 孙侧妃笑盈盈地望向他,有意讨好,“王爷也不需纵着那佞臣,短时间内,您不能除掉他,可他也不敢动您。” 靖王妃但笑不语。 靖王淡淡地看了孙侧妃一眼,似笑非笑。 孙侧妃继续道:“他又不是没有软肋的人。妾身想着,王妃不妨与孟四夫人常来常往。王妃若是懒得应承那些,妾身愿意效劳。” “女眷来往,与庙堂中事无关。”靖王凝着她,眸色深沉,“我要供奉三百部《楞严经》到云居寺,您的字尚可,回房抄经去吧。” 孙侧妃面色陡然一变,站起身来,求助地望向靖王妃。 靖王妃爱莫能助地一笑。 孙侧妃强忍着眼泪,行礼退下。 靖王坐到发妻对面,拂乱棋子,重开一局。 靖王妃问道:“老四是不是要借刀杀人?” “没错。”靖王道,“我忙一场,落在局外人眼里,必是个两面不是人的尴尬境地。府里这些女眷,如有不安生的、胆小的,你逐一安排下去。只要不给我戴绿帽子,就物色个好人家。” 靖王妃失笑,“只怕没人肯离开。除了两名侧妃,都是身世孤苦的女子,若是离了王府,嫁入寻常人家,没有娘家撑腰,日子必然很辛苦。” “你斟酌着办。”靖王问道,“内宅的开销一概走外院的账。”这么多女子,常年供养着衣食起居,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靖王妃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你不需记挂这等小事。我就养得起她们。” 靖王哈哈地笑,“这话豪气。” “说起来,孟四夫人倒是挺招人喜欢的,等家当安排好了,我真想与她常来常往。” 靖王颔首,“好事,横竖你也没有真正交好的人。” “老四那边——” “孟老四的夫人,只有高攀不起的,没有他提醒着避而不见的。” “也是。”靖王妃睇着他,“我这样瞻前顾后的,还不是怪你?今年你给他惹出那么一摊子事儿,让他挨了那么久的猜忌、诟病。换了你,不见得受得住。” “带过兵的权臣,哪有不挨骂的?”靖王笑出来,“再说了,我这不遭报应了?” 靖王妃莞尔,啜了口茶,敛了笑意,“老四到底是什么意思?” 靖王便照实与她说了。 沉默片刻,靖王妃苦笑,“你若是不应,那我们……” 靖王伸手过去,握住她细瘦苍白的手,“这次孟老四在气头上,索性与我挑明了而已。他知道我会答应,我也并不为难。有事可忙,总比被罗世元、朗坤拘在封地要好。” 靖王妃对他绽出温婉的笑容,“我晓得。”随即目光一闪,转手取出一本小册子,“日后,你每日去谁房里消磨时间,尽量照着这章程来。” 靖王唇畔的笑意消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是,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前脚在说前程,后脚就说这些。” 她就开心地笑,“她们也不容易,有一些,要的不多,只想时不时见你一面。” “……”靖王瞅着她运了会儿气,“我可真生气了啊。” 靖王妃笑出声来. 午间,趁着皇帝到慈宁宫用饭,顾鹤找到孟观潮,道:“太后的意思是,不妨让太医这就开始用些药,让她看起来自然而然地病故。” 看起来自然而然的,不外乎是做给皇帝看的。而如果照她的说辞,这就病倒在床的话,便不合情理了:只为了些身外物,便缠绵病榻,与她以往没心没肺的做派相悖。 孟观潮斟酌着:明年有春闱,元娘要出嫁,大事小情的,犯不上因为那么个人耽搁。“眼下随她去。明年春日起用药,断断续续用到秋日。” 顾鹤笑着说好,又道:“她还是——想见见你。” “我,已无话可说。”孟观潮再也不想看那女子一眼,再也不想对她说一个字——见了她,说不定就后反劲儿,更暴躁。 “成,明白了。” “宫禁我会安排妥当,后宫一切,就交给你了。”孟观潮取出几个牛皮信封,“这是几间铺子,都开了十来年了,每年算是等着进项到手。没暴利,贵在长远。 “行当不同,你掂量着给堂兄弟分了,让他们学着做个小老板。 “另外,是给你的两所宅子、一些银钱——乾清宫大总管,在外边的住处忒寒酸了些。 “快过年了,给你些年节礼。” 顾鹤动容,一时间只是愣怔地看着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太傅,这次是两者兼具。他能在宫中出人头地,躲过明枪暗箭,但实打实地帮堂兄弟过日子,真不在行。 “别多想。”孟观潮拍拍他的肩,“心里踏实了,日子就更有奔头了,对不对?” 顾鹤用力点头,“对!”. 卿云斋里,四娘和徐幼微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聊。 四娘问:“以后,李先生就不能每日来给您和林漪妹妹上课了吧?” 徐幼微笑道:“商量过了,每日一早把林漪送到原府,下午或是我过去,或是李先生把林漪送回来,顺道指点指点我的功课。” 四娘由衷地为母女两个高兴,“那可太好了。” “我瞧着你近来清闲了些,事情都上手了?” “算是吧。”四娘抿了嘴笑,“有祖母和您时时指点着,双玉姐姐又尽心尽力地帮衬,有些长进了。” “那,等到腊月,我要是忙不过来,你帮我看看陪嫁的产业的账。” “我可以吗?”四娘惊喜,笑容单纯而璀璨。 “当然可以啊。”徐幼微笑着鼓励道,“我不见得比你更擅长打理这些,又是懒惰的性子,闲时也罢了,忙起来,自然想找你帮衬。”停一停,索性道,“说定了?” “到时候,小婶婶要真是忙碌的话,只管差遣我。”四娘笑道,“我会尽心做。” 徐幼微盈盈一笑,“那可太好了,此刻起,我就可以不怵年关了。” 四娘逸出悦耳的笑声。 至申时,四娘道辞,徐幼微亲自送她。 门里暖如春日,门外却是寒风萧杀,望着四娘穿过抄手游廊,走出月洞门,她轻声吩咐李嬷嬷:“选几个精致的小手炉,给四小姐送过去。再选两块上好的皮子、相宜的料子,送到针线房,给四小姐做两件斗篷。” 李嬷嬷笑吟吟称是,随后认真地道:“夫人要是放心,不如让奴婢和侍书怡墨来做,我们左右没什么事。” 徐幼微笑盈盈的,“好啊,我只有更放心。” 晚间,孟观潮匆匆回房,跟太夫人和徐幼微、林漪点了个卯,就又回外院了,临走时对妻子说:“得继续议事、合账,晚间不用等我。” 他的年关,已经开始了,恨不得在马车上都捧着账本看。 徐幼微晚间倒是也不无聊,反复习练工笔画的笔法。 翌日,李之澄和原冲来了。是从孟府嫁入原府的,孟府自然就是之澄的娘家。 太夫人见到之澄,笑眯眯地携了她的手,问长问短:“他们待你可好?昨日认亲,热不热闹?” 李之澄笑答:“公婆妯娌和四位兄长待我都很好。昨日认亲时,有很多人,对了,靖王和靖王妃也去了。” “是么?”太夫人讶然,“他们算是哪头的亲戚啊?” 原冲接道:“说是孟府这边的人。” 徐幼微在一旁听着,忍俊不禁。 太夫人笑道:“随他们去,终究是捧场的事。” 原冲笑眉笑眼的,“您说的是,我们知道。” 说话间,外院有小厮来禀:“二老太爷、六老爷、七老爷等人来了,想陪着原大人说说话。”指的是宗族里旁支的人。 原冲一听就知道,要么是观潮安排的,要么是宗族的人有意帮衬观潮。他笑着起身,去了外院,与一行人谈笑风生,午间一起推杯换盏。 孟观潮惦记着之澄回门的事,下午提前一些回到府中。 在内宅的李之澄,和太夫人、幼微叙谈之余,检查了给林漪布置的几日功课的进展,耐心指点。 傍晚,夫妻两个道辞。 太夫人、徐幼微和孟观潮看着一对儿璧人相形离开,俱是逸出了笑容。 徐幼微的喜悦,比之别人,又多了诸多感慨。 当晚,孟观潮回到房里,随行的谨言捧着诸多公文,两名小厮各捧着一大摞账册。 徐幼微暗暗称奇:这是有多少产业啊?怪不得,以他雷厉风行的做派,连续几日都忙不完。 孟观潮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在寝室外间坐了,先看公文。 徐幼微商量他:“你等等,我有事情问你。” 孟观潮视线移到她脸上,“说。” “这些账册,是看账面有无异状,还是核对数目有无偏差?” “核对数字而已。”孟观潮有些无奈,“诸如谨言慎宇这样的亲信,活脱脱一帮武夫,算小账还行,账多了就懵,不然,就交给他们办了。” “这样啊。”徐幼微走到他面前,“你相不相信我?我帮你吧?” 孟观潮讶然,“擅长珠算或是心算?” “心算更好些。” 她既然主动提出帮衬他,算术定是了得。孟观潮笑微微地端详着她,“徐小猫,你可从没跟我说过,还会这些。” “你没跟我说的事情也很多啊。”徐幼微歪了歪头,俏生生瞧着他,“我也是到这几日才知道,我家太傅连珠算心算都精通。” “这不是一回事。”孟观潮笑着揽过她,下颚蹭了蹭她面颊,“我必须得会,不然怎么置办产业?你不一样,精通这些也正常。” “正常什么啊。”徐幼微扁了扁嘴,“偷着学的。家里长辈都说,女孩子,读诗书、做针线才是正经事,至于旁的,会看帐也就罢了。又不经商,学算术做什么?没得沾染一身商贾的市侩精刮。师父师母听了,嗤之以鼻,跟我说,咱就学,不告诉他们,谁都不告诉。” 孟观潮笑出来。 徐幼微亲昵地搂住他,“四郎,让我帮你吧。” “行啊。”孟观潮选出一部分账册,告诉她是何处、何种产业的账目。 徐幼微备好笔墨纸,盘膝坐到炕桌另一侧合账。 孟观潮看公文期间,不时看她一眼。很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小妮子合账的速度与他不相上下,而且特别认真,间或回头检查一下。 只是,他与她说话,她的大眼睛就看住他,说不准捣乱。 他问:“不能一心二用?不能够吧?” “我头一回帮你做点儿事情,紧张兮兮的,要是出了错,多不好啊。” 他笑出来,“越紧张兮兮的,越容易出错。” 她才不听他的歪理,抬起手来,认真地做个噤声的手势。 那可爱的模样,又引得他笑了一阵。 这晚,有幼微分担的缘故,临近子时,带回来的账册就清算完了。 洗漱歇下之后,徐幼微问他:“还有很多账册要核对么?” “嗯。”孟观潮主动道,“白日你要是不忙,我就让人把账册送到梧桐书斋,你帮我理出来。” “好啊。”徐幼微爱娇地蹭了蹭他肩头,唇畔绽出甜甜的笑。 “傻小猫。”他抚着她的长发,“受累的事,怎么还这么高兴?” 徐幼微则寻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总好过你受累。”他这样的大男人,若不是没法子,怎么会愿意被繁琐的账目绊住? 孟观潮揽紧她,温柔索吻. 同一晚,原冲和李之澄也是很晚才歇下。 原老爷子、老夫人动辄就数落幺儿,但最心疼的也是他。如今,与幺儿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孙儿的到了身边,怎么都疼不够。 可这样一来,原冲与儿子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这几日,他白日里七事八事的,腾不出陪儿子的工夫,便指望着晚间哄着儿子入睡。 两位老人家却不肯成全,每晚都要念叨几遍:“就让南哥儿歇在我们房里吧。” 今晚亦如此。 原冲几乎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双亲,“我就半个月的假,回衙门之后就是年关,要忙的四脚朝天,你们哄南哥儿的日子多的是。” 李之澄瞧着他那样子,差点儿就笑出来。 老爷子与老夫人也笑了,心知儿子说的不假,自是能体谅。老爷子笑眯眯地说:“那你们就带着南哥儿回房吧。” 老夫人则叮嘱之澄:“早点儿歇息。” 夫妻两个称是,携南哥儿一同行礼,道辞回房。 老爷子瞧着三个人离开,喝了一口茶,对发妻道:“我瞧着,南哥儿比阿冲小时候还聪明。” 老夫人颔首,“的确是。之澄也不是一般的人,随谁都不能是寻常的资质。” 老爷子笑眉笑眼地嗯了一声,“你多留心,看看母子两个有没有短缺的东西。” “我翻来覆去地想,还真没有。”老夫人笑起来,“接南哥儿过来当日,随他一起过来的,就有足足十二个箱笼,全是婆媳两个和观潮给南哥儿置办的衣食起居用得到的物件儿。 “之澄的嫁妆,是观潮出银钱,婆媳两个置办的,明面上的一百二十四抬,已不输郡主出嫁的规格,其余的产业,也是全然应对着孟府的门第,且周到得很。” 老爷子听了,想到眼前儿子的婚事,再想到宫里那档子事,感触颇多:“观潮那孩子……这林林总总的算下来,最不好过的反倒是他。” 老夫人神色一黯,“谁说不是呢。”停一停,又道,“观潮喜欢孩子,看重林漪,过几日,就让之澄继续指点林漪的功课,教观潮媳妇一些养身之道。” “这是自然。”老爷子颔首,“阿冲也跟我提过了,该当的。内宅有你和老大媳妇打理诸事,已经足够。之澄的才学,就该用到刀刃儿上,她肯收林漪,林漪定是资质不俗。我们太傅的长女,就该是方方面面都出众。” 老夫人心安地一笑。 那边的原冲和妻儿回到房里。 南哥儿住在东厢房,夫妻两个径自送他过去。 经过东次间的时候,原冲瞥见炕桌上竟放着一本《芥子园图谱》,不由停下脚步,“哪儿来的?”这图谱,很珍贵的。 “孟伯父给的。”南哥儿立时答道,“伯父说,我要多听故事,多看这样的图谱。” 小皇帝倒是让观潮积累了不少带孩子的经验。原冲笑着抚一抚儿子的小脑瓜,“伯父说的没错。” 南哥儿抿了嘴笑。 进到寝室,原冲亲自照顾着儿子洗漱,给他擦脸,给他洗小手,末了,洗那对白嫩嫩的小脚丫。 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小脸儿还没有一个巴掌大,小手小脚托在掌中的时候,亦显得特别小。 三岁了。 两岁、一岁、出生的时候,又是怎样的? 牙牙学语的时候,该有多可爱? 迟了,他没能迎接孩子的到来。 错过了的时光,再也不能寻回。 如果当初多一点坚持,多一点信任,是否就能寻到之澄? 是否就能…… 一只手落在他肩头,轻轻柔柔的手势,却带着安抚的力量。 同时,南哥儿仰着小脸儿望着他,“爹爹,你怎么啦?” 原冲有些狼狈,知道自己又不自主地出神了,“没怎么。没事。” “你不开心。”南哥儿澄澈的大眼睛仍旧看着他,“爹爹,又伤心了。” “不是,我只是太高兴了。”原冲给儿子擦干双脚,心里则想着,情愿你笨一点儿。 “爹爹怕我吗?”南哥儿望向母亲,“他……嗯……太小心了。对我,总是太小心。” 爹爹不像孟伯父,不像祖父和四位伯父。别人待他,都不会这样小心。 李之澄看看儿子,又看看夫君,心酸不已,面上则是不动声色,“爹爹这一阵太忙,还没缓过劲儿来,等他缓过来了,有你头疼的。”语毕,笑着点一点儿子的额头。 南哥儿便笑了,“那……爹爹还是小心些吧。孟伯父,就让我头疼。” 末一句,惹得夫妻两个笑起来。 原冲问:“但是,孟伯父很招人喜欢,是不是?” “是呀。”南哥儿诚实地点头,“他好看,还送了我小金鱼、玻璃鱼缸。” “……”原冲没来由地有些吃醋,“我不是也送你小金鱼了?” “孟伯父先送的。” “……”原冲在儿子手里吃瘪了。 “爹爹,过两日,我可以见孟伯父吗?”南哥儿小身子柔软,很轻易的,便能扳着自己的小脚丫,“我想他了。” “……”原冲嘴角明显地抽搐一下。这个小人精,可从没说过想他的话。 李之澄笑得不轻,却也没忘了打圆场,“孟伯父忙,怕要等他休沐时才能见到。眼下,南哥儿听故事、乖乖睡觉,好不好?” “好!” 她把儿子安置到小小的特制的千工床上,用眼神示意原冲。 原冲也已敛去吃醋、吃瘪的拧巴,坐在床畔,取过《山海经》,翻了翻,开始给儿子讲故事. 冬月十四,靖王寻了个不敬先帝的由头弹劾宁王。 十六日,宁王畏罪自尽。皇帝顾念手足情分,吩咐礼部照规格安排丧葬事宜。 十七日,靖王联合三名官员,齐齐弹劾太傅长兄意图谋反的折子送到了龙书案前。 皇帝大惊,“四叔,这厮是在唱哪一出啊?” 孟观潮只是道:“我没想到,也不想徇私,照章程办就是了。” “……哦。”皇帝迟疑地道,“真追究的话,结果不好可怎么办?” “若是罪有应得,谁也没法子。迟早会发生的事,不如早一些。查吧。” 皇帝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不够用了。有很多疑问,却又说不分明。遇到这种情况,他一概放弃思考,遵循太傅的意思。这次亦然。由此,小手一挥,吩咐下去:“着锦衣卫彻查孟观楼一案。”略顿一顿,忙又补充,“千万拿捏好分寸。” 太傅的手足,若真是奸佞之辈,太傅自会循例处置,若是靖王污蔑,那就又是一个情形。不管怎么着,太傅的手足,都不该在定罪前受没必要的委屈. 慈宁宫花园中的一所小院,是周千珩的居处。顾鹤安排了四名人手,轮班照顾,所谓照顾的主要职责之一,是防着这人自尽。 这日午后,太后前去看他。 终究是不甘,终究要再一次确认。 周千珩躺在临窗的大炕上,身上盖着锦被。 室内收拾得很干净,空气中有淡淡香气。 目前而言,宫人照顾得很周到,是因为知道,还不到蹂/躏他的时候。 太后走进门内,静静审视着他。 他面容干净,发髻整齐,只是面色惨白,眼神空洞。 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又分明不是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太后出声道,“跟我说说她吧。” 周千珩不看她,过了许久,见她很耐心地等着,分明是不等到答案便不离开,才出声道:“由来已久,说不清楚。很确定的是,这些年,无法去看别人。” 太后道:“我曾数次借故去李府见你,你从未推脱。” “那时年少,幼稚得很,想利用这种事,引起她的注意罢了。”周千珩自嘲地笑了笑,抬眼望着上方,“可她根本不在意,忙着学这学那。从没见过那么好学的女孩子,在街头遇见变戏法的,也能兴致勃勃地看上大半晌。她小时候,很活泼的,从十二三岁起,才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对谁都是淡淡的。” 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语气柔和,神色柔软。提起心里的人,想到心里的倩影,就算身陷囹圄,也是愉悦的。 而这也是怎么样的人都做不得假的。 又一次的,太后想杀了他,转念一想,便恶毒地笑了,“好,得遇你这般的痴情种,我当真是开了眼界。日后,你只管在这深宫之中追忆她。但是,奉劝一句,不要提及。她最大的耻辱,便是有你和李之年这等畜生一般的所谓亲人。 “想当初,你小小年纪就成为两榜进士,何其风光。 “而今,我们的两榜进士却已成了太监,要在宫中度过余生。世事无常可是? “好生过,我在一日,你就要在一日。我还要尽心竭力地做一段太后,而你,周内侍,过些日子,我会让顾鹤给你安排些差事的。宫里可不养吃闲饭的。” 语毕,她转身出门。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慈宁宫的。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寝宫,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她的手,死死掐住手臂,恨不得扯下皮肉那般的用力。 先帝待她如珠似宝,太傅待皇帝亦是如珠似宝。 偏生还不知足,还在那人的诱导之下,生出本不该有的担忧,再生出本不该有的憧憬。 没有人害她,她亲手把自己推入了人间炼狱。此后每日,要在无从宣泄的悔恨、憎恶、歉疚中度过,要自今日起,便开始珍惜与儿子每一刻的团聚。 因为,别离已有期。过一日,便离儿子远了一步,便离黄泉路近了一步。 毁了拥有的最好的一切,更要带累得已知晓人情世故的儿子承受生死离别之痛。 很多时刻,又何尝不想杀了自己。何尝不想用利刃一刀刀刺伤、惩罚自己。 可那是不被允许亦不能做的。 眼泪,掉下来,模糊了视线。 过了一阵,嚎啕大哭. 连续三日,徐幼微白天留在梧桐书斋,帮孟观潮合账。这样一来,孟观潮只需过一遍清算出的数目,见一见管事,问一问比之往年盈、亏的原由,商议出来年经营的章程。 他立时觉得轻松许多,心绪完全明朗起来。 他犒劳小妻子的方式很实惠:当晚,带回去一个盛着一叠银票的荷包,说:“给你的辛苦钱,自己去买些喜欢的物件儿。” “好俗啊。”徐幼微打趣他,倒也没推拒,笑盈盈的收起来。 孟观潮神色更添三分愉悦。他喜欢妻子心安理得的收下自己赚来的银钱。本来么,赚钱的原由之一,就是让母亲与妻子衣食无忧。 歇下之后,徐幼微建议道:“今年是应付过去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总要找个最可靠的人,帮你打理庶务,不然,太辛苦了些。”他是断然不会让女眷打理庶务的,要不然,也不会只让精明干练的婆婆打理一小部分产业,于他,那是他长年累月的分内事,肯让她和婆婆帮衬的,有限。 “我也想过。”孟观潮说,“谨言慎宇随意选一个就行,但是,算术这东西,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教他们,法子总是不得当——皇上的算术,都是另寻了官员指点。” “也容易。”徐幼微道,“这两日,我给师父师母写了封信,想请他们指点一个人手的算术,他们答应了。你若是同意,明年过完年,就让谨言或慎宇每日前去求教,若不同意也没事,我另寻个人去就是了。” 竟已安排好了,还是可进可退。孟观潮心里暖暖的,“就照你的意思办,明儿我问问那俩小子,看谁愿意去,抢着去的话,就抓阄。” 徐幼微笑出来,“好啊。” “休沐时,我们去师父师母家里蹭饭。” “嗯。”. 上次,皇帝授意刑部压下与大老爷相关的案子之后,大老爷与孟文晖便忙碌起来。 到如今,又一次被弹劾,心弦紧绷起来,愈发忙碌。 明里暗里的,见了很多人,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徐老太爷、徐检、两广总督长子康清辉。 如今的徐夫人,对家中诸事了如指掌,得知老太爷、侄子见孟府长房的人,摇头叹息一番,唤人去告诉徐幼微。她答应过女儿,留意着那些人的风吹草动,并及时告知。 徐幼微这边,在见到传话的人之前,便从侍书、怡墨口中得了这类消息,有些意外的,是逢氏也参与其中。 她只是替孟观潮不值。先前他还想过,只要老太爷与二房不作妖,就往正路上带他们。 可眼下算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根本就是没心肝。在家中闷了这半年多,不知反思,遇到机会,竟又想掺和一脚。 观潮的负累已经太多,徐家么,算了。 从她这儿,就不准他再予以宽和纵容。 她问传话的管事妈妈:“大老爷可知情?” 管事妈妈颔首,“大老爷知情。”略一犹豫,如实道,“大老爷已着实生了一阵子气,跟夫人说,不管了,也不让太傅管了,另做打算就是。” 徐幼微心里松快了些,笑着端了茶。看起来,父亲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一味尽孝的人了,最在意的,是护着母亲、姐姐和她的周全. 上午,孟文晖在院中来回踱步,若有所思。 这一阵,他先后几次在酒楼定了席面,宴请徐老太爷。另一边又吩咐逢氏,多花心思在徐老夫人身上,尽量争取到相遇、相识再私下相见的机会。 没成想,逢氏竟很堪用,不过三两回,便得到了与徐老夫人一同去寺里上香、在别院品茶的机会,且收买了老夫人出行时便跟车的尤婆子。 一来二去的,她无意中听尤婆子说了一件事。一件与他、徐幼微有关的事。 她觉得好笑,转头与他说了。 他起初不大相信,便在宴席间试探徐老太爷,态度却是言之凿凿。 徐老太爷的反应,证实了那件事属实。 那一刻,他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此刻,他握了握拳,想着徐幼微自痊愈到如今的光景。 她过得如意么? 所有人都说,孟观潮将娇妻宠上了天,其实,真是那么回事么? 两年的悉心照顾不假,让她衣食住行皆是最好的也不假,但他孟观潮给不了妻子的,是朝夕相伴。 动辄就要与重臣彻夜议事,三更半夜回房是常态,宫里闹了些莫名其妙的动静之后,更是连续几日都没回卿云斋。 就这还算好的。何时用兵,太傅要么长期留在兵部值房运筹帷幄,要么就亲自挂帅出征。 她有没有想过,嫁的这个人,要比寻常帝王更繁忙?寻常帝王,总能如常处理朝政,可今上却是个甩手当家的。 她会不会觉得被冷落? 适合她的夫君,该是每日陪着她、哄着她的人,而绝不是动辄掀起家中、庙堂腥风血雨的跋扈男子。 思及此,孟文晖阔步去往东院后园的小练功场。 他知道,这时候,她一定会在那里. 正策马驰骋的徐幼微看到侍书扬手示意,便让逐风放缓速度,跑到侍书近前,“什么事?” 侍书道:“大公子要见您,说有特别重要的事禀明。” 徐幼微抚了抚逐风的鬃毛,“让他来。” 侍书称是而去。 逐风溜达了一阵,孟文晖赶到,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近前。 侍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 孟文晖对徐幼微行礼,随后看向侍书,温然道:“我只是要告知四夫人一件事,姑娘能否通融一次?” 侍书不理他,望向徐幼微。 逐风纹丝不动地站着,徐幼微也没有下马的意思,和声道:“我倒是想不出,连我的贴身丫鬟都不能听的,是什么事。” 孟文晖听了,望着她笑一笑,“如此,我就直说了。” 徐幼微颔首。 “到近日,我才知晓一件事。”他神色柔和,语声和缓,全无几个月以来在人前的阴郁,“当初,小叔和你的亲事,出了些周折。” 他用的称谓是你,而不是以往的四婶或是您。徐幼微若有所感,心里多了几分冷意。 孟文晖继续道:“徐老夫人请太夫人到家中,委婉地说了有意结亲的事。老人家提及两个人选,一个是小叔,另一个是我。 “太夫人推脱,说长房若是有意,自会请人到徐家说项。孟四子嗣闺秀的亲事,太夫人与四叔到底管不管,想来你也看清楚了。 “此事,着实反复了一段日子。太夫人又去过徐家几次,到最终,是小叔与你定亲。 “而那期间,我毫不知情,若知情,定要请双亲成全,哀求着太夫人答应。” 徐幼微定定地看住他,并不知晓,明眸中的寒意越来越浓,“你若知情?那又怎样? “是我认定了太傅,一心一意要嫁他。此事在徐家不是秘辛。 “孟文晖,你找到我跟前,妇人一般搬弄这种是非,是何居心?要毁我的名节,还是要败坏太夫人和太傅的名誉?” 孟文晖一愣,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去,“你误会我了,我只是要告诉你……” “全无礼数,目无尊长,该领几十军棍?这笔账,我且给你记下。”徐幼微语声清冷,“侍书,让这个人即刻离开,日后不准他再踏入卿云斋半步。”语毕,折起手里的鞭子,轻轻拍了拍逐风的背。 逐风得到示意,转身跑开去。 孟文晖扬声道:“不论这人是不是你选的,或许都错了!” 徐幼微带住缰绳,回转身形,鞭子指向他,神色已是冰冷至极,而那眼神…… 孟文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她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那是怎样的眼神?满含嫌弃、厌恶,仿佛他是肮脏至极的秽物……太伤人了。 ☆、第 057 章 做梦也想不到, 徐幼微竟有这样的一面。 此刻的侍书, 俏脸煞白,语气冷森森的:“你再不走,奴婢就唤侍卫来把你打出去!” 孟文晖狼狈离去。 侍书扬声唤婆子:“跟他到垂花门外再回来, 免得大公子神志不清, 再行差踏错!” 婆子应声而去。 徐幼微折回到侍书跟前, 跳下马, 神色凝重:“孟文晖说的事情, 你可知情?那时候, 你还在太夫人房里。” 侍书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告诉我。”徐幼微让语气柔和下来,“我总该知道, 我祖父祖母, 曾让太夫人受过怎样的委屈。” 侍书这才点了点头,“那么,奴婢就将所知的告诉您。” 侍书记得,那年开春儿,徐家的请帖一再送到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原本无意理会,可是,四老爷听说之后, 说您若是得空,便去徐家一趟,看看他们在打什么主意,这档口, 就别让他们雪上加霜了。 太夫人这才看出,他无意严惩徐家,便应下徐老夫人的邀约,前去徐家。 孟文晖并没撒谎,徐老夫人最先的说辞,就是他说的那些。 太夫人回府之后,与四老爷说了。 四老爷沉默了好一阵。 太夫人看出端倪,让他只管照实说怎么想的。 四老爷笑了笑,说我见过徐家的小五,我想娶她。 太夫人怔住,斟酌许久,说那好,如今是徐家主动提起的,我会让你如愿。若不然,那孩子恐怕就要被许配给文晖,到那地步……你的日子可怎么过? 于是,太夫人再次造访徐府,亲自为儿子提亲。 岂料,徐家二老也不知怎么想的,认定了孟府长房长子,见太夫人放下架子,徐老夫人倒拿起架子来,蝎蝎螫螫的,流露出的意思,分明是更中意孟文晖。 太夫人既然有意成全儿子,自是婉转应承。 那时候,徐家风雨飘摇,四夫人又已神志不清——徐老夫人竟还跟她这样,足见糊涂到了什么地步。 不论怎么看,这亲事都要不得。 可是为了爱子,太夫人只能忍下种种不甘、委屈。 一次,太夫人去了徐府,傍晚回来。不知道徐老夫人说了些什么,气得太夫人脸色苍白,进门便跌坐在椅子上,过了一阵子,落了泪。 她与怡墨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四老爷前来请安。 四老爷走到太夫人面前,跪倒在地,说您别管了,我来,再有周折,我认。 太夫人却收了泪,笑说只是想起了老国公爷,便哭一哭他,你想多了。 四老爷则说,娘,我对不起您。 当晚,四老爷便派谨言去问徐大老爷对小女儿亲事的心思。 徐大老爷亲自过来了一趟,说小女儿属意太傅,明知高攀无望,还是请老夫人斡旋。随后有些奇怪地问四老爷,是不是令堂不同意。 四老爷这才知道,那些周折,都是那对老夫妻无事生非,当下并没提那些糟心的事儿,只是笑一笑,说没有。 ——这些,是谨言告诉她们的。 翌日,四老爷亲自去了徐府一趟,看四夫人的病情。随后请了说项的人,不再让太夫人去徐家。 “四夫人,”侍书恳切地看着徐幼微,“太夫人和四老爷都不是计较这些的人,您也别往心里去。” 徐幼微抿了抿唇,握紧了手里的鞭子。 别往心里去? 她只恨自己做了太久的糊涂虫:早就该向李嬷嬷侍书怡墨刨根问底。 很明显,亲事落定前后的事,孟观潮对她说过的,不过是粉饰太平。 怪不得,他第一次陪她回徐家的时候,到了祖母祖母面前,会是那般的冷漠。 那对老夫妻,是曾怠慢甚至折辱过他的母亲的人——刚强坚韧如太夫人,岂会轻易落泪? 那样的过往,太夫人与他,对她只字不提,一心一意地照顾、点拨她。甚至于,想要让徐家的人都往正路上走。 徐幼微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再告诫自己:不能乱,行事要有章法。 孟文晖得知这种事,定有逢氏一份功劳。这两个,都要收拾。但在那之前,她得先让徐家消停下来。 徐幼微渐渐平静下来,回房换了身衣服,神色如常地去了太夫人房里,说自己要回趟娘家。 太夫人立刻安排车马,命人备了礼品,笑着叮嘱道:“不用急着回来,大不了,让观潮去接你。” 徐幼微心头一酸,面上则是乖顺地称是。 回到徐府,她唤上母亲,一起去了老夫人房里,落座后道:“祖父呢?把他请来吧,我有要事请教你们。” “我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日。”老夫人吩咐下人去请老太爷。 少顷,老太爷过来了。 老夫人遣了下人。 徐幼微放下茶盏,视线在两人面上游转,“今日我听说了一件事,若是不问清楚,后果难料。” 夫妻两个与徐夫人俱是神色一整。 徐幼微道:“我跟双亲说的很清楚,只嫁孟观潮,只有他是良配。”她凝住老夫人,“您请我婆婆过来的时候,却是怎么说的?太傅也行,孟文晖也行?” 徐夫人一愣,望向婆婆,“居然有这种事?” 徐幼微暗暗叹息,不出所料,母亲也不知情。在那时,还是祖母跟前唯唯诺诺的孝顺媳妇,对于女儿亲事这般的大事,也被晾在一边,只能等待结果。 “有。”老夫人不动声色,“怎么了?我做错了不成?” 老太爷则笑了笑,“若小五嫁的不是太傅,我徐家如今兴许就不会只有一个人在朝野。” 徐幼微也笑了,“对错就不说了,你们把我当什么,我也不问了。 “我只是奇怪,祖母,您那时拿架子跟我婆婆颠三倒四的,哪儿来的底气? “我也不明白,祖父,太夫人亲自登门提亲,便是太傅有意娶我,徐家走出困局指日可待,在那时,您为何不让祖母爽快答应?” 老夫人到底有些心虚,只是瞪了徐幼微一眼,没吱声。 老太爷却是理直气壮的:“太傅权倾朝野不假,但他素来专横跋扈,用兵手法更是堪称赶尽杀绝。他为自身埋了多少隐患,你闲时不妨问问他。 “这种权臣,能得数年盛宠,却难得善终。 “年幼的帝王会长大,会亲政,到时候,说不定第一个想除掉的就是他。 “他最好的下场,不过是功过相抵,一无所获。到那时,他能依仗的,不过是门第的荣耀、其父对先帝忠心耿耿的情分。 “到了那地步,孟国公却不会被牵连,帝王也要继续任用孟府的人,以此堵住悠悠之口。 “我们想让你嫁孟府长房长子,有何不对? “当初他孟观潮能解徐家困局,孟国公就不能解? “你看事情,为何不能将眼光放长远些? “我们要你一生顺遂,而你却为了一时得意来兴师问罪,当真是可笑。 “真不知宁博堂是如何教导你的。” 这样的说辞,徐幼微一点儿都不意外,并且心头一动,想起师父曾与观潮生嫌隙的事,她凝住祖父,问:“我嫁过去之后,您见到我师父的时候,没说太傅的好话吧?要不然,我师父怎么会认定太傅强取豪夺?” 老太爷当做没听到。 徐幼微道:“您要是不说,我这就把我师父师母请过来。” “我为何要说他的好话?”老太爷动怒了,“他娶了你之后,我得过什么好?我赋闲在家,你二叔丢官罢职,你大哥双手废了——这就是你嫁的人!我没迁怒你,你该知足了!” 徐幼微失笑,“没迁怒我?迁怒不成也利用不成罢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她摆一摆手,“我还有不懂之处:我已然嫁了,定亲前的是非,你们怎么能告诉外人?知道是谁告诉我的么?是孟文晖。他提醒我,要防着你们。” 侍书怡墨闻言,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四夫人也不是不会耍坏的人,这不就用了一招离间计,把孟文晖拖下了水? 老太爷神色一僵。 老夫人却很意外,“他一个男子,怎么有脸跟你说这些?” “同样的,有些徐家的人,怎么有脸跟逢氏说这些?”徐幼微眯了眯眼睛,“祖母,逢氏给了您什么好处?哄得您可开心?” “胡说!”老夫人怒斥,“她是你的侄媳妇,我与她见面,不过是亲戚间的来往,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辞!” 徐幼微不以为意,话锋一转:“孟府老国公爷临终前,曾让四个儿子当着亲友发毒誓,永不分家。此事,祖父祖母可知道?” 老太爷与老夫人一怔,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的,只有茫然、意外。 “先前的孟府三老爷,触犯了家规,太傅打折了他周身骨节,生不如死许久才咽了气。你们可知道?”徐幼微无意识地抚着右腕上的珍珠链,“孟文晖已经娶妻,仍旧没有差事,请封世子的事情也一直搁置。这是什么缘故呢?” 夫妻两个竭力转动着脑筋,思忖着她话中深意。 徐幼微自是自言自语一般:“孟国公也能解徐家的困局?他要是有那本事,长子至于是如今这情形?他胞弟至于被整治成那样?” 夫妻两个的面色变了,老太爷额角的青筋都开始跳了。 徐夫人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里畅快得很。小五真是今非昔比了,这一番敲打的话,换了她,是说不出的。太多年窝窝囊囊,早已忘了如何硬气地行事。 徐幼微望向母亲:“娘,老太爷、老夫人的下人,您知会爹爹,全部看好了。长辈治下不严,任谁也没法子,能做的只有亡羊补牢。” 徐夫人心念一转,会过意来,正色颔首,“放心。”说着便起身,匆匆出门,“我这就吩咐下去。” 老夫人立时沉声道:“你动我房里的人试试!?” “你!”老太爷则一拍桌子,“你要造反不成!?” “是又怎样?”徐幼微敛去笑容,小脸儿紧绷,有了几分肃杀之气,前世今生相加的怒其不争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出了口:“你们这样的长辈,除了惹是生非、丢人现眼,还做过什么? “说我目光短浅?您目光长远在哪儿? “连孟府兄弟没可能和睦相处都不知晓,提及亲事的时候,得了便宜还卖乖,真不知那是怎样不堪入目的嘴脸,怎样的小肚鸡肠。” 老夫人气得嘴唇直哆嗦,“你、放肆!”毫无气势。 徐幼微不屑地牵了牵唇,转头望向老太爷,“徐家当初走入困局,就是因为您不知轻重,和次子跳着脚地拥立靖王——凭这惹了祸却不能善后的脑子,也敢赌那种事?到末了,平白连累得我爹娘跟着遭殃,要为了你们豁出一个女儿的一生。 “没脑子还自命清高,不知天高地厚,动辄说太傅的不是。 “您是能当帝师教导今上,还是能率兵征战、扩张舆图? “您是能打理天下军政,还是文采胜过太傅?太傅年少时的轶事,您不妨多打听打听。 “动辄就说太傅最终的下场如何,断定他不得善终,您怎么好意思的? “不要说他雄才大略、心怀天下,便只论战功亦或治国,您一把年纪了,哪一点能与他相提并论?” “反了、反了……”老太爷连连拍着座椅扶手。 徐幼微径自忽略,继续道:“您对嫡亲的孙女都无恩情,只当做换取利益的物件儿,您也一直是徐家最大的隐患——拥立靖王的罪过,有人压着,便没人提,没人压着了,倒要看你如何洗脱罪名。 “你们对我婆婆、夫君,亏欠甚多,可他们不计较。他们跟我说,慢慢来,总会让徐家越来越好。 “想来就替他们心寒。他们有心帮衬的姻亲,除了我爹娘姐姐,根本就是一群满脑子浆糊的白眼儿狼。 “近三年了,我婆婆、夫君,惯着你们,忍着你们。 “日后,不会了。没必要了。” 说到这儿,徐幼微明眸之中只有冷漠,像是在看着陌生人,“我再不会让他们为你们这种人耗费心力,哪怕分毫。 “我是徐家女,也是孟家媳。知恩图报的道理,我懂得。 “我与夫君定亲之前,你们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给我忘了。 “谁若不肯,妄想用那些是非做文章,便是为老不尊、毁我名节、折辱太傅。 “我少不得写一纸诉状,把你们告到顺天府去。 “不信,你们就试试!” 徐老太爷与老夫人先是瞠目结舌,随后便是面色青红不定,好一阵才能动,才能说话。 “孽障!”老太爷颤声申斥着,随手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向徐幼微。 怡墨心中动怒,衣袖拂动。 茶盏竟又飞向老太爷所在的位置,碎在了老太爷脚下。 老太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先是难以置信,继而便是气得要死:反了,五丫头是真反了,没她事先交代,丫鬟怎么敢这般行事!? 怡墨满含杀气地道:“徐老太爷,奴婢在四夫人身边当差,四老爷交代过,但凡谁想伤及四夫人,当即处置了就好,不论亲疏。四夫人敬着您,我就违命一回。但是,您可小心些,奴婢自幼习武,说不定何时就收不住力道,伤了您。” 侍书亦跨前半步,森寒的视线锁住徐老夫人。 老夫人被那眼神吓到了。 室内陷入静默。 徐幼微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茶。 过了好一阵子,徐夫人折回来了,一进门便觉出气氛不对,但是不以为意,径自对幼微道:“安排好了,该拿下的都拿下了,谁对外人嚼舌根儿,不出两日便能查清。” “那就好。”徐幼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身边,携了她的手,“跟您说说话,我便回去了。” “有个喝茶用点心的工夫就行。”徐夫人笑着与女儿向外走去。 “你们!你们……”老太爷面颊涨成了猪肝色,站起身来,指着母女两个的手,分明颤抖着。 徐幼微脚步一停,回眸望向他。 只一个回身的工夫,她面上的笑意已化作嫌弃,目光冷冰冰的,无一丝温度。 老太爷身形一僵,继而跌坐回椅子上,下一刻,便觉得喉间泛起一股腥甜。他拼尽全力,压了下去。 已经是生平唯有的狼狈,决不能再有更狼狈的情形——被个小丫头气得吐血?那怎么成? 只是,他能忍下,老夫人却不能,径自晕过去了. 回府的路上,徐幼微思忖着逢氏为何介入这种事。 虽然私下里接触不多,但她看得出,逢氏是聪明人。逢氏进门之后,府中没少出事,东院、西院水火不容的情形,任谁都能看出来。 要知道,孟文晖的世子爵位、差事都没着落,单说这一点,便能看清孟观潮打压长房的意图。 再就是逢舟的事,逢氏嫁进来与否,都是相同的结果。 那么,逢氏必然已经明白,嫁入了一个火坑。 如此,协助孟文晖与徐家来往,恐怕不是为了做贤内助,而是寻找机会脱离孟府吧? 情有可原,只是,逢氏不该利用她,也不了解大夫人。 这次是没办法如愿的。 再就是孟文晖,他找自己说那些混账话,只是一时头脑发昏、不甘么? 不见得。 他要的,兴许就是她知会观潮,从重惩戒。 如此,之前大老爷唆使官员弹劾太傅的事情,是不是就能说得通了?——太傅逮住机会就往死里整治侄子,又不给前程,由来已久,长房如何能不与他反目?是,百善孝为先,但有孝心之余,也得看顾儿女吧?——人之常情。 再仔细回想孟文晖的言行,既不是前世的没脑子,又不是今生沉淀之后该有的沉稳内敛——最起码,他可以并应该点到为止,言辞更隐晦一些。 那么,他的用意就很明显了:只要她与观潮提及此事,就有可能被观潮猜忌,定会影响夫妻情分。于是,他就算再被从重惩戒,心里也是愉悦的:我过得不舒心,你孟观潮也不会顺心。 可惜,她不会让他如愿. 丫鬟通禀,四夫人来见,大夫人很是意外,命人当即将人请到宴息室。 落座之后,徐幼微懒得寒暄,径自道:“大嫂,我来找你,是不想将一些事情闹大,请你给我个交代。” “什么事啊?”大夫人敛容正色,“四弟妹只管说。” 徐幼微便将孟文晖找自己的事情说了,又说起逢氏:“我回了一趟娘家,问过我祖母,她老人家说,逢氏总是派人打点她身边的下人,下人被收买,少不得顺着逢氏的意思胡言乱语。”不是她维护祖母,而是徐家根本就不能承认这件事。 大夫人如置冰窖,满心恼恨:怎么就没看住文晖和逢氏?眼下这祸事惹的……老四要是听说了,不打死文晖才怪。 她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强扯出一抹讨好的笑,“四弟妹是何主张?” “我能是什么主张?我已经气极了。”徐幼微神色淡然的看着大夫人,“我是性子绵软,可是,这是关乎我名节的事,若是传扬出去,以讹传讹,不定闹成什么样。我少不得要认真追究。大嫂不给我个交代,我定要查到底,到时你再护犊子的话,我娘家夫家都不偏袒,让两家人到公堂对证。”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意气用事。”大夫人想到文晖为徐小五做过的荒唐事,就已没了七分底气,加之逢氏又是门第、出身都是她看不上的,料想着定是做了儿子的提线木偶,就恳求道,“这样吧,你就说,你想怎么整治他们,我全依你。” 徐幼微反问:“你能做主?” “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文晖被提及,他便已是犯了错。”大夫人道,“你不用顾忌这些,大老爷也不会反对。” 徐幼微却道:“我只是请你给我个交代。如何处置言行不检点的儿子儿媳,你看着办。若是我不满意,自会说到做到。” “我会惩戒他们,只是……这件事,就别告诉四弟了吧?”大夫人站起身,深施一礼,“四弟妹,我求你了。” “又不是上得台面的事,我自然不想给四老爷平添烦扰。我倒是担心,你们长房的有些人,巴不得太傅知晓。” “不会,绝不会的。”大夫人正色保证。 “但愿如此。”徐幼微起身,再欠一欠身,翩然出门。 离开西院,她去了太夫人房里。 王嬷嬷笑道:“太夫人正在看书呢,四夫人快请。” 徐幼微颔首一笑,进到东次间,见到坐在窗前看书的婆婆,屈膝行礼。 “快过来。”太夫人放下手中书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徐幼微却没动,“娘,我想跟您说几句体己话。” 太夫人闻音知雅,立时抬手,遣了服侍在室内的下人,之后关切地问:“小五,怎么了?”自儿媳痊愈之后,人前人后的,都让自己改唤她名字,但到了这般紧张的时刻,便又唤她小五了。 徐幼微款步走到婆婆近前,跪倒在地的同时,握住了婆婆试图阻拦的手。 “娘……”她抬脸望着她。 “小五,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太夫人切实地担心起来,“莫不是……徐家出了大事?别慌,我们一起想法子……” “娘,没有,没有。”徐幼微摇头,握紧婆婆的手,泪盈于睫,“我跪您,迟了。您成全我和观潮,成全期间,还受过闲气。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您受过不应有的委屈。” 太夫人神色一缓,施力扶起幼微,“我当是什么事。观潮要娶的是你,又不是别人。” 徐幼微很有些无地自容,“只一听便想见得出,我祖母当时有多糊涂,多气人。” 太夫人笑道:“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明白人。再说了,商议亲事本就要反反复复,有的门第要挑选男方家中子嗣,有的门第则会挑选女方家中闺秀。”抬手给幼微擦了擦眼角,故意道,“你这傻孩子,要不要我拿窝丝糖哄你?” 徐幼微破涕为笑。 “回娘家就是为此事?”太夫人携了幼微的手,转到临窗的大炕上坐了。 徐幼微点头,“是。实在是忍不了了。”稍稍犹豫一下,把之前的事情告诉婆婆,“在这关头,谁也不指望他们能帮衬观潮,但起码能不添乱吧?我提醒过祖父了,他却当做耳旁风。总是那样,他和我二叔、大哥一样,听不进别人的话。” “是不是跟他们发脾气了?”太夫人笑问。 “……也不算吧。”徐幼微低头,小声道,“只是警告他们,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他们告到顺天府去。” 太夫人哈哈地笑,“真应了那句俗话,兔子急了也咬人。”语毕,怜爱地搂了搂幼微,“你是我的儿媳妇,也是我的女儿。往后,我和你双亲多疼你一些就是了。别的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里。” 她怎么会不知道,幼微只是为她和观潮不值,不然,怎会如此。 徐幼微笑了,依偎着婆婆,“娘,我会尽心孝敬您的。” 太夫人笑着拍抚着她的肩臂,“我知道。我们幼微,是最好的孩子。” “这件事,我们就别告诉观潮了吧?”徐幼微语声软软的,“有些人巴不得他知情发脾气,我们可不能上当。回来之前,我已叮嘱过家母,除非不得不将事情闹大,否则,徐家不会跟观潮说这些。” 太夫人轻轻透了一口气,“倒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如意颠儿颠儿地从里间跑出来,径自到了大炕上,然后就拱到幼微怀里。 徐幼微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锦缎褙子又太滑,如意只好用小爪子抓住衣襟,三下两下,便毁了一件衣裳。 “你这个淘气的。”徐幼微笑着搂住它。 “要赔衣服,你说,怎么办吧?”太夫人笑着点了点如意的小鼻子。 如意才不管,呼噜呼噜地挪动着肥肥的小身子,寻找舒适的位置. 等着逢氏到来之前,大夫人在房里团团转,嘴里碎碎念:“本就是昏招,偏要说什么韬光养晦,结果怎样?自己仍旧犯浑,娶进门的也是个惹事精……” 逢氏款步走在抄手游廊之中,心里想着,四夫人来找过婆婆,离开之后,婆婆便唤她过来,定是要发落她了。 她犯的错,可是搬弄是非,且是搬弄长辈的是非,是七出罪名之一。 只要四夫人与婆婆提及,要个说法,以婆婆对她出身、门第的嫌弃,定会命令孟文晖休了她。 这正是她要的结果。 她算是看透了,这孟府,只有四房才是女子最好的归宿,长房、二房根本就是火坑。 至于孟文晖对四夫人的心意,她作为他的妻子,很容易便能察觉。 他会在提到四夫人的时候,语气变得柔和,眼神变得柔软而怅惘。 他总会寻找机会接近四夫人。四夫人懒得见他,他便以长兄身份善待四娘,为的只是听四娘无意间提及四夫人的大事小情。 而他这心思,以四老爷那份儿缜密敏锐,想来早已知情。先前她就奇怪,孟观潮为何会把侄子的腿打折,现在,明白了。 孟府的权势,其实是四老爷的权势,她和娘家,一点光都沾不上。 这也罢了,孟文晖这个人,也指望不上。 为娘家,该做的,她都做了。 如今长房、四房的矛盾就要摆到明面上,甚至会闹得满城风雨。她可不认为长房斗得过四老爷。 已然如此,她不设法离开,不是太傻了? 法子并不高明,但是,孟文晖那种人,面对意中人的事,脑子就成了摆设,不犯错才怪。 当然,这会惹得四夫人动怒,但是,聪慧如四夫人,定会看出她是明知故犯,也不屑于没完没了地跟她找补。 她求的,只是离开,守着双亲度日罢了。 思忖间,穿廊过院,到了婆婆房里,她等在厅堂门外。不多时,丫鬟便打帘子请她东次间。 大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 逢氏神色如常,屈膝行礼。 大夫人遣了下人,阴着脸,问:“今日,你见过徐家女眷?” “是。”逢氏态度恭敬地回道,“徐家是四夫人的娘家,我想着,应该多走动。” “糊涂。”大夫人气得眼前直冒金星,“送到徐家的帖子,哪一次不是被退回来?眼下徐家是长房当家,你四婶婶的双亲不想与我们走动,这都看不出?” 逢氏沉了片刻,“儿媳愚钝。” “偷偷摸摸地走动也罢了,居然还搬弄四夫人的是非?”大夫人瞧着儿媳妇运气,“谁给你的胆子!?” “娘……”逢氏看住婆婆,“您指的是——” “与四夫人相关的事,你自己心里没数么!?还要我告诉你,到底做了怎样的蠢事么!?”大夫人暗暗磨牙,“怎么会有你这么愚钝的人!?笨死算了!文晖让你做什么,你就不能事先跟我商量商量?自作主张也罢了,怎么什么都跟他说?!别说那是无中生有,就算是真的,长脸么?” 婆婆的确是在疾言厉色地训斥,可是,逢氏却很意外:婆婆的反应,与她想象不符。婆婆已经无意中给她找到了过错的根源——孟文晖。 她感觉不大好。 大夫人沉声问道:“你可知错?” “……儿媳知错。”逢氏再次屈膝行礼。按常理,她应该下跪求饶,她知道,是故意将婆婆的怒意激得更盛。 大夫人瞪着言不由衷的儿媳妇,给她一耳刮子的心都有了,却按捺住了。到底,她是为了救父亲,才嫁给文晖,结果,长房并不能帮她什么。 再怎样,是为了家族赔上一生的女孩子。长房不曾委屈她,却也没给过她切实的益处。 文晖,对妻子食言了。 既然如此……大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去家庙修行半年吧,每日抄写经文,静静心。半年内,再不可见任何人,我会派专人照顾你。” “……”逢氏愕然,抬头望向婆婆。 大夫人以为她觉得罚的重了,疲惫地摆一摆手,“你可是犯了口舌之过,我真没法子为你开脱。去吧,没得转圜。” 逢氏出门的时候,只觉万念俱灰。她只看到了婆婆的嫌弃,怎么就没留意到婆婆良善宽仁的一面? 婆婆对她,总是说些不中听的话,她便笃定,只要自己犯了错,婆婆就会跳着脚地赶走她。 错了。 再就是,她对四夫人的估算也出了错:很明显,四夫人并没因为占理而给出惩戒的章程,只是让婆婆处置她。 关进家庙半年,亦是被婆婆监/禁。 这结果……真是哭不得、笑不得. 下衙后,徐如山特意等在女婿回家的路上。等待期间,府中的下人来了,说了今日家里的事,末了道:“夫人和姑奶奶的意思是,先别让太傅知晓。” “知道了。”徐如山气得不轻,心口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 孟观潮在路上闻讯,忙上了岳父的马车,“您有事吩咐我?” “没有。”徐如山递给他一杯茶,说了双亲、二房与孟府长房私下来往的事。 那几个人的冥顽不灵,孟观潮早已习惯了,笑,反过头来宽慰岳父:“走动也无妨。横竖他们也折腾不出什么事儿来,您不用在意。实在碍眼的话,我把孟府长房的人拘起来就是了。” 徐如山知道,自己这女婿,宽和耐心的一面,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观潮越是如此,他越是替他憋闷、不值,道:“我是想着,有必要知会你。 “明里暗里提醒了他们多少回,该说的都说了。不成想,他们仍是执迷不悟。既然如此,索性各过各的。” “反正,我这所谓的一家之主,总因膝下没有男丁被他们轻看,他们料定了徐家最终还是要指望二房。 “如此,我这个多余的房头,不如识相些,让他们明打明地抱团儿犯蠢。 “我心意已决。 “以前没回过味儿来,总想着百善孝为先。到今年,冷眼瞧了他们这么久,我是真累了,也快气死了。 “你是成大事的人,过得了常年防贼的日子,可我不行。 “尤其是……你对徐家,仁至义尽,我帮不了你,但总能不拖累你和小五吧?” 孟观潮凝着岳父,思忖后道:“怎么都好。我还真动过把你们从徐家摘出来的心思。” “那就这么定了!”徐如山语气坚定,沉了片刻,拍了拍女婿的肩,“我怎么这才清醒过来?到如今才知道,他们有多让人上火。我们对不住你。” 孟观潮笑了,“这是说什么呢?” 翁婿二人说了一阵子话,分头回府。 徐如山回到家中,徐夫人迎上来,“老爷子、老夫人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们。” 徐如山没吭声,照常更衣,在内室喝茶,仔细询问了幼微过来的事。 徐夫人原原本本地说了,“小五这回可真是被气着了。太夫人和观潮如何待她的,你也清楚。” “明明是最好的日子,还不知足。”徐如山现出疲惫之色,对妻子道,“我要分家。也不能说是分家。我要与他们分道扬镳,最好是把我逐出宗族。你——” 徐夫人讶然,片刻后笑了,“难道你担心我不同意?我同意。只是没想到,这次你会这么干脆。” 徐如山讪讪的,“早就气饱了,没跟你说罢了。”说着起身,“我们去见他们。” 老太爷、老夫人身子骨都不舒坦,前者心口疼,后者晕过去一回,但到这时候,精气神儿有种怪异的亢奋:越是回想小五刀锋般的言辞、轻蔑不屑的态度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没完没了地回想,到末了,变成了生平最激烈的恼羞成怒。 徐如山刚一进门,老太爷便把手里的茶盏摔到了地上,“我怎么会养了你这样的儿子!你教导的好女儿,今日回来造反了!” 徐如山不动声色,照常行礼。 老太爷继续气冲冲地道:“你让她明日回来,给我们个说法。不然,我就开祠堂,把她从徐家除名!” 老夫人指着徐夫人,恨声补充道:“还有你房里这个人,给我休了!竟然把我房里的下人都换了,想做什么?不想让我活了,明说便是!” 徐夫人低眉敛目,平静得很。 徐如山缓声道:“不用那么麻烦。你们,把我逐出宗族便是。” “……”老太爷、老夫人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前者抬手指着他,“孟观潮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要脱离宗族?大逆不道的东西!” 徐如山牵了牵唇,“我也不清楚,你们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不肯给观潮和小五清净安稳。” “混帐东西!”老夫人手里的茶盏碎在他脚下。本想砸他的头,但是手抖得厉害。 “我混帐?”徐如山看住母亲,“徐家出事的时候,我豁出了小五。” “是她自己要嫁入孟家!” 徐如山一听,强压着的火气腾一下燃起来,声调骤然拔高:“她自己要嫁观潮,您为何又生枝节?为何为难孟太夫人? “人家儿子愿意娶您半死不活的孙女,倒缺理了?欠了您什么?您倒是说来听听,也让我开开眼界!” 老夫人哽住。 徐如山看向父亲,“您与二房父子,都是自作自受,怪不得观潮。 “近来,孟府兄弟之间生了嫌隙,我百般提醒,除了观潮那边,别与孟府的人走动。孟府长房二房送来的帖子,我都退回了。 “可您是怎么办的? “还在做起复的梦? “也是,五十多岁便赋闲,委屈您了。那个梦,您不妨继续做,好好儿做,只是,我不再奉陪。 “别的我就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我要与你们撇清关系,要么分宗,要么把我逐出宗族。 “各过各的之后,谁敢再用小五做文章,别怪我翻脸无情。 “您要是不成全,那我就效法小五,到顺天府与你们说出个一二三来,瞧瞧顺天府是否认可愚孝。 “丢人现眼罢了,不差这一回。” 语毕,徐如山转身,示意妻子,“我们走。”. 同一时间,大夫人正在教训长子:“你都多大了?你是不是已经成家了?怎么一点儿担当也无,怎么只知道吩咐妻子做蠢事?” 孟文晖道:“这件事情,您别管,我有我的用意……” 他说话间,大夫人起身到了他跟前,抬手便是一耳刮子,“你有什么用意?你那点儿小算盘,你四婶看得透透的。 “人家根本就不会告诉你四叔,倒是怀疑你或你父亲会有意让你四叔知晓——想唱苦肉计? “你猜你四叔会不会中招?你四叔惩戒人,明面上的杀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暗里整治。你要是活腻了,立马就给我一头碰死,没活腻,就老老实实由我发落!” 孟文晖愣住。徐幼微知晓他的意图?怎么可能呢?可母亲的话,又是他不能不信的。 “逢氏已经被我发落到了家庙,至于你,到相熟的寺庙修行一年半载吧。”大夫人语气冷硬,“此事,你父亲若是不同意,我便与他和离!” “娘!”孟文晖心急起来,“眼下正是艰难的时候,父亲最需要人手,您怎么能……” “他们兄弟之间,注定了你死我活,这种事你也要陪着?”大夫人恨得咬牙切齿,转头望向门外,扬声道,“来人!把这孽障给我绑了,明日赶早送去寺里!”停一停,又对儿子道,“你放心,我会向你四叔借几个人,那样,你才能安心修行。” ☆、第 058 章 赶在给太夫人请安之前, 大夫人去了一趟卿云斋, 说了对长子长媳的处置,末了道:“等见到老四,我跟他借几个得力的人, 看着文晖。至于原由, 我只说文晖与逢氏口角, 还顶撞我。” 徐幼微笑道:“我看, 四老爷不会答应借人手给你。” 大夫人牵强地笑, “我也想过了, 可总要试一试。” 这结果,在徐幼微预料之中。 大夫人对儿媳妇,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若非如此, 前世也容不下她, 只子嗣艰难一条,便能百般嫌弃。可大夫人没有。权静书那般贵妾进门之后,仍旧守着高门内宅的规矩,不肯抬举权静书,总恼她不能硬气些。 人不坏,命不好。 前世,三老爷被孟观潮当众杀掉之后, 大夫人惊惧交加,病倒在床。从那起,只让得力的管事打理家事,自己足不出户, 每日烧香念佛。明明是主持中馈的大夫人,却逐步被府内外的人遗忘。 孟观潮刚回府,常洛、靖王就到了,无暇回内宅请安,派谨言说了一声。 大夫人听闻,连忙赶到外院,让他抽空见见自己。 孟观潮听她说了意愿,道:“长房如何发落子嗣,我听听也就罢了,不能借给你人手。万一人没看住,出了什么事,算谁的?我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所在,你也清楚。”语毕,笑微微地看着她。 他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所在,不外乎诏狱、地牢。大夫人一阵心惊肉跳,忙道:“既然如此,就不劳四弟费心了。”说着告辞,“你有贵客,不耽搁你了。” 孟观潮颔首,唤人送她。 大夫人离开的时候,想到徐幼微。看起来那么单纯的一个人,却对老四、文晖的心思门儿清,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以后对那个小妯娌,要更加小心应承着。 在以往,她觉得,徐幼微只是孟观潮捧在手心里的珍宝,明面上不开罪便是。可经了今日的事情之后,她觉得,徐幼微就如同烟火爆竹,不定何时,就会炸开,惊得她措手不及。 那边的孟观潮回到书房见常洛。靖王等在暖阁。 常洛已忙完了善后的事,诸如李之年夫妇之流,一概不声不响地处置了,没分量的人,留着也是碍眼耗费人力,没必要。 “这档子事儿,总算是了了。”常洛交代完正事,伸着懒腰叹息道。 “辛苦了。”孟观潮笑道,“这回你和弟兄们帮的太多,我倒不知如何酬谢了,容我想想。” “用不着你。”常洛忙笑道,“原老五早就跟我打招呼了,酬谢的事有他,我们商量着来。” “是么?”孟观潮微微扬眉,笑。 “那厮正在状元楼等我呢。”常洛起身向外走,“要不是靖王爷过来,我就拽着你一道过去了。” 孟观潮起身送他,“那行。老五有什么不周到的,你再来跟我找补。” 常洛哈哈地笑,“不能够。” 送走常洛,孟观潮去了暖阁。 一见面,靖王就抱怨:“这给我喝的什么茶?有没有好的?” “矫情。”孟观潮笑着唤慎宇,“取密云龙招待王爷。” “这还差不多。”靖王眉宇舒展开来,用下巴点了点桌案上的几个礼盒,“内人给太夫人、四夫人的一点儿心意,有手炉、西洋镜,还有一匣子珍珠。她听人说过,各类石头,就算再好,你也看不上,就搜罗了一些成色不错的珠子。” 孟观潮淡淡的说场面话:“改日当面答谢王妃。” “不用。”靖王说,“我听说,漕帮的人先后送过你三块怀表了,能不能给我一个?” 孟观潮哈哈一笑,“你脸皮是越来越厚了。有一边送礼一边要回礼的么?” “就这样儿。”靖王道,“你就说,给不给?” 笑意到了孟观潮眼里,转头吩咐谨言,“把库房里存着的那块儿怀表取来。” 谨言称是而去。 孟观潮看着靖王,很不着调地道:“还想要什么?就当提前给你压岁钱了。” 靖王不以为意,真就想了想,“眼下想不起来,想到了再来跟你要。” “行啊。” 在庙堂上,两男子你来我往地算计,从不手软,可这样坐在一起,也能扯上大半晌闲篇儿。 靖王了解孟观潮,正如孟观潮了解他。 细细地品过密云龙,孟观潮唤人传膳。 推杯换盏期间,靖王才说起正事:“你整治老大老二的事情,是真想让我打下手,还是又给我挖了个坑?” 孟观潮笑道:“只是让你帮把手。” “当真?”靖王认真地道。 “废话。”孟观潮牵了牵唇,“我要是想收拾你,不让你回来不就结了?” 靖王想了想,“也是。”默默地自斟自饮了两杯酒,他问,“老四,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忒累了些。” “有过么?”孟观潮思忖着,“有没有的,有什么用?又没回头路。” “对。又没可能重来。”靖王微笑着说,“若重来,年少时我就把你琢磨透,做事不踩你的线。那样的话,到如今,我不论是什么样子,不至于有你这么一个瘟神。” 孟观潮一乐,“如今也不晚。你以德服人的话,谁能动你?” “以德服人?让我做好人?”靖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自己都不信。” 孟观潮大笑,“你人不坏,我知道。” 靖王对他端杯,“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要是一直这么彪悍,我还真就得学着做好人了。” 孟观潮笑着和他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靖王盘桓到亥时才道辞离开,回到王府,直奔内宅正房,到门口被古嬷嬷拦下:“太医来过了,说王妃染了风寒,王爷不宜……” 靖王径自绕过她,撩帘进门,直接去了寝室。 靖王妃阖着眼睑,额头敷着帕子,面颊泛着病态的潮红。 靖王举止轻缓地坐到床畔,握住她的手,柔声唤:“颖逸。” 靖王妃睫毛轻轻一颤,继而睁开眼睛,对他绽出笑靥,“王爷怎么来了?我染了风寒,会过病气给你的。” 靖王听了,反倒在她身侧躺下,把她连同锦被拥入怀里,“别絮叨这些。午间我就知道了。” “……你啊。”靖王妃拿他没辙,岔开话题,“和老四一起用的饭?” “嗯。对了,”靖王取出带回来的怀表,送到她手里,“你之前那块不是掉湖里了么?我又给你从老四那儿寻来一块。漕帮的人送他的,他用不着,一直存在库房。有这东西,家里家外的,看时间方便些。”不管什么物件儿,用惯了,没了,就会不习惯。他是知道的。 靖王妃仔细看了看,笑起来,“你可真是的。这怀表价值不菲,我送给太夫人、四夫人的那些东西相加,都没它珍贵。” “所以,它被安置在库房,是暴殄天物。我这是物尽其用。” “歪理。”靖王妃斜睇他一眼,“罢了,我再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物件儿,改日送给老四。” “是该这么着。”靖王抬手摸了摸她额头上的帕子,见有些温热了,便起身,给她换了一条,问她,“怎么就染了风寒?” “想看看梅花,便去园子里转了转。” “主要也是近日车马劳顿,累着你了。”靖王道,“回头我们去拜访宁夫人,请她给你把把脉。” 靖王妃瞧着他,目光柔柔的,亦是哀哀的. 孟观潮回到房里,和徐幼微说起岳父的打算。 徐幼微暗暗透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他们真是一点儿耐力也无,多等一段时间的定力也无。”孟观潮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但是,先前的打算落空,或多或少有些别扭。 “那根本是个烂摊子,但凡有一点儿法子,爹爹也不会做这种决定。”徐幼微宽慰他,“娘和你是什么心思,我们都明白。到底是长痛不如短痛,比之其后多年着急上火,我情愿眼下一拍两散。都轻松。” “你们能看开,我自然也愿意清闲些。” 因为没法子跟他说起对娘家千丝万缕的计较、心绪,徐幼微就无意多谈这个话题,说起长房的事:“今日大嫂见了我两回,说的都是处置她儿子儿媳的事,要跟你借人手。怎样了?” 孟观潮失笑,“只是这样?” “……那还能是怎样?”徐幼微没来由地有些心虚。与大夫人前后两次私下里相见,她是故意含糊其辞。 “要收网了,我会让网里的鱼离开耳目的监视?” “那你……” 孟观潮用力搂了搂她,“不难揣测。你这份儿心,却太难得。料理的方式,也很得当。若不出我所料,今日的事,形同于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然,岳父应该不会铁了心离开徐家。” 是,也不是。那是最后一根稻草,但压倒的,不止是父母,还有她。 只有静好甜蜜是再多也不嫌多,而怨怼、怒其不争,积攒到一定程度,便会爆发,伤人,伤己,或伤人伤己。 “你这个人,好没意思。”徐幼微故意道,“担心你生闲气,才要瞒着你。” 他轻轻地笑,“你这不是瞒得挺好的?” 徐幼微啼笑皆非,又问:“那么,孟文晖那边——” “他怎么肯伴着青灯古佛,一定要出幺蛾子。而我若借人手给大嫂,老大就又要生事,犯不上。等着吧,等文晖闯出更大的祸事,再把他收拾服帖。” “你心里有数就好。”徐幼微放下心来. 第二日起,徐家结结实实地闹腾了几日。 老太爷、老夫人权衡轻重之后,不肯让徐如山如愿。 徐如山无所谓,说那就还是我当家,你们的衣食住行、迎来送往,都由我决定,你们要明白,我都是为你们好。 如此,没过两日,老夫妻与二房便觉得过的日子形同坐牢,憋屈极了。几个人聚在一起商议,痛定思痛之后,徐二老爷道: “我看,就遂了大哥的心思吧。眼下这情形,委实不成样子。旁人也罢了,可我家老二还需安心读书,以图来日考个功名。大哥要是铁了心,长年累月如此,岂不是要耽搁了他的前程?他便是年少,也不难察觉到长辈不合。” 徐二夫人频频点头,“正是这个理,如今我们能指望的,也只有林哥儿了。” 老太爷沉思半晌,黯然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就让长房另立门户去吧。” 老夫人恨声道:“开祠堂,把那对儿不孝的东西逐出去!” 二夫人频频点头,以示赞同。 老太爷和二老爷却都没好气地瞪了发妻一眼。 婆媳两个一头雾水。 “妇人之见。”老太爷皱眉道,“如今他是官,我们却已闲在家中,如此,便要体体面面地把他送出徐家。 “不论以往谁对谁错,分道扬镳之际,都要把事情办得光明正大、体体面面的。 “他应得的产业,分文不少地给他。 “凡事都要把眼光放远些。 “太傅是否一世荣华,多说十年便见分晓。他倒台了,我们今日与长房撇清关系,就是明智之举;他若仍如今日,我们在今日也没亏待长房,到时遇到难处去找他们,他们总不会置之不理。” 其余几人听了,沉默不语。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老太爷召集了宗族的人,说了些莫须有的理由,让徐如山搬离徐府、另立门户。随后,又请了几个年长的人帮着划分了家产。 却是没想到,徐如山压根儿就没想过分家产,说只要带走长房的私产即可,且说到做到,请人查看过要带走的箱笼里的物件儿,当日便搬离了徐府。 孟观潮时时跟进徐府的事,当日软硬兼施一番,让岳父岳母住进了自己的一所私宅。 宅子占地面积比先前的徐府要广,景致怡人,屋宇间有着只可意会的世家底蕴。夫妻二人询问之后才知晓,这宅子是一位前朝名儒的故居。 “我置办宅子,通常是一时兴起,大多数都闲置着,一年也不见得住一半日。”孟观潮笑说,“就住这儿吧。主要是离孟府近,只隔着三条街。我跟小五回来蹭饭,更方便。这也是家母的意思。这儿要是不合心意,就去什刹海那边。” 徐如山夫妇听他如此说,便知心诚,亦无可婉拒,也就从善如流。 安顿好了,夫妻两个命回事处派发请帖给亲朋好友,休沐日举办宴请——换了居处,总要郑重告知常来常往的门第,免得以后还把帖子送到徐老太爷那里。 太夫人、徐幼微、孟观潮和原家众人相继而至,而一些时时留意太傅、五军大都督动向的门第,更是不请自来。 徐老太爷、老夫人、二房夫妻两个听说之后,气得恨不得破口大骂:他徐如山,说好听些,是自立门户,说难听些,是被逐出宗族了,这还没过一两日,就好意思举办宴请?他还有理了不成? 可就算再气,那也已是他们再也管不着的人。 老太爷、老夫人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化作切实的病痛。躺在床上,面对的又是一件堵心的事儿:没了徐如山这个支撑门面的户部左侍郎,他们连太医都不能请,只能找相熟的大夫看病。 徐如山夫妇并不知晓他们这些事,晚间宾主尽欢、曲终人散之后,夫妻两个一面喝茶一面说话。 徐夫人耿耿于怀的,还是子嗣的事:“以后,怎么办才好?老夫老妻了,你就跟我交个底吧。要不要物色个良家闺秀……” “怎么又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了?”徐如山一个冷眼递过去,“等我们年纪再大一些,你实在觉得孤单的话,寻个有缘的男孩子养在膝下便是了。就像观潮说的,谁家的孩子,带在身边还不是一样?” “我这不也是拿不准你的心思么?”这种情形下,丈夫恼自己,徐夫人只觉心安。 “我倒是一向不在乎什么传承香火的事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正的意思,又不是没儿子就是不孝。”徐如山神色有些落寞,“你看我这半生,时时处处秉承着个孝字,却不知是愚孝,如此,有了男丁到膝下,也不见得能教导成材。依我看,我们就清净自在地过日子,对观潮、幼微好一些,帮观潮当儿子心疼着,就什么都有了。” 徐夫人思忖片刻,“倒也是这么回事。” 认真说起来,丈夫没做错过什么事,也没做对过什么事,她亦如此。 丈夫助纣为虐,她的责任也不小。 到如今才清醒过来。 晚了。 不,不晚。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往后,还会有外孙、外孙女。 前路,自有如意光景可期. 原本,徐如山另立门户的事,定会成为帝京锦绣圈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他一向是运气好的人,这关头,孟府兄弟两个的矛盾,在庙堂上清晰地呈现: 几名官员持续弹劾太傅长兄治家不严、教子无方,且有收受贿赂嫌疑; 两广地区官员闻讯,其中几个跳出来,上折子为太傅长兄鸣不平,弹劾孟观潮目无尊长,自幼便与手足不睦、明争暗斗,更不乏对兄长拳脚相向的情形。是以,那些弹劾太傅长兄的人,必是太傅授意。 ——太傅后院儿起火了,这样的热闹,不论心里相信谁、质疑谁,都会兴致盎然地观望后续。 除了皇帝。 皇帝要头疼死了。 他是觉得,名门望族的情形,与皇室相仿,平日里,自然要以和为贵。 不同的是,皇室之中,关乎立储的事,难以避免争斗引发的腥风血雨。 可名门望族不用吧?尤其孟府那样的门第,想要什么,商量着来,他这皇帝还能不给么? 不应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甚至于,手足争斗演变成了官员的争斗。 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 这样说来,太傅与兄长不合,是不是由来已久? 皇帝满腹疑问,却都压着、忍着,不问孟观潮。 他是清楚,四叔从不肯谈及家事,愿意说起的,只有太夫人或四婶婶,但也只是三言两语打发他。 那就问别人。 如今,下午他习武的时候,大多数都是金吾卫几名头领陪着,四叔只是每隔三五日抽出半日,给予指点、布置功课。 这天,他寻到了与林筱风单独说话的机会,问道:“太傅与上头上个兄长的纠葛,你知道多少?” 林筱风不敢说自己已经门儿清,委婉地道:“微臣仔细查查,尽快给皇上答复可好?”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两日。” “微臣尽力而为。” 于是,两日后,皇帝知道了孟府四兄弟发毒誓不分家的事;知道了孟观潮九岁那年就与长兄动手,二人都险些杀死对方;知道了在老国公爷病故之前,手足相残是家常便饭。 皇帝听了,脊背一阵阵发凉。 九岁……九岁的四叔,便开始与孟大老爷拼命了。今年,他九岁。他有四叔护着,谁也不敢惹他。而若没有四叔,只那个自尽的宁王,怕都要寻机害死他。 四叔家中的腥风血雨,原来并不比皇室少一分;面临的风险,不比他少一分;至于面对,他不需要面对,四叔全替他料理停当了。 皇帝说不出的愤怒又难过。 想当下把孟大老爷五马分尸。 想对四叔说,谢谢你。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对林筱风说:“朕知道了。此事你有功,稍后自有赏赐。” 林筱风行礼谢恩,随后照常当值。皇帝的赏赐下来,同僚问起,他也只是敷衍了事。 他怎么可能用这种事向太傅邀功。那些话,都是他该说的。不论有无必要。 那边的皇帝,忍了大半日的愤懑委屈,在见到母亲的时候,和盘托出。 太后稍稍有些意外:孟观潮与三个兄长不合,同龄的不少人都看得出。没想到的是,他已走至荣华之巅,孟府其余的房头,仍然不求和,而选择与他斗。 这样的话,那么,先前兄弟几个明争暗斗的时候,恐怕是哪一次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仇恨已然不能化解。 思及此,她微笑,“这样的话,你顺势而为就是了。多数朝臣张罗着你整治太傅长兄的时候,你就应下。” “我晓得。”皇帝抿了抿唇,“只是心里难受。” “我想见的到。日后文武功课都用心些,别辜负太傅为你花费的心血。” “嗯!”皇帝分外郑重地点头。 太后笑了笑,随即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连忙用帕子掩住嘴,对皇帝摆手示意没事,继而匆匆去了内室。 因为周千珩,导致心绪大起大落,已然落下咳血的病根儿。便是尽心调理,也是命不久矣。 就为了那么一个人,变成了这样。 多可笑。而如果他但凡争气些,如她所以为、所想象的那样,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便是输,也不至于输得这般不堪、狼狈。 到底,是自误了一生。 她如今能做什么? 不过是珍惜与儿子相聚的每时每刻,请顾鹤用些妇人手段整治周千珩: 他住的屋宇,他每日要反反复复擦洗三遍,之后便在院中跪着,不论是何天气。 顾鹤倒也遂了她心思. 十一月底,本该安生清修的孟文晖,从寺庙中逃走了。 大夫人闻讯之后,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晚间见到大老爷,神色木然地说了儿子的事,看牢他双眼。 大老爷温然道:“他正是率性而为的年纪,你却把他关到寺庙,他不跑才怪。” “我正是因为他率性而为,才把他送进了寺里。”大夫人怒道,“这是不是你们父子两个串谋而成?” 大老爷睇她一眼,“爷们儿的事,也是你能管的?” “你……”大夫人的眼泪簌簌地掉落,“你毁了自己还不够,还要毁了文晖……” “住口!”这样的话,等于朝廷出兵之前见血光,太不吉利,“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做你的大夫人,等着结果便是。旁的,一概不准干涉。你发落文晖,我没与你计较,已是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语毕,拂袖离开。 大夫人愣怔许久,身形下滑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他与老四的恩怨,必是你死我活,她管不了,也没管过。眼下,她只想让文晖别参与其中,也办不到。 她在府里,怕是出了名的爱哭。 又怎么能不哭? 不论是夫君、长子的生死难测,还是自己与次子的祸福难料,随时随地,都能让她大哭一场. 经了这一阵,大老爷也察觉出了端倪:自己督办漕运的差事,孟观潮看起来是勉为其难,其实是从那时起就给他下了套,给他,真就钻进去了。 他不在帝京期间,明里暗里交好的人,都被孟观潮拿捏住了软肋,但凡手里握有他诟病太傅凭证的人,都会在紧要关头跳出来——当下、之前的一出一出,不过是小打小闹。 他确信无疑。 老四最是暴躁,可也最沉得住气,他比谁都清楚。 沉不住气的人,带不了兵,打不了仗,更不能有例无败绩的荣耀。 可是,大半年前设了局、挖了坑,到现在才让他往里跳——怎么想都不对劲。 是因为宫里、宁王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是非惹得老四乱了布局,还是,他这一整年都在因势利导地布局?——若是前者,他可不大相信,又不是军国大事,老四便是暴怒,也会存着一份清醒,不会乱了方寸;若是后者,那么,是不是要追溯到西北跳着脚地清君侧时期?——老四从来是把大事小事放在一起谋划的做派,只是,他的所谓大事、小事,每一日都有不少,局外人看不住的是,他会利用哪一件。 若事关西北,那么,靖王回到帝京,便也是有缘故的,说不定,是甘愿被老四利用一回,从而在人情账上扯平。 可若真如此,事情就真的很棘手了,他能走的路,只有一条。 很明显,老四都动用一位王爷了,定是打定主意要置于他于死地。其次让他心慌的就是,西北两位总兵一直没有定罪,还在牢狱之中,与他们两个有牵连的官员亦如此。 一群侵犯齐齐栽赃污蔑他的话……就算神佛显灵,恐怕都不能从老四手里救下他。 从老四九岁起,从九岁的老四就差点儿杀了他那次起,他就知道,父亲的继室生下的简直是个妖孽、祸害,不论如何都不能留。 这么多年了,在老四位高权重之前,一直变着法子暗算、暗杀,却无一次成事。 父亲病故之后,尤其又发过那样的毒誓,他就想着,老四定然是当真了。 老四是言出必行之人。 由此便想着,他与二弟、三弟、子嗣不妨韬光养晦,等到太傅终于犯了权臣自大狂妄贪财的过错之后,他们的羽翼也已丰满,足以与之抗衡。 哪成想…… 大意了,算错了。 从老四亲手击碎老三周身重要关节的时候他就知道,算错了。 孟家的老四,根本就是一头嗜血的狼。根本不会在乎发过怎么样的毒誓,亦根本不曾忘记过与他们兄弟三个的仇怨。哪怕一日,恐怕都不曾放下。 毋庸置疑,老四已经占尽先机。 是以,他能选择的路,不过是破釜沉舟。 他能指望的,是靖王,和两广总督。 只要两广总督用心斡旋,便能保住他与二弟。 至于两广总督是否情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康清辉已经来到帝京,在他掌控之中。两广总督若是能豁出嫡长子的安危,他认命。 至于靖王,算计起来,其实最是容易。 靖王,自有他的软肋。寻常人不知,只是中了靖王府的障眼法。 ☆、第 059 章 进到腊月, 靖王妃每隔一两日就派人送一份请帖到孟府。 前世, 因为从无往来,见面都少,靖王妃在徐幼微记忆中, 并没留下多少痕迹, 只知晓是少见的纵着夫君收揽美人的女子, 孱弱多病, 颇有经商的天赋。 徐幼微不知道她前世是何结局。 靖王妃与观潮是旧识, 除非一门心思要追随靖王而去, 否则,在靖王服毒自尽之后,原冲总会对她网开一面。 徐幼微对靖王妃没有任何偏见, 甚至于, 上次相见时印象颇佳,只是真的没空相见——上午送林漪到原府,担心孩子到了新的环境不适应,起初一段日子,便在近处陪伴,让她心安。加之原府女眷和善、孩子们可爱,她非常喜欢和婆媳几个一起哄着孩子们玩儿。而到了下午, 之澄要腾出一个时辰左右指点她。母女两个每日回到家中,已是申时左右。 靖王妃却是个妙人,每次差人送请帖过来的时候,总会附带一样精巧的小礼物, 或是给太夫人或徐幼微的,或是给林漪的。 一来二去的,徐幼微便有些过意不去了,等林漪完全适应了原府的环境之后,忙带上礼品,去了靖王府。 靖王妃等在内宅的暖阁,见到徐幼微进门,便站起身来,歉然地欠一欠身,“劳烦四夫人移步,真是罪过。” 徐幼微便也行礼打官腔:“殿下这般礼遇,臣妇着实惶恐。” 靖王妃笑道:“那些琐碎的场面话,我们就省了吧。快坐下说话。” 徐幼微笑着称是,落座后,照实说了这才前来做客的原由。 “原来如此。”靖王妃道,“我不知你家里具体的情形,也不好叫人探听,贸贸然登门的话,又实在失礼,只好隔三差五地送帖子过去扰你。” 徐幼微问道:“可是有什么吩咐?” “自然没有。”靖王妃笑道,“上次相见,觉得你很是招人喜欢——别怪我托大,我年岁比你大一截。我就想着,我们应该投缘。至于王爷、太傅之间的事,随他们去,与我们无关。” 徐幼微由衷地笑了,“我也是这样想的。”靖王妃言辞间的直率,是她所欣赏的。另外,想到今生与自己投缘的原四夫人、靖王妃,都比自己年长几岁,算得一桩趣事。 品茶时,她听到了悠扬婉转的琴声,弹琴之处应该离暖阁不远,所以,能清晰地听到,又不会被琴声影响说笑。 “是一名侍妾在弹琴。”靖王妃道,“她琴艺还不错吧?” 徐幼微诚实地道:“很不错。” “我这儿如同一个小女儿国,不乏有些才情的。”靖王妃笑道,“等我们熟稔了,你若是同意,让她们来给你请个安——好些人听说过你的美名,很想一睹孟四夫人的风采。” 徐幼微失笑,“外人谬赞罢了。殿下就是少见的美人。”这是真的,靖王妃那双妩媚的大眼睛,灿若星子,那般风情,全然展露的时候,对于一些人而言,定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 “就算有些许颜色,也只是个病秧子。” “我不也一样么?”徐幼微笑道,“先前,可是结结实实病了两年多。” “嗳,真是呢。”靖王妃端详着她,“虽然大好了,平日里也要好生调理着。对了,我在贵妇之间,两样东西算是多的,一是银钱,二是药材,什么样的药材、补品都有。补品若有短缺的,知会我一声就行。” “眼下倒是没什么短缺的。”徐幼微开玩笑,“殿下怎么不担心我短缺银钱?” 靖王妃笑出声来,“孟老四才不会让自己的夫人手头拮据。” 徐幼微莞尔。 靖王妃道:“说到银钱,我要多事提醒你,万一遇到需要大笔银钱的事,告诉老四就行。太傅的夫人,该做的是帮他把银钱花到刀刃儿上,而不是赚钱。这一点,可不要本末倒置。” 这可是真正的忠告。虽然早就明白,徐幼微仍是诚挚道谢:“多谢殿下提点。” 靖王妃笑了,“我瞧着你和老四般配得很,他又看重你,便盼着你们过得更舒心,少不得啰嗦的时候。” “我知道殿下是好意。”徐幼微说道,“说到经商,我早就听说,殿下颇有天赋。” “没有的事。会赚钱的,还是王爷、老四那些人。”靖王妃笑道,“我赚了不少银钱,多亏了几名侍妾尽心帮衬。王府这些莺莺燕燕,有几个很是精明。” 徐幼微意识到,这是靖王妃第二次不经意间夸奖侍妾了,且是神色愉悦,态度类似提到寻常贵妇友人、得力的管事。分明是对那些人没有一丝芥蒂。 那么……所谓的靖王好色,是不是他用的障眼法? 应该是。靖王其人,给人感觉是没有软肋的——只有同谋者,没有至交,母妃早已病故,没有人认为他爱重结发之妻——爱重的话,怎么会陆陆续续收揽那么多美人? 不被夫君重视的女子,对于很多人来说,便没有利用的价值,同样的,也没有算计、迁怒的必要。 徐幼微觉得,自己应该没猜错。 这日,两女子相谈甚欢,徐幼微告辞时,与靖王妃约定,两日后的上午,在卿云斋再聚。 两人是真的投缘,你来我往的,走动得算是频繁。 没过多久,很多人就都得到了消息:太傅夫人与靖王妃像是交情不错,全不似一向不对盘的两男子。真是一桩奇事。 孟观潮自一开始就知晓,说也是好事,人就该多一些朋友。 一日,徐幼微去靖王府的路上,跟车的护卫微声与侍书言语两句。侍书上了马车,轻声禀道:“有人在暗中尾随。” 徐幼微心头突地一跳,没来由地想到了孟文晖。 大老爷已到穷途末路,孟文晖又一直记恨着孟观潮,在这关头,会不会出阴招? 靖王的态度已很明显,支持孟观潮清理门户,那么,大老爷父子二人,会不会也对他下手?那对父子对他,会不会有着和自己相同的猜测? 要是那样,靖王妃的处境,恐怕也很凶险。 见到靖王妃,她隐晦地提醒道:“已到年关,外面不是很太平,殿下出行的时候,要多带些人手,以防有人不开眼,冲撞了你。” 靖王妃则笑道:“没事,我已知晓。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徐幼微如实相告。 靖王妃笑开来,“谁要是敢打你和太夫人的主意,可就真是活腻了。回家之后,你跟老四提一提。” 徐幼微笑着说好。 当晚,她跟孟观潮提及此事,他说道:“是文晖。” 见他语气笃定,她不由猜测:“他逃出寺庙的时候,你就派人盯着他了?” “那是自然。”他微笑,“一来是怀疑他在暗中出损招,二来也怕他跑了。” “那我就放心了。”她思忖片刻,道,“既然我和靖王妃都知道了,不如顺势做个局。” “不行。”孟观潮想也没想就否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徐幼微道,“只好好儿地护我周全,等着靖王妃遇险的时候才抓人?” “靖王又不是傻子。” “……”徐幼微用力捏了捏他的下巴,“万一出了岔子,我们心里能过意的去?靖王妃那小身板儿,还不如我。” 孟观潮笑起来,态度稍稍松动了些:“你们决不能亲自做饵。回头我跟靖王提一提,他若同意,联手安排一番。”. 腊月十九,靖王妃邀请徐幼微到西山别院赏梅。 一早,两女子的马车分别离开府邸,去往西山。 孟文晖知道,这是最好的动手的机会。逃离寺庙之后,他就住进了一所位于闹市的宅子,从不出门,只通过手下帮父亲做事。 他手里有三十名身怀绝技之人,有些是父亲的心腹,有些是前几年花重金请的镖师、江湖中的高手。 他做了能力范围之内最缜密的部署,并没亲自带人前去。 要动的人,可是靖王、孟观潮的妻子,在那两个人面前,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 尽人事,听天命吧。 三十个人动身之后,孟文晖走进如今居处的书房,静静等待。 时近正午,他忽然觉出异样:宅子太安静了,是那种死一般的安静。 孟文晖脊背发凉,心里发毛,被不祥的预感抓牢。 他霍然起身,疾步走出书房,刚到廊间,便看到一个人,负手站在庭院之中。 孟文晖的脚步顿住,人僵住,神色惊骇,一如大白天见到了鬼。 ☆、第 060 章 孟观潮目光清寒如霜雪, “终归叔侄一场, 我来送你一程。今日起,你只是孟文晖。” 孟文晖的心坠入深渊,“你、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是你大意。” 谨言慎宇带着十名护卫走进院落。一个一个, 俱是步伐矫健, 无声无息。 孟文晖后退一步, 万念俱灰。 被扭送到锦衣卫卫所之后, 孟文晖通过人们的交谈得知:他与父亲的三十名人手, 在锦衣卫、靖王府侍卫、孟观潮的护卫三方联手之下, 无一逃脱,全被生擒了。 到此刻,孟文晖还有什么可意外的?便是有心算计无心, 都不见得得手, 更何况,孟观潮与靖王分明早已察觉,反过头来算计了他。 生平第一次,他绝望了。 他不认为父亲能救自己. 卿云斋的小暖阁里,徐幼微和靖王妃在棋桌前相对而坐,边下棋边闲谈。 她们自然没去什么西山别院。整件事只是针对孟文晖设的圈套。 李嬷嬷走进来,笑着对两女子道:“四老爷和靖王爷派人来传话, 事情成了,您二位可心安了。” 徐幼微与靖王妃相视一笑。 “原本我想去看看热闹的。”靖王妃笑道,“偏生王爷不准。” “可歇了这种心思吧。”徐幼微并不赞成,“那可是真刀真枪的动手。” 靖王妃嫣然一笑, “我们的人又不会吃亏。” 说笑着下完两盘棋,王嬷嬷来了:“太夫人请王妃、四夫人过去用饭。” 两人便去了太夫人房里。 因着靖王妃历来体弱多病,太夫人便对她多了一份疼惜,加之又与幼微投缘,更添三分喜欢。 用饭期间,靖王妃端详着太夫人,笑道:“真是奇怪,太夫人这些年,样貌好像就没变过,一直美得惊心动魄的。” 太夫人笑开来,“殿下谬赞了。好端端的,怎的打趣起我来?” “真的。”靖王妃神色认真,“我及笄那年嫁给靖王,到如今,十来年了,每次瞧见太夫人都是一样,错不开视线,总是想着,女子怎么能美成这样。” 徐幼微聆听着,笑着看了看婆婆。婆婆的美,的确是独一无二,又经得起岁月洗礼的。 太夫人则笑笑地把话题往别处扯,“靖王爷与殿下的姻缘,在当初,也是一段佳话。” 徐幼微来了兴致,“娘,快跟我说说。” 靖王妃抿了嘴笑。 太夫人语声和缓:“王爷为了让先帝赐婚,在养心殿外足足跪了两日。那时候,他上头两个兄长的婚事还没有眉目——先帝并不为难他,只说让他等一等,别人的亲事落定了,立即给他赐婚。他却不肯,说迟则生变,意中人被人抢走了可怎么成?“ 徐幼微笑出来。 靖王妃也笑。 太夫人的笑意到了眼中,“先帝就来了脾气,说瞧你这样子,该不会是强人所难吧? “王爷只说没有,绝对没有。别的,该是担心女子名节受损,什么都不肯说。直接就给先帝跪下,磕头。 “先帝愈发生疑,训斥了一通,派人去查是怎么回事。 “王爷就拧上了,被逐出养心殿后,就在殿前跪着。 “到底,先帝知晓他一往情深,又见他心诚,便让他越过两个兄长,先一步成婚。” 徐幼微叹息道:“跪了两日啊……” 靖王妃笑道,“他跪着是真的,老四却是找见机会就给他点心和水。习武的人,又不是不吃不喝,跪两日而已,没事的。” 引得婆媳两个都笑了。 靖王妃笑道:“我跟王爷成婚那年,老四就随先帝出征了——阴差阳错的,差不多成婚两年之后,才见到了他。 “那时先帝已经特别器重他。 “头一次相见,我就想,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漂亮还文武双全的男孩子?又怎么会有要什么有什么却又那么洁身自好的男孩子?——满心的惊叹。 “先帝走到何处都让他相随,碰面的时候不少。是这样,才慢慢熟稔的。 “那时候,好些宫女一看到老四,便会呆住,有的奉一盏茶给他,得他一句多谢或是颔首一笑,便会红了脸。他却是毫无所觉。有趣的很。 “后来我对太夫人,存了常来常往的心思,可是太夫人那时繁忙,大抵也是嫌弃我年纪小、见识短,对我一直淡淡的,我也只好识趣些。” 太夫人笑出声来,“合着说了半晌,就是为了数落我。” 靖王妃笑靥如花,“还不准小辈人跟您耍赖抱怨啊?眼下好了,我有幼微了。” “我这不也是打心底替你们高兴么?”太夫人笑着拿过布菜的筷子,给靖王妃布菜,“多吃些。和我的儿媳妇一样,太单薄了些。” 靖王妃笑得甜甜的。 徐幼微在思忖的,则是旁的事:成婚两年后,靖王妃经由先帝、太后首肯之后,有了靖王两位侧妃进门的事。定是有些缘故的. 靖王去了宫里,在南书房略等了片刻,顾鹤笑呵呵地出门来,“外边儿冷,王爷快请。” 靖王早就知道,这大总管不是简单的人物,是以,碰面时一向以礼相待。他颔首一笑,“有劳了。”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这几日,他只要有空,就批阅折子,再不挑三拣四,是想着,四叔家里不消停,每日还要跟六部的人合账,他多批阅些折子,四叔就能轻松些。 见到靖王,他瞥了一眼,继续看折子。 靖王行礼,“臣参见皇上。” 皇帝示意宫人赐座,“王爷坐下说话吧。” 靖王笑着谢座,落座后凝了皇帝一眼。相比上次相见,这小崽子好像沉稳了些。 皇帝则觉得,靖王的疏离少了些,笑容显得很和气,定是有事找他。 这只坏狐狸,又要打什么歪主意? 得打起精神来,只要有一丝为难,就先让他回王府,问过四叔之后再答复。 靖王开门见山:“进宫来,是有一件事情禀明皇上。” 皇帝等了几息的工夫,见他不往下说,便示意顾鹤屏退其余的宫人。 靖王这才诉诸原委:“今日,靖王妃邀请孟四夫人到西山别院赏梅,在路上,却遇到了一伙劫匪。幸好,靖王妃带足了侍卫,又有孟府护卫帮衬,将那些人拿下了。” “竟有这等事?”皇帝凝望着靖王,紧张地问,“王妃与四夫人怎样?可曾受到惊吓?” 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个哥哥想抢他的皇位,他除非傻了,才喜欢得起来。但是,靖王妃不同,那位嫂嫂从不掺和是非,对他挺好的。至于四婶婶,就更不需说了,虽然没机会经常相见,但是想起来,就觉得亲近。 靖王道:“她们还好,没有大碍。”事实是她们根本就不在马车里,这会儿应该在孟府的卿云斋喝茶说话呢。 皇帝松了一口气,“那还好。将人交给锦衣卫讯问,按律处置。” 靖王则道:“其实,臣与孟府的护卫,已然知晓他们是受谁差遣。” “谁?” 靖王道:“有一些人,本就是孟府大老爷、大公子的心腹——太傅的护卫认出来了。而就在前些日子,受罚到寺里清修的孟大公子,逃离了寺院。此人,我也已找到,已经交给太傅,太傅把人交给了锦衣卫。” 皇帝蹙眉,鼓起了小腮帮。又是孟大老爷,真想这就把他的脑袋咔嚓掉!“严查!他若不老实招供,就关进诏狱,让他在那里边儿养老!” 靖王起身称是,随后再无二话,行礼告退。 皇帝却是心念数转:靖王已将人犯全部抓获,这会儿只是来看看他是什么态度吧? 关于孟府的事,靖王逐步有了鲜明的立场,支持太傅。这样一来,靖王府也就成了一些人暗算的靶子。 可是,算计靖王?除了四叔,谁能算计得了靖王? 那么,这件事—— “六哥。”皇帝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这一声轻唤,没过脑子就出了口。 靖王一愣,继而停步转身。 “此事,是不是你做的局?”皇帝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靖王微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可得把事情做圆啊。”担心靖王帮忙不成反添乱。 靖王笑出来,“不是。此事属实。” 孟文晖起歹心意图劫持王妃在先,他将劫匪全部抓获在后——总的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没骗小皇帝。 至于孟文晖也对徐幼微起了歹心这一节,是一定要隐去不提的——这话题太敏感,容易让龌龊之辈想歪,不要说孟观潮不允许,便是他,也会压下这种事儿。 皇帝审视着靖王,片刻后,笑得现出小白牙。 靖王离开之后,刑部尚书来见,禀明两件事,请皇帝定夺。 皇帝喜上眉梢. 午间,大老爷得到了孟文晖身陷囹圄的消息,一颗心似在油锅中翻滚着。他胡乱地请了假,回到孟府,召集幕僚商议,接下来要如何行事,才能把儿子救出来。 然而,刚说清楚原委,下人便进门,战战兢兢地通禀:“刑部尚书带着衙役过来了,要请您到刑部回话。恰好四老爷回来了,让刑部尚书先去暖阁喝茶,他要跟您说说话。” 穷途末路了——没来由的,这句话在大老爷心头浮现。 是该说说话,他总要弄明白,孟观潮是从何时起了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 60-70 ☆、第 061 章 孟观潮走进书房, 在大老爷对面的位置落座, “刑部传你问话,是有两个原由,一是有人投案, 指证你在外办差期间收受贿赂;二是两广总督康朔即将进京, 所为何来, 你该清楚。” 大老爷不说话, 只是看着他。 “来回弹劾没意思, 该结束了。”孟观潮说道, “官场上的路数,你清楚。越是整治高门的人,越要从小事入手。一下子给你安排个天大的罪名, 就没官员看热闹了, 反倒会人人自危,朝堂要经历一番动荡。为你,犯不上。” 大老爷无声地叹息一声,“从何时起,你开始布局的?” “从文晖的亲事落定前后。”孟观潮静静地看着他,“我不能一直等着你们先出手算计我。” “我受贿?”大老爷问,“是谁指证我?”孟府这样的门第, 哪里有什么贿赂的说法,方方面面的人奉上钱财,都是孝敬。 孟观潮看出他的想法,牵了牵唇, “漕帮的人。” 大老爷难以置信,“漕帮对你唯命是从。” 孟观潮笑意更浓,“这话说的。有时候,朝廷需要漕帮制衡,免去一些不必要的祸乱。我只是替朝廷出面接洽,恰好沈帮主愿意给我面子而已。再者,对我唯命是从人太多了,都对你行贿了?” 大老爷闭了闭眼。 孟观潮也不瞒他,“指证你行贿的人,是沈帮主的侄子。他早就犯了帮规,眼下是秋后算账。值,一场牢狱之灾,能让他两个儿子得到重用。” 大老爷回想着,收了那厮多少银子。是三万两还是五万两?不,已经没必要想这些了。孟观潮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受贿只是个切入口,有更重的罪名等着他。 “别人犯错之后,百般斡旋,为的是子嗣的前程。”孟观潮语气凉凉的,“可你是怎么做的?你让儿子做爪牙,帮你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老爷急急地道:“文晖所做一切,都是听命于我。” 孟观潮笑得凉薄,“意图劫持靖王妃的人,可不会这么说。” 大老爷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你们怎么能那么下作?”孟观潮凝住他,“你怎么能一直那么下作?怎么做到的?” 大老爷恼羞成怒,“我倒是也想在官场与你争个高下,可我有那个余地么?” 这个所谓的长兄,算计母亲,谋害年幼的他。到了如今,又对女子下手,只因她们是他和靖王的软肋。孟观潮不屑地牵了牵唇,“我十来岁的时候,你已在官场,对付我的手段,与如今有何不同?” 大老爷哽住。 孟观潮从容起身。 大老爷忙问道:“文晖呢?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要殃及孩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拿什么担当?”孟观潮语带轻嘲,“你只管放心,我深知斩草不除根的道理。” “父亲临终前说过,要你与我兄友弟恭,要你妥善安排几个侄子的前程!” 孟观潮轻轻一笑,“我绝不会全然遵从他的嘱托。你若是心内不平,到了阴曹地府,只管去找他诉苦。” “你、你不孝!” 心愿不能得偿,便怨毒以对。孟观潮不以为意,“父亲这一生,除了在战场上有所建树,其实活得一无是处。我真是无法彻头彻尾地孝敬他。” 大老爷恨声道:“父亲最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你儿时将你掐死!” 孟观潮却道:“说到底,你是毁在了父亲手里。” 大老爷连声冷笑,“皇上就算治罪,我也罪不至死!我这条命,岂是你能发落的?” 孟观潮慢条斯理地道:“我不喜欢让人痛快地死。你该知道。” “……” 孟观潮从容起身,“这一别,大抵再无相见之日。 “我要在官场上除掉你,并不是想光明磊落地对待你,不是不能效法你们的阴毒手段。 “我得顾着父亲的名誉。我没好生孝敬过他,让你体面些,也算是对他老人家的一点儿孝心。 “保重。”. 大老爷被刑部的人带走之后,大夫人便如同痴傻了一般,坐在椅子上,大半天一动不动。 毋庸置疑,父亲二人前程尽毁都是轻的,保不齐就要丢了性命。 文晖犯的错,是意图劫持靖王妃。虽然靖王妃不得夫君看重,但男人都护短儿,靖王不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大老爷……大抵是由着老四安排罪名了。他但凡能对老四形成威胁,也不会被刑部直接带走。 说什么到刑部回话,人家说的客气而已。这一进去,出来恐怕就难了。 在这关头,她似乎应该四处奔走,求亲友帮衬一把。 但是,没用的。不用试她就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了。 怪谁呢? 归根结底,该怪老国公爷教子无方,原配所生的三个儿子,都是心术不正,动辄就试图用阴招走上捷径。 再该怪的,便是大老爷,不知反思,把好好儿的长子养歪了。 心如刀绞,却是欲哭无泪了。 天光渐渐暗下来,孟文涛、元娘、二娘过来了。 看到他们,大夫人才清醒过来。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你们去给太夫人请安,不准乱说话。我去找你四叔。我们长房,固然有自作自受的,可也有清白无辜的。” 兄妹三个闻言,齐齐落下泪来。 大夫人顾不上他们,匆匆换了身衣服,去了孟观潮的外书房。 孟观潮正在和兵部的堂官梳理今年兵部的账目,近来每日如此。听得大夫人前来,犹豫一下,转到暖阁去见她。 大夫人看到他,便遣了随行的丫鬟,继而缓缓跪倒在地,“老四,我来见你,只是想问一句,文涛、元娘、二娘会不会受牵连?” “安分守己的话,自是不会受牵连。”孟观潮如实道,“前两日,我已写信给江南汪家,说元娘是我的侄女,我很看重,连带的,也很看重这门亲事。” 猝不及防的,大夫人的眼泪掉下来。她仓促地抹一把脸,“老四……” 孟观潮看着她,和声道:“我们兄弟四个之间的恩怨,你很清楚。 “他们若是得到机会,会怎样对我娘、幼微和我,你大抵想见得到。 “老三垂死挣扎时做过什么,你应该还记得。文晖想劫持的人,不止靖王妃,还有幼微。 “我总不能一直过家里家外都防贼的日子,我也是个人,也想家中平宁安稳。” “我懂,我明白……”大夫人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晓。眼下,我要的只是你给我一句准话,余下的三个孩子不被牵连,我……知足了。我谢谢你。来日,你让大老爷给我一封休书,或是将我安置到家庙,于我,都是最好的结果。” “不论哪条路,都是你与儿女生离。”孟观潮牵了牵唇,“不至于。往后,长房少了两个人,主持中馈的人会换,但你依然是孟府大夫人。 “孩子与母亲离散,都是万不得已才有的事。但这也有条件。 “你若是教子无方,我瞧着苗头不对的话,便只能连累无辜。” 大夫人忙道:“不会的……我会好好儿教导他们。” “那就没事了。”孟观潮温声提醒道,“除了这些,别的你最好别管,管出意料之外的事,不是你能受得了的。” “这一点你只管放心。” “回吧。你这动辄哭动辄跪的毛病,几时能改?”孟观潮说着,转身出门. 康清辉进京之后,便遵循了孟大老爷的意思,住进了一所孟府长房的别院,见了一些孟大老爷希望他见的人。 见的人里面,包括徐老太爷、徐二老爷、徐检。 每一日,他享有的是锦衣玉食,一如在家中。但他知道,只要自己有异常的行径,便会有人将他当场拿下。 但他一点都不担心。 来之前,就已做了周密的安排。能让他成为笼中鸟的人,委实不多。 这一阵,出乎他意料的,是徐家。 他以为,徐家不论发生任何事,都是因拥立靖王而起。那种事,错也便错了,局外人倒是不需多思多虑。 可是,来到京城这一段时日,随着与徐家的人来往,他渐渐觉出了不对:徐家老太爷,根本就是明里道貌岸然、暗里小肚鸡肠歹毒下作的货色,徐二老爷、徐检也是。 在孟府老大与老四起争端的时候,他们在斟酌的,居然是借机谋得益处? 能谋得什么益处?徐幼微是太傅的发妻,他们却将她搁置一旁,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还理直气壮地说这是目光长远之人才会有的考量。 他们想借助两广总督与孟府的权势,起复老太爷与二老爷。 他们,居然想帮助孟大老爷扳倒孟观潮。 他们为了这些,可以失去做人的下限,连当初孟观潮与徐幼微的亲事都不介意利用起来做文章,别的就更不需说了。 他差点儿被恶心死。 他不明白,那么美好、单纯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生于那样一个家族? 因为这一点,明里暗里的,打听徐如山其人。不愿多说的,三两句打发他,愿意多说几句的,便忍不住感叹徐如山什么都好,却是愚孝之人。 于是,他就慢慢地琢磨出原委了。 于是,不论何事,不论对孟府长房还是徐家老太爷,都只是口头应允,暗里则是劝告父亲定要审时度势。 属于惊喜的事件,自然是徐如山脱离宗族的事。他几乎忍不住拍手叫好。 至今日,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孟家长房父子先后落网。 终于,不用再担心徐家,不用再担心孟四夫人. 这晚,孟观潮较为少见地早早回房。 彼时徐幼微在指点林漪习字,也就随他去。 回到房里,洗漱歇下的时候,夜已深沉。 他睡得很沉。 她借着灯光细细打量着他。 清瘦的轮廓线条锐利,眉宇舒展,浓密的长睫被灯光打出一片小小的暗影,唇角不笑也似含着一点笑意。 让人觉得丝毫危险、威胁也无的他,也只有这种时刻吧? 她亲了亲他面颊,熄了灯,无声躺下,在静谧的氛围中睡去。 恍然醒来的时候,看到净房里有灯光蔓延至室内,身侧已经空了。是他去洗漱了。 徐幼微闭上眼睛,想继续睡,却没了睡意。很多事需要细细思量,偏偏精力集中不起来,陷入空茫状态。 她又睁开眼睛,看着水红色帘帐出神。 孟观潮转回寝室,丢下披在身上的外袍,现出精瘦的上身、套着中裤的修长双腿。借着净房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分外清晰地看到她明亮的双眸。 徐幼微静静对上他视线,弯唇浅笑。 “吵醒你了?”他俯身吻了吻她面颊。 徐幼微轻声回道:“不是。” 孟观潮的手覆上她脸颊,轻捏住她尖尖的小下巴。感觉她像只柔顺的猫儿一样,却又显得心不在焉。 “去哪儿神游了?”他手指点了点她心口。 “哪有。”她是真觉得冤枉。 他就笑笑地,纠缠着她唇舌。 徐幼微的手无意识地落在他肩头,迎合着他越来越浓烈的热切,给予回应。 呼吸焦灼在一起,气息逐渐紊乱。 他的手的手势唇齿描摹着她上肢的曲线,喉咙中逸出低低叹息。如此纤细柔美,这一刻她亦柔顺似水。 徐幼微渐渐难以再平静对待,勾低他身形,笨拙地去为他除去所剩衣物。 “小猫。”他语声低哑,含着浓烈的情慾。 “嗯。”徐幼微含糊应声。 他身形覆上。 她展臂环住他。 黑暗总是让人觉得冰冷,有他在的时候却是不同。 因着低哑或轻颤的语声,急促或低低的喘息,让室内旖旎蔓延,风情流转。 …… 孟观潮的手温柔流连在那一方柔软,细细摩挲。 徐幼微觉得脸颊烧得厉害,语不成调地抱怨着,试图阻止。 他以吻封唇,将她言语泯灭于唇齿交错之间,温柔探寻她最深处的秘密。 她迷茫地睁大眼睛,慢慢开始陷入他似是无处不在的灼热、热切。 他不允许她始终似是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时时刻刻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不容漠视,更不容易忽视。 她在他怀里,终是陷入头脑混沌的沉沦. 同样的一晚,原冲和李之澄却过得很不消停。 原因也简单—— 原冲下衙后,照常哄着儿子。 南哥儿却说:“我想兆年了。” 他问为什么。 南哥儿眨了眨眼睛,“他会给我做菜吃。” 他就哦了一声,说明天吧,明天让他来见你。 心里却怎么都不是滋味。 于是,大晚上的,他却去了小厨房,对灶上的厨娘说:“不论怎样,后天早上之前,我要做出四菜一汤,你得教我。” 厨娘恨不得要哭了,“五老爷,这哪儿是一蹴而就的事儿啊?您不应该不明白这道理。” 原冲掂着菜刀,“你别慌、也别怕,就把我当成给你打下手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约束,知道么?” 厨娘称是,却是腹诽道:别约束,怎么敢呢? 原冲又道:“别只做凉拌菜、汤羹,我要炒菜。” “好好好。”厨娘除了应承,哪里敢说不行,“您想学哪几道菜?” 原冲挠了挠额头。他想做琵琶大虾、蟹粉狮子头,还想做野鸭桃仁丁——想又有什么用,根本就不能成。 他正头疼的时候,李之澄施施然走进门来。 厨娘和灶上的婆子小丫鬟慌忙行礼。 “下去吧。”李之澄把小厨房里的人都遣了,这才走到原冲面前,点了点他面颊,“心烦了?” “不烦才怪。”儿子喜欢的男子,都是别人,他能不烦么?皱了皱眉,他问:“跑这儿来做什么?” “横竖也没事,就过来看看。” 原冲忍不住笑了,“看我出丑?” “怎么会。我教你?”说话间,李之澄挽起袖子,“你也做我一回徒弟?” “有什么不敢的。”原冲笑起来,立时变得兴致勃勃。 李之澄看了看厨房里现有的食材,选出几样,“从易到难,慢慢来。” 她对他,当然不会像下人那样不知所措,从洗菜、切菜开始教起,示范之后便让他亲力亲为。 原冲的刀功没问题,习武之人双手都特别稳定,精准度更不需说。 李之澄瞧着他任劳任怨的样子,笑,“每天教你一两道菜,多说一个月你就出师了。” “那你说话可要算数。” “不论早晚,我们腾得出这点儿功夫。” “没错。”原冲为此信心满满,开始憧憬未来,“等我学会了,有时间就给你们做菜吃。” 这样暖心的话,听的人比说的人还要期待。而之于李之澄,便要忍不住多看说话的人几眼,心里想着,听听就算了。 炒菜时,李之澄只是在一旁指点,要他自己动手。 菜放入热锅里的时候,会飞溅出油星,这让原冲没来由地有些发慌。之后便因此乱了章法,慌手忙脚起来。 李之澄好笑不已。但是,喜欢这种时候的他。 喜欢极了。 这般的任劳任怨,不过是为了孩子的几句无心之语. 随后几日,孟大老爷、孟文晖的案子在几日间有了定论: 孟大老爷贪赃受贿; 孟文晖意图劫持靖王妃。 ——这只是第一日的结论,随后才是重头戏: 孟大老爷勾结西北两位前总兵,煽动他们清君侧; 近期又诱骗两广总督长子进京,作为人质,以此要挟两广总督动用人脉,发动官员弹劾太傅不孝不义。两广总督从速赶至帝京,正是为了诉诸这一冤情。 ——这只是大罪,其余大大小小的罪名,还多的是。 父子两个的罪行,已是板上钉钉,可大可小,可死可活。 而在这期间,皇帝的二姐静宁公主也出了一档子事:她跟身在东南的夫君如何都过不下去了,要死要活地请求和离。 皇帝没多想,就准了她的请求。 于是,静宁公主回到了帝京。 待她回来之际,皇帝才听宫人说起一事:静宁公主出嫁前,花痴一般地喜欢太傅。 皇帝心头一阵阵地冒寒气,心弦一阵阵地发颤。他好像是无意之中惹了祸,这可怎么办才好? 总不能把旨意收回,让那个姐姐再回东南吧? 唉……都自求多福吧。皇帝拍着自己的心口,腹诽着. 没人冤枉静宁公主,她在孟观潮面前,真如花痴一般。回来之后第二日,便盯上他了。 上午,孟观潮去了教军场,静宁公主很识趣地没有入内,而是选择站在高地观望。她发现不论他在不在,都是军容整肃。并不意外,因为之前就听说过,孟观潮在教军场处决了十几名不成体统的将士,在这之后,再也无人敢抗命。 下午,孟观潮去了兵部、五军都督府与官员议事,静宁公主就一直做他的尾巴,他去何处,她就在近处等着。 她有耐心,却不代表孟观潮能容忍——贵为公主,却跟着他满京城四处游转,不出两日就会满城风雨。 夕阳影里,孟观潮走出五军都督府,并不上马,眼神冷凛地看向正撩开帘子望着他的静宁公主。 静宁公主见这情形,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即刻下轿,走到他几步之外,站定身形后问道:“太傅稍后要去何处?” 孟观潮不说话。 静宁公主绞着手里的丝帕,赧然一笑,“太傅不说也无妨,我继续跟着,横竖也无事。” 孟观潮转头点手唤谨言:“别再让人尾随。” 谨言称是,转去静宁公主轿子前面,警告几名轿夫:“当心我打折你们的腿。” 有句话叫做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几名轿夫是公主殿□边的人,闻言俱是不忿,瞪着谨言,想要出言反驳时,却因对方阴冷的眼神心里发毛,再看看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傅,没敢吱声。 静宁公主竟也不恼,反而柔声道:“早就听说了,你这人脾气太差,可只要你认准了谁,便恨不得将心掏出来。你放心,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多看你几眼。再说了,你夫人性子不是出了名的柔和么?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孟观潮唇角现出一丝冷漠的笑,“我看着你烦,懂?” 正常人来讲,怎么样也要被这样的重话伤到,但是很明显,静宁公主和正常人不一样,最起码,此时关注的就与常人不同——她眯了眸子,看住孟观潮的容颜,捕捉着那一抹不含善意却十分勾人的笑容,并且满心希望那笑容能够在他唇畔停留得久一点。 谨言心生笑意,心说活脱脱的花痴缠上风华无双的太傅,滋味一定不好过,但是不好过的人是谁,可就说不准了。 孟观潮的笑容消散于无形。 静宁公主失落之后,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再笑一下我就走,今日不再跟着你了。” “……”孟观潮叹为观止,不耐烦地对谨言打个手势,转身就走。 静宁公主心急起来,一跺脚,委屈地道:“孟观潮,你怎么回事啊?就算你对你夫人情深意重,甚至于就算你惧内,与我多说两句话,态度好一些又怎么了?我实话与你说,你对我怎样我都可以不计较,却保不齐会去找你夫人的麻烦,你可要想好了!” 孟观潮置若罔闻。 静宁公主慢悠悠跟着他走,“你不在意是么?那好啊,今日我正好无事,连夜去找你夫人说说话,看看她能不能将孟夫人的位子让给我。” “去吧。”孟观潮头也不回地应声。 静宁公主不由一喜,“真的啊?!” “去时活,回时死。”孟观潮回神睨着她,漠声警告,“三思而后行。” 静宁公主扁了嘴,片刻后,落下了委屈的泪,之后竟当街抽泣起来。 孟观潮暗叹流年不利——要有多不走运,才会被这个活宝相中?他揉了揉眉心,上了马车。 宫女慌忙走上前去,毫无章法地劝道:“公主别难过,他胆敢给您脸色看,还说那样大不敬的话,您大可进宫去,向皇上狠狠告他一状!您别哭,天底下也不是只有他一个男子……” 静宁公主却因这话生了气,止住哭声,抬手推了宫女一把,“你是不是傻了?居然要我向皇上告状?!我怎么能为芝麻大点事就害他给他添乱呢?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等龌龊的人?!你真是该打!” “……”宫女无言以对,僵了片刻,唯有跪地认错,心里则是叹息: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前一名男子对公主低声下气唯命是从,如今倒好,低声下气的人换成了公主。 静宁公主擦了擦脸上的泪,茫然道:“对我说了这种狠话了,怎么办才好呢?最要紧是该投其所好,可他这种人,我做什么才会让他打心底高兴呢?” 做什么也没用,让他打心底高兴,就是您离他远远儿的——宫女腹诽着。 ☆、第 062 章 静宁公主去了靖王府。 靖王见到她, 满心笑意, 靖王妃则是啼笑皆非。 “我原以为,再没人能给孟老四添堵了。”靖王笑道。 静宁公主睇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让你自求多福的意思。”靖王道, “适可而止, 不然的话, 有你受的。” 静宁公主垂下头, “我也没想怎么样啊, 只想每日都能见到他。早在我出嫁之前, 我就要死要活地想嫁他,先帝不给赐婚罢了。” “你可拉倒吧。”靖王毫不留情地道,“不是先帝不赐婚, 是孟老四打死也不肯娶你, 再说了,驸马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谁稀罕?” 静宁公主着恼,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闭嘴?” 靖王哈哈地笑,“实话总是不中听。” 静宁公主求助地望向靖王妃,“六嫂, 你倒是说句话啊。我的心思,你是最清楚的。” “的确,我很清楚,却也一直不赞同。”靖王妃语气柔和, 言辞却很直接,“我就是因为你的事,才晓得老四是如何洁身自好的一个人。如今,孟四夫人是我的好友。怎么着?你想让我纵着你胡来,伤好友的心?” 静宁公主很是伤心,“难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你的好友么?” 靖王妃笑一笑,不言语。 静宁公主抿了抿唇,“我能不能……嫁给他?在孟府做个摆设就行……只要你们帮我,我母后的母族,会全力支持六哥。”她是先帝第二位皇后所生,外祖父家是山西望族。 靖王笑出来,“收起你这份儿好意吧。我已伤了元气,得缓两年。你外祖父那边,我用着也不顺手。” “那……好吧。”静宁公主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默默地起身离开。 靖王妃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她要是不死心,定要继续想辙。我们是不是该多留意些?” “不用。”靖王道,“她回来,是宫里那小崽子同意的。眼下,他的太傅不胜其扰,他比谁都心虚,定会想法子善后。” 靖王妃斜睇他一眼,“提起皇上,你怎么总是没好话?” “他私下里总说我是坏狐狸,我说什么了?” 靖王妃笑出声来,“又没冤枉你。” 靖王也笑,捏了捏她尖尖的下巴,岔开话题,“宁夫人开的方子,可有效用?” “有。”靖王妃道,“你看我近日,不是好多了?” “嗯,精气神儿的确是好多了。以前总是一副活腻了的德行。” 靖王妃轻轻打一下他的手,“方子是一个原由,孟四夫人也是一个原由。跟她说说笑笑的,一起琢磨新的绣样,一起琢磨棋谱上的残棋……做什么,都很有趣。” “看出来了。”靖王道,“宁老爷子不就说了,他这小徒弟,聪明得很,只是不愿张扬罢了。” 靖王妃笑着点头,“就是因为她,我这两日,都恨不得把静宁撵走了。”同在皇室的人,尤其女子之间,各有各的算计,她这个没算计的,便与谁都不能交心。当然,主要也是没遇见真的投缘的人。 靖王哈哈地笑,很理解她的心绪,“要是这样的话,我就留心些,找个机会,给静宁点儿教训。”. 晚间,徐幼微如常陪太夫人用饭。 太夫人讲笑话一般说起了静宁公主缠着观潮的事。 徐幼微也真就是听笑话的心绪,一直笑盈盈的。 太夫人道:“静宁公主出嫁前,变着法子求先帝给她和观潮赐婚。先帝就问观潮的意思,观潮说要是那样,只能抗旨不尊,辞去官职。 “先帝就笑,说只是提一提,问一问你的意思。姻缘最是不可强求。 “随后,静宁公主闹得厉害了,皇帝发作了她几次,斟酌着给她选了门不错的亲事。 “到底,静宁公主认命了,奉旨成婚。 “到如今和离回京,倒是我没想到的,她夫君明明对她很好,一向尊敬有加,唯命是从。” 静宁公主是金枝玉叶,大抵是因此,徐幼微前世今生都不曾听说她钟情孟观潮的事。又不是长脸的事,皇室自然要压下,知情的人也不敢轻易提及。 而在前世,静宁公主并不曾和离回京,更不曾这样胡闹。 今生是怎么回事?孟观潮娶妻成家,那位公主怎么反倒这般没心没肺地行事? 想不通。 徐幼微和声道:“这种事,前十年、后十年,大抵都是免不了的。一切全在观潮。我只做个看热闹的。” 太夫人笑了,“老四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至于你,慢慢看就是了。” 徐幼微笑着点头,心里想着,观潮是什么人,我也清楚得很啊. 腊月二十一,孟文晖被定罪,因其心思过于歹毒下作,流放千里。 腊月二十三,两广总督康朔上进殿面圣,亲口指证孟大老爷用自己嫡长子要挟自己为其斡旋,且要将其调到两广为官。 腊鱼二十四,刑部将压在诏狱的数名钦犯的最新供词交给皇帝,无一例外,所指证的,解释曾与孟大老爷书信来往,孟大老爷亦希望他们协助两位总兵清君侧。 至于那两位总兵,亦是亲口承认,曾收到过孟大老爷的信函,大意是鼓动他们兴兵起义,只是,他们担心被人得知,当即就将信件烧毁了,接下来的动向,却是全然按照孟大老爷的心思。 物证不在了,无妨,有人证已足够。 除此之外,大老爷先前的同谋、爪牙相继反水,指证大老爷一直对太傅居心叵测,甚而,只要遇到合适的机会,便会下手杀掉。 ——这些只是一部分,值得一提的,其余的诸如关乎贪赃受贿的事,已经不够瞧了。 百官愤然,齐齐请奏,请皇帝严惩太傅长兄孟观楼。皇帝着刑部、大理寺、锦衣卫联手查办。 也有官员想落井下石,趁机踩太傅一脚,建议皇帝彻查太傅行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皇帝立时就飙了,虎着小脸儿说:“你真是枉读了数年圣贤书,亦枉做了数年的官,这般下作的嘴脸,跟谁学的?拉出去,廷杖二十!” 把好些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静宁公主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能打动孟观潮的途径:他看重妻子徐氏,那么,她不妨利用与徐氏相关的事做文章。 她先是接近徐如山和徐夫人,夫妻两个却是对她避之如猛虎,起先还肯见,一两次之后,索性就不顾她的面子,不肯见了。 她也不在意,继续想辙。 于是,从心腹口中得知了徐如山脱离徐家前后的一些是非。 听来听去,就来了脾气:他孟观潮那般在意的夫人,怎么会出自那样一个门第?——哦不对,是以前,眼下,孟四夫人只是户部侍郎徐如山的小女儿。 可就算这样,还是让她着恼:徐老太爷、徐二老爷未免太不是东西了,老想着起复就是痴心妄想——孟观潮何时有过朝令夕改的行径?怎么连这一点都不了解?为了起复的事,那两个混账东西,定然没少给孟观潮添堵。 好吧,他们跳脚作妖的时候,她没赶上,现在,却是她帮他痛打落水狗的时候了。 腊月二十四,静宁公主跟前的大管事薛璐找到徐老太爷跟前,说静宁公主回了帝京,想再建一所公主府,而看中的地方,正是包括徐家宅邸在内的这片宅居地,便想出些银钱买下。 徐老太爷迟疑着,与薛璐打太极。 说了半晌的话,薛璐总算是明白了:徐老太爷的意思是,如果能帮他或次子起复的话,别说一所宅子,任何事都甘愿效劳。 薛璐心头一阵冷笑,就想着,这老头儿还真是个官儿迷,都到这地步了,还在做那些不着边际的梦。 由此,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起身告辞时道:“据我所知,阁下住的这宅子,是你家老祖宗官运亨通时,皇家赏赐的。 “说起来,能住在这宅子里的人,只能是徐家的官员及其家眷。 “眼下,我倒是不知道,住在这儿的人,有谁有官职亦或功名。 “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这么不识相?殿下只是出于礼数,让我来跟您打个招呼,你却胡思乱想到了别处。 “委实可笑。 “明日为期,我唤人把文书送来,你签字画押,即刻搬离。 “否则……别怪殿下不给你脸面。其实,也用不着给你脸了,亲儿子都被你逼得另立门户了,谁还能高看你?” 语毕,他拱一拱手,大踏步离开。 徐老太爷满腹火气发不出,沉了好半晌,呕出一大口血。 再气,病得再重也没用。到了第二日,徐老太爷、徐二老爷带着家眷搬离了宅邸,住进了一所别院。 翌日,大老爷孟观楼的罪行得了最终的发落:本该凌迟处死,但念在他是孟老国公爷的长子、太傅的长兄,且为官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如今,功过相抵之后的处置是,流放交趾。 孟文晖处处帮衬父亲,端倪不难寻到,又有切实的试图劫持靖王妃的歹毒行径,无法从宽处置:廷杖三十,流放古北口。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二老爷,这人算得大老爷的左膀右臂,在这当口,自是一并获罪。对他,刑部及至六部,自然是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干脆地予以与孟观楼相同的刑罚。 二夫人得到最终的消息之后,反应与大夫人大同小异。 孟观潮给她的答复,也与之前予以大夫人的答复大同小异。 二夫人并不能全然接受夫君锒铛入狱的现实,但是,为着孩子,也只得强打起精神,给孩子们做主心骨。 对于这种事,徐幼微除了心内唏嘘,做什么都不合适,闲来只是带上四娘,去原府、靖王府串门。 过了这一段日子,一步一步的,四娘已是真性情示人,待人接物大方有礼,但是心内自有计较,合心意的,便来往着;不合心意的,便不肯再应承。 太夫人和徐幼微都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只希望她顺心顺意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腊月二十六,徐幼微听说了祖父祖母搬家的事情的原委,心里好一番啼笑皆非。 这算什么? 连恶人自有恶人磨都算不上。 不是好事,但,也真不是坏事。换个人来做,她说不定会生出些许愉悦之情。 这日晚间,徐幼微刚入睡,孟观潮回来了。 她早已习惯了他的一切,包括睡梦中听到他的脚步声,只是微微蹙眉,随即眉宇慢慢舒展,意识依然沉浸在梦境中。 孟观潮掠过垂下的纱帐,轻手轻脚地宽衣躺在她身侧,继而展臂将她松松搂到怀里。 不消片刻,她翻身背对他,不满地嘀咕一声:“热。”室内总是暖如春日,他又像是个小火炉,不少时候,她真会觉得热。 孟观潮轻笑,手指轻柔游走在她背部,将小衣系带逐一解开。 随后,双唇代替了手指,缓慢地时轻时重地游走在她背部。 “烦人……”徐幼微想要翻身面对他。 孟观潮却施力让她趴在床上,上身压上去,继续之前的亲吻。 徐幼微又觉得痒,又是心跳如雷,喃喃抗议:“孟观潮……不带这样儿的……”太磨人了。 孟观潮笑起来,咬了她背部雪肌一下。 她的手抓紧了床单,按捺不住,轻哼出声。 他整个人覆上去,再沉下去。 她轻轻地抽着气,“……我想看着你。” “乖。等一会儿。” 他口中的一会儿,可长可短。 徐幼微香汗淋漓时,才得以面对着他。 …… 翌日,孟观潮出门之前,谨言慎宇问道:“大老爷、大公子、二老爷已经得了发落,随后——” 孟观潮分外平静地道:“过个三个年,染病,不治而亡。在那之前,好生照看着。” 谨言慎宇自是明白,所谓的照看的意思。 孟观潮神色如常地出门。斩草除根的道理,他比谁都明白,而在眼下,却分明是没做到。只是觉得,之于当下,是没把事情做绝的必要。 到底,其余的孟家的孩子,不知晓上一辈的恩怨,有可能变得更好。 不论如何,他还是没有老大的冷硬心肠,没法子对在眼中是孩子的人下狠手。 再让手下观望几年吧。若有养虎为患的苗头,到了适当的时候,再寻由头处置了便是。 但他估量着,不会有那种伤人伤己的可能:女孩子们,会相继出嫁,男孩子们,会相继建功立业或是娶妻成家。观其取舍,便见其心智. 徐幼微一直在观望的,是孟观潮对两广总督康家的态度。 曾故作不经意地提起过三两次,孟观潮只说康家还好,只要一切照旧,三五年之内,都会一切如常。 起先是不懂,因为担心康清辉已经成为大老爷的质子,后来,大老爷的案情明朗之后,便知道康家父子已经做了明智的选择。 但这并不能全然打消她的担忧。毕竟,前世康家出事是在几年之后。 康清辉那样的人,只要稍稍调整一下生涯路线,便能早日成为太傅的左膀右臂。 明明也是做到过的人,在这一世,没必要与家族一起经历腥风血雨。 但想要康家改变,又该从何处下手? 目前而言,她无计可施。一个女子,总不能好端端地去见一个男子吧?也不能好端端地告诉一个人,你要是不小心,家族就会落难吧? 人家信不信倒在其次,被孟观潮发现了,不知是什么后果。 头疼。 徐幼微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重生,在遇到这种事情而言,是再失败不过:能帮到孟观潮的委实有限,大事上,他的杀伐果决决定一切。 每到这种沮丧的时候,她只能往好处想:不论好歹,林漪的命途已然更改,太夫人的运道也已更改,不论她付出多少,最起码,她都尽力了。 人就是这样吧,不论重活多少回,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也是微不足道,只看他在意与否。 归根结底,有些人,是可以不被局限的,而有些人,始终都被局限在一定的格局之中。 恰如观潮与她。 如此,与其担心谁,倒不如相信他。 他并非前世末年堪称残暴的做派,今生处置的人,必是罪有应得,康家也就不见得有前世的遭遇. 徐家的事情过去了几日,孟家却似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静宁公主派人送去帖子,外院的人问明来处,就当即将请帖送回,说太傅早就交代过了,静宁公主府的帖子,孟府一概不收。 气得她肝儿疼。 真是没见过那么矫情的男人。不就是看上你了么?至于这么打女人的脸? 气了两日,赶在年节前,她进宫见皇帝。 皇帝一看到这个姐姐,一个头就已两个大,直接询问:“你来见我,是为何事?” 静宁公主道:“我想请你给我赐婚。” “你又要嫁谁?”皇帝问。 静宁公主没好气,“什么叫‘又’嫁谁?” “好像你没嫁过人似的。”皇帝摆一摆小手,“自家人,就别装模作样了,有话直说。” 静宁公主多看了说话的人一阵,“我,能不能嫁入孟府?若是不能做平妻,做个妾室也行。先帝在世的时候,我记得,曾反复叮嘱过你,要善待几个姐姐……” “有事说事,别说那些没用的。”皇帝板起了小脸儿,“朕虽年幼,却没少看史书,当朝公主给人做平妻的事情,我从未见过先例,至于给人做妾,那般给皇室抹黑的行径,更是闻所未闻。静宁公主,今日你前来,到底是想嫁人,还是想羞辱先帝、羞辱我、羞辱皇室?!” 静宁公主心头一惊,诧然望向皇帝,见到的那张小脸儿,神色冷峻,目露不屑,唇角却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分明已有了天子的做派、威严。 她愣住了。 先帝驾崩后,她赶回来守灵、守孝,那时见到的皇帝,根本就是个孩童,凡事都要找他的太傅。 找太傅好啊,太好了——那是她爱慕的男子。由此,从来是赞同皇帝宠信太傅。虽然,赞同与否都没什么用。 想不到的是,那个性子至为绵柔的皇帝长大了,而且,已经生出帝王的刺儿。 “我……”静宁公主嘴角翕翕,不知道如何应对。 “你安生些,朕就留你在帝京;若再惹太傅不悦,朕就把你发配边关。”皇帝目光冷冷的,“你我之间,并无恩情。你就算成为全天下的笑柄,我都不会理会。而你要是愿意,我也不介意帮你成为笑柄。” 静宁公主眨了眨眼,再眨眨眼,看向皇帝。她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甚至怀疑,面前的人不是皇帝。怎么样的帝王,都不该这般语带嘲讽地讽刺一名公主。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再叨扰太傅,别怪我不给你脸。”皇帝抬了抬小手,示意顾鹤遣人离开。 静宁公主羞愤难当,却是无计可施,无言可辩,只得狼狈地行礼告退。 等人走后,皇帝拍了拍小胸脯,叹一口气,又摇一摇头. 年节如期到来。 孟府两院在太夫人、徐幼微、四娘的安排之下,处处张灯结彩,充斥着过节之前该有的期待与欢喜。 腊月二十九,徐幼微特地去看了看元娘,是因为知道这女孩子胆子小,容易多思多虑。 元娘见她的时候,一脸病容。 徐幼微无法亦无奈,“好些话我也不方便说,等你到了江南,不妨让下人到民间打听打听,借此,你也就知道,你四叔到底是怎样的人了——他,不肯救的人,必是罪无可赦的,你能明白最好,不明白,我也理解。” 元娘就哭起来,握住她的手,哭了好一阵才道:“四叔手里有军心、民心,这些,我早就查证清楚了。同时手握军心民心的人,不单是地位不可撼动,是他付出了相应的心血。为此,我才想离开孟家。远远的,离开。 “小婶婶,我哭,只是想哭,但是为何而哭,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了父兄,还是别的什么……” 徐幼微把哭泣的女孩揽到怀里,“不管是为什么,你想哭就哭。但是,你得明白,日后,你要事事为自己打算,过好自己的日子。” “嗯,知道……我知道……”元娘哽咽着,不可控制地,搂紧了徐幼微。 徐幼微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心头却是平静无澜。 元娘、二娘之类的人,一如太后,她能给予的,只有面对面的实话实说,却不会付诸情义——不是谁的错,是立场早已注定. 年节到来了。 除夕,祭祖、吃团年饭、坐年。 大年初一,朝臣、命妇进宫拜年。 皇帝比之去年,显得稳重了些,太后则是一如往年,温婉中透着疏离。 徐幼微对于太后,心绪真是复杂得很。如果不是知道这女人是个祸根,那么,之前所有的来往,都会变成伤人的回忆。 徐幼微知道,便从没真正觉得太后是自己可以接近的人。 或许,在太后那边,也是一样的吧:要接近徐幼微,因为,她是孟观潮的夫人,他在意的女子。 仅此而已。 年节期间,孟观潮一如曾经允诺过的,每日除了面见故交旧友,尽量留在家中,陪伴家人。 元宵节当日,宫中设宴,因皇帝年纪还小,不饮酒;太后有些神色恹恹的,滴酒不沾。因而,宴席早早结束。 之后燃放烟火,皇帝心不在焉,太后推说头疼,看也不看。 朝臣、命妇在冷风中看了会儿烟火,便识趣地告退。 皇帝撒着欢儿地回了乾清宫,和顾鹤一起换了寻常的穿戴,在金吾卫、锦衣卫的安排之下,遮人耳目地离开宫廷,去了孟府。 孟观潮带着皇帝、林漪去赏灯。 街头的花灯,大多不如宫中的精致,可皇帝却是瞧着什么都好,小脸儿笑成了一朵花。 皇帝特地赏了孟府好些花灯,林漪都细细看过了,但是到了街头,置身于充斥着扰攘、欢笑的街头,心绪也就如皇帝一般,唯有新奇、惊喜。 孟观潮、顾鹤和不着痕迹追随在附近的侍卫们瞧着两个孩子的笑脸,俱是不自觉地唇角上扬。 意外的是,在街头,一行人与靖王不期而遇。 靖王看清楚孟观潮和两个孩子,显得很服气地笑了。 “你追着我们做什么?”孟观潮问。 靖王没正形,“你好看,我不追着你追谁?” 孟观潮笑笑的,“正好,人越来越多,帮我抱孩子。” 靖王抿了抿唇,低头看一眼皇帝。 皇帝立时站到孟观潮身侧,握住他的手。 靖王嫌弃地蹙了蹙眉,嘀咕道:“个烫手山芋,打量我愿意抱你似的。”转而俯身摸了摸林漪的头,把她捞起来,抱在怀里,态度特别和蔼,“伯父抱着你,好不好?” 父亲的话,林漪刚刚听到了,自是笑着点一点头,“好啊。” “真乖。” 那边的皇帝被孟观潮抱起来,先是因为视野更为开阔而欢喜,下一刻就蹙了蹙眉,手轻轻地拍一下孟观潮的肩,认真地对靖王说,“辈分差了。这是我四叔。” “……”靖王也蹙眉,“是你把辈分弄乱的。什么四叔?你从哪儿论的?” “父……”皇帝顿了顿,“父亲跟我说的,这是我师父,更要当叔父一样,总之要敬着。” “这事儿吧,各论各的。”靖王才不肯在大街上跟他争辩这个,“看灯。” “那可不成。”皇帝一本正经地道,“等到了四叔家里,我们好好儿掰扯掰扯这事儿。” “你行了啊。”靖王没好气。 孟观潮、顾鹤却是忍俊不禁。 过了一阵子,趁两个孩子聚精会神地看人猜灯谜,靖王低声对孟观潮道:“你真行。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带着俩孩子出来逛?” 孟观潮一笑,“要是偷偷摸摸的,带他们出来干嘛?” “好歹遮掩些才合适。” “越是遮遮掩掩的,越引人注意。” 靖王就想,大抵谁做梦也想不到,太傅会带着皇帝、女儿来街头赏灯,而有这种闲情的官员,在今日就算有心,也不见得有空。是出其不意的事,也真不用乔装改扮。 一路走,两个男子一路买下了很多花灯,估摸着时间不早了,一起回了孟府——靖王妃惦记着今日孟府要彻夜燃放烟火,早就过来了。 原府的人自是不必说,也是宫宴结束后便来了孟府。 原老夫人和四个儿媳妇在太夫人房里谈笑,靖王妃、李之澄、南哥儿和徐幼微在卿云斋小花园中的暖阁用茶点。 过了一阵子,孟观潮、靖王、原冲带着皇帝、林漪过来了。 见礼落座后,三个都很有孩子缘的大男人坐在一起,三个孩子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围在他们身边。 室内充斥着男子爽朗的言笑声、孩子的欢笑声。 徐幼微、李之澄和靖王妃瞧着这一幕,各自的心里,多少有些怅惘。 徐幼微想着,如果靖王只是观潮的好友,还多好。 李之澄则在想,观潮是很喜欢孩子的人,也很招孩子喜欢,偏生带在身边的,都是别人的孩子。再过一二年,他和幼微就该有好消息了吧?为此,她默默许愿。 靖王妃则望着把南哥儿抱在怀里的靖王,心里有些酸酸的。她不知道,此生,他与她,能否有孩子承欢膝下的一日。 这一晚,来了很多男女宾客,都是来看烟火的。 孟府中的人,只应承与自己交好的,交情一般的,也不怠慢,有下人很周到的服侍茶点酒水果馔,将男女宾客安置在不同院落中的暖阁。 皇帝、靖王、原冲等人尽兴离开后,已过子时。 送客回返暖阁的路上,孟观潮问幼微:“累不累?” “不累。”她对他一笑。 到院中,她停下脚步,望向空中。 孟观潮移到她身后,展臂环住她,将她双手拢在手掌间,与她同看美丽璀璨的烟火. 时光惊雪,转眼已是二月初,春寒料峭。 徐幼微去原府或靖王府的时候,好几次都有人暗中追随。 她知道是谁的人手,只让护卫严加防范,不予理会。 却不想,对方变本加厉:人手增多,分明是有恃无恐了。 徐幼微淡淡地吩咐:“那就适度地给予警告。” 侍书称是,“夫人放心。”. 这一阵,静宁公主经常闷在家中练习骑射。 皇室中的金枝玉叶,怎样的人手都不难物色到,但她仍是从十三四就开始苦练骑射。 只因为,这是孟观潮的喜好之一。 然而有一日,她醒来时,面对的却是满室漆黑。 侧耳聆听,雨点打在木料上,声声作响。 静宁公主在黑暗中聆听着粗暴的雨声,泪水不停地滚落到腮边。她哭起来从来是惊天动地,这一次却是无声的,因为嘴巴被塞着,做不得声。 时间久了,她不敢再哭了——周身被捆绑得动弹不得,泪水鼻涕横流,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她无助地睁大眼睛。发生了什么? 稀里糊涂被人用迷药迷倒了,一段时间失去了记忆,醒来时就到了这方狭小漆黑的空间,是柜子箱子还是棺材?无从识别,只能通过颠簸的感觉知晓是在赶路。 是遭了谁的毒手,要被带到什么地方,要经历怎样的凶险,她全不知晓,无从猜想。 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她饿了,却没人在意,更没人理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时候,还是没停下来。 她怀疑自己会被活活饿死。 她开始责怪自己那帮侍卫都是废物,更责怪自己傻乎乎的不知多加防范。 快被饿死被怨气淹没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她被人丢到了地上,随后有人扯下了她嘴里塞着的布,灌她喝了几口菜粥,便又将她的嘴堵住。 静宁公主忍不住又哭了——她还没吃饱,刚尝到食物的滋味,刚想多吃一点的时候,粥就没有了。 一辈子也没吃过这种苦。 如果来日能够报复这些恶棍,一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 起先,她被安置到了一个民宅中,捆绑着她的绳索去除之后,她觉出周身粘腻发痒,难受得她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些日子都不曾洗漱,不知出了多少汗水,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头也痒得厉害,她几乎要怀疑自己身上有跳骚了。 正为这抓狂时,有女仆送来了热水,冷冰冰地道:“洗干净,半个时辰后,我们来帮你梳妆。若是看到你还是脏兮兮的,就把你一双爪子剁了!” 静宁公主听得心惊肉跳,眼泪又掉了下来。 “不准哭!憋回去!”对方的语声更冷更凶狠了,“再哭就把你双眼戳瞎!” 静宁公主连抽噎都不敢出声了。没得选择,她只有一句句照办不误。 多少年来的尊贵、骄纵,到了吉凶难料时,也只剩了低头任人摆布。 沐浴之后,两个凶悍的女仆进来,给她梳了简单的发髻,换了一袭白衣,随即将她双手反剪了绑住,又用黑布将她双眼蒙住,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门。 一人警告道:“劝你还是省些力气,不要乱喊乱叫,没人会在这里救你。惹恼了我们,就把你丢到妓院里去。” 静宁公主扁了扁嘴,想哭,强忍住了。 两个人带着静宁公主走了一阵子,转了好几个弯,才到了地方,不时提醒她要上或是下台阶,语声竟一改之前态度,变得温和恭敬。 两个人在静宁公主眼里犹如恶魔,此时的恶魔都因着要见什么人而改头换面,让她的狂跳不已,紧张得随时都有昏过去的可能。 迈过门槛,暖意袭来的同时,还有着很好闻的淡淡清香。 “公主请坐,稍等。” 静宁公主被安置在座椅上。 两人放轻脚步离开。 静宁公主的心绷成了一根弦,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过了许久,却也没人理会。 她双手开始挣扎,想将绳索挣脱。只三两下,她就放弃了。也不知绳索是用什么材料做的,越挣扎越束缚得紧。 正是这时候,有人趋近。 她并不能听到那人的脚步声,是通过陌生的气息辨别出的。很浅淡的一种香气,她从没闻到过,叫不出是哪种熏香。 那人的手托起了她的下巴。手心温热,指尖有凉意。 随后,那人拎起她,带她走到里间,将她安放在床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去除她才穿上没多久的衣物。 静宁公主终于从恐惧中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没有人回答她。 三日后,她被送回了公主府。 她缓过来之后,便给李之澄下了一份比试骑射的战书。其中深意,只有局中人才会懂。 翌日,李之澄应下了她的战书. 静宁公主与李之澄比试的场地,隶属皇室,是个不大的场地。 言明规矩之后,林筱风调派人手,妥善安排下去。 静宁公主与李之澄形同身在包围圈正中。这里不似之前场地的空旷,是一片丛林。她们各自携带三十支箭,用完为止,以命中率定输赢。 马当然是不能骑了,两人只带了弓箭,背光而立。 午后的清风送来徐徐凉爽,树叶草木轻轻摇曳的声响连成一片,中间夹杂着精兵驱赶猎物、猎物奔跑时或轻微或沉重的声音。 两女子缓缓闭上眼睛。 一声鸣镝箭之后,两人同时睁开眼睛,锐芒闪烁,弯弓搭箭。 箭支连发,箭头穿透空气,带着凛冽寒意,刺中猎物躯体。猎物应声倒地。 被驱赶到包围圈内的猎物越来越多,再跃入眼帘的猎物却是越来越狡猾,四散逃窜至两人周围的隐蔽之处。 两个人不能再守株待兔,各自移动身形,追赶、猎杀猎物。两道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穿梭在丛林之中。 静宁公主,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这身手,确然超出预料。——好些人都这么想。 静宁公主不时瞥一眼李之澄,发现这女人到了丛林就像是到了家一样,身形敏捷如猎豹,双眼亮得似是熠熠生辉的宝石,偶尔无意间与她对视一眼,光芒迫人。 李之澄也不时看向那道纤细身影,不得不承认,这情形下的女子手法干脆利落,快到几乎让人看不分明。一袭黑衣衬托下,那张皎洁容颜的侧脸显得愈发精致,透着侵袭意味。 只是,比起她,还差了些。 李之澄不在乎输赢,初衷不过是觉得有趣才应承下来,眼下输赢已现,她也无意再逗留,而就在此时,静宁公主取箭瞄准一只正拼命逃亡的野兔的时候,一支箭嗖一声贴着她衣襟飞过。 放了空箭。 静宁公主是故意的。 她笑得很迷人,也很气人。 离静宁公主较近的几名精兵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又因静宁不输李之澄的身手心生钦佩,几个人对了个眼神,齐心协力将两头野牛驱赶到她附近。 这种情形下,人不需言语,却能清晰感受到一点点善意、敌意。静宁公主不想辜负几个人的善意,取箭瞄准。 箭支搭上弓,她却飞快地一蹙眉,感觉不顺手,特别不顺手。正是这刹那间,一支箭贴着她头皮飞过,带着劲风,刺入野牛要害。 静宁公主真火了,通过箭支方向猛然转身,看住发箭的人,眯了眸子,继而,便是满目的不可置信。 在这之前,她一直是右手拉弓搭箭,在这一刻,却忽然将弓交到右手,换了左手拉弓搭箭。 明眸在这一刻焕发出璀璨光华,却透着出奇的镇定狠冷。 她手中弓箭,对准了与她作对的男子。 男子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箭支贴着他耳朵飞过,“咄”一声嵌入他身后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四老爷!” 四方响起精兵的惊呼声。 “闭嘴。”孟观潮打个手势,目光锁定的却是一头因为人们齐声呼唤而发狂的野牛。野牛正狂躁地冲向静宁公主。 他的箭支上弦。这是他箭筒中最后一支箭。 箭离弦,正中猎物要害。 手下也因他举动,在几息的工夫之后弯弓搭箭,齐齐袭向猎物. 同一时间,徐幼微正在见一名康家的管事妈妈。 原本以为只是平平常常的来往,却不料,那位妈妈却语出惊人:“我家大公子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些事,不是如今这情形。譬如,孟府大公子的发妻,在我家大公子的梦里,就不是如今这一位。” 徐幼微心弦立时漏了半拍,遣了随侍在侧的下人,“说下去。” 那位管事妈妈看一眼侍书、怡墨,终是继续道:“我家大公子交代奴婢的并不多。他所梦见的事情也着实不可理喻,他居然梦见太傅斩断孟三老爷四肢,令其血尽而亡……” 徐幼微眉心一跳,定定地看住说话的人,轻声道:“他还说了什么?他,作何打算?告诉我。” 管事妈妈想了想,继续茫然无措地道:“大公子的梦里,孟家大公子的发妻,下场很凄惨,但是,身死前后,太傅杀了所有欺负过她或徐家的人。” ☆、第 063 章 徐幼微语凝, 便只是看住说话的人。 侍书、怡墨亦是满脸困惑。 管事妈妈的困惑, 不比别人少一分,很明显,她自己也觉得很荒谬, “我家大公子让奴婢问问夫人, 是否听得懂。” 徐幼微啜了一口茶, 和声问道:“是否听得懂, 又如何?” 管事妈妈又一次看向侍书怡墨。 徐幼微予以安抚的一笑, “这是我的亲信, 有话不妨直说。” 管事妈妈放下心来,道:“不论夫人是否听得懂,有些事, 该早做打算。” “譬如——” “有一些事, 关乎朝堂、百姓。” 徐幼微笑了笑,“我是否听得懂,并不重要。只要是有益的事,我很愿意促成。” “那么,夫人能否拨冗,见一见我家公子?我家夫人命人送来了两广地界一些土特产,让公子当面交给您。” 徐幼微想了想, “明日午后吧。” 管事妈妈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即刻行礼道辞。 徐幼微示意侍书打赏。 待人之后,侍书、怡墨齐齐茫然地看着她,“四夫人, 那位妈妈,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徐幼微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长时间一头雾水,忍不住笑了,“我在闺中时,与康公子相识。他与我打了些哑谜。你们什么都没听到。” 侍书怡墨点了点头。本就是什么都没听到,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连在一起,就如天书一般。 徐幼微回到寝室小憩,利用这段时间,消化掉心头的惊讶:康清辉居然与她一样。实在是匪夷所思. 听得管事妈妈的回禀,康清辉笑了笑。 徐幼微的说辞很有意思,并没承认她是转世重生的人,却不妨碍他笃定她是同道中人。 身在两广,他接受了重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时候,新帝刚刚登基。彼时他最担心的,便是徐幼微的婚事。 这一世,她决不能嫁给孟文晖。 不会有人相信,她牵系着三个家族的命运、一代帝师的生涯。 他日夜兼程地赶到帝京,拜访徐老太爷,探听到她的情形,又与孟文晖走动过一阵。 酒后,孟文晖说过几次,想娶徐五小姐。 他便显得好笑地说,那女子,不少人都知道,我也倾慕。但如今,她都病得不省人事了,说是个傻子也不为过,你确定要娶那样一个女子?再说了,徐家可是个名符其实的烫手山芋,你接得住?令尊令堂怕是打死都不会同意,还是省省吧,起码等她痊愈了再说。 就这样,真真假假的,劝了孟文晖几回。那厮果真犹豫起来,终究是认同了他的说法,要等徐幼微好起来再说。 此事,他总算能稍稍心安些,随后,便是很煎熬的一段日子。 他喜欢她,前世今生,唯一放在心里的女子,只有她。 却又清楚,太傅深爱她。能护她周全、挽救徐家的人,只有孟观潮。 父亲是两广总督,的确是极有分量的封疆大吏,但是,没有保证徐家安稳的能力,更没有自找麻烦的闲情。 儿女情长,该给对方的是安稳静好,若明知没有那个能力,便该让她有最好的归宿。 他很清楚,若是能够说服双亲,成全他与徐幼微的亲事,日后,整个家族都会得到孟观潮的护助——前世,孟观潮明明恨极了上头三个兄长,尤其长兄,但是因着徐幼微,一直容忍,甚至于,给了孟文晖世子爵位、官职。 直到孟文晖最终百般委屈徐幼微,让她红颜早逝,孟观潮才亮出残酷的刀。徐幼微病故之后,孟家就只剩了太傅一个人。那时候的太傅,已经是嗜血的魔,根本不管是否连累无辜。 让人听了都胆寒。也因为他对家族的残忍无情,落下了种种骂名。好在除去这些是非,他仍是心怀天下的太傅,将士不在乎那些,愿意追随太傅,开疆拓土。 只有真心在意、仰慕或是痛恨太傅的人,才品得出,他那么大的转变因何而起。 前世孟观潮整治康家,是公事私账一起算了。 钟情徐幼微的男子,孟观潮都膈应;曾对徐家落井下石的官员,孟观潮都记恨。父亲前世的过错在于,没看清孟家四兄弟的分歧,与长房、二房、三房都有来往,徐家满门落难一事,有康家一份功劳——这是他与父亲决裂的原因,只是外人不知。 谁都不知道,所以,家族落难的时候,他也一并获罪。 到了那地步,他对孟观潮的看法、情绪,复杂至极:恨他连累无辜,而念及徐幼微,便又生出三分理解。 是因此,他更名改姓,投身军中。 到了军中,经年之后,对孟观潮便只有仰慕、敬重。 能成为孟观潮的袍泽,是他在前世尽头最引以为豪的事。 那一世,死于沙场,太傅送了他一程。 知足了,无悔。 有憾事,与孟观潮相同:大意了,因为无法得到的痛苦,年复一年,不再留心与她相关的一切,甚至远离她,回过神来,已然到了死生相隔之时。 死之前,他知道,太傅数年伤病累积,情形很不好了,恐怕也是不久于人世。 那女子什么都没做,却生生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只因为,爱她的男子是孟观潮。 如此,不如成全。 可这种事,打定主意是一回事,认真施行起来,真的是很难受。 正一边难受一边想法子的时候,好消息传来:太傅请人到徐家说项,求娶徐五小姐。 他自然清楚,这只是太傅顾着徐家的面子,事情起因,定是徐家先提起的——太傅没可能在那种时候主动提及婚事,不可能主动给人弹劾借着公事谋取私利的把柄。 而以徐家那些人的脑子、计较,又不可能张罗着把徐幼微许配给孟观潮。 有那么一刻,他怀疑太傅也重生了,转念就否定:太傅若是重生,事情就简单了,压着孟府长房,等徐家的事情有了着落,再求娶徐幼微即可。太傅可不是等不起的做派。 那么,这事情的关键,便是徐幼微了。 一定是她做了或说了什么,不然,这段姻缘不会被提及。 却也不敢确定——万一是他对孟文晖做的工夫起了点儿作用呢?这倒不是他自大,而是打心底觉得,重生这种事,有自己一个就已匪夷所思,再有同伴……那就有些惊悚了吧? 结果终归是好的,这就够了。他放下心来,回到亲人身边,一心一意忙碌的,是避免父亲行差踏错。 而陆陆续续听到的消息,却都与记忆不相符:徐幼微嫁了太傅,却是缠绵病榻两年之久。 怎么回事?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太傅不可能散播这种消息,她是嫁了与前世不同的人,怎么会病了那么久? 可不管她是何情形,他也有心无力,只能让自己耐心等待。 终于,等到了她病愈的好消息,至今不足一年,孟府内外,发生了很多事。 反复思量,他觉得,有些事与她对太傅的影响有关,譬如孟府三老爷提早出事,意味的是孟太夫人此生不会早早辞世。 是的,他几乎是本能地排除了太傅重生的可能。 那样苍凉、孤寂、杀戮的一生,太傅不必记得。 至于他,眼下与徐幼微搭上话,与私念无关。这一生,他想早一些为家国做些事情。 这三年来,父亲在他屡次规劝之下,清除了隐患,与太傅相关的事,只帮衬,而不会在对立面做手脚。 能够放心了,便想早些投身军中。无论将来有无战事,在军中的日子,于他都是享受。而在这之前,有一件事,必须防患于未然。 他没办法直接找太傅:一无功名,二无官职的闲人,太傅绝不会浪费时间亲自面见,若是打着两广总督之子的名头求见,得到的很可能是太傅先入为主的反感。 太傅那个坏脾气,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静宁公主与李之澄比试很久,拜孟观潮所赐,没分出高下:起先他有意无意地捣乱,随后林筱风那些见风使舵的,全然遵照太傅的心思,两头帮衬着两女子,让她们尽兴之余,打到的猎物数目始终持平。 分出高下来,不合适:李之澄若是赢了静宁,这位公主定然不服,还要没完没了地找补,而她若是输了——凭什么输给那个活宝? 静宁公主因着之前见到了孟观潮,已经心满意足,但他捣乱之后就走了,让她很是失落。 临近傍晚,她也真累了,把打到的猎物留给金吾卫那些人,打道回府之前,对李之澄道:“骑射不是你最擅长的,今日我便是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不可否认,你身手很出色。” “殿下谬赞了。”李之澄淡然一笑。 静宁公主笑一笑,上马离开。到了猎场外围,改为乘坐马车。 路上,靖王寻了过来。 静宁公主让他上了马车,“找我有事?” 靖王道:“你怎么还没完了?今日跟原五夫人比试,因何而起?” 静宁公主如实道:“我想见太傅,见不到,想见他夫人,也见不到。前几日又遇见了一些怪事,我没法子,只好难为他们的朋友。” “遇见了一些怪事?”靖王饶有兴致地问,“什么事?” “……我派人暗中跟着孟四夫人,没两日,就被人警告,说我要是再不知收敛,公主府里可就不得清净了。想起来挺瘆人的:我午睡醒来,枕边就多了一封信,可我根本没察觉到有人进门,下人们亦是。” 靖王追问:“还有呢?” “……”静宁看着他,不说话,却不想,他笑笑地道: “是不是被人掳走了?先是险些被饿死,随后险些被吓死。” 静宁睁圆了一双眼,“你怎么会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不,是掳走我的人告诉你的?” 靖王唇角的笑意加深,眼中却无一点笑意。 静宁思忖多时,终于明白过来,当即气得脸色煞白,“你!居然是你!?” “是我。”靖王道,“你闹了这么久,够了。这一次,收拾你的是女子。再纠缠老四和他夫人,我就让王府的侍卫收拾你,把你扔到深山老林去。” 静宁被气得嘴唇都哆嗦了,“萧寞,好歹我也是你妹妹,你也忒不是东西了!你这只坏狐狸!你个混帐王八蛋!……” 靖王见她一副破口大骂的架势,竟也不恼,“疯子,泼妇。”笑着撇下这一句,身手利落地下了马车. 直到傍晚,徐幼微才听说了静宁公主和之澄比试骑射的事,心生困惑:那位公主又在唱哪一出? 侍书去警告过静宁之后,跟踪她的人便不见了。今日和李之澄比试,与她和观潮有没有关系?静宁要是拐着弯儿地行事,扰他们的亲友,那就不如她出面应付了。 孟观潮下衙之后,她跟他提了提这件事。 他就笑,“再看三两日。今日靖王跟我说,他已经在收拾静宁了。要是不奏效,我再想法子。” “你就算了吧。”徐幼微笑道,“只是看上了你,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日后她若还是不消停,我来应付。” “也行。” 徐幼微主动提及康家,“康夫人要送娘和我一些土特产,让她的长子送到府中。今日我已见了康家一名管事妈妈,答应明日见康公子。” 孟观潮一笑,“康清辉?” “是。” “你和他早就认识吧?” “是啊。”徐幼微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个钟情她的人而已。喜欢她的人,他心里有本儿账,记得一清二楚。倒不会因此而膈应谁,但提到那些人,心里也不会很舒坦就是了。 他想到了康朔去年算计权家、帮他整治大老爷的事,又想到了康朔回任上之前,恳请他在四月左右,把康清辉打发到军中——春日,康清辉还要处理一些庶务。 如此,康夫人让长子登门,也在情理之中。 思及此,他说道:“明日传句话给康公子,让他两日后去宫里一趟,我要看看他。” “这是什么缘故?”徐幼微不懂。 孟观潮就照实说了,“身手、文采都一般的话,就放到军中,摔打几年。身手资质都不错的话,不如到锦衣卫、金吾卫当差,带三二年之后,到军中的用处更大。他又不是没打过仗。” 徐幼微释然,“我记下了。听起来,你好像比较留意这个人?” “留意两广总督而已。”孟观潮笑道,“我听说,这三二年,康清辉是他父亲最得力的幕僚。” “难怪。” 康清辉重生,先要改变的,必是家族的命运。 而孟观潮这样的人物若重活一世……念头一起,她就打消。不用,他不用重生,不必记起伤痕累累的前世。太累,太疼了. 翌日下午,康清辉如约而至,先去给太夫人请了安,随后到卿云斋见徐幼微。 侍书、怡墨找了个由头,把李嬷嬷支到了四小姐那边。嬷嬷不知道昨日的事,她们又不能与任何人提及,索性让嬷嬷一直置身事外。在康清辉到来之前,便遣了服侍在厅堂的人,人到了,也没让她们进门服侍。 已然成婚的女子,见男客时,并不用隔着屏风或是珠帘。 康清辉走进厅堂,恭恭敬敬地行礼,又奉上礼单。做戏就要做圈套,更何况,母亲本就有意与孟府女眷来往,的确是用心准备了不少礼品,如此,什么时候来到帝京,登孟府的门也容易些。 徐幼微看了看礼单,笑着道谢,请他落座。 康清辉又取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请侍书交给徐幼微。 徐幼微展开来,见纸上写的是一个药方,斟酌片刻,看出这方子竟是治疗时疫的。 时疫……她敛目,竭力转动脑筋。 这一年是乾元四年。他让她看这个方子,是不是说,就在今年,有些地方将有天灾? 是了,她记起来了,有一年夏季,帝京及周边连降数日大雨,涝灾不但毁了很多地方百姓的庄稼,更淹没了他们的住处,有一些成了流民,辗转来到京城,有的地方则爆发了时疫。 灾情一起,孟观潮就亲自带兵赶赴情形严重的灾区。帝京各个门第捐银子、施粥。 时疫情形严重起来,捐银子的门第更多了,施粥的门第却骤然减少,都怕流民中有染了时疫的。 自己这脑子……徐幼微扶了扶额,原来,是在今年发生的,前世的自己,真真儿是混吃等死的情形。要不是被变相地提醒,她恐怕要事到临头才能想起来。 康清辉委婉地道:“去年来帝京途中,曾遇见过一位得道高人,他说今年夏日,帝京及周边有涝灾,就算防患于未然,也不见得能避免时疫。而时疫又非寻常病症,纵有良医,也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对症下药。这方子是最好的。此事若属实,关乎诸多百姓甚至将士的安危,是因此,我将这方子交给夫人。要让夫人为难了,若实在不能成,也无妨,我再想法子。” 徐幼微望向他,目光中有感激,“多谢公子。我会全力以赴。” “若能成,此事便只是夫人的事,与我无关。”他不想通过这种奇奇怪怪的事,引起太傅的注意。权臣的注意,不是欣赏便是猜忌,他不想赌,因为很清楚,自己在太傅面前,前世今生相加,都嫩了些,所以,这路,稳扎稳打地往前走就好。 徐幼微凝了他一眼,很快就揣测出了他的用意,笑了笑,“明白。”继而说了孟观潮让他进宫的事,“太傅要看看你的文武功课如何。” 康清辉便知道,父亲去年的一些行径起了作用,笑着称是,继而不再逗留,道辞离去。 徐幼微看向侍书怡墨。 两个人齐齐地笑了,“奴婢什么都没听到。”一仆不事二主,从四老爷发话之后,她们就只是夫人的心腹。再说了,康公子虽然神神叨叨的,用意却是好的,今日所说一切若属实,便是莫大的一桩善事。 徐幼微在琢磨的,则是康清辉这个人。 梦中所见,果然不假。他与观潮一样,是打心底关心百姓疾苦的人。 但愿,这一世,他能早些得到观潮的认可,成为太傅的左膀右臂。 庙堂之上,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另一面,她又庆幸:幸好同道中人是这样的,要不然……此生怕是要横生不少枝节。 敛起心绪,她拿着礼单去了太夫人房里,让婆婆看一看,“和您收到的一样么?若是一样,我就全交给您,分发下去;若是不一样,您得把收到的礼品分我一份儿。” 太夫人笑出来,看完后道:“不一样,等会儿每样都分你一些。” “好啊。”徐幼微主动说了见康清辉的由来,“观潮让我转告他,过两日去宫里一趟。不为此,就和您一起见他了。”到底是孟府以前不怎么来往的人,她有必要解释一下。 “这些都是小节,不碍的。”太夫人笑着端详她,“今年气色更好了。” “是啊,还胖了一些。”徐幼微扯了扯身上的褙子,“以前的衣服,穿着都不合身了。” 太夫人绽出愉悦的笑容,“什么叫胖了?明明是以前太瘦了,黄豆芽儿似的。” 徐幼微笑得微眯了大眼睛。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太夫人笑道,“静宁公主派人给我送来了一份帖子,在帖子里问我,何时起,靖王成了太傅的好友,居然帮着孟府整治她。” 徐幼微不明所以,“没说别的?” “没有。” 徐幼微略一思忖,“改日见到靖王妃,我问问她。” 就在当日,婆媳两个得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病了。 徐幼微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进宫,做做场面功夫,晚间对孟观潮道:“以前,太后没少唤我进宫说话,为此,皇上还挺高兴的。如今太后病了,我若是不闻不问,未免显得太反常。你说呢?” 孟观潮也考虑到这一点了,颔首道:“那你得空就去走个过场。”继而悻悻的,“我原本打算,让她到夏日再缠绵病榻,却不想,她自己作死,到这上下就真的撑不住了。” 徐幼微听了,啼笑皆非,“再霸道,也不能连这种事都让人依照你的心思吧?” 他想一想,笑了。 于是,转过天来,徐幼微递牌子到宫里,很快得了回信:太后召见。于是按品大妆,去了慈宁宫。 ☆、第 064 章 走进慈宁宫的时候, 徐幼微与皇帝不期而遇。 不待她行礼, 皇帝已快步跑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四婶婶, 娘亲也不知怎的, 忽然就病倒了。我瞧着, 她似是有心事, 等会儿你多宽慰她几句, 好么?” 对上那双目光单纯的大眼睛, 徐幼微很是不落忍,也没掩饰这情绪,“皇上放心, 臣妇会尽力宽慰太后娘娘。” “又没外人, 婶婶不用拘礼。”皇帝抿出一抹浅浅的笑,“我已吩咐了宫人,给四婶婶做了玫瑰糕、水晶糕、枣泥糕。我记得,你和林漪妹妹喜欢吃。” “多谢皇上了。”徐幼微略略弯身,反手握了握皇帝的手。 “元宵时和四叔去赏灯,开心得不得了,到了今日……”皇帝神色黯然, “四婶婶,你得空就进宫来吧,我想和你说说话。好些话,我思来想去, 只能跟你说。” 看着这个生来就过于孤单的孩子,徐幼微一阵心酸,“我会的。皇上何时得空,让宫人知会我便是。” “多谢婶婶。”皇帝的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由衷的欢喜,“我不耽搁你了,娘亲也正等你呢。” “好。”徐幼微又握了握皇帝的小手,继而缓缓松开,“我去看望太后娘娘。” “嗯!娘亲不准我耽搁政务,我去南书房,和四叔议事。” 辞了皇帝,徐幼微随引路的宫人走进慈宁宫。见到太后的时候,她不由吃了一惊:太后的样子分外憔悴,根本不是突然发病的样子。如此说来,现诸人前时的样子,必然是费尽心思掩饰过的。 她走上前去,屈膝行礼。 正在愣怔着出神的太后被宫人提醒,凝眸望向她,虚弱的抬手,“快免礼。坐。” 徐幼微依照礼数谢恩,半坐在椅子上。 太后目前的处境,她很清楚,但并没有趁机踩踏的心思。没必要。没有孟观潮的突发奇想,寻找李之澄,她现在恐怕还是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太后会犯下怎样的错。 就算排队,也轮不到她对太后落井下石。 自然,私心里,就算只为了皇帝,也是恼恨极了那女子。 太后坐起来,倚着大迎枕,与徐幼微闲聊:“我听说,你与颖逸很投缘?” 徐幼微笑着点头,“是。”颖逸是靖王妃的闺名。 太后从宫女手里接过参茶,啜了一口,因为体虚,语速很慢:“颖逸什么都好,只是自幼体弱多病。出嫁前,裴家为她遍寻名医;出嫁后,靖王也是想尽了法子。年节时,我瞧着她倒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的确是。”徐幼微道,“日子安生下来,好生调理,总能好起来的。” “但愿。”太后抚着手中的茶盏,“她身子骨好了,靖王兴许就是另一副样子。” 言语有所指,徐幼微却不好接话。 太后笑着看她一眼,“你是聪明人,应该已经品出来了,靖王子嗣艰难,皆因颖逸而起。” 徐幼微笑了,“也难为他了,背着那样一个名声。” 太后的笑意到了眼中,“他年少的时候,痴情得很。成婚之后,也不知颖逸是怎么想的,张罗着请先帝给他添了两名侧妃。” 徐幼微讶然。 太后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后,就是不知道他哪根儿筋不对了,开始收揽女子到身边。到底是精明人,添的那些女子,大多身世孤苦,只是请他给个安身之处罢了。” “那,置气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徐幼微道,“听说到这一二年,仍是那样。” “谁说不是。”太后笑道,“到如今,恐怕不是他要招揽美人,是颖逸想多一些做伴儿的。” 徐幼微没想到,在那样的前提之下,见到太后,还能笑出来,但是,真的笑了,“她倒是也说过,自己的内宅,像个小女儿国。” “那是个妙人。你只管好生与她来往着。” “是。” 太后说起静宁公主,“她就是那个毛病,见到太傅就变花痴,办事不长脑子。人倒是不坏。你和太夫人不用在意。她再胡闹,皇上就不会纵着。” 徐幼微就道:“并没有什么事,您和皇上不需挂心。” 这样相处的情形,与以往并无不同,却又分明是不同了。 “今年元宵节,家里很热闹吧?”太后问。 “很热闹。”徐幼微便捡着一些有趣的事,讲给太后听。逗留了多半个时辰,她见太后现出疲惫之色,便适时地起身告退。 太后没挽留,只是凝视着她,轻声道:“你是个很难得的人。可惜……”可惜的事,之于她,太多了。 徐幼微只是道:“臣妇过一两日再来。” 太后说好。 徐幼微回到家中,与太夫人说了说太后的情形,“宫人与我说,自去年那些事情之后,便落下了咳血的病症,平日又不曾好生调理。” “隔一两日,我也去看看她。”太夫人道,“总得顾及着皇上不是?” “可不就是。” 下午,徐幼微去原府,靖王妃寻了过去。 李之澄将她们请到小暖阁说话,对靖王妃道:“依我看啊,你那些病痛,就是平日里太谨慎闹的。” “怎么说?”靖王妃笑问。 李之澄慢言慢语地道:“太傅小时候,身子骨也孱弱得很,可是,四五岁开始习文练武,不也好好儿的?动辄跪祠堂挨板子,人家也没事儿。” 徐幼微和靖王妃同时笑了。 李之澄继续道:“我双亲子嗣艰难,我娘身子骨不好,我出生之后,也是体弱多病。是为这缘故,我爹反倒把我当男孩子养着,五岁开始蹲马步练拳,内外双修。要不然,我还能折腾到现在?”停一停,她问靖王妃,“你从记事起到如今,恐怕都不知道淋雨、挨打是什么滋味儿吧?” 靖王妃笑得不轻,“自然不知道。”却也明白了之澄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让我平日别太娇气,多疏散筋骨,就像幼微一样?” “是啊。” “来得及么?” “这话说的。活到老学到老,什么年龄,都有相宜的法子。” “那你可得好生指点指点我。”靖王妃凑到之澄身边,“看在幼微情分上,你就多收个不着调的徒弟吧?”又望向幼微,“嗳,你这小美人儿,当真是我的贵人啊。” 三名女子齐齐笑起来,随后李之澄道:“好说。等我去宁夫人那边一趟,看看你的脉案,就能给你定个章程了。” 靖王妃喜不自禁。 徐幼微也是打心底替她高兴,随后问起静宁公主的事情。 “被她六哥收拾了。”靖王妃照实说了。 徐幼微与李之澄俱是讶然失笑。 之后又说起太后,靖王妃道:“我本就体弱多病,便不进宫请安了,到时候,相互过了病气,算谁的?” 李之澄则道:“除了孟太夫人、幼微,太后也不肯见别的命妇,我和婆婆、妯娌,递牌子做做样子即可。”. 春闱在即,官员、考生着实忙碌起来。 在这时候,康清辉被结结实实地折腾了三日:太傅先是让原冲考验他的骑射、拳脚、兵器,随后亲自给了他一套题,让他兵部尚书的值房尽快做完,时限是一日,且有言在先,这套题,他不曾看过,更不曾作答。 在前世,康清辉就自认是文武并重的人,虽然没有从文的心思,但每一届的秋闱、春闱试题,都在放榜后反复琢磨。 而他拿到的这一套题,是从没见过的。 他不免犯嘀咕:这是看得起他,单独出的题,还是太傅给他挖的坑? 可不论怎样,都要用心作答。 翌日,太傅就在值房传唤他。 康清辉心怀忐忑地前去。 孟观潮审视着眼前人。二十岁的年轻人,样貌俊朗,举止不卑不亢。 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很出色的人。 “锦衣卫有个千户的缺,你可愿意?”他问。 康清辉讶然。 锦衣卫,那是皇室的心腹,在如今,是太傅的心腹。 封疆大吏比不得勋贵世家。勋贵世家出来的子弟,不出意外的话,总会有一两个,承袭四品、五品的世袭官职;而封疆大吏的子嗣,就必须要凭借真才实学,才能跻身隶属皇室命脉的衙门。 太傅这样说,分明是予以了认可。 他连忙道:“若能补缺,自当尽心竭力。只是,家父——” “听我的。”孟观潮微笑,“你身手不错,亦有学识,先在锦衣卫磨练一阵,随后,若想领兵,再给你安排相应的差事。不管到哪儿,识人、用人是根本。底子好的人,不妨少走些弯路。令尊那边,我自会去信给他,细说原委。” “多谢太傅大人!”康清辉格外恭敬地行礼。 “那成,等会儿我知会吏部、锦衣卫。”孟观潮满意地笑了笑,“回吧。明日到锦衣卫行走。” “是!”康清辉再度行礼,道辞离去。 孟观潮望着他的背影,漂亮至极的眸子眯了眯。 这样的人,不用,昧良心;用了,心里还真是不大舒坦。 可是,公是公,私是私,他所处的位置,不能够公私不分. 二月重要的事,在内宅,自然是元娘出嫁。因是远嫁,两家私下里少不得时时商议。 对于徐幼微来说,要抓紧也要稳步行事的,是这一年涝灾相关的事。 稀奇古怪的事情,对于孟观潮,以她对她的了解,这一生,最多也就能心无旁骛地接受一两次——不,甚至是只能有一次。 林漪的事情,她其实行事过于草率了。而他,因着她刚痊愈、心软,又喜欢孩子,才有了今时今日。 就算他能再照本宣科的来一次,她也是不能接受了——对自己,这一场重生,能存下的只有鄙视。 这一世,作为太傅夫人,该承担的责任,该面对的是非,她当然不会全然知晓,但是,会倾力而为。 所以,涝灾、时疫的事情,她得让这事情自然而然地提出来,让他重视,免去前世不必要的伤损。 ☆、第 065 章 得知康清辉到锦衣卫行走之后, 林筱风一有机会就找到孟观潮面前恳求, 这日亦然:“我也想去锦衣卫,您把我扔那儿去吧。哪怕给我个百户——不,给我个小旗的职位都成。” 孟观潮失笑, “你毛毛躁躁的, 不适合锦衣卫的差事。” “我怎么就毛毛躁躁了?”林筱风不服气, “康清辉也就比我大一岁, 他能行, 我就不行?” “你还真不行。”孟观潮睨着他, “何时起,要用年纪衡量一个人的性情了?” 林筱风赔着笑给他作揖,“我也知道比不了康清辉, 这不就只想要个锦衣卫的小旗来做么?要是勉强, 我就只当个寻常的侍卫,这总成吧?” “你脑袋让门夹了吧?”孟观潮笑道,“金吾卫的差事怎么了?惹得你这么嫌弃。” 林筱风解释道:“不是金吾卫的差事不好,是锦衣卫的差事更好,不定何时,就有机会查案。忙是忙了些,可是开眼界长见识啊。” “锦衣卫的人手, 需得悉心挑选、培养。”孟观潮耐着性子解释道,“经手的,不乏过于龌龊肮脏的事由。以你的心性,受不了。” “康清辉就受得了?” “废话。”孟观潮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你当我把官职当菜市场了不成?随意就给人安排差事?” “没、没有。”林筱风忙道,“我就是想告诉您,打心底想去锦衣卫,锦衣卫不成的话,您把我扔军营去吧?” 孟观潮凝望着他,缓缓地笑开来,“这是何故?” 林筱风挠了挠头,“说心里话,就是想实实在在地为家国做点儿事情,金吾卫真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比不了锦衣卫和军中。在军中,平日里出操疏散筋骨,何时有什么事,便能赶去援助,朝廷用兵的时候,也能跟随您征战沙场。” “朝廷用兵,怎么就一定会用上你?”孟观潮心情不错,陪着他磨叽。 “跳着脚地争取机会呗。所在的军营没被征用的话,我辞去差事,当个随军征战的寻常军兵,总不能被撵回家吧?” 孟观潮哈哈一笑,“撵人回家的事儿,我还真没少干。” “……”林筱风欲哭无泪。 孟观潮笑道:“安心当差。官职哪里是能随心挑选的。官员都像你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吏部的人早就气死了。什么差事都一样,做好了,自然会有更好的前景。” 林筱风略一琢磨,双眼一亮,“您给我个准话吧,我想去锦衣卫或军中,还需磨练多久?” “说不准。你有脑子,兴许三五个月就能如愿,没脑子,说不定哪天就回家种地了。” 林筱风垂眸思忖,继而笑道:“明白了。多谢太傅提点!” “滚吧。”孟观潮笑着摆一摆手。 “是!”林筱风满脸笑容地走了,当晚回到家中,便下帖子给康清辉,邀请他有空就来林府坐坐。 基于前世的记忆,康清辉对林筱风的印象不错。前一世,太傅四处巡视亦或用兵的年月里,身为金吾卫指挥使的林筱风跳着脚地要跟随太傅,皇帝和太傅哭笑不得,到底是让他如愿了。因此,爽快应约。 林筱风并不隐瞒自己的志向,更没隐瞒自己主动结交的意图:“就是觉得,跟你常来常往,肯定能学到不少东西。说白了,锦衣卫千户,说起来品阶不高,其实比我这金吾卫指挥佥事金贵多了。我就想快点儿长些出息,又不能指望家里,只好在外边寻找良师益友。太傅懒得搭理我,我只好找他赏识的人。” 康清辉很欣赏对方这份儿坦诚,志向又与自己相同,自是笑道:“言重了,多个朋友多条路,我们相互帮衬提点着就是。” 于是,两个年轻人成了友人。 孟观潮听常洛提了一嘴,莞尔而笑。这样的情形,是他最愿意看到的。 这一阵,他忙碌的除了春闱相关的事,便是靖王的差事,得空就与苗维商量。 苗维笑道:“就安排到兵部吧。那尊佛,也只有你对付得了,要是到了别处,上下官员不是全被他拿下,就是得让他气死。” “其实,他最合适的去处,是工部或内务府。”孟观潮说。 “内务府就不用想了,皇上不是和你一起兼顾着么?”苗维道,“工部也不行。靖王的才学我承认,但他现在不务正业、不安好心,到了工部那种油水太多的地方,岂不是要撒着欢儿地敛财?——不是,你怎么回事?怎么考虑到的都是方便他敛财的地方?” 孟观潮哈哈地笑,“他擅长的就是赚钱,我想物尽其用,不外乎就是针对他定些章程,又不难办。有了他,国库应该能快些充实起来。” “闭嘴,我不答应,吏部不答应。”苗维笑着给了他一拳,“没得商量,就让他到兵部吧,要么就到五军都督府。你有你的算盘,我也有我的计较。你总得让他真正知道,你孟老四到底为苍生为将士做了多少事情,耗费了多少心血——他打心底明白你是怎样的人了,有些心思自然而然就淡了。” 孟观潮凝着苗维,好一会儿,笑说:“谢了。” 苗维一笑,给他上课:“你这个人的性子,有多少好处,就有多少弊端。有时候真是不可理喻,看起来就是把对手当消遣——要不然,靖王现在的日子能这么好?思来想去,不外乎是你念着年少时那点儿情分,这没错,但事儿不是这么办的,你把他往正路上带,不也挺好的?” 孟观潮玩味地笑。 苗维压低声音,“有些话,我也不妨与你说透。 “靖王近几年,要反的是谁?不是皇室,是你。 “你让他打心底服你、认可你,不就什么都有了? “到时候,你辅佐的,便是他辅佐的,你心怀天下,他也会心怀天下。 “皇上如今只有靖王这一个兄长了。皇上对你,就不用说了,靖王若是也没了别的心思,尽心竭力地辅佐年幼的手足,你还愁什么? “你想四海咸宁、开海禁,有了他们同心协力地帮衬,这抱负还愁没有实现之日?” 孟观潮多看了说话的人一阵。 苗维笑眯眯的,拍了拍他肩膀,“你这个人,我一年有八个月都恨得牙根儿痒痒,但是,我知道你。我也盼着,你的抱负,能早日实现。” “我就不道谢了。”孟观潮微笑,“眼前的事儿,照你说的办。”. 太后的病情不见好转,却也没加重。 每隔一两日,徐幼微就会进宫,和太后或皇帝说说话。 太后得知元娘远嫁的事,赏了汪家、元娘各一柄玉如意。 时不时的,太后会与徐幼微会聊起天象、星象,起先就道:“不论遇到了什么事,也没有迁怒某种景象、学问的必要。” 徐幼微由衷地点头,“这是自然。”随后,因势利导,认真地请教一些自己不懂的问题,末了请示太后,“您若是允许,我想得空就见一见钦天监的人,询问他们观测天象、占卜吉凶的一些问题。” 太后就笑,“我自然是答应的。你跟皇上或太傅说一声就行了。”她答应与否,有什么用? 于是,徐幼微先后知会了皇上和孟观潮,在家中的时候,先后见了钦天监几名官员,又让侍书、怡墨安排人手,了解了钦天监一些事。 最终,她选定的人选是罗谦。此人在钦天监的官职为五官保章正,正八品,负责记录天象变化,占卜吉凶。 罗谦是真的喜欢天象这门学问,甘愿在钦天监效力,且在有限的格局之中出人头地。只是,时运不济,压在他上头的官员不少,想让他出头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他有功劳的事,都被别人抢走;他从不曾出错,但是上峰出了错,就安排到他头上。 总被这么整治,换谁都会意难平。 徐幼微要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这一日,征得皇帝的应允并派人传话之后,下午,她在卿云斋的花厅又一次面见罗谦。 罗谦对太傅、太傅夫人的态度,一如对宫中的太后、皇帝,分外恭敬。 徐幼微请他落座之后,只留了侍书怡墨服侍在室内,问道:“罗大人占卜吉凶的情形,是否以星象居多?” “的确是。”罗谦如实回答,“下官能力有限,最擅长依据星象观测吉凶,旁的,能力不济。” 徐幼微颔首一笑,“太后娘娘如今缠绵病榻,仍是时时与我谈及星象。观星的时节,似乎是夏日最佳?” 罗谦说是。 “去年,太后娘娘整个夏日都住在御花园,为了看星象,日夜颠倒。今年夏日,太后娘娘若是见好,也少不得重拾去年的喜好。”徐幼微顿了顿,“以罗大人目前所知,今年夏日,帝京的天气如何?” 罗谦险些冒汗,“这……下官尚不知晓。” “情理之中。毕竟,离夏日还远。”徐幼微语气温和,“只是,若是入夏之后,便是连日的大风大雨,你可怎么办才好?那种天气,你可看不到星象,如何占卜吉凶?” 罗谦愕然:连日大风大雨,意味的可是天灾,堂堂太傅夫人,怎么能随意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不,不是随口说的。 他望向徐幼微,见对方神色郑重,脑筋就快速转动起来:怎么回事?是她年纪虽小,却能通过往年天象断定未来吉凶,还是得了高人的授意,传话给他? 可是,谁会授意她说这种话?——她和太傅、孟太夫人一样,会给一些寺庙道观香火钱,却从不会去烧香拜佛,在闺中时就如此。 那么,是谁?太后?太傅?她的父母? 不论是谁,都不会轻易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更不是她这地位的贵妇会轻易说出口的。 不论是哪种可能,他都不能小觑。因为,哪一个都是他惹不起的。在钦天监招人嫌,不过是好几年不得晋升,开罪了孟府、徐家或是太后,他可就要倒大霉了。 ☆、第 066 章 侍书见罗谦现出畏惧之色, 轻声提醒道:“罗大人, 我家夫人了解您在钦天监的处境,那番话,也不会轻易说出口。是何用意, 您可明白?” 罗谦心念数转, 颔首道:“下官明白。今日起开始筹备, 赶在夏日之前禀明太后、皇上, 来得及。” 徐幼微神色郑重, “你放心, 事成之后,自可得到嘉奖。不论如何,都会让你的处境胜于如今。凡有难处, 只管告诉我。” 罗谦吃了定心丸, 神色缓和下来,恭敬地行礼道谢。这笔账,怎么算他都不亏。 转过天来,徐幼微回了一趟娘家,午间唤人把父亲请回来。 自立门户之后,徐如山在家中的日子分外舒心、清净,显得神采奕奕的。 徐幼微请父亲到小书房, 单独说话:“钦天监的罗谦,我有心抬举,您可得帮我。” “哦?”徐如山笑道,“这是因何而起?” “这一阵常与太后聊起星象, 顺带着见了几个钦天监的人。这方面,罗谦有真才实学,却总被同僚排挤,我就有心帮衬一二。”徐幼微道,“不算什么大事,不想让观潮费心,就来求您了。” 徐如山笑问:“要抬举罗谦的,是太后还是你啊?” “不管是谁,有什么差别?”徐幼微拉着父亲的衣袖撒娇,“帮不帮啊?给句准话。” “帮,难得小女儿求我一次,怎么能不帮?”徐如山笑意更浓,“横竖你主张的事,也没出过岔子,就是有一点不好,哪一回都让我云里雾里的。比如嫁观潮这事儿。” 徐幼微笑起来,“我嘴笨,跟您说不清楚,但是您信我,肯定没错的。” 徐如山笑着点头,心里则想,也不是说不清楚,是女孩子家的心思,不愿意对长辈吐露而已。 徐幼微又叮嘱道:“平时您有一搭没一搭地关照罗大人一下就行,到了需要您发力的时候,我会告诉您的。” “这好说。” “再有,您别跟观潮说这事儿。”徐幼微强调这一点,“他不喜欢我掺和官场上的事儿。我真的是好意,您信我,迟早会明白的。” “真心话?”徐如山审视着女儿郑重的神色。 “真心话。” “好,我记下了。”徐如山没把话说满,“万一捅了什么篓子,我全揽到身上就是了,不管怎么着,他也不好意思数落我。” 徐幼微笑出声来,“爹爹最好了。” “但是,不论早晚,得给我个说法。” “好啊。”. 随着春闱结束、放榜、殿试有条不紊地举行,到了元娘的吉日。 在太夫人、徐幼微和外院的帮衬下,元娘风风光光地出嫁。 大夫人对四房感激不尽,只是,却不免孟文涛、二娘的婚事:大老爷、二老爷、孟文晖已在流放途中,纵然能够仰仗着太傅权势,可一般的门第,总少不得心存芥蒂——父兄都是那样不堪的品行,担心文涛、二娘近墨者黑,也是情理之中。 于是,平时见到同病相怜的二夫人,总会对着长吁短叹。 太夫人和徐幼微看出妯娌两个的忧心,不动声色,出门走动时,总会带上二娘、三娘、五娘。四娘只肯私底下陪着长辈串门,人多的场合,是不肯露面的。 孟文涛、孟文麒却另有打算。 这日,兄弟两个得知小叔按时下衙回府,忙去书房求见。 孟观潮当即命人请兄弟两个入内,和声询问:“何事?” 孟文涛说道:“我们来找您,是想跟您说,我们想去军中。您也知道,我们读书一般,根本不是考取功名的料,拳脚倒是一直很用心地在学。我跟我娘说了,她同意。” 孟文麒点头附和,“没错。小叔,您就让我们去军中历练吧?哪怕让我们做伙头军呢。我娘也同意。” 孟观潮一笑,“军中苦。想好了?” “想好了!”兄弟两个异口同声。 孟观潮盘算了一番,道:“那就先到西山大营去。” “这么近?”孟文涛讶然,“我们想去边关。” 孟观潮就笑,“你们到底是不是那块料,我得瞧一段时日。再者,一下子离家千里,你们的母亲不见得受得住,好歹让她们适应一阵。” 兄弟两个神色一黯,继而深以为然,拱手道:“我们听您的安排。”随后,孟文麒说起胞弟孟文麟,“他原本也想跟我们一起到军中,我们把他训了一通,他还小,而且课业很好,能否考取功名,总要试试再说。小叔,您说呢?” 孟观潮颔首一笑,“是这个理。” 兄弟两个绽出笑容,孟文涛说道:“四叔,我们一起回内宅请安吧?” “行啊。”孟观潮笑着起身,和他们一起回了内宅,见过太夫人之后,才回卿云斋更衣。 徐幼微帮他更衣之后,献宝似的把他拉到小书房,“看看我的工笔有没有进益。” 挺长时间了,他得空就指点她,她获益匪浅。 她学工笔画,初衷是送给林漪,现在又加上了一个南哥儿,为此,画的自然都是可爱的猫猫狗狗。 这会儿拿给他看的,便是一幅猫图:背景有花树、芳草地、太湖石和镜湖一角,几只大猫毛色不同,神态迥异,或慵懒,或活泼,或灵动,或调皮。 “活灵活现的。”孟观潮赞许道,“很好了。” 徐幼微得了他的肯定,立时眉飞色舞的。 他就给她泼冷水:“猫画猫,传神是情理之中,何时画别的也能如此?” 徐幼微斜睇他一眼,继而挽了他的手,往外走,“该去给娘请安了。” 他笑开来,吻了吻她额角. 时光平稳度过。 殿试后,皇帝和孟观潮、两位大学士商议着,钦点出新科状元、榜眼、探花。 相对来讲,孟观潮的日子较为清闲,大多能够按时下衙回府,与家人一同用饭。 正如他所允诺过的,将孟文涛、孟文麒安排到了西山大营。 徐幼微得知原委之后,就觉得,那两个少年很聪明:在军中,只要是孟观潮经手安排的,便能得到相应的人的提点、照拂。他们不论是打心底认可小叔,还是想为长房、二房的前景着想,这选择,都是最明智的。 她因此而放心了:只要到了军中,只要不是坏到根底的人,都会慢慢品出孟观潮到底是怎样的人,予以全然的敬重。 至四月,钦天监先后向太后、皇帝禀明:观测天象发现,今夏帝京及周边有天灾,十之八/九是水患。 巧的是,罗谦禀明太后的时候,徐幼微也在场。 太后如今只是个摆设,但听闻之后,仍是现出惊容,下意识地望向徐幼微。 徐幼微就委婉地道:“若所言为虚,再好不过;若不幸言中,又无防范的话,少不得劳民伤财。” 太后颔首,“的确是。”当日,见到皇帝的时候,便提了提此事。 因着母亲一直缠绵病榻,皇帝对她的言语更为在意,“明日,我和太傅见一见钦天监的人。” 太后略略心安,“是罗谦说的。若是旁人,我和你四婶婶倒也不会放在心里。” “嗯,您放心吧。” 翌日,皇帝和孟观潮在南书房传唤罗谦,听他说了原委。 随后皇帝问孟观潮:“要当真么?” 孟观潮思忖期间,锋利、直接的视线停留在罗谦面上。 罗谦心里直打鼓,短短的时间,已然汗透背脊。 孟观潮说道:“不论真假,也该防患于未然。” 皇帝欣然说好,遣了罗谦,与孟观潮商议着,派遣了五名官员,从速巡视河道相关事宜。 “若真有天灾,某种程度上来说,没可能防患于未然。”孟观潮说道,“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损失。” 皇帝沉默片刻,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尽人事,听天命吧。” 孟观潮问:“心情不好?” 皇帝点头,“娘亲病着,总也不见好。真有天灾的话,到时候,你一定会亲自赈灾,好不容易见好的伤病,恐怕又要复发。” 孟观潮莞尔,“想的倒是很长远。” “我要是再大一些就好了,”皇帝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放在书案上,“可以跟你一起去。” “胡扯。”孟观潮心里暖暖的,口中却申斥道,“哪有帝王亲自赈灾的?你要做的是毫无差错地调度人员,万一出了岔子,可怎么成?” “是啊,万一你出了岔子,可怎么成?”皇帝慢悠悠地反问。 孟观潮跟他开玩笑,“给我算命了?算准我……” “闭嘴闭嘴,”皇帝连忙摆手,“不准你咒自己。” 孟观潮轻笑出声。 皇帝生怕他继续这种话题,“你得告诉我,还要做哪些准备。” “行啊。” 皇帝再见到太后的时候,把此事如实告知,太后又告诉了徐幼微。 徐幼微的心放下了一半——接下来,还要把那张方子交给孟观潮。 一次,进宫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康清辉,她问他:“为何知晓那张方子?” “我用过。”康清辉直言不讳,“那次,我曾随军赈灾,没多久就染了时疫,换了三个方子,才捡回一条命。略通药理,这方子又不多见,看过之后,便记下了。” 徐幼微汗颜。他前世的事情,她所知太少太少了。 康清辉笑容中有些怅然。 徐幼微说起眼前事:“我瞧着,有两种药材,不常见。打听过了,寻常药铺里都只得一点点。以我所能,不知能够备下多少。尽力而为吧。” “我也已派人储备。”他说道,“幸好每一剂药中所需甚少。” 徐幼微颔首,“过两日再看。实在不行,我请靖王妃帮忙。” “实在不行,也好。” 徐幼微对他一笑,欠一欠身,转去慈宁宫。 之于提前储备少见的药草的事,徐幼微动用的仍是娘家人:请母亲找了个可信的放在外面的管事,以管事的名义开了个药铺,她给了管事四万两银子,用途便是从速收集那两种药材。 到时候,如果灾情严重,仍有时疫爆发,这些药材便能从速送到时疫爆发的灾区。 当然,她更希望自己是白忙一场,所有药材都滞留手中。 眼下头疼的问题是,管事一直在想法设法购买那两种药材,却只花去了四千余两。 她不知道要面对多严重的情形,所以就想,多多益善。 过了两日,管事仍旧没找到最相宜的渠道,她便去找靖王妃:“我有个亲戚,开了个药铺,有些药材找不到门路,到不了铺子里,你能不能帮帮我?”语毕,递给靖王妃一张写着五种药材的单子。 都说久病成医,靖王妃就属于这情形,看过单子,笑着指着那两种用于时疫的方子中的药材,“要这两种做什么?” 徐幼微半真半假地道:“那个人不知是听谁说的,笃定这两种药材会有用武之地,大抵会用在时疫的方子之中,就想多存一些。倒不是想发国难财,是想着,要是有那种事,尽快送过去,再不济,也能落个好名声。” 靖王妃笑了笑,“难得的,是这份儿心思。赚好名声的路子很多,哪儿就用得着这一种了?这分明是个仁善之辈。这些都好说,明日我就让打理药草的管事去见你那位亲戚,不论什么药材,不论要多少,都不在话下。” 徐幼微趁势道:“要是你认可他的心思,也存一些吧?” “不了。”靖王妃笑道,“我认可他的心思,想法子让他少付一些银钱、多拿一些药草便是了。” 徐幼微由衷道谢。 随后几日,徐幼微在宫里,会征得太后同意,到太后的书房看一些书籍,再有空,便去宁府,向师母请教时疫相关的事,借阅相关的脉案、书籍。 四月中旬,她交给孟观潮几个方子,“万一这时节有时疫,我问过师母了,这几个方子,太医、大夫看了,多多少少能得到些启发,甚至于,说不定有能派上用场的。” 孟观潮敛目细看,看完之后,把她搂到怀里,“原来,你也在为这事情忙碌。” “应该的。”徐幼微趁势道,“我让娘家帮衬着开了个药铺,这几个方子上常见的药草也罢了,不常见的,已经存了不少,到时候,万一能用到,就能解燃眉之急。当然了,要是白忙一场是最好,我由着你笑话我。” 孟观潮当即就笑起来,“怎么可能。这份儿心最难得。” “那你把这几个方子留着吧。到时候,万一哪一个派得上用场,我们也算是齐心协力地帮那些百姓度过难关。” “放心。会的。”. 端午节之前,开始连日天降大雨。 钦天监罗谦的预言应验了。 孟观潮、靖王和六部首脑、朝廷重臣在值房坐在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有人痛心疾首,慨叹皇朝为何遭此天灾;有人满脸黯然,想象着百姓置身于水深火热的凄惨境遇;有人却是带着固有的冷漠,旁敲侧击地指出灾祸是因灾星降临而起——至于灾星是谁,却是不敢言明。 灾星,不是孟观潮,便是靖王萧寞——傻子也听得出。 之后,这些人便开始了唇枪舌战,相互指责对方的过错。 孟观潮与靖王却似没听到一般,命人备了笔墨纸,斟酌之后,在纸上书写。写完之后,把纸张推给对方。 纸张来回推换之间,其余官员的争论愈演愈烈。 二人唇角俱是勾出一抹含着嘲讽的笑。 争论什么呢? 不外乎是怕担负罪责,怕染了时疫,却又想在这件大事上有所作为——不想冒险,却想得到益处。 可又有什么法子? 有些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所在意的,只有自身利益。 孟观潮与靖王齐齐站起身来。 官员们的争论因此戛然而止。 “我带兵去赈灾,你们把心放下。”孟观潮说道,“我活着回来,是皇上的功绩,我染了时疫,死了,罪责在你们。” 靖王冷眼看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随太傅前去。我们活着回来,也罢了;我们要是出事,你们,陪葬!” ☆、第 067 章 众人面面相觑, 神色各异, 等到二人离开才回过神来,看两人刚才交换的几张纸。 纸上写的是跟随二人前去的在京武职人员名单,先前几张, 二人各自列出的名单, 均有被划掉再替换的人名。最终的两份名单, 自是一目了然。 孟观潮与靖王前去南书房面圣。 太傅亲自赈灾, 皇帝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靖王同行。 皇帝遣了宫人, 认真地望着靖王:“你可不能给四叔捣乱啊。” 靖王蹙眉,“这种事,我怎么可能捣乱?”停一停, 实在忍不住, 问,“你不能不喊他四叔么?再怎么样,我们也是手足。”他和孟观潮可是平辈。 “这就是四叔,没得改。”皇帝神色愈发郑重,似是在宣告什么大事似的。 靖王嘴角抽了抽,心说那就各论各的吧,口中则道:“随行人员的名单, 我们已经拟出来了。” “哦。”皇帝站起身来磨墨,又招呼孟观潮,“四叔,你给我写下来吧。” 这怎么还一口一个四叔了?这小崽子故意膈应他呢吧?靖王气乐了, 起身道:“不敢劳驾皇上,臣来给太傅磨墨吧?” “好啊。”皇帝也不客气。随后,孟观潮书写期间,他问道,“连日大雨,家里都安排好了?” “家里没事。”孟观潮和声道。 “那就好。再有,让康清辉、林筱风随行吧?”皇帝说,“新到上十二卫的这些人里,他们两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康清辉略通药理,能帮衬着太医照顾你们两个;林筱风就不用说了,出力的事情,他都任劳任怨的。你们来之前,他们特地前来请示,我跟他们说,太傅要是同意,就可以去。” 孟观潮微笑,“自然同意。” 皇帝却又犹豫起来,“其实,也可以找更好的,比如常洛,还有两个锦衣卫指挥佥事,都比他们更合适吧?” “皇上已经委婉地同意了康、林二人随行。”孟观潮和声提醒道。 皇帝的大眼睛眨了眨,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唉……我可真是的。”两个人最终要是没去,便是太傅不同意——他话里已经有了那层意思,“以后我会注意的。” 靖王撑不住,笑了,好奇道:“皇上和太傅一直都这样?——太傅一边忙活,皇上一边打岔?” 皇帝看了他一眼,“是啊,太傅能一心二用三用。就是运气好,逮住个奇才师父,有什么法子?” 靖王哈哈地笑。 皇帝瞥了靖王一眼,也笑了. 孟观潮一直是雷厉风行的做派,靖王也从不会拖泥带水。二人在南书房逗留一个时辰左右,安排好了——也可以说是交代好了后续诸事,便分头回府,当即准备动身。 对此事,太夫人和徐幼微早已料到。前者是出于母亲对儿子的了解,后者是出于前世今生相加的了解。 徐幼微知道,有些事,只要有人重生,只要有人做一点点动作,便会引发改变;而有些事,不论是谁重生,也不会更改孟观潮在这时候亲力亲为的决定。 征战需要士气,赈灾更需要士气。前者意味的是杀戮、胜败,需要的是豪情壮志;后者意味的则只有救助、救赎,需要的只有对百姓的仁慈之心。 越是赈灾这种事,越是孟观潮会亲力亲为的,因为换了别人,他不放心:怕别人不肯竭尽全力地救助百姓;更怕在赈灾同时有人发国难财,从而导致赈灾的用度被层层克扣,甚至于,若有时疫,会有人趁机对灾民抬高粮米、药材的价格。 他慑人的名声,他自己是知道的,从不介意用在寻常是非上,更不介意用在刀刃儿上。 至于自身的安危,那是他从不会考虑的。 他不是赌徒,也一直是赌徒。 只是,每一次赌上性命的同时,都关系着家国安危、百姓疾苦。 ——这样的男人,徐幼微深知,任谁也没有改变他的可能。 她也不想改变。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顶天立地。 她以他为荣,尊重他任何选择。 她重生后,包括康清辉重生后在做的,只是减少他一些伤痛,避免他一些危机。 若能做到,便足够了。 孟观潮回到卿云斋的时候,看到的是幼微正在将三间簇新的深衣、道袍放入行囊——这次出行,不同于别的事,要一切从简。 “这怎么行?”他立时蹙眉,“在外穿些旧衣就好。” “就要带上这些。”徐幼微对他一笑,“回来之后,有更好的。” 孟观潮细品了品她的话,笑了,索性转到临窗的大炕上,看着小妻子为自己忙碌。 日常必需的都备齐了,李嬷嬷和侍书怡墨行礼退下。 徐幼微走到大炕前,踮起脚尖,展臂拥住他。 他倒是有些讶然,“怎么了?” “观潮。”她唤他名字。 “嗯?” “平平安安地回来。”她搂得他更紧了,“答应我。” “答应你。一定比打仗更谨慎。”孟观潮拥住她,“小傻子,怕什么呢?我命硬的很,绝不会……” “你住嘴。”徐幼微最恨他的乌鸦嘴。数落的同时,她勾低他,咬住他的唇。 他笑着,抱紧她,别转脸在她耳畔道:“放心,我会好好儿地回来。” “嗯。”徐幼微蹭了蹭他胸膛,“我等你。”. 下午。 雨势很大,风很急,散去了空气中的闷热,将丝丝缕缕的清凉之意送入室内。 慈宁宫里,太后在寝殿小憩,皇帝和徐幼微在外间下棋。 皇帝棋艺不错,但在今日,只是做做样子,没走几步,就抛下棋子,胳膊肘撑着桌案,双手托着下巴,问徐幼微:“四婶婶,你想四叔吗?” 若是换个人问,徐幼微还真不知如何作答,小小年纪的皇帝询问,便不一样了,她微笑,“很记挂他。” “我也是。”皇帝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赈灾,很苦的。” “因为,有比赈灾的人更苦的百姓。”她轻声说。 “嗯。真是没法子。” “是啊,没法子,凭谁也无法改变这种事情。”徐幼微道,“不过,最多一两个月,太傅和靖王爷等人就回来了。” 皇帝笑着点头,“四叔走之前跟我说了,两个月左右就会回来。” 一大一小说了好一阵子话,皇帝看看自鸣钟,利落地跳下地,“我该去习练骑射了。四叔没法子给我布置功课——我每日就习练骑射。” 徐幼微忙随着下地,“下雨呢,也要去?” “当然要去。”皇帝笑着挺了挺小胸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点点雨,不算什么的。婶婶,比起去年,你看我有没有变瘦、长高?” “有啊。”徐幼微由衷地道,“瘦了好些,也长高了不少。” “是吧?这就是习武的好处。”皇帝笑嘻嘻地拉起她的手,“我去跟娘亲说一声,就去练功场。娘亲要是还没醒,我们再悄悄地溜出来。” “好。”这样勤勉的皇帝,自然是徐幼微喜闻乐见的。 太后还没醒,正盖着薄毯睡着,两个人轻手轻脚返回到外间,随后,皇帝笑着扬了扬手,“我走了。婶婶用些茶点,雨大,别急着走。” 徐幼微说好,笑盈盈地站在原地,目送皇帝出门。 皇帝是真的瘦了、高了不少,也明显地愈发懂事了。 她望一眼寝殿,在心内叹息一声。 太后以前的糊涂心思,她可以搁置不提,却是永无理解、谅解的可能。 太后的病重,真就是孟观潮说的那样:根本不需他用什么手段,她自己落下的病痛已足以夺命。 至于病因,亏欠、悔恨、怨恨,何为轻何为重,大抵只有太后知晓。 到如今,太后还是让周千珩每日做完洒扫的事情之后,在庭院中跪着。这行径,自然是因为恨毒了那男子。 可这般的责罚折磨,又能抵消几分恨意?怕是分毫都不能抵消,唯有更重. 这天,徐幼微回到孟府的时候,已经入夜。 她径自去了太夫人房里,和婆婆说笑一阵子才回卿云斋。 望见院门口的时候,便已心生落寞。 醒转至今,一年多了。在以往,他忙碌,三两日不回房是常事,从不觉得怎样。 而在如今……他离家三天了。 想念他。 每时每刻。 想得想哭,想得心弦一抽一抽的疼。 多希望,这人间,再无战乱,再无灾患。 神思恍然地走进走进院落,穿过抄手游廊,回到正屋。 她早早沐浴歇下,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始终不成眠。 担心他,从而揪心,从而撕心裂肺的疼。 如果,他不是孟观潮,该多好。如此,便没有这等别离。 可是,他是孟观潮,真好。他是最好最好的、独一无二的孟观潮。 她在黑暗之中,拿起放在枕畔的珍珠链,想紧紧地握在手里,偏又只能轻柔对待。 她轻轻地将珠链缓缓地、完全地置于掌中,继而双手合拢,贴着面颊。 想起了初醒转时他的柔和,想起了他的寡言少语,想起了他的疲惫至极,想起了他如今的义无返顾。 眼睛酸涩难忍。 ☆、第 068 章 夜雨中, 原冲步履如风地回望内宅, 边走边骂:“这他娘的都下几天了?怎么还没完?” 小心翼翼地捧着公文的长安、长兴不敢吱声。 走进正房,原冲先去看南哥儿。 天色很晚了,南哥儿已经熟睡。 原冲站在床前, 静静地看着儿子的睡颜, 恶劣的心情很快转为平静, 再转为愉悦。 孩子是什么呢?是无望的人就此有了盼头, 是劳累岁月中长存的温暖。 他回到正屋, 轻手轻脚地去盥洗室沐浴更衣, 随即转到东次间,坐在炕桌前看公文。 李之澄醒了,寻过来。 “吵醒你了?”原冲歉然笑问。 “不是。”她笑一笑, 倒了一杯茶, “有点儿渴了。观潮那边怎样了?” “有些地方灾情严重。”原冲神色一黯,“预料到的坏情形,怕是一样都少不了。” 李之澄宽慰他:“但毕竟有所防范,也有所准备,能减少一些伤亡和损失。” “那倒是。”原冲揉了揉眉心,“这次,居然真被钦天监那个罗谦言中了。” “本就是只能相信的事。”李之澄微笑, “钦天监只要不胡扯什么灾星之类的事,话还是能够做些依据的。” 原冲一笑。 李之澄坐到他近前,端详他片刻,抚了抚他面颊, “这次不能前去赈灾,又闹脾气了吧?” “看出来了?”原冲笑道,“心里的确是不痛快。” “观潮是为你好。你的旧伤,真禁不起总在风里水里的天气。” “知道。”原冲叹息一声,“其实,他又何尝禁得起?只是,这种大范围涝灾的事情,他只能亲力亲为:信得过的,还在培养,能力不济;有能力的,又有私心,派出去的话,不定哪个环节出岔子。更何况,这种事,也没人愿意去。” 李之澄也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尽力打理好帝京这边的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这是自然。”. 连绵不休的大雨,使得帝京一些路段积水,情形严重的,积水深度能将人没过。幸好巡城的五城兵马司军兵知情后便告知工部,双方合力疏通水流,多说三两日,道路便恢复如常。 而在这样的天气里,街头行人自然骤减,大多数都留在家中,等候雨停。 徐幼微唤来陪嫁的庄子上的管事,询问情况,得知田地因着地势好,倒是没被淹,但偶尔发作的狂风暴雨,已将庄稼摧残得不成样子,今年能有往年的两成收成就不错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她反过头来宽慰管事,“人最重要。你们的住处可有漏雨坍塌?” “没有,没有。”管事忙道,“庄子上的正房,小的每日带人查看,并无不妥,只是后罩房、倒座房有漏雨之处。等天气放晴了,小的请工匠修缮。” 徐幼微笑着点了点头,取了三十两银子给管事,“你且先拿着这些银钱。当下的、日后的事情,你看着打理,不够了再来找我。” 管事忙推辞,“不用,等雨停了,庄子上留下来的蔬菜瓜果就能卖出去,到时候,小人挪用那些银钱应付日常用度便是。” “拿着吧。”徐幼微笑道,“手里有银钱,心里才有底气。庄子上的日子,今年着实要辛苦一段了。” 管事这才接下银子,谨慎又周到地道:“小人不会乱花的,都会在账上记清楚。” 徐幼微另外赏了他二两银子,笑着端了茶。 她如此,别人的情形也是大同小异。靖王妃见到她的时候,道:“我手里的田产不多,王爷却有三个先帝赏赐的皇庄,今年都要入不敷出了。” 徐幼微叹气,“我们孟府婆媳四个、原府婆媳六个,都是这般情形。只是,我们到底好说,拆了东墙补西墙就是了,好些人可就指着庄稼那些进项呢。” “谁说不是。”靖王妃道,“再过一两日,该疏散钱粮给百姓了。”停一停,笃定地道,“孟府早就准备好了吧?” 徐幼微颔首,诚实地道:“宁可信其有的事,太傅让府里提前储备了粮食。” 靖王妃也坦诚相待,如实道:“钦天监那边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王府也做了些准备。眼下,就等你和太夫人牵头了。” 徐幼微就笑,“一起吧。这种事,争个第一第二又有什么意思,能帮到人最要紧。” 靖王妃深以为然:“也是。” 帝京周边的消息陆续传来: 不少地方灾情严重,当地衙门事前建造的收容之地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灾民; 连日的大雨、暴雨,全然淹没了一些地方百姓的庄稼地、房屋,迫使少数百姓将屋顶、大树作为暂时的栖身之处,地势低的地方,情形更为严重; 以孟观潮、靖王带领的官兵为了营救那些百姓,不乏以血肉之躯在湍急的水流中建起人墙、人桥的情形,幸好都是精兵中的精兵,尚挨得起这份儿艰辛。 朝廷闻讯,为灾区的补给从速送至。 徐幼微通过太后、皇帝之口闻讯,心里的担忧并没减轻分毫:对灾区,她担忧——涉及地带谓之广阔,留在收容之地的百姓,很难避免有因为涝灾引发病痛从而形成疫情的;对孟观潮,更担忧,他是怎样的人,她是很了解的,不论他到了什么地位,都是冲在前沿的人。 她安排下去,将囤积的药草从速送到灾区的中枢所在,同时将此事书信告知孟观潮。 另一面,与太夫人联手靖王妃,发放粮食给帝京受灾的百姓,捐出银两给灾区。有了她们带头,各个官宦之家纷纷效法。 该做的,能做的,有些甚至稍嫌多余的、明知费力不讨好的,她也做了。做完了。 接下来,便只有听天由命。 只是,偶尔,也会对自己没有事先的预知而自责,一次就问靖王妃:“你说,要是有人知晓这一次的灾患,且能让太傅相信,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时今日的情形了?” 靖王妃略一思忖就笑着摆手,沉缓地道:“不可行。你这是钻了什么牛角尖?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就如你所说,太傅完全笃定,今年会有涝灾,可他能怎样? “让那些百姓全部迁移到安全之地么?那样的话,你得想想,起码有几十万人之多。 “怎么样的地方能收容他们?收容他们又需要花费多少银钱? “六部算账,可从来不算人的安危,只算他们所辖的得失。 “再说了,这种事,会引起天下百姓的惶恐,更会引起宵小趁机作乱。 “更何况,百姓心中何尝不知道,不定哪年就会遇到天灾,能做什么?只能认命罢了。 “落叶归根的话我就不跟你说了,反正你就放心吧,没有人会好端端抛下家去别处的,灾情来临之后,朝廷能得到的只有抱怨。 “再说了,钦天监重要的预言,也只有这次言中了,以前咋咋呼呼闹出天大的笑话的情形还少么?” 徐幼微听了,心里好过了些。道理她都明白,只是,需要一个人支持自己罢了,不论有心无心。 她,只是害怕。怕自己的重生,反倒让他命运发生逆转。 这天下,没了谁都行,没了孟观潮,不行。 她最害怕的,是重生反倒带来那万分之一的意外,害得他…… 她连夜写加急信件给他:防范身边任何人。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两日后,亦是雨过天晴的时日,骄阳似火,她收到了孟观潮的回信:无需担心,安好,勿念。 字迹稍嫌潦草,但是依然遒劲有力,一笔一划正如铁画银钩。 八个字而已,她却看了好些回。 随后,翻箱倒柜大半晌,总算找出一个尺寸相宜的樟木匣子,将信件放进去。 这,是他亲笔写给她的第一封信. 在靖王的记忆中,这种大雨连天持续数日的情形,在此生是第一次。 他得承认,并没想到,赈灾是辛苦至极的一件事——堪比打仗了吧?好些回,他都这么想。 只是,看着孟观潮,看着带来的那些精兵,看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他才知道,真正从军的人是怎样的。 于是,便去审视那些百姓,从同情到扼腕。 于是,他全然投入到挽救受灾百姓的队伍之中。和孟观潮一起。 这晚,仍是暴雨如注,他寻到孟观潮所在的帐篷。 孟观潮正坐在帐篷口喝酒,见到他,笑了笑。 靖王就发现,眼前人的面色分外苍白,“没事儿吧?” “没事儿。”孟观潮语气温和,“你怎样?” “你派给我的,都是最轻巧的差事。能怎么着?我是真不明白了,心疼我还是看不起我?” “胡扯。”孟观潮笑道,“你是头一回经这种事儿,先练练手就行。” “……头一回,倒真是。”靖王不得不承认,随后就生出疑问,“但这情形,你就算千防万防,时疫什么的,还是免不了吧?” 孟观潮却只是道:“怕死你就滚回去,不怕死就留下来。” “……”靖王给了太傅一记白眼。 孟观潮不搭理他,闲闲地喝了一口酒。 ☆、第 069 章 谨言拿着一个小药瓶走过来, 到了孟观潮跟前, 旋开药瓶盖子。 孟观潮蹙眉看着他。 谨言有恃无恐,“这可是太夫人、四夫人反复交代的。” 孟观潮伸出手。 谨言倒了一颗白色的药丸到他掌心。 “不够。” “这又不是零嘴儿,必须按时按量吃。”谨言从随从手里接过水碗。 孟观潮又蹙了蹙眉, 推开水碗, 将药丸放入口中, 细细咀嚼, 随后用烈酒送服。 靖王和谨言看着, 都不自主地吞咽一下, 随后,前者问道:“又犯病了吧?” 谨言心说这不废话么?本就是最难去处病根儿的病,风里水里泡了这么些天, 不犯病才是怪事。他腹诽着, 面上笑容如常,“是吧,您也瞧出来了?” 靖王释然,“我就说,话越来越少,且越来越难听。” 谨言笑着欠一欠身,走开去。 靖王想打趣跟前的病老虎两句, 却见对方看着不远处,神色变得格外柔软。他循着视线望过去,见林筱风一手撑着伞,一臂抱着个孩子走过来。 孩子看到孟观潮, 挣扎着要下地,“孟叔父!” “别动别动。”林筱风笑着加快步调,抱着孩子走到孟观潮和靖王跟前,放下孩子之后,恭敬行礼。 孟观潮唇角逸出和煦的笑容,右手有些迟缓地抬起来,抚着孩子的小脑瓜,“小子,吃饭了没有?” “吃了,还喝了一大碗姜汤。”孩子笑嘻嘻地依偎到他怀里。 靖王仔细打量,见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小脸儿灰扑扑的,身上的衣服皱巴巴,有泥浆渍。说是蓬头垢面并不为过。 孟观潮摸了摸孩子身上的衣服。 “烤干了。”孩子笑着望向林筱风,“林叔父亲手给我烤干的。” 孟观潮颔首,“那就好。”又柔声叮嘱,“眼下没法子,先将就一下。” “嗯!” “怎么还不睡?” 孩子诚实地答:“睡不着,就想看看你,再去睡。” “乖。”孟观潮起身抱起孩子,转入帐篷,“叔父哄着你睡。” “好啊。” 靖王挑了挑眉。他记得,孟观潮其实很有些洁癖,是不大讲究衣食住行,但是务必干净。这样毫不在意地抱着孩子,让他有些意外。他悄声问林筱风:“你家太傅又从哪儿捡了个孩子?” 林筱风解释道:“今日下午,太傅带着弟兄们救下来一些灾民,这孩子就在其中。跟父母哥哥失散了,一直哇哇大哭,大伙儿都没法子。太傅闲下来之后,哄了一阵子,就眉开眼笑的了。” 靖王一笑,“说出去谁信?孟老四这么有孩子缘儿。” “孩子都喜欢太傅。”林筱风顿一顿,又补一句,“将士百姓,都喜欢他。” “嗯,那个妖孽,只要笑着,好声好气地说话,是个人都招架不住。” 林筱风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哭笑不得。 靖王开始关心实际问题:“孩子的亲人能不能找到?” “应该没问题。这一带,目前未见伤亡。有很多与亲人失散的,太傅吩咐下去了,只要还在,就能团聚。” “那就行。”靖王转头,望向帐篷里边,听着一大一小的言语,心绪有些复杂。 林筱风也望向抱着孩子轻轻拍抚的孟观潮,目光透着由衷的敬重、钦佩,“太傅这样的人,多一些就好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妨学着些。”靖王道,“和他一个德行的人多一些,他的日子就轻生些。” 林筱风望着靖王,忍俊不禁,“其实吧,您和太傅也就比我们大几岁的样子,说话怎么总是一把年纪的样子?最奇的是,我们也真把你们当长辈一样敬着。” 靖王笑笑的,“没法子。江湖地位在这儿呢。” 林筱风好一阵笑。相同的话,太傅也说过。 靖王则因无意出口的江湖二字念及一事,他走进帐篷,等到孩子睡了,被孟观潮安置在软榻上,轻声问:“和你相熟的帮派,你用不用?那些人,靠得住的,都有侠义心肠,办事立竿见影。” “自然要用。”孟观潮找到一个坐垫,扔到脚边,然后坐下,“人力财力物力,我都要他们帮衬一把。这种事,比硬仗还难得,一时一刻都耽误不得。” 靖王放下心来,“你要是这么说,我也要相熟的门派帮把手。人多好事。放心,一定不会帮倒忙。” “行啊。”孟观潮对他一笑,“我就知道,你这厮,就没有你的手够不着的地方。” 靖王笑着,问:“不是,你这是什么毛病?怎么总在地上坐着?”说着,手势极快地抚了抚孟观潮额头,“还行,倒是不烫。” “个乌鸦嘴。”孟观潮指了指样式简陋陈旧的桌案上的一摞公文、信函,“受累,帮我拿过来?” 靖王捧起一大摞公文,见毡毯有些潮湿,便寻了一张薄毯,帮忙铺在地上,这才把公文放过去,“那小崽子派人加急送来的吧?” 孟观潮没应声。 “累死你算了。” “有不少是关于赈灾的,你看看。”孟观潮挑出一摞公文,递给靖王。 “行。”靖王也就在他对面坐下,“有什么难办的事儿,你全跟我直说就行。这回不管认同与否,我都照你的章程来。再怎么着,你媳妇儿是我媳妇儿的好友,我不能让你在外头又病又累的,真累吐血了,我家那位不定怎么整治我。”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颖逸倒真是教夫有方。” 靖王横了他一眼,又轻轻地笑,转头瞥一眼孩子,问道:“这么说话没事儿吧?” “吵不醒。在水里漂了大半天,才到了那个小山丘上,累狠了。”孟观潮温声解释道,“有点儿动静其实更好,太安静了,他反倒会惊醒。” “这种孩子,没少遇见吧?” “嗯。”孟观潮一面看公文,一面慢条斯理地道,“昨儿救了一小女孩儿,叫囡囡,跟林漪差不多大,在房顶上待了一天多,作伴儿的只有家里养的大黄狗。我接她的时候,她就搂着大黄狗,说能不能一起救下。” “然后呢?” “自然要一起救下。”孟观潮说道,“她那条大黄狗,比官场好些人强了百倍,长得也好看。” 靖王撑不住,笑着摸出酒壶,喝了一口酒。 孟观潮继续道:“小孩儿挺可怜的,爹娘没得早,跟祖父祖母一起长大的。那老两口儿是真疼孙女——大水把三口人冲散了,他们先获救的,跪着求官兵,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孙女囡囡。那情形……” “幸好能团聚。” “嗯。有些人就没那份儿好运气了。”孟观潮摇了摇头。 “这差事,就是身板儿遭罪心里更遭罪的事儿。”靖王亦是神色黯然。灾祸之中痛失亲人的百姓,这一路,他已见过太多。他自认大多数时候都是冷心冷肺的人,却常有看不了的情形发生。 “只要有百姓需要,只要有可喜的情形,就值得。” “这倒是。”靖王又喝了一口酒,沉了片刻,岔开话题,“我一直没问过你,除了在庙堂的抱负,你有没有什么一直放不下又不能圆的心愿?” “心愿?”孟观潮想了想,“有。我想有一支自己的船队,在海上过几年逍遥自在的日子。” 靖王讶然,“真的?” “自然。” 靖王幸灾乐祸地笑,“这不是心愿,分明是做梦。” 孟观潮扬了扬眉,微笑,“未必。” 就这样,两个人一面查阅公文一面闲谈,谈及的话题,一时关乎要事,一时扯闲篇儿,至夜深,靖王才回了自己的帐篷安歇。 孟观潮看完公文,看了看熟睡着的孩子,坐到桌前,写信给皇帝。不外乎是回答一些加急折子该如何回复。 他跟皇帝说了,有拿不定主意的折子,就与苗维和原冲商量。可是,苗维和原冲经常意见向左,是以,到头来,皇帝还是要问他的看法,通过锦衣卫,与他信件不断。 这样倒也有好处,锦衣卫能顺道把他和靖王等人的家书一并带回帝京。 随后,他书写家书。 临行前答应过母亲,得空就写信报平安。 给母亲的书信,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只说赈灾诸事顺遂,请母亲放宽心。 给幼微的书信…… 他找出她之前的书信来看。她写给他的信很长,说完要紧的事,便细数身边值得一提的事。 给他的感觉,就好像他仍在家中,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和他闲话家常。 这让他心安,心里很舒坦。 离开时,也不是不担心的:小猫醒转至今,这是他第一次离家,她要独自应对很多事。母亲视她为女儿不假,可越是如此,有些事情,她越不肯麻烦母亲,定会独自斟酌、决定。 是十八虚岁了,可她又与常人不同,有两年的岁月,等于不存在。 在他眼里,理智上知道她有她的过人之处,平时却一直认为她是憨憨笨笨又娇娇弱弱的小猫。 但在眼下,她应对得很好,把手边事情打理得很妥当。 而信件末尾的言语,又让他生出莫大的欢喜、触动,她说:腕上珍珠链,如非必要,总不肯除下。风雨之中,盼君安好,早日回京。 真好。 他思忖多时,决定改一改惜字如金的习惯,与她讲了囡囡相关的事——在当下这个过于沉重的环境,他所能找到的相对而言算得轻松的话题,真的很少。 书写信件的时候,相思之情在心头翻涌。 幸好,此次别离的时日不会很长,过不了多久,他便能回家与她团聚。 妻子是怎样的存在呢? 于他,是义无返顾地倾心、温馨光景的爱恋、别离期间的思念. 三日后,徐幼微最担心的疫情,还是出现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康清辉记下的方子合用,随行的太医查过病症,再看看方子,基本上就能断定,随后熬药给患者服用,果然奏效。 随后,徐幼微派人事先送到灾区的药材派上了用场,孟观潮命官府以市价征用。 官府的人问运送、存放药材的人,来自何处,出自哪家。那些人却是含糊其辞,只说是来自京城,受人差遣行事。 官府的人又大着胆子去问孟观潮,是何方神圣未卜先知。 孟观潮听了原委,便知是幼微和岳父家不欲声张,因而淡淡地说管那么多做什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官府的人再不敢有二话。 孟观潮又吩咐下去:严令禁止任何药铺药草商贩私自抬高药材市价。毕竟,幼微命人送来的药材,绝大多数是市面上少见的,其余所需的药材,要走药膳局和征用药铺药商手里的存货。 康清辉一直不言不语地看着,心里很是宽慰。天灾无情,但终究算是有所准备在先,比起前世他所经历的情形,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为此,他吩咐心腹辗转将一封言简意赅的信件送到徐幼微手里,告诉她前世今生的差别,让她心安。 她做的事情不少,也不图什么,但是应该知道,所作的一切都不是无用功。 徐幼微看完康清辉的信件,心内稍安,随后,将信件付之一炬。留着这样的信件,对谁都没好处。 在她的记忆中,那一年的夏日,过得分外漫长,或许是阴雨连绵数日的缘故,或许是孟观潮不在家中的缘故。 京城的天气放晴之后,徐幼微开始频繁进宫:太后的病情明显更严重了,希望她每日进宫。 太后的用意,并不是要徐幼微每日与自己说话,而是多陪陪郁郁寡欢的皇帝。 徐幼微懂得,每日到了宫里,先与太后闲话一阵,随后便与皇帝说说京城、外面的事,在言语间有意无意地点拨、开解。 每每想到皇帝终究是要与母亲阴阳相隔,面临与至亲永远离散的痛苦,心里便难受得紧。毕竟,皇帝今年才十岁。 然而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做错的人,已经在付出代价,日复一日。 靖王妃闲在家中无事,便递牌子进宫,看望太后,自然是当即得到允许。 看到太后病重的样子,靖王妃心头已经,确定对方怕是熬不过今年了。私下里说话,她望着太后,半晌,摇头轻叹,“这又是何苦?” 太后回以的,只有脆弱的自嘲的一笑。 靖王妃问道:“还有什么心愿么?” 太后轻声道:“只想在撒手人寰之前,见太傅一面。我,欠他的,已非一句抱歉可言。” 靖王妃心里想着,原来你还知道对不起观潮,面上则是歉然道:“这就不是我能帮衬的了。” “我知道。”太后道,“但他始终要来一次慈宁宫,为了皇上。” 的确是。太后与太傅相识多年,以前也不曾让皇帝察觉到他们什么,到了太后病故之前,在情理上,太傅是该请安探病一两次,做做样子。 可是,他见了太后,除了膈应,还能有什么情绪? 靖王妃沉默许久,行礼告退。 离开宫廷的时候,时近傍晚,晚风袭来,已有些许凉意。 终于,这个漫长难熬的夏日将要过去。 靖王和孟观潮,即将回来。 ☆、第 070 章 已是秋日, 天空湛蓝, 阳光明晃晃的,璀璨、和煦。 万兽园里,皇帝和林漪正蹲在一只小豹子跟前, 絮絮地说着话。 徐幼微坐在游廊的棋桌前, 闲闲观望。 前一段日子, 与皇帝说话时, 他曾几次提起林漪, 夸她聪明、懂事, 又问,能不能让林漪休沐得空来宫里玩儿。 十岁的孩子,尤其一个正在努力让自己长大、懂事、勤奋的孩子, 好些话, 已经不会对大人说了,或是难为情,或是不想让对方担心自己。 想一想,皇帝才是真的小可怜儿,手足不相亲,没有年岁相仿的玩伴,自幼依赖的太傅离京在外, 至亲的母亲命不久矣…… 徐幼微征求过太后的意见,得到赞同之后,近日每次进宫都带上林漪。有时就像此刻,远远地瞧着, 有时则让顾鹤尽心照看,让两个孩子在一起谈天说地。 看得出,因着有了真正投缘的玩伴,皇帝心绪开朗了些。 至于孟观潮那边,赈灾、疫情相关事宜进行的都很顺利,到底是跋扈冷酷与体恤军民的名声并存,相关衙门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什么猫腻。 按理说,他和靖王早就该回京了,两个人却一再将回京日期延后,原由是要亲自查看防汛问题严重的地方:灾难之后,不少桥梁堤岸河道需要修缮甚至重建. 飒飒风中,孟观潮和靖王走在正在修缮的长堤上。 靖王说起太后的事:“听那意思是快不行了,怎么着也得回去见一面吧?” 孟观潮没听到似的,目光悠远地望着远方。 靖王存心给孟观潮添堵,“你要是想等她咽气再回去,倒也成。我只是担心,到时候宫里宫外乱成一锅粥,太后的丧葬恐怕都会变成一场笑话。” “不能够。”孟观潮笑微微地凝了靖王一眼,“除非有人趁乱生事。” 靖王斜睇着他,“用这种事难为那小崽子?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人?” 孟观潮端详着他,“你不是。”说完,取出小酒壶,喝了一口酒。 靖王听了,反倒不乐意了,“嗳,我想跟你吵一架呢,你别这么顺着我啊。” 孟观潮哈哈一笑,“贱骨头吧你?” 靖王作势要踢他,“你老毛病见好了,嘴怎么还这么毒?” 孟观潮轻巧地避开。 靖王仍旧不饶他,亦步亦趋,“给我打几下就饶了你。” 孟观潮笑意更浓,反过来作势要踢靖王,“做什么梦呢?你脑袋让门夹了吧?” 靖王又气又笑,“你脑袋才让门夹了!今儿不揍你一顿不算完。” 很罕见的,两个大男人嘻嘻哈哈地闹起来。 当晚,两个人在下榻的驿馆喝酒、谈笑,没让人服侍在侧。 靖王道:“明儿我就回去了。凡事得有个度,我掺和得太多,就算是打心底要帮你,别人却不会这么看。” 孟观潮嗯了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谁叫你自作孽。” 靖王笑着和他干了一杯酒才道:“我还就得这么自作孽。到如今,先帝的儿子,除了那小崽子,只有我活下来了。” 孟观潮笑着给彼此斟满酒杯,“知道你活着,不然我每日是被一只碎嘴糟糠的鬼缠着不成?” 靖王莞尔,又看一眼酒杯,“你这一阵,酒喝的太多了,克制着些。慎宇说,喝酒会影响药效。” “啰嗦。”孟观潮轻斥一句,神色却很温和,“你也没少亲力亲为地救人,回去之后,好生调养。” “不然呢?” “不然?”孟观潮一笑,“不然就像是往你骨头缝里灌了冷风,再塞一把铁砂。犯病的时候,骨头缝里都凉飕飕的,铁砂就跟被人往死里揉搓一般。” 靖王想了想,轻轻吸进一口气,喝了一大口酒,“那我回去是得好生调养。我可不想变成你这德行,难受不说,一犯病就没句好话。我要跟你似的,跟颖逸不就只剩掐架了?” 孟观潮莞尔。 靖王岔开话题,“这回,你找的几个江湖门派可没少出力帮衬。” “你那边不也一样。” 这情形是二人最欣慰的事情之一。 “不过,我顺带着发现了你一些猫腻。”靖王笑道,“近几年你广铺财路,自己没少赚,一些手持兵权的封疆大吏,还有几个门派,都因你有了丰厚的进项。怪不得,在这当口,一个个的都自发地出人出力又出钱。” 这件事,孟观潮倒是不介意跟靖王交底:“是弟兄们一起谋得的局面。 “国库空虚,实在给不了将士应得的奖赏,那些总督、总兵,赚的银钱全都贴补军需了。 “每到年关,我还要挨个儿贴补他们,不然一个个的还是穷得叮当响。 “至于那些门派,也要过日子,他们通过做生意过得好些,便能专心致志地跟别的帮派争地位,而不会因为手头拮据生事。 “都是世道不景气的缘故,待得国泰民安,哪里还需要如此行事。” 靖王听了,却是思忖良久,再看向孟观潮,眼中有着由衷的钦佩,说出口的却是:“有生之年,我可以看到国泰民安的好光景么?” “只要你愿意看到。” 靖王颔首,将酒杯斟满,敬了孟观潮一杯,“我愿意。真的。” 孟观潮笑了。 “往后,我就跟着你混吧。” 孟观潮却摇头,“不,往后你得死心塌地地跟着皇上混。” 靖王思忖多时,明白了孟观潮的用意,唇角缓缓上扬,“懂。”停一停又道,“我跟颖逸的余生,就交给你了。” 孟观潮听了,默默地斟满酒,由衷地敬了靖王一杯,“多谢。” 翌日一早,靖王离开驿馆,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静宁公主每日递牌子进宫,太后终是架不住,问过顾鹤,见他是无所谓的态度,便道:“那就让她进宫来吧。” 于是,当日下午,静宁公主见到了太后。 一看到病榻上的太后,静宁公主就吃了一惊,那分明已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太后示意她落座,沙哑着声音问道:“见哀家何事?”神色透着冷淡。 静宁公主道:“儿臣听闻太后身子不爽利,很是记挂,便想来看看您。” “不需与我说那些场面话。”太后语速很慢,“想求什么,直说。” 静宁公主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太后娘娘,儿臣想请您给我做主,我钟情太傅已久,就算到他府里做妾,也心甘情愿。父皇在世时,对我还是有几分疼爱的,曾亲口说过,我若遇到难事,可以请您成全。” 太后看着静宁,没掩饰眼中的嘲讽之色。先帝在世时,说的话多了去了,交代她的事情尤其不少,她又做到了几样?债多了不愁,她不怕再一次违背先帝遗愿。 出于这样的心绪,她的言辞便没了顾忌,全无以往的随和,“你想让我死之前传一道懿旨,成全你的执念?也对,在这个时候,谁若是抗旨不尊,定是不安好心,盼着我快些被气死。” “没有没有,”静宁公主忙道,“儿臣不是那个意思,绝对没有刁难太傅的意思。”让孟观潮背上那种罪名,她怎么可能忍心? 太后讥诮地看着她,“但我若如你所愿,你以为,他除了抗旨,还有别的选择么?” 静宁小声辩解道:“可这事情说到底,只是他身边多一个服侍的人……我又不会害他。他总不会不顾大局,不顾太后娘娘和皇上的颜面。” 太后看着这个糊涂得跟自己当初有得一比的人,气笑了,“裙带关系能影响到太傅心中的大局?看起来,你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 静宁困惑地望着太后。 “我真是不明白,你钟情他的,到底是什么?无双的样貌?文韬武略?” “都有。”静宁忙道。 太后牵了牵唇,“那他的心性呢?你怕是一无所知。” 静宁还真没法儿回答。孟观潮的性情,淡漠、冷酷、跋扈,却又在天下大多数将士心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她只知道,他是非常矛盾的一个人,别的,他从不曾给过她探究的机会。 太后凝着静宁,“太傅有狠毒的一面,能让你生不如死;却也有善良的一面,你看到了,甚至会觉得不可思议。” “……” “收起你的糊涂心思。你想要的,简直可笑,我断不会成全。而且,在我死之前,你再做张做乔的话,我留一道将你许配给不堪的人的懿旨,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全在你如何行事。” 静宁公主跌坐在地,面上的血色很快褪尽。她又走错了一步,离心愿更远了些。 “退下吧。”太后阖了眼睑。 静宁公主离开慈宁宫的时候,满脸是泪。不知情的宫人,还以为她是因为太后的病情而难过,却又都有些奇怪:静宁公主与太后,何时有了这样深厚的情分? 静宁公主不知宫人心绪,到了宫门外,站在路旁出神,随从来请她上马车,都被她一记冷眼吓得噤声。 遇到出宫回府的徐幼微,并不在静宁公主意料之中,但无意是个值得她欣喜的意外。 这么久了,孟府、靖王府甚至宫里的顾鹤,都做了巧妙的安排,让她如何都无法见到孟观潮的发妻,今日也不知是老天眷顾,还是那些人疏忽了,她终于可以和徐幼微言明心迹。 徐幼微被静宁公主拦住去路,也不惊讶,恭敬行礼后道:“殿下有何吩咐?” 静宁公主开门见山:“我与你有要事相商。” 徐幼微道:“殿下只管吩咐。” 静宁公主则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去我府中吧。” 想当然的语气,作为皇室的金枝玉叶,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可惜,徐幼微没有给她面子的闲情,“殿下大可长话短说,或是到我相熟的一个茶楼说话,不然,恕不奉陪。” 这位公主自回京之后,据徐幼微所了解到的情况,就没办过一件合常理的事儿。如此,她自然要防患于未然,不能让静宁掌握主动权。 “你好大的胆子!”静宁公主低声怒道,“竟然敢违抗我的吩咐?” 徐幼微笑容柔和,静静地看住静宁公主,语气不含任何情绪:“我不可以么?不理会你,又如何?” 静宁公主一怔,继而便是面色僵硬,终是道:“去你相熟的茶楼。” 在茶楼的雅间落座之后,徐幼微道:“殿下到底有何赐教?” 静宁公主看着徐幼微,看着那张绝美的却又显得特别单纯无辜的小脸儿,道:“我要嫁给孟观潮,你一清二楚。对此,你作何打算?” 徐幼微忍不住微笑,“对于你,我不需做任何打算。“ 静宁公主先是觉得自己被轻视了,随之而来的却是狐疑,“怎么说?” “没必要罢了。”一如既往的,徐幼微笑得单纯无害。 看着那张笑靥,就忍不住一点点撕碎!静宁公主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徐幼微稍稍扬了扬眉,笑容加深三分,由衷地道:“我能理解很多人的不甘。”很多女子爱慕孟观潮,不是口头那么一说,她目前已很清楚。 静宁公主到底是寻回了理智,想起自己来这儿不是泄私愤的,便言归正传:“我嫁入孟府,对于孟府,有莫大的益处,不论官商。” 徐幼微多看了说话的人两眼,“所谓的官商益处,对于孟府,有何助益?” 静宁公主忍不住自傲起来,“那些事,岂是你一内宅夫人所能明白的!” “如此,殿下是找错了人。”徐幼微说着,优雅地起身离座。 “你给我坐下!”不论有多大的前提摆着,静宁公主也压不住被一再顶撞的火气了。 徐幼微似是而非地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静宁。 静宁公主嗤笑:“若只论你我,你早死在我手里多少回了。到此刻还能活蹦乱跳的,不过是依仗着孟家、靖王府对你妥善的照顾。” “若只论你我,你就敢杀我?”徐幼微和声询问。 “杀了你又如何?”静宁公主打鼻子里轻哼一声,“不定何时,你就要沦落为罪臣之女。当初徐家拥立靖王的事情,你可别忘了。” “殿下就别说唬人的话了,徐家的事,也不劳你费心。”徐幼微心平气和的,“你自回京之后,做了多少手脚,我大致有数。但是,我并不在意。你知道,想嫁太傅的女子,一向不少。” 静宁公主挑眉,“所以,今日你是来跟我示威的?” 徐幼微觉得好笑,“并不是。想跟你几句心里话而已。” 静宁公主有了些许兴致,“说来听听。” “第一,对于意中人,你如何争取,只是你与他的事,全不需跟我找辙。第二,你所谓的倾心,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 静宁公主不满,“你指什么?” “你不了解太傅。”徐幼微道,“他在外忙着赈灾后续事宜,你却算计着如何进孟府的门,这实在是上不得台面了。我并不是心怀天下的人,却也知晓,在这时候,思他所思,想他所想,尽可能地帮他多做些事。殿下可知,道不同不相为谋?” 静宁公主蹙眉,“灾情刚起的时候,你和靖王妃就跳着脚地带头捐钱施粥,我凭什么要巴巴地跟在你们后头,给你们脸上贴金?” “原来,我和靖王妃只是为了名声才做那些。”徐幼微静静地看住静宁。 静宁被看的久了,发现对方的眼神不含一点情绪,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或物件儿,她心里非常不舒服,要竭力克制才不发火。 “那么,太傅、靖王又为何亲自赶去赈灾?”徐幼微认真地问道。 “那情形,谁肯去?”静宁对着徐幼微的眼神,边思索边说道,“情形好了,要收拾许久烂摊子,情形不好,不是染了时疫,就会背上罪名,官员们自然都要躲着。他们两个除了亲自上阵,还能如何?太傅是责无旁贷,靖王则是急于表现。” 徐幼微失望地摇了摇头,“太傅并非找不出代替自己前去的重臣,他只是记挂着受灾的百姓,想快些对百姓伸出援手。两军阵前,他从来是冲在最前方的那一个,而天灾,要比最凶险的仗还难打。对将士,对百姓,孟观潮从不会有任何算计。” 静宁抿了抿唇,因着被委婉地数落暴躁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除了认得他,口口声声钟情于他,还有什么值得一提?”徐幼微牵了牵唇,“你所谓的钟情,简直是辱没他。” “反了你了!”静宁公主横眉怒目,抬手去抄手边的茶盏,然而手刚碰到茶盏的时候,便被一颗圆溜溜的东西击中,立时疼得缩回了手,敛目揉着手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击中自己的居然只是一粒花生米。 同一时刻,静宁身侧的两名侍女抽出袖中匕首,齐声斥道:“大胆!” 侍书怡墨则是不动声色,只是稍稍调整了站姿,侍书与二人对峙,怡墨则只留意着徐幼微。 一时间,室内杀气腾腾的。 徐幼微毫无所觉的样子,云淡风轻地道:“殿下日后好自为之,若再给太傅平添纷扰,我,就不客气了。” 静宁冷笑,“不过是狐假虎威。单凭你,能将我怎样?” “有可用的人脉,不用才是傻瓜。”徐幼微悠然一笑,“你若不用公主的身份压人,我识得你?” “他不过是看中你的样貌才娶了你。待得你年老色衰时,我倒要看看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徐幼微觉得好笑,“我年老色衰时,你能好到哪儿去?这种孩子气的话就免了吧。” 静宁心烦到了极点,想让眼前人快些滚,却又清楚,自己的心愿还需好生周旋,不到最后一步,不能与之翻脸。 徐幼微慢悠悠地道:“改日,我要向太后请一道赐婚懿旨——将你送到番邦和亲的懿旨,你说可好?” “你!”静宁腾一下站起身来,带的近前的茶盏摔落在地,切齿道,“你敢!” “我说到做到。”徐幼微语气和缓地道,“请了懿旨,我不会昭告天下,只是个握在手里的把柄,最终是否销毁,要看你肯不肯安生下来。” 其实,懿旨已经在徐幼微手里:离宫前她去看了看太后,太后说了静宁找过自己的事,问她作何打算。 她斟酌之后,便问太后能否给她一道兴许永不会公之于众的懿旨。 太后当即明白过来,笑了,倒是少见地有了兴致,亲自书写懿旨、盖印。 静宁眨了眨眼睛,发现徐幼微这人奇得很:言语明明是对人亮出了明晃晃的刀子,竟仍是一脸无辜的德行。气得她肝儿疼。 “奸诈小人!”她从牙缝里磨出这一句。 “你觊觎我夫君多久,我就用懿旨压你多久。”徐幼微笑了笑,“告辞。”语毕转身,款步离开。 静宁望着她离开,望着轻轻摇晃的门帘,良久,跌坐回座椅,大哭起来. 徐幼微回到家中,与太夫人说了晚归的原因。 太夫人笑问:“怎样应付她的?” 徐幼微照实说了。 太夫人笑开来,“你啊,蔫儿坏蔫儿坏的。” 徐幼微笑得现出几颗小白牙,“也是没法子。她要是只与我这样那样的,也罢了,权当解闷儿,可她不同于别的女子。不拿捏住她,说不定哪日会找到您面前。” 静宁公主真的不同于任何女子,就算太夫人是认可男人三妻四妾的心思,也决不能接受静宁进孟府的门。 “也对。”太夫人道,“有了杀手锏,静宁公主就不敢再上蹿下跳了,早些清净了也好。毕竟,日后还有不少事情。” 徐幼微点了点头。 转过天来,徐如山来看女儿,闲话时道:“罗谦这一阵,升了三次官,如今在钦天监是一把手,再不会受窝囊气了。” 徐幼微很为罗谦高兴。 “他去找过我几次,让我带话给你,感谢你对他的知遇之恩。” 徐幼微一笑置之。 徐如山则道:“你别不吭声,跟我说说,怎么会事先张罗起那么多事情?” 徐幼微早有准备,道:“您还记得林漪如何进了孟府的门么?” 徐如山听妻子女儿说过,因而颔首。 “这次也是大同小异。我总是梦见有灾情,连大致的日子都一清二楚。这次更奇的是,有个人与我一样,他是心系百姓的性情,没法子直接见到太傅,便设法与我相见,说了原委。就这样,一步一步的,在他提点下,我就事先做了些准备。”徐幼微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善意的谎言,“关系太大了,我也是在赌,希望是假的,却又怕极了是真的,为此,便请您帮衬我一些,从钦天监入手,让朝廷早一些防范灾情。” 徐如山听了,初时释然,随即就生出新的疑问:“那个提点你的人是谁?你为何不直接告诉观潮?” 徐幼微道:“提点我的人,我认识,但是不愿意让任何人知晓。我答应了,不能食言。 “至于告诉观潮,自是不可行的。那种事,我与他照实说了,他应该也相信,但很多情形就不是自然而然的了,会有人因为他的举措说他莫名其妙。 “他的性子,您是知晓的,绝不肯利用钦天监做文章——他只相信事实,不信莫须有的预言,不可能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就命人安排钦天监做铺垫。” 徐如山缓缓颔首,继而又笑,“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却又像还是一头雾水。” “弄那么清楚做什么?”徐幼微对父亲耍赖,“事情办成了最重要。” “也是。没坏处就行。”. 靖王回到京城,先进宫复命。 皇帝一改往日的疏离,笑着让他落座、喝茶,随后,抛出了一大堆问题,都是关乎他的太傅的。 靖王也一改以往在皇帝面前的寡言少语,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孟观潮亲自救百姓的事,也不隐瞒他的病情,“好不容易将养的见好了,到了灾区没多久就又犯病了,等他回来,让宁夫人看看,尽量给他琢磨出个更好的方子。” 皇帝听了,忧心不已,“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停一停,又道,“你呢?还好吧?四叔说,你也没少在水里泡着。” “没事,调理一阵就行。”靖王细细地打量着皇帝,“我怎么瞧着,你像是瘦了不少?” 皇帝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每日发愁,能不瘦么?” 靖王哈哈地笑起来,“说的跟真的似的。” 皇帝横了他一眼。 “得了,我知道你愁。我想给太后娘娘请个安,能不能跟我一起前去?” 皇帝略一思忖就点头,“好啊。难得你有这份儿心。” 兄弟两个一起去了慈宁宫,见到太后,靖王瞧着她的病容,心绪复杂。 太后倚着床头,看着他们,唇角噙着笑,问起在外的情形。 靖王就好声好气又绘声绘色地跟太后讲述。 “那么苦……”太后唏嘘不已,“太傅他……” “他还不错。”靖王又事无巨细地讲起在外对孟观潮的见闻,说起了那个被观潮哄着入睡的小男孩儿,说起了听说的囡囡与大黄狗的事,也说了大雨如注之中,孟观潮带着官兵涉水而过,寻找受困的百姓。 这些是他愿意且有意说的。已经是将死之人,多点儿良知,多一些对孟老四的了解,没坏处。话里话外的,他也并不掩饰对孟观潮更多更深的了解带来的更进一步的欣赏、敬重。 太后敛目听着,渐渐的,神色变得格外痛苦。 皇帝以为是病痛所至,连忙亲自服侍着母亲躺好,又一叠声唤太医。 这样的情形,靖王瞧着,倒是少见地对皇帝生出了一些不落忍,对太后么……还是没情绪,就那么冷眼瞧着. 时光荏苒,日复一日,无声而平静地逝去。 静宁公主不想承认,自己被徐幼微轻轻松松地收拾了,却不得不承认。因着被送到番邦和亲的可能带来的恐惧,她再不敢往孟府的人跟前凑,老老实实地留在公主府。 偶尔气急了会忍不住嘀咕:孟观潮,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妻子,看起来是一只漂亮无辜的波斯猫,其实是一只小狼崽子,歹毒得没边儿了。 离中秋节近了,风中金桂飘香。 徐幼微每隔一日带林漪进宫,逗留整日。太后的情形愈发不好了,在如今,要用虎狼之药减轻过于严重的疼痛。 在宫里,徐幼微的心绪总是十分复杂,回到家中,对孟观潮的思念,如三月劲草一般疯长着。 那份思念,是深入骨髓的想念与担忧所至,亦是前世今生对他所有的感情累积而至。 十月十四,什刹海别院的管事来禀:“别院一些地方需要修缮。之前因着灾情,小的们尽力自己想法子,但是没修好。眼下没事了,也就大着胆子来禀明夫人了。” “我去看看。”徐幼微交代完,知会过太夫人,坐马车去了什刹海。 她听李嬷嬷说过,什刹海这所别院,是孟观潮置办的第一所别院,不知是不是与原冲一起忙活的缘故,彼时兴致颇高,花费了很多心思。虽然,绝大多数日子都闲置着,他连住几日的工夫或闲情都没有。 徐幼微没想到的是,她刚到别院,孟观潮就回京了。 他先回到府中,去母亲房里请安。 太夫人笑着叹气,“要是早一些回来该多好?幼微刚去了什刹海别院。” 孟观潮只是一笑。 “等会儿我就派人唤她回来。” “不用。”孟观潮说道,“我换身衣服就去宫里复命,估摸着还得给太后请安,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没必要耽搁她处理事情。” 太夫人想了想,颔首道:“好。那就这样,你回来的时候,幼微要是还没往回返,你要是还有精气神儿,就去接她一趟。这一阵子,你辛苦,她也不轻生。” “成。听您的。” 太夫人起身,携了儿子的手,亲自送他回卿云斋,一面仔细打量他,一面关切地嘘寒问暖。 “爹爹!”林漪小鸟一般跑过来。 孟观潮立时笑了,俯身对女儿张开手臂,将她捞起来,抱在怀里,“闺女,想爹爹了?” “想!”林漪明明灿烂地笑着,眼中却闪烁出水光。 孟观潮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脸儿,“这叫喜极而泣。” “嗯!爹爹说的是。”林漪爱娇地搂住父亲的颈子,亲了亲他的面颊,又担心地问,“爹爹抱着我累不累?我长高了,也长胖了。” 孟观潮哈哈一乐,拍了拍她的背,“你这点儿斤两,还想累着爹爹?” 太夫人和林漪随之笑出声来,随即,后者伸出小手摸着他的面颊,很心疼地道,“爹爹瘦了。” “年岁大的人,瘦一些是好事。” 太夫人抬手拍在他背部,“胡扯什么呢?二十六岁就年纪大了?那我们这岁数的岂不是活成妖精了?” 父女两个大笑。 孟观潮与母亲、女儿说笑一阵子,匆匆洗漱更衣,去了宫里。 皇帝一如每日下午,在御书房听人讲算经,听得顾鹤微声通禀,立时抛下书卷跳起来,撒腿就往外跑,把讲经的人吓得一愣一愣的。 皇帝远远看到身着大红官服的孟观潮,也不吭声,只是飞跑向他。 孟观潮停下脚步,等在原地。 皇帝二话不说,和小时候很多次一样,猴到自己的四叔身上,紧紧地勾住他肩头。 “还好么?”就像女儿跑向自己的时候一样,孟观潮心里暖暖的,语气就格外柔和。 皇帝点头,又摇头,末了把下巴搁在他肩头,轻声道:“四叔,我可想你了,你总算回来了。” 孟观潮抱着怀里小小的少年,“去哪儿?” “南书房。”皇帝可不管自己的形象,更紧地猴在他身上,“四叔抱着去。” 孟观潮轻轻地笑,“行啊。”他知道,自己回来,只是让皇帝的难过担忧减少些许而已,慈宁宫那位,会成为皇帝一段日子的阴霾。 到了南书房,两个人公务私事混在一起说,过了小半个时辰,皇帝很懂事地道:“四叔刚回来,先回家,好生歇息三两日。” 孟观潮却问:“太后娘娘如何了?” 皇帝神色一黯,“娘亲病得更重了。”说着话,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孟观潮,“四叔,你可以去看看她,宽慰她几句么?你的话,娘亲总是听的。” 孟观潮说好。 “那我陪你一起去。”皇帝动作利落地走到孟观潮身边,握住他的手,摇了摇。 孟观潮也说好。 到了慈宁宫,皇帝和孟观潮相形到了太后病榻前,行礼问安。 太后看到孟观潮,眼中闪过真实的喜悦,命人赐座上茶,又吃力地坐起来,倚着床头和一大一小说话。闲话一阵,便打发皇帝离开,“去听课吧。你四叔刚回来就偷懒,怎么成?” 皇帝乖乖地笑着称是,辞了二人,回了御书房。 太后对服侍在侧的人打个手势,示意她们到外间。 近来,这些特地安排的宫人已经基本上全部奉行太后的意思,而在此刻,却是齐齐望向孟观潮,见他颔首之后,才恭敬地行礼退下。 孟观潮站起来,神色平静地望着太后。 太后审视着他的神色,语气艰涩:“你,消气了没有?” “谈不上那些。” “我就是个瞎子、疯子、傻子。”她说。 孟观潮牵了牵唇,不置可否。 太后眼中噙满了泪,吸了吸鼻子,轻声道:“自事发到今日,我每一日都是生不如死。起先,是因为恼恨,在如今,只有歉疚,悔恨。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寒儿。” 孟观潮不语。 “我的日子,不多了。却没什么不放心的。”太后道,“我这样的人,纵使活下去,也迟早会成为寒儿的软肋,不定何时便又要犯下大错。如此,早死了也好。寒儿没了隐患,你清净了,我解脱了。” 孟观潮仍是默然以对。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太后擦去滑落到面上的泪,“而你,压在心里的话,不妨说出来。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却晓得你是怎样的性情。有些话说出来,心结可能也就打开了。” 孟观潮望着着她,终于出声道:“只有这些?” 太后点头。 孟观潮似笑非笑的,“倒是我想多了。我之前怀疑,你又要出幺蛾子。” 太后自己也没想到,闻言竟笑了,“怎么可能。除了犯蠢的那件事,我脑子还算正常。” 孟观潮和声道:“我没心结。归根结底,是先帝把皇上托付给我。如今想来,先帝驾崩之前,有些事我是做过了,譬如除掉先帝安排的其他的辅臣。你从那时起,心里就不踏实了吧?” 太后很诚实地点头。 “这就是了。”孟观潮凝视着她,“我做过的一切,你多担待。你做过的一切,我理解。” 太后的眼泪又一次掉落。 孟观潮拱手行礼,步履如风地离开。得知幼微还在别院,径自策马去往什刹海。 对于太后,他所能做到的,也只是几分理解。 常年在深宫的女子、孩子,地位越高,越容易钻牛角尖,选择了哪条路,必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以为太后会是个例外——可是,谁叫你那么以为了?谁叫你在某种程度上信任她了? 反过来,太后也一样,祸闯完了,要面对的就是他的翻脸无情,和日复一日的生不如死。 日子还要过下去,且要更好地过下去。如此,终将成为过去的人,他不记恨,也不宽恕,长久地搁置就好. 徐幼微从马厩中选出一匹枣红色骏马,上马后吩咐侍书怡墨:“你们或是逛园子,或是喝茶吃点心,都可以。我去红叶林里转转。” 侍书怡墨笑着称是,“那奴婢就光明正大地偷懒了。” 徐幼微笑着上马,直奔后园。 刚刚交代完修缮的事情,看堪舆图的时候她才知道,红叶林几乎占去了后园一半的面积。管事说,林子尽头是三间房,房间里面放着四老爷历年来的文章画作。 她立刻问自己能不能去看看。 管事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得却更加和善,说夫人自然能去,四老爷早就交代过,这里的一事一物,夫人都能过目、处置。 她满心懊悔:怎么没早些来这里? 她怀着迫切的心情策马到了后园。 林中有三条宽阔笔直的林荫路,按照管事先前说的,她选择了居中那条。 轻快迅速的马蹄声中,阵阵秋风袭来,让她心情无端地明朗许多。 她抬眼望向高大的树木,连带地望见被树木隔成一条的湛蓝天空,眯了眯眼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来到三间小屋前。 室内外有固定的仆人一早一晚过来打扫,其余的时间,没人服侍。 她用了些力气,推开紧闭的房门,走进去。 室内有淡淡的书香、花香——窗台上的花瓶中,盛开着颜色各异的香花,以花香代替熏香。 书架、书柜都不算大。书架上摆着的书,更像是做样子的,全不符合他平时阅读的喜好。 她打开书柜,见上方是似乎很随意地堆放在一起的画轴,下方则是一摞摞写满字的纸张。 “这个人……”她摇头嘀咕着。怎么能这样怠慢这些笔墨呢? 她逐一取出画轴,展开来观赏,便看到了他年少时画过的兰、竹、花鸟、山水、猫咪。 最让她意外且惊喜的,是两幅小老虎、小豹子的画。两个小家伙跟大猫似的,憨态可掬,看背景,分明是宫中万兽园一角。 这些画作,哪一幅拿出来,都与她珍藏的月下花鸟不相伯仲。 少年孟观潮,当真是光风霁月。 生平第一次,她有了如获至宝且要全部据为己有的心思。 但是,那样不大好。偶尔,他也会想回顾一下过往,说不定,每一幅画作,都能让他想到一件往事。 那……好吧,明明不应该,但她真的肉疼的很,非常不情愿地把画作放回去。 随后,她取出他昔年所作的文章。 看了几篇,唇边的笑意就没散过。 他写过的文章,有规规矩矩的,有表述抱负的,也有言辞辛辣之至的,更有纯属玩儿文字技巧的制艺。 单纯玩儿技巧的,给她的感觉,就像是顶级绣娘手里的一件衣服,把对接镶掐的技巧做到了极致,难得的是还能言之有物。 她忍不住想,往后就算这位爷改了坏脾气,也要记住,一定不要跟他斗嘴吵架——八个她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想把她绕得晕头转向,容易得很。 不佩服是不行的。 她选出了自己格外喜欢的两篇,又按照顺序选了几篇,找出一个公文袋收进去,要带回家细细地看。 走出室内,回手带上房门,瞥见门口有一把折伞,顺手拿起来——万一下雨了,把手里的宝贝淋湿了怎么办?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往回返的路上,天气晴好,一如来时。 瞧着天色还早,她跳下马,把折伞挂在马鞍桥上,抚了抚马儿的鬃毛,“我们溜达回去吧,我看看咱家四老爷的文章,你可以边走边玩儿,吃点儿草。” 马儿很乖顺,并没像随风一样淘气地跟她起腻、故意打喷嚏。 见马儿乖乖地跟随在身后,她愈发心安,拿出公文袋,抽出一篇文章,边走边看. 孟观潮赶到别院,就听管事说了幼微的去向,当即策马寻到后园。 到了树林外缘,他将马交给随行的小厮,“带着其余的人回前面。” 小厮称是而去。 他信步踏上林荫路,负手前行没多久,便看到了幼微。 她穿着一袭月白深衣,腰封将纤细的腰肢勾勒出来。 面容微垂,不妨碍他看出她清减了几分。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手中的纸张,视线灵动地游转。 不出意外,那应该是他存放在此间的文章。年少时有闲情,偶尔会为了一片文章几日不眠不休,那年月的自己,真不乏闲得横蹦的时候。之所以保存下来,只是为了一些在当时灵光一现所得的技巧、感悟。 对于做文章,他有时也是很矛盾的:非常腻味八股的条框、局限,但另一方面,倒也乐得把那些条框局限琢磨透,权当手艺活儿了。 他倒是没想到,幼微也会喜欢这类东西,还……喜欢得眼角眉梢都含笑,根本没察觉到他正走向她。他原本以为,她会立时三刻带走的,是他历年来的画作。 她喜好怎么一会儿一变? 幸好东西都是他的,不然,真要自干一碗老陈醋了。 渐渐地,他心境平和安静下来,缓步走向她期间,细数着结缘至今的点点滴滴。 已到如意时,过往的煎熬,在回忆中便是锦上添花。 所以,这是他很愿意回顾的。 他的小猫,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恃宠生娇,一直按照他的意愿,在学在尝试很多事,不声不响的,从不说辛苦。 其实,他又当真给过她什么宠爱? 一个月少说要有十来天不能回房,但凡遇到大事,便是他气得找不着北需要冷静的时候,不能见任何至亲至近的人,见了一准儿没好脸色更没好话。 她都了解,也都纵着他。从不曾抱怨。 离家这么久,她和母亲安安生生地留在家中,有条不紊地循着他的心思做了太多的大事小情。从不曾邀功,信中只是一笔带过。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缺点在哪里,发妻会因自己吃的苦又有哪些。都是无形的,可如果换了任何旁的爱计较的人,便不会有今时今日。 可是幼微,这一切的根本,还是只出于喜欢么? 对于她,他早已知足,很多时候也完全不能知足。 遐思间漫步前行,他留意到慢悠悠的马蹄声消失了,忙抬眼望去。 徐幼微正困惑、惊喜交加地望着他,留意到他的视线,急匆匆拎起衣摆,快步跑向他。 他在脚步顿住之后,加快脚步迎向她。 徐幼微直直地扑进他怀里,呢喃一般地唤道:“观潮?” “嗯。”他抚着她修长的颈子,俯首吻一吻她头顶的发丝,“小猫,我回来了。” “孟观潮。”徐幼微双臂紧紧地搂住他,下一刻便和他拉开距离,睁着大大的漂亮的眼睛,问,“你怎么不出声喊我?你……”她眨了眨眼睛,显得惶惑不已,“是我出了什么错处,还是你……” “傻小猫。”他万般怜爱地把小妻子拥进怀里,紧紧的,“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瞧着你全神贯注地看东西,没忍心打扰。” “哦,那就好。”徐幼微仍是挣脱了他怀抱,和他拉开距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眼中有了泪意。 “怎么了?”孟观潮手势温柔地抚了抚她眼角,打趣道:“夏日没在一起,你就捡起了哭鼻子的本事?” 徐幼微却不回答,而是踮起脚尖,双臂缠扰住他肩颈。 “好了,好了,乖。”孟观潮柔声安抚着,下巴亲昵地蹭着她额头、面颊。 “我只是太高兴了。”徐幼微轻声道,“也,太想你了。”《 》 【全文完结】 ☆、第 071 章 “我也想你。”孟观潮抱紧了怀里的人, 温柔低语, “想得抓心挠肝的。” 徐幼微绽出甜美的笑靥。在他怀里腻了一会儿,转头唤上马儿,与他一起走在林荫路上。 孟观潮一臂拥着她, 空闲的一手握住她的小手。 “外面的事, 都安排好了?”徐幼微问道。 孟观潮嗯了一声, “老五和苗维选出了两个得力之人, 两个人赶过去交接之后, 我看了三两日, 的确是办实事儿的做派,就放心了。” 徐幼微很为他高兴,“这次随行的金吾卫、锦衣卫, 也是功不可没吧?” “的确。”孟观潮眼角眉梢有了笑意, “一个个的,不论是为了什么前去,到了灾区,都是不遗余力,尤其康清辉、林筱风,得给他们记一功。” 徐幼微并不意外,“你看中的人, 自是差不了。” 说笑着往前走了一阵子,徐幼微担心他累,建议道:“我们骑马出去吧?” 孟观潮笑着说好。 于是,夫妻两个先后上马, 共乘一骑。 徐幼微说了整治静宁的事。 孟观潮笑出来。 徐幼微半开玩笑地道:“喜欢你的人,算是被我灭了一个,作何感想?” “与我无关。”孟观潮笑道,“不相干的人的所谓喜欢,我才不要。” “那你要什么?” “有你喜欢,便足够。” “可是……”徐幼微敛目,握住他把着缰绳的手,“我,不喜欢你了。” “嗯?”孟观潮立时拧眉,怀里的人却慢悠悠地继续道: “如今,我爱你。” “小猫……”莫大的喜悦占据了他心海,他板过她身形。 终于,他等到了。 徐幼微主动吻上他。在被他炙热的气息迫得透不过气之前,轻轻地推开他,然后看着他,少见地俏皮地眨了眨眼,“两个字换成一个字而已,可是,有了好些不同。” 是真的,有了好些不同。本该全然信任他的时候,也会瞻前顾后;本该视为小事的事情,也会患得患失;本该心安理得的事,也会生出忐忑——比如这次灾情的事,总怕他察觉到什么,从而疑心她不是全心全意待他。所以,在林荫路上看到他垂眸思忖的模样,竟有些彷徨无措,怕极了他察觉到了端倪,所以不悦,所以没有及时唤她。 他是不信神佛的性情,却不排斥一些奇闻异事。如果彼此前世的情形稍稍好一些,她都会告诉他,尝试着让他相信她对一些事情的所谓先见之明。 可是,前世那般情形…… 她的经历倒也罢了,她做不到回顾并告知他前世生平。 重生越久,想起前世的时候越少,可每次想起,对他的心疼只有更深更重。 不要,也不能让他知晓。 就想这样过下去,就想让他做这样的,绝无仅有的孟观潮。 她爱的孟观潮。 孟观潮不知妻子心里的千回百转,笑问:“怎么说?” “就是好些事情都不一样了。”徐幼微如实道,“喜欢的时候,也担心一些事,却相信你无所不能,现在却知道,你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管什么事,都怕你会出岔子,而每次听到好消息,又都会打心底以你为荣。” “不管什么事,都怕我会出岔子?”孟观潮蹙了蹙眉,“那你岂不是要经常担心我喝酒、喝水的时候被呛死?” “乌鸦嘴,闭嘴。”徐幼微又气又笑地掐了掐他唇角,“要是到了那地步,我岂不是把你当傻子了?孟观潮,你这是埋汰谁呢?” 他眼中笑意更浓,再一次的,紧紧的,把她拥到怀里,“我也爱你。谢谢你。” 谢谢她的好转,给他生涯注入最璀璨的一道光; 谢谢她的陪伴,让他枯燥无趣的时日中增添了数不清的温馨欢笑及至极致的快乐; 谢谢她在结发为夫妻之后,仍旧愿意进一步了解他,否则,不会有今日的—— 相爱. 夫妻两个回到家里,走进垂花门,便看到四娘拎着裙摆小跑过来。 “小叔!”四娘笑容璀璨,“您可算回来了。” 孟观潮笑微微地打量着她,“你倒是过得真不错,起码胖了五斤。” 四娘轻笑出声,走上前来,给小叔小婶行礼,随后道:“我就说,小叔一定会打趣我。” 徐幼微则斜睇着孟观潮,“四娘以前太羸弱了,我和娘好不容易才让她长了点儿斤两。”说着携了四娘的手,“我们不理他。眼下这样,其实还有些偏瘦。”这是实情。 “我随口说一句而已,怎么就嚷着不理我了?”孟观潮对四娘道,“她怎么变成这样儿了?” 四娘揽着徐幼微的手臂,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小婶婶向着我而已。” 孟观潮笑了,“我听你小婶说,你苦练了一整个夏天的字?” “是。”四娘道,“我的字没打好基础,不好看。夏日能帮祖母、小婶婶的也有限,就把空闲的时间全用来习字了。有小婶婶指点着,有了些进益。小叔,回头您瞧瞧?” “自然。”孟观潮说道,“等字写出门道,跟着你小婶习水墨画。” 四娘双眼一亮,转头看着徐幼微,“我可以么?” 徐幼微笑道:“当然可以。早就跟你小叔说好了。”是在往来信件中,她与他提及的。 四娘满脸喜悦,“那太好了。谢谢小叔小婶。” 孟观潮笑道:“你不是会酿酒么?给我酿几坛桂花酒。” “好啊。”四娘因此雀跃不已,又道,“我还要酿几坛果子酒,小婶婶可以用来款待女客。” “也好。”徐幼微转头打趣孟观潮,“我教四娘习水墨,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孟观潮一本正经地道:“我要不提起,你可能就忘了。” 徐幼微:“……” 四娘和侍书、怡墨忍俊不禁。 到了太夫人房里,大夫人、二夫人已经带着二娘、三娘、孟文麟过来了,见到孟观潮,齐齐笑着起身见礼。 孟观潮对两位嫂嫂还礼,和侄女、侄子打招呼。 他看得出,长房、二房的人没了先前的丧气,已经接受了现状。 晚间,一家人坐在一起用饭。 大夫人与孟观潮说起内宅的事:“我一直念叨着,让四弟妹主持中馈,可她如何也不肯。四弟,快说说你媳妇儿,别纵着她偷懒。” 其余的人都善意的笑了。 孟观潮看了太夫人一眼,笑道:“本就不是她的差事。家里的事,就该你管着,若是事情多,只管让我二嫂和三个侄女帮衬着。” 大夫人、二夫人听了不由动容。观潮的言下之意,是让二娘、三娘、四娘学着打理家事。 四娘也罢了,这孩子的去向,看那意思是自己做主,至于二娘、三娘,观潮分明是为了她们出阁有所准备才这样说。儿女的婚事,如今真是压在她们心头的一块巨石,得了他这样的准话,一颗心可以放下了。 一时间,妯娌两个眼角微湿,以茶代酒,敬了孟观潮一杯。 用过饭,说了一阵子话,众人各自回房。 孟观潮回到卿云斋,眉宇间的疲惫就掩饰不住了,坐在东次间的太师椅上,一动也不想动的样子。 徐幼微唤人备好水,取出新给他做好的寝衣,转到他面前哄他:“去洗个澡,会觉着舒坦些。” 孟观潮嗯了一声,慢腾腾地下地。 徐幼微又是心疼又是笑,挽着他的手臂,送他到净房,“我服侍太傅沐浴?” 孟观潮轻笑,“省省吧。我媳妇儿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这不是怕你在浴桶睡着么……” 孟观潮笑出声来,轻而易举地把小妻子拎到门边,“不能够。该干嘛干嘛去。” “……烦人!”徐幼微连鼻子都皱起来了。 孟观潮笑得更欢,亲了她一下,末了微声道:“做什么非要帮我沐浴?哪儿是你没看过的?怎么,忘了?” “……人怎么能坏到你这份儿上?”徐幼微咕哝着落荒而逃,差点儿撞到门框。 他哈哈大笑。 确定幼微去了次间,他才慢慢宽衣。 难得她想开了,要在这种时刻伴着他,又怎么会不愿意。可是不行啊,在外难免被东西碰一下剐一下,痕迹却还没完全褪去,没必要让她看到。 想到她刚才的样子,他的唇角就又扬了起来. 靖王此时也在笑:妻子在学着给他做衣服,笨手笨脚的样子,委实有趣。 靖王妃不乐意了,用妩媚的大眼睛斜睇着他,“你再笑,我可撂挑子不干了啊。” “本来也没指望你能学会。”靖王笑道,“你那脑子,只是赚钱时灵光,别的事不行。” 靖王妃嘴角抽了抽,“瞧不起我?” 靖王拿过她手里的活计,信手扔到一边,在她抱怨之前,把她搂到怀里,安置到膝上,双唇点了点她的唇,“有那份儿心就够了,何必受那份儿累?” 靖王妃抿唇笑着,手臂绕到他颈间,端详他片刻,柔声道:“萧寞。” “嗯。” “你这次回来,我觉得你打心底静下来了。” “对。”靖王搂住妻子,轻轻地晃着,“如你所愿,我想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 “看出来了。”靖王妃由衷地笑了,“能告诉我原由么?” “自然。”靖王无意识地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温柔、和缓,“离京在外的时候,看到了太多事,可看的最多的,是孟老四这个人。 “我终于明白,他手中的军心、民心究竟是如何得来。 “面对将士、百姓的时候,他只有一颗赤子之心。 “这样的人,地位是不可撼动的。而最重要的是,我打心底地敬重。 “为人、为人臣至此,他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全看他稀罕与否。 “萧家的人,便是算上我朝历代帝王,也没有如他一般惊才绝艳且心怀天下的人。 “既然如此,我还争什么?又能争到什么? “与其徒做无用功,倒不如为江山社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靖王妃听了,欣慰地笑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孟老四是爱兵爱民之人。”不少人眼中经商的人,好不到哪儿去,可商贾全都认可的人,绝对错不了。 靖王笑得有些落寞,“可惜,何为爱兵爱民,何为军心、民心,以往我只是一知半解。” “如今明白了?” “明白了。”靖王吻了吻她鬓角,“真明白了。” 靖王妃逸出舒心之至的笑容。 靖王吻了吻她的唇,“身子骨真的好了?” “嗯。”靖王妃笑盈盈点头,“如今每日调息打坐,偶尔还会和之澄、幼微一起到护城河遛遛马,情形好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那么——” 她素手轻抚着他下颚,“那么,我们可以斟酌一下,几时添个小娃娃。” 只听这样的言语,靖王的笑容就变得格外柔软,却仍是很理智地道:“等宁夫人亲口证实了,再说这事儿也不迟。”. 孟观潮歇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回到家里,心神放松下来,终于可以安心入眠。 徐幼微陪着女儿做完功课,又说笑一阵子才回了正屋。 洗漱歇下时,她在柔和的灯光影中,凝视着观潮的睡颜,好一会儿,轻轻地在他额头印下一吻,熄了灯。 在他身侧躺下,他便将她抱到怀里,语声含糊而沙哑:“小猫?” “嗯。”她寻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睡吧。” “是得好好儿睡一觉。”他吻了吻她的唇,“等我缓过来,你再跟我找补。” 找补什么啊?她忍不住笑了,依偎到他怀里,安然地阖了眼睑。 一早,孟观潮醒来的时候,发现妻子已经不在身边,扬声唤道:“小五?” “嗯?来了。”伴着轻快的应声,徐幼微端着一盏茶走进寝室,到了床前,“渴不渴?” 孟观潮坐起来,接过茶盏,喝了两口,之后随手放到床头的小柜子上,把她拉到怀里。 徐幼微环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 两个人也不言语,只是这样静静相拥。 只是这样,便觉安然静好。 这天是中秋节,上午,孟观潮带着幼微去给岳父岳母请安,下午则先后去了宁府、原府。 到了原府,恰逢原冲和南哥儿在老爷子、老夫人房里。 “伯父!”南哥儿一看到孟观潮,就绽出甜甜的笑容,张着手臂跑向他。 “当心摔着。”孟观潮笑着,把南哥儿抱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小子,还记得我?” “记得啊。怎么会忘呢?”南哥儿笑嘻嘻的,“祖父说,你们今日要是不来,明日我们去找你们。” “明儿去找我们,给你多备些好吃的、好玩儿的。” “好啊!” 原老爷子笑眯眯地瞧着一大一小,道:“难得,这么投缘。” 原冲则笑道:“哪有跟观潮不投缘的小孩儿?长成他那样,孩子只看脸就被收买了。” 老爷子瞪了他一眼,“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会变味儿。” 原冲只是笑。 南哥儿则不管父亲、祖父拌嘴,甜甜地唤徐幼微:“伯母。” 徐幼微笑着应声,握了握他的小手,继而走到对自己笑着招手的老夫人身边,问:“之澄呢?” “去靖王府了。”老夫人笑道,“王妃给林漪、原家的孩子们踅摸了好些新奇的玩具,让她过去看看,合心意就带回来。适合林漪的,王妃已经选出来,送到孟府了。” 徐幼微笑道:“那敢情好,王妃找到的东西,都非寻常可见的。回头我要好生想想,如何回礼。” “你跟之澄商量着来就是了。” 这边两个人说着话,那边抱着南哥儿的孟观潮和老爷子、原冲亦是谈笑风生。 老夫人瞧着观潮,不由得想:这样喜欢孩子又招孩子喜欢的人,该早些有自己的亲生骨肉才是。随即又笑,自己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孟太夫人、观潮、幼微都是安于现状的样子。 徐幼微不经意间瞥过观潮,心里也在想孩子的事儿:师母说,她因着调理、活动筋骨并重,平日里胖了瘦了放一边儿,完全可以生儿育女。 想到此事,便是满心欢悦。 这又是一个喜欢与爱的不同之处:再喜欢,想到怀胎之苦、生子之惊险疼痛,总会有些打怵;而今却是不同,苦痛变得微小,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迫切地想要这段爱恋的结晶。 付诸深爱的理智的男人,会变得极其隐忍克制; 陷入深爱的女子,则会变得极其勇敢,没有惧怕. 时年秋末,太后薨。 帝哀恸不能自已,辍朝数日。 京城各处不见艳色,家家户户为红颜早逝的太后服丧。 内外命妇哭丧之后,俱是留在家中,鲜少出门走动。 到了今时今日,太夫人与幼微说起太后,总忍不住一番唏嘘:“她和观潮年岁相仿,往日里如何也想不到,她竟会那么早就离开。” 死者为大,再大的过错,再多的不是,都随着生命的凋零成为昨日逝水。徐幼微能做的,也只有婉言宽慰婆婆。 靖王妃的哀伤,要比孟家婆媳两个更深一些。到底是年岁相仿的人,早些年,有过几分交情。 徐幼微想见的到,为此,得空便轻车简从造访靖王府。 一次,靖王妃苦笑道:“人活一世,到底是活什么?” “也不少啊,至亲的人、友人、嗜好,随意数一数,就足够将岁月填的满满的。”徐幼微笑道,“谁都一样,日子不可能只有平淡或欢喜。至于眼下,你要为着我,少一些感伤,多一些展望。” 靖王妃亲昵地戳了戳她面颊,“小小年纪,恁的通透。” 徐幼微笑着眨了眨眼睛。通透什么啊?只是观潮让她看过的苦、痛、挣扎太多了,哪一桩拿出来,都非今生所遇坎坷能比。 这天道辞离开靖王府时,在外院遇见了靖王。 徐幼微便下了马车见礼。对这位王爷,平心而论,她从不反感。不论前世今生,他所作的一切,都是顺势而为。最重要的是她看得出,某种程度上,观潮对靖王很好,不管靖王捅了多大篓子,他都没脾气,能够全然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诸事,予以谅解。 原冲是怎么说观潮的?——“我看出来了,你对靖王,比对我都好,压根儿就舍不得他出事。告诉你,往后要分出轻重,明里暗里的,我得在你这儿排第一,不然,看我怎么给你添乱。” 当时观潮笑得不轻,说你别跟争风吃醋的小媳妇儿似的行不行?惹得原冲追着他一通打。 一想起,就让人心生笑意。 此刻的靖王,双手拢着个纯白色的毛球,见徐幼微行礼,忙笑着腾出一手抬了抬,“四夫人快免礼。颖逸今儿还好吧?” “还不错。”徐幼微一面答话,一面看着那个白色的毛球,辨认出是一只小猫。 “喜欢猫么?”靖王留意到她在看手里的小家伙,托起来让她看,“刚踅摸到的。你要是喜欢就带回去,我再给颖逸找一个。” “不用,不用。”徐幼微忙笑道,“我婆婆房里有一只猫,也很讨人喜欢,我每日哄着它就行了。” 靖王觉得她的措辞很有趣,逸出大大的笑容,“那我就拿回去给颖逸了。” “不耽搁王爷了。”徐幼微欠身行礼,站到一旁。 靖王走出去两步就停下,问道:“静宁没再瞎折腾吧?她要是再胡闹,你跟我说,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徐幼微莞尔,“多谢王爷,不过不用了,静宁公主应该不会再一意孤行了。” “什么一意孤行,她那是糟蹋孟老四。老四再不济,也不是她那样的二百五能惦记的。” 徐幼微强忍着心头的笑意。 “你治得住她就行。”靖王笑着对她摆一摆手,“快回家吧。” 徐幼微点头说好。 回到孟府,问过谨言慎宇,得知孟观潮一如前些日子,今日要留在宫中。 对此,她是喜闻乐见的。皇帝正是最难过的阶段,最需要亲近的人陪伴安抚。 回房洗漱更衣,她去了太夫人房里。 大夫人、二夫人、二娘、三娘、四娘、孟文麟都在。不知是何时形成的不成文的规矩,他们每日晚间都会来太夫人房里用饭。太夫人与徐幼微自然是喜闻乐见,吃饭这回事,人多些才好。 徐幼微冷眼瞧着,这一年,大夫人、二夫人虽然没明打明地说过什么,却是一步步的做出了改变,不论惯有的做派,还是家里家外的事,将四房的利弊得失作为行事考量的准则。这种改变,不论因何而起,笑着接受都是有益无害. 靖王给妻子放下寻到的小猫之后,便返回了宫里。 这一阵,小皇帝离不开孟老四,孟老四顺手把他捎上了。 他行至南书房外的时候,已近亥时,室内静悄悄的。 室内,临窗的桌案前,坐着替皇帝批阅奏折的孟观潮,皇帝则已在临窗的大炕上沉睡。 靖王挑了挑眉,没出声,在与孟观潮相邻的桌案后方落座。 在观潮建议之下,皇帝让他协理工部事宜,并执掌内务府。每日相关的公文奏折也着实不少。 顾鹤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孟观潮和靖王各奉上一盏茶,继而退下。 孟观潮一面慢条斯理地喝茶,一面看着奏折。 靖王喝了一口茶,俊脸立时纠结到了一处:这也太苦了!到底是浓茶还是汤药? 他下意识地望向孟观潮,却见孟观潮正一脸嫌弃地瞧着他,还用口型对他说:娇气。 气得他。 他磨着牙,劝着自己忍下了——总得顾及那个好不容易睡着的小崽子不是? 夜半,靖王实在乏累了,窝到躺椅上歇息,入睡之前,见孟观潮仍在专心致志地批阅奏折。 天生受累的命。他腹诽着,阖了眼睑,转头睡去。 夜半,却被皇帝的呓语吵醒。 “四叔,四叔!”皇帝语气焦虑地唤着。 靖王稍稍偏了偏头,望过去。 孟观潮嗯了一声之后,见皇帝神色有异,连忙走到临窗的大炕前,抬手抚了抚皇帝的脑门儿,又握住他的手,“没事,没事。” “四叔……” “我在,安心睡。” 皇帝含糊地哦了一声,渐渐安静下来。 靖王原本担心,皇帝要结结实实地消沉一阵子,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太后入土为安之后,皇帝就振作起来,功课方面格外用功,听朝臣议事的时候,也总是全神贯注地聆听。要说变化,自然也有,话少了些,却显得更加依赖他的太傅。 靖王就想,不管怎么样,没有大的差错就行。 这一年的春节,就在有些沉闷的氛围中到来了。 孟观潮每日上午去宫里一趟,余下的时间都留在家中。 这天,皇帝送他走出书房的时候,递给他两封信:“我给婶婶和林漪妹妹写的信。只是跟她们报个平安。” 孟观潮接过信,问道:“想让她来宫里跟你说话么?” 皇帝缓缓地摇了摇头,“过一阵再说吧。”他低着头,小声道,“有时候,我管不住自己,突然间就会掉眼泪。不想让她们看到我哭,太丢脸了。” 孟观潮微笑,“那就过一阵再说。”停一停,又问,“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皇帝想了想,看着他,问:“四叔,你会做孔明灯么?” 孟观潮颔首,“会做。” “那你能不能教我?”皇帝握住他的手,“今年元宵节,我想放孔明灯。” “可以。” 皇帝笑了笑,笑意却不能抵达眼底,“别的,暂时没有了。” 孟观潮嗯了一声,“那我回了,明儿再来。” 皇帝握着他的手不放,“我送送你。” “黏人。”孟观潮温声道。 “就黏着你。” 孟观潮侧头看着身边小小的少年,展臂环住他的肩,轻拍着安抚,“都会过去的。我陪着你度过去,在你好转之前,不会离开,不会出意外。” 少年因为丧母之痛,对尘缘有了畏惧,怕他被仇家暗杀,怕他出意外,也怕他离开京城。他看得出,所以少见地主动许下承诺。 皇帝用力点头,嗯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段,抬起手,飞快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孟观潮回到府中,让谨言把信件送到内宅,自己在书房独坐许久。 徐幼微收到皇帝的书信,很是意外,当即展开来看。 在信中,皇帝复述了太后临终前一些事。 太后开解爱子:你只是早一些经历生离死别而已,天灾中失了家园失去亲人的孩子比比皆是,而你还有太傅,还有锦衣玉食,更有要一生担负的责任。 太后说,国事问四叔,宫廷诸事和终身大事问四婶婶。 随后,皇帝问起她和太夫人、林漪的近况,又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和家人,尤其要帮四叔调理伤病。我很怕他生病,我要他长命百岁。 他说四婶婶,偶尔我会恍惚,会不愿意明白,常笑望着我的娘亲,怎么就不在了? 他说等我好了,再请婶婶和林漪到宫里玩儿。我会好起来的。 徐幼微看完之后,潸然泪下。 那小小少年的殇痛,让她生出无力感,心中千回百转。 晚间歇下后,不可避免的,夫妻两个说起皇帝。 徐幼微叹息道:“若是早些知道太后的事,设法断了她的心思就好了。” “想想就得了。”孟观潮说道,“她都把自己儿子的安危豁出去了,别人为什么要替她后悔?” “心疼皇上罢了。他越懂事,越让人不好受。”徐幼微抚着他下颚,“你还不是一样。” “我有么?” “当然有。”徐幼微依偎着他,“不肯说我也看得出来。说句大不敬的话,那跟你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差别?你不定怎么心疼呢。往后多陪陪皇上,实在不行,带他出去散散心。” “嗯,我好好儿琢磨琢磨。” 转过天来,徐幼微在书房斟酌许久,才给皇帝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回信。 思来想去,她都觉得,皇帝是愿意与人一起回忆太后的,是以,说了不少太后生前的言语,例如皇帝喜欢的衣物样式、菜肴羹汤、水果点心,又说了对他诸如喜欢甜食坏牙的担忧、对他逐日可见的勤奋的欣慰与疼惜。 末了她说,自己针线尚可,皇上若是允许,日后很愿意到宫里,给他做些衣服鞋袜。 林漪那边,昨日也收到了皇帝的信件,内容却无只言片语谈及失去母亲的哀痛,只如哥哥一般,叮嘱她要听祖母父母的话,用心做功课,甚至于,还若无其事地说了他们一起看过的小豹子、小老虎的近况,末了说,等到春暖花开,你应该就能来看他们了。 只是,林漪是早慧的孩子,看完信,偷偷地哭了一鼻子,回信时亦是绞尽脑汁,尽量做到语气如常,但又表达出自己对他的关心、记挂。 这天上午写好信,林漪就把一来一回两封信摆到母亲面前,和母亲分享心事:“娘亲帮我看看,这样回信妥当吗?” 徐幼微看完信件,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这俩小可怜儿…… 她搂着女儿,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回信,笑着说很好,随后道:“我尽快给你写一本小册子,把犯忌讳的东西全部列出来,这样,以后你就安心回信,不用再让我帮着看了。” 这对儿在前世把观潮险些气炸肺的小冤家,在今生,到如今,只是他和她愿意付诸全部关爱的孩子。 林漪听了,撒娇地搂住母亲,“犯忌讳什么的,我没想到,只是觉得娘亲应该知道。我不需要瞒着您什么事啊。” 徐幼微笑着亲了亲女儿的额头,“你很快就会长大,有自己的心事。到那时候,只怕我追着你问,你都不肯告诉我。” 林漪很苦恼地皱了皱小眉头,“那……长大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可不想跟娘亲有隔阂。” 徐幼微笑意更浓,“那不算隔阂,是情理之中的事。”哪有对母亲没有任何秘密的女儿? “可是,娘亲不会伤心吗?” “不会。”徐幼微悄声道,“娘亲也是这样长大的,有些事,你外祖母到现在都不知道。只要你不整日里胡作非为,娘亲就不会干涉你的日子。”孩子么,教导的根基打好,就不用担心长歪,所以,她不介意一早告知孩子一些人之常情。 林漪咯咯地笑出声来,继而眨了眨大眼睛,“长大之后,万一我有什么对您和爹爹难以启齿的事,我让别人告诉你们,好不好?” “好啊。”徐幼微道,“要是觉着我们一定会生气上火的事,就先告诉我或是祖母;要是无伤大雅的事,就先告诉爹爹。爹爹最疼你,可他平时繁忙,我们尽量让他少生气,好不好?” “好!” “真乖。”徐幼微叮嘱道,“今日就写一篇手札,把我们约定的事情记下来,到时候万一我不认账,你可以拿着手札跟我算账。” 林漪笑倒在母亲怀里。 当晚,母女两个通过孟观潮之后,收到了皇帝的回信。 皇帝对徐幼微说,等过了元宵节再请婶婶来宫里,做针线累眼睛,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皇帝给林漪的信件,仍然是懂事的哥哥的样子,甚至亲自给她布置了一些功课,譬如试着学学棋经,如此,相见时也能对弈几局。 元宵节前,孟观潮和皇帝忙着亲手做孔明灯,在当日又亲手放到空中。 过了年节,徐幼微开始频繁地往返于家中、宫里。 在宫里,她总是被直接请到慈宁宫偏殿,与服侍皇帝的掌事宫女一起给他做衣物鞋袜荷包等等。到午间,皇帝便会赶过来,与她一起用饭,闲话家常,消磨到未时左右返回外书房。 皇帝说:“娘亲给我做的衣物鞋袜,我全都好生存放起来了,她生前喜欢的物件儿、书籍亦然。婶婶,我这样做,是不是有故意让自己伤春悲秋沉湎伤痛的嫌疑?” 徐幼微摇了摇头,和声道:“当然没有,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应该一直记得太后娘娘对你的好。” 太后再怎样,之于皇帝,只是慈母。 一大一小就这样,从太后聊起,话题渐渐转移到别的人别的事。 皇帝说起靖王:“不知道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对我好像越来越好了。” 徐幼微莞尔,“靖王爷不像是能做这种戏的人。”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皇帝现出了近来很少见的笑容。 孟观潮那边,则少见的非常不着调的带着皇帝一起做风筝、做屋宇船只的模型。 靖王、原冲、苗维等人见了,俱是啼笑皆非,不知道说什么好。 做了一阵手工活儿,孟观潮开始得空就带着皇帝到街头游转。 他是觉得,皇帝一直住在宫里,偶尔出门,看到的都是最热闹最喜庆的情形,对百姓疾苦的了解,仅限于听说。 皇帝着实开了眼界,回到宫里,见到徐幼微的时候,便兴致勃勃地说起在街头的见闻,有时让她也啧啧称奇。 皇帝见她有时为了做完手边的针线,会晚一些才回家,就没心没肺地说:“婶婶把这些拿回家就行,想起来就缝两针,不用心急。” “那怎么行?”徐幼微睁大眼睛,“皇上的穿戴都有规格,不能流入官宦家中。” “诶呀,你怎么跟四叔一样?”皇帝又是无奈又是笑,“我让他把折子带回家的时候,他也说不行。” “……”徐幼微语凝。 “又不是外人。”皇帝笑眯眯地抚着身上的外袍,“婶婶做的衣服很合身,穿着很舒服。” “真的?” “真的!” “那就给你多做一些。” “好啊。” 如此光景中,到了春末时分。皇帝总算是走出了阴霾,时不时请徐幼微带上林漪一起进宫。 徐幼微看着两个小孩儿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偶尔会想,他们此生做异姓兄妹也不错。 对于这件事,她倒真是走一步看一步且非常知足的心态,只要不出现前世的阴差阳错就可以。 这一年夏日,徐幼微和靖王妃先后诊出喜脉。 皇帝闻讯,再不肯让徐幼微进宫,唤顾鹤陪着自己选出了一大堆养身之物,唤人分头送到孟府和靖王府,转头又笑嘻嘻地对孟观潮道:“四叔,我也要当叔父和哥哥了,是吧?” 孟观潮则反问:“这个辈分,是不是有些乱?” 皇帝小手一挥,“我才不管那些,我自己论我自己的,这可不是六哥总抱怨就能改的。” 孟观潮莞尔。 皇帝纵容自己陷入憧憬:“四叔,我想要个弟弟,这样的话,我就能帮你教他功课了。” “女孩子也要读书。” “那不一样。要是有妹妹,就和林漪一样,宠着哄着还来不及,哪儿舍得让她辛苦?要是添了弟弟,他以后就要帮你支撑门庭,也要帮我打理朝政,可不就得从小习文练武。” 孟观潮牵了牵唇。 皇帝忽闪着大眼睛问他:“四叔,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孟观潮笑而不语。 他先前当然是一门心思盼着添个女儿,但看到小猫害喜的症状之后,就只想要儿子了:生个儿子,对谁都有交代了,女儿么,已经有林漪了,不能太贪心. 徐幼微有喜之后,衣食起居都遵从师母的吩咐,前三个月老老实实安胎,月份大一些之后,适度地到室外走动。 姐姐听闻喜讯,赶来看过她两次,随后就来不了了:她也有喜了。 徐幼微看着姐姐写来的欣喜之中夹杂着些许沮丧的信件,着实笑了一阵,随后回信,又让李嬷嬷选出诸多适合姐姐用的衣物补品,随信件一并送去。 孟府女眷每日都围绕在她身边。 林漪就不需说了,小大人儿似的不准母亲劳累。 太夫人无疑是最高兴的一个。而在初期,看着幼微害喜吐得厉害,总忍不住把她搂到怀里,柔声安抚,一次更是说,实在难受就哭一鼻子,娘亲不笑话你。 徐幼微当时听了,立时就笑出来,反过来搂住婆婆,“什么事都没有,我才不哭,等孩子落地了,我来一巴掌,就什么都找补回来了。” 太夫人笑不可支,“到那时,你才舍不得。” 孟观潮渐渐地有了固定的下衙回府的时间,在家中的每一刻,都陪在妻子身边。 他不会在任何细节上委屈她,却也不刻意娇惯她,凡事都先询问她的心意,认可的随她去,不认可的就搁置。 这倒让徐幼微格外心安。为了子嗣、为了一个生下儿子的可能就对女人低三下四的男人,是她顶看不起的。 她爱的孟观潮,不可能是那种人。 他的体贴,已经在每日按时回家、时时陪伴中彰显。虽然他不肯说,可她懂得。 时年腊月,幼微诞下一子,大名孟栩,小名宝儿。 一个月之后,靖王妃亦诞下一子,大名萧景琦,小名天恩。 皇帝欢喜不已,得空就往孟府和靖王府跑,眼巴巴地盼着俩小孩儿唤自己“叔父”、“哥哥”的一日. 时光惊雪,几番冬去春来。 这一年,孟宝儿五岁。 五年间,孟观潮开海禁、兴民事,国库逐年从有亏损、有结余到了充盈的地步。 他想看到的盛世,他期许的国泰民安,已经在前往的路上。 同样的五年,靖王用实打实的政绩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兄弟两个,生出了切实的兄弟情分,是因此,皇帝和孟观潮商量之后,早早册立靖王嫡长子为靖王世子。 随着两个过于可爱的小孩儿长大,皇帝更加频繁地造访孟府或靖王府。 亦是这五年间,二娘、三娘相继出嫁,孟文涛、孟文麒、孟文麟亦相继娶妻. 这天休沐,孟观潮照例留在家中,他坐在椅子上看书,徐幼微在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 午睡醒来的孟宝儿走进正屋,说道:“爹爹,下次休沐,要带娘亲、姐姐和我出去西山玩儿。” 孟观潮眉梢微扬,“这是什么时候说定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 “爹爹看啊,”孟宝儿从跟随在侧的嬷嬷手里接过一本小册子,“我给你记账了。” 孟观潮把儿子捞到膝上安置好,“我瞧瞧。” “是爹爹说的,食言三次,就答应我一个条件。”孟宝儿认认真真地捧起小账本儿让父亲看,“我不会写手札,但是,爹爹哪天食言了,是出于什么缘故,我会记下来。” 孟观潮拿过小册子,翻了几页,蹙眉,“孟宝儿,你这字儿怎么跟狗刨的似的?” 徐幼微横了他一眼。 孟宝儿则是理直气壮:“我年初才描红,现在会写很多字了,也该知足啦。这可是祖母说的。” “……” 徐幼微无声地笑了。 孟宝儿扒着父亲的衣襟站起来,忙着往后翻页,认认真真地道:“后面的就不是狗刨一样的了。” 孟观潮和徐幼微同时笑出来,前者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儿,“确实有进益。” 孟宝儿眯起了与父亲酷似的漂亮至极的眼睛,“下次休沐,要带我们出去玩儿。” “好。” “爹爹真好!”孟宝儿搂住父亲的脖子,用力亲了亲他的脸,继而就溜下地,“我去告诉姐姐。” 孟观潮笑微微地望着儿子,“去吧。你姐姐在外书房。” 孟宝儿走到门前,停下来,转头望着母亲,“娘亲,做针线累眼睛,不准再做针线了。” “……”徐幼微蹙眉,“边儿去,怎么一转头就管上我了?” 孟观潮哈哈地笑。 孟宝儿并不在意母亲的数落,笑嘻嘻的,“我可是好心诶。什么叫‘边儿去’呀?” 徐幼微柔声解释道:“我只是隔三差五碰一碰,也是个喜好,你不要担心有的没的。” 孟宝儿这才心安,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孟观潮放下书,转到大炕上,拿走妻子手里的东西,倒下去,枕着她的腿。 服侍在侧的丫鬟低眉敛目地退了出去。 徐幼微低头看着他,手势温柔地抚着他面颊,“你小时候就是宝儿这样么?聪明的过了分,还是个小话痨,就没有他不管的事儿。” 孟观潮微笑,“你知足吧,我小时候可没他这么省心,淘气得厉害,动辄上树上房。” 徐幼微笑起来,“三日后,靖王府的小郡主满月,我们一起去。” “嗯。”孟观潮想起小郡主的小模样,笑了,“那小孩儿很漂亮,等宝儿长大了,拐回来给我们做儿媳妇。” 徐幼微掐他下巴一下,“个不着调的。哪儿有这么早就惦记别人家女儿的?” 孟观潮把住她的手,亲一下。 “孟观潮,”徐幼微语声软软的,“我想再添个孩子。”从靖王妃再次有了喜脉,她就开始各种羡慕嫉妒了。 “最好的名字给宝儿了,再有孩子,都不知道叫什么。算了。” “……这种搪塞的理由,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孟观潮好意思得很,“我都三十多岁了,年纪不小了,不适合添孩子了。” 徐幼微咬他一口的心都有了,“人家靖王、靖王妃不也跟你差不多的年纪?再说了,你年纪大了,可我还年轻啊。” 孟观潮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徐小猫,我也就那么一说,你怎么能跟着凑热闹?” 徐幼微笑出声来,“谁让你胡说八道敷衍我的?” “我生气了,快哄哄我。” 徐幼微俯身,吻了吻他眉心,随后继续数落他:“当初谁说的来着?要四个女儿,一个儿子。” “我怂了还不成么?” 徐幼微好一阵笑。 孟观潮坐起来,把她搂在怀里,“真的,我认怂了。怀胎十月就够辛苦了,生孩子时说是顺产,也折腾了你那么久,何苦来的。那种罪,一次都嫌多。”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是,靖王妃身子骨还不如我,不也又添了一个孩子么?” “你跟她比什么?靖王管不了她而已。” “哦,这意思就是说,你管得了我?” 孟观潮笑着蹭了蹭她面颊,“不是那意思,是我会耍赖,我家小猫又纵着我。” 徐幼微搂住他颈子,“再没有比我更有福气的人了。” “宝儿也不会觉得孤单。”孟观潮柔声道,“原府那么多哥哥姐姐,靖王家那小子又常来,文涛、文麒、文麟也有儿女了。说起来,我们都是做叔祖父、叔祖母的人了,还要什么孩子?你好意思啊?” 徐幼微笑得不轻,“又胡搅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只是辈分大而已。不过算了,依着你就是了。” “乖。” 徐幼微握住他的手,“仔细想想,这样也很好。我可以多一些时间陪着你,多为你花些心思。这个家,最重要的是你。” “真的?” “嗯。”徐幼微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目光灵动,“这可怎么好?孩子都好几岁了,却更喜欢孩子他爹了。” 孟观潮的心立时柔软得一塌糊涂,低下头去,温柔索吻。 整个下午,夫妻两个就坐在窗前,相拥着说笑。 侍书、怡墨小花园里的石桌前做针线。四年前,两个人先后出嫁,侍书嫁的是一名小有所成的商贾,怡墨嫁的则是一个七品官员,她们自然不需要回来当差,却是打心底把四老爷、四夫人的卿云斋当成了娘家,时不时结伴回来住几日,帮着李嬷嬷调/教大小丫鬟。 有丫鬟的说笑声传入两个人耳里:“真没见过像四老爷、四夫人感情这么好的夫妻。” “可不是么,成婚也有些年了,瞧着还像是新婚燕尔的样子。” 侍书怡墨相视一笑。 新婚燕尔?的确是。早在四夫人怀胎的时候,两个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也能让人感受到那份无声流转的情意. 傍晚,皇帝来到孟府,被谨言请到外书房,就见孟宝儿正站在椅子上,瞧着林漪作画。 正如他已经是少年郎,林漪已经是亭亭玉立、样貌绝俗的少女。 姐弟两个见到皇帝,先是意外,继而就笑了。 皇帝径自笑着走到孟宝儿跟前,“来,让我抱抱这块儿宝。” 姐弟两个都笑了。林漪退开两步,优雅而恭敬地行礼。 “快免礼。”皇帝笑着抬手,“说了多少遍,不用守着那些虚礼,你怎么就不肯听?” 林漪微笑,“家母说的,礼数不可废。” “那我也要行礼。” “你跟着凑什么热闹?”皇帝亲了亲他白嫩嫩的小脸儿,“叫哥哥。” “嗯——”孟宝儿的大眼睛忽闪一下,“皇帝哥哥。” “叫哥哥。”皇帝的手伸到他肋间,“不然呵你痒。” 孟宝儿又是笑又是躲,小身子麻花似的拧来拧去,终究是让皇帝如愿,甜甜地唤“哥哥”。 “这才乖。”皇帝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子,“给你选了些成色不错的珠子,拿着玩儿吧。” “谢谢哥哥。” 皇帝摸了摸他的小脑瓜,“亲哥哥一下。” 孟宝儿亲了他一下,之后道:“我爹爹也喜欢珍珠,哥哥怎么只给我?” 皇帝笑了,“四叔和你相比,我当然更向着你。” “那他会不会吃醋啊?” 皇帝笑,“怎么会。” “哦。”孟宝儿一副“那我就放心了”的样子。 皇帝大笑,“你这个小人精。”说完,用力亲了亲他,又问林漪,“在画什么?” “在画家父家母。”林漪笑着解释,“宝儿要我画,说每年都要画一幅。” “是该如此。”皇帝走近些,敛目看着将要完成的画。 画中,四叔卧在躺椅上,意态悠然,四婶婶站在一旁的石桌前插花。 夫妻两个对望着,眉眼含笑。 端的是神仙眷侣。皇帝这样想着。 “画的怎样?”林漪问道,“我总担心画不出双亲的神韵。” “画的很好。真的。”皇帝语气柔和,“宝儿说是不是?” 孟宝儿用力点头,“是啊,姐姐画得很好。” “为什么让姐姐画四叔四婶?”皇帝问。 “因为,爹爹每年都会画姐姐和我。”孟宝儿诚实地道。 皇帝的唇角缓缓上扬,透着由衷的愉悦。四叔擅长作画,却没几个人知晓。他的工笔、水墨,就是四叔亲自教的。 从学画开始,每一年,他都会让四叔画一幅自己的工笔画,起初只是单纯地用画作个比较,看自己过了一年,是胖了还是瘦了。 嗯,做小胖孩儿的时候,压力还是不小的,至今都记得,四叔寻各种由头让自己少吃糖的趣事。 宝儿和他小时候不同,宝儿和四叔一样天赋异禀,性情中又随了四婶的体贴细心,不会像他一样,凡事都让四叔费心力。 说起来,他才是四叔生涯中第一个孩子。 心念数转,他的笑意更深,更柔软。 皇帝和姐弟两个说笑一阵子,孟观潮过来了。 皇帝放下宝儿,匆匆迎上前去,携了孟观潮的手往外走,“得了一匹少见的好马,通体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性子也特别温顺,适合四婶婶,我带来了,您瞧瞧?” 孟观潮则问:“就为这事儿跑过来的?” “那还能为什么事儿?军国大事又轮不着我着急上火。” 孟观潮凝了他一眼,“你六哥六嫂说,你说话越来越不着调,说是被我带沟里去了。” 皇帝却道:“好像他们多着调似的。说话文绉绉的,肚子里不见得就有多少墨水。” 孟观潮莞尔,“得空多去他们家里看看。” “嗯,横竖出来一趟,我今晚就去。在家里吃完饭,您跟我一块儿去吧?” “行啊。” 皇帝笑眉笑眼的,“四叔,我觉着您越来越随和了,是不是我的功劳?把我拉扯到现在,脾气都磨没了吧?” 孟观潮哈哈一笑,“怎么会。” 皇帝亲昵地揽了揽他的肩臂,“这几年总听六哥抱怨他家天恩不省心,再想想我自己,就知道您以前有多头疼了。” “没有的事。”孟观潮拍了拍少年的肩,“别听靖王那些矫情的话,他偷着乐的时候居多。” 皇帝又是一阵笑。 正如皇帝说的那样,这晚在孟府用过晚膳之后,和孟观潮一起去了靖王府。 靖王看到皇帝,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皇帝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什么叫跑出来了?四叔都不管我。” “不是,你真不能换个称谓?”靖王老生常谈,“我儿子女儿要叫你叔父,孟宝儿却叫你哥哥,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不管。”皇帝坏笑着,“在我这儿,就得各论各的。四叔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没动不动让你给四叔磕几个就很厚道了。” 孟观潮撑不住,笑了。 靖王也笑,却是被生生气乐的。 在花厅落座,奶娘将小郡主抱过来。 皇帝笑着接到怀里抱着,语声低柔:“真好看。六哥六嫂就都是样貌出众的,侄女的五官还随了你们最好看的地方。难得啊。不过话说回来,真正长得随谁都好看的夫妻,也就四叔四婶婶这一对儿了。你看宝儿,随便一长,就漂亮得不像话。” 靖王真服气了,“你就不能好好儿夸侄女几句么?” “等她记事了再夸。” 靖王又气又笑。 皇帝盘桓多时,方恋恋不舍地道辞回宫。 靖王挽留孟观潮,“有事情跟你商量。” 孟观潮说好。 靖王说的是皇帝的婚事:“他也不小了,该成婚了,你私底下跟他说说这事儿。” 孟观潮不以为然,“言官不是动不动就劝他命礼部着手选秀事宜么?这还用我说?有那个工夫,想想我儿子以后娶谁家闺女多好。” 靖王嘴角一抽,“到如今,你满心满意都是你媳妇儿和儿女吧?” “还有我娘,我侄子、侄女。” “……” 孟观潮轻轻地笑起来。 “说半天,你是还没明白我的意思。”靖王牙疼似的吸进一口气,“你家闺女已经到了议婚的年纪,提亲的人比比皆是,你一个都看不上。得亏你看不上,要是有你满意的,宫里那位得急死。” “嗯?”孟观潮眉心一跳,凝视着靖王。 靖王看出他眼中的疑问,笃定地颔首。 这回,轮到孟观潮嘴角抽搐了,“惦记上我闺女了?” 靖王没来由地想笑,“你闺女那么出挑,少年人不惦记,才是脑袋让门夹了。” 孟观潮按了按眉心,然后说:“不行。做梦。” “瞧你那德行。”靖王哈哈地笑,“你这意思是说,皇上配不上你闺女?” 孟观潮没说话,可神色分明是认可对方言辞的。他的女儿,自然是独一无二的瑰宝,小一辈的兔崽子们当然没有配得上的。 靖王笑得东倒西歪,“那你是想怎么着?让咱闺女一辈子不嫁?——那小兔崽子是没多少可取之处,可比他更好的少年人,也真没有。” 孟观潮想了想,泄气地一摆手,“得了,过一二年,让我媳妇儿问问林漪的心思。她要是愿意,怎么样的人,我也得让她嫁,她要是不愿意,怎么样的人,也别想勉强她。” 靖王满意地一笑,“要的就是你这份儿先见之明。我是怕你跟四夫人都稀里糊涂的,再把那小兔崽子急出个好歹来。” “谢了。” 靖王逸出大大的笑容,“喝几杯?” 孟观潮摆手,“闺女儿子不让我喝酒了。” 靖王哈哈大笑,随即则是羡慕,“你那两个孩子都太懂事了,我家天恩就不行,没个消停的时候。” 孟观潮也笑,心里则想着,一双儿女是中和了他和妻子的性情。 自然,这几年,他也被小猫改变了不少,譬如在家中没了坏脾气,不会再对谁说重话,更不会动辄摔东西撒气。 真就是那种“出了家门我怕谁、回到家里谁怕我”的情形。 可是,很好。真好。 火气是自然而然地进了家门就消散,他从骨子里变得平和且温和。 尘世在善待他,他便也善待应该善待的所有人. 皇帝十七岁那年,太傅孟观潮削减手中权势,让后起之秀掌领他先前兼任的职位。在皇帝强烈坚持之下,留下了掌领上十二卫和兵部的官职。 但是,皇帝依然不肯亲政,凡有大事,必要和太傅相商。 而这几年走过来,朝臣对这种情形也从抵触到了打心底的认可:不管太傅的性情是曾经的霸道跋扈狠戾,还是如今的云淡风轻老谋深算,他做的事,都是为了朝廷军民长远的益处。换了任何人,都做不到。 皇帝十九岁亲政,亲政之前的那年冬日,和他的太傅私下里郑重地谈及终身大事。 “四叔,我想娶林漪,您和四婶婶答应么?” 孟观潮眉梢微扬:“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皇帝正色道:“你们要是答应,就不需说了,我自然会想尽法子善待林漪,她是中宫,但不会有旁的嫔妃入宫。你们要是觉着不妥,那我就等,等得你们不落忍了,点头应允。” 孟观潮不置可否,只是问:“林漪的身世,你知道么?” “知道。”皇帝点头,“可对我来说,她先是孟林漪,其次是太傅的爱女,再其次,才是身世飘零的林漪。身世是最无关紧要的。” 孟观潮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笑。皇帝的答复,是让他满意的,但是,还不够——“等我问过林漪再说。” “好。”. 皇帝十八岁冬日大婚,太傅之女孟林漪母仪天下。 转过年来,皇帝亲政,但情形和以前并无差别:遇到大事、急事,第一反应总是找他的太傅,幸好百官早就习惯且料到了,甚至很愿意皇帝凡事找太傅做主。 不管怎么着,太傅决定的事,结果总是差不了的,可要是让皇帝由着性子来,就不好说了。毕竟,还年轻不是?. 又一年的元宵节,孟府彻夜燃放烟火。 要到送走各路贵客之后,夫妻两个才能一起静看空中美景。 徐幼微握住孟观潮的手,握住,“观潮,若有来生,你还愿意与我相逢么?” “愿意。”孟观潮毫不犹豫地道,“之于女子,在我眼中,只有你。” “若能重活一世,你还会选择我么?” “废话,不然找谁?”孟观潮轻轻地笑了,微声道,“傻小猫,要是到今时今日还患得患失的话,就太没良心了。” “只是突发奇想,问问你而已。”徐幼微笑着揽住他,“但你要相信,不论怎样,每次轮回,我最愿意遇见、携手的人,是你。” 真的,不论他身后是累累白骨、无尽杀戮,还是荣华之巅、深沉谋算,都是她爱的男子。 在他的亲吻落下之前,她告诉他:孟观潮,若生涯再次重来,我依然选择爱你,义无返顾。 第 072 章 这日,靖王下衙前, 皇帝唤他到南书房, “我侄女快满月了?” 靖王说是。 皇帝递给他一对儿镶嵌宝石的小金镯,“下午在库房里找到的, 帮我拿给她, 得空了再去看她。” 靖王笑着说好,闲话几句,便告辞出宫。 在宫门口,遇见了站在路边说话的孟观潮和原冲, 他就笑,“怎么在这儿杵着?” 原冲拍了拍孟观潮的肩头, “我让他去我家里喝酒,他跟我端架子, 说要戒酒了。” 靖王哈哈一笑, “好事, 那是他老毛病见好了,要不然, 喝酒的时候都是把酒当药。” 原冲皱了皱眉, “比我知道的还多。” 靖王又笑, “回头我请你喝酒。”说着摆一摆手, “我回家了。” “等等。”孟观潮问靖王,“你闺女快满月了?” 靖王嗯了一声。 孟观潮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 “给她的零花钱。” 靖王接到手里, 看到竟是三千两的面额, 扬了扬眉,“你也忒大方了些。” 孟观潮笑了笑,“我倒想给你十两二十两的,这不是怕你跟我翻脸么?” 靖王和原冲大笑。 原冲拉着孟观潮走向自己的马车,“让那厮拿着零花钱乐去,你老老实实跟我吃饭去,不然我跟你翻脸。” 靖王听着、笑着,上了自己的马车,径自回了王府。 回到家里,他先去寝室看妻子和女儿。 靖王妃侧卧着,笑盈盈地看着正在酣睡的女儿遂心。 靖王走过去,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额头,又亲了亲女儿白里透红的小脸儿,轻声问:“今日乖不乖?” “乖得很。”靖王妃柔声道,“醒着的时候,只要不饿就不哭。” 靖王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中的女儿,敛目看着。 靖王妃倚着床头,看着父女两个,想起一些事,心生笑意。 给女儿取小名的时候,他没少上火。 先是抱怨孟观潮把最好的小名占了,在他看,女孩子叫宝儿,才是恰如其分。 后来又想取名如意,不管是否常见、普通,寓意好最重要,可也不行——她连忙笑着告诉他,太夫人养的猫儿叫如意,而且看戏不怕台高,说也是孟观潮取的。 生生把他气乐了,笑说孟老四真是冤家,要是不熟也算了,不去管那些,偏生太熟悉了。 靖王抱着女儿,缓缓踱步,柔声道:“等你长大了,要和爹爹一起对娘亲好,不是娘亲骗我,不会有你这块瑰宝。” 靖王妃眯了眯大眼睛,唇角徐徐上扬。 的确,怀上遂心,是她骗了他。 她怀着天恩的时候他就说,不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要这一个孩子。 在当时,她也觉得辛苦,说好,是打心底觉得,人得知足。如果不是因着幼微的关系,宁夫人就算肯给她开方子调理,也不会尽心竭力——宁老爷子跟观潮掐架闹脾气的时候固然不少,却是心疼观潮的,从而如何也看不上总给观潮添乱的靖王,她若不是爱徒的挚友,老爷子第一个就不答应发妻为她耗费心力。 也就一两年的光景而已,宁夫人不断为她调整方子,又调整调理的方式,在加上之澄教她打坐、马术的辅助,逐日好转起来。 不要说他和娘家人,就是她自己,也视为一个小小的奇迹。要知道,她可是自幼就有不足之症,做了很多年的药罐子。 不怪他也由衷地说,幼微是她和他的小福星。 生子时的疼痛艰辛,让她好几次怀疑自己撑不下去。那种疼痛,与利刃刺入身体再搅动相等,最要命的是,它是持续的,似乎没有尽头。 天恩落地后,她昏睡过去之前想,这种事儿,真就是一辈子一回的买卖,那些生了好几个的女子,是天生不怕疼,还是疯了? 后来,幼微的宝儿满月之后,她们坐在一起说话,大半日都在吐苦水,细数怀胎生子的艰辛,又分外庆幸自己的幸运:夫君再开明,也堵不住闲人的嘴,第一胎要不是儿子,日子真就要没个消停。 可是,没过一两年,她和幼微就开始盼望第二个孩子了。这是没道理好讲的一件事,说不出原由,就是盼望,近乎迫切。 她自一开始笃定,幼微的念想注定落空。 她还不知道观潮?对妻子爱到了骨子里,他是绝对不会给幼微再次承受苦痛的机会的。在这种事情上,就算最爱的人,孟观潮也会始终保有着冷静理智。 至于她,机会倒是大得很。倒不是说夫君不够爱她,而是结缘、成亲后的情形不同。他不会对她设防,偶尔撒谎,他不会识破。 事实证明,她没料错,却也知道,这种得手的算计,这辈子就这一次。让他第二次上当,是不可能的。 好在她已经心愿得偿,已经得到想要的儿女双全的圆满光景。 靖王放下女儿,对她道:“天恩呢?我去看看他。” 靖王妃道:“在书房学着记账呢。” “嗯?”靖王扬眉,不解。 “幼微家的宝儿已经会写很多字了,每日……嗯,算是写手札,也算是记账?早就不只描红背书了。” 靖王很是不满,“孟老四的儿子怎么跟他一样?”父子两个一样的天赋异禀,聪明得让人受刺激。 靖王妃撑不住,笑开来,“就该有个那样的孩子带头。” “我怕天恩总比不过孟宝儿就泄气了,然后自暴自弃,变成个纨绔子弟。” “闭上你的乌鸦嘴。”靖王妃嗔怪道,“天恩时常见到观潮,观潮偶尔会点拨他几句,不会让他变得浮躁,处处与人攀比。” “……”靖王摸着下巴,“那种事,不应该是我这个爹该做的么?” 靖王妃强忍着才没笑出声,“观潮是帝师。” “……”靖王满脸拧巴地转身出门。 靖王妃又是一通笑。 看看天色,将至用饭的时辰。 很长一段年月里,每日此时,侧妃和一众侍妾都会过来请安。 在天恩出生之前,便再没了那般情形。 他倒是无妨,她却有一阵的不习惯。 侧妃,是她给他添的,侍妾,是他与她赌气才一个个领进门的。 成婚之后,过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阶段,过了如胶似漆的新婚燕尔阶段,她才惊觉,自己与他的这段一时的佳话,成亲不是结局,而是开始。 逐渐清醒之后,她开始面对现状:面对诸王争储,再面对站在孟观潮对立面的他。 观潮那个人……不论到何时,她都得承认,那是一个只凭白玉无瑕的样貌就能博得女子倾心的人。 私心里她甚至不会否认,如果在与靖王生情之前遇见孟观潮,与孟观潮有所交集,那么,倾心的人便不是靖王。 ——成为知己或成为对手的男人,身上往往有着不少相同的特质。 孟观潮、原冲、萧寞,这三个男子,恰是如此。 她不认可靖王争储的心思,更不认可他终将与观潮成为对手的未来。 为此,吵了很多次。 彼此都说了很多伤人的话。 那时年少,气性都很大,三五日不说一句话的情形都不少见,也不介意利用别人气对方。 两个侧妃就是那么来的:两女子都钟情他,哪怕做侍妾也愿意追随,好些人都知道。 她乐得做所谓贤良大度的女子,亲自周旋,求到皇帝面前。 皇帝对这种事无所谓,当即准了。 他气得要吐血的样子,说裴颖逸,你到底想干嘛。 她就说,别人钟情于你,你又愿意相见,我不成全的话,岂不是要落个善妒的名声? 他黑着脸说,我见她们,只是让她们死心。 她说你又没告诉我,无妨,见的次数多了,你就不用盼着她们死心了。 他拂袖离开之前说,裴颖逸你给我记好了,你不愿意跟我亲近,直说就行,真犯不着用这种手段。 那一番争吵之后,当真僵持了三二年。 她不请他回房,他便不踏入内宅半步。 渐渐的,他倒是多了个嗜好:时不时命人把有才或有貌的女子领到她面前,让她安置。她就好好儿安置了。 随着王府的女子越来越多,他得了风流好~色的名声。 他当初的一腔痴情,成了一场笑话。 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可是,慢慢的,她察觉到,他并不只是用新添的女子、坏掉的名声与自己置气。这是一个障眼法,他不要她成为她的软肋,要她不论随他到何处,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怨怼便随着这认知一点点消散了。 随后又发现,他对王府中的女子只有恩情,莺莺燕燕对他即便爱慕,也小心翼翼地埋在心底。之于她们,进到王府的重中之重,是尽心服侍她。 他是如何做到的?不得而知。但是,无疑,这是她喜闻乐见的——如何心宽的女子,也受不了十几二十几个女子觊觎着自己的夫君。 随他在封地的那几年,她开始对待那些女子如友人,尝试着去发现她们的优点、长处,算得投缘的,便给予相应的差事,排遣悠长岁月,实在话不投机的,也不为难,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他也开始隔三差五回房,和她下一盘棋,或是闲话一阵。见她与侧妃侍妾打成一片,却总没个好脸色,起先听到她说起如何安排侍寝的事,便是一副恨不得掐死她的样子。 随着与幼微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这些事,她与幼微说过。 幼微听了,唏嘘不已,说你们就是两个混帐,平白蹉跎了好几年。停一停,又笑说也对,两情相悦、对着拧巴的姻缘,这样折腾一场也无妨,横竖禁得起。 是的,他们禁得起那样的任性、胡闹。 不论怎样的对峙僵持,她都确信,只要回首,就能看到他在原处等候。 怀着天恩的时候,他说,把那些女子逐一安置,打发出府。 她倒有些不舍。这是真的,一些女子与她,固然不像幼微与她一般的情同手足,却也真有几分切实的友情。再说了,她们也真的不求什么,只想偶尔看到他。 见她犹豫,他恼火不已,说我真没见过你这么缺心眼儿的做媳妇儿的,等孩子出生之后,难道你要孩子从小就意识到自己的爹风流成性,弄了一堆女人在身边?这也罢了,关键是你不着调,你把那些人当友人一般善待,谁家主母是这个德行?孩子看着不犯迷糊才怪。 她笑得不轻,说好吧,听你的。 其实,他要的只是她这个同意的态度,随后的事,他已命管事设身处地的为那些女子考量,且已反复询问过她们的意愿,不难给予她们相对来讲最好的去处。 便这样,侧妃侍妾一个个离开,或是更名改姓自立门户做掌家娘子;或是在王府别院住下,继续帮她打理生意上的事;或是带着丰厚的银钱出家,以方外之人的身份游走四方,赏看四方山水。 这世道下,女子最难寻求的自由,她们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 老实说,她只是听了,都心生羡慕。没心没肺地跟他说了,他黑着脸,大半晌不搭理她。 她笑了一阵,转头见到幼微,又跟幼微说了这些。 幼微与她想法相同,还告诉她,要是担心那些女子,只管照实说,她可以派人从大事小情上帮衬着些。是知道,那些女子并无过错,不然,哪里值得她一直善待。 她真就仔细思量了一番,选出相对来讲最记挂的两个人,让幼微费心些。 在如今,她觉得,自己的日子,再没什么缺憾了:夫君已经收起了野心,孩子非常可爱,自己有幼微这样的知己,真是什么都不缺了。 锦绣生涯,莫过于此. 靖王站在小小的书桌前,看着儿子写字,要竭力克制着,嘴角才不抽搐。 儿子现在的字儿……简直让他没眼看,像是小鸭子随意划拉出来的。 回头他得去孟府一趟,看看孟宝儿的字写得怎样,要是写得很好,就得拉下脸来,请教一下孟老四,是如何指点的。 正这样想着,小小的天恩一心二用,道:“孟宝儿说了,他起先写字也是难看得很,但是没关系,描红习字时更用心些,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靖王心里好过了不少,“孟宝儿他爹知不知道他写字?” “现在还不知道吧。”天恩手里的笔顿了顿,笑嘻嘻地道,“不过,过几日就知道了,宝儿在给孟叔父记账,叔父答应过他却没做到的事,他都会记下来,等攒够三次,就找叔父算账。” 靖王忍俊不禁,“那个混小子。” 天恩扬起小脸儿,笑问:“爹爹,我能不能给你和娘亲记账?” 靖王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自然可以。不过,对我你大抵用不上。” 天恩抿着嘴笑,“我知道,主要是给娘亲记账。”停一停,又困惑地问,“叔父怎么会对宝儿食言呢?怎么不像你?” 靖王笑容柔和,“因为孟叔父是真正的日理万机,少不得临时遇到急事。他是为了更多的人过得更好,才会偶尔委屈宝儿。” “这样啊。”天恩释然,“下次见到宝儿,我告诉他。再有,爹爹,叔父是很厉害的人吗?” 靖王想了想,认真地告诉儿子:“他,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当然,也是非常厉害的人物。”厉害得让他一些年里恨得牙根儿痒痒。 天恩用力地点点头,“那我以后多请他指点我的功课,可以吗?” 靖王柔声道:“自然可以,这是好事。”. 晚间,靖王在外院与幕僚议事,查阅公文卷宗,回房时天色已晚,妻子已经入睡。 洗漱更衣之后,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寝室,放轻动作歇下,躺在妻子身边,端详着她的睡颜。 她已和他走过十几年岁月。 何其有幸,他有她作伴。 十多年来,有过最甜蜜的缠绵悱恻,也有过非常幼稚的置气、对峙。如今想来,都是弥足珍贵的经历。 犹记得,初相识,他是意气风发的六皇子萧寞,她是自幼有不足之症的裴颖逸。 结缘之初,是因生意的事情而起。 她裴颖逸,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关乎买卖,脑瓜过于灵光。尚在闺阁,名下的茶叶铺子便已成了气候,所用的手段,让他手下最得力的管事自叹弗如。 生意场就像是一块饼,不管是谁,都没有完全吞下的胃口。他很清楚这一点,知晓银钱是赚不完的,做生意的人没必要相互为难,只是对她起了结交的心思。 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见到了她。 那时候的裴颖逸,带着病态,却让他一见便心生好感。 情缘的事,没有道理好讲的。一如她从不认为他是世间最俊朗的男子,他也从不觉得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但样貌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投契,又因投契而生出的情愫。不敢说情比金坚,但他确信,不论到了怎样的境地,她都是自己最放不下的人。 绞尽脑汁地与她来往一阵,终于定情之后,他便等不了了,求先帝为自己和她赐婚。 先帝让他等。 他说我要是等得了,还至于来求您? 先帝派人查了查颖逸的情形,很是不解,说她患有不足之症,你娶她能得着什么好? 他说我不想得什么好,只是要这个我钟情的女子。 先帝说好歹再等一等,你上头的兄长的亲事落定了,我就给你指婚。 他说不行,怕裴颖逸被人抢走。 先帝吹胡子瞪眼的,说一个病秧子,谁稀罕跟你抢? 他磕头,开始说车轱辘话。 先帝被他烦得头疼,让他滚到外面跪着,清醒一下头脑。 一跪就是整整两日,饶是自幼习武,那滋味也难熬得很。 幸好,孟老四对他不错,有机会就给他一杯水、一块点心,还打趣他,说以前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圣的胚子,可别是一时头脑发昏,往后好好儿待人家——要知道,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要死要活地求娶裴颖逸。 他就笑,说我会对她好,真的。 孟老四笑眉笑眼的,说我信。 那时候的孟老四,比现在的妖孽样子略显稚气,说话是真好听。 到最后,先帝被他跪的没了脾气,遂了他的心愿。 似是历经了长途跋涉,又似是一转眼,他与颖逸走到了今日。 那些年,与其说是对皇权心存觊觎,不如说是对先帝入骨的怨气:他是皇子,先帝为何不信任自己?却又为何放心将万里江山、军国大事交给孟老四? 不服,不忿,加之不掌握着分寸折腾的话,先帝哪一日不高兴了,不定给他安排个怎样生不如死的去路。 他怎样都无所谓,求生不易,求死的法子多的是,可是颖逸何辜?他娶了她,就是让她陪着自己落魄么? 便这样,有了先帝驾崩之前的争储,有了皇帝登基后去封地的不安分。 一步步的,他品出了孟观潮对自己的打算:只要太傅在,他靖王就在,且是不论他是否安分。 其实,将他置于死地,太傅就真得了清净时日,想堵住怀疑太傅篡权夺位的人的悠悠之口,再从宗室中选出个人取代他的位置,并非难事。 老四顾念的,不过是年少时的那点儿交情。只是,从不肯说。想来也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一件事。 颖逸向来敏锐,又如何看不穿这些,有意无意的,总会委婉地劝他另外谋取一条路,不要与手足、太傅这样僵持下去。 他也不想,他时常累得想吐血,可是,他得等待机会,等自己真的释怀:只有打心底承认太傅的过人之处,才会对先帝生前的举措释然,不然,心就定不下来。 到底,颖逸陪着她等到了。观潮帮他走上了一条对靖王府、皇帝和太傅都有莫大好处的路。 就算曾经闹翻了天,他和皇帝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手足,兄弟同心协力的情形出现,落在朝臣眼中,便是削减了太傅的权势,太傅不会再是杞人忧天的官员的众矢之的。 而今,他和老四都是儿女双全,装饰岁月的,唯有喜乐。 靖王敛起思绪,轻轻地握住妻子的手,在她面颊上印下一吻。 有句话,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等到年华老去的时候,再告诉她:谢谢你,如若有来生,我们还要相逢,在一起。 ※※※※※※※※※※※※※※※※※※※※ 第 073 章 这一年,原冲步入不惑之年。 岁月在指间流淌而过, 半生过去, 他所余的,唯有寂寞。 双亲已先后寿终正寝, 知己孟观潮已溘然长逝。 他取代了观潮在世时的位置, 辅佐皇帝,尽心打理朝政。 为此,他已经让孟家将自己逐出宗族。 正如明白观潮会被后世史官唾骂,他很清楚, 自己因着一些与观潮相似甚至相同的跋扈行径,百年之后, 就算皇帝百般维护,也别想有个好名声。如此, 何苦连累手足及其后人。 皇帝大婚之后, 分外勤勉, 皇后亦是识大体且安分的做派。情形可喜。 为此,原冲不乏闲暇的时日, 得空就去观潮墓前, 敬他一杯酒, 说一句“你可以放心了”。 这年春日, 谨言找到他面前,说:“您能否去一趟金陵?” 对于观潮最信任的人, 他也很是看重, 和声问原由。 谨言说:“有一个人, 是您的亲友,想见见您。但是相见之前,您要知晓一些事情。”说话间,递给他一张字条,“小的只能说这么多。您若是有兴趣,便去金陵这个地方看看。” 虽然一头雾水,原冲还是颔首,“我安排一下,应该可以成行。” 几日后,原冲寻了个巡视的差事,启程离京,慢悠悠地去往金陵。 金陵么?他熟悉得很,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了早日到达那里,日夜兼程,累得旧伤复发,险些送命。 那仿佛是前生的事。 那时候的痴、傻,根本不像是他。 而今,再不会了。 如今再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值得他心急如焚了。 连观潮都不在了。 那是怎么发生的? 他那个耀武扬威、专横跋扈的知己,怎么就走了? 你怎么就走了? 不都说好人不长寿么? 谁会说你是好人? 你只活了三十多年。 你走了,我连个说心里话的人、相对喝酒的人都没了。 没有了。 死生相隔意味的是,关乎那个人的一切,只存在于记忆中,带来锥心刺骨的疼,却再不能有相见之时。 孟观潮,你这厮何其残忍,走了这么久,都不肯入我的梦。 你死的时候又不难看,还怕吓到我不成? 这样想着,心口就似被棉花堵住了,憋闷的厉害。 原冲取出酒,自斟自饮。 喝了几杯而已,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得喉间腥甜。 等到身体恢复平静,原冲笑了笑,继续饮酒。 观潮作死的法子,总离不了杀戮。 他不一样。他作死的法子,大多只跟自己较劲。 照眼下这情形,多说十来年,他就能到地下去见故人了。 若不是观潮的遗愿尚未完全完成,他早就赏自己一杯鸩酒了。 活着,真他娘的累,真他娘的不如早日解脱。 不论行程是如何的悠闲自在,目的地还是到了。 原冲先着手公务,巡视各个衙门、卫所,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才取出谨言交给自己的那张字条,去了上面写着的地址. 进到那所宅院之后,原冲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堕入了一个离奇的梦境: 走进二门,他所看到的不再是寻常宅院的下人,而是一个个太监、宫女。 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太监、宫女服侍?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他怎么不记得,有皇室中人被打发到金陵? 举步走进正房,转入宴息室,见到那个手筋脚筋皆被挑断的女子,他瞳孔骤然一缩。 太后。 居然是早已薨逝的太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疑惑间,他留意到匍匐在太后近前的一名太监。 亦是四肢皆废,且已被割舌。 太后看到他,神色复杂至极,片刻的犹豫之后,便挣扎着下地,再跪倒在地。 原冲冷眼瞧着,随即转身,阔步离开。 到了宅子的外院,他唤长安:“尽快问清楚原委。” 至黄昏,长安交给他一叠口供。 他看着,手指渐渐发颤。 太后、周千珩曾一而再地将之澄逼至绝境; 之澄与他有个孩子; 观潮知晓这些事情之后暴怒,安排太后假死,让她和周千珩来到金陵相濡以沫。只是,两人四肢皆被废掉,周千珩被割舌、施以宫刑,想自尽都不成。 原来,谨言要他知晓的是这些。 而要他知晓这些,是为何故? 是不是想告诉他,之澄和那孩子想与他团聚?——他这样憧憬着。 可这憧憬也只有一刻。 如果可以团圆,早在太后薨逝的时候,她就该带着孩子与他团圆。 她没有,一直没有。 那意味的只能是…… 原冲甩一甩头,甩掉自己那些理智的分析,吩咐长安:“让谨言来见我,尽快!” 理智是什么玩意儿?他只要与妻儿团聚。越快越好. 最终原冲要面对的事实,却是最残酷的: 熙南到了他面前,言简意赅地细数过往之后,道:“我只是想看一看生身父亲,仅此而已。为此,才麻烦寻找到的或许是孟家的人。抱歉。” 原冲望着那张与自己年少时酷似的脸,听着少年那些不亚于诛心的言语,十指开始不自控地颤抖。 末了,他哑声询问:“你娘——在哪里?” 熙南很冷静地告诉他:“太后薨逝那一年,家母便也走了。这些年,家母与我在邻邦过活,活得不错,您放心吧。在如今,我想见您,有些人却要我等您一句见或不见,也是应该的。 “我是邻邦的人,过得很好。 “——我想见您,就是想告诉您这些话,让您知道这些事。” 语毕,李熙南深深施礼,再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出原冲生涯。 第 074 章 正是夏日,一早开始, 天气就闷热得厉害。 上午, 太夫人和徐幼微都记挂着孟宝儿,到外院专设的学堂去看他。 孟观潮已经给儿子请了能文善武的齐先生。 到了学堂第二进院落, 婆媳两个站在月洞门外, 看到摇着折扇的齐先生、蹲马步的孟宝儿。 天气太热,孟宝儿满头是汗, 小小的身子却是一动不动,眉宇间也不见丝毫不耐。 太夫人显得很是不忍。 徐幼微则携了婆婆的手臂, 示意她离开。 回往内宅的路上,太夫人叹息道:“才六岁的孩子,也太辛苦了些。” 徐幼微也心疼,但是——“宝儿倒是乐在其中, 再者, 观潮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太夫人看她一眼,笑得无奈, “是这么回事, 当初观潮习武的时候, 倒也能忍。如今轮到宝儿,心里就难受得厉害。” “要不怎么都说隔辈亲呢。”徐幼微笑道。 太夫人叮嘱她, “午间给齐先生和宝儿备些去暑的汤。” “嗯, 记下了。” 孟观潮下衙回府之后, 更衣时问徐幼微:“宝儿有没有偷懒?” “没有。”徐幼微忍不住笑了, “娘觉得他辛苦, 你却生怕他不够辛苦。” “要是换了我教他,娘更受不了。”孟观潮笑着,“皇上小时候,可比他更累。” 换了一身家常穿戴,他和幼微到宴息室落座。 徐幼微唤丫鬟给他端来一碗冰镇百合绿豆汤,自己则细细品着一盏清茶。 孟宝儿跑进来,像是一只欢实的小老虎,“娘亲,爹爹!”一面唤着,已经扑到父亲怀里。 幸亏孟观潮手快,及时将汤碗放到了茶几上,不然一定要洒出去。他把儿子安置到膝上,拍了拍他的背,“你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走路?稳重些就那么难?” 孟宝儿振振有词,“我才六岁,太稳重了,会吓到你们的。” 孟观潮失笑,“这是谁说的?” “原叔父。” 孟观潮哈哈一乐,“我就说,他早晚把你带沟里去。” 孟宝儿笑嘻嘻的,指了指汤碗,“爹爹,我想喝。” “我还没喝过,正好便宜了你。”孟观潮端过汤碗,示意儿子自己端着。 孟宝儿却撒娇,“累啦。爹爹喂。” “行啊。”孟观潮的笑容特别柔软,右臂圈着儿子的身形,一手端着碗,一手用羹匙舀汤,喂给儿子。 徐幼微笑看着这一幕,转头吩咐丫鬟再取一碗汤来。 父子两个喝完汤,孟宝儿说道:“我把明天的功课做完了,齐先生说,奖赏我半天假,明天下午我可以出去玩儿。” “想去哪儿?”孟观潮问。 孟宝儿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地想了想,“想去原家找南哥哥,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靖王府找天恩。” “不用长辈陪你?” “不用。”孟宝儿对着母亲绽出甜甜的笑,“天气太热了,不要娘亲和祖母出门。” 孟观潮摸了摸他的小脑瓜,笑,“成,我给你安排人手。” 孟宝儿问:“爹爹几岁开始学的骑马?” 孟观潮一听就知道这小子想说什么,直接道:“你明年再学骑马,到时候,给你一匹最好的小马,好么?” “好!”孟宝儿腻在父亲怀里,说起自己的小烦恼,“去南哥哥家里,有时候会见到很多长辈,那些长辈总会拉着我说话,把我一通夸。” 孟观潮轻笑出声,“你这到底是心烦,还是跟我显摆呢?” 孟宝儿也笑,“当然不是显摆。那些长辈,是原家长辈的亲戚,我没必要记得太清楚,可是,要是再见到,我却不知道喊什么的话,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傻?” 徐幼微忍俊不禁。 孟观潮笑道:“这事儿容易,在原府,你南哥哥唤人什么,你有样学样就是了。” 孟宝儿先是点头,随后思索片刻,扬起脸,认真地道:“爹爹说的似乎不大对。” “说来听听。” “就是不对啊。”孟宝儿一本正经地道,“南哥哥唤人什么,我都可以学,可他要是见到原叔父和婶婶,要唤爹娘,那我怎么能学呢?” “这不是抬杠么?”孟观潮让儿子站在自己腿上,双手轻摇着他的小身子,“你要是喊别人爹娘,那我们不是生了个傻儿子么?” 孟宝儿逸出欢快的笑声,“你刚刚说的话,就是不够严谨。” 孟观潮笑着颔首,“也对,挑刺挑的对。” 徐幼微已经笑得险些连茶盏都端不住。 林漪笑盈盈地进门来,端着的托盘上,是一盏药膳。放下托盘,对双亲行礼后,她端着药膳走到父亲身边。 孟宝儿溜下地,转到母亲身边。 孟观潮看着药膳,笑得有些无奈。这几年,宁夫人一直在给他调理伤病,服过药丸、汤药之后,开始让府里的人给他做药膳。 什么都是一样,让他定时服用的话,总会生出几分逆反的情绪。 林漪瞧着父亲,“爹爹。” 孟观潮无声地叹气,“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给您做的。”林漪说。 孟观潮立马不再磨蹭,把药膳接到手里,老老实实服用。 徐幼微打趣他:“也只有我们林漪治得了你。” 他笑了笑。这倒是真的. 这一年秋季,孟府为林漪举办了盛大的及笄礼。 孟观潮给女儿的生辰礼是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傍晚,父女两个一起去马厩看马。 林漪从前两年开始骑马,骑术不错,看到那匹漂亮的小马,大眼睛潋滟生辉,“真好看。” 孟观潮问:“喜欢?” “嗯。”林漪用力点头,“很喜欢。” “那就行。”孟观潮叮嘱了她一些照顾马儿要注意的事,便与她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不知何故,林漪沉默下去,只是亲昵地挽着父亲的手臂。 孟观潮侧目看她,“怎么了?” 林漪摇了摇头,看着脚下的路。 孟观潮和声道:“你这小孩儿,脾气怎么跟六月的天气似的。” 林漪抬头看着父亲,大眼睛里有水光,“爹爹。” “嗯?”孟观潮面上平静,心里却有些发慌。他最怕妻子和女儿哭,根本不知道怎么哄。 “谢谢您。” 孟观潮抬起手,轻轻地给了她一记凿栗,“谢什么?等我老了,还指望着你孝顺呢。” “我会的。”林漪深深吸气,努力绽出笑容。 “女孩子过生辰,都会哭鼻子么?” 林漪由衷地笑出来. 皇帝和林漪大婚的事提上日程之后,孟观潮着实闹了一阵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 因是嫁入帝王家,孟府这边根本不需要准备聘礼,而且宫里陆续有赏赐送来——寻常来讲,什么门第的东西能比皇室的还好? 这是最让孟观潮生气的,“以前想过多少回,女儿出嫁的时候,我要给她准备十里红妆,眼下这叫个什么事儿?” 太夫人和徐幼微听了,俱是笑得不轻。 徐幼微宽慰他,“明面上是不需要筹备什么,但是,我们还是要选出些物件儿给林漪傍身,回头开了库房,我们一起挑选。”停了停,又道,“对了,林漪喜欢你的画,把存在什刹海的那些都取来,选出一些。” 孟观潮这才好过了一点儿。 夫妻两个在他的库房里挑选摆件儿的时候,他前所未有的犯了挑剔的毛病。 看中了什么,就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什么东西被他端详一阵,便会被找出诸多瑕疵。 他漂亮的双眉越锁越紧,手势随意地拿着翡翠白菜的时候,眼神都有些烦躁了,“我这到底是存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徐幼微快步走到他身边,板着小脸儿警告他:“娘可是有言在先,你要是敢在库房摔东西,就罚你跪祠堂。”说话间,小心翼翼地把翡翠白菜拿到手里,放回原位。 “让我跪祠堂?”孟观潮扬了扬眉,“要做岳父了,让我跪祠堂?” 徐幼微笑着往外推他,“这事儿不用你,回头我跟娘来挑选。” 孟观潮却不肯动,还在琢磨女儿出嫁的事,“嫁进宫里,不定猴年马月才能回趟娘家,所谓的女婿也不会给我们磕头敬茶,什么都跟我想的不一样……” 徐幼微笑不可支,“私下里你跟我怎么抱怨都行,可别让林漪知道。不然啊,她说不定就不嫁了,一辈子守着我们。” “那怎么行?” “这不行那不行的,你到底想怎么着啊?”徐幼微握住他的手,笑盈盈地看着他。 沉默了一会儿,孟观潮说:“这么算的话,还是养儿子好。嫁女儿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他抱了抱她,拥着她往外走,“我们到岳父岳母那边蹭饭吃。” “好啊。”徐幼微道,“往后,我们也要多陪娘回外祖父外祖母那边。” “嗯。”. 帝后大婚之后的情形证明,孟观潮之前的担心全无必要。 皇帝得空就请太夫人、徐幼微、孟宝儿进宫,至于孟观潮,更是时常见到女儿,叙谈一阵。 林漪和皇帝给孟宝儿、天恩、南哥儿养了一只小老虎。早在年少时,小夫妻两个就特地学了驯兽的技巧,凡是经由他们调/教出来的虎、豹,都没有兽性。 “只是傻乎乎的大猫。”孟观潮曾这样说。 每逢休沐,孟宝儿和天恩、南哥儿就去宫里,和他们的小老虎嬉闹大半日. 宫里没有旁的嫔妃,林漪只需要管理好宫人、理清楚宫廷用度,上手之后,便有了大把的闲暇时间。 她倒也不觉得闷,继续潜心苦练琴棋书画。父亲给她的马儿随她到了宫里,每日早间都会策马驰骋一阵。如此,日子过得很充实。 皇帝亲政之后,不乏忙碌到三更半夜的时候。 偶尔,他会对林漪叹息:“如今越是繁忙,越觉得对不起岳父。很多年,他除了处理朝政,还要带着我,该有多累?” 林漪深以为然。 “我们要好好儿孝敬岳父岳母。”皇帝说道,“最起码,要让岳父早些过上清闲的时日。” “三五年的时间够不够?”林漪问他。 “应该差不多吧。”皇帝没有底气,笑,“我到底不是岳父那样的天赋异禀,只能尽力而为。” 林漪笑道:“有这份儿心又不偷懒的话,爹爹就知足了。” 皇帝道:“绝不会偷懒。”停一停,问她,“知道岳父有什么心愿么?” 林漪道:“爹爹的心愿是在海上过一段日子。不过他自己都说,有些不切实际。” “不见得。”皇帝说,“我帮他还不行么?”说着就泄气了,“但是,就算我让他放心了,他怎么能放得下亲人?” “就是说啊,除非祖母、娘亲和宝儿与他一起出行。” “他可豁不出祖母、岳母和宝儿的安危。”皇帝道,“在海上,变数太多。” 林漪叹了口气,纤长的手指戳了戳他面颊,“真是的,说着说着,就从不切实际变成完全行不通了。” 皇帝笑起来,“你只管为岳父不值,但你也得想想,我不也挺可怜的?到如今,连京城都没走出去过。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起离京巡视。怎么样的人,都会有不如人意之处。” 林漪想想也是,笑了. 孟宝儿十岁那年,孟府有七个孩子喊他小叔,姐姐也给他添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外甥。 对于他小小年纪辈分却大这一点,天恩是非常羡慕的,一次问道:“小你三两岁的人却喊你小叔,那是个什么感觉?” 孟宝儿十分嘚瑟地道:“没什么感觉,谁叫咱地位在那儿摆着呢。” 天恩给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 孟宝儿笑得眯起亮晶晶的大眼睛。 其实,最初他是很有些不好意思的,一次悄悄地跟父亲谈论这件事,“爹爹小时候,是不是也有好些人喊你小叔?” 父亲就蹙眉,“这不废话么?你那些哥哥姐姐可不就从小喊我小叔。” 他只好问重点:“那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父亲笑着拍了拍他脑门儿,“咱这地位在这儿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很开心地笑了,没来由的,特别喜欢父亲那个自信又霸道的劲儿。笑过之后,他又问:“没有心虚的时候吗?好歹是长辈呢,说话做事出了错可怎么办呀?” 父亲说,“只要记着你学到的礼数、规矩,在年纪相仿的晚辈跟前,就不会出错。况且,你要是出错,祖母、娘亲自会提点你。” 他哦了一声,笑着用力点头,心里想着真是这么个道理:他年纪小,可侄子侄女年纪更小啊,小孩儿能懂什么对错?怎么会挑他的错? 从那之后,在侄子侄女跟前,他就再不会不好意思了。 平时,一半的时间,他会盼着快些长大,另一方面,又不喜欢长大:他喜欢黏着祖母、父亲、母亲,喜欢他们抱着自己,可是,长大了,人就沉了,不能再让祖母、母亲抱,父亲抱得动自己,却不喜欢被他黏着。 大概从七岁起,他张着手臂要父亲抱的时候,父亲就会赏他一记凿栗,说孟宝儿,你都多大了? 虽然满脸的不情愿,甚至嫌弃,到末了,父亲还是会遂了他的心愿,把他捞起来,轻轻地给他一巴掌,说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他才不会记住,权当自己不懂那个词儿的意思。 谁叫父亲那么招他喜欢的? 嗯,南哥哥和天恩也特别喜欢父亲,五六岁的时候,他会为这个偷偷地生闷气,怕父亲的疼爱被人抢走。 现在他不怕了。 父亲对别人家的孩子的疼爱,只是因为他是心怀天下、心怀大爱的人。这是母亲告诉他的。 母亲么,天恩和南哥哥都说,他的母亲最温柔,最可亲。 那当然了,而且,母亲是最最最美的。 他的父亲、母亲,是最好的. 步入不惑之年之后,孟观潮开始琢磨康清辉其人,一次索性问幼微:“康清辉怎么还不成亲?” 徐幼微一头雾水,眨了眨大眼睛,反问:“太傅,你连人成亲都要管?是不是太清闲了?” 孟观潮听了,笑开来,用力地抱了抱妻子。 不管携手走过多少年,她仍是他心里的小猫,对这种事情太迟钝,傻乎乎的。没人点破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往别处想。 但是,这样多好。 她让他心安,康清辉则始终让他有些别扭。 那厮年少时喜欢徐五小姐,知情的人很多。这些年来,又从不曾与任何女子瓜田李下,意味的还能是什么? 放不下。 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他没能与幼微成婚,他亦是一生都不能放下,不会再有任何女子入目。 道理都明白,可是,妻子被长情痴情之人惦记的滋味儿……很糟糕。 皇帝亲政之后,常洛便辞了官职,代替常洛的,正是各方面表现都过于出色的康清辉。 锦衣卫这差事,不论早晚,能得个功成身退的结果,是最好的,下场差的是大多数。常洛终归是聪明人,懂得在最好的时机谋取最好的归处。 康清辉做了锦衣卫指挥使之后,仍是方方面面滴水不漏,当差能力更胜常洛一筹。 不论如何,他孟观潮都是公私分明的人,私事上再看谁不顺眼,也不会在公务上找辙。 冷眼瞧了这些年,康清辉真是没得挑剔的一个官员,也正因此,反倒更让他忌惮。 在情缘方面,应该是没有全然自信的人。 他尤其是没自信的那一类。就算幼微爱他,就算她全心全意待他,也不意味着他就能够确信自己对她已真的足够好,没辜负自己和她这些年的情意。 要在认真纠结了三二年之后,他才对康清辉这种人的存在完全释怀:有这样的人,挺好的,真的,这种人能时时刻刻给他警醒,让他更为珍惜拥有的一切。 他不给自己的小猫不满的机会,也便断了与她生嫌隙、出分歧的可能。 就是要一直美美满满地过下去,就是要气得那些爱慕她的人肝儿疼,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并承认:他是她最好的选择。 而且换个角度来讲,如康清辉一样的人,也并不见得狭隘,说不定很为她高兴。有一种感情不就是那样么?得不到,无妨,远远看着那个人就好,只要他或她过得好。 想开了,释怀了,便仍是一如既往地度日,只是打心底多了一份从容不迫。 他消停了,幼微却开始生气上火了: 随着她开始接管四房所有的内外事宜,很多人、很多事,母亲便不再见、不再过问。于是,想通过裙带关系攀附孟府的人找到她面前,直接或婉转地表达一个意思:太傅子嗣单薄,我们家愿意让女儿进孟府做妾,为太傅开枝散叶。 寻常情形也罢了,幼微都能应对自如,有一次的人却让她着恼,人走之后气还没消,见到他,气鼓鼓地讲了一遍,说你看着办吧,要么派谨言慎宇去敲打一番,要么就瞧着我整治他们家。 她孟四夫人,如今在京城的锦绣堆里,可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从不给人脸色瞧,只让人吃苦头。 他结结实实地笑了一场,说好啊,我估摸着我家小猫也手痒了。敢招惹她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很明显,这答案不是她想听到的,也不掩饰,直接用力掐他手臂。 他仍是笑,是高兴,是真觉得她生气的样子格外有趣。 她掐完他就后悔了,也没脾气了,急着卷起他衣袖,查看被她掐的地方的情形,满脸的内疚,说我真是气糊涂了,这关你什么事儿啊,你罚我吧。 他就把她揽到怀里,紧紧的抱住,狠狠地吻她。 那一刻,他心里满满的。 知足、爱恋交织. 皇帝和林漪儿女双全之后,孟观潮长达二十余年的劳累终于告一段落,得了两年的假。 当然,也就是明面上那么一说,有皇帝拿不定主意的事情的话,锦衣卫会及时传信给他。 但这之于孟观潮,已是弥足珍贵的光景。 那一年,孟观潮和母亲、妻子、儿子离京,游山玩水。 在最初,太夫人和幼微都想让他一偿夙愿,去海上度过一段时间。 结果呢? 他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们还真是心宽,我要是有去无回怎么办?” 太夫人骂他乌鸦嘴。 徐幼微笑斥他危言耸听。 却都晓得,他不会用或许造成亲人殇痛的事情赌运气。便更心疼。 于是,之后便完全听凭他安排行程了。 一路走马行船,北上、南下、西行、东游。 孟观潮的心愿,注定只能是梦想,只能在他不生于勋贵之家的前提下才有可能实现。 但是没关系,实现母亲、妻子长久以来的心愿,到达她们想要涉足的地方,看到她们想要看的风景,足够了。 至于宝儿,宝儿一生的心愿、抱负,确定下来尚需时日。他估摸着,如何都不会让他失望。在眼下,给宝儿更开阔的眼界便好. 太傅一家离京之后,最难受的是天恩和熙南。 两个少年得空就聚在一起,口头讨罚孟宝儿: “那小子,在昨日我收到的信件中说,亲眼看到了桂林山水,当真是美。”天恩气呼呼地说。 熙南则笑道:“他知道我喜欢寻找美味佳肴,给我的信件中,说的都是当地的菜肴小吃。” 天恩听了,反倒笑了,“这样看来,他对我更好。” 熙南不由扬眉,“你老念叨着想去那边,他去了,还写信跟你显摆,这叫对你好?要是照这个章程来的话,对你好的人可不少。” “诶呀,闭嘴吧。”天恩讨饶地笑了,“谁让人家有那么个爹呢。” 熙南释然,“嗯,这倒是。” 孟叔父的儿子,可不就应该享有一切最好的东西么。宝儿在享有的一切,何尝不是这尘世亏欠过孟叔父的。 所以,如今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林漪收到了家书,一如以往,是四封: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分别写信给她。 她噙着欢喜的笑容,逐一展开来看,末了,多看了两遍父亲的信。 父亲可招人烦了,写信总是寥寥数语,好像字数超过五十字就会怎么着似的。——父亲离京至今,给她的信件,都没超过五十字,大多数时候,甚至只有二三十字。 唉……她就奇怪了,父亲这么个拧巴的性子,母亲是怎么忍过来的? 这样想着,就忍不住笑了。 除了母亲,又有怎样的女子配得上父亲?没有的。 父亲的拧巴别扭,也只有至亲至近的人知晓。他也只肯让至亲至近的人知晓。 每每想到出嫁之前,父亲看到她时总透着不舍的眼神,便忍不住泪盈于睫。 当晚,皇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唤她过去安歇——夫妻么,离得近一些,心里便安生些。 到寅时,皇帝回到寝殿歇下。 她其实一直没睡,他留意到了,问:“怎么了?又收到岳父岳母的信件了?”她收到信件的时候,也是他收到信件的时候。 她自是点头,轻声道:“想起了一些事,心里不好受。” “跟我说说。”皇帝把她揽入怀里。 她便细细地说起了这些年的经历、到孟府之后得到的切实的疼爱。 “明白,真的。”皇帝柔声道,“认真说起来,我跟你的情形,有不少相似之处。” 林漪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似乎真是那么回事。 “我对太傅……你们很难明白的。”皇帝说着起身,又拉起她,“走,我们去书房。” 林漪不明所以。 皇帝笑着给她加了件斗篷,“走吧。” 林漪云里雾里的随他到了书房。 皇帝引着她走进书房里间,指了指北墙上悬挂的疆域图。 林漪不是没见过舆图,也不是没仔细看过,但在此刻,她感觉得到,夫君希望她再一次用心地看。 他那么想,她便那么做了。 皇帝走到她身后,将她拥入怀里,“这样的舆图,我自年幼到如今,已经换过几幅,最初看到的,是先帝末年之前的疆域——绘制新的舆图,谈何容易。后来看到的,便是现有的疆域,只是细微处要反复修改。” 林漪点头,凝眸看着那张图。 皇帝说道:“挺多年了,我一直在看这幅图,因为岳父——我的太傅时常看这幅图,一直不明白因何而起。 “到如今,我想,我明白了。 “他每一次看着这幅图的时候,都是在回顾自己南征北战、马踏山河、捍卫江山的光景。” 林漪垂眸,仍是不接话。 皇帝语气更为坚定:“不论岳父以前看到的是怎样的,待他回来之后,我要告诉他,这是他打下的锦绣河山,亦是我要守护的锦绣河山。在我有生之年,这疆域图,不会减损一分一毫。” 林漪唇角缓缓上扬,她携了皇帝的手,紧紧握住。什么都没说,因为已经什么都不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