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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作者:九月轻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041 章


    午间, 孟观潮与原冲到酒楼用饭, 道:“这是用的什么昏招?之澄还在孝期。”


    “没辙了。”原冲道,“横竖不关她的事儿,外人只知道是我看中了她。况且, 只有她自己说, 人们才会知道她在孝期。”


    “你别把她气急了, 又跑。”孟观潮说, “我闺女的功课可还指着她呢。”不为这个, 他也不会跟原冲谈论这种事。


    “行了, 少跟我显摆。”原冲笑道,“她没地儿跑,我手里最好的人手盯着呢。”


    孟观潮失笑。


    “我到昨日才发现, 她害怕我们的事被人知道。”原冲解释道, “所以,我当然要大张旗鼓地闹腾一番,逼着她给我个交代。”停一停,十分困惑地道,“你说她为什么会害怕?与我有牵扯,又不跌份儿。”


    “原老五,你是要娶媳妇儿, 不是破案。”孟观潮提醒道。他是觉得,手段如果用多了,用过了,全无益处。


    “你这不废话么?”原冲蹙眉, “谁想把花前月下搅和得乌烟儿瘴气的?我但凡有一点儿法子,至于这样?”


    孟观潮乐了,笑着端起茶杯,跟原冲的酒杯碰了碰,“我同情你。”


    原冲嫌弃地看一眼茶杯,“忒没劲,你陪我喝点儿怎么了?”


    “事情多,今儿真不能沾酒。”


    原冲略一思忖,有点儿幸灾乐祸地笑了,“说起来,我原以为你得请两天假。家里乱七八糟的。”


    “不至于。”


    “上午,我家老爷子听说了孟老三事情的原委,去我衙门外溜达了一圈儿,让我多帮衬你。有事儿打声招呼就行。”


    孟观潮颔首一笑,“老爷子还没听说你敲锣打鼓地送之澄的事儿?”


    “还没。”原冲一想就头疼起来,“等老两口儿听说了,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知道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定出多少幺蛾子。”


    孟观潮撑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一整个上午,徐幼微的心情都特别好。


    她预感到,事情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原冲与李之澄之间,定是有些渊源的。


    就算如此,也还是很高兴。起码这证明,原冲不是如何都不能得遇意中人。


    这件事,不论有意无意,是再一次证明了,她的重生,可以改变一些人和事原本的轨迹。虽然主持大局、出力的始终观潮,但有益处,这是最重要的。


    原冲的婚事,早就成了原老夫人的心病,官场无人不知。他是观潮的至交,对他特别重要,她就也希望原冲能与意中人终成眷属。


    反过头来思虑原冲的做法,有些啼笑皆非。他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闹出这种阵仗,也是真没辙了吧?


    李之澄过来,看到那些原冲托她转交的大包小包的礼物,嘴角很明显地抽了抽,继而尴尬地一笑,说真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笑说没事,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别说之澄与她情分尚浅,就算是交情深厚,也不好谈及这种事。


    三房的下人,一个不剩地带走了,最终确定无辜的人,也会被安排到别处当差,不会再回孟府。因此,管事一早就派人去知会了牙行,到下午,牙行带来不少下人。


    太夫人、徐幼微带着四娘挑选下人。


    太夫人对四娘道:“我把双玉拨给你,她能帮你□□下人。你小叔的意思是,给你换个三进的院落住着,我瞧着荷香苑不错,和你大伯母打过招呼了。这会儿,自己把眼睛擦亮,好生挑选些下人。”


    四娘感激不尽,深深施礼。


    徐幼微则发现四娘已敛去悲戚愤懑惶惑,而比起以往,又无形中多了三分沉稳大方。


    不用问也知道,是她小叔给她吃了定心丸。他言出必行,安抚人时总能切中要害。这自然是徐幼微最乐于见到的情形,因而始终笑盈盈的。


    孟府的门第,位于功勋贵胄之中的首位,牙行送人进来之前,便已仔细挑选过,没有不知轻重的。


    四娘和祖母、小婶婶商议着,选定了数名小丫鬟、二等丫鬟、粗使的婆子。这些人当即被留下,领了四娘赏的封红,由双玉带着去了西院的荷香苑,回到被安排的住处,便换上孟府下人的穿戴,着手收拾院落。


    太夫人笑吟吟地道:“等会儿,你就能回自己的住处了。”说着,递给四娘一份明细单子,“先前三房出的亏空太大,长房、二房少不得将三房的产业充入公中抵债。


    “这些,是你小叔早间看过账目之后,做主留给你的傍身之物,三万两现银、两所位于东西大街闹中取静的宅邸、两个位于大兴的田庄、四个不大不小的铺子。


    “怎么样的人,手里短了银钱,也是万万不能的。他的苦心,你该明白。”


    四娘闻言,立时落下泪来。小叔能为她着想到这地步,是她不敢想的。她没接明细单子,而是起身行礼道:“祖母,我少不更事,这些,还是由您或小婶婶掌管吧。我……能继续活下去,有口饭吃就知足了。”


    她的初衷,真的不图什么,只想让那两个禽兽般的所谓父母得到应有的报应。


    太夫人欣慰地笑,“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所希冀的,是你好生过活。人也不能闲着,有事情要学、要忙,挺好的。日后凡有不懂之处,可以请教家中长辈,我和你小婶婶,也愿意随时帮衬你。”


    她还不知道儿子?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观潮这是有意给四娘安排了事由。每日都有需要应付的事,不愁过得充实、扎实,由此,会少一些回顾阴影的时间,对前景多一些自信和信心。


    徐幼微也听出了梗概,品出了观潮的用心,就笑着附和:“你祖母说的是。初时少不得辛苦些,但内宅的人都会帮你。别怕。咱们做不好,还做不坏么?万一亏本儿了,没事,我给你补上。”


    太夫人撑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败家的。”


    四娘亦是破涕为笑。


    徐幼微笑着走过去,携了四娘的手,让她在太夫人身边坐了,“我说真的,别打怵,”


    四娘眼含感激,“好。我尽力试试吧。只是,我珠算一般,心算就更别提了,不会。这样的话……管账怕是要漏洞百出吧?”


    很快就开始面对实际的问题了,太夫人和徐幼微俱是目露欣赏,前者道:“不用有这种顾虑。这种事,只要会看帐、会用人就行,再精于写算,不会用人、镇不住人,也是没用的。……”非常耐心地教导,分享自己打理家事、产业的心得.


    大夫人没精打采地坐在花厅,应承三夫人的娘家人。


    三夫人蔺氏门第十分寻常,其父入选庶吉士之后,不善钻营,到如今还在翰林院,守着份闲差混日子。


    孟府的事情——也就是愿意让外人知道的那个版本,蔺氏夫妇已经听说。至于女儿,却没人提及,他们不知道人去了何处。


    大夫人多了个心眼儿,派人把谨言请了过来,对夫妻两个引荐:“这位是我们四老爷身边得力的管事,他说什么,也就大致是四老爷的意思。”如此一来,她能少费些周折,麻利地把人打发走。


    蔺老爷问谨言:“小女去了何处?”


    谨言笑笑地取出一份证供,递给蔺老爷,“孟观楼在守孝期间大行淫/秽之事,令嫒是帮凶。四老爷无意家丑外扬,便与族人商议着处置了二人。为防万一,留了二人的供词,这是令嫒那一份,您请过目。”话里话外,孟观楼与蔺氏已不再是孟府的人。


    蔺老爷敛目细看。


    蔺太太则茫然地问:“处置了?怎么个处置的法子?不论怎么处置,也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大夫人不阴不阳地一笑,将话接了过去:“您二位若是愿意家丑外扬,孟府也乐得奉陪,将人扭送到官府就是。”


    看完供词的蔺老爷,已是面色铁青,他用眼神阻止妻子再说话,让她看供词。


    大夫人道:“孟府请二位过来,为的是商量一下孩子的事情。令嫒不曾善待四娘,四老爷有意照拂,将她留下了,至于五娘,四老爷没有留着的意思。你们是把人领回去,还是把她送到庵堂?”


    蔺太太却因为所见的供词哭起来。


    “失礼,失礼了。”蔺老爷起身,过去低声告诫妻子要冷静些。


    大夫人指了指花厅西侧的宴息室,“二位不妨去那边商议。”


    夫妻两个匆匆称是,移步过去。


    大夫人撑着头,不自主地想到孟观楼昨日的惨相,便是一阵手脚发凉,胃里也翻腾起来。她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暗叹自己命苦,怎么就摊上了个那么彪悍的小叔子?那情形,比在她面前杀人还可怖。


    她打起精神来,和谨言没话找话,借此转移心绪,“西院这边,四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谨言平静地道,“四老爷临出门的时候说,等蔺家带走蔺氏的嫁妆,就请大夫人费心,清理一下三房的屋舍。”


    “怎么清理?”只是收拾出来的话,用不到那费心二字。


    谨言笑说:“拆掉。”


    “……”人去楼空都不行,要将那两个人的居处夷为平地。大夫人睁大眼睛,随即点头,“好,我记下了。到明年,依照地势,随意植个花树林什么的,总之,弄点儿景致。”


    语毕又想,孟观潮真正的用意,不是继续撒气,是为了避免四娘触景伤情吧?


    那个年轻人,偶尔有着几乎不可思议的善良。


    她忍不住又自怨自艾:可惜自己福薄,得不了他的照拂。


    谨言笑道:“那您费心了,所需花费,走四房的账。”


    “那些都好说。”大夫人道,“这边内宅的人,我会好生约束,让四小姐照常度日。”


    “那自然再好不过。”


    蔺氏夫妇转回来,已经有了决定:“我们带走五娘,何去何从,问她自己的意思。四娘——我们能不能见一见?”


    “不行。”大夫人态度坚决,“你们那女婿要把她许配给一名鳏夫,你们女儿也不管,做睁眼瞎。四娘小小年纪,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需要再有双亲,连带的,也不需要外祖父外祖母了。”


    她跟前有元娘、二娘,不难将心比心,想到四娘的经历,便是一阵心惊肉跳,对蔺氏唯有满心嫌恶,恨不得一刀灭了她。


    谨言补充道:“蔺氏的嫁妆,你们全部带走,孟府不会贪图那种便宜。四小姐日后有孟府照顾着,你们只管放心,此后与她桥归桥路归路,便是积德行善了。”


    来回说了一阵,因为孟府态度决然,蔺氏夫妇终是同意。


    大夫人麻利地安排了下人,找出蔺氏的嫁妆单子,安排人照着单子将东西装入箱笼,送到蔺家,在外面的田产也一并清还。


    忙完这件事,大夫人心里好过了一些,却又开始发愁:夫君是国公爷,然而直到如今,也没能立文晖为世子——哪一次,请封世子的折子递到礼部,孟观潮都会从中作梗,把事情搅黄,到了这几年,军国大事根本由他一手把持,更别想了。


    文晖就要娶妻了,却是混得要地位没地位,要差事没差事。


    这日子可怎么过?


    去求孟观潮?她可不敢。等着夫君斡旋吧,漕运相关的差事,时间可长可短,只盼他能早些回来.


    在太夫人房里说笑的时候,回事处送来两份帖子,送帖子过来的人还在外面等着示下。


    一份是原四夫人的,她比幼微大六七岁,已有一儿一女,却与幼微很投缘,这一阵,得空就过来说说家长里短。


    另一份拜帖,出自权静书。徐幼微多看了那份帖子一会儿,继而吩咐李嬷嬷:“原四夫人想后天下午过来,我得空;权小姐么,明日或两日后过来,都可以。”


    李嬷嬷称是,出门传话。


    太夫人笑问:“权小姐是你在闺中的好友么?”


    徐幼微笑一笑,反问:“我跟谁在明面上看起来都不错吧?”


    “这倒是。”太夫人笑道,“你这性情、做派,也很少见了。”


    四娘认真地想了片刻,“我如何都想象不出,小婶婶发脾气的样子。”


    婆媳两个都笑了,徐幼微这才正面回答婆婆的问题:“有两年,静书常去我师父师母那里,经常有机会碰面,就熟稔了。大抵是与我四姐格外亲厚的缘故,对家门外遇到的女孩子,便不是很上心。”


    太夫人闻音知雅,笑道:“那两年,观潮不允外人打扰你,不论谁送来帖子,都一概回了。权家也陆续送过不少帖子,我有印象。不管怎样,人来了,好生应承着。”


    “我晓得。”


    过了一阵子,荷香苑收拾好了,婆媳两个一起送四娘过去。


    大夫人、二夫人、二娘、三娘闻讯,一起赶到了荷香苑。元娘昨日被着实吓到了,还起不得身。


    几个人见到四娘,果然如孟观潮吩咐的那样,态度一如往常,二娘更是道:“这可是乔迁之喜,四娘明日午间办个乔迁宴吧?”


    “是啊。”三娘跟着凑趣,“让小婶婶给你出银钱,让祖母安排给你几个人。嗯,我想吃烤鹿肉了。”说着,凑到徐幼微跟前,眼巴巴地看着她,“小婶婶,好不好啊?”


    到底是孟家的女儿,小小年纪,却很经得起事。徐幼微笑着点了点她面颊,“好。还想吃什么、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我让李嬷嬷帮四娘给你备出来。”又用眼神照顾到二娘,“你也一样的,明儿就算长辈妯娌责怪,我也要纵着你们胡吃海喝一回。”


    太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都笑起来。


    三娘则是眉飞色舞的,“我就知道,小婶婶最好了。”


    二娘也绽出了笑容,“的确是呢。”


    大夫人则提议:“让文涛、文麒、文麟也过来。他们长期在外院住着,你们手足之间,该多找些由头聚一聚。文晖大抵来不了,他明日有事。”


    三个女孩子俱是点头称是。


    大夫人和二夫人在室内转了转,找由头赏了四娘几样精致的摆件儿。锦上添花的事情罢了,何乐不为。


    当晚,孟观潮调派了二十名管事,帮二老爷核对旧账、清点三房产业,又将宗族中的人请过来,让他们作证,将三房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充入孟府公中,最重要的是,要二老爷、孟文晖代替其父在众人面前立下字据:孟府产业,与四房无关。


    宗族中的人这才知道,近年来兄弟四个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心头讶异,却不敢表露出来。


    叔侄两个被架在那儿,若是反对,不免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之感,只好认头,立下了字据。


    在管事们手指翻飞地盘账的时候,众人去了东院的花厅,把酒言欢。


    这种齐聚一堂的机会,几年也不见得有一次,宗族中的人来了,自是无意早归,见孟观潮心情不错,便有几个酒量不错地找他喝酒。


    孟观潮没推脱,笑眉笑眼地应承那些人。毕竟,往后还有需要他们帮衬的事,在宗族中混个好人缘儿,总没坏处。


    回房时,已经夜静更深。


    他信步走到花架子前的石桌旁,坐到石桌上,双手撑着桌面,望着方砖地面出神。


    孟观楼已被关到了别院,有专人伺候着,交代完暗中所作的手脚、所知的关乎老大、老二的事,便能解脱。


    孟观楼的心腹,也已寻了由头,全部看管起来,只看他们识相与否。


    除掉孟观楼,比他预料的更早更顺利。但若是可以,他只愿按部就班地实施计划,不曾听闻那件最肮脏龌龊的事情。


    这意外,不但不能给他一点点得偿所愿的喜悦,而且会膈应一辈子。


    别的事也不顺心。


    下月初要举行秋围,勋贵之家骑射不错的子弟都可以参加。金吾卫中有小旗、总旗、佥事的缺,表现出色的,便能补缺,日后在皇帝跟前行走。


    要给皇帝培养出色的人,也要给自己和原冲于方方面面铺好路。他们两个,这辈子都没退路了,要在朝堂经营一生,但凡出差错,于两个家族便是灭顶之灾。


    是谁都输不起的代价。


    下午见了一些少年郎,看着顺眼的少。或许,只是气儿不顺的缘故。缓两天再说。


    过了一阵子,一阵风袭来,他咳了几声。酒没少喝,胃里、喉咙都有些不舒服。


    但他懒得动,除了脑筋在转,恨不得连眨眼的力气都省掉。


    而在片刻后,他听到了幼微的脚步声,展目看过去,见她裹着件素色斗篷走出厅堂,走向他。


    他牵了牵唇。


    徐幼微走到跟前,看到他眉宇间的疲惫、懊恼,心生酸楚。


    她不能分担,只可以看着、陪着。


    孟观潮缓缓地展开手臂,将她拥入怀里。


    这样,就是最好的.


    翌日下午,权静书如约而至。


    徐幼微在东次间见了她。


    权静书是顺天府尹长女,与她的交情,在前世,并不是昨日她对太夫人说的那样。


    这又是一个勾起她诸多回忆的人,有些,让她非常不快。


    曾经,权静书是与她十分要好的朋友之一,小她一岁,明艳照人,及笄那年就说,姻缘之事,除非是她情愿的,否则,宁死不嫁。


    有些女子嫁的是权势利益,有些女子要嫁的则是郎情妾意。


    而权静书到底嫁给了什么?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前世,自她进到孟府第二年起,包括今生近两个元宵节,孟府都会在外院空旷之地燃放烟火,彻夜不息。在前世,这也算京城一景。


    是孟观潮的主张。宫宴结束,便与原冲一起回来,唤下人燃放烟火,两人坐在高处,一面饮酒,一面看烟火。没两年就成了惯例,他不在京城的时候,谨言慎宇代替他安排此事。


    每一年,阖府女眷都可以到外院尽情观看烟火,也都会招致孟府的亲朋好友破例,大晚上的前来做客。


    她嫁给孟文晖第三个年头,权静书要亲眼目睹那般盛景,傍晚便随其母来到孟府。看了场烟火,也正式与孟文晖结识。


    没多久,权静书成了孟文晖身边的贵妾。


    对她许下所有的男子,食言的日子已久,失望久了,也就麻木了。


    权静书这种背叛,在当时让她颇受打击。后来的事,在如今看来,很有些意思,也很值得她细细品味,是否有些东西,隐匿在风波背后。


    ☆、第 042 章


    那段往事, 在如今, 在心绪已归于平静的时候,徐幼微亦能平静地回顾——


    早春依然凛冽的寒风中,她和权静书站在垂花门外。


    权静书说:“幼微, 你了解我, 若非动了真情, 我绝不会甘愿做妾。”


    她居然笑了, 说:“静书, 我以为我了解的你, 只是我的朋友。”


    权静书深深行礼,“面对你,我无言以对, 唯请你成全。”


    要她成全。可她权静书和孟文晖, 哪一个又成全过她?


    当时想过,请双亲出面,阻止权静书进孟家的门。但很快意识到,那是最蠢的手段。


    她看错了权静书,却了解孟文晖。他喜欢貌美的女子,但能给予的,也只有喜欢, 得到了,就厌了。


    寥寥数语之后,她说:“好,但是你要记住, 自你进门那一刻起,我们就只是正室妾室,我,不会原谅你,你日后也别怪我。”


    权静书看似唯唯诺诺,其实很不以为然。


    不以为然,也是情理之中。那时她已小产两次,败了身子骨,与孟文晖相敬如冰,若说话,定要起争执,人前站在一处,都要竭力掩饰,才不至于被人看出貌合神离。


    她爽快地同意了权静书进门,让孟文晖愣了片刻,半真半假地夸她有了贤良大度的做派。


    大夫人却恨铁不成钢,骂她缺心眼儿,看着她直犯嘀咕,“真是奇了怪了,宁博堂唯一的女学生,明明是天资聪颖之人,却怎么连自己房里的男人都哄不住?真是活活能把人头疼死。”


    抱怨的话,说了足有一车。


    她对前世的婆婆,没有情分,但也没有怨怼。归根结底,有太夫人约束着,大夫人不是尽责的好婆婆,却也不会刻意刁难儿媳妇。


    权静书一顶小轿、一身粉红进了门,成了孟文晖第三房妾室。孟府在外院摆了几桌席面。


    当日就出了一件事:孟观潮百忙之中,回府到了宴席间,喝了一杯酒,继而看住权家帆,说与孟府常来常往难,而因上不得台面的裙带关系,与孟府有了牵扯的门第,则要自求多福。


    说的满堂人都变了脸色。


    孟观潮起身离座,去了外书房。没过多久,便有小厮去请权家帆:太傅传唤。


    权家帆到了外书房院门外,被护卫告知:等着。若是有话与太傅说,我可以通传。


    这一等,就等到了三更半夜。期间朝臣、官员不断出入书房。


    权家帆就要被冻僵的时候,又被告知:回吧。


    因此事,当夜,权静书以泪洗面,孟文晖去她房里逗留了一刻钟,便黑着脸去了第二房妾室那边。


    翌日,顺天府尹权家帆被太傅晾起来的事情,成为人们的笑谈,都不明白,堂堂三品大员,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又怎么还不知足,偏要用太傅最厌恶的裙带关系攀附权势。


    这一记下马威,让权静书在一段时间内谨小慎微,一言一行都透着卑微柔顺。亦因此重新得了孟文晖的欢心,一个月有二十多天歇在她房里。


    另外两个妾室恨得咬牙切齿,她却乐得清静,余下的几日,亦愿意做好人,称病为由,让孟文晖去安抚另外两名女子。


    看到所谓的夫君就只有厌烦、不屑,除非疯了,才会想再与他同床共枕。留在孟府,只是没得选择罢了。


    权静书那么卖力地服侍孟文晖,不敢招他一点不悦,目的是早些有喜、孕育子嗣,那样,就能在孟府站稳脚跟。但她知道,那注定是做梦。


    成婚后,孟文晖深入了解并体会到了父辈之间的争斗,他忌讳的,都不是嫡庶之别了,根本是只要正室生的儿女,再确切一点,是只要同一个女人为他生的儿女。再混帐,想到子嗣,头脑也是清醒的,不允许自己的儿女重蹈覆辙。


    孟文晖对她嫌弃不满的理由之一,亦是因为觉得她不以子嗣为重、总有理由避免夫妻之实。


    其次就是性格越变越不讨喜。


    她知道,并不在意。不认为他给过自己任何一个变得更好的理由。


    那些年的她,孟文晖吩咐她什么事,不需在意的,一概说好;不同意的,不吱声;心里恼了,就一味瞧着他看,眼神大抵是很让人窝火的——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种态度,每次都会迅速暴躁起来。


    孟文晖长期让她和妾室服药,美其名曰能让她们快些有喜。其实,只有给她用的是遵太医嘱咐调理身体的,妾室们每日喜滋滋服下的,却是避子药。


    她再不成器,□□房里的下/人也不在话下,这点事,心里还是清楚的。


    权静书进门之后,也不知道孟文晖是怎样哄的,自同房第一日起,每日一碗汤药,竟也不生疑。


    她遣人查验过,心里有数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她不觉得孟文晖残忍,不觉得自己心狠,亦不觉得妾室可怜。


    那年月的孟府,什么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妇人之仁。况且,包括她在内的人,不过是一群混帐罢了,谁有资格同情怜悯谁?


    其后,她得空就见一见二叔、二婶,目的是让他们去给权家帆添堵。那夫妻两个,跟他们说正经事,能被气得吐血三升,但若挑拨着他们寻衅滋事,绝不会失望。


    孟文晖和权静书那边,随着男子对女子的逐渐习惯,情分逐日变淡。


    那段时间,极其少见的,她与孟文晖在相安无事之余,相处得还算平静。一次,孟文晖回正屋取些东西的时候,与她闲谈片刻,涉及到了妾室,“时间一久就腻了,这可怎么好?跟她们,实在是千篇一律,偶尔觉得还不如跟你待着——你我争执的由头总是不同的。”


    她笑,“容易,再物色人就是了。”这种做顺水人情的话,她自然是不介意说。


    孟文晖也笑了,“再说吧。”


    过后想想,彼此都没心没肺到了那个地步,其实已经真正失去夫妻相处的根本。然而她为了娘家,不能离开。至于他,或许只是在等待一个下狠心放弃她的机会。


    之后,她二叔给权家帆使绊子,二婶逮住机会就给权夫人上眼药。权静书双亲因为她妾室的身份,自觉低人一等,便没少吃亏。


    权静书听得多了,仗着是房里最得宠的,便与孟文晖哭诉。却是不晓得,孟文晖最打怵的就是这种事,谁跟他说,他就跟谁急。


    因为他管不了,只要让他管什么事,就得去求双亲,再由双亲去求小叔,结果总是事情办不成不说,还被气得晕头转向。作为男人,他觉得窝囊,他不想身边的女人意识到这一点。


    权静书踩了线,只两回,孟文晖就把她晾起来了。


    其后,事情出乎她意料的有趣,演变成了一场闹剧:


    权静书被冷落两个月之后,受不住了,先是称病,又说想念母亲。


    情理之中,她禀明大夫人,太医、权夫人一个不落地请过来。


    私下里,大夫人又骂她缺心眼儿,“文晖的心思都淡了,你却怎么还惯着那小妾?”


    她就说:“不管的话,权静书大抵就要出昏招了,万一寻死觅活的,不是更麻烦。”


    大夫人瞪了她一眼,“你是正室,怕什么?给我记住了,好生调理身子骨,快些生儿育女,有了孩子,文晖也就不胡来了。”


    她笑了笑。生孩子?自己都活得够够的了,还生孩子?


    权夫人过来当天,便找到她面前恳求,要她劝说着孟文晖放权静书回家。


    她说:“您放心吧,我不会的。”


    权夫人就哭天抹泪,说你怎么能这么心狠,到底是曾经交好,眼下静书已经是万念俱灰,留在孟府,万一出个好歹……


    她打断权夫人,冷声说道:“您以为妾室是什么东西?凭她身份再高贵,委身做妾,进了夫家门,便也是生死全由夫家发落。


    “曾经交好?是够好的,好得惦记上了我的夫君,好得让每个人都知道,我徐幼微就是个睁眼瞎。”


    权夫人心知无望,转头去求大夫人。


    大夫人不理,让她去找太夫人。


    权夫人就又去找太夫人。


    太夫人让她在院中等着,自己在房里看书、喝茶、做针线、与管事议事,把人晾到傍晚。末了,有下人打发她:“孙辈的小妾之母,也胆敢求见太夫人?”


    权夫人哭着回家去。


    当晚,权静书用剪刀刺入自己心口,一条命没了半条。而醒来之后,孟文晖赶过去,给她的却是狠狠一记耳光,说你最好给我识相些,安生度日,不然,我就用谋杀亲夫、污蔑今上的理由,请小叔把你和你双亲关进诏狱。


    权静书想死都不成了。


    没两日,权家帆和权夫人闻讯,傍晚一起来到孟府,求见太夫人、孟观潮——到了那地步,他们也明白了,遇到大事,能做主的,只有这母子二人。


    权家要将女儿带回家去。


    太夫人让夫妻两个在厅堂就座,询问原委。


    权家咬定权静书受了委屈,过得实在不如意,不然怎么会寻短见?既然如此,不如一拍两散,请孟府高抬贵手。


    太夫人便将大夫人、她和另外两个妾室及一些下人唤到跟前问话。


    她对权静书一直很好,对每个妾室都很好,从不曾立规矩、甩脸色,还总劝着孟文晖去她们房里,甚至于,对她们吵架掐架都不闻不问——这样的正室,往哪儿找去?


    两个妾室满口夸赞她之余,细数权静书恃宠生娇、欺负她们的种种行径。


    下人们的话也差不多。


    大夫人就更有的说了,说自己平时就总嫌儿媳妇过于大度了,对夫君简直大度到了纵容的地步,好话歹话不知念了多少遍,可她性子始终就是太过单纯,有什么法子。继而有理有据地说了很多诸如请太医、请权夫人来探望女儿的事。


    末了便是一副要翻脸的样子,说妾就是妾,别说我这儿媳妇百般善待,便是动辄给委屈,她也得受着,你们当初把人送进门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些。


    怎么,合着你们是打算让女儿来孟府作威作福来了啊?谁给你们的底气?我们孟家,可不是妻妾不分的门第。


    权家夫妻两个无话可说,只有一味低头认错恳求。


    太夫人语气冷冰冰的,“现在想把女儿领回去?晚了。太傅给过你们机会,对不对?”


    过了一阵,在场众人才明白过来:权静书进门当日,太傅给予权家帆的冷遇,也是在给权家机会。


    “等着。若是有事求太傅,我可以通传。”当日,侍卫这样说完,没多久就传得阖府皆知。


    可惜,权家帆这局中人,始终没转过那个弯儿。


    夫妻两个只得继续苦苦恳求,希望太夫人看在父女母女的情分上,让他们把人领回去。


    正磨烦的时候,孟观潮下衙回府了,步履如风地进到厅堂。


    太夫人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孟观潮听完,慢悠悠品茶,随即,鹰隼版的眸子凝住权家帆。


    渐渐的,权家帆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


    孟观潮说:“该用哪条罪名发落?亦或者,数罪并罚?”


    权家帆双膝一软,跪倒在他面前,“唯请太傅手下留情,下官……下官能否自己了断前程?”


    孟观潮神色清寒如霜雪,沉默良久。


    那期间,室内落针可闻,气氛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终于,孟观潮唤:“顺天府尹。”


    “卑职在。”


    “你,病了。”


    “是。卑职明白!”权家帆前程尽毁,却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连连叩头。


    她在那时才明白,权家同意权静书做孟文晖的妾室,并不单纯是纵着女儿的心思,权家帆在仕途上有行差踏错之处。


    “至于你们口中所谓的女儿,”孟观潮语声冷酷无情,“在进到孟府那一刻,便只是任由孟家杀剐的物件儿而已。你迟了,所以,你错了。”


    权家帆的额头贴着地面,一句话也说不出。


    孟观潮再无二话,“不送了。”


    权家夫妇告退,离开时,权夫人要由丫鬟搀扶着才能举步。


    事情还没完。


    孟观潮让大夫人回西院之后,审视着属于孟文晖的妻妾三人,说:“权氏情形,与你们不同。今日我也真是起了管闲事的心思,想问你们一句,有无离开孟文晖的打算。”


    “四郎!”太夫人语声虽低,却分明透着焦虑。


    孟观潮打个手势,透着果决,视线梭巡在三个人脸上,“告诉我。不论怎样,我都成全。”


    最先说“没有,不会离开”的,是她。


    两个妾室自然附和,她们的愣怔,只因匪夷所思而起。


    他轻轻地笑了笑,“说定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她轻声答,确定得很。仍是相信,只要自己在孟府一日,他就不会让孟文晖的岳家出事——眼前他纡尊降贵地处理家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


    她切实的指望,不过是父母姐姐安好。对付孟文晖,总能有斡旋的法子,这倒是她不需担心的。


    而落在他眼中,又是怎样的迟钝、一根儿筋?


    当时他的心绪,又该是怎样的?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气得想掐死她算了?——应该那样做的。那么笨的她,其实不值得他再付出,哪怕点滴。


    末了,她听到他说:“好。回房吧。”


    不知是她心绪恍惚所至,还是他情绪有波动,几个字显得飘忽不定。


    她和两名妾室走出太夫人的院落,却见权夫人在路旁等候自己。


    权夫人不外乎是怕她日后处处苛责女儿,百般求情。


    她不冷不热地说,这要看您女儿是否识相,旁的就不需多说了。


    权夫人继续哀求,说着说着,就如见了鬼一般,仓皇地睁大眼睛,随即匆匆失礼,再就是落荒而逃。


    她不明所以,举目四顾,便看到了孟观潮,慌忙行礼。


    他闲闲地走到她几步之外,蹙着眉问她,为何如此。


    她猜不透他是在问哪一桩事,便笼统地答,理应如此。


    他说,你过得如意么?


    她照实答,没有如意与否,但有很惬意的光景。没说出的是,所谓惬意,是一次一次长久地赏看那幅月下花鸟图,是每个月前去看望师父师母一次。


    她不敢看他,但是感觉得到,他轻轻地笑了,说喜欢看烟火?


    这问题,她没有及时回答。


    烟火么,她太愿意看了,十二三起,每逢元宵节,便打扮成小厮模样,游走在街头,赏灯、遥望烟火。


    那一刻的迟疑,是要自己反思:要不要为了孟文晖、权静书的事的由来,而怨天尤人,连璀璨至美的烟花都怪罪。


    不需要的。


    璀璨的烟火,怎能与那对不知廉耻的男女的相提并论。


    他们不配,所以,也就无关。


    于是,她诚实地答:“喜欢。”


    他应该是又笑了笑,说:“放心。大抵会成为惯例,每一年都能看到。”


    那是她每一年都觉得唯一可值得庆贺、用心期盼的日子,为此,自是满心欢悦,再度行礼道谢。


    “烟火易逝,终将泯灭。”他似是自言自语地道。


    她不自觉地接话:“可是,再怎样,它有过最美的时刻。”


    沉了片刻,他说:“的确是。”


    她行礼道辞,一头雾水的回房去。


    随后的年月,除了遵循服丧的年月,孟府的每一个元宵节,烟火总是彻夜不息地燃放。


    她在困顿绝望的岁月中,每一年,都会静心观望,或去外院,或在内宅与亲友一起。


    权静书成了被孟文晖嫌恶的妾室,再不被亲近,事发一年后,被他打发去了庵堂清修。


    而这事情并没完:险些掐死太后的事情发生之后,孟观潮寻了各种由头发落了一批人,便有了一批秋后问斩的人。


    梦境之中,在那些被菜市口问斩的人里,就有格外显眼的身着僧袍的权静书。


    不论有无牵系,她都觉得,前世太后引得孟观潮暴怒,原由、附属之中,权静书有参与。三品大员的女儿,可以为了莫名其妙的心思错付与人,为了仇恨而做出些什么,也是情理之中。


    如果权静书做了什么,希望看到的不过是太后干政、挟制太傅。从而,孟家就倒了,她也就报复了孟家。


    却不知,孟观潮这太傅地位,是任何人都撼动不了的,宫里那两位,就从不会起撼动他地位的心思。


    到如今,徐幼微也揣摩不清楚,前世权静书嫁给孟文晖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关乎情爱么?都甘愿委身做妾了,怎么会在后来做出寻短见的蠢事?那样的感情,傻子都知道,必要经历磨折、等待、煎熬。好些行径,分明是沉不住气了。


    关乎家族安危?那应该只是一部分的原由,权静书在进到孟家之前,应该是觉得与双亲各得所愿了——她要他在烟火盛景之中看中的男子,她双亲要在她这份感情之余得到孟府照拂。


    但是,都没想到,太傅反感利用裙带关系拓展势力的人,尤其看不起攀关系攀到他跟前的人。


    到末了,权家已非得不偿失可言.


    权静书走进门来,打断了徐幼微的思绪。


    徐幼微牵出浅淡适宜的微笑。


    权静书先一步行礼,“见过太傅夫人。”明艳照人的面容上,只有恭谨。


    “客气了。”徐幼微起身还礼,抬手做个请的手势,“坐下来说话。”


    权静书却没依言落座,而是走到她跟前,携了她的手,泪盈于睫,“这么久没见了,我也一直没能来探望你,你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徐幼微为了抓住太后之事的唯一可算得上的蛛丝马迹,自是以礼相待,笑着示意侍书请权静书到一旁落座。


    权静书落座之后,道:“你病着的时候,我递过好些帖子过来,可你家太傅都不理会,直接退回给送帖子的下人,我没法子,只好殃及着双亲,让他们替我递帖子到孟府。怎奈,却成了石沉大海的情形。”


    徐幼微笑一笑。在那最熬人的两年,对有意要看望她的人,孟观潮还能勉强遵循礼数,让下人给个准话。但是,通过了权老爷、权夫人的事情,那就不似一般的情形了。


    太傅对顺天府尹,不想理会就不理会;


    太夫人作为太傅的母亲,对于权夫人,那也是想理会就理会,想晾起来就晾起来的人罢了。


    权静书继续道:“今年过了正月,我随着母亲回了祖籍,盘桓大半年,三日前才回京的。回京之后,便听到了太傅对你如何好的一些佳话,才知你已经大好了,心里一面欢喜得不行,一面又懊恼得不行,便连忙写帖子过来,只盼着你能拨冗见一见我。”


    “你也看到了,我确实痊愈了。”徐幼微予以安抚的一笑,“眼下不是见到了么?不需说那些客套话。”


    寒暄一阵,权静书放松下来,半真半假地笑道:“如今你已是太傅夫人,孟府门槛又抬高,送帖子过来的时候,真担心你不愿意再见我。”


    “我是那种人么?”徐幼微笑道,“痊愈之后才知道,在闺中交好的姐妹,都已嫁了人,夫家离京城还都不近,好一番唏嘘。幸好,还有你。”


    如此违心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倒也不吃力。左不过做戏而已,别人可以,她为何就不可以?真诚,留给最在意的人就好了。


    权静书闻言一喜,笑道:“这样说来,还是我与你的缘分最深。”


    “可不就是。”徐幼微想着,岂止是缘分最深。停一停,她问道:“你如今怎样了?十六岁了,定亲没有?”


    前世,权静书及笄的时候,她前去道贺,随后的来往之中,亲耳听权静书说了对姻缘的心思。今生,权静书及笄的时候,她正神志不清。


    权静书从容地笑一笑,“没有。家母心焦不已,但又狠不下心勉强我,就拖到现在还没个着落。”


    徐幼微有意问道:“勉强?从何说起?”


    权静书轻声道:“我想找个真正的有缘人。不然,宁愿一辈子留在娘家。哪次相看,只要是我瞧不上的,家母就劝说一番,不奏效,便婉言谢绝。”


    大抵是因为她前世今生的身份不同,权静书前世今生的意思一致,言辞却有变化。徐幼微笑着啜了一口茶,心想,也不知道此生的孟文晖,还是不是她的有缘人,如有机会,倒真想试一试。


    人么,与其面对陌生人,倒不如把了解的放在跟前解闷儿。


    她闲闲地岔开话题,问起权静书出行的见闻.


    宫中,南书房外的甬路上,孟观潮来来回回地踱步,一身的沉冷肃杀。


    原冲走近的时候,便知道他情绪不对。


    留意到原冲走近,孟观潮停下脚步,牵了牵唇,“什么事儿?”


    原冲先与他商议军务,眼前的事有了结果之后,眼含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犯病了还是累着了?”


    “窝火。”孟观潮一笑,“没事。”


    “为什么窝火?”原冲追问。


    孟观潮牙疼似的吸进一口气,对原冲偏一偏头,一面送他宫外走,一面低声道:“老三那档子事儿,是元宵节之后出的。”


    原冲想一想,蹙眉,“所以,你觉得,事情多多少少与你有点儿关系?”他知道,元宵节那天,老三和观潮翻脸了。


    孟观潮用力按了按颈椎,“横竖是别扭。”


    得,敢情是跟自己较劲呢。原冲笑道:“不是人的东西,你就算把他供起来,他还是会有不是人的行径。老三比你大多少岁?从你小时候就开始往死里祸害你。你要不要翻翻那时候的旧账,看看那时候,是谁把他惹得那么不是东西的?”


    孟观潮却认认真真地道:“我们家老爷子。”


    “……”原冲气得不轻,给了他一拳,“你就钻牛角尖儿吧,混帐!”


    孟观潮笑了笑。


    “那就这么着,反过来想:你这日子别过了,由着老三逮住机会就往死里膈应你、祸害你,让伯母和嫂夫人都跟着你遭殃。能那么做么?”原冲用力拍一拍他的肩,“老三那媳妇儿,是他自己要娶的——根由在这儿呢。你只是太傅,不是凡事都能算到的大仙儿,懂?你这个傻子,能从牛角尖儿里钻出来了吧?”


    孟观潮的笑意有了些许由心而生的愉悦,“嗯,好受点儿了。”说着转身,一扬手,“滚吧。”


    原冲哈哈一乐,“成,那我就滚了。”好兄弟闹情绪的时候,他总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的。


    孟观潮返回南书房的路上,不自主地回忆起元宵节相关的事。


    在那日燃放烟火,是因幼微而起。


    在她十四岁那年的元宵节当日,他懒得出席宫宴,寻由头跟先帝请假。先帝就笑,说知道你不喜欢那种场合,就别跟我扯谎了,去街头赏灯吧。


    他笑着告退,离开宫廷,真就带着谨言慎宇去了街头。


    街上人头攒动,可他还是在行走期间,一眼就望见了幼微。


    仍是只看得到一个侧脸,却不妨碍他轻易认出她。


    幼微装扮成了小厮,与两名丫鬟、两名护卫信步游走。


    完全不受控制的,他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看她笑盈盈地买下一盏盏花灯,看她驻足在举办猜字谜的地方,并不参与,但是,听完问题,便会无声地说出答案。每次都猜对了,每次,都会绽放出纯美的笑靥。


    可爱极了。


    也傻乎乎的。他始终与她隔着几步距离,瞧着她的侧脸,她却没有察觉。


    继续走着,附近有大户人家燃放烟火。


    她对此颇有兴趣,带着丫鬟小厮退到路旁,望着夜空。


    他带着谨言慎宇停在不近不远的位置,侧头望着她。


    她望着璀璨烟火时,神色如孩童,有着因最真挚的欢喜延逸出的笑容。


    美极了。


    在那样的时刻,他怦然心动。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是真的栽到这小丫头手里了。眼中再容不下旁的女子。心里,只有她。


    那晚,不论怎么想,幼微都傻乎乎的,很迟钝。


    他也傻乎乎的,跟着她走了很久。幸好,在她回返之际,没忘了吩咐谨言慎宇,安排人暗中护送她回家。


    那么美的女孩子,乔装改扮的手段亦拙劣得很,被歹人惦记上可怎么办?


    看烟火,那是他所知道的,她第一个喜好。


    不需要刻意,便记在了心里。


    成亲之后,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元宵节,他在之前左思右想,吩咐管事安排下去,在当日燃放烟火,整夜,并命下人将卿云斋后园一个小花厅的窗纱全部换成玻璃。


    当晚,宫宴结束之后,回到府中,带她去了小花厅,将她安置在美人榻上,与她一同赏看烟火。


    可是,病中的她,对此兴致缺缺,只看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当时是什么心情,已然忘了。


    或许,根本就是意料之中。


    病中的徐家小五,对所有以前的喜好,都没兴趣,让她再怎么看相关的事物,也唤不起她的回忆,得到的从来是她的全无反应。


    失落是不能习惯的,但,久了,也便麻木了,只是愿意坚持下去。


    他并不介意她的不以为然,纵着自己去回想与她相识到成亲的点点滴滴——要反反复复回想,毕竟,与她相关的回忆并不多。


    但也知足了。


    多少人、多少事,之于他,都如沿途所见的浮光掠影,见到的同时,也便擦身而过了。


    她是独一无二的,在他心里打下了烙印。


    是以,在今年的元宵夜,仍是吩咐下去,终夜燃放烟火。


    岁岁年年人不同。或许,在今年,她就能有所触动。


    仍如去年,他带她到了小花厅,让她透过玻璃窗户观望烟火。


    刚在她身边落座,三老爷就找到了卿云斋。


    他到卿云斋门外去见。


    三老爷是来找他算账的,说好多门第都料定孟府今年还会彻夜燃放烟火,今晚都大晚上的来孟府做客了,西院需要应承的宾客委实太多,这平白增加的开销,走哪边的账?


    他说不管,若心疼银钱,把宾客全部引到东院便是了。


    三老爷甩着袖子走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三老爷遣人来唤他:宗族中的二老太爷来了。


    已过七旬的二老太爷,怎么会有兴致看什么烟火,不外乎是兄弟三个一起把人请来了。


    可他没法子,只能前去应承着。


    当时原冲也在,随他一道去了。


    对着琳琅满目的下酒菜,三老爷佯装喝醉,看着他说,你连续两年都在这一晚彻夜燃放烟火,定是有缘故的。


    他不理会。


    三老爷继续说,一定是为了你那个病得都见不了人的媳妇儿,要说痴情,也是痴情到了极处,要说傻,也是傻到了极处。


    他碍于场合,只说你行了啊,扯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做什么。


    三老爷却现出幸灾乐祸地笑,说你别当我不知道,长年累月守着的,不过是个傻子。


    他逆鳞被触,当即就给了三老爷一耳光,把人抽的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说你敢再对我夫人说三道四,今儿我就把你剁了。


    打人不打脸。他就是不想给老三脸面。


    包括原冲在内的宾客一阵劝架、说合的混乱之后,他回了东院,吩咐谨言把乾清宫大总管顾鹤请到府中。


    让太监对人低三下四,很容易,而让太监对人颐指气使、挑三拣四、羞辱人,更容易。那对他们而言,真是小菜一碟。


    当夜,顾鹤把老三结结实实又十分委婉地羞辱了两个时辰,才返回宫廷。


    而四娘的事,就在元宵节过后发生。


    人前可以不动声色,可在独处的时候,就少不得自省,生出诸多有的没的自责。


    幼微懂得,原冲也懂得。


    所以,都担心他。


    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只是会不可控制地窝火,旁的都会一切如常。


    有什么不明白的。


    进到南书房,落座没多久,皇帝就寻过来,手里捏着一道折子,小胖脸儿鼓鼓的,蹙着小眉头,说:“四叔,靖王想回京,说什么想我这个手足了。这是第三道折子了吧?”


    孟观潮只是问:“想不想让他回来?”如今在西北,靖王事事都要顾忌朗坤和罗世元,不亚于被□□,可不就想回京城了。


    皇帝只关心一点,认真地问:“他要是回来,四叔能不能收拾了他?”


    孟观潮一笑,“只要你想。”


    皇帝差点儿就欢呼出声,立时变得眉飞色舞起来,拔腿往里间跑去,“我这就给他批示,让他年节前滚回来!”


    孟观潮莞尔。


    他处理事情,有时最是麻利,有时却最是拖拖拉拉,譬如西北那两个罪臣,初时的雷厉风行之后,二人罪名板上钉钉,但他没让刑部当即量刑,而是着锦衣卫将二人看押起来,慢慢拷问。


    敢惹祸,就得接受他给予的安排。


    谁都一样,不被他榨干油水、物尽其用,就不能死.


    徐幼微送权静书到垂花门。


    权静书离开时,欢欢喜喜的,与幼微约定三日后再来。


    徐幼微回往卿云斋的时候,看到了被调去服侍四娘的双玉,便停下来,说了一阵子话。


    双玉行礼之后,笑盈盈禀道:“奴婢是回来取余下的穿戴、物件儿。


    “午间,几位小姐、公子,都去了荷香苑,恭贺四小姐乔迁之喜,带去的礼物,都是很费了些心思的,要么精巧,要么风雅,要么新奇,四小姐都很喜欢。


    “午间,兄妹几个欢欢喜喜地用饭,到此时才散席。您特地让李嬷嬷给添的几道寻常不易吃到的菜肴,他们尤其喜欢,俱是赞不绝口,三小姐更是说,下个月也要寻个由头,再求着您让她饱饱口福。”


    徐幼微听了,自然满心欢喜,“他们能尽兴就好。往后,荷香苑的事情,就要你全力帮衬着四小姐了。遇到棘手的事,若是不需要让太夫人劳神,只管与我说。”


    双玉感激不尽,深深施礼,“奴婢谨记,定会尽心尽力,若有为难之事,少不得请您出手化解。”


    随后,徐幼微让双玉去忙,自己带着侍书怡墨回房。


    路上,不自主的,便想起了与四娘相关的事。


    元宵节那夜发生的争端,李嬷嬷、侍书、怡墨已经对她细说了原委。


    所以,她很明白,观潮这两日的疲惫和强忍着不发作的火气因何而起。


    四娘的事,要追究原由,那可多了去了:已故的公公、前世始终迟钝的她、今生成为病秧子的她,或许都是导致那一幕人世悲剧的原由。


    可是,账不是这样算的。


    不论任何人,都不能说,自己无意间的一个决定、行径,就能成为歹人作恶的原由。


    日子不顺心的人多了去了,又有几个能如三老爷、三夫人那般,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情?


    三老爷要么是没有担当,要么是根本小家子气到了极点——被孟观潮打压折辱之下便发疯,那种人,明里看似清醒,暗地里,有什么做不出的?


    至于三夫人……简直是女子的耻辱,真正要不得。


    为人的根本,总有些线,是该始终远离绝不会踩的。


    自己觉着受气了,就要迁怒无辜?这是谁家的道理?


    但观潮的心绪,她也清楚得很。这是避免不了的。


    她所能给予的,不过是在静寂的漫漫长夜之中,与那沉默着、隐忍着的男子静静相拥。


    他疼,他恼火,他暴躁,他疲惫。却只能独自默默地消受.


    这日晚间,徐幼微有意等着他。很晚,终于等到他回房,沐浴更衣之后,悄无声息地歇下。


    她蹭到他怀里。


    他有点儿意外,“怎么还没睡?”


    “想跟你说说话。”她说。


    “行啊。”他亲昵地吻了吻她额头。


    东拉西扯一阵,她问起元宵节燃放烟火的原由。


    “你不是喜欢么?”他语气松散,“有一年的元宵,在街头看到过你。”那语气,完全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的自然、随意。


    徐幼微眼睛酸涩难忍,头拱到他怀里,缓了一阵才又问:“听说彻夜不息,那得花费多少银钱啊?”


    他轻轻地笑了,“这你就不懂了。


    “这类事,只有第一年,要花费些银钱,自第二年起,就一钱银子都不用花了。


    “所有与孟府有来往的门第,都会把年节礼换成烟花爆竹,遣专人送来。孟府照章程规格回礼就行。其次,就是几个常年得到照拂的有头有脸的商贾,也会送来大量烟花爆竹。


    “原冲那边也一样,知道他凑这种热闹,亲友也都乐得陪他凑趣。”


    徐幼微讶然,之后便释然,“这种门第之间来往的弯弯绕,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想不通。”


    孟观潮笑着,把玩着她的长发,“还喜欢看烟火么?”皇帝过来那晚,也燃放烟火了,但她定要忙于应承宾客,没工夫赏看。


    徐幼微认真地想了想,继而轻声道:“我想和你一起看。”


    想来不免心酸,替他不值。前世今生相隔,他深沉的用心不曾更改,她所能回报的,不过是接受而已。


    孟观潮却煞风景:“可是小猫,那毕竟是烟火,燃放再久,也会消逝成空。”


    “可不论如何,那是你花费过心思的事。”她说,“我总要清清醒醒看一次。随后,你大可以随着心思,取消或是沿袭成习。”


    孟观潮笑笑地托起她的小脸儿,辗转索吻。


    她有些喜好,他总觉得孩子气,甚至多余,心里其实并不认可,却愿意纵着,便成了对她的一份心意。


    心意被知晓且全然接受的滋味……太好了。


    良久,他放开她,柔声说:“娘和林漪也喜欢看烟火,倒是不妨沿袭成习,等林漪大一些了再取消。比起别的嚣张跋扈的事,这一桩,委实不算什么。不用有顾虑。”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搂着他的手臂,用了些力气。


    她把脸埋在他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许久,低低地道:“孟观潮,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孟观潮眉心骤然一跳,心跳都漏了半拍,“小猫,你说什么?”.


    同一时刻的李之澄,心里恨不得撕碎跟前的原冲,语气却是平平淡淡的,“你有完没完?堂堂五军大都督,一味跟着我做什么?没得叫人膈应,更叫人看低。”


    两日了,这厮带着一大堆人,早间等她出门,傍晚送她回家——生怕人不知道似的,但凡遇到个人,便有护卫十分二百五的跟人说:“我家五爷送李小姐回家。”


    就差敲锣打鼓了。把她气得眼前直冒金星。


    她的话是真歹毒,可原冲却高兴得很。不把她气急了,这事儿就一定是徒劳。


    “你膈应、看低,关我什么事儿?”他笑眉笑眼的,“原来,我还值得你恼火?那多好。”


    她非常嫌弃地盯着他看。


    他被看得怒了。之后费了些周折,强行带她回了什刹海的别院。


    此间床榻多的是,但他只要与她同床共枕。


    晚间,原冲歇下之后,熄灭明灯,在黑暗中歇下,将她松松揽入怀中。


    两人都没说话,各有各要思量的事。


    过了许久,他的心思全然凝聚到怀里的人,手也不安分起来。


    挣扎、较劲、纠缠。


    费的力气都不小,都慢慢地开始低喘起来。


    像是暗夜中的两头困兽。


    末了,响起李之澄不复平静的语声:“原冲,你住手……”


    “这会儿怕了?”他说着,扯了扯她身上仅存的底衣。


    李之澄明显地瑟缩一下。


    原冲双唇落到了她耳垂,有心捉弄,反复吮咬。


    李之澄探出去要掐咽喉的手,被他握住。躲不掉,无计可施之下,她索性竭力别转脸,吻了吻他唇角。


    他顺势捕获她的唇,唇舌与之亲密交缠。


    这真是至为甜美的一件事。


    唇舌似要融化,心头似要酥掉,灵魂如在云端。


    他的手游转到她腰际,缓慢向上游移。


    他掌心灼热传递到她肌肤,他的手离她心口越来越近。


    李之澄本能地侧转身形,依偎到他怀里。


    原冲的手便游转在她背部,滑过弧度优美的蝴蝶骨,掠过细致滑腻的肌肤。唇舌间的索取变得强势,呼吸变得愈发焦灼,甚至于,连掌心都变得愈发烫热。


    李之澄觉得背部痒痒的,他手所经之处都会带来奇异的感觉。曾经,是愿意享有的,在今时今日,却如灾难一般。


    “原冲。”她模糊地唤他名字。


    原冲狠狠吸进一口气,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腰肢,越来越用力。


    他极力克制着那股子冲动,极力压抑着体内的情慾,语声沙哑地低低地问她:“之澄,你还愿意么?”


    ☆、第 043 章


    “不愿意。”李之澄语声低哑, “你不如……杀了我。”


    长久的沉默之后, 两个人的呼吸恢复平缓。


    原冲翻身拥着她,动作变得轻柔,自言自语似的道:“那一年, 我算着日子, 知道你已出了孝期, 我可以娶你了。


    “可是, 总不能让你来京都, 令堂也厌倦了锦绣堆的生涯, 说不定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又怕,怕你心里已经没了我。


    “为了去金陵,我绞尽脑汁, 不惜求昔日同袍帮忙, 在那边鼓捣出了不少事情。


    “先帝信我,听我说要亲自走一趟,立刻同意了,只是记挂着我征战时受过的箭伤,指派了两名太医随行。


    “原本可以慢悠悠地走,可我却像被人追命似的,甩掉随行的下属、太医, 只带着两名亲信,日夜兼程。


    “在路上就写信给你,跟你说,方便的话, 去我在那边置办的别院等我。


    “到了别院,你安安静静地站在院中,笑盈盈地看着我。


    “忙了一阵军务,因为长期赶路辛劳,旧伤迸裂,差点儿就死了。


    “连续数日,你昼夜不歇地陪着我,好几回,我醒来,看到你在掉眼泪,心都要碎了。


    “可我是为了什么才旧伤发作的?那时候,不懂得计较。


    “见好了,我就魔怔了,心里只有和你快些成亲这一件事。去你家拜见令堂,却被当场回绝。她说,宁可留你在家中一辈子,也不会要身在官场的女婿。还说,已经把你许配给了你表哥。


    “我倒是没当回事,想着只要让令堂知道,我是惜命一样地待你,她总会同意。


    “你却与令堂闹翻了,住到了我的别院,说大不了与我私奔。


    “我一面安抚你,一面厚着脸皮去找令堂,遇见过你表哥、堂哥、堂嫂。


    “过了一段日子,再登门的时候,令堂搬走了。你说你知道她去了何处,没事,让我不必寻找,过一段日子,令堂自然就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随后的日子,我们……就像新婚夫妻一样在一起,正儿八经地写了婚书。


    “真的,那是我这辈子最美的光景,比美梦更美。


    “没成想,那就是我们的一辈子。


    “美梦醒了,噩梦来了。


    “那天回到家里——我把那个别院当做家了,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没看到你,只看到了你的那封诀别信。


    “说起来,我们自相识到如今,十多年了,可那十多年里,又有多少在一起的日子?只你那边,就有长达七年的分离。


    “之澄,以前我在你面前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老实、腼腆得不像话,你说什么,我都照办,对么?


    “现在我又是怎么样的?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我就算没疯,也已经半疯了?


    “你怎么毁我都行,但是,能不能给我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刚刚……对不住了。


    “我只是,太想你了。”


    随着他语气平和地讲述,她的眼泪,一颗颗滑落到腮边,再滑落到他衣袖。


    他抬手抚着她泪湿的面容,“之澄,你对我是怎样的,我知道。我对你是怎样的,你也清楚。


    “我如何都想不出,怎么样的理由,能将我们分开。可你就是跟我分开了。那个理由,到底是什么?


    “我给你时间考虑,到明年过完正月,你再不说的话,我可能就要不遗余力地毁你了。


    “当初我有多爱你,如今就有多恨你。”


    语毕,他吻了吻她眼睑,松开她,利落地下地穿戴整齐,大步流星地走出寝室,在院中吩咐道:“回府。”.


    对于幺儿的事情,原老爷子、原老夫人后知后觉,在原冲折腾到第三天的时候,才通过下人之口得知。


    夫妻两个立时喜上眉梢,笑了好一阵,原老夫人才开始面对现实,生出了隐忧,“那女子真是李大学士之女么?”


    “废话。”原老爷子笑眯眯的,“就算阿冲没见过,观潮也见过。观潮可是少见的文武兼备的奇才,从文方面,正经承认的恩师,也只有李大学士。那孩子要不是李大学士之女,他怎么会请到家中,让她教导女儿的功课。”


    那孩子,留意到这称谓,原老夫人便知道,还没怎么着,他已经十分认可李之澄了。可是,娶儿媳妇可不能只凭他那些推论,“样貌、学识再好,可要不是过日子的性情,又该如何?毕竟,李家的女眷,已经销声匿迹好些年了。”


    原老爷子就瞪了发妻一眼,“你得了啊。先前是谁说的,只要阿冲肯娶妻,那边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闭嘴!”原老夫人瞪回去,“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真当我连歪瓜裂枣儿都看得上?我们阿冲,连观潮都对他掏心掏肺的好,是一般人么?”


    原老爷子反诘:“你也说了,咱儿子不是一般的人,那眼力能差么?他能看中的女子,能差么?”


    原老夫人被噎得不轻,随即非但没生气,反倒笑了,“有道理。那我今儿就去卿云斋,瞧瞧那孩子?”


    “不准胡来!”原老爷子大手一挥,“阿冲不着调,每日缠着人家,你要是再去相看,成什么了?把人气跑了,看你们怎么办。李大学士的女儿,可也是能文能武的人物。”


    原老夫人想了想,真就是那么回事,只得非常不甘愿地按捺下满腹急切之情,“那我过两日去找孟太夫人,打听几句。这总行吧?我们本就是常来常往,交情甚笃。”


    原老爷子笑眯眯的,“这倒是无妨。”停了停,又道,“阿冲要是非她不娶,倒也好说。等时机恰当了,我去找观潮说说,麻烦他让太后或是皇上给他们赐婚。”


    原老夫人也笑了,“数你坏主意多。慢慢来,别让那孩子不甘不愿地嫁进来。咱们把阿冲当宝,人家死活看不上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缘分的事,谁说得准?”


    “看不上也得嫁给阿冲。”原老爷子大手一挥,“就阿冲那德行,跟观潮一样,认准了谁,这一辈子就是谁了,娶不了意中人,就是个打一辈子光棍儿的结果。你忍心?”


    “……”原老夫人没话可说了.


    这天,孟观潮下衙回府之后,便有小厮通禀:大夫人和元娘在花厅等着,有要紧事跟他商量。


    他去了外书房,命人把母女两个请来。


    落座后,大夫人开门见山:“四弟,你也知道,这一阵,我没闲着,一直在张罗文晖、元娘的婚事。眼下,元娘的亲事,想问你个准话,你要是同意,那么,她的亲事就定下来了。”


    孟观潮问道:“看中了哪一家?”


    “江南汪家。”大夫人道,“这是元娘自己选的。”语毕,泪盈于睫。没有哪个母亲希望女儿远嫁,可是,长女的心愿,却是离娘家越远越好。


    孟观潮凝望着元娘,片刻后,笑,“真吓着了?”指的是三老爷的事。


    元娘即刻起身,行礼道:“小叔,不是的。那种人,您怎样处置都不为过。我若是男子,定要帮衬您整治他。


    “可是……您知道,我自幼身子骨弱,不曾习武,也胆小得厉害……


    “那个人当时那个样子,实在是像极了垂死挣扎的畜生……我下厨的时候,连鱼都不敢杀……是天生胆小,经不起事。


    “风波过了,可我还是以他为耻。


    “我的亲事,我娘都会问我的心思。江南汪家公子,今日上午,我相看了,看起来是不错的一个人。


    “所以,小叔,我……真的想嫁到江南。”


    孟观潮嗯了一声,问出口的话,却与元娘的话不搭边儿:“那个人怎么会在京城?”


    大夫人忙道:“他是随着长辈来京城探亲,亲戚有意撮合这桩姻缘。汪家在江南也是望族,出过不少金榜题名的人,这些你比我们清楚。”


    孟观潮颔首,释然一笑,“我同意。”


    大夫人长长地透了口气,起身道谢。这种事,她可不认为是作为长嫂的自己询问小叔子的意见,而完全是一个命妇请求太傅同意女儿的亲事。


    孟观潮拉开书桌的一格抽屉,取出一个荷包,起身送到元娘手里,“嫁妆的事,自有你母亲筹备,这是我给你的添箱。”


    元娘忙行礼道谢,之后,与母亲道辞离开。回往西院的路上,元娘打开荷包来看,呆住了:荷包里面,竟是一小叠银票。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其余的都是几百两几十两的,相加起来,正好一万两。


    大夫人见女儿神色有异,自是取过荷包查看一番,末了,笑着叹息一声,“你小叔这个人啊……”


    元娘红了眼眶,“小叔最好了。”


    “既然打心底觉得好,又何必吓成这样?居然要躲到江南去……”


    元娘轻声道:“小叔好是一回事,手段太吓人是另一回事。”


    之后,元娘的亲事迅速落定,互换庚帖之后,定下了明年三月二十的婚期,大夫人忙着娶儿媳妇的同时,给长女筹备嫁妆。


    太夫人闻讯,除了添箱的物件儿,私下里给了元娘三千两面额的银票,说:“到底是远嫁,手里该有些不上嫁妆明细单子的银钱,总会有些事情,需要人私下里安排。”


    徐幼微循着太夫人的章程走,送了一套祖母绿宝石头面之余,私下里给了元娘总共两千两面额的银票,说:“嫁那么远,团聚便不容易了,只当是我往后给你的压岁钱。”


    元娘先后两次当场落泪。


    孟观潮却对元娘明面上的嫁妆兴致颇浓,亲自跟大夫人要了明细单子,仔细琢磨之后,给出一些添减的建议。


    太夫人笑斥他吃饱了撑的。


    他则笑,说这不是提前看看嫁闺女的章程么。


    大夫人全然接受他的建议,感激不尽。元娘对小叔,也生出了切实的不舍。


    孟观潮私底下跟幼微叹息:“能弥补孩子们的,太少了。”又自嘲地笑,“一面想要他们父亲的命,一面又这样待他们,叫个什么事儿?”


    徐幼微柔声道:“两回事,你别故意混淆不清。”那些侄子侄女,除了孟文晖,他在心里区分得很清楚。


    他笑着说起她给元娘银两的事,“小败家子。”


    徐幼微笑道:“你上次给了我那么多银钱,放在手里烧得慌。”


    “明儿给你补上。”他笑着将娇妻压在身下。


    随着她身子骨明显地越来越好,在适当的日子,他便纵着自己胡作非为。


    意浓时,用微微沙哑的语声问她:“喜欢么?”


    她点头。


    他就耍坏,碾磨着,一定要她说出“喜欢”二字。


    她低喘着,只能让他如愿。


    于是,又有了新的问题:“喜欢我么?”


    “喜欢。”她凝视着他星辰般的眸子。


    他低头,予以炙热的亲吻。那两个字,是他听多少次都嫌不够的,最美的言语.


    八月最后一天,百官休沐的日子,下午,权静书再一次造访卿云斋。


    这天上午,孟观潮陪着母亲、妻女去了街头闲逛,至午间在新开的一家酒楼用过饭才返回来,去往西院。


    徐幼微在东次间见权静书。


    两个人能够长谈的话题,始终不离在宁府求学的岁月之中的趣事。


    西院那边,原先属于三房的院落,已经拆的七七/八/八,工匠仆人们忙着将拆下来的东西运送出府。


    孟观潮淡漠地瞥一眼,去了荷香苑。


    四娘听得小叔来了,连忙迎到院中。


    孟观潮并没进室内的打算,站在院中,见她气色不错,牵了牵唇,“住得习惯么?”


    四娘笑着点头,“这里很好。”


    “那就好。”孟观潮微笑,“有自己的一份日子了,凡事都要上心。”


    “嗯!”四娘用力点头,“我在很用心地学。”


    “在”很用心,而不是“会”很用心地学,这态度很好。孟观潮满意地笑了笑,“我只是来看看。眼下还有什么心愿么?”


    四娘敛目思忖片刻,摆手示意丫鬟退后,轻声道:“小叔,我可以一直留在孟府么?”


    孟观潮微微扬眉,“怎么说?”


    “就是说,我想一辈子留在孟府。等我再大一些,孝敬您和祖母、小婶婶。”四娘轻声道,“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明白了。”孟观潮说,“你的事情,我不会让长房二房干涉。其他的,过两年再说。怎样都好,始终有你在跟前,我们只有高兴的份儿。只是凡事无绝对,日后若是改变主意,再跟我说一声就行。”


    “是。”四娘深深施礼,随后眼含感激望着他,“小叔……”她根本不是孟家的人,可小叔却给她安排好了一切,给了她新生。这恩情,感激的言语,分量太轻。


    “别矫情。”孟观潮一笑,“去忙吧。走了。”说着话,已转身,走向院外。


    他回了卿云斋,顺着抄手游廊走进正屋的院落,看到了正在浇花的林漪。


    “谁准你做这些的?”他语带笑意。


    林漪循声望过去,立时绽出璀璨的笑靥,放下水壶,小鸟一般跑向他,“爹爹!”


    孟观潮弯身,笑着将女儿抱起来。


    林漪语气欢快地解释:“李先生教了我一些养花的门道,那个盆景,是我从花房里搬回来的。我很喜欢,要自己照顾它。”


    “好事。”孟观潮只当是原四夫人又来找幼微说话,没问丫鬟,抱着林漪径自进门。


    正在与徐幼微说话的权静书见门帘一晃,俊美至极的男子笑微微地抱着个女孩走进门来,愣了愣,慌忙起身。


    徐幼微则是从容不迫地起身行礼,当着孩子和外人的面儿,自然要遵循礼数,随后为孟观潮和权静书引见。


    权静书听得男子便是当朝太傅孟观潮,忙恭敬行礼。


    孟观潮抬手示意免礼,对幼微歉然一笑,“我还以为是原四夫人来了。”若知道是陌生人,就不会带着林漪进来了。


    徐幼微笑道:“原四夫人昨日才来过,过两日,我和娘去原府串门。”


    林漪溜下地,给权静书行礼。母亲的这个朋友,她还没见过,平时下午都要上课,没机会见到来客。


    权静书当即取下随身佩戴的玉佩,笑着递给林漪,“拿着玩儿吧。”


    林漪落落大方地接过,行礼道谢。


    “不耽搁你们说话。”孟观潮将女儿抱回怀里,“我带孩子去后园玩儿。”说着话,已经走出门去。


    徐幼微与权静书回身落座。


    权静书语气宛如叹息:“真没想到,太傅大人……与传言完全不同。”


    孟观潮在外那名声,完全就是活阎王。阴差阳错的,她从没亲眼见过他。


    也听人提过,他是罕见的美男子,她只当是人们有意阿谀奉承,却没想到……


    在家中的太傅,神色温和,分明很尊敬徐幼微,很宠爱前不久认下的女儿,哪里有一点点戾气?


    徐幼微只是笑了笑,察觉到权静书神色不对,心头一动。


    她又起了找由头让孟文晖、权静书相遇的心思,想验证一下,权静书所谓的想嫁给有缘人,有没有其他的缘故掺杂其中。


    这一次,却是转念就意识到,行不通。


    孟观潮对孟文晖相关的事情很敏感,绝不会容着侄子娶她的朋友。恐怕一听就会炸毛,直接收拾长房和权家。


    之后,权静书一直有些心神恍惚,没多久就告辞离开。


    徐幼微送她出门的时候,玩味地笑了。若不是深知孟观潮的品行,真要担心自己引狼入室了。当然,若非笃定他的心性,她也不会再理权静书。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权静书没再来孟府。


    徐幼微仍是每日上午上课,下午忙于迎来送往,更有三日连续进宫,与太后闲话家常,一起用过晚膳才回家。


    进到九月,孟观潮、原冲陪着皇帝到皇室猎场举行秋围,连带的结合场地,连续几日用一些御林军布阵,把一干勋贵之家的子弟收拾得不轻。


    皇帝每一日都是眉飞色舞的。


    孟观潮和原冲都是好战之人,与用兵相关的事,总能让他们格外愉悦,之前的阴霾心绪,渐渐明朗起来。


    常洛经了被敲打的事情之后,当差更加卖力,兼顾的那个私活儿更是列在首位,九月上旬,告诉原冲:三个人都找到了。


    原冲缜密布局,命自己的人手把这事情接过。他是清楚,与之澄的事情,要当成生涯中的一场硬仗来打。


    观潮有意无意间的态度,是不认可在感情之中动用太多手段,可是,之澄可不是徐幼微。


    徐幼微只是没得选择,才让观潮苦了熬了两年,可是之澄……心狠得简直没把他当人。


    她若不给他个说法,这事儿,这辈子都没完。


    原冲不知道的是,双亲近期在忙的,都是明里暗里打听之澄的样貌、品行。老爷子最有意思,知道幺儿每日要么亲自送李之澄回家,要么派心腹护送,一日更是换了寻常的穿戴,掐算着时间,等在路边,远远地打量李之澄。


    回家之后,老爷子笑眯眯地说:“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幺儿倾心。


    九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外院,苗维、常洛见孟观潮;内宅,权夫人求见徐幼微。


    徐幼微想了想,便知道权夫人的来意了——算算时间,权家帆在这时,已经在公务上出错了。


    权夫人在厅堂落座之后,期期艾艾地道:“四夫人是静书的好友,她的性子,你也是了解的。”


    “好友?”徐幼微一笑,“谈不上。与我走动的人不是很多,但也绝不算少。真正交心的友人,我尚未遇见。”


    权夫人愣住。


    “您有话就直说吧。”徐幼微看了看天色,“不早了,等会儿我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权夫人脸色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道:“四夫人应该知道,静书是性情中人。以前登门说亲的人很多,可她都不同意,无论如何,要等一个意中人,否则,宁可一辈子不嫁。


    “上次她过来陪你说话的时候……见到了太傅,就……


    “我也是从没想过,她一见倾心的男子,竟会是太傅……


    “这段日子,她病了……是知道愧对于你,本想过来找你当面说清楚,可她实在起不得身,我就代她来了。”


    “一见倾心?”徐幼微唇角上扬,很少见地当场给人难堪,“你们别糟蹋那四个字儿行么?”


    ☆、第 044 章


    权夫人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也晓得, 这种事,上不得台面。可是,静书不求别的, 只要能在太傅跟前服侍, 便是做个洒扫的丫头, 也知足。”


    徐幼微气笑了, “这么有出息的女儿, 您也能容着, 真是不容易。”


    权夫人嗫嚅道:“我也真是没法子,总不能眼看着她不吃不喝的,熬得没了性命。况且, 不是有人说过么, 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


    说到这儿,她心神定下来,看住徐幼微,“四夫人,不是我嚼舌根儿,倾慕太傅的女子, 与他年纪相仿的,比比皆是。好些大家闺秀,为他误了大好的光景,到如今还留在闺中。


    “静书是三品大员之女, 出身很说得过去。若非对太傅出自真心,怎么会到这地步?我又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来见你?


    “这事情,若是传出去,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段佳话。”


    说软话不行,干脆委婉地威胁。她若一口否了夫君纳妾的事,不免给人善妒之感。徐幼微唇角的笑意加深,“那些很动听的言辞,你就别用了,没的叫我恶心。


    “佳话?我倒是不知道,觊觎友人夫君的卑鄙行径,也能称为佳话。


    “女子若都如权静书,谁还敢与人结交?”


    权夫人听得出,徐幼微在避重就轻,索性道:“我家老爷最是宠爱静书,训斥、责骂之后,终究是怕她煎熬成重病,到底是心疼,想成全她,请了苗尚书和常大人说项。”


    徐幼微仍是笑盈盈的,话仍是很不中听:“既然如此,这事情就不是我能管的了。终归要看太傅,是否愿意收一个自甘下贱的女子到跟前。


    “您也别多想,对这种事,我没有什么同意或不同意的。做正室的人,跟前添个小妾解闷儿,也是一桩乐事。小妾么,还不如一个矜贵的物件儿。


    “据我所知,你家老爷有两房妾室。这事情要是万一能成,往后,我少不得向你请教,如何让小妾有苦难言。”


    她犯不着为了权静书给权夫人留下善妒、不闲的话柄,言辞也就以嘲讽、警告为主。


    想来也是讽刺:自己的夫君被人觊觎,若是直接告诉对方没可能如愿,反倒会让人指责不够贤良大度。什么世道?


    而权夫人若是还有一点点冷静可言,定会因为她的警告退却,断了女儿的荒唐心思,把这事情翻篇儿。


    可惜——


    权夫人起身,深施一礼,“不论如何,我只请四夫人成全小女。”


    成全?徐幼微心生嫌恶,端茶送客,“凡事都不是一回两回便能有着落。下次再来,记得递帖子,若是又这样贸贸然登门,不要怪我琐事缠身,让您吃闭门羹。”语毕,唤侍书怡墨,“送客。”.


    外书房里,苗维落座之后,便定定地看住孟观潮,反复打量。常洛则是笑笑的,细品着大红袍的甘醇味道。


    孟观潮意态闲散地坐在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回视苗维,直到对方被他看得撑不住,错转视线。


    “你们来找我,不是为公务?”孟观潮问。


    “不是,是为私事,关乎你的私事。”常洛笑着,“我是想着,这事儿我不接,也会落到分量跟我差不多的人手里,那就不如接下来,看看热闹。”


    孟观潮微微扬眉,“什么事儿?”


    “有大家闺秀对你一见钟情。”苗维将话题接过去,又一次审视着孟观潮,“该。谁叫你长了一张男狐狸精的脸。”


    常洛笑出声来。


    孟观潮嘴角一抽,“没正事可说,就滚吧。”这两个熟人,他全不需遵循什么礼数。


    苗维却哈哈一笑,“等我把话说完,自然就走了。”之后,将权静书的事情言辞简练地道出,末了道,“我跟常洛的心思差不多,知道你最嫌恶这种事,但又想着,我不出面,权家帆也会请别的尚书、侍郎出面说合。那,还是我来吧,看看热闹也挺好的。”


    孟观潮听完,神色有所缓和,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弹劾权家帆的那些折子,起码有一半所说属实?”


    “……”苗维与常洛俱是一愣。


    这太傅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一点点得意也无,却只有对事态最冷静的分析?


    苗维只觉匪夷所思。


    常洛则迅速回神,对太傅的敬意更深,语气恭敬地回道:“据锦衣卫所知,权家帆仗着三品大员的地位,徇私枉法的事情没少办,眼下,两广总督跟他杠上了——虽然,两广总督也不是多干净的人。”不为此,对于弹劾权家帆的折子,太傅也不会只是观望,而不给定论。


    孟观潮望向苗维,“苗尚书,你怎么看?”


    苗维慎重斟酌之后,道:“常大人所言,据我推断,该是没错。”


    孟观潮颔首,修长骨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跳两次,说:“查他。”


    苗维与常洛相视一笑。他们就知道,一定是这结果。


    他孟观潮要真是寻常富贵门庭中的男子,在十四五的时候,就能妻妾成群。


    在他锋芒毕露四处撒野的时候,年龄相仿又对他倾心的闺秀,多了去了。


    就只凭他那张脸,就能让诸多女子倾心。


    只是,他像是没长那根儿筋,只忙着在金吾卫当差,又不遗余力地建功立业。


    苗维明面上对孟观潮,一直有着文人的清高、挑剔,也真的有些妒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掌天下事的权势,一度觉得战功就能让人飞黄腾达,不公平。


    可这两年来,公事私事接触多了,不得不承认,这年纪轻轻的太傅可不是只有战功傍身的人物——他认真跟你玩儿文的,你还真玩儿不过。


    喝了一口茶,苗维故意逗孟观潮,“是不是跑题了?我们是来给你说项的。那女子——”


    孟观潮一摆手,一句话就结束这话题:“该死哪儿死哪儿去。”说着站起身来,“去花厅,请你们喝酒。”


    苗维与常洛又是相视一笑。当晚,两人尝到了美味的饭菜、御赐的美酒。


    孟观潮则始终以茶代酒。


    谨言、慎宇不待自家四老爷吩咐,便安排人手,查权家母女,顺便潜入权家,听窗跟.


    权夫人和权静书彻夜未眠。


    权夫人回到府中,径自来到女儿房里,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孟四夫人那边,行不通。将我羞辱了一通。”


    权静书不免失望,“她也不怕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又没外人在场。”权夫人想到徐幼微那些话,不自主地红了脸,迟疑道,“要不然,算了吧。孟府也不只太傅一个男子,长房两位公子不也很好么?”


    “不。”权静书坚决地摇头,轻声道,“怎么样的男子,也比不得太傅……再说了,孟府长房大公子,不是下个月娶逢氏女么?那门亲事,根本不般配,逢舟又身在诏狱,要说两个人没做下私相授受的丑事,我可不信。”


    权夫人听了,又想到了徐幼微那些刀子一般的言语,便迁怒到了跟前的女儿身上,“私相授受,那也是两厢情愿,你这样单相思,又比他们好哪儿去了?知道孟四夫人怎么说么?说我们别糟蹋一见倾心那四个字儿,也不准我们说那些动听的言语,没的叫她恶心。”


    权静书讶然,继而涨红了脸,眼中蓄满了泪。


    说起来,徐幼微也不是没脾气,倔强的劲儿上来,任谁赶上,都够喝一壶的。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温柔柔的,那种戳人心窝子的话,在以往,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这一次,竟像是有所准备……难道说,在她见到太傅当日,徐幼微便有所察觉了?


    权夫人叹气,“你就听我的吧。既然孟家长房大公子不是良配,那就嫁给二公子。别的不要担心,我总能把事情圆回来。


    “说来说去,那不都是孟府的子嗣么?有正室可做,为什么要做妾室?


    “说到底,有哪个女子愿意夫君纳妾?你进到孟府,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您别说了,换了别人,我是万万不肯的!”权静书一面擦眼泪,一面决然地道,“论出身、才情,我哪一点比徐幼微差了?她凭什么就能有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夫君?她那个身子骨,不知道何时才能为太傅生儿育女。可我不同。只要我能尽快生下孟家的子嗣,就站稳脚跟了,到那时候,想要什么,徐徐图之便可。”


    权夫人听出了些蹊跷,颈子一梗,“你……这到底是真的对太傅倾心,还是妒忌孟四夫人?”


    权静书无言以对。


    权夫人的脑筋则在思忖女儿别的话,“想要什么,徐徐图之便可?你……胆子也太大了些。高门之间的妻妾之分,你到底明不明白?太傅岂会做出庶出子女先出生的事?委身做人妾室,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这些你想过没有?”


    母亲去了一趟孟府而已,回来之后便开始不断给她打击。权静书不耐烦地摆一摆手,“那些我都想过,您不用多说。”停一停,话锋一转,“爹爹遇到□□烦了吧?不为此,之前你们怎么会认可我这心思?”


    权夫人神色一黯,迟缓地点了点头,“你爹爹与两广总督在官场上是宿敌。


    “这次,公务就不说了,私下里,两广总督设圈套,做成了让你爹爹受贿近十万两的事。


    “做官的人,尤其重臣,惯会钝刀子磨人。但凡有一点儿法子,我们也不会将你豁出去,纵着你的心思。


    “其实,真不是非太傅不可。只要你进到孟府的门,太傅和孟府国公爷就不会不管权家。两广总督只要听说我们与孟府结亲,便会收手,不再弹劾。这是一定的。


    “可妾室不同,贵妾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静书啊,你就听我一句话,别一门心思盯着太傅了……”


    “您别说了。”权静书蹙着眉,打断母亲的话,“这次,要想我为家里出力,就帮我进到孟府的卿云斋。


    “她徐幼微不同意,没事,甚至于,太傅不同意都没事。


    “您和爹爹把我对太傅一见倾心、孟四夫人不肯成全的消息尽快放出去。徐幼微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


    “流言猛于虎,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能为了跟我置气,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说着话,她冷笑一声,“徐家当初是怎样的情形?没有太傅,如今早已家破人亡了。比起我,她高贵到哪儿去了?她如今哪儿来的不同意的底气?”


    说正事就说正事,总跟孟四夫人比什么?权夫人腹诽着,蹙眉起身,“我去看看苗尚书、常大人那边有没有消息。”


    权静书叮嘱道:“娘,这一两日,您办个宴请吧,这样的话,才更容易放出消息。”


    “知道了。”


    母女两个自然都没发现,一番话被孟府护卫全数听了去.


    亥时左右,苗维道辞离开,原冲拎着一坛竹叶青过来了。


    孟观潮请他和常洛到书房。


    原冲自顾自倒酒的时候,对孟观潮说:“今儿再不跟我喝,我跟你急。”


    孟观潮接过酒杯,笑容里有着不自知的纵容,却不肯好好儿说话:“喝。喝死你个兔崽子算了。”


    原冲和常洛都笑了。


    谨言慎宇忙着送来几样下酒菜。


    过了一阵子,去权府的护卫回来了。


    孟观潮吩咐护卫:“说来听听,探听到什么了?”


    护卫飞快地瞥一眼原冲和常洛。


    “没事。不是外人。”


    护卫放下心来,把权家母女两个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原冲听完,低声骂道:“他奶奶的……”


    孟观潮则气乐了,“要败坏我名声?用流言压我夫人?”


    常洛怎么听怎么别扭,“这前一句,怎么像是大姑娘才会说的?”


    原冲想了想,笑得东倒西歪,“没看出来么?这厮要对我嫂夫人从一而终。”


    常洛笑得连酒杯都端不稳了。


    孟观潮看着他们俩,揉了揉眉骨,又气又笑的,转头吩咐谨言:“带上印信,即刻传令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派出些官兵,围住权府,三日内,除非传唤,不得有人出入。”停一停,转向常洛,“三天时间,能帮着刑部找出罪证吧?”


    “没问题。”常洛道,“又不是两眼一抹黑,那母女两个不是给了线索么?有线索,事儿就容易办了。”


    谨言则问:“官兵要对权家怎么说?”


    孟观潮想了想,“就说他们家里有贼,为免三品大员后院儿起火、成为笑话,官兵理应效力几日。”


    谨言称是而去。


    孟观潮唤慎宇:“把权家帆叫来,我出门之前,让他在府门外等着。”.


    权静书如何也没想到,翌日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官兵围住了府邸。


    “怎么回事?”她没来由地心慌。


    丫鬟也是一头雾水,照实答道:“五城兵马司东城指挥使说,府里有贼。为了防患于未然,府中上下人等不可出入。”


    权静书皱眉,“他们听谁说的?又是谁让他们来的?”


    丫鬟答:“太傅大人。”


    权静书猛然站起身,又跌坐回床上。


    这是怎么回事?与她的事情有关么?


    她不敢深想,慌慌张张地让丫鬟服侍着自己穿戴整齐,去找母亲。


    权夫人正坐在太师椅上发呆,看到权静书,有气无力地道:“你爹爹昨夜被太傅传唤,到此刻也没回来。”


    权静书身形晃了晃。


    连续三日,官兵日夜看守权府,权家帆每天白日去衙门,下衙去孟府门外站着——官兵闲谈时,把这事儿当笑话说了,有仆人听到,连忙禀明权夫人。


    权夫人簌簌发抖,知道夫君和整个家族已经大难临头。


    第三日傍晚,官兵撤离,锦衣卫来了,着手清查权府大大小小的书房。倒是不再限制权府上下的行径。


    权夫人和权静书即刻出门,赶去孟府。她们总要看看,权家帆已经被太傅折腾什么什么样子,又能否通过向徐幼微道歉、恳求,避免横祸。


    同一时刻的孟府,权家帆被唤到东院外院。


    孟观潮握着一叠公文走向他。


    权家帆慌忙行礼,“下官见过太傅大人。”


    “免。”孟观潮站定,寒星般的眸子眯了眯,语气和缓,“别慌,只是跟你说点儿事情。”


    “下官洗耳恭听。”


    “原本,你跟两广总督你来我往的掐架,挺有乐子。我本想再看几年。”孟观潮说,“我就不明白了,好好儿的日子你不过,为什么纵着你妻女做跳梁小丑?活腻了?”


    权家帆不敢接话。


    “别人给你挖坑,让你收受贿赂。我起初以为,这局是通过商贾设的,一查才知道,我太看得起你了。”孟观潮掂了掂手里的公文,“顺天府要接手各地的诉状,你居然压下了六个案子,反反复复,被告的那些官员,给了你多少银钱?”


    权家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先帝在世的时候,对你很是认可,让我留着你。也正因为他这份儿认可,有些事,只要言官不抱团儿闹起来,我也就不深究弹劾你的折子。”孟观潮俯身,手里的公文袋敲打在权家帆肩头,“看准了我找不到取代你的人?你收受的贿赂,数目倒是不令人咋舌,可在那些银钱背后,是快要冤死的六个人。花那种银钱的时候,不心虚?不怕哪个真冤死了,找你索命么?”


    权家帆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太傅大人……”


    孟观潮目光淡漠,“在官场的这种好人缘儿,如何要得?以你的品阶,这是最蠢的触犯律法的行径。


    “触犯律法了,知道两广总督攥住你的小辫子了,想到孟府了?


    “想到孟府也没什么不对,可你怎么能接着犯蠢,做了我最厌恶的事?”


    “太傅大人!”权家帆俯身,连连磕头,“卑职只求您饶我不死!”


    孟观潮退开两步,信手将那一叠公文袋扔在权家帆面前,“别的罪名,我就不说了,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


    这时候,有小厮跑过来,脆生生禀道:“权夫人和权小姐来了,求见四夫人。”


    权家帆按着地面的手渐渐用力,恨不得扣进青石方砖。她们来做什么?是嫌还不够乱不够倒霉不成?


    想到女儿……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生出怨怪来。


    不是她出了那一记蠢招,局面并不见得没有斡旋的余地,她却寻死觅活又百般游说他和妻子,他心绪简直是慌不择路,也便想试一试,哪成想……


    孟观潮吩咐小厮,“带她们过来。”


    片刻后,权夫人和权静书急匆匆赶过来,一见到区区三日就瘦了一大圈儿的权家帆,俱是掉下了又悔又恨的泪。


    权夫人跪倒在夫君身侧,却是心神紊乱,一句话也无。


    权静书则在惊惶之后稳住心神,跪倒在孟观潮近前,仰脸看着他,“太傅大人……”


    都到这关头了,这女子却分明细细地修饰过妆容。孟观潮睨着她,只觉得反胃,心头的嫌恶到了眼底。


    ☆、第 045 章


    权静书对上孟观潮的视线, 身形便是剧烈一颤。


    他那种眼神, 森冷而嫌恶,就像是看到了特别肮脏的东西。


    而他在看着的,是她。


    只是因为徐幼微而起?


    自然是了。


    他孟观潮娶的不是名动京城的美人, 而是他真心实意喜欢的女子。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然而, 为时已晚。


    几息的工夫, 权静书心念数转, 出声哀求:“太傅, 能否容妾身见一见四夫人, 向她当面赔罪?一切过错,皆因妾身而起。”


    孟观潮想让她嘎嘣儿死那儿,可是, 他得尊重幼微, 便点手唤来一名小厮,“去传话,问夫人是否得空。”


    小厮飞奔而去。


    权家三个人跪在孟观潮近前的时候,李之澄要回住处,经过的时候,不免侧目,就见孟观潮气势慑人, 分明带着杀意。


    很难得的,她除了对着幼微、林漪,还能心生愉悦。


    孟观潮发脾气的时候,也是很有看头的。


    太傅收拾顺天府尹的事情, 已经传遍街头巷尾。寻常百姓都知道,又要有一名朝廷大员倒台,不知下一任顺天府尹会是谁。


    至于事情的根本,她本不知情,眼前这一幕,却让她隐约猜到了几分。


    男子、女子……


    孟观潮瞥见她,走出去一段。


    李之澄走过去,刚要行礼,他已抬手,“乱客气什么?”


    她微笑,轻声道:“这不是怕你在气头上,挑剔我礼数不周么?”


    孟观潮牵了牵唇,“怎么会。”


    李之澄主动说起林漪的功课,“《幼学》已经学到了第四卷,实在是聪明。我小时候都比不得令嫒。”


    孟观潮不由想起了女儿悉心照料盆景的事,眉眼间有了飞扬的笑容,“那是,我闺女,能不聪明么?”


    李之澄睇着他,笑一笑,“随后,你要是不干涉的话,我可就看着办了。”


    “你看着办。只一点,才学不能输给幼微。对了,林漪对习武有无兴趣?”


    “你闺女,习武做什么啊?”李之澄横了他一眼,“谁还敢欺负她不成?”


    孟观潮想想,也是,笑了,“那就不习武,引着她学学骑马什么的就行。”


    “明白。”他的意思,是想女儿有个好身子骨。这男子,看到一个人的时候,只要愿意,或许就能将对方的一生看尽,或是为对方的一生做出安排。


    又闲话几句,李之澄道辞离去。


    小厮回来了,禀道:“四夫人说刚好有一点时间,可以见见权小姐。”


    这小猫,吃饱了撑的吧?见那玩意儿干嘛?孟观潮心里没好气,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带她去见夫人。”


    小厮称是,引着权静书去见徐幼微。


    孟观潮缓缓地来回踱步,斟酌着如何处置权家帆。


    原冲记挂着孟观潮的事情,这次便只是命心腹护送李之澄回住处。


    孟观潮倒有些意外,笑了笑,“闲的你,又来看热闹?”


    原冲笑笑地嗯了一声,偏一偏头。


    两男子缓步走向别处,商讨着如何处置权家帆,又让谁补缺。


    原冲建议道:“权家帆到了这地位,死是不能够了,就算罪过再大,也会有一帮人求情。流放三千里吧。流放的滋味,不比死强哪儿去。”


    孟观潮沉默好一会儿,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原冲笑着,继续道:“吏部的意思是让窦明城或范从文补缺。苗维跟我说了大半晌,你觉得呢?”


    “范从文吧。”孟观潮说道,“窦明城年纪不小,资历足够,可总不乏意气用事的时候。三品大员,怎么能是愣头青的性子?他能在官场活着就烧高香吧。”


    原冲莞尔.


    卿云斋后园,一个镶嵌着玻璃窗的小花厅里,徐幼微坐在窗前的圆椅上,透过透明的窗户,望着被夕阳烟霞光影笼罩的庭院。


    这几日,权静书相关的事,她与孟观潮私底下始终不曾谈及。这种事,内宅外院各有各应承的路数,多说无益。


    权静书随着引路的丫鬟,步入小花厅,到了徐幼微近前,径自跪倒在地,凄然道:“孟四夫人,我是来向您赔罪的。”


    徐幼微收回视线,看着权静书,“起来吧。”


    权静书不肯起身,哭得梨花带雨,“四夫人,是我一时间猪油蒙了心,起了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您原谅我,好么?”


    “言重了。”徐幼微凝着她的眼睛,和声道,“你竟是来赔罪的?我正想成全你呢。”


    权静书闻言,双眼立时一亮,闪过希冀的光彩,可在下一刻就看到,徐幼微牵出一个满含嘲讽的浅笑。她意识到,对方只是在试探亦或捉弄,不由涨红了脸。心绪起伏间,周身力气似被一下子抽空,险些跌坐在地。


    她哽咽着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眼下家父家母正在外院跪着,不知太傅要如何发落他们。整个家族,都要陷入风雨飘摇。


    “四夫人,您待人一向宽和仁厚,这次能否通融一二,饶过权家满门?


    “至于我,我是权家的罪人,听凭发落。


    “徐家也曾陷入困境,您在那时急得病倒在床,定是因为不想眼睁睁看着亲人自高处跌入深渊,是不是?”


    徐幼微抚着锦绣衣衫的袖口,“我嫁入孟府,外人可说的、可猜测的,定然不少。


    “但我的姻缘,与你不同吧?


    “我要嫁的人,不是朋友的夫君或意中人。


    “你是先起了妄念,家族才出事的。


    “作何感想?不好受了吧?请令堂来给我添堵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绪?”


    权静书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我之所以见你,是因心存疑惑。”徐幼微俯视着她,眼神单纯,“你看中的,到底是太傅,还是我的夫君?”


    权静书小声道:“这两者有何差别?我不懂。”


    “我思来想去,觉得你看中的并不是哪个男子,而是我的夫君。”徐幼微牵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眸子则一瞬不瞬地凝住权静书,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在你看来,徐家满门早就应该身陷囹圄,而不是依仗孟府脱险。我不该甚至不配,在孟府享有锦衣玉食。”


    权静书目光微闪,仓促地低下头。


    “我是怎样的人?”徐幼微仍在自嘲地笑着,“我一味谋求的,不过是至亲安好,没有你那般非意中人不嫁的志气;我性情过于单纯、死板,圣贤书读太多,事事都要遵照繁文缛节,特别容易对付。——你是这样想的吧?”


    权静书的手握成拳,指甲掐入手心。太讽刺了,她要在这时,通过徐幼微的言语,再念及母亲说过的话,才全然明白自己的心思。可是……太傅那样的男子,又是怎样的女子才不会倾心的?


    徐幼微无声地叹了口气。至此,前世今生存在心头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孟观潮绝不会朝令夕改,定要严办权家帆。而她私心里,则想从长计议,通过权静书,寻找与太后相关的蛛丝马迹,以图防患于未然。


    由此,她起身向外走,“侍书,送客。”


    回正屋的路上,她想着,日后不论权静书落到何处,得安排人长期观望着。而这又取决于一件事:权静书还会像前世一样恨上孟府么?


    会的。不恨孟府,也会恨她。


    能轻易生出做妾心思的人,那个脑子,寻常人理解不了,却一定会陷入极端,走上歧路。总之,不把自己折腾死不算完.


    权静书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外院,心神恍惚地跪倒在双亲身边。


    孟观潮让原冲去书房喝茶,大步流星走到三个人面前,“顺天府尹。”


    权家帆身形伏在地上,“是,罪臣在。”


    “好好儿看看你的女儿。”


    权家帆早已经六神无主,闻言只知道照办,直起身形,转头看着权静书。


    “属于朋友的人、物,惦记上的时候,便是起了贼心。”孟观潮神色冷峻,“所以之前我说,权府有贼。”


    三个人这才回过味儿来。


    “江湖中人常说一句,朋友妻,不可欺。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却要给常来常往的人的夫君做妾。可笑。”孟观潮凝着权家帆,“你就是这样教导儿女的?你还纵着她们母女做张做乔?我要是有这种儿女,赏二两砒/霜了事。”


    权家帆垂下头,无力地磕头,自动给自己加了一条罪名:“罪臣治家不严,德行有失。”


    权夫人随着夫君磕头认罪。


    权静书却因为砒/霜那一句生出彻骨的恐惧,心知已经别无选择,只得破釜沉舟,“太傅大人,刚才妾身已经向尊夫人赔罪,她并没怪罪。您应该比谁都清楚,尊夫人心善……”


    孟观潮却抬手,对她晃一晃食指,语气冷酷:“不要提内人,你不配。”


    权静书察觉到他周身气息骤然转冷,心头惊骇,再不敢言语。


    孟观潮缓声道:“用裙带关系背离友人,是为不义;


    “因背离友人连累双亲,是为不孝;


    “巧言令色,生妄念,是为蠢;


    “自作聪明,要耍手段,是为心脏。


    “不义、不孝、龌龊、愚蠢之辈,枉为人。”


    他含带着嫌恶的冰寒视线,不大情愿地在她脸上停留几息的工夫,“自作了断。否则,我遣人处置。”


    语毕,阔步去往书房,吩咐护卫:“该撵的撵,该送到刑部的交给衙役。”


    “是!”.


    进到九月下旬,秋围时表现可圈可点的几名勋贵子弟,进到金吾卫或锦衣卫当差。


    刑部那边,从速处理了权家帆的案子,数罪并罚,又因明知故犯,建议秋后问斩。


    在朝堂上议论此事的时候,数名朝臣出列,为权家帆求情。不是权家帆人缘儿好,是因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必须得这么办:今日他人落难,你不闻不问,来日你遭殃了,别人也会漠视你的死活。最重要的是,官至三品的重臣,之于江山社稷,真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众人长篇大论地求情之后,俱是眼巴巴地望着太傅,是心知那位爷不说话的话,龙椅上的那位小爷不定要跟他们磨叽到什么时候。


    有人腹诽:太傅要是先帝的儿子就好了。


    有人犯愁:皇上九岁了,还是把太傅当亲爹似的言听计从,这可怎么好哦。


    到末了,孟观潮与原冲亦出列讲情,建议流放权家帆及家眷三千里。


    皇帝见太傅发话了,立时拍板定案。


    而就在当日,权静书悬梁自尽了。


    徐幼微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坐在寝室外间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孟观潮则伏案处理公文信函。


    听李嬷嬷转述了谨言刚得到的消息,她心头一惊,险些扎到手。


    孟观潮则是连眼睑也不抬,“知道了。”


    李嬷嬷给夫妻两个续茶之后,悄然退下。


    “怎么就自尽了?”徐幼微看着他。


    “不该死?”孟观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徐幼微无法告诉他因由,只得含糊其辞:“我原本想着,她还有些用处……”


    “膈应你还是膈应我的用处?”


    “……”能力卓绝如他,有些关乎前世的事之于她,得来全不费工夫,譬如林漪的事;而有些事之于她,则是怎么做都是白费力气,譬如眼前权静书的事。


    这就像是她想钓鱼,他直接把鱼竿折断了。


    “就……再怎么着,也只是看中了你,不至于死吧?她不是寻短见的性子,你敲打她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孟观潮没好气,“央着双亲来孟府说项的闺秀,自来不少。死的只有她。”她是对这种事一点儿都不在乎么?是太信任他,还是根本不信任?


    徐幼微见他神色不悦,忙道:“我只是太意外了。”


    “有什么可意外的?”孟观潮丢下手里的笔,睨着她,“之前我就不明白,你见那玩意儿干嘛?闷得慌?带逐风跑两圈儿不行?”


    敢情是早就对她的态度心生不快了。徐幼微无法,弱弱地找辙:“内院、外院理事的章程,自是不同……”


    “她都要来你夫家分一杯羹了,你还要讲什么章程?”孟观潮愈发地没好气了,“先前是谁问我纳妾与否来着?我怎么说来着?怎么事到临头,只对权夫人干脆利落,对待权静书,却这般的拖泥带水?这都不是妇人之仁了,根本是小家子气。我的女人,何须对任何人纡尊降贵?”


    末一句,足能让任何女子心生暖意,可小家子气那句,却让她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她小家子气?她只是想避免他今生再心寒动怒罢了。


    只是,有苦难言。她在心里叹一口气,回避与他争执的情形发生,下地后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下了,日后不会了。四老爷若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去洗漱了。”


    孟观潮嘴角一抽,瞪了她一眼。


    徐幼微权当没察觉,欠一欠身,去了盥洗室。


    孟观潮揉着眉骨,翻来覆去地想,没觉得自己对权静书的敲打有错,也没觉得刚才的言语有错。


    说到底,不就是她不够在乎他么?


    她喜欢他,是怎样的?


    而他喜欢他,又是怎样的?


    她是他半条命。


    而他之于她,定是到不了那地步的。


    到不了就到不了吧。


    总不能因着今日的好,就忘了担心她死活看不上自己的光景。


    他用力按了按酸疼的颈子,跳下地,转去沐浴更衣。


    想开归想开,火气还是有一点的.


    徐幼微回到房里的时候,就见他穿着纯白的寝衣卧在床上,头枕着双臂,翘着二郎腿,神色别扭得紧。


    她没来由的心生笑意,觉得这样的他,像个赌气的大孩子。


    她走到床前,在床边落座,扯了扯他衣角,“生气了?”


    废话。他不看她,腹诽着。


    “这种事,我一定比你恼火。可是,我也真有我需要顾虑的事。我相信你,真的。”她见他神色有所缓和,就摸了摸他面颊,“不生气,好不好?”


    “……那,得看你怎么哄我。”他说。


    ☆、第 046 章


    徐幼微看着他, 转动脑筋转移话题, 大眼睛忽闪一下,“可是……你还说我小家子气了呢。”


    孟观潮想了想,也承认, 话是重了些, 可那不是太窝火了么。


    徐幼微离他近了一些, 认认真真地商量他:“以后, 别这么说话, 好不好?”


    他看着她。绞得七/八分干的长发, 用银簪松松地束着,双唇粉嫩嫩的,穿着粉红色寝衣, 整个人看起来也是粉嫩嫩的。那份美, 活脱脱的出水芙蓉。


    此刻,那单纯又认真的神色,让他想起了她央着自己吩咐李嬷嬷准许她做针线的时候。


    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他意识到,想跟她置气吵架,大抵是不能够的事情。


    他笑起来,展臂把粉嫩嫩的人搂到怀里,语气分外柔和:“我那不是让你气着了么。有人惦记我, 你却还有闲情见她。搁你你会怎么想?”


    徐幼微解释道:“我只是想探究一下原由。心里有数了,才能引以为戒,避免重蹈覆辙。却不想,落到你眼里, 变成另一回事。”沮丧之后,脑子清醒了,也就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而不再是心慌意乱之下地随口敷衍。


    孟观潮嗯了一声,并没因她无意间跑题而忘记初衷,“应该早跟我打个招呼。真让我窝火了好几日。你自己说,该不该好好儿哄哄我?”


    她哄他?权静书那根线断掉了,她心里沮丧得不行,还不知道找谁哄呢。但是,对上他熠熠生辉如黑宝石般的眸子,感受到那眸子里的温柔和笑意,心就柔软得一塌糊涂,“哄人啊……”还是哄他这样的大男人,“从没试过,给我支支招儿?”


    孟观潮认真地想了想,“我这人吧,从没老老实实地被人欺负过。今儿想尝尝那滋味。”说着,让她坐在自己身上,手就不安分起来。


    “……”他被人欺负?此刻这是谁欺负谁呢?——天生就没长被人欺负的那根儿筋。她心里又气又笑,身形则因着他的不安分下意识地挣扎扭动,双手撑在他肩侧。


    孟观潮勾低她,“怎样?”


    “真窝火了好几日?”她问。


    “废话。”


    徐幼微敛目,不由比较起同一件事在前世今生的差别。


    在前世,他瞧着她给孟文晖纳妾,那妾室还是她的好友,心里定是气得不轻吧?气孟文晖不是东西,更气她居然让权静书如愿了。


    为着她明面上的成全那对男女,他忍着权家帆的过错,默默地看着她逆来顺受。


    放在心底的人,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明面上始终被冷落怠慢。而问她愿不愿意离开的时候,她说不。


    得气成疼成什么样儿?


    心念数转,她吻一吻他的唇,身形挣了挣,“你……等一下。”


    孟观潮顺势放开她。


    徐幼微坐直身形,低下头,灵秀的手迟疑着寻到系带,轻咬一下唇瓣,手势轻巧地挑开衣带,褪下寝衣,现出里面的淡粉色肚兜。


    白皙的肩头、手臂,与那淡粉色相互映衬,显得娇弱,惹人怜惜。


    随后,她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抬了眼睑,带着点儿羞窘看他。


    这之于她,已经很不容易了。孟观潮心里熨帖至极,怕她冷,坐起来,将她抱在怀里,逸出低低地喟叹之余,牢牢的吻住她。


    他自然绝不是贪/欲之人,一个月有半个月要与她相安无事,余下的那半个月,又会因为晚归甚至彻夜不归,只剩下几日与她温存。


    这回事,不该想的时候,就算她在自己怀里,也无绮思;而在可以的时候,只要她在眼前,简直就是沾火就着。


    也是够邪门儿的。


    他的手绕到她背部,熟稔的解开那一根根纤细的系带。


    徐幼微觉得颈间一空,连忙抬起手来,按在锁骨下方,阻止那轻巧的衣物下滑。


    孟观潮笑起来,侧头吻了吻她耳垂,“唱哪出呢?”


    她闷了一会儿,闷出一句:“灯,太亮了。”


    他笑得更欢,反转身形,将她安置到床上,视线灼热地在她身上流连,“踏雪撷梅,不如这犹抱琵琶半遮面。”


    徐幼微没好气地抿了抿唇。


    伴着她的喘息,窸窸窣窣一阵之后,孟观潮又低低地说:“出水芙蓉,不如芙蓉出水。”


    “……”徐幼微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孟观潮,你小时候……是不是做八股做出毛病了?”


    好些文文雅雅的词句,被他这么一倒腾,就成了暧昧至极的意思。要命。


    他笑着啄了啄她的唇,“都饿得有小脾气了?”


    “……”徐幼微抬脚踢他,却让他得了方便,偏又得了便宜还卖乖:


    “别煞风景。大不了,等会儿,往死里咬我就是了。”


    “……”徐幼微腾一下红了脸。绕弯儿或是直白,都让她招架不住。


    “那才是你的杀手锏,让我舒坦得想死的心都有了……”


    徐幼微觉得全身都在发烧了,勾过他,用吻堵住他的唇。


    他轻轻地笑着,热切地回应。


    ……


    四更天了,他终于罢手,慵懒餍足的大猫一样,拥着她。


    徐幼微强忍着睡意,说起先前的话题:“以后还会那么说话么?”


    “尽量。”孟观潮歉然道,“在军中待的时间久了的人,肚子里墨水儿再多,平时也懒得咬文嚼字,越不是外人,说话越不过脑子。”


    “那可不行。”徐幼微柔声道,“夫妻之间,伤人的话说多了,就会成为心结。有了心结,便会生出隔阂。”


    孟观潮斟酌片刻,“好,答应你。横竖又不会见天儿地有人要做我的妾室。”


    “……”徐幼微无语得很。


    “真的,我记下了。下不为例。”他笑着拍拍她的背,柔声承诺。


    “这还差不多。”


    孟观潮和她闲聊:“昨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之后,心里还高兴得不行。”


    “什么梦?”


    “梦见我们有孩子了,是个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儿。”


    徐幼微反对:“梦是反的,我要和你一样好看的儿子。”


    要儿子?他想要女儿,想得都做梦了好吧?孟观潮不接这话茬,“醒来之前,正在给女儿取乳名,叫宝儿好不好?”


    徐幼微不自主地认真地陪他胡扯起来:“要是儿子,就叫宝哥儿?”


    他微微蹙眉,“要儿子做什么?怪难管教的,赶上一个我这种性情的,有你哭的时候。”


    徐幼微讶然,“这叫什么话?合着你压根儿不想要儿子?那怎么传宗接代啊?”


    “要个女儿就行,留在我们跟前,我拐个最出色的女婿到家里来。一样的。”


    “……”徐幼微翻身背对着他,“你给我一边儿凉快着去。大半夜的,竟说些疯话。”她也是闲的,搭他话茬做什么?


    他笑着追过去,“咱这小身板儿,不是不禁折腾么?”


    “不是在调理了么。你少犯浑,等我好了,要多生几个孩子,什么时候被你气得找不着北了,让孩子们替我修理你。”


    他哈哈地笑,将她身形板过来,“行啊。那就生一个儿子,三个女儿——跟林漪加起来,四角齐全了。”


    徐幼微啼笑皆非,但是转念想到他算是独自长大的,有表姐妹、胜于手足的朋友,却没有至亲的姐妹,想要女儿也是情理之中。她笑着,与他十指相扣,不介意让他在憧憬之中更愉悦,“但愿能让你如愿。”.


    没几日,新任顺天府尹范从文就任,而权家帆,已经和家眷在流放途中。


    强权之下,花飞叶落,只需一场风兼雨。


    权静书的事情,苗维、常洛、原冲自是不会告诉任何人,权家那边,又算是第一时间就封锁消息,因此,外人都未听闻。


    原四夫人过来与徐幼微闲谈时道:“流放而已,权静书怎么就会寻了短见?”


    徐幼微只是道:“我也不明所以。她倒是得空就到卿云斋找我说说话,但也只是说些闲话,是否有难处,我也看不出。”


    原四夫人便听出来,二人交情一般,要么就是权静书一头热,上赶着攀交情,还没个眉目,家里就出事了。她释然一笑,岔开话题:“我公公婆婆这一阵,高兴得不得了,原由你也晓得。”


    徐幼微笑着颔首,“上次和我婆婆过去串门,听原伯母提了几句。”


    “这两日,见到老五就问,什么时候能上门提亲,要不要他们帮忙。”原四夫人笑道,“老五就说,人家看不上我,等到明年正月之后,你们再可着劲儿帮我也不迟,眼下什么都别做。”


    让亲人帮衬,怎么还有时间的限定?徐幼微若有所思。


    进到十月,身在外地的大老爷办差得力,同时上折子、写信给孟观潮,说可以另外安排人手接替他,不然他只能请一段日子的假——长子成婚,他不可能不露面。


    孟观潮让他回京复命,此后以郎中职在户部行走。


    大老爷回到帝京几天后,到了孟文晖与逢三小姐的婚期。


    孟府西院张灯结彩,在吉日前两日就热闹起来,东院则只是敷衍地做了些表面功夫。


    逢氏进门当日,孟文晖酩酊大醉。


    认亲时,徐幼微照着府中惯例,赏了逢氏厚重的见面礼。


    喜事过后,大老爷每日都会到外书房或卿云斋找孟观潮,原由还不少:孟文晖请封世子的事、孟文晖的差事、还在诏狱的逢舟。


    孟观潮只给他一句准话:入冬时,逢舟就能放出来了。至于孟文晖的事,一概不准。


    大老爷急得气得晕头转向,一次索性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不如把这国公爵位送给你!”


    孟观潮失笑,“好像你能做主似的。”爵位而已,先帝、皇帝先后几次要赏他,他都婉言谢绝了——犯得着抢别人的?


    逢氏嫁进孟府半个月之后,这日来到卿云斋,正式求见徐幼微。


    ☆、第 047 章


    小丫鬟进去通传的时候, 逢氏带着捧着锦盒的奶娘罗妈妈等在廊间, 垂眸看着脚尖。


    她造访卿云斋,是想通过这样的往来,与四夫人搭上话。凡事都要有个开端。


    在西院, 四老爷那人缘儿……除了四娘, 哪一个都是谈及色变, 对于四夫人, 却是交口称赞。


    委婉地打听之后, 知道了四夫人给元娘添箱、对年纪小的侄子侄女照顾有加的事。


    而自她进门至今日, 四夫人对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


    至于原由,或许是孟文晖惹了四老爷的嫌弃,连带的让四夫人嫌弃, 在如今, 捎上了她。


    这样下去可不成。


    门帘一晃,卿云斋的大丫鬟侍书走出门来,笑盈盈地道:“大奶奶,夫人请您进去说话。”


    逢氏忙定一定神,牵出温婉客气的笑容,随侍书走进厅堂,转入东次间。


    徐幼微坐在临窗的棋桌一侧。


    逢氏走上前去, 恭敬行礼。


    徐幼微抬一抬手,语气柔和:“坐下说话。”


    逢氏称是,在她近前落座。


    徐幼微唤丫鬟上茶,随后开门见山:“找我有事?”


    “没有, 没事。”逢氏忙道,“只是想私下里给四婶婶请安,再就是,成亲之前,曾经叨扰祖母和四婶婶,那时不知轻重,还望四婶婶勿怪。”


    “言重了。”徐幼微语气愈发柔和,“你能体谅我与太夫人就好。毕竟,在那时,我们不免多思多虑,想到了你的难处。可是,你的事情,不论到何时,都是外院才能干涉的事,别说我们无心,便是有心,也没法子帮你。”


    得,还没怎么着,就堵住了她开口为父亲求情的可能。要说不沮丧,那是假的,但是,这也在预料之中。


    她该指望的,是大老爷、大夫人和孟文晖,他们甩手不管或是有心无力的话,才是想法子求四房的时候。


    逢氏笑道:“四婶婶放心,这些我都明白。”


    侍书、怡墨奉上茶点。


    徐幼微示意逢氏喝茶,继而开始扯闲篇儿:“听说家中姐妹三个?有无兄弟?”


    “只有姐妹三个,没有兄弟。”逢氏的意态、语气,始终恭敬有礼,“我大姐夫是秀才,屡试不中;我二姐夫是外地名不见经传的官吏。”父亲还有两个妾室,但在她之后,母亲和两名妾室都不曾再有喜脉。这样的情形,只能认命。


    徐幼微颔首一笑,有些明白,为何在关键时刻,出头的是眼前的逢氏。


    逢氏这才从随侍在侧的罗妈妈手里接过锦盒,亲手递给侍书,“无意间得的两块墨,应该还不错。我没读多少书,林漪堂妹却正在读书,大抵用得着。”


    其实,是因为认亲的时候,徐幼微赏了她一支赤金点翠如意步摇,价值不菲,她回赠的却只是一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砚台,想来总是不安。


    不说送她,却说送给林漪,徐幼微笑笑地道谢,命侍书送到小书房,妥当地收起来,然后,继续扯闲篇儿:“嫁进来这段日子了,可还习惯?与元娘、二娘相处得怎样?”


    “她们和我婆婆一样,待我很好。”逢氏微笑道,“只这段时日而已,一想到元娘明年就要远嫁到江南,很是不舍。”


    就这样,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说着可有可无的闲话。要是换了孟观潮,估摸着只听片刻就不耐烦了,她们却是笑容和煦,都很惬意的样子。


    盘桓了大半个时辰,逢氏起身道辞,徐幼微亲自送她出门,回到房里,对着棋盘,接着琢磨一道九宫格的题,做出来之后,转到西梢间,亲自动手做书签。


    侍书、怡墨在一旁认真地看着。这一阵,四夫人每日下午都会留出一段时间做书签:细细地将竹片打磨得格外纤薄,又在上面篆刻出梅兰竹菊,今日篆刻的,却是一只鼠的轮廓。


    侍书不由猜测:“四夫人,先前做的刻着梅兰竹菊,是不是一套?”


    “是啊。”徐幼微笑着看她一眼,“过两日,记得跟外院说一声,给我做个放书签的小匣子,嗯……类似笔筒也好,反正你让他们照着尺寸办就行。”


    侍书笑道:“奴婢记下了。”


    怡墨则道:“夫人眼下是要做一套十二生肖的书签么?”


    “嗯。”


    两名丫鬟都觉得这主意好。


    “四君子那一套,要送给太夫人。”徐幼微有什么事,并不瞒她们和李嬷嬷,“这套十二生肖的,要是能做成,就送给四老爷。你们可别把我卖了啊。”


    侍书怡墨忍俊不禁,齐声称是,让她放心.


    下衙后,孟观潮坐在马车上,阅读苗维极力推荐的一册书。是上次恩科时的状元郎所著。


    大致地翻了一遍,他就觉得,不是苗维脑子有病,就是他脑筋有毛病了——苗维向他推荐时,那一通夸啊,可他瞧着,只能算是一部闲书,无聊时用来解闷儿,都不是首选。


    文章、书籍这东西,也是要讲缘分的。他想,回头让翰林院、国子监、都察院的熟人都看看,听听他们怎么说。


    要是都说好,那就在私心里承认是自己的问题,找找根由;


    要是都与他心思相同,那就得琢磨一下,状元郎是不是跟苗维有什么猫腻。


    有的话,一并敲打。


    没有的话,就只让状元郎务正业,别没事儿就著书立论连带地丢人现眼——这状元,可是他代替皇帝点的。


    他将书册扔到一旁。


    片刻后,有随从在车窗外禀道:“四老爷,长宁侯世子来了,要……护送您回府。”


    长宁侯世子林筱风,今年十八岁,在秋围中表现不错,如今在金吾卫行走,任指挥佥事。


    孟观潮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到了府门前,孟观潮让车夫停下,下了马车,转头寻到林筱风,勾一勾手,示意他到自己近前。


    林筱风的打扮与孟府的护卫无异,看到太傅的手势,立时笑得现出一口白牙,面容更显俊朗。他跳下马,快步赶过去。


    孟观潮问:“谁准你监视我的?金吾卫同知还是指挥使?”


    监视太傅?那不是找死么?林筱风色变:怎么只是两句话,这位爷就把他和上峰一并定罪了?他连忙道:“不不不,太傅千万别多想,晚辈只是感念知遇之恩,甘效犬马之劳。”


    孟观潮凉凉地一笑,“甘效‘犬’马之劳?我倒是真缺个蹲着看门的。”


    “……”林筱风冒汗。


    “走。”


    “是!”林筱风干脆利落地应声,走向坐骑时却又补了一句,“反正属下不会忘了太傅的恩情,总能找到报答的机会。”


    孟观潮正负手走上石阶,闻言只一个字:“滚!”


    “是!”林筱风挨了训斥,反倒眉飞色舞的,又笑得现出了亮闪闪的白牙。


    长宁侯林府,在外人眼中,门第是很高,可也只有门内人知道,林家先是十几年不得先帝待见,皇帝登基之后,也没得着太傅的待见。眼看着就要家道中落,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积蓄都用来做门面功夫。


    父亲私下里总是抱怨先帝、太傅,连君臣两个一个德行的话都说过,横竖是笃定林家再无出头之日。


    他自小就感受到,爵位,只有深得帝王宠信的门第,只有地位身份与之匹配的时候,才能得到应有的益处,否则,便会沦为高门中的破落户。


    他这两年苦练骑射,苦苦研究兵法,到今年秋闱的时候,打通门路,得以参加。


    也看得出,太傅、五军大都督对秋围的心态,是在矮子里边拔高个儿,毕竟,比起他们,自己和一干勋贵子弟,太嫩了些。


    最终,他凭着箭法和在阵势中的应对之策引得太傅留意到,受封为金吾卫指挥佥事。


    区区数日,变着法子和林家攀交情、上赶着做无本儿生意的就比比皆是。当然,双亲也没一得势就忘乎所以,眼下只做稳妥的小本生意,只求逐步缓解捉襟见肘的窘境。


    太傅要真是凭喜好行事,哪里有他的出头之日?他想报答恩情,亦想跟随在太傅身边,学处事、用人之道。


    孟观潮进到外院,回事处的管事跑过来,交给他一份拜帖:“顺天府尹范大人遣管事送来的,人还在等着。”


    范从文原在地方上为官,一方疆吏,如何比得过在藏龙卧虎的朝堂占有一席之地,上任后,自然少不得要递拜帖,感激吏部的举荐、太傅的任用。


    孟观潮说:“传话给顺天府尹,抓紧把权家帆压下的几桩冤案办妥。见我别用脸,用才干。”


    管事忍着笑,称是而去,边走边把三言两语扩充成一套客气委婉地说辞。这已是回事处一个不成文的惯例.


    太夫人坐在厅堂,淡然望着满脸戚容的窦夫人。她与窦夫人,相识十来年了,原由是窦二小姐钟情观潮,至今未嫁。


    权家帆入狱之后,吏部推荐了窦明城、范从文,两人入仕的年头分别是二十七年、二十一年,最终观潮选了范从文。


    明眼人都明白原由:顺天府尹掌握帝京诸多要务,能力出色的话,可以参详一些军国大事,给出自己的建议。相反的话,连手头的案子都处理不完,做不了两年就得被新人顶替。


    权家帆的罪名不少,但在断案方面是个人才,处理公务一向爽利。罪行迟早要浮出水面,但若不是陷入妻女变相地帮两广总督坑他的局面,出了昏招,从而惹得观潮彻查,应该只是个辞官致仕的结果。


    太夫人每每想到权家的事,好笑之余,总是心生警惕:男子在仕途上行差踏错,有时也只需要一个被亲人影响的契机,一个决定做错了,便会颠覆自己和亲人的生涯。


    而她与幼微,都是观潮的软肋。她们,绝对不能出差错。


    眼前的窦夫人,原本笃定窦明城会成为新一任顺天府尹,却不想,输给了资历短六年的范从文,心里憋屈得不行,找太夫人诉苦来了:


    “……且不说资历,只比较科考的名次,我家老爷就比范大人高,在官场上,谁不说他刚正耿直?”


    是啊,耿直得在观潮眼里成了愣头青。太夫人腹诽着。


    “这种事,我也知道,您只愿意听听,不会理会。”窦夫人停止抱怨,神色哀伤地看着太夫人,“我家老爷十余年待在原地不动,也罢了,眼下,我二女儿已经病入膏肓,原由您也是清楚的。”


    太夫人扬了扬眉,笑,“再清楚,又有什么法子?”


    “我知道,十来年前,看中太傅的闺秀比比皆是,为他迄今未嫁的,不是一个两个。有多少人怕他,就有多少人倾慕他。”窦夫人眼中有了水光,“但是,我那女儿,真的不行了,成不了多少时日了,能不能……”


    “直说。”


    “能不能让她在临终前了却夙愿?”窦夫人小心翼翼地说完这一句,便连忙补充,“若是不行,那么,您能否劝说着太傅纡尊降贵一次,去看看她?”


    太夫人爱莫能助地笑了笑,“不管哪一桩,我都不能替观潮做主。而且,也不认可。你不如去问太傅。”


    “我……我要是敢问他,早就求见他了。”窦夫人一副随时都要痛哭失声的样子,“这些年了,我如何不知,他什么事都做得出,只关乎女子这一点,不是一般的洁身自好。


    “您那儿媳妇,不是一般的有福气,但是,他不能将心比心么?他若错过了娇妻,这一生会怎么过?”


    太夫人一笑,“还能怎么过。若无把握,他都不会让意中人知晓,更不会打扰意中人。”


    窦夫人闻音知雅,在眼泪掉下来之际,便匆忙取出帕子,拭去眼泪,起身道:“我明白了。不耽搁您了。我女儿病故的时候,便不给孟府报信了,省得您为难。”


    太夫人起身相送,委婉地劝慰了几句,望着窦夫人黯然离去的背影,苦笑。


    观潮,着实是个惹事精。这类事,十来年了,不知应承过多少次,而他听了,也权当没听到。


    他钟情幼微,只是他的事。谁钟情他,也不关他的事。早就品出来了。


    回房时,她叮嘱王嬷嬷:“吩咐下去,这种事,不要告诉四夫人。”让儿媳妇知道别人对儿子痴情到什么地步,全无必要。儿媳妇可是名动京城的美人,谁又知道有多少人在心里放不下她?


    可以的话,真想把小两口这种烂桃花全部除掉,让他们清清静静和和美美地过自己的日子.


    当晚,孟文晖很晚才回房。


    逢氏全无睡意,坐在妆台前发呆,听到脚步声,忙起身行礼。


    孟文晖抬手示意免礼,打开一口箱子,一面翻找东西,一面问,“下午,你去见四婶婶了?”


    “是。”


    “说什么了?”


    逢氏道:“只是闲话家常。”


    “那就好。”孟文晖叮嘱道,“别跟她提外面的事,更别跟太夫人和四叔提。”


    “……”逢氏讶然,“我父亲,难道真要像四叔说的那样,入冬时才能出来?”


    “不然怎样?”孟文晖道,“你几时见过当朝太傅朝令夕改?”


    怎么没见过?当初徐家的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逢氏思忖着,却不敢说出口。


    孟文晖找出一个黄杨木小匣子,拿在手里,向外走去,“歇了吧。我去外院,不回来了。”


    逢氏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


    晚间,长安没什么事,主动去了外书房,对原冲说:“我去李小姐那边看看。”


    原冲嗯了一声,继续伏案忙碌。


    长安带上原冲的名帖,在夜色中从速赶到李之澄的住处附近。


    负责日夜监视那所小院的长兴、长福见到他,只用手势打个招呼。


    长安打量着周围环境,寻找着适合监视的隐蔽之处。这期间,听到院中有孩童的嬉笑声,不以为意。


    他之前就对五老爷复述过长兴、长福所见:李小姐雇用的两名仆人是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


    “娘亲!”有稚嫩而甜美的男童声音传入耳中,“哥哥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就……嗯,出来玩儿。”


    长安不自主地笑了笑,但在同时,却瞥见长兴似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嗖一下站起身,下一刻,更是忘了自己是在被树影遮挡的墙上,后退一步,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地上,幸好训练有素,并没痛呼出声。


    若非大事,长兴绝不会慌成这个样子。他疾步奔过去,微声问:“看到什么了?”


    长兴蹙着眉,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出大事了……得去请五老爷。那孩子,刚刚喊李小姐娘亲。”


    长安身形猛地一震,面色也有些发白了。


    ☆、第 048 章


    如果李之澄已经与人成亲, 有了孩子, 那么……自家爷所做一切,又算是什么?


    一时间,长安对李之澄陡然生恨, 他磨了磨牙, 对长兴道:“你去给五老爷报信, 越快越好。”随后打个响亮的呼哨, 将在附近的人手召集到跟前, 沉声道, “五老爷过来之前,把那几个人看守起来!”


    在院中的李之澄听到长安的话,心完全沉了下去,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笑着哄着怀里的孩子,“南哥儿乖,有客人来了,娘亲要应承一番,你去找奶娘,好么?”


    南哥儿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 颠儿颠儿地去找奶娘。


    李之澄站直身形,望着院门口,等待他的手下进门。


    该来的,总归是来了。之前就感觉到, 这所小院儿被监视起来了,惊惧之后,让奶娘在这几日内千万将南哥儿日夜留在房里,开始着手安排南哥儿的去处。


    可奶娘只是寻常女子,总会有大意的时候,南哥儿又是个三岁的孩童,怎么可能日夜都听话地留在房里。


    眼下,她只担心,如果他发疯,自己势必要连累无辜。


    长安寒着脸走进院中。手下已各司其职,封住李之澄与夫妻二人离开的路。


    “别吓着孩子。”李之澄说。


    “那么,您在五老爷过来之前,也别让我为难。”长安甩下这句话,循着孩童的语声,走进东厢房。


    一个孩童约莫四五岁,正拽着竭力维持镇定的一名女子抱怨:“只是晚一点儿睡,娘,我想看星星。”


    三岁左右粉雕玉琢般的孩童,则坐在女子怀里,小手握着一个小小的风车,笑眉笑眼的。


    稍一打量这孩童,长安整个人便是剧烈一颤,他转头望向李之澄,满脸惊愕.


    原冲忙完公务,便调转太师椅的角度,舒展开双腿,将双脚搁在近前的杌凳上。


    他按揉了一会儿眉心,视线落在那方常用的龙尾石砚上。


    那是孟老国公爷在世时赏他的。


    老国公爷对观潮,打罚的时候下死手,平时则是往死里溺爱着,典型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不,那该是砍一刀给一阵甜头。


    因为与观潮交好,老国公爷对他一向很好,他心里却非常不认可那位长辈的教子方式。


    当初他与观潮打完生命中第一场硬仗,战捷回京之后,老国公爷就给了观潮一通板子,他听说后,瞠目结舌。


    那种事情,在原府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他双亲就算气急了,也只是用鸡毛掸子虚张声势,观潮所受的,却是重伤。


    多气人。观潮在两军阵前都没落下伤,回家后倒差点儿被修理死。


    观潮养伤期间,他隔十天半个月去看一次——那时候,还不是至交,相处时都有些拧巴。其实就是跟自己拧巴,服软或关心的话,如何都说不出口。


    第一次去看望,观潮只穿着中衣中裤,盘膝坐在窗前棋桌前的椅子上,握着一只扁平的小酒壶出神,本就白皙的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眼间凝着他从没见过的寂寥、清冷。


    光芒万丈的孟观潮,改为被月光笼罩,让人觉得孤单。


    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回过神来的观潮牵了牵唇,问,来幸灾乐祸的?语声很沙哑。


    他笑了笑,说不是,真不是,来跟你下棋的。说完,在棋桌前落座。


    观潮却对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壶,说喝酒吧。


    他瞪了观潮一眼,恶狠狠的。


    观潮微笑,指了指太阳穴,说这儿,木着才好受点儿。


    他心里特别难受,取出棋子,打好座子,说边下棋边喝酒。


    一整个下午,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下棋,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没再说话。


    对老国公爷的不认可,大抵是在那一日生出。


    后来,用心观察别的武将,发现有很多人不善于教导子嗣,不是没工夫,把子嗣扔给文武师傅,就是脾气差,不懂得对子嗣循循善诱。


    那时候,他和观潮待人处事,还不似如今这般粗暴,只要不是自己打心底嫌弃的人,都能以礼相待。


    那时候,他们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郎,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千钧一发,心却不曾因人情世故留下不可释怀的殇痛。


    老国公爷病故之后,观潮的性情有了显著的变化:夺情挂帅出征期间,每日除了排兵布阵、军务、冲锋陷阵,恨不得一个字都不说,稍有空闲,只愿意独自坐着,独自饮酒。


    弟兄们出尽法宝地惹他生气、逗他笑。


    他们还没累,观潮先看累了,说,我就想独自待一会儿,想想我们家老爷子,这都不行?


    他们听了,都心酸得不行。


    到观潮能够谈起丧父之痛的时候,已经回到帝京,处事变得格外跋扈,一次跟他喝酒时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不少次,那是真恨得牙根儿痒痒;可他走了之后,想到的就全是他的好,抓心挠肝地疼,疼完了,心空了一块儿。


    那是他能够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的伤痛。


    观潮与老国公爷之间的情分,必然是复杂至极。


    他以为,没有什么伤痛,能胜过亲人消亡,没有哪种感情,能复杂得过孟家父子的情分。


    却原来,不是那样的。


    让一个不惧生死的男人疼到有苦不能说、只能长久沉默隐忍、再一步步对情绪失去控制的,还有男女之情。


    观潮一度到了债多了不愁的地步,如今也已熬出了头。


    他呢?


    他有时会怀疑,自己余生都要置身在情爱的修罗场,没人超度,不得救赎。


    匆匆的脚步声打断原冲思绪,他蹙眉,听出是长兴。


    长兴没通禀就走进门来。


    原冲蹙眉,刚要发作,长兴已急声说明原委。


    原冲听完,全然僵住,似是血液都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神色恍惚地问:“你说什么?孩子?”


    “是!”长兴用力点头,“长安已经将宅子里的人看管起来,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原冲面色越来越苍白,额角的青筋跳了起来,语气却轻飘飘的,“把人送到什刹海的别院。”.


    别院中,长安见到眼神暴躁的原冲,匆匆走上前去,“您先别动怒,那孩子……”他凑近些,低语两句。


    原冲身形一僵,继而步履如风地走过垂花门,“带我去看。”


    长安称是,紧走几步,带他去往内宅。


    原冲走进灯火通明的正房厅堂,在罗汉床上落座,又站起身来,困兽一般来回踱步,片刻后,又回身落座。


    抱着奶娘的南哥儿、李之澄随着长安进门来。


    原冲视线近乎急切地落在南哥儿的小脸儿上。


    已经很晚了,这孩子却还没睡,且精气神儿十足,怀里抱着一个小老虎布偶,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奇地环顾室内。


    那眉宇……


    原冲先是全然窒息了,随即,一颗心狂跳起来。


    有那么一刻,他想起身,动不得。他试图抬手,要借扶手起身,手指却轻轻抽搐着。


    南哥儿已经看到神色有异的他,却不害怕,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转头问李之澄:“娘亲,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李之澄牵出温柔的笑容,避重就轻,“来……看看景致。这里好么?”


    南哥儿胖嘟嘟的小手无意识地抚着布偶,“嗯……要到明天才知道。天黑着,看不清楚。”


    短短时间之内,原冲用尽所有力气克制着,终于让自己恢复平静。他起身,步调平缓地走向南哥儿,轻咳一声,顺着母子两个的话题,声音沙哑地道:“明日带你看看这里的景致,好么?”


    南哥儿看向他,又扭头看了看李之澄,抿着小嘴儿笑了笑,不答话。


    长安示意奶娘放下南哥儿。他不知道南哥儿会不会愿意让五老爷抱,却是笃定,五老爷一定想离孩子近一些,再近一些。


    此刻,原冲眼中只有南哥儿,言语是在仅存的理智控制下说出的:“怎么不说话?不愿意?”


    南哥儿站在地上,仰着小脸儿看他,“你是谁啊?”


    原冲俯身,双手迅速而用力地交握一下,以此阻止手指近乎痉挛般的颤抖。他笑着,伸出手臂,把那小人儿抱起来。


    笑,在这一刻,倒是最容易的事。


    “先给我抱抱,我就告诉你。”他语气里有着自己不曾意识到的轻柔。


    身形落入陌生男子的怀抱,让南哥儿下意识地挣了挣,随后,就近距离地,认真地打量原冲。


    原冲的手,抚上南哥儿的小脸儿,又握住他白嫩的手。


    小小的手、小小的身子,小小的面容,眉宇与他酷似。


    这是他的孩子。不需询问任何人。


    比起他在这年龄段的侄子侄女,他的孩子瘦了些;比起他的侄子侄女,他的孩子的穿戴太过寻常。


    颈间没有戴镶赤金或纯银的长命锁;手腕上没有镶嵌着宝石的小金镯;衣料是很廉价的绸缎;脚上穿的是没有一丝花哨的圆口鞋。


    他的孩子……穿戴一如寻常百姓家中的孩子。


    他的心,狠狠的,一抽一抽的疼着。


    他费力地吞咽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南哥儿却笑嘻嘻地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原冲。我是——”原冲哽了哽,“我是原冲。记住了?”


    “哦。”南哥儿认真地点头,“我是南哥儿,名字是李熙南。”


    “熙南,”原冲摸着孩子的小脑瓜,“李熙南。”他把李字咬得有点儿重,心里恨意重重,唇角浮现的笑容,则透着失落。


    长安用力揉了揉发酸的鼻子。


    奶娘泪盈于睫。


    李之澄背转身。


    南哥儿没留意到别人的异常,注意力都在抱着自己、明明一直在笑却显得伤心的原冲身上,“你是娘亲的朋友、亲戚吗?”


    原冲说:“我与你娘……相识十来年,她是我至亲至近——”同时亦恨之入骨——“的人。”


    南哥儿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一下,“可我从没见过你诶。”


    “因为,我与你们走散了。”原冲轻轻地磨了磨牙,“直到前不久,你的孟伯父派人接你们过来,我们才有今日的团聚。”


    “孟伯父?”


    “嗯。他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物。等他得空了,让他来看你。”


    南哥儿笑着点头,“好啊。”


    原冲笑容里终于有了些许真实的愉悦,“娘亲已经跟我说好了,日后你们在这里住下,愿意么?”


    南哥儿并不迟疑,“娘亲愿意,我就愿意。”


    “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


    “总搬家啊。”南哥儿挺了挺小胸脯,“我长大了,不怕的。”


    “……乖。”原冲吃力地吐出这一个字,下巴抽紧,视线瞥过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


    南哥儿端详着他,伸出小手,摸着他的下巴,“你是不是很难过?”


    “有么?”


    “好像有一点。”稚嫩的小手无意间碰到了他下巴上的胡茬,不由得逸出欢快的笑声,“痒。”


    原冲的心,立时酸痛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把住那只小手,按在下巴上,摩挲着。


    南哥儿笑得小身子扭来扭去。


    原冲也随着他笑,继而点到为止,“明儿再陪你说话,四处转转。去睡觉。”


    “好!”


    原冲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南哥儿的面颊,把他交还给奶娘,又问长安:“都安排好了?”


    长安称是,转身唤来一名管事妈妈,“带——南少爷和奶娘到东厢房歇下。”


    “娘亲,你不会走吧?”南哥儿问道。


    李之澄转过身,神色如常,“不走。安心睡。”


    “好。”由奶娘抱着往外走的时候,南哥儿将小下巴安置在她肩头,笑笑的望着原冲。


    原冲负手站在原地,也笑笑地看着他,直到他离开厅堂。


    原冲对长安道:“赶早去见太傅,帮我和李先生请几日假,他若问缘故,照实说就是。另外,请他亲自去原府一趟,帮我跟二老扯个谎。”


    长安称是,悄无声息地退出。


    原冲缓缓踱步,随着步调,周身的寒气越来越浓。


    过了好一阵,他向西面偏一偏头,“你来。”


    室内已无下人,这话自然是对李之澄说的。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西次间,进到西梢间。


    刚一进门,他便发了狠,回身勾过她,再一转手,把她身形掼向墙壁。


    她身形结结实实地地撞到墙壁,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一声不吭,轻轻吸进一口气,慢慢地扶着墙壁站起来。


    他欺身过来,一手撑着冰凉的墙壁,一手扣住她修长纤细的颈子,一点一点收紧,加重力道。


    恨极了。


    想扭断她的脖子,或者,让她杀了他。


    太疼了。


    与其这样生不如死的疼下去,真想一死了之。


    可是,南哥儿的小模样在他脑海浮现,格外清晰,格外鲜活。


    那是他的孩子,他与她的孩子。


    不曾给予孩子一天宠爱,有什么资格意气用事?


    把孩子带到这尘世的女子,给了他最美也最伤的意外的女子,他真有资格惩罚么?


    在她将要窒息的时候,他的手倏然松开,落在她肩头,随后看着她剧烈的喘息着,再到呼吸恢复清浅匀净。


    他心头的恨意、怒意,却无一丝消减,化作火焰,烧灼着他心魂。


    “之澄,你到底有多嫌弃有多憎恶我?”他扣着她的肩,“这样的事,你也骗我、瞒着我?”


    李之澄的视线定格在他胸口的位置。


    原冲喉间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声音愈发沙哑:“该享有的锦衣玉食,他可曾享有过一日?


    “总搬家?我的儿子该陪着你过颠沛流离的时日?


    “熙南。我的儿子叫李熙南?”


    他狠狠地皱眉,语声有点儿闷闷的。


    李之澄噙着泪,抬眼看他。泪光让她视线模糊,她眨了眨眼睛,视线清晰起来,看到男子昳丽的眉宇间,是深浓到近乎绝望的痛苦。


    “我迟了这么久才见到他,可我……”他唇角弯了弯,“可我对于他,只是原冲。”语毕,星子般的双眸变得黯淡无光,又渐渐有了一点光彩。


    她分明看到,那光彩,是因为浮上眼底的泪。


    可以面对一个背离自己的女人,可以承受得而复失带来的不甘煎熬。他不能承受的,是一个迟了太久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孩子,一个,他憧憬中要百般娇惯、宠爱,事实上却连安稳都不能享有的,他的孩子。


    那种对她的恨,对孩子的亏欠,压垮了他。


    撕心裂肺的疼痛抓住了她,死死的。


    那么久,思念、亏欠、无助、恐惧,日复一日,排山倒海压向她。没事,不在乎,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做行尸走肉。


    可是,打破那份维持已久的平静,又是那般轻易。他又一次在自己面前受伤了、倒下了,上一次是身体上的伤,这一次,是他无法承受的伤筋动骨的心殇。


    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落。


    他凝着她,“给我指条路,行么?要么,你这就杀了我,我受不了了;要么,你告诉我原由,我们一起扛下来。”


    她摇头,再摇头,抬手蒙住自己的眉眼,却是哭得更厉害了。


    “不哭。”他拿开她的手,抚着她面颊。


    不哭,之澄不哭。在金陵,他旧伤发作,陷入长时间的昏睡,每每短暂的醒来,看到她哭,看到她发红的眼眶,便无力又温柔地安抚着她。恰如此时。


    长年累月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终于崩溃。


    她抽泣起来,哭得身形失去力气,向下滑去。


    他叹息一声,退后一步,把她带入怀里,给她支撑,予以安抚。


    没原谅。


    只是应该这样做。她是孩子的母亲。


    ☆、第 049 章


    李之澄终于平静下来。


    原冲放开她, 转身走到窗前, 背对着她,“南哥儿的奶娘,她叫阿锦, 服侍你多年。她嫁的人, 是你的小厮兆年。我没记错吧?”


    “没有。”


    “我不想为难他们, 毕竟, 也是照顾着南哥儿的人。”


    “……”


    原冲推开窗。将近冬日, 夜间的风, 寒意颇重。可也还好,如何的寒冷,都冷不过回旋在心头的凉意。


    他说:“至于你, 我也不知如何对待。我只知道, 不能再与南哥儿分开。要怎样,你说。”


    “阿冲,”李之澄语气艰涩,“我们,不能在一起。你要南哥儿,可以。我离开。只要你答应我,不让人知道他的生母是我, 就可以。我……陪伴他的时日并不多,又曾犯下大错,有朝一日,会连累他和亲友。”


    不敢说连累他, 她已没那个资格。


    原冲缓缓转身,凝住她,视线比风更凛冽,比利刃更锋利,语气比顽石更冷硬:“一个女人心狠起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他踱步到西次间,又踱回到门口,“好。我答应,你这就走,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李之澄抬手理了理鬓角,步调虚浮地向外走去,经过他的时候,也只敛目看着脚下。


    原冲在一臂之内的距离伸出手,扣住她手臂,“试探而已。我总要知道,你口中的错,会引来多大的祸。”


    她转头看着他,又一次,泪眼模糊。


    原冲并不看她,扯了扯嘴角,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过往纠葛,加上南哥儿,我已理不清了,如此,就原原本本地告知观潮,让他代为处理。


    “在我发话之前,你走不出这所别院。我去外院,你早点儿歇息。”


    语毕,他松了手,举步离开,仍是不看她。由此便不知道,此刻她眼中有着多深的惊惧.


    晨曦初绽之前,孟观潮费了些时间,才消化掉长安告知的一切。


    他揉了揉眉骨,“当初随老五去金陵的人,有没有你?”


    “没有,那时候小的和长兴、长福办事尚不够稳妥,且在跟着拳脚师傅习武。”长安不等询问就道,“那年随行的,如今都已是在外地的大管事,只每年春节回来请安。”


    “无妨,只是想当下弄清楚一些事。”孟观潮一笑,“下衙后我去什刹海,当面问老五就是。去忙吧。”


    长安深施一礼,离开孟府时,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眼下好了,孟四老爷已然知情,断然不会坐视。有太傅出手,僵局便不愁化解之日。


    孟观潮回到卿云斋。时间还早,要循例与幼微用过早膳再出门。


    天气冷了,卿云斋提前生了地龙、火炉,室内暖如春日。


    徐幼微已经醒了,见他进门后,若有所思,不免担心,“是谁来见你?”


    孟观潮坐到床边,敛起思绪,笑了,“你说多有意思,老五已经有个三岁的儿子。”


    “啊?”徐幼微惊讶之下,拥着锦被坐起来,“他与李先生……这可怎么好?”要是未成亲却先有了孩子……麻烦、后患颇多。


    “这笔烂帐。”孟观潮给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得帮帮老五了,不然他迟早得活活气死。”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孟观潮把长安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转述给她。当然,长安所知的也不多,不过是原冲四年前去金陵,见过李之澄,一段时间后,李之澄消失在原冲的生活。末了,他说道:“如今之澄身边的两名仆人,是跟随她多年的丫鬟小厮。忠仆,老五又没发话,长安就没询问他们。”


    徐幼微听了,陷入沉思。


    她在斟酌的,不是原冲、李之澄日后要经历的波折,而是缘何而起。


    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李之澄那样的女子甘于隐姓埋名,要出动各地的锦衣卫才能找到。


    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一名女子在这样的世道下不出嫁却生子,独自抚养孩子。


    又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一名女子与深爱自己的男子重逢之后,还能狠心隐瞒孩子的存在。


    李之澄不肯与原冲再续前缘,不肯让父子相见相认,原因应该是害怕连累原府,连累孩子。


    而原冲又是何许人?当朝太傅的至交,谁敢谁又能动他的家族?


    只有观潮可以。


    那么,观潮要暴怒到什么地步,才会连原府都能狠心发落?


    关乎徐家、孟家?


    不,不是。前世她看得清清楚楚,就算事态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原冲及家族给予观潮的,也只有帮衬。


    原冲与孟观潮,是朝堂动荡、腥风血雨四起时亦携手同行的知己。


    观潮暴怒、发狂的那几件事……徐幼微的心狂跳起来。


    是了,与观潮息息相关的,还有宫里那母子二人。


    至于靖王,还真不够分量,就算拼了命,也没法子让太傅失去理智。


    如果推断错误,只因寻常门第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而起,那她能够承认的,只能是错看了李之澄。


    不会看错的,满腹文韬武略的女子,胸中格局,可不是一般大家闺秀能比的。


    孟观潮见幼微出了神,在她面前打了个榧子,“想到什么事了?”


    “没事,”徐幼微深深呼吸,“稍稍一想,就替他们犯愁。”说话间,心念一转,问,“我能不能去看看李先生和孩子?你觉着原五爷难过,我却觉着李先生或许比他更难过。而且,女子之间,说话方便些,只要有机会,我就旁敲侧击一下,万一能帮你们找到个方向呢。”


    很明显,她只根据听闻的那点消息,便斟酌出了事情关键所在。孟观潮笑着搂了搂她,“这种事,早晚需要娘和你帮忙斡旋。下午我早些回来,和你一起去什刹海。”


    “好啊,今日先和孩子混个脸熟,日后经常去看他。”徐幼微确定,在近日,是最好的试探的机会——原冲都已乱了方寸,之澄定也是心神紊乱,放松了戒备。


    之澄人很好,可以的话,她只愿意成为朋友,不耍一点心计。但,事有轻重,万一之澄付出这样大的代价隐瞒的事情,正是关乎太后,就算是用上威逼利诱的手段,她也在所不惜。


    人与人、事与事,在悠长岁月中,会相互影响,形成一个无形的链条。


    例如前世,太后在明面上薨逝在先,皇帝趁着太傅不在帝京出门游玩、倾心林漪在后,谁又敢说,皇帝没有因为母亲的离开而长期消沉甚至自暴自弃?


    稍稍有一点帝王担当,都做不出那样的决定。想方设法得到或是认同放弃,才是他那个身份该做的。


    他偏不,做了最让人心寒的决定。


    真没有帝王的谋略与才华么?不可能。如果真不是那块料,孟观潮怕是宁可要个真傀儡,也不会要个自己付出多年苦心也扶不起来的阿斗。


    很多事,不过是因心境痛苦而起。


    孟观潮痛到极处,变着法子作死;皇帝愁闷久了用情深了,要做甩手掌柜。


    今生,太后的结局若有不同,对皇帝的影响就不同,兴许会如孟观潮所愿,做个明君。这也牵系着孟府的将来,而孟府若是不安生,原冲也得跟着受罪受累。


    如果该改变的都改变了,到末了,皇帝仍是对烟视媚行的风尘女子倾心,那就是孟观潮注定绕不过去的一关,她认命,风雨相随便是.


    上午,林漪得知先生请假,很担心的问,先生是不是不舒坦,得到否定的答案,安心的笑了,乖乖地习字、温习以前的功课。


    到午后,徐幼微带着林漪去街上转了转,特地为南哥儿添置了一些玩具。回家后没多久,孟观潮下衙,洗漱更衣之后,夫妻两个去了什刹海。


    见到夫妻两个,长安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行礼后恭敬地道:“我家爷说,眼前的事,已然束手无策,太傅和太傅夫人若有闲情,不妨帮他理清楚。”


    这意思,在早间长安有问必答的时候,孟观潮便已明白。此刻,原冲是把这意思说到了明面上,足见已真的乱了方寸。


    孟观潮颔首,“他人呢?”


    “带南公子在花园玩儿。”长安道,“您二位要不要先去外书房,问问相关的人?”并不掩饰盼着水落石出的急切。


    孟观潮与徐幼微相视一笑,后者自是明白,长安带上自己,只是客套话。


    徐幼微前往内宅去找李之澄。


    孟观潮去了外书房,要问阿锦、兆年一些事。晚一些见那对父子也好,若那是个太招人疼的小孩儿,大抵会让他先入为主,感情用事。


    长安陪着孟观潮进到书房,神色落寞地说:“我家爷舍不得孩子有娘的时候没爹,有爹的时候又没娘在跟前。李小姐则是宁可舍弃孩子,销声匿迹,只要五老爷保证,不让外人知晓,她是孩子的生母。所以,真没辙了。——这是他让我转告您的。”


    “知道了。”


    长安遣了其余的下人,只自己和谨言慎宇服侍在室内。


    孟观潮喝了半盏茶,阿锦、兆年相形走进花厅。他打量二人片刻,牵了牵唇,唤出二人名字。他记得,之澄十来岁起,这两个人便经常随侍在侧。


    阿锦、兆年行礼之后,才敢打量孟观潮。数年不见,依然是俊美无俦,风华无双,要说显著的变化,是这睥睨天下的人物更为慑人的气势,即便是闲散地坐在那里,也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算是熟人,我就开门见山。”孟观潮言简意赅地说了原冲、李之澄的态度,又温然道,“老五已将这事情交给我处理。阔别多年,我不想刚一相见就为难你们。此刻,捡着今日可告知的事,说来听听。”


    阿锦、兆年飞快地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惶。


    不论过着怎样的时日,李之澄一直留意着庙堂上的事,关乎太傅的桩桩件件,分析之后,只觉可怕。平日里,也会跟两个心腹说一说。


    他们听了,心惊胆战的,因为他们记忆中的孟观潮,只是顾念旧情、能征善战、处事不够有耐心的少年俊杰,而不是掌控天下、老谋深算又心狠手辣的太傅。


    “昔日的孟四,今时的太傅,是两个人了。”有一次,李之澄说,“他那心思、手段,怕是寻常帝王也不及。”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不想死得太凄惨的话,顺从是上策。更何况,他们觉得,小姐所经受的那些委屈,不妨告诉太傅,是生是死,不如让太傅决定,早些了断。


    兆年飞快地转动脑筋,恭声道:“小人两个只看得出,小姐有天大的难言之隐,却不知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小姐曾说,不知情最好,知道了反倒有性命之忧。其余的事情,我们应该知道一些,只是不知,太傅想从何处问起。”


    谨言慎宇见不需做多余的工夫,忙转到窗前的桌案,做好记录的准备。


    孟观潮微微一笑,“四年前,老五去金陵,与李小姐失散,是何缘故?”


    阿锦将话接了过去:“那天,小姐如常留在原五爷的别院,有一名掌柜打扮的人求见小姐,说亲人为她定了些家什,让她看看明细单子。


    “奴婢陪着小姐去见他,他交给小姐的是一封信。


    “小姐看完,沉默大半晌,说知道了,如常命奴婢打赏。


    “那人走后,小姐去了书房,费了很长时间,写了一封只有寥寥数语的信件。


    “然后,便让奴婢唤上兆年,离开别院。什么都没带,只说去街上走走,别院的下人便没起疑心。


    “我们直接去了码头,离开了金陵,转到杭州,在地段繁华的市井间与夫人、表少爷、大爷、大奶奶汇合。


    “有一段日子,小姐和我们,被软禁起来了。”


    孟观潮喝了一口茶,“说下去。”


    阿锦称是,“直到小姐身子骨开始不妥,她通医术,猜测着自己是有了喜脉,缜密地筹划一番,带着奴婢和兆年逃了出去。


    “我们以为,她会回金陵找五爷,但是……没有。她就在杭州隐居了起来,整整七个月,足不出户,直到生下小少爷。


    “兆年一直设法打听夫人的情形,那时,夫人已经病重。


    “小姐抱着小少爷去见夫人。夫人一看就明白了,哭了一场,却并不张罗着成全小姐与五爷,小姐也没求她。


    “过了一段日子,夫人和表少爷、大爷、大奶奶物色了一个妥当的人家,要把小少爷送出去。


    “小姐以死相逼……跪在夫人面前,用短刃刺了腹部三刀。


    “那么多血,人眼看着就不行了……夫人终究是心软了,留下了孩子。


    “早在小少爷出生前两年,奴婢与兆年的孩子便已出生,奴婢做了小少爷的奶娘。


    “小姐侍疾一年左右,夫人病故。


    “安葬了夫人,小姐带着我们回了金陵,那里的情形,她很熟悉,曾置办了一些产业,足够我们隐居的同时衣食无忧。这样做,是为了避开她堂哥堂嫂表哥。


    “我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度日,却不成想,有一天,有人设局抢走了小少爷。


    “那段日子……”


    阿锦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兆年接道:“足足五日,小姐疯了一般,不眠不休地寻找孩子。


    “第六日,有人送信过来,说孩子在他手里,留了地址。小姐立时前往,小的不放心,追了上去。


    “那人在书房见了小姐,小的侍立在门外,能听到他说了什么,却是不知原委。


    “他让小姐誊两份东西,小姐照办的话,就将孩子奉还,小姐若不从,就将孩子活活摔死……


    “小姐自然是照办了……


    “小少爷有些上火,回到住处后,小姐请来大夫,衣不解带的照顾着。


    “小少爷见好之后,小姐把自己关到书房,痛哭多时。


    “在那之后,我们每隔三两个月就换一个住处,防着那人再打小少爷的主意。


    “被锦衣卫找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


    “对外人,我们一直都称小少爷是小人与阿锦的孩子,锦衣卫找的是小姐,便没在意我们。


    “可是那时候,小少爷不舒坦,有些发热。到底,小姐是不放心,让我们迟几日来京城与她汇合。


    “太傅,小姐若无苦衷,绝对舍不下小少爷,她不论做什么决定,一定是为了小少爷和五爷着想。”


    孟观潮听完,良久不语。


    面前的夫妻两个,其实已经在尽量冷静的讲述之澄这四年的经历,越是之澄的磨难,越是几句话就交代完。饶是如此,她所经受的那些磨难,已经让他动容。


    为了孩子自残身体,是不是痛苦绝望之下的消极举动,不能守着孩子,那就死好了;


    那一场痛哭,是不是因为誊录的那份东西让她明白,再不可能与原冲相见,没有父子团聚之日。


    只是爱上了一个人,所经历的却是众叛亲离、伤筋动骨、颠沛流离。


    生不如死。


    饶是生不如死,还是要活下去。为了孩子。


    孩子与父亲团聚了,她却说,可以不要孩子,可以离开。


    没了孩子,没了她用鲜血、性命护着的孩子,她怎么活?


    不,不是她怎么活。


    她那样说的时候,已经要放弃了,要给自己一个解脱。


    孟观潮用拇指摩挲着中指,吩咐已经眼眶发红的长安:“请李先生和夫人过来一趟。”


    长安称是,语声闷闷的。


    孟观潮凝眸望向阿锦、兆年,二人亦正望着他,眼含恳求,却不敢出言恳求。


    他审视片刻,温和一笑,“把心放下,有我呢。往后,得空了就跟谨言慎宇说说以前的事。我知道的越多,帮你家小姐越容易。今日到此为止,去忙吧。”如此忠仆,不该为难,只应善待。


    二人离开之前,流着泪跪倒在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徐幼微见到之澄的时候,心头一惊:素来淡泊从容的女子,只一日未见,容颜憔悴,目光茫然,明显是身心俱疲。


    “先生,”她关切地看着之澄,“你怎样?”


    李之澄回以清浅的一笑,“没事。劳动夫人过来探望,真是于心不安。”


    “别说这种客气话。”徐幼微道,“孩子的事,我听太傅说了,便求他带我一起过来,看看你们母子。”


    李之澄的浅笑变得苦涩。他,真的把事情交给观潮了。


    寒暄几句,徐幼微认真地看着李之澄,“你还不想说么?”


    “说什么?”李之澄反问。


    “我虽愚钝,知晓的也不多,却是斟酌得出,你为了孩子和五爷,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付出。”


    李之澄低头,抬手蒙住眉眼,直到将泪水逼回去,才放下手。她深知,自己又到了最脆弱的时候。“没什么好说的。不论是何下场,都是我应得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徐幼微轻轻地携了她的手,“在我看来,已到了你们一家团聚的时候。你所承受的煎熬,都会在来日得到偿还。”


    李之澄轻轻地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徐幼微凝着她弧度柔美的侧颜,“太傅可是铁了心要帮你们。不过是成就一段被搁浅的姻缘,于他总不是难事。”


    “我……不能……”


    “不能、不愿,到了他跟前,有用么?”徐幼微给她摆事实,“别说你,就算你公公婆婆不答应,也没用。捋顺了那些枝节,他要是请皇上或是太后给你们赐婚,你们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语毕,她眉心轻轻一跳——在她说到皇上、太后那几个字的时候,李之澄的手很不安地动了动。


    李之澄反握了握幼微的手,轻轻一拍,随即就显得很自然地抬手理了理鬓角,手再落下去,便安安静静地双手交叠。“我……再想想,只希望太傅看在孩子的情面上,能迁就我一二。”


    徐幼微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着让侍书怡墨把带来的一堆礼盒放到大炕上,一样一样拆开来,让李之澄看孩子会不会喜欢。


    李之澄看了看,却是背转身,用帕子擦拭着眼角。


    他恨她不曾给孩子锦衣玉食。她也的确没有。南哥儿搬家时坚持要带着的唯一一样东西,不过是她亲手缝制的那个小老虎布偶。


    她蹲下去,环住双膝。


    受不了了。


    她是真的受不了了。


    真希望这就死掉。


    可以放心的那一日,已经指日可待了吧?


    一双轻柔的手落在她肩头,随后,是一管鼻音浓重的语声:“之澄……别这样。”满含歉意。


    徐幼微是真的内疚。很明显,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不知何故,触碰到了之澄的伤心处。


    眼前这孤零零的年轻的母亲,那份儿伤感,让她只看着便难过得不能自己,掉了泪。


    “没事,没事。”李之澄抬手拍了拍幼微的手,“我这两日管不住自己了,总想哭,总在哭。”


    徐幼微俯身,揽住她,“会好起来的。”


    李之澄深深吸气,站起来,转身给幼微拭去挂在面颊上的泪,“不准哭。你家太傅要是知道我惹你哭,会揍我的。”


    两个人同时笑了,却也在这片刻间通了款曲,友情滋生。


    听得长安传话,两人一起去了外书房。


    落座后,孟观潮起身,把谨言慎宇做的记录拿给幼微,转身走到李之澄近前,温言道:“你这四年,不亚于在人间炼狱。”


    李之澄默认。他说的没错。


    “你在做什么打算,我猜得出。”孟观潮凝着她,直击要害,“我和老五的人手,今日起,就会将你和老五四年前便已成婚的消息放出去,最重要的是,已经育有一子。”


    李之澄呆住,“你……”


    “想撒手不管?想解脱?”孟观潮对她一笑,“太傻了,我看不下去,不允许。”


    “观潮……”她站起身来,“你这不是成全我,是……”


    “我不会害你,不会害任何人。”孟观潮非常冷静地分析,“以你的性情、身手,深受其扰的是非,必然与名节无关。既然清清白白,又已经付出太多,该过相夫教子的日子了。”


    “可我们当初没有正式成婚,只是私定终身,他去金陵又是为了公务……”


    “处理公务期间,就不能成婚了?”孟观潮一本正经地道,“到如今我也想起来了,听说过,老五在那年,旧伤复发,九死一生——你们成婚,是为他冲喜。这些细枝末节的,容易安排。”


    “……”


    孟观潮说:“我尽快与原家长辈商量一番,尽快给你们补办酒席……”


    李之澄打断他,“我还在孝期……”


    “补办酒席,让京城亲友喝一杯迟来的喜酒而已——我说了,你们已然成婚。”


    李之澄要急懵了,身形无力,跌坐回椅子上。


    这时候的徐幼微,正用帕子连连拭泪。手指纸张上记录的那些事,实在是触目惊心,让她对之澄心疼得不行,也为她难过得不行。


    孟观潮留意到,只是微微蹙眉,倒不意外。长安和谨言慎宇听了都是强忍着没落泪,何况她。


    徐幼微看完之后,拿着纸张,要放回到书案上。孟观潮接了过去,转手交给谨言,“拿给老五,让他看看。”


    谨言应声而去。


    孟观潮看住李之澄,“你如何都不敢说的事情,定是不小,牵扯的人也不少。可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怎么样的事,是我与老五联手都不能化解的。”


    李之澄看着他,满眼痛苦、挣扎。


    这时刻的孟观潮,极为温和、耐心,目光透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朋友之间,定有亲疏。你我只是年少时相识,加之数年不见,你看我,不再是孟四,而是太傅,应该的。


    “但我与老五不同。我们是过命之交,我们身后家族的安危,早已牵系在一处。说点儿丧气话,如有一日,我不在了,他会帮我照顾亲友;他不在了,我亦会为他支撑原府。


    “我也看出来了,你最怕连累的就是他、孩子和原家。


    “但我也想不明白了,如今除了我,有谁能够发落或谋害原家?我若是能原家都迁怒,必然是被气疯了,那又该是怎样的理由?”


    李之澄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出于对李之澄、李家一些了解,孟观潮心中已有了些猜测。


    徐幼微轻缓地道:“之澄,能让你隐忍到这地步的人与事,我能想到的,委实不多。


    “而正如太傅所言,能让你担心他连原府都迁怒的人与事,就更少了。”她凝神看住之澄,猝不及防又接连不断地提问:


    “是贼心不死的靖王?


    “修道炼丹的宁王?


    “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


    提到宁王时,李之澄睫毛骤然一颤;提到太后时,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徐幼微与孟观潮视线相交,她轻而坚定地点一点头。夫妻两个心里都有数了。


    她提都不提皇帝,因为不需要提。皇帝直到十几岁,仍是百般依赖太傅,大事小情,孟观潮都了如指掌。


    谜团将要解开的喜悦只是一闪而逝,种种担忧纷沓而至。


    孟观潮平静如初,“之澄,事到如今,你与老五都没了回头路,我亦如此。不是我命锦衣卫将你寻来,不会有今时今日。


    “即刻起,我会着手彻查与你相关的事,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你若是想让我省些力气,不妨与老五细说原委,到那时,他想必就会振作起来,帮我一把。


    “总之,就是我执意多事,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我和幼微去看看孩子,你气色太差,回房歇息就是。


    “好生调理,过一阵就要成为老五的夫人,这事儿我可不是开玩笑。”


    对不同的人,要拿捏不同的分寸。之澄这样的人,只能软硬兼施,但不可急于求成,把控着她的软肋,再用事实告诉她别无选择,她才会真的放弃顾忌,据实相告.


    夜。


    原冲再一次看完那份记录,妥当地收起来,举步去往正房。


    观潮和幼微到天擦黑时才走。两个人很有孩子缘,不消多久,南哥儿就被观潮逗得好一阵嘻嘻哈哈,又张着小胳膊要幼微抱。


    幼微抱着南哥儿赏看红叶林的时候,他和观潮说了一阵子话,决定了一些事。


    到那对璧人离开之后,他麻木的心魂才有了知觉,疼,还是钻心的疼。


    而今日的疼,是因那份记录而起。


    他让阿锦带着南哥儿去陪着之澄。有孩子在眼前,她就不会做傻事。


    为了孩子,该做的、不该做的,该忍的、不该忍的,她一并承受下来。


    她何曾委屈过孩子?她愿意用血用命去交换的,一直是孩子。


    怀胎之苦、生产之险、夺子之疼、寻子之痛、流离之苦,他不曾分担过分毫。


    他给她的,只有恨意、指责。


    原由,至关重要,但对于他和她日后而言,也最不重要。


    前尘事,不论谁对谁错,已成过去。他们该抓住的,是今朝。


    他在夜风之中走进正房,转入灯光柔和的寝室。


    李之澄站在室内,背着手,正望着墙上张贴的一幅猫蝶图出神。连他进门都没察觉。


    原冲走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却不看他,只盯牢了他心口的位置。


    他揽她入怀,吻一吻她额角,“之澄。”


    她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们听从观潮的安排,尽快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他说。


    她身形立时变得僵硬。


    “我不会再与你分开。家族若是不愿担负风险,把我撵出来就是。”


    李之澄抬脸看着他。不明白,他态度为何有了这样大的转变。片刻后就明白了,定是阿锦、兆年与他说了些什么。她抿了抿干燥的唇,“不值得,你不知道……”语声顿住,没办法跟他说更多。


    原冲抚着她唇角,“我们相守,哪怕只一日就迎来灭顶之灾,我也无悔无怨。至于南哥儿,不论我们怎样,他都会平安无事。相信我。”


    眼泪又到了眼底,她又要哭了。


    他温然道:“之澄,你饶了我,更饶了你自己。我们生不如死的日子,该结束了。你若是不在,我只能继续恨你,怎么能照顾好南哥儿。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的顾忌全部应验,名义上也只是死在观潮手里,那是死得其所,总好过被小人掌控生涯。”


    她眼角沁出泪。


    他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眼角,“你答应过我,不离不弃;我答应过你,死生相依。还记得么?还想蹉跎多久,再兑现诺言?”


    “阿冲……”她小动物一般呜咽着,没有着落的手臂迟疑一阵,终究是环抱住他。


    ☆、第 050 章


    孟观潮回到府中的时候, 被传唤的常洛已经在等。


    转到书房, 孟观潮写下一个日期、十个官员的名字,交给常洛:“你回去查一查,四年前那一日, 有谁比较清闲, 只与亲友在一起。”各地锦衣卫会记录下每位官员每日行程。


    “记下了。这好说, 今晚翻翻卷宗就行。”常洛满口应下之后, 细看了看那些人名, “这些人, 不论文职武职,都为你马首是瞻,你查他们……不是要出大事吧?”


    孟观潮失笑, “没。我想找出三两个, 帮老五个忙。要是能成,过一段,我们就能到原府喝喜酒。”


    “这可真是好事儿。”常洛很高兴,但并不急于追究原委,而是掸了掸那张单子,“你让这些人办什么事儿,还不就是一句话。”


    “这不废话么。”孟观潮笑斥着, 亲手给常洛斟了一杯茶,“你能记起四年前今日是怎么过的?要是哪一个终日忙于公务,与很多同僚、军兵在一起,又恰好有人写手札的习惯, 总归有些麻烦。既然扯谎,就尽量做圆。”


    常洛笑了,“你这滴水不漏的毛病,也够吓人的。”


    孟观潮一笑置之,“另外,四年前,有两位太医,曾奉先帝之命,随老五到金陵。一位姓梁,一位姓任。如今梁太医还在太医院,任太医却已赋闲,你查一下后者住处,我得请他们二位喝顿酒。”


    “你可拉倒吧。”常洛笑出声来,“太医院的人,哪个不是看到你就腿肚子转筋?你亲自跟他们商量事情,真会吓着他们。听我的,你想怎么着,跟我说,我替你出面,绝对办妥当。”


    “也好。”孟观潮笑一笑,与常洛交了底,商议需要着手的事宜.


    徐幼微更衣之后,先去了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笑吟吟的,“还没用饭吧?巧了,我也出去串门,刚回来。一起吃。”


    徐幼微笑道:“好啊。”


    用饭时,征得婆婆同意之后,她遣了服侍在房里的下人,细细地说了原冲、之澄的事情。这也是孟观潮的意思,毕竟,只原老夫人那边,就需要婆媳两个斟酌着情形应对,且要开始防范着皇室里的人。


    太夫人听完,思忖多时,叹息一声:“那两个孩子,也太苦了。”


    “可不就是。尤其之澄那几年……我虽然性子绵软,却也不是爱哭的性子,今日却因她掉了几次泪。”


    太夫人笑着端详她,“怪不得,进门时就疑心你哭过,还以为观潮惹你生气了。”


    “怎么会。您教导的儿子,怎么会为难一个女子。”


    太夫人笑吟吟道:“你纵着他罢了。”又道,“接下来,观潮得着实忙几日了。”


    “的确。”


    这样的一段姻缘,要做的工夫就已不少,更何况,还要不留痕迹地查皇室中人与李之澄之间的渊源。


    徐幼微想想就已头大,观潮却一直若无其事。


    能力卓绝又彪悍的人就是这点不好,总会让身边的人自惭形秽。


    当晚,她回到房里没多久,谨言便来传话:“四老爷今夜要见几个人,让四夫人早些歇下。”


    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她毫无意外,笑着说知道了。


    歇下之后,回顾自己与他的前生,好一番辗转反侧。


    之澄到了今时今日,已经煎熬到了随时崩溃的可能,也正因此,才会失去控制,在突然听到一些言语的时候,有最真实的反应。


    太后,是在她事前的猜测之中,出乎预料的,是宁王。


    她竭力回想着,太后险些被观潮掐死的事情前后,宁王是何情形。


    宁王争储之中被先帝责罚过两次之后,便心灰意冷,做了个安于享乐的闲散王爷。


    皇帝登基之后,宁王成为道教的俗家弟子,没多久,便醉心于修道炼丹,逐步成为皇室中最没存在感的人。


    只有在遵循着礼数进宫请安,又恰好被哪个官员、命妇遇见的时候,才会引起几句私底下的感慨:要不是遇见,都已忘了皇室中还有他一席之地;皇家子嗣,怎么就不谋个官职、做些生意,哪里有真正长生不老的人;幸好,还没疯魔到浑忘了规矩的地步。


    乾元九年,宁王请旨,要到山中道观修行。


    皇帝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


    宁王就此彻底离开帝京的锦绣堆,渐渐地,人们淡忘了那个人。


    再往后……没有了。


    不论是前世经历之中,还是身死后的观望,都没再得到关于他的消息,看到过与他相关的情境。


    徐幼微沮丧地抱头。


    这样的重生,也太失败了些。至关重要的事情,总是只知道结果,却不知道由来。


    可也真是没法子的事。当做梦境、实为观潮生平的一幕幕,他已是只论当下、不提过往的做派,除了他病故之后的一些人与事,她魂魄只在一些时日追随他——无法得到于眼前事有助益的线索.


    静谧的夜,宽大的床,带着馨香的锦被。


    一切,都是那么怡人。


    原冲拥着之澄,时不时吻一吻她眉心。念及一事,他的手隔着衣衫落在她腹部,“该有多疼、多凶险?有没有落下病根儿?”


    “有。”李之澄轻声道,“没好好儿坐月子,落下不少病痛;没好好儿养伤,又落下不少病痛。我这一生,只能有南哥儿一个孩子。无药可医。你……”


    原冲凑过去,予以轻柔辗转的一吻,“如此,我们倒是真的般配了。”


    他的旧伤,平日里什么事都没有,可只要发作、迸裂,便是命悬一线。是因此,先帝末年起,每逢战事,双亲就不准他再请命出征,说你已经建功立业,沙场之上,只要有观潮运筹帷幄,就不会有非你不可的战事。等到真正将养好了,旧伤不会再复发,我们绝不会拦你。


    他不听,但是没用,先帝、观潮也记挂着他的伤势,说辞竟与双亲大同小异。


    “你真的想好了?”李之澄道,“若是按照观潮所说,局面便是没得转圜。没有确保万无一失的事,你想过至亲没有?”


    原冲笑了笑,“他们不会让你失望,更不会怠慢你。万一反对,那么,我就找个由头,让他们开祠堂,把我逐出家门。我是长辈的子嗣,却也是你的夫君、南哥儿的父亲。我要尽孝,可也要看顾妻儿。”


    李之澄沉默下去。


    原冲握住她的手,“什么都不要想。日后,有我。”


    她点头。


    他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之澄。”


    “嗯?”


    “睡吧。今晚,好好儿睡一觉。”朝夕之间发生的事,让彼此的心绪大起大落,已然累极。


    “嗯。”她轻轻点头,环住他腰身,阖了眼睑。


    不论明日醒来,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情形,这一刻,该惜取。


    四年了。


    终于,她可以让自己抛开一切,安然入眠.


    翌日下午,常洛找到孟观潮,说两位太医答应帮忙。


    孟观潮心里有了底,去了什刹海自己那所别院,命人把之澄、南哥儿请到面前。


    见到南哥儿,他俯身,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小脸儿,“小子,还记得我么?”


    南哥儿的小表情有些拧巴,推开他的手之后,唤道:“孟伯父。”


    孟观潮捞起他,亲了亲他脑门儿,“不喜欢人揉你脸?”


    “嗯!”南哥儿用力点头。


    孟观潮就笑,抬手轻柔地掐一下那白里透红的小脸儿,“谁让你长这么好看的?”


    南哥儿扁了扁嘴,下一刻,竟用小手掐了掐他的脸,“伯父也好看。”


    孟观潮哈哈大笑,又亲了亲他脑门儿,“混小子。”心里想着,真好,瞧着南哥儿,总觉得是瞧见了老五小时候的样子。


    南哥儿不自觉地被他情绪感染,也随着笑起来,小胳膊勾住了他颈子。原冲也好,孟伯父也好,都是很好看的人,他都很喜欢。


    李之澄在一旁瞧着,也不自觉地弯了唇角。


    孟观潮委婉地对之澄说:“等会儿原家两位长辈就到了。我让他们在花园见见南哥儿。你就在高处瞧着,省得担心我做手脚。”


    李之澄讶然,随后就猜出了他意图,心头五味杂陈。


    南哥儿则问道:“原家?原冲的长辈么?”


    “……你怎么直呼原冲名字?”孟观潮心里有些不好受。


    “他不准我唤伯父、叔父。”南哥儿的小手交叠在一起,显得很无奈的样子。


    “……也是。”孟观潮释然,“要来的长辈,是原冲的父母,你要唤他们祖父、祖母。记住了?”


    “记住啦。”


    李之澄心头则是一阵阵的酸涩难忍。


    “走着,带你去花园玩儿。”孟观潮举步时,给了李之澄一个安抚的笑容,对她偏一偏头。


    李之澄举步跟随着他。


    到了花园,长兴、长福引着李之澄去了一栋三层小楼,在顶楼,安排了隐蔽而又便于观望的位置,请她就座。


    她落座后,品着茶,视线追随着孟观潮和南哥儿。


    孟观潮安排了几名六七岁的小厮放风筝,抬手指给南哥儿看。


    南哥儿仰起小脸儿,看着空中的风筝,绽出至为欢喜的笑靥。


    没多久,原老爷子与原老夫人来了。


    李之澄凝望着他们。


    两人看清楚南哥儿的样子,俱是面色骤变,可也只有一刻,便恢复了慈爱的面容。


    老爷子把南哥儿抱到怀里,笑呵呵地与孩子说话。


    老夫人则一直站在一旁,挂着略显恍惚的笑,看着南哥儿。过了一阵子,便将南哥儿接到怀里,走向别处。


    老爷子问起原由。


    孟观潮的说辞是七分真、三分假。


    那三分假,是因老五、之澄私定终身而起。幸好,原冲手中有婚书,他又已安排好人证,所以,夫妻两个的过错就只剩下隐瞒长辈。


    孟观潮不允许原家人看低之澄,但也要让原家知道,迎之澄进门的话,或许有凶险。


    接受母子二人,就尽快补办酒席;不接受母子二人,就把原冲逐出家门,让他和之澄过自己的日子。


    老爷子神色凝重,思忖多时,说:“既然有情可原,便没有为难两个孩子的道理。凶险?只要身在庙堂,就一直有凶险。


    “今晚我与家里那四个儿子说说此事,哪一个担心被连累,我开祠堂,把他逐出家门。


    “总不能说,老五为家族挣来荣华富贵的时候,便与他齐心协力,到他有难处的时候,便想置身事外。”


    孟观潮现出敬重之色,“这样的话,吉日之前,我让之澄住到孟府。虽说是补办喜宴,该筹备的,还是要筹备起来。您说呢?”


    老爷子扬眉一笑,“我瞧出来了,你要给之澄撑腰。”


    孟观潮笑道:“这话说的,那是我师妹,我本来就是她娘家人。”


    老爷子哈哈地笑,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老五这辈子最大的福气,是有你这个知己。”


    “都一样。”


    李之澄听得一清二楚,心海翻涌起酸楚而又温暖的浪潮。


    随后,两位老人家一直哄着南哥儿,盘桓到暮光四合时才离开。


    孟观潮陪之澄、南哥儿回原冲的别院。


    路上,李之澄看着他,“我知道你有杀手锏,想知道我隐瞒的是什么,其实很容易。为何不用?”


    孟观潮微笑,“那是杀手锏,更是捷径。捷径走多了,人会出问题。一生用三两次,已嫌多。”


    李之澄现出由衷的钦佩之色,想了想,道:“明日起,我照常去府上。”


    “那自然好。等老五回衙门之后,每日带上南哥儿,上午有林漪作伴,下午有我娘和幼微哄着。记得让老五早晚派人护送。”


    “好。”李之澄斟酌之后,“我进原府之前,会将一切告诉你。”


    “行啊。”


    当晚,孟观潮和原冲、之澄一起用过晚膳,两男子一起去了原府。


    原老爷子、老夫人在厅堂落座,将另外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唤到面前,遣了下人,详尽地说了原冲、之澄的事,并没略去之澄受过的那些苦。


    末了,老爷子的视线扫过众人,“你们是何看法?”


    室内沉默了一阵子,男子面色凝重,女子则不是红了眼眶,便是用帕子擦着眼角。


    原大老爷沉稳地道:“这还有什么看法?快些将母子两个正式迎进门来。爹、娘,如今可是我当家,这事儿就让我做主吧。”


    在他身侧的原大夫人立时附和道,“对。老五的婚事,本就是爹娘最记挂的,这是好事啊。又不是没原由的。对外就说……”她一面思忖一面道,“就说那一小部分——李小姐的堂哥堂嫂表哥什么的从中作梗,用李夫人胁迫李小姐,搬去了别处。


    “随后,李夫人病故,李小姐守孝。这期间,老五找不到人,我们知情与否,也没法子不是?自然就不会跟外人提及。”


    说到这儿,她转头,视线扫过三个妯娌,“你们说,这样合情理么?”


    三个人频频点头,“合情理。”


    原四夫人更是道:“谁家不是一样?总会有一些不能对外人说的事。”


    原二老爷慢条斯理地道:“李夫人病故多久了?”略停一停就继续道,“不管那些,险些就把女儿逼吝死的人,哪里值得李小姐为她守孝。况且,李小姐又不是出嫁,我们只是要风风光光地把她迎进门。”


    “没错!”原三老爷道,“况且,听起来,李夫人在金陵并不张扬,也绝不会与官场中人走动,这点儿小文章,容易做。”


    原四老爷却是一直笑望着原冲,“你小子,我之前一时怀疑你有意中人,一时担心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眼下好了,大家伙儿都能心安了。”


    原大老爷则一直望着不动声色的双亲,“爹、娘,你们倒是给句准话啊。这事儿得抓紧办。”


    原二夫人有些紧张兮兮的,“不会是气老五一直没告诉你们吧?他不是找不到人么?”


    原三夫人想的更深一层,“或者是气李小姐一直没给老五音讯?那不是没法子么?满天下有几个像她似的,过得那么苦?”


    “就是啊。”原大夫人和四夫人异口同声。


    之后,室内又陷入静寂。


    四对夫妻、八双眼,齐齐望着老夫妻二人。


    老爷子与老夫人这才笑了,笑容里透着喜悦与欣慰。


    孟观潮笑着起身,走到老爷子、老夫人跟前,“要说治家有方,我只服您二位。”


    “太抬举我们了。”老爷子笑道。


    孟观潮向两位老人家行礼,又对四对夫妻恭敬行礼,“诸位哥哥嫂嫂,我替我师妹多谢你们。我放心了,回家给师妹准备嫁妆。”


    “嗳,那可不行。”原大夫人立时道,“我们帮她筹备就是了,你别管那些。”


    孟观潮笑着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走,打个手势,“你别管那些才是真的,好好儿准备宴席就是了。”


    原老夫人吩咐幺儿:“你去送送观潮。”


    原冲笑着应声,快步追出门去。


    原大夫人叹息道:“老五和观潮,真是胜似手足。”


    原老夫人笑眯眯地点头,“谁说不是。阿冲到底是有福气的人。”说着,就想到了酷似幺儿的南哥儿,笑意更浓.


    当夜,孟观潮半夜三更才回房。


    徐幼微醒了,问他事情是否顺利。


    孟观潮就说了在原家的见闻,末了叹息:“没有人把担负的凶险当回事,两辈人之间,相互担心有人反对。那是一个家族,孟府也是一个家族。”


    “原家,的确是让人艳羡的门第。”徐幼微也生出诸多感慨。自己与他的家族,都是只有让人着急上火的份儿。


    “原老爷子、老夫人,真是不简单的人物。”


    “娘也是不简单的人物。”徐幼微笑道,“不然,往哪儿找这么好的孟观潮?”


    他笑起来,随即道:“明日起,你和娘给之澄筹备嫁妆。她有产业,但我们的心意是另一回事。再收拾出个院落,留给她吉日之前住进来,嫁入原府。”


    “嗯!放心吧。”


    “明日我拨给你们几万两银钱,不够了就跟我说。”


    “好。这种钱,我不会给你省的。”她说。


    他笑着吻一吻她的唇。


    翌日一大早,大老爷派人来传话:有要事,在东院的外院暖阁等。


    孟观潮并不在意,和幼微一起用过早膳之后才去了暖阁。


    大老爷开门见山:“我听到了不少闲话,说原冲和李之澄早已结为夫妻且有孩子了?”


    孟观潮嗯了一声。


    “胡扯。”大老爷冷笑一声,“不经过家族的婚事,就是苟合,生下的孩……”


    孟观潮抄起手边茶盏,毫不手软地砸向大老爷。


    动作太快,大老爷根本来不及闪避,额头便被结结实实砸中。片刻后,鲜血沁出。


    孟观潮说:“老三那笔账,我跟你算过没有?于他而言,长兄如父,你是怎么教他的?带出了一个畜生,也有脸评判旁人?你给老五提鞋,我都替他嫌你手脏。”


    大老爷取出帕子,掩住额头的伤口,冷笑出声,“你要成全他们,我看出来了。如此,日后遇到是非,不要怪我。”


    “随你。”孟观潮闲闲道,“我不会让你儿子承袭爵位,不会让你儿子踏入官场,迟早会罢免你的官职。话放这儿了,没得改。有招儿你就想,没招儿你就死。”


    大老爷拂袖而去.


    三日后,逢舟被释放出诏狱。


    同一日,窦家二小姐病故。


    徐幼微当日回了娘家,才从母亲嘴里知晓那女子对孟观潮一往情深的事。


    她愣了愣,随即道:“我真不知道这事情。横竖不关我们的事,您不需担心什么。”


    徐夫人笑道:“我担心你心里别扭罢了,倒是没料到,你根本不知情。”


    徐幼微笑一笑,“我婆婆,自来是对我隐瞒这些事的。”


    “要惜福啊。”徐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


    “会的,一定会。”徐幼微连声保证。


    “那我就放心了。”徐夫人笑吟吟的,“有一段日子了,每日午间,观潮只要得空,都跟你爹爹一起用饭。你爹爹跟他学了不少治家的招数。”


    徐幼微讶然。他都忙成什么样儿了?居然还跟父亲一起用午膳?而且,他从没跟她提过。


    那个人啊……


    她敛目,左手抚着右腕上的珍珠手链.


    逢舟出了诏狱,已是半死不活的情形。至于缘故,不论谁问起,都只说是犯了忌讳所至。


    逢氏回娘家看到父亲那个情形之后,对孟文晖及至孟府生出怨怼,回来便责问孟文晖为何让岳父落到这个境地。这是她从没想到过的——与孟文晖定亲那一日起,父亲就该被善待,不然她又为何嫁入孟家?到如今,却怎么是这个结果?


    孟文晖却大发雷霆,将她训斥一通。


    她不懂。他的反应,简直莫名其妙.


    原冲、李之澄将要补办酒席,吉日定在十一月初十,消息很快传遍官场。


    李之澄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每日带着南哥儿到孟府。


    太夫人和林漪都很喜欢南哥儿。原老夫人隔一两日就打着串门的名义来孟府,每次都给南哥儿带来诸多衣物鞋袜玩具。


    一次,原老夫人盘桓到傍晚才走,在垂花门外上马车的时候,望见了抱着南哥儿离开的李之澄。


    原老夫人上了马车,经过李之澄身边的时候,唤之澄上车。


    李之澄不得不从命,却有些尴尬。


    南哥儿却不似母亲,见到老夫人,便笑着扑到她怀里,拉着长音儿道:“祖母——”


    “嗳。南哥儿真乖。”原老夫人笑眯眯的抱住孙儿,哄了几句,腾出一手,握住了李之澄的手,“好孩子,你受苦了。”


    李之澄立时泪盈于睫,“老夫人……”


    原老夫人眼神慧黠,“也罢,今儿容着你,等进了门再改口。”


    李之澄低了头。


    原老夫人轻笑出声,拍了拍她的手,“你几位嫂嫂都很想见你和南哥儿,我怕你不自在,拦下了。南哥儿的祖父、几个伯父也很想见他,却不好意思来孟府,怕观潮笑他们。”


    李之澄微笑,想了想,“那,明日起,每日下午,我让人把南哥儿送回什刹海——林漪下午上课,不能和南哥儿一起玩儿。”


    “好啊,太好了。”原老夫人已知道,母子两个目前住在什刹海,为此,原冲每日下衙后总是先去看妻儿,耗到很晚才回原府。


    李之澄犹豫片刻,道:“您别给南哥儿添置东西了。这一阵,孟太夫人、太傅、太傅夫人也是没完没了地赏他东西,加上您赏的,一个小库房怕是都盛不下。”


    “他们三个可真是的,”原老夫人佯嗔道,“这种事也要跟我争。”


    李之澄轻笑,“都是最好的人。”


    原老夫人揽了揽她的肩,“到底,你还是有福气的,有那么好的师哥。”


    李之澄则道:“是阿冲有福气。”观潮所做一切,固然是为了她和南哥儿,但若没有阿冲,他是否出手,便要两说了。


    原老夫人笑得欣慰。之澄,是很通透的人。


    马车临近府门,李之澄辞了老夫人,带着南哥儿下了马车——原冲的人手在等。


    上了另一辆马车,路上,李之澄问南哥儿:“喜欢原冲么?”


    南哥儿漂亮的大眼睛忽闪两下,“喜欢。其实,应该更喜欢孟伯父,但是……”


    不管如何聪明、早慧,在这个年龄,表达心绪的言辞也有限。李之澄耐心地等着。


    “但是,就是最喜欢他。”南哥儿说。


    “觉得他更亲?”


    “嗯!”


    李之澄心里酸酸的,“那么,有没有想过,该叫他什么?”


    “不知道呀。不准叫伯父、叔父、舅舅……”南哥儿很犯愁地挠了挠头,“那还能叫什么呀?”


    “你最想要的那个人,是谁?”


    南哥儿认真地思考着,忽然仰起脸,看着她,“爹爹?”


    不知为何,李之澄险些落泪,“对。是娘亲不好,带着你,和他失散许久。如今重逢,他怕你怪他这么久才找到我们,就一直忍着,只让你唤他名字。”


    “是真的吗?”南哥儿站起来,小脚丫踩在她腿上,认认真真地看住她。


    “是真的。”


    “哦。”


    李之澄对他这反应有点儿懵,“你这样,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


    “喜欢啊。”南哥儿说,“娘亲,你怎么这才告诉我呀?”


    “嗯?”


    “他总是很伤心,像伤心的大猫。”南哥儿有些郁闷,“因为我不喊他爹爹吗?”


    李之澄心酸难忍,垂了眼睑。


    “孟伯父有时也伤心,我知道。他……嗯……是爹爹的哥哥吗?”


    “是。”李之澄语声有点儿哽咽了。


    “哦。”南哥儿勾住她颈子,“见到爹爹,可以喊他爹爹了吗?”


    李之澄紧紧地抱住儿子,“可以,可以的。”她不知道,是南哥儿早慧,还是所有三岁的孩童都如此,似善解人意的精灵。


    “那,我们不会,和爹爹分开了吧?”


    “……”李之澄沉默片刻,语气轻而坚定,“不会了,我们,再不会分开。”


    再不会了。起码,她不会了。


    是生是死,她要和他在一起。


    不,不会死。


    怎么舍得与孩子离散,怎么舍得与那些只给予她宽容理解的人离散。


    舍不得的。


    回到什刹海的别院,母子两个洗漱更衣之后,原冲便回来了。


    南哥儿颠儿颠儿地跑到他跟前,随后,一双小手绞在一起,看着他,神色竟有点儿拧巴。


    “混小子,怎么了?”原冲俯身,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嗯……”南哥儿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然后,轻声唤道,“爹、爹。”


    原冲动容,一时间却因巨大的惊喜懵住了。他望向之澄。


    李之澄对他一笑。


    “乖儿子。”原冲把南哥儿抱起来,用力地亲了亲他的小脸儿,“怎么会有你这么聪明的小人儿?”


    南哥儿抿着嘴笑,然后,小手摸了摸他的脸,“以后,不要伤心啦。”


    “嗯!”原冲眼睛有些酸涩,“有你,我每日高兴还来不及。”.


    晚间,孟观潮留在梧桐书斋的后罩房,梳理太后、宁王、李之澄相关的信息。


    常洛是妻奴不假,办事细致入微也是实情:与三个人相关的所有人,都附上画像;与三个人相关的所有已知的生平,都清晰有序地列出。


    他将画像、各色人等的生平逐一张贴在雪白的墙壁上,来回踱步期间,反复参详。


    太后慕容昕,十五入宫,十六诞下皇帝萧寒。


    诸王争储的年月,宁王能力不济,却也因此得福:先帝看准他成不了气候,便没从重惩戒。


    而宁王与李之澄之间,是有些渊源的:早在李之澄十四岁的时候,宁王便通过其母妃再三求娶,李大学士再三婉拒。


    婚事自然是没成。


    宁王因爱生恨,要挟李之澄?


    不,不是。


    如果是那么简单的事,之澄早就告诉老五了,哪里会有长达四年的分离,又哪里会有那么多的苦楚、绝望。


    但是,也不能说与儿女情长无关。


    有些人,对女子心动了、求而不得之后,仍会留意她的大事小情,知晓她的软肋,不论心里是否放下,会在权衡轻重之后,加以利用。


    之澄的软肋是老五。


    她当初誊录的两份东西里面,是否有指摘老五在官场上行差踏错之处?——最起码,老五去金陵,确然有徇私之处。只是先帝信任,他亦信任,从没当回事。


    再就是,她誊录的东西里面,应该也有涉及她父亲的内容。不需想,必然是能够将李景和归之于乱臣贼子的罪名。


    之澄最在意的,除了南哥儿,不过就是这两个人。


    那么,太后在这件事情中,又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能做——宁王求娶之澄的时候,在她入宫前后,她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别的事。


    但是……也不能这么想。


    整件事,就不是能用常理推断的。


    换了别的事,只凭着眼前这些画像、记录,他已经能斟酌出原委。这次却是不能够了。


    谨言在门外道:“四夫人来了。”


    孟观潮扬了扬眉,笑,“快请进来。”


    片刻后,徐幼微亲手拎着一个不小的食盒走进来。


    他走过去,亲了亲她面颊,“傻小猫,该睡的时候,却怎么四处乱跑?”


    “记挂着你。”徐幼微笑盈盈地推开他,将食盒放到西侧的四方桌上,逐一取出六色小菜、养胃的羹汤、一碗白饭。


    孟观潮落座,“晚膳没吃几口,这算是雪中送炭了。”


    “我要不送来,你才不会觉着饿。”徐幼微嗔怪地睇着他,“你最烦人了,总叫人将养好身子骨,却不会照顾自己。”


    孟观潮笑微微的。


    徐幼微把一双竹筷送到他手里,很自然的,亲了亲他面颊。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指了指墙壁上那些东西,“你也看看。我只有猜测,没有定论。这一阵,只是让手下监视起了太后、宁王,他们一切如常。不用你做什么,但该心里有数。”


    徐幼微嗯了一声,转去仔细看那些东西,之后,她问道:“太后、宁王每日的行程,锦衣卫可有记录在册?”


    “有。”孟观潮指了指案头一叠卷宗。


    徐幼微转去查看卷宗,许久,找出一些规律,抬眼望向他:“先帝辞世前两年起,太后每个月都去护国寺上香,偶尔,宁王随行。


    “先帝辞世之后,太后不再去护国寺上香,可是,宁王修道炼丹都要疯魔了,还是守着规矩,给太后请安。


    “太后今年痴迷的星象,也是宁王曾痴迷过的。”


    孟观潮已经吃完饭,正在品茶,听她说了这一番话,望向她的目光,含着欣赏。


    不等他说话,她已道:“你应该已经发现了。”


    孟观潮一本正经地道:“没。你所说的这些,也是一个查寻的方向。”


    “少给我脸上贴金,”徐幼微无奈地笑,“这事情,你到底是如何应对的?”


    “我能怎么应对。”孟观潮笑道,“突然而至的一个迷案,参与其中的,都不能拎到面前讯问,只好另辟蹊径,找个人帮我。”


    “谁啊?”徐幼微好奇,走到他身侧。


    “事关皇室中人,我就算查清原委,也没必要在明面上出手整治。何苦落那个骂名。”


    “那么……”徐幼微脑筋转得飞快,片刻后,双眼一亮,“借刀杀人?靖王快回来了么?”


    “聪明。靖王嚷着要喝老五、之澄的喜酒,皇上已经准奏。”孟观潮笑道,“惹得起祸,就得补偿我。不然,让他回来做什么?有朗坤、罗世元在西北拘着他,能把他活活闷死。”


    “你啊,最坏了。”徐幼微笑着,俯身揽住他,“这样说来,家里剩下的两个祸害,也要借靖王之手除掉?”


    “对。”孟观潮侧转脸,蹭了蹭她的面颊,“靖王其实很有意思,毒得很,但不下作。我年少时,与他有点儿交情。没法子,先帝跟他八字不合似的。在我看,那皇位,给他才是明智之举。但那样的话,太后和皇上就活不成了。”


    这种话,只有他能说,而他也只能与妻子说。


    徐幼微回想着靖王的样子。


    靖王比孟观潮大两岁,是高大俊朗的男子,在京城的时候,哪家有宴请,都会赴宴。


    不同于孟观潮的洁身自好,他一向妻妾成群,只要有美人愿意跟随,他就收揽到身边。很是放纵,却始终没有子嗣。心思倒也不难猜:自己始终祸福难料,添了孩子,兴许就要被自己连累。


    前世,孟观潮始终留着他,由着他往返封地、帝京之间。


    孟观潮病故之后,他亦跟随皇帝扶棺而行,痛哭不已。而他,又明明是最恨太傅的人。


    最终出手收拾他的,是原冲——算是这样吧,靖王并没让原冲出手,说我了解孟老四,他不在了,我反倒活不成了。你走吧,看在老四的情面上,我不会让你落下弑杀帝王手足的罪名,留下鹤顶红,过一两日,派人来收尸。


    是那么说的,也真那么做了。


    男人之间的情义,那份儿复杂,她是真看不透.


    十一月初,有五名言官一起用原冲、李之澄的事做文章,弹劾原冲、孟观潮失德、违背礼法。


    原冲、孟观潮一反常态,很耐心地解释,并请两位太医出面作证,又列出可以作证的三位在金陵的官员,如有必要,可以让他们来帝京。


    按理说,五名言官没词儿了,就应该收手了,却有二人在金殿上怒斥太傅、五军大都督颠倒黑白,收买太医、官员,睁着眼睛说瞎话。


    其实也没说错,因为两个人是大老爷的人。大老爷还不了解孟观潮?为了弟兄、娇妻,就没有他办不出的事儿。


    孟观潮、原冲就陪着两个人说车轱辘话。


    两个人索性向皇帝磕头,请皇帝彻查。


    皇帝气鼓鼓的,说有人证,查什么查?给朕滚。说完起身离座,扬声说退朝。


    两个人也怒了,居然追到了南书房,指责皇帝为虎作伥。


    皇帝气得小脸儿煞白,当即唤侍卫:“把这两个人绑到刑部,问问是谁给他们的胆子!严办!”


    大老爷听说之后,心慌不已:两个人这是唱的哪一出?这与他安排的章程完全不符。


    更让他心慌的还在后头:两个人到了刑部大堂,只挨了十板子,就气焰全无,招认是受了他的唆使。


    于是,满朝文武都明白了一件事:孟府老大与老四不合。


    皇帝却是没了脾气,慌手忙脚地把刑部尚书唤到跟前,让刑部将两人的案子搁置:当真处置太傅的长兄,让太傅的脸面往哪儿搁?


    刑部尚书巴不得如此,恨不得给小皇帝多磕几个头。


    孟观潮则去慈宁宫见太后,直言道:“能不能为原冲、李之澄传道赐婚的懿旨?”


    太后面露震惊之色,“我为他们赐婚?”


    孟观潮微笑着凝视她,“为难?那就算了。臣去求皇上成全。”


    “不,你等等。”太后啜了一口茶,“我答应,但是,你能不能让我出宫游玩一两日?就是,不带侍卫,乔装改扮,自由自在地出门。”


    “……”孟观潮多看了她两眼,躬身行礼,“臣告退。”


    “你别走啊。”太后急得站起身来。


    孟观潮权当没听到,阔步离开。他本意是打草惊蛇,可太后这奇怪的反应,到底有没有被惊到?


    当日,皇帝传旨,为原冲、李之澄赐婚,亲笔书写圣旨的时候还说:“四叔,我给李小姐封个郡主吧?嗯,还有林漪妹妹。”


    孟观潮笑了,“不用。倒是可以早些册封李小姐诰命夫人。”


    “这容易。初十当日,我再传道旨意。等会儿我就知会礼部的人。”


    “好。”


    皇帝写完圣旨,笑问:“我近来特别乖吧?”


    孟观潮笑出来,“嗯。”


    “那么,元宵带我和林漪赏灯的事情——”


    “答应你了。”


    皇帝险些雀跃欢呼,又顺势道:“赏灯之后,我要去你家里看烟火。”


    “行啊。”


    “诶呀,四叔,”皇帝麻利地站到椅子上,又猴到孟观潮身上,小胖脸儿笑成了一朵花,“你怎么这么好啊。”


    孟观潮笑着拍拍他的背,心说正在算计你娘,可不就要对你好点儿。自己也觉得不厚道,可是,没法子。


    十一月初六,傍晚,靖王回到帝京。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回府更衣面圣,而是风尘仆仆地赶到孟府,见孟观潮。


    孟观潮正在跟母亲、妻子、女儿用饭,闻讯后有些惊讶,到了外院暖阁见到靖王,笑,“胡子拉碴的。何时起,我们靖王爷不修边幅了?”


    靖王笑着给了他一拳,没正形地道:“想你想的。”


    孟观潮笑了,“怪不得我总做噩梦。”


    靖王大笑,随后道:“我得问清楚几件事情。”


    孟观潮便遣了服侍在室内的下人。


    靖王正色道:“西北那两个总兵,与他们有牵扯的那些官员,你怎么还不给他们定罪?我听说,都关进诏狱了?”


    “嗯。”孟观潮闲闲落座,“好不容易逮住这么多官员,不好生利用,不是太亏了。”


    “你就说你想怎么着吧。”靖王拎过一把椅子,放到孟观潮对面,落座后,身形前倾,定定地看住他,“真不想让我活了?”


    孟观潮失笑,“那得看你想不想活。”


    “不就是要收拾你们家老大么?”靖王道,“我不是早跟你说了,只要你让我回京,过两年舒坦的日子,我就帮你把他弄死。怎么着,不信我了?我几时跟你说过虚话?”


    “不是不信你。”孟观潮说道,“还有两个人,你也得帮我整治。”


    “直说。除了你,我没辙,别人都不是事儿。”


    孟观潮笑出来,“太后、宁王,这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他们能有什么猫腻?”靖王蹙眉思忖着,“宁王看中的,不是原冲媳妇儿么?被李家一再婉拒婚事之后,他才神叨的。


    “有两次,先帝要给他赐婚,私底下问他是何心思,他都说只要李之澄。先帝就生气了,说你是皇子也一样,没道理强娶谁,该滚哪儿滚哪儿去。”


    孟观潮挑了挑眉,“这些,我从未听说过。”


    靖王就道:“那时候,先帝正往死里使唤你呢,你怎么可能顾得上这些。”


    孟观潮说道:“但是,太后、宁王绝对有问题。三五日之后,我就知道他们做过什么好事了。到时候,你出手收拾他们。要不然,那些关在诏狱的人,会一起咬定你有谋逆之心,西北那两个总兵所作一切,都是你唆使。就算没有凭据,众口一词,你也没得辩驳。”


    靖王蹙眉,“一件事情而已,你怎么能因势利导到这地步?不怪你人嫌狗不待见的,忒狠了些。”


    孟观潮抬脚踢了靖王的座椅一下,靖王立时随着座椅向后滑出去一段。


    靖王笑起来,重新转回到他跟前,“我帮你。事情有了眉目之后——”


    “立即给那些人定罪,与你并无关联。”


    “成!”靖王抬起右手,五指舒展开来。


    孟观潮与他击掌。


    “那我就走了啊。”靖王站起身来,“赶紧换身儿行头,去拜见宫里那小崽子。”


    孟观潮瞪了他一眼。


    靖王哈哈地笑,“这不是不拿你当外人么?”


    “个倒霉鬼。”孟观潮笑着起身,“我送送你。”


    “是该送。过两日,我送给你和尊夫人的好酒、礼物就到了。”


    “你要是安生些该多好。”孟观潮说。如果靖王能安生些,也能成为他的朋友。


    “拉倒吧。我安生下来,那些官员就会变着法子弹劾我,那小崽子不办了我才怪——太后一直看我不顺眼,关乎我的事儿,她少不得跟他儿子絮叨。”


    也的确是那样。孟观潮不再言语,送靖王到了府门外,看他上马绝尘而去,才返回内宅。


    要怎样,能让靖王收起野心,并安生地活下去。


    又要怎样,能让徐家曾拥立靖王的事情成为再不会被人提及的过去。


    都需要绝佳的机会,却不知要到何时才会促成那种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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