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30-40

作者:九月轻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031 章


    唇舌交错, 加之他不安分的手, 让徐幼微急了起来,勉力别开脸,捉住他的手, 眼含哀求地道:“观潮……”


    自己那点儿力气, 根本挣不过他, 他要真想在这时候……她没得选择, 却会在下人面前底气不足:服侍着四老爷洗漱而已, 怎么就服侍到了床上去?


    他在家中, 一时心思缜密如发,一时粗枝大叶的,谁知道他今日是怎样的?


    “怎么了?”孟观潮对上她视线, 问。


    徐幼微弱弱地说:“这个时候……别闹了吧?”


    孟观潮追问:“这会儿不行, 什么时候才行?”有时候,他对她,就像是在对待刚会说话的孩子,一定要她把心里话说明白。


    他的手安静下来,徐幼微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即狠了狠心,环住他颈子, 勾低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晚上,好不好?”这纸老虎,哄着总是没错的。


    孟观潮的手落回到她腰际, 不轻不重地掐一把,故意问道:“晚间才肯想我?”


    “不是。”徐幼微知道,自己若始终没个明白话,他不定还要磨烦多久,“想的,每日都记挂着你。这会儿,不是胡闹的时候。”


    孟观潮紧紧地抱了抱她,让她身形离了离地,“早说不就结了?我是大白天让你下不来台的做派?”


    徐幼微闻言反倒气结。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摸清楚他的脾性?“你坏死了。我又不会跟你为敌,总来兵不厌诈那一出做什么?”


    孟观潮逸出低沉悦耳的笑声,温温柔柔地吻她的面颊、双唇。喜欢极了怀里的人,就总忍不住逗她,也实在是想听她说一两句情话。


    搂着小妻子闹了一阵,他问道:“还早,我们去看看逐风?”这才刚到卯时,离请安的时辰还早。


    “好啊。”徐幼微欣然点头。


    孟观潮携了她的手出门。


    自孟府外院的甬路往里走很远,便会出现岔口,分成向东、向西两条路。东面是孟观潮近几年买了附近的宅地拓展出来的,西面则是原先的孟府。


    在高处俯瞰的话,东面要比西面占地面积更广。


    东面,在卿云斋北面,有个偌大的花园,但是不论前世今生,都像是个摆设:太夫人很少去,孟观潮没工夫去,徐幼微则是到如今还没想起逛园子这档子事。


    如今,逐风就被安置在东面的后花园。


    乘着青帷小油车前去途中,孟观潮告诉幼微:“是花园,景致也不错,但屋宇多用来藏书、安置兵器和好马,竹林枫林花树林和假山石中有迷阵,也不怪娘不愿意来。”


    徐幼微莞尔。


    “园子里有一个小练功场,你用来学骑马绰绰有余。等之澄过来,不管学什么,来后园即可。”


    徐幼微笑着说好,随后,问起李之澄相关的事:“怎么还让锦衣卫四处寻找?她为何离开京城的?”


    这就不得不提到李景和的事情,孟观潮据实相告:“……那时的情形,笼统说起来,是先帝用那案子与争储的皇子、重臣斗法,维系朝堂上的平衡。


    “那种情形不少见,只西北那种事,我都要让皇上放下架子与人虚以委蛇,何况其他。总会有无辜之人被卷入,成为皇权的祭品。李家算是运气很不错了。


    “虽然明白,心里也是窝火,一再让父亲帮李家走出困境,也没少写折子给先帝。”


    这话题委实不轻松,徐幼微便有意转移重心,“先帝是怎么跟你说的?”


    孟观潮牵了牵唇,“说我吃饱了撑的、闲得横蹦,什么事都想管,什么委屈都受不得,我回京述职的时候,又摁着我一通训。”


    语毕,和幼微一同笑了,转而说起李之澄,“她离开京城,连锦衣卫都不确定是哪一年。


    “昨日问了她几句。


    “李家只有之澄这一点骨血。那几年,李夫人看着夫君饱受磨折,心灰意冷了,等人离世后,领了朝廷的抚恤,不想再留在锦绣堆中,让女儿和她一起离开李府。


    “两年前,李夫人走了。”


    徐幼微不由得一阵唏嘘。


    孟观潮就说:“日后只管把她当半个姐姐。我与她年幼时相识,是个很不错的人。”


    徐幼微点头,“人那么美,品行又是你认可的,我自然要诚心相待。”


    “你这话,是不是有点儿以貌取人的意思?”孟观潮故意挑刺。


    徐幼微想一想,“这不是跟你学的么?你来往的人,就没有样貌不出众的。”


    他倒是有话说:“样貌出众的人,若是洁身自好、品行高雅,便不是一般的好。”


    “所以说,我并没错啊。”


    孟观潮笑着揉了揉她的脸。


    来到后院的月洞门前,两个人下车来,步行进到园中,去此间的马厩看逐风。


    孟观潮亲手给逐风系上缰绳、上了马鞍,再将之牵出马厩,领着它去了练功场,走至中途,将缰绳交给幼微:“乖得很,你领着。别怕。”


    “嗯,我不怕。”


    不怕。他在身边,她什么都不会怕。


    孟观潮叮嘱她:“往后一早一晚,让侍书、怡墨陪着你过来,看看逐风,照料它吃饭喝水,再这样陪它溜达一阵子,这比散步更好,而且它能与你尽快熟稔。”


    “好。”


    到了练功场,孟观潮解下逐风的缰绳,拍一拍它,打个呼哨。


    逐风立时撒着欢儿地跑远,奔驰在绿茵地上。


    “打呼哨是不是就像跟逐风说话一样?”徐幼微好奇地问。


    孟观潮颔首,“差不多。我跟御马监的人学的。不文雅,不然就教你了。”


    徐幼微一笑,展目望着逐风。就如他所交代的,府里的人一直好生照顾着,逐风显得比刚来府中的时候还要骏美。


    约莫过了一刻钟,孟观潮又打一声呼哨。


    逐风慢悠悠地跑回来。


    孟观潮把缰绳递给幼微,示意她给逐风系上。


    徐幼微照办,在那期间,逐风侧头,亲昵地蹭了蹭她手臂。


    “嗳……”她欣喜,转身望向孟观潮。岂料,下一刻,逐风就毫无顾忌地打了个响鼻,口水鼻涕悉数落到她衣襟上。


    徐幼微后退半步,张开手臂,敛目看着自己的衣服,哭笑不得,“诶呀,逐风,你怎么能这么淘气?”


    逐风却上前一小步,伸头蹭了蹭她的手。


    孟观潮哈哈大笑。


    徐幼微也笑起来,走到逐风身侧,抬手摸着它的头,“你认识我了,对不对?明儿再来看你,喂你吃饭。”


    孟观潮跟过去,告诉她,哪些抚摸马儿的动作,是它们喜欢的.


    今日,天还没亮,皇帝就起来了,亲自挑选出门时要穿的衣服。寻常人的穿戴,他让宫人备了好些,但少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到如今,也只去过孟府三次,前年七夕由四叔亲自带着去看了看河灯。


    太后料定他今日要起个大早,便赶早过来,叮嘱他到了孟府不可任性,避着官员、女眷。


    皇帝频频点头,“我都明白的,要是出了错,可就别想再出宫了。”


    太后想想也是,就笑着帮他选了一袭深色锦袍,“终归是去道贺,不好穿得太随意。”


    皇帝抿着嘴笑,由着母亲帮自己换上衣服,又问:“娘亲不去吗?”


    “我要是也去凑热闹,你四叔不黑脸才怪。”太后笑道,“改日我让太夫人和你四婶婶来宫里。”


    “也好。”


    母子两个一同用过早膳,之后,皇帝在金吾卫、锦衣卫的护送下,去往孟府.


    林漪起床之后,李嬷嬷再一次言辞委婉地叮嘱一番,告诉她,父母对外人如何交代认下她的事,担心孩子在人前说错话。


    “嬷嬷的话,我都记在心里啦。”林漪活泼泼地笑着,“放心吧,我不会让爹爹娘亲脸上无光的。”


    李嬷嬷放下心来,慈爱地笑着,帮她好生穿衣打扮,去正屋请安。


    闲话一阵,孟观潮、徐幼微带着女儿去给太夫人请安。


    没多久,慎宇来禀:“有贵客造访。是萧公子。”


    孟观潮想了想,“请他到后花园。”后花园中,今日是少不得有宾客前去游玩,但客人不可涉足的地方不少,随意给皇帝找个地方就行。


    太夫人就对儿子、儿媳、孙女道:“你们去见客吧,我还要吩咐管事一些事情,替我告一声罪。”隔了辈分,她在,皇帝反倒不自在。


    三个人齐齐称是,去往后园。


    建着水榭的湖边,皇帝闪着灵活地大眼睛,时时望向通往湖畔的几条路。


    几名小侍卫侍立在皇帝近前。


    望见四叔、四婶婶和一名小女孩,皇帝便笑出声来,小跑着迎过去,嘴里喊着:“四婶婶!”


    徐幼微听了,忙笑着应声,等人到了跟前,见毫无减缓步调的意思,蹲下/身去。


    皇帝扑到她怀里,“婶婶,想我了吗?”


    “想啊,想得很。”徐幼微搂住他比同龄人稍胖一些的小身子,见他分明是微服出门,便也随着如常寒暄,“来的这么早,我倒是没想到。”


    皇帝笑嘻嘻地站直身形,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绸缎袋子,“都是糖,四叔不让我吃糖了,那我就给婶婶和妹妹吧。”


    徐幼微笑着道谢。


    皇帝这才退后两步,转向孟观潮,一本正经地躬身行礼,“侄儿问四叔安。”


    做寻常人的光景,他再喜欢不过。


    孟观潮牵了牵唇,给他引见:“小女孟林漪。”又对女儿道,“萧公子。”


    林漪十分伶俐,即刻屈膝行礼,“问萧公子安。”


    “免礼,快免礼。”皇帝的大眼睛微眯,留意到小女孩儿眉间那点朱砂,只觉得这一点艳丽,与她的小脸儿十分相宜。这要是黑色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小下巴,转身唤随行的小侍卫,接过特地带来的一册《幼学》古籍,“一点儿心意,请孟小姐笑纳。”


    林漪早已得了双亲和祖母的提点,落落大方地收下,行礼道谢。


    “好乖啊,又聪明。”皇帝望向孟观潮。


    孟观潮就笑,“到水榭坐坐?”


    “好啊!”皇帝立时点头,转身就对林漪道,“可识字读书了?”


    林漪照实答道:“在习字了。”


    皇帝问道:“临的谁的帖子?”说着话,不自觉地与林漪走到前面去了。


    林漪不知他身份过于尊贵,这做派已成习,便飞快地望向母亲。


    徐幼微对女儿笑着颔首,微声说“去吧”。随后,因为这份难得的伶俐,与观潮相视一笑。


    林漪得了允许,放下心来,走在离皇帝三步左右的距离,应承着对方的问题。


    孟观潮与徐幼微落后几步,说起今日要来的宾客,有哪些是要用心款待的。


    前面的皇帝叽叽咕咕地与林漪说话,或是说习字的辛苦、心得,或是推荐名家字帖,说着说着,就没了人前该有的仪态,仍是背着小手,走路却踢踢踏踏起来。


    孟观潮瞧着蹙了蹙眉,轻咳一声提醒皇帝。


    皇帝立时收敛,过了片刻,说得神采飞扬,仪态就又变回了私底下的懒散,靴子底蹭着路面。


    孟观潮又蹙眉,又轻咳一声。


    情形与上次大同小异。


    孟观潮快步上前,拎起皇帝的衣领,让对方身形悬空又放下:“怎么回事?好好儿走路。”


    皇帝不以为意,扭头哈哈地笑,“就猜四叔要忍不住了。”


    孟观潮用力揉了揉他的小胖脸儿,“林漪在跟前儿呢,你让她学点儿好成不成?”


    “嗯!”皇帝转头对林漪说,“我跟四叔开玩笑呢。”


    到此刻,林漪只当皇帝是父亲通家之好的子嗣,只觉这一幕有趣,绽出甜美的笑靥。


    徐幼微则是满心惊讶。知道是君臣亦是师徒的一大一小情分非比寻常,可亲昵随意到了这地步,仍是她如何也想不到的。


    转头望向小侍卫,却见几个人或是神色平静,或是笑微微的。很明显,早已见惯。


    她转过身形,看着前面的两个人想着,这样的情形,与父子有何区别?.


    ☆、第 032 章


    将近巳时, 赴宴的宾客陆续而至。


    太夫人将徐幼微、林漪带在身边, 亲自给她们引荐一些亲友。


    最先到的,是太夫人娘家人:柳老夫人及其两个儿媳、三名孙女。


    柳老夫人鬓角已经染了霜雪,可是保养得极好, 面容肌肤紧致, 一双妙目十分有神。


    至于柳家三名闺秀, 在家族中分别行三、行四、行五, 年龄自十六七到十三四, 她们上头的两位姐姐, 几年前便已出嫁。


    正如传闻,孟观潮的表姐妹,都是极美的人, 不论多大年岁, 站在一处各有千秋,并平分秋色。


    柳家几个人见到徐幼微,俱是笑容和善,起初眼神里有着审视,叙谈一阵之后,言行才随和亲切起来。


    她们对观潮这段姻缘,从来觉得是再糟心不过的事, 当初一再规劝太夫人,设法打消他的心思,可是太夫人总是一笑置之,不肯多做解释。


    柳老夫人实在心疼外孙, 对女儿恨铁不成钢,这两年多,都懒得与母子两个走动了。


    然而到了如今,外孙媳妇已然大好,观潮又在这时候认了个女儿,她听说后就觉得,这外孙简直没法儿要,怎么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外孙媳妇才十七岁,为认女儿的事与他闹可怎么办?过几天安生日子就那么难?


    是因此,收到请帖之后,便携家带口地来了,想着若是外孙媳妇是勉为其难,她就替女儿给她摆摆轻重、讲讲道理,总是觉得,女儿和外孙一样,好些话不是不屑说,便是懒得说。两个儿媳与她心思相同。


    她们没想到的是,幼微看向刚认的女儿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是做不得假的疼爱与欢喜,待得带着孩子给一行人见礼的时候,母女两个言行间颇有默契、甚是亲昵。


    不论是没心没肺,还是识大体,能与观潮和和睦睦的就好。念及此,婆媳三个便都放下心来,只想着日后继续好生走动。


    随后,便是徐家婆媳三个、原家婆媳五个。


    不论如何,徐家不能失了孟观潮的权势,心里再怎样不是滋味,也要以顾全大局为由规劝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下,神色如常地现身。


    原家因着观潮与原冲的交情,比亲戚还亲厚,这样的事情,自然要前来捧场。


    而原家与孟家情形完全相反:父子兄弟婆媳妯娌之间皆是情分深厚,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值得一提的是苗维家中女眷:苗老夫人和苗夫人谈吐之间,有着出自书香门第的一份清高,不会失礼于人,却也不会刻意逢迎迁就谁。


    徐幼微对着婆媳两个,想到观潮说过苗维惯会做费力不讨好的事,不由暗暗失笑。可不管怎样,太傅与吏部尚书掐架归掐架,还是有些情分的。


    其次便是上十二卫各个指挥使、兵部吏部户部工部及五军都督府一些官员的女眷。


    ——宾客委实不少。在前世,给太后请安、赴宴时,徐幼微见过大多数,但也只是见过、识得。


    到午间,内宅外院各摆了几十桌席面。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周旋在宾客之间,帮太夫人和徐幼微应承宾客,笑靥如花,仿佛是自己房里有喜事一般,提及四房,总是不乏溢美之词。


    孟家姐妹五个,则是笑盈盈地帮忙款待各家闺秀。


    看到孟家女眷这般表面上齐心协力的情形,虽然事情并不算大,却让徐幼微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将孟观潮和孟家放在一起,无法区别对待。


    放在寻常门第,是理所应当;放在孟府,作为局中人,有时难免觉着诡异。


    至于她自己,品出来的是寻常官员对观潮的敬畏:除了至近的姻亲,不论多大年纪,对着她这个明显一点儿架子也无的人,皆是恭敬甚而谦卑的态度。


    当然了,看观潮不顺眼的人,孟府没请,请了人也不肯来。


    对了,师父师母也没来,只送来了贺礼。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两位老人家一向不肯赴官宦门庭的宴请,不想一个不留心就惹上是非。


    林漪始终被太夫人带在身边。


    热热闹闹地用过午膳,年长的人打牌、看戏、听书,年轻年幼的各家少奶奶、闺秀去了后花园,要么赏花钓鱼,要么到凉亭水榭就座,下棋或是探讨学问。


    徐幼微让婆婆安心陪着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看戏,“我去后花园看看有无疏漏之处,您不用记挂。”


    太夫人笑着拍拍她的手臂,“也好。四处转转,便回房歇息一阵,可别累着。”


    徐幼微笑着称是,又用眼神笑容照顾到就近的林漪和几位夫人,方款步离开。


    锦衣卫指挥常洛的夫人赶上来,“夫人,我陪您去吧。”


    常洛比孟观潮年长几岁,但在三年前才成婚,常夫人今年只得十八岁,身量高挑,样貌秀美。


    徐幼微客套两句,见对方心诚,便一同去往后园。


    一同坐在青帷小油车上,叙谈一阵,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言辞间省去了那些门面功夫。


    “先前我夫君吩咐,让我得空过来请安,但是公公婆婆要去庙里上香还愿,我便陪着两位长辈到庙里吃了几天的素。”常夫人说道,“昨日赶回来的,夫人别见怪。”


    “怎么会。”徐幼微笑道,“先前也没打听过,倒是不知道,我们年纪相仿。”其实是知道的,但在今生,这是初见,只能这样寻找话题。


    常夫人有些不自在,更多的则是喜悦,“先前我夫君的婚事,把亲人愁的什么似的。后来不知怎的,他看中了我。自定亲到成亲,也只有半年光景,我让他扰得头昏脑涨的。我婆婆总担心儿子是一时头脑发昏,对他说,日后要是和离,我打断你的腿——有丫鬟偷偷告诉我的。”


    徐幼微忍俊不禁。


    常夫人笑道:“如今想想,夫君年长一些也好,平日好些事,他都能事先考虑到。”


    徐幼微由衷点头,“的确是。”


    “太傅大人,就更不用提了。人们只远远看着、品着一些事,便已动容。”常夫人握了握徐幼微的手,“在如今,你们已是佳话。”


    “是么?”徐幼微讶然。


    “真的。从官场到市井,没有不知情的。甚至于,上香的时候,与主持谈及太傅,主持也说,太傅是修善因得善果。”


    徐幼微睁大眼睛,“出家人怎么有闲情评说这种事?”


    常夫人笑出声来,“太傅的地位摆在那儿,谁想装聋作哑都不成。又是好事。”


    好事?在她清醒之前,再坏不过。徐幼微笑,“人们想说的、肯说的,也只是太傅罢了。”


    “先前好些官家女眷也都这么想,今儿过来见到了你,便改观了。”常夫人由衷道,“夫人若是不嫌弃我高攀,日后当常来常往。”


    徐幼微笑说:“你本就是值得一交的人。”大方、坦诚的女子,谁能不愿意结交?更何况,是观潮友人的枕边妻。


    “那我日后就少不得登门叨扰了。”


    “再好不过。”


    说笑间,两女子在仆妇的陪伴下进到后园,在各处看了看,一路与宾客寒暄着,间或提点下人两句。


    随后,常夫人催促徐幼微去歇息,“我留在这儿,帮你留心着,万一有什么事,便遣了下人知会你。”


    徐幼微的确已觉得很累,便诚恳道谢,留了李嬷嬷照应着常夫人,带着侍书怡墨回了卿云斋,又差人唤林漪回房歇息片刻.


    外院的情形,大同小异:二老爷、三老爷、孟文晖、孟文涛、孟文麒、孟文麟几个人始终挂着和煦的笑容,帮孟观潮款待各路亲友官员。


    宴席间,孟观潮与外祖父柳老爷子、原老爷子、原冲、徐如山、常洛、坐一席,谈笑风生间,推杯换盏。


    宴席撤下,男人们选的消遣只有两样:看戏、推牌九。


    这两样,孟观潮和原冲都没兴趣,看戏会犯困,推牌九的话,便是他们愿意奉陪,也没人跟他们赌:两个人眼力好,会不自觉地记下每张牌的特点,这样的话,便始终对桌上局面一目了然,除非故意,否则没个输。


    起先也没人知道,是到近几年,时不时有人缠着两个人小赌几把。他们早就没了兴致,索性就交了底,说你要是银子多了,就分我们一些,不用坐赌桌前磨工夫。


    一来二去的,人们就都知道了。


    于是,今日一如以前,大家由着他们闲坐一隅,执杯叙谈,自顾自呼朋引伴,找自己的乐子。


    孟观潮记挂着在后花园的梧桐书斋里的皇帝,跟原冲说了,末了问道:“去看看?”


    原冲颔首,起身往外时道:“在你书斋闷着,也不肯早些回去?”


    “嗯。”孟观潮微笑,“来家里了就是客,总不好惹得他撒泼打滚儿。”


    原冲失笑。


    皇帝起初习武的时候,有几次真是跟观潮打滚儿耍赖。


    先帝听说了,大手一挥,说只管变着法子收拾。


    观潮什么法子都不用,直接不理皇帝了。


    过了几日,皇帝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认错了,乖乖地蹲马步、练拳。


    “说起来,陆陆续续地,你也亲自带了他好几年。”原冲觉得有些好笑,“那样的小孩儿,比自己生养几个都累吧?”


    “还好。”孟观潮按了按颈子,“他日子也不好过。太孤单,连个跟他打架的同辈人都没有。”


    “也是。”皇帝上头倒是有不少哥哥姐姐,但年岁相差太大,公主远嫁的远嫁,清修的清修,那些皇子就别提了,一场争储之斗,都废在了先帝手里,如今全乎着且情形算不错的,只有靖王和深居简出一心修道炼丹的宁王。


    “选的那些小侍卫,本意是给他做个伴儿,让他尽早培养自己的心腹,可他说人幼稚,只当成小跟班儿。”孟观潮牵了牵唇,“自己又馋又懒,说别人幼稚……”


    原冲哈哈一笑,“废话,整日对着你,他可不就看谁都幼稚?”


    说笑间,两个人穿廊过院,专走外人不得涉足的夹巷小路,来到梧桐书斋。


    皇帝正坐在醉翁椅上,捧着一本《芥子园画谱》,饶有兴致地看着,瞥见两人进门,立时绽出笑容,“四叔!原大人!”


    “吃饭没有?”孟观潮和声问道。


    “吃过了,饭菜真好吃。”皇帝拍了拍肚子,“差点儿就吃撑了。”


    原冲不由一乐,“闷不闷?”


    “不闷。”皇帝抬手指着偌大的书架,“有好些画册,还有好些留着四叔批注的书。”


    “打算何时回去?”孟观潮问。


    “晚间啊。”皇帝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可以再见见林漪吗?我很喜欢跟她聊天儿。”


    原冲撑不住,轻笑出声。


    孟观潮也笑,“林漪才六岁。”


    “但是她聪明,懂事,兴许懂的比我还多。”


    孟观潮沉吟着。


    皇帝滑下醉翁椅,握住他的手指,摇着,“今年除了正事,这次是最后一次出宫。”


    “说话算数?”


    “算数!不然让我的牙坏掉。”皇帝语气诚挚,“上午说好了,要给她讲讲幼学,让她学之前心里有底些。”


    孟观潮笑着抚了抚他后颈,“守诺是好事。再等一阵子,林漪或许在陪长辈,或许在歇息。”


    “好,多久我都等。”皇帝很体贴地道,“你们只管去陪宾客,我看画册、用茶点。”


    “行啊。”孟观潮用下巴指一指里间,“里间的书架上,有不少有意思的史书……”


    皇帝立时摇头、摆手,“不看,今日休沐,不看那些。”


    “你说你这个懒劲儿……”孟观潮磨着牙,双手揉着皇帝的小脸儿。


    皇帝咯咯地笑着,笑容格外璀璨。


    原冲也忍不住一通笑.


    今日来的闺秀中,最小的也有十二三岁了,并没有与林漪同龄的小孩子。


    得知皇帝要给林漪讲幼学,徐幼微欣然说好,唤侍书陪同,叮嘱道:“用心照看萧公子和林漪的茶点。”


    大的也才九岁,定是不会照顾自己的,要是由着性子吃这吃那,吃得不舒坦了,可就麻烦了。侍书会意,“夫人放心。”


    徐幼微换了身衣服,刚要出门,就见慎宇脚步匆匆而来,笑道:“给夫人道喜了,四姨太太来了。”说的是她的姐姐徐明微。


    徐幼微双眼一亮,“人在哪儿?”


    “正往卿云斋来,稍后就到。”


    徐幼微脚步匆匆地穿过抄手游廊,来到院门外,恰逢容颜明艳照人的徐明微下了青帷小油车。


    “小五……”徐明微喃喃唤着,快步走到妹妹跟前,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再要开口,眼泪已掉下来。


    徐幼微眼睛也是酸涩难忍,“四姐,进屋说话。”


    “嗯!”


    姐妹两个不想在下人面前失态,强行克制着,到了宴息室,徐明微紧紧地抱了抱妹妹,哽咽道:“真好。总算是好了。”


    “是,我好了,姐姐不要伤心了。”徐幼微红着眼眶,取出帕子给姐姐拭泪。


    徐明微见她也红了眼眶,忙牵出笑容安抚,“是好事,该笑才是。娘在信中告诉我,你身子骨还弱得很,可不要伤心难过。”


    “嗯。”


    落座之后,姐妹两个说了许久的体己话。


    徐明微嫁的是涿州章家,是诗书传家又家底殷实的门第,到了近两代人,也不知怎的,竟无一个能在科考之中金榜题名,慢慢的,子嗣便都是读书、经营祖业两头抓。


    “当初要我嫁过去,图的不外乎是章家带来的财路。”徐明微一笑,“如此更好,我过得倒格外踏实,省得祖父祖母出幺蛾子的时候,总要捎上我。”


    徐幼微端详着姐姐,见她气色红润,仔细回忆,比在闺中时丰腴了些许,便知是心里话,问:“姐夫没来?”


    “没有。”徐明微忍不住笑了,“夏日里,去外地收账去了,到这会儿还在回家途中。你家太傅认女儿认的急,这次我们只好失礼了。”


    徐幼微莞尔。


    “这次我要住到十四,不急在这一时说话。”徐明微站起来,“刚进门,太傅的管事便带我来见你了。我们洗漱一下,带我去给太夫人和娘请安。”


    “好啊。”


    于是,到了晚间,宴席间便多了一个徐家的人。


    太夫人很是心疼明微赶路的辛苦,言行间便多有怜惜,晚膳时,让她和幼微坐在自己近前。


    这时候,林漪已经从梧桐书斋回返,看得出,满心喜悦。


    侍书走到徐幼微近前,笑吟吟地微声禀道:“萧公子很有做小师父的资质呢,一下午而已,便给小姐讲通了三百千的精髓。您放心,茶点汤水绝无差错。”


    徐幼微心安地一笑,“辛苦你了。去歇歇吧。”


    别的,她倒是不让自己多想——还是俩小孩儿呢,皇帝也只是在宫里闷久了出来透口气,多思多虑全无用处。


    宴席之后,徐府在外院、内宅的空旷之处燃放烟火,阵仗不小。


    便有男宾发现,孟观潮不知何时开溜了。


    这会儿,孟观潮正抱着皇帝,站在隐蔽的高处,望着空中璀璨的烟火。这是临时起意,皇帝一定要看,说孟府要是没准备,去宫里取烟花就好。


    要不是人手得力,真要慌手忙脚一阵子。


    皇帝仰着小脸儿,绽出甜美的笑靥,“真好看。”说着就有了新的念想,小胳膊用力搂住孟观潮的颈子,“四叔,等到元宵节,你能不能带我和林漪到市井间赏灯?”


    孟观潮说:“我要不答应,你是不是就要勒死我?”


    皇帝一阵笑,手臂松了些,“说啊,答不答应?”


    “之后几个月,你勤快些就行。”


    皇帝扁了扁嘴,“你看,你就没有痛痛快快答应我的时候。”


    “又不是我求着你出宫玩儿。”


    “……好吧。”皇帝叹气,“我又说不过你。”


    孟观潮扬了扬下巴,“看烟火。”


    “嗯。……太漂亮了。”


    “再美,也要消逝成空。”


    皇帝的小手捂住他的嘴,又气又笑,“煞风景!”


    孟观潮轻轻地笑,“不爱听实话?”


    “长大了再听。”


    “没得吃都有的说。”


    皇帝又是一阵笑。看过烟火,这才尽兴,高高兴兴地走侧门,由金吾卫和锦衣卫护送着回宫。


    孟观潮回到外院花厅,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他喝酒,先前的离席,都当他临时有事,没人问。他也不含糊,笑微微地命人斟酒。


    到宾客散的七七/八/八了,只余了真正亲近的人,他唤人将林漪接到外院,与这些人请安见礼。


    林漪本就是少有的聪慧伶俐,经了这一日的磨练,言行愈发妥当,毫无错处。


    众人见了,便觉得也难怪太傅少见地动了柔软心肠,俱是一番夸赞,赏了见面礼。


    孟观潮瞧着时间不早了,抱起林漪,亲了亲她脑门儿,“今儿爹爹要陪亲友,不能给你讲故事了,回房早点儿睡,好么?”


    众人瞠目结舌。他孟观潮,竟也能用这样柔和的语气说话?没听错吧?


    林漪则乖顺地点头,“好。爹爹放心,您不要多喝酒。”


    “乖。”孟观潮把女儿交给随行的李嬷嬷。


    待人离开,众人好一番善意的打趣。


    孟观潮只是笑。曲终人散时,天色已晚。


    原冲和常洛落在最后。


    常洛是有事问孟观潮:“你还得给我个准话,李之澄,兄弟们还用不用跟着?那人太贼了,一日搬了两次家,就把眼线甩掉了。眼下,善于追踪的兄弟只确定她还在京城。”


    孟观潮当即说:“不用跟着了。找到就行,平日别再打扰她。”说话间却留意到,原冲的面色变了变。


    “那就行。”常洛转身,一挥手,“走了。”


    孟观潮望向原冲,“怎么?识得李之澄?”


    “……识得。”原冲语气是反常地带着冷意,面色亦是格外冷凛,“你找她?怎么回事?”


    孟观潮如实相告。


    “锦衣卫那帮人,嘴是真严。”原冲牵了牵唇,却全无笑意。


    孟观潮则问:“你跟她很熟,是哪种熟人?”


    “哪种?”原冲磨着牙,目光森冷,“她化成灰我也识得,再也不想见到的那种熟人。”


    孟观潮扬眉,当即就道:“老五,这事儿,我有没有无意中给你添麻烦?”


    “没有。私事而已。”原冲拍拍他的肩,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早过去了。不用多想。”


    孟观潮望着至交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卿云斋,不出所料,幼微已经熟睡。


    他看了看她,脚步无声地转去沐浴更衣,转回来歇下,习惯性地把她揽到怀里。


    “观潮?”她语声模糊,头蹭了蹭他胸膛,“怎么才回来?”.


    ☆、第 033 章


    “陪几个亲友多喝了几杯。”孟观潮有一搭没一搭地吻着她面颊, 心里仍在琢磨原冲的事情。


    原冲那样子, 跟提起仇人一样。


    好兄弟与之澄,到底有过什么纠葛?要是与男女情意有关……得派锦衣卫查查。


    他放开幼微,坐起来, 起身穿戴。


    心里是真替原家二老着急, 最重要的是, 有一份隐隐的喜悦:以老五那个性子, 认准了谁, 便是一生不改初心, 日后与之澄同在京城,少不得相见,应该有可能尽释前嫌, 修成正果。


    不妨查查原由, 往后不着痕迹地帮两人一把。


    可是……


    锦袍上身之后他又后悔了:查朋友这种事情,太不地道了。弟兄之间,再亲厚也一样,事儿可不能这么办。


    算了。顺其自然吧。


    他把锦袍脱下,信手搭在椅背上,回身躺下,对上了幼微困惑的目光。他这么一番折腾, 她就是睡仙附体,也得清醒过来。


    他这样子,太反常了——颠三倒四的,却无一点儿脾气。她问:“出什么事了么?”


    “没。”很少见的, 孟观潮尴尬地笑了笑,“想交待管事一些事,又觉得没必要。”


    看着干着急的事情,没必要跟她提。


    徐幼微不由得往别处想,抬手摸了摸他额头,柔声问:“是不是喝醉了?”


    “盼我点儿好行不行?我喝酒从来是量力而为。”孟观潮握住她的手,问起今日宴请相关的事,“外祖母喜欢你么?”


    “对我特别慈爱。外祖母只冲着娘和你,也会对我好。”


    “两年多没搭理我了,”他笑,“还有外祖父、大舅、二舅。老爷子晚间一边跟我喝酒,一边数落我想一出是一出。只是,他们的心情,也不难体谅,对不对?”


    “人之常情。我先前那样,任谁都会担心,要拖累你一辈子。”徐幼微与他十指相扣,“老人家心疼你罢了。”


    孟观潮一笑,“四姐那边,她回夫家之前,你每日得空就回娘家找她说说话。”


    “我们来回串门就行。”徐幼微笑道,“已经说好了,明日她来看我。”


    “那就行。”孟观潮沉了沉,“我们说说正事儿吧。”


    “你说。”徐幼微立时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孟观潮凑近她,吻一下她的唇,“想我没有?”


    “……”又来了。这个没正形的。


    孟观潮翻身平躺之余,把她揽到自己身上,星眸中尽是笑意,“嗯?徐小猫,想你夫君没有?”


    徐幼微挣扎着起身,旋即就被他勾回去,心知今日是如何也逃不过了,小声道:“想还不成么?”


    “是想我的人,还是想别的?”他额头抵着她额头,“我对你的用处,得分时候。”


    “我才不要区分。”


    他一手扣住她纤细的腰肢,“得快些把你养胖点儿,腰太细了,”说着,手就移到了她心口,“这儿也该再丰润些。”


    “嫌这嫌那的……”徐幼微挣扎着坐起来,“那就算了吧?”


    孟观潮笑着,随她坐起来,把她圈在臂弯。


    徐幼微忽然念及一事,“对了,你……”


    “什么?”他挑落她衣带。


    徐幼微的声音低不可闻:“你以后会不会收通房、纳妾?”


    “什么?”他又问,像是没听清似的,眼神却冷了冷。


    “我总该问问你。”


    孟观潮神色一缓,“不是谁跟你胡说八道了?”


    “不是,真不是。”徐幼微坦然地看着他。


    他唇角上扬,“不会。这辈子都不会。”顿一顿,又好奇,“好端端的,做什么说这种傻话?”


    徐幼微也就坦诚相待:“我要是说,我担心你染指别的女子,你会不会说我善妒?”


    “求之不得。”孟观潮因此大为愉悦,将她拥倒在床上,“我的女人,就该比我还霸道,属于自己的人,就不该允许别人惦记。”


    徐幼微展颜一笑,心里甜丝丝的。


    “我跟你说,惦记我的人真不少。”他眉飞色舞的,想让她吃醋。


    “知道啊。”徐幼微笑着亲他一下,奖励似的,“你又不会理她们,是不是?”


    “这事儿闹的……还没怎么着,怎么就把家底儿抖落给你了。不应该啊。”


    徐幼微一阵笑。


    “惦记徐小五的也大有人在,你也不能理他们。”孟观潮认真地说,“我可是醋坛子,一吃醋,大抵就要出人命。”


    徐幼微不高兴了,“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么?”


    “就认准我了?”


    “只想跟你过一辈子,行不行吧?”


    他哈哈一笑,继而低头索吻,又问她:“那是为什么?”


    “就应该跟你过一辈子。”她说。


    这话,特别中听,但不是他想要听的那一句。


    没关系,慢慢来。


    他语声转为暧昧时独有的那份低柔:“让我看看,我家小猫是不是口不对心,心不对身。”


    随着他的探索需索,徐幼微轻轻抽着气,问:“等下我要是躺着,一动不动,你会不会发脾气?”纯属好奇。


    “那只能说明,我伺候媳妇儿的工夫不到家,得让你好生调/教。”


    她调/教他?不被他磨得跳脚就烧高香了。


    绵绵密密的亲吻,让她不能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头脑混沌,身形绵软。


    “小猫,饿了没?”他和她拉开距离,问。语声有些沙哑,格外的好听,言语么——


    徐幼微不搭理他。


    片刻后,他轻笑着替她作答:“饿了。”


    徐幼微别转脸,咬住唇,让自己忽略发烧的面颊。习惯就好了,总能习惯的。


    孟观潮却不允许她咬唇的动作,轻拍她的腿一下,“没记性。”随后赞道,“腿长,又直,小脚丫也特别好看。你说你是怎么长的?无一处不美。尤/物啊。”


    “孟观潮,”徐幼微双眼中已氤氲着薄薄的雾气,“我求你了,你给我找个地缝让我钻进去,好不好?”


    他笑得停下来,身形轻颤着。


    徐幼微鼓了腮帮,瞪着他。


    孟观潮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对她道:“行,这回给你拽点儿文词儿啊。等着,我想想。”


    倒把徐幼微惹得笑起来,可是,这时候笑的滋味是真难捱,她扭动着身形,“你个地痞,总祸害人。”


    她一番挣扎,让他暂且压制的邪火腾一下燃烧起来,“可我却舒坦极了。”


    于是,有一阵那架势,根本是恨不得把她吃拆入腹。眼瞧着她要经不起了,才有所缓和,在她耳边徐徐道:


    “青春之夜,红炜之下,


    冠缨之际,花须将卸。


    思心静默,有殊鹦鹉之言;


    柔情暗通,是念凤凰之卦。


    揽红裈,抬素足……


    ——说的不正是你我今时光景?”


    语速温缓,语声柔和。


    “这是什么?”徐幼微再确定不过,他没闲情做这种文章。


    “白行简的大乐赋。”他在念诵的时候,为免她着恼,删减了一些字眼。


    徐幼微茫然,“那又是什么?”


    “那是写夫妻之实的文章。”


    “……”


    他就继续往下念诵给她听:


    “或高楼月夜,或闲窗早暮;


    读素女之经,看隐侧之铺。立障圆施,倚枕横布。


    美人乃脱罗裙,解绣袴,颊似花围,腰如束素。


    情婉转以潜舒,眼低迷而下顾;


    或掀脚而过肩,或宣裙而至肚。……”


    如此情形,听着这样的言语,不亚于火上浇油,怎么样的人,都难以把持。


    “观潮。”她抚着他的背。


    “怎样?”


    她攀住他,“你,明知道的。”


    他笑,点一点她的唇,不再压抑恣意而为的心思。


    溃不成军时,她吸着气,蹙着眉,神色似痛苦又似欢愉。


    “小猫,你身体喜欢我。”他说。


    “喜欢……就喜欢吧。”她弱弱地说着,主动抱紧了他,又主动寻到他的唇。


    亲吻,极尽缠绵。


    就这样,销/魂蚀骨的欢愉,遍及他四肢百骸.


    一大早,太后来到皇帝宫里,帮他洗漱穿戴。昨晚她睡得早,皇帝回来的晚,没见到面,心里记挂着,便赶早来问一问。


    “宫人会服侍,我自己也可以的。”穿戴齐整后,皇帝说,“您不用做这些琐事。”


    太后笑道:“我能照顾你的事情,能有多少?”随后问起昨日在孟府的情形。


    皇帝兴高采烈地说了,末了道:“真想住在四叔跟前儿。”


    太后笑一笑。的确,观潮对皇帝,再周到不过,衣食住行文武功课和品行都兼顾着,寻常做父亲的官员,对孩子也做不到这地步。


    “每个月初一都要上大早朝,这是谁定的规矩?”皇帝很快从愉悦转为抱怨,“有这时间,我打坐或是练习拳脚多好?”


    “没正形。”太后笑着,俯身要抱起儿子。


    “诶呀,娘亲,我已经长大了。”皇帝挣脱,笑嘻嘻地跑开。


    太后讶然失笑,“也不知道是谁,动不动就想让你四叔抱。”


    “四叔不同的,既是我的长辈,又是我的恩师,还帮我打理着天下政务。嗯……反正就是不一样。而且,我要他抱的时候,他就特别别扭,别提多有趣了。我喜欢逗他。”


    太后释然而笑。儿子需要的父辈的关爱,这几年只有观潮能给予。也难怪。君臣兼师徒的两个人情分之深厚、复杂,局中人都说不清道不明,局外人更别想揣摩出个门道.


    大早朝上,朝臣主要议论的,关乎西北、漠北。这些事,几个月里,太傅已经掰开了揉碎了讲解数遍,皇帝心里门儿清,应付朝臣的言语就格外得体又顺溜,偶尔会忙里偷闲,邀功似的抿嘴一笑,眨一眨大眼睛。


    孟观潮静静地回视他,无声地警告他不要得意忘形。


    皇帝立刻收敛笑意,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高高兴兴地下了大早朝,孟观潮知会皇帝一声,找到原冲,商议要长期安放在西北的人选——朗坤善攻,得给他找个善守的同伴。


    两个人渐渐落在文武百官后面,逐一列出适合的人,再筛选。到了宫门外,原冲正色建议道:“就选罗世元吧,那小子,被你贬职扔到南边一年多了,那地方,夏天酷热,冬天极冷,他当差还总吃瘪。差不多就得了,再让他待下去,得落一身病。怎么着,你这病秧子看着我们硬硬朗朗的,心里妒忌?”


    孟观潮一笑,“甭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是总顶撞你,又跟兵部找辙,我才发作他的。”


    “可这种事儿真没法儿说,他不也是为了自己手里的兵过得更好么?”


    “我是不顾将士处境的人么?各地总兵知道国库空虚,哪个不是一声不吭地自己想法子?就他蝎蝎螫螫的。他长得好看?”


    原冲想了想,端详着面前人,没心没肺地笑,“没你好看。”


    孟观潮笑骂一声:“滚。”


    “其实你就是想挫挫他的骄气,打量我看不出来?听我的,火候差不多了。时间再久,他说不定就怂了,那多可惜。”


    孟观潮斟酌片刻,颔首道:“这人情你来做,写个推荐他的折子。”


    “行。西北那两个总兵——”那样的官员,如何都不能留着。


    孟观潮如实相告:“等朗坤、罗世元稳住局面,由锦衣卫押解进京。”


    “负责此事的锦衣卫早就去了吧?”


    “嗯。要是不识相,不主动请罪,就用些手段。”


    “那就行。”原冲看着他,“没别的事儿了吧?”


    孟观潮端详着他,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原冲笑微微的,“添了闺女,就跟弟兄见外了?”


    “这事儿吧,说了你一准儿跟我急。”孟观潮慢悠悠地道,“可我要是不闻不问,好像也不对。”


    原冲若有所觉,神色恢复平静,“你想说私事?”


    “嗯。”孟观潮颔首,“你跟之澄,有过什么吧?”


    原冲默认。


    “还是往好处走吧?”孟观潮仍是慢条斯理的,“我这例子摆着呢,长久的好坏,只是当时一个决定。”


    原冲有点儿走神,漫应着:“你根本就不用决定,只要嫂夫人娶,你立马就嫁……呸,说拧了。”


    孟观潮哈哈大笑,给了原冲一拳。


    原冲摸了摸下巴,也笑了。


    随后,孟观潮和声道:“老五,以前,这种事,我不好问你,就像你从不问我什么。


    “我敢说是最了解你性情的人。你认可或认可过谁,就是一生的事儿。


    “心里仍有她的话,就去见她,把事情说清楚——你恨她,恨的话,大抵就有误会。咱们看中的人,不可能轻易辜负谁。


    “若是一年一年拖下去,这一生便错过了。一生其实也不长,对不对?何苦留下憾事。


    “你看,我如今的日子,不就很好。瞧着你形只影单的,伯父伯母又着急上火的,我真不落忍。”


    原冲听完,绕到孟观潮身后,右手摊平在他脊背,左手成拳,一下一下,用力锤在右手手背上,“刚还说罗世元蝎蝎螫螫的,我看他就是跟你学的。还不落忍?合着你瞧着我可怜巴巴的?得了吧,你之前的日子,可比我打光棍儿糟心百倍。”


    孟观潮站着,纹丝不动,只是笑。


    有侍卫远远望见两人这情形,也忍不住会心一笑。在如今,敢与太傅动手的,也只有五军大都督。可那细节……那是打人还是打自己呢?


    “没品。”原冲咕哝着,错身转到孟观潮跟前,“行,你让我想想。那人吧……忒不是东西,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也真不想再见。”


    没有孟观潮为了给娇妻找个女师傅,动用锦衣卫满天下地找她,也许,他们真的再不会相见。


    这一生都不会了。


    “好话歹话的,我不说二遍,也绝不掺和。归根结底,一切随你。”孟观潮笑笑地拍拍原冲的肩,“滚吧。”


    “要不是看你活成了病秧子,真得跟你过过招儿。心里火气大。”原冲转身,走出去一段,记起观潮最烦人问天气,回头笑问,“明儿闹天气么?”


    孟观潮嘴角一抽,勾一勾手,“来,你滚回来,我告诉你。”


    原冲才不肯,哈哈大笑着走远,身姿挺拔,步履如风。


    孟观潮望着他的背影,笑一笑,去往南书房的时候想着,今日需要抓紧拿出章程的事情不多,皇帝习武的功课也到了反复习练的阶段,不用他在跟前瞧着。如此,可以早些回家.


    上午,徐明微来到卿云斋,与幼微挨着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细说这两年的大事小情:“……一直也没有喜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徐幼微立时道:“那你去我师母那儿,让她老人家给你看看。”停一停,补充道,“太傅和师父师母又恢复走动了。”


    子嗣是大事,徐明微也不扭捏,笑着说好,“我小时候,没少跟你去宁府。到现在还记得,庭院中那两棵特别高的梧桐。”


    “是啊。偶尔我会想起,我们陪着师父师母坐在梧桐树下,用饭、用茶点,好不惬意。”


    “二老过的日子,才真当得起闲情逸致。”


    “谁说不是。”


    午间,姐妹两个与太夫人、林漪一起用膳,饭后闲话一阵,徐明微起身道辞:“许久没回娘家了,要回去陪他们说说话。”


    太夫人便没强留,“等幼微明日去看你。”


    徐明微由衷道谢,心想,妹妹这婆婆,可真是百里挑一的好。


    送走姐姐,徐幼微服侍着太夫人歇下午睡,带着林漪回到房里,母女两个在东厢房的大炕上小憩。


    醒来后,徐幼微见阳光明媚,唤来怡墨:“选几名伶俐的小丫鬟,陪林漪到后园玩儿。”


    怡墨称是,“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六小姐。”


    林漪知道母亲身子骨弱,便笑嘻嘻地接受安排,行礼后随着怡墨走了。


    徐幼微由李嬷嬷、侍书、几名二等丫鬟、婆子陪着去了小库房。


    醒来后到如今,首饰、穿戴要么是太后与皇帝的赏赐,要么是四房供给,根本用不到她的嫁妆。但她希望手边有些双亲给的物件儿。


    嫁妆中送到孟府的实物,新婚第二日就送进库房,分门别类地安置起来。


    当初孟府的聘礼过于丰厚,便使得徐家的聘礼亦令人咋舌:除了一应名贵首饰、上等衣料、珠宝珍玩、徐家长房藏书、各类物什、两所陪嫁的宅子、三处产量上佳的庄稼地,更有多达两万两数额的银票。


    看嫁妆明细的时候,徐幼微就觉得,父母把家底清了一大半给自己:好些物件儿,都是他们极珍视的。


    当时那个情形,他们全然无能为力,还是想为她争得一点儿体面。想来不免心酸。


    今日看实物,李嬷嬷、侍书这般见惯了好东西的,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李嬷嬷指着金丝点翠蝴蝶钗道:“点翠不是一般的手艺,便是内务府,做的上品也不过如此了。”


    侍书则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水晶杯,“质地上乘,做工也是一流的,太漂亮了。”放回原处,建议徐幼微,“四夫人,这样稀罕的物件儿,您可别摆到明面儿上,四老爷不高兴了,可是手边有什么就摔什么。”


    徐幼微和李嬷嬷俱是忍俊不禁。笑过之后,徐幼微道:“该摆什么就摆什么,他好意思的话,只管全摔了,记他账上就好。”


    李嬷嬷和侍书笑着说好。主仆三个商量一番,决定重新布置一下正屋。


    于是,卿云斋的下人忙碌起来:将四夫人选定的一应物件儿送到正屋,替换下原有的。


    离开库房时,徐幼微让侍书带上那个放着一小摞银票的钱匣子。


    回到正屋,侍书把钱匣子收到妆台上的暗格,告知徐幼微之后,首饰匣子送来了,她取出李嬷嬷之前称赞的蝴蝶钗,“恰好跟您衣衫很配,戴上吧?”四夫人生得美,她和怡墨以帮忙装扮为乐事。


    徐幼微从善如流。


    下人们手脚麻利,申时就收拾好了。李嬷嬷细致,检查之后,重新整理屋中箱柜。


    槅扇下方是大小不一的柜子,她随手拉开一个,从里面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黄杨木匣子。


    她捧在手里,放到圆几上,瞧着,出了神,且神色黯然。


    “嬷嬷,怎么了?”徐幼微意识到不对,走到她近前。


    李嬷嬷回过神来,忙强笑着敷衍:“没事,没事。这匣子……是四老爷的,奴婢也不知该如何安置。”


    “不能送到外书房么?”徐幼微说着,便留意到侍书也是神色一滞,目光黯然。


    “这……不妥当吧?”李嬷嬷想到里面那一件件物件儿,“还是放回原处好了……”


    正说着,孟观潮走进门来。


    主仆三个俱是一愣,随后才上前行礼。


    孟观潮抬了抬手,环顾室内,“重新布置了?不错。”说着,看向幼微,“开了你的小库房?”


    “嗯。”


    “小败家子。拿出来就保不齐损坏。”


    徐幼微认真地道:“但是,应该拿出来啊。”


    他一笑,温温柔柔的,视线锁住她头上的蝴蝶钗,抬手碰了碰,“真精致。好看。”


    也不知是夸蝴蝶钗,还是夸她。


    “我去帮你更衣。”徐幼微说。


    “不用。”孟观潮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事儿?要把什么放回原处?”


    徐幼微见李嬷嬷和侍书神色仍是不对劲,忙道:“没什么。”


    孟观潮的视线则随着问话四处寻找,很轻易就看到了那个黄杨木匣子,蹙眉,“谁找出来的?属耗子的?”


    徐幼微不想两个忠仆为难,先一步出声反问他:“里面放着什么?该安置在何处?”


    “……”孟观潮又凝了她头上的蝴蝶钗一眼,牵了牵唇,“一些零碎物件儿,你瞧得上眼就收着,瞧不上眼就扔了。”语毕转身,“忙吧,我去洗漱。”


    徐幼微唤怡墨跟去帮忙打水、给他备好衣物,随后走到圆几前,打开了匣子,愣了愣。


    大红獐绒上,放着一对儿垂珠金簪、一对儿红珊瑚银簪、七块玉牌、一条长长的珍珠链。


    簪钗的样式简单,玉牌上雕篆的或是兰竹,或是诗词佳句,珍珠链却是用同样大小的南珠做成。


    徐幼微转头看住李嬷嬷,问了句有些奇怪的话:“这些到底是什么?”


    李嬷嬷也在看那些物件儿。


    是什么?


    是四老爷亲手给四夫人做的配饰,亦是在妻子病痛之中,他所受过的煎熬。


    四夫人在病中,不言不语,偶尔再不适,也是一声不吭,只是冷汗直流,面色煞白,终日卧床不起。


    在那种时候,四老爷总是整夜不成眠,该是心烦意乱所至,看不下去公文,就找了消磨时间的事由。


    起初是做簪钗,给母亲做一支,再给妻子做一支。


    那种物件儿,容易做的,于他不在话下,样式繁复的,必须要到作坊,做了一些他就没了兴致。


    便改为雕篆玉牌,请教过老师傅,寻了相应的工具到手边。


    心烦的时候,病痛纠缠的时候,手不稳,离四夫人近的时候,信手扔到一旁;离四夫人远的时候,便总会将手中玉石拍碎在桌案上,换一块新的,重新来过。


    这前提下,他库房里存着的上乘玉石,消耗得极快。


    不怪谨言说,别人做这种手艺活儿,横竖能得一句夸赞,俗一些的,能赚点儿银钱,只有咱家四老爷,整个儿就是败家。那个与自己较劲的样子啊……唉……


    也有情形好的时候。


    四夫人跪坐在窗前,双手托着下巴,望着院中花草。四老爷就坐在炕桌前,雕篆玉石的时候,神色悠然,偶尔望四夫人的背影一眼,笑微微的。


    手链上所用的珍珠,是四老爷派人去寻来了一匣子。按理说,于他是能一半日就能做成,却陆陆续续地做了三个月:过于挑剔,过于细致,常常到了中途,便瞧着哪颗珍珠不顺眼,拆掉重来,打孔时若是稍稍手偏,珍珠有了微不可见的瑕疵,也是不会留的。


    一次,侍书见他心情好,问,怎么像是格外看重这条珍珠链?


    他就说,的确看重。依我看,珍珠是最矜贵也该最昂贵的宝物。


    它们,是生灵磨砺而成。


    就像人,越过越糟心,越过失去越多,可终有一日,你会发现,经过的那些,换来的是焕发光彩的瑰宝,值得。


    若不能,便是作孽太多,没资格得着好。


    隐隐约约的,侍书品出的是他对四夫人的情形心怀希望,以及,一份面对意中人近乎卑微的情意。


    没资格得着好?他没资格得着好?


    侍书听完,说明白了,找了个借口退下,回到居住的倒座房,与不用当值的几个人说了。


    静默许久,几个人都哭了,哭了很久。


    ——李嬷嬷回想着这些,也如实告诉了徐幼微。


    徐幼微的手握成拳,深深吸进一口气,语气清浅:“嬷嬷,让我自己待会儿,好么?”


    李嬷嬷恭声称是,带着其余的丫鬟鱼贯退下。


    徐幼微看着匣子里每一样首饰,久久的,想到了他之前的言语,他再一次凝视蝴蝶钗的情形。


    她缓缓探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条珍珠手链。


    孟观潮,你在拧巴什么?


    怕这些首饰不够精致,我会不喜欢?


    怎么会。


    这是最好的。


    这就是稀世珍宝。


    泪意浮上眼底,她一手撑住圆几,阖了眼睑。


    就在此时,孟观潮折回来了。


    ☆、第 034 章


    “小五?”孟观潮快步走过来。


    徐幼微睁开眼睛, 睫毛仓促地忽闪一下。


    孟观潮托起她的脸, 看到她眼角水光,眉心一跳,转头扬声道:“都给我进来!”


    徐幼微连忙阻拦, “你要做什么?”语声带着点儿鼻音。


    要做什么?一看就知道, 是谁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得问清楚。


    “不要发脾气。”徐幼微握住他的手指, 看着他, 摇头, “我有话跟你说。”


    孟观潮叹气, 听闻下人们匆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厅堂内,只得又吩咐一声,“出去!”


    徐幼微转身拿起那条珍珠手链, 递到他面前, “帮我戴上。”


    “……”孟观潮因此确定,李嬷嬷跟她说了这些东西的来历。说这个做什么?他心里的别扭很快到了脸上,沉了片刻,才接过手链,给她卷起衣袖。


    焕发着莹莹珠光的手链,到了修长手指之间,一环一环, 绕了三次,搭扣被轻巧的系上。于是,松松地环在她腕上。


    他一直皱着眉,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你不想送给我么?”徐幼微问他。


    他看着增了累累珠光的纤细手腕, 审视一下,“凑合着戴吧。”


    徐幼微也敛目看着,泪水猝不及防地掉落。


    孟观潮一时间有点儿懵,他最打怵的事情就是女子哭——不知道怎么哄,忙给她擦了擦眼角,故意道:“徐小五,这手艺再差,你也不至于嫌弃得哭鼻子吧?”


    她抽了抽鼻子,鼻音浓重地说:“好看。”


    他连忙附和:“好。好看。”


    “这是最好看的。”她又说。


    “对,这是最好看的。”孟观潮语气温柔似和风,“只要你不哭,说什么都行。我只会对付哭鼻子的小孩儿,不会哄大人。”


    徐幼微也不想哭,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却是如何也压制不住泪意。她投入到他怀里,“就这一次。别管我。”


    孟观潮不再言语,拍抚着她的背。或许,她是需要哭一场。自醒来到如今,一直在努力适应现状,心里定有千万滋味,却不与他提及。


    她的眼泪一滴滴掉落,无声地沁入他的衣襟。


    前生的他,一言一语,在她心头清晰地回响。一幕一幕,在她脑海清晰地浮现。


    自己对他而言,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前世带给他的,唯有死生相隔之前的短暂相处。


    他与她道别,说走了也好,这尘世太脏了。


    之后,他长期在外巡视或征战,每次回到帝京,总要到她墓前看看,静默地长久地站着,喝一点酒,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小五,我来看你了。


    那一句喜欢,终其一生也不曾说。


    不需要说。说了,带给他的,是更清楚地意识到错过并失去;带给她的,只有震动和困惑。


    不曾对她细数以往,只叮嘱她,若是转世后再遇到同样的人,要擦亮眼睛,实在没有合适的人,不妨考虑嫁他。


    到了今生,她嫁了他,带给他的是长达两年的等待、付出。


    痛苦时,分秒都是煎熬,一日便如三秋。他却熬了两年。


    她根本是他的灾星。


    她轻声抽泣起来。


    孟观潮不忍,叹气,强忍着无名火,由着她。


    终于,她哭够了,安静下来。


    孟观潮取出帕子,托起她的脸,“来,擦擦这花猫脸。”


    徐幼微凝住他眉眼。


    清清亮亮的眸子告诉他,她有话跟自己说,且是很重要的话。他却以指点了点她的唇,缓缓摇头,“不准说。”


    骄傲如他,最不稀罕的就是她把感激当情意。她明白,可是——“我亏欠你,早已注定。”


    孟观潮不以为意地一笑,在一旁落座,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道:“言之过早。


    “已经说过,跟我相伴,委实不是轻松的事。我知道我的缺点,但不知何时才能改掉。


    “更何况,你要和我一起孝敬娘、照顾孩子,往后若是情形允许,更要经受十月怀胎生产的辛苦。


    “我心疼你,男人就该心疼妻子。但是,不会把你当孩子一样纵着,要让你逐步学会如何做孟夫人。


    “你要明白这些。


    “幼微,我们有如今,有此后多年,过去的事,不要再记挂于心。”


    他要做她的夫君,而不是夫妻情分上的债主。


    私下里说话,他很少唤她“幼微”,正如他很少这样郑重其事地给她摆道理。


    到何时,他也会保持着一份近乎可怕的冷静,明明在当时,看到的却是经年之后,甚至更远。


    但这些并不让徐幼微意外,正相反,这样子的他,或许才是她在梦中看得最多最熟悉的。


    她敛目斟酌片刻,正色点头,“我明白。只是——”


    他展臂将她带到身边,“什么?”


    “可能,我是说如果有可能,可以尝试帮你改掉缺点。”


    他笑开来,唇角延逸出风情的线条,“好事。我真缺这样一个人,但是——”


    “但是,”徐幼微将话接过去,“要公私分明,我晓得。又没活腻,谁会掺和你在庙堂上的事?”


    孟观潮笑着勾低她,吻一吻她的唇。


    “那些首饰,”徐幼微转头看一眼黄杨木匣子,“难道你没打算送给我?”


    “……”他蹙眉,又开始别扭,“原想着找合适的日子,一样一样拿给你,这倒好。怎么跟耗子精似的?没事儿乱翻什么?”


    徐幼微笑起来,双手搭在他肩头,“你啊……”他啊,有时候,最是内敛、腼腆。可以地痞似的耍无赖,却不愿意郑重地表露心迹。


    “李嬷嬷她们跟你说什么了?”他仍在计较这件事。


    徐幼微不接茬,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很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孟观潮的眸子瞬时闪烁出悦目的光华,“真心话?”


    “自然是真心话。没见我都喜欢得哭鼻子了?”她说着,抬手蹭了蹭鼻尖。还是很有些不好意思的。


    他哈哈地笑,只觉她这样子可爱极了,用力亲了亲她面颊,继而拍拍她的背,“快去洗洗脸,省得等会儿难受。”


    “好。”徐幼微转身,脚步轻快地去了盥洗室。没叫丫鬟服侍,不想让下人看出自己哭过。


    孟观潮低头看了看被她的泪浸湿一大片的衣襟,苦笑,起身去换了身半新不旧的锦袍。


    有心提点李嬷嬷几个几句,很快打消念头。他说的,她们要对幼微唯命是从,她问起,她们不说也不妥。


    再者,有时候,他无意中的一些言行,也会让她想到那两年里的他。其实是难以避免的事。


    只能等待幼微释然、看淡。迟早她会明白,为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不该漠视,但也不需看得太重——他没可能总给她惊喜或感动。


    世俗男女,大多数的日子,总离不了那个俗字。俗得甘愿、欢喜就好。


    而今日的事,结果是她有了满心满意喜欢的首饰。


    好事。他赚了。这样想着,就由衷地笑了。


    因着这份愉悦,当晚,徐幼微就遭殃了。


    旖旎之后,他不离开,反反复复温温柔柔地吻着她,没多久,又要,且理直气壮,“省去了一次沐浴的工夫,你能早点儿睡。”


    她一面难耐地挣扎着,一面气鼓鼓的抱怨:“信你的话,我一晚上能气死好些回。”


    他笑,咬着她的耳垂,“你又不是不想。”


    “我只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


    他哈哈地笑。


    她就更觉难捱,一只脚贴着他的长腿蹭着,恨不得把他踹下床。


    “等会儿就好了。这不是难受。”他说。


    比她还懂她感受的样子。抱怨归抱怨,今晚,她对他多了些纵容.


    时近中秋,明月高悬,幽幽地洒落清辉。


    原冲策马走在街头。


    巡城的官兵见到他,远远瞧清楚的,赶紧避开;走到近前才看清楚的,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仓促离开。


    都知道,原老五最近一直气儿不顺,还是躲远些为妙。


    原冲一直在心里盘算着一件事:她在哪儿?


    帝京这样大,不通过锦衣卫的话,他能否找到她?


    她与他说过,在京城的李宅、李家别院,都留着。李宅自是不需说,他知道地址,至于三处别院,她则细细告诉过他,说是她和母亲私下置办的,因为俗话不都说,狡兔三窟么。


    他不想记得,却记得清清楚楚。


    既然是私下置办的,那么,锦衣卫应该不知情,因为观潮没让他们跟着她。


    如此,她的住处,应该就是别院中的一所。


    他算计着路线,猜测着她用怎样的路数甩掉锦衣卫。


    有了定论之后,却带住马缰绳,在原地徘徊很久。


    过了子时,他终于是策马扬鞭,驰骋在寂静的街巷之中,最终,停在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门前。


    他没下马,盯牢了那两扇黑漆木门。骏马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


    过了很久,他听到轻缓的脚步声,过天井,走上甬路,进到门洞,最后,站在门里。


    他下巴抽紧,想即刻离开,又想立刻前去叫门,实际所做的,却是一动不动。


    门里门外的两个人,不知道在静默中僵持了多久。可是时间越久越能确定,对方是谁。


    到底是他打破了这份带来压抑甚至愤怒的静默,跳下马,从容不迫地把马拴在门前高大的白杨树干上,走上石阶,站在门前。


    门在这时候,缓缓打开。


    李之澄出现在他面前,安静,悠然。


    原冲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然后,语气平和地说:“瘦了。”


    “嗯。”


    他眯了眯眸子,又说:“丑了。”


    ☆、第 035 章


    李之澄微笑, 侧转身, 打个请的手势。


    原冲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走进院落, 在花架子前的石桌落座。


    李之澄关上门, 径自去了耳房, 稍后, 亲手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有一壶酒、一个酒杯、两盘点心。她为他斟满一杯酒, 抬手相请,随后在他对面落座。


    院中植着茉莉,在午夜, 那清香格外怡人。


    原冲自斟自饮了三杯酒。酒一般, 但他需要这东西缓一缓。


    放下酒杯,他凝视着李之澄,看着这个在他生涯中消失了四年的女子。


    李之澄若无所觉,抬眼望着深蓝夜空。


    原冲问道:“令堂——”


    “两年前病故了。”


    “你表哥——”


    “不知下落。”


    “有没有要与我说的话?”


    李之澄这才望向他,柔和地说:“没有。”


    原冲咬牙。想发火,但竭力克制着,一再用观潮对自己说过的话劝慰自己。


    没错, 有个相识多年、记挂多年的女子,不容易。


    这一生,只能有一个。


    她没有话与自己说,兴许是有难言之隐。有口难言罢了。


    一定是。


    那么……


    他看牢她, 又问:“这四年,就当做了一场梦。四年前你答应嫁我,再不分离,今日怎么说?”


    李之澄不急不缓地回答:“不嫁。”


    如昔美丽的双眼,目光平和;如昔美丽的面容,神色平宁。像是在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她就是这样的人,为你付出多少,将你伤到多深,都是平静的理所当然的态度。


    “好。很好。”原冲笑了,自己也没想到能笑出来,“我没想过再见到你。”


    “是不该相见。没法子。”


    “既然见到了,日后,不论我做什么,别怪我。”


    她一笑,“怎么会。”


    原冲起身,居然客客气气地说:“叨扰了。”


    李之澄起身送他,待到他策马绝尘而去,关拢院门。


    一大早,原冲到孟府找孟观潮,交给他三个人名及相应的肖像,“这回你得帮我。找到他们。事成后,我重谢出力的锦衣卫。”


    孟观潮过目之后,颔首,“找到之后——”


    原冲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反常,“找到之后,告诉我就行,余下的事,我派人接手。”


    “行。”孟观潮心知,原冲是真动怒或伤心了。


    他们是一样的,真气极恨极了,面上反倒是彻底没了脾气的样子。


    他不由担心,自己是否好心办了坏事,要害得好兄弟陷入一段最难捱的岁月。


    原冲看出他的担忧,拍拍他的肩,目光真挚地道:“别多想。什么事儿,总该有始有终,有个了结。先前倒是我意气用事了,就放在那儿,拿不起也放不下。”


    “别总跟一件事情较劲,平日让自个儿过得舒心些。凭你作出个大天来,我陪着你。”


    原冲哈哈一笑,“越来越矫情了。你要是个女的多好,我要死要活娶进家的一定是你。”


    “滚。”孟观潮笑着,作势要踹他。到什么时候,原冲那张嘴都不饶人。


    原冲笑着避开,“一道走吧?”


    “嗯。”.


    上午,徐幼微回了趟娘家,顾忌着祖父祖母和二房的人,没带林漪。聪慧的女孩子有一些很敏感,大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说不定就会伤到小孩子。等林漪全然习惯了新的身份、环境,再随着她走亲访友也不迟。


    进到徐府,先去给祖父祖母请安。


    徐老太爷、徐老夫人还没从被打脸的沮丧中缓过劲来,态度淡淡的,说了几句话,便让她去与明微说话。


    徐幼微求之不得。二房的人都没露面,她权当他们不存在:仍惦记着徐检埋汰孟观潮的事——要不是太过分,观潮不会那样说的。


    徐夫人与两个女儿说了大半晌体己话,随后亲自下厨,做她们喜欢吃的菜。


    徐明微留意到妹妹手腕上的珍珠手链,仔细瞧了瞧,“真好看,难得的是珠子大小相同,质地也无差别。样式与寻常所见的不一样,这会儿想想,只那么一环戴在腕上,单薄了些。”


    徐幼微婉转地道:“我想做个手串,观潮听说了,便着人办妥了。他要是不知情,也就送你了。”


    “我照猫画虎就是了。”徐明微笑道,“知道你夫君对你好,比什么都强。”


    午间席间,徐明微说起孟府的权势,“我是不是得提醒婆家,让他们不要动与孟府做生意的心思?现在,恨不得满天下的人都在议论太傅对小五的好,他们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意思。”


    徐幼微不好接话,低头吃菜,却是腹诽着:给她寻了两个名厨而已,至于议论这么久?


    徐夫人思忖后道:“该当的。权势、财势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以孟府如今的地位,私下里,稍微挑拣着做一些干净的生意,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更何况,先帝、皇上一直赏赐不断,就算只靠着那些皇庄的进项,便能维持锦衣玉食的情形。


    “章家在当地显赫,到了京城,便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门第。万一行差踏错,碍了孟家兄弟四个的眼……”


    徐明微连连称是。


    徐幼微则在心里叹气:什么孟家?什么兄弟四个?孟家的权势,是孟观潮的,不关其余三个的事儿。


    章家能主动回避着孟家,但是,如果孟家哪一房主动找他们做些生意呢?怕是不会拒绝。


    她斟酌之后,打定了主意,饭后,与母亲、姐姐说了孟府的实情。


    母女两个瞠目结舌,紧随而至的,是一阵阵后怕。


    “幸亏太夫人和观潮能护你周全,要不然,你……”徐夫人看着小女儿,“谁都知道,你是太傅的软肋。”


    徐明微携了妹妹的手,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徐幼微叮嘱姐姐:“等你回到婆家,只提一提孟府老国公爷临终前要四个儿子发毒誓不分家的事情就行。不论是谁,稍稍琢磨一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行事自会拿捏分寸。”


    “我晓得。”徐明微用力点头。


    母女三个都没提老太爷老夫人和二房。那是徐如山的分内事。


    只是,趁着姐姐去更衣的时候,徐幼微起了追究徐检过错的心思,故意道:“娘,等会儿,我要不要去看看大哥?”


    “不准。”徐夫人当即就否了。


    “不好吧?”徐幼微显得很犹豫,“小时候,他对我很好的。如今他伤成了那样,我到如今还不闻不问的话,他岂不是要很伤心?”


    “不准!”徐夫人加重语气,“你只管晾着他。那是他自找的。”


    徐幼微困惑地望着母亲,“他到底做了什么?我心里总存着这个疑影儿,睡觉都不安稳。再说了,您不跟我说清楚,日后他们去见我,要我帮衬什么事的话,我也拿不定主意,只能去问观潮能否答应。”


    徐夫人忙道:“你可千万别。他们有什么事,一概当即回绝,去问观潮的话,便是给他添堵。”


    徐幼微做出犹豫的样子,“话是这么说,来日见到大哥,他要是再惨兮兮的……我可不敢保证能狠下心肠。”


    徐夫人又气又笑,“瞧你这颠三倒四的样子。刚刚还提点你大姐,到了你自己头上,怎么就优柔寡断起来?”


    “不是一回事。”徐幼微见自己的招数奏效,忙趁势加一把柴,“您就告诉我吧,我又不会跟别人说。”


    徐夫人终是无法,微声将实情告知。


    徐幼微听完,气得面色发白、手脚发凉。


    徐夫人不免担心,忙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又婉言劝慰:“心里有数了,来日就知道该怎么行事了。再生气,也只当不知情吧,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徐幼微轻声说:“我晓得。”


    盘桓到未时,徐幼微道辞,回程中,歪在大迎枕上眯了一小觉。回到孟府,更衣后,去见太夫人。


    太夫人笑吟吟地递给她一些账目,“逢年过节时,要与各家亲友互送礼品,以中秋、春节为重。你拿回房里,瞧瞧送给各家的规格。单独誊录的,不用急着交还。”


    “这……”徐幼微有些意外。上次宴请的明细单子,她以为是婆婆让她对宾客做到心里有数,见面时不会失礼于人,眼下这是什么用意?


    太夫人笑道:“怎么?做了我半个闺女,不肯帮我理事?我可不准你偷闲躲懒。”


    徐幼微动容,走到婆婆身边,携了她的手臂。


    太夫人抚了抚她面颊,娓娓道:“你公公病故之后,那兄弟三个把控着家产,起初就问过观潮,要不要分一份给他。观潮说不稀罕,自己会赚。他的确做到了。有些产业,适合内宅的人打理,他便交给了我。再过一二年,这里里外外的事,我就交给你。眼下你精力不济,先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再好些,我手把手地教你。”


    徐幼微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依偎着婆婆,拖着长音儿唤道:“娘——”


    太夫人笑着揽了揽她肩臂,和她说体己话:“老四想让你有个好身子骨,才寻了之澄过来,到时量力而行即可。他说一不二的年月已久,不乏独断专行的时候。至于你,小事上,顺着他倒是无妨。等到接手家里家外的事,占理的事,定要有自己的主心骨。”


    是在委婉地告诫,做乖顺的妻子可以,却不可以做没准主意的孟四夫人。不然,家风不知会变成什么样,还会影响到孩子的认知。


    徐幼微想到孟观潮昨日给她摆道理的那一番话,觉得母子两个心思相仿,都盼着她逐步成长,成为心智手段也足以与夫君并肩的女子。


    都在担心,她会因为今时事情少,被疼着惯着的情形太多,从而沉沦其中,生出懈怠之心,失了本性,忘了自己的责任。


    都是一样的,目光长远。


    这般的良言,徐幼微自是谨记在心,郑重称是。


    王嬷嬷走进来,禀道:“大公子来了,有事禀明太夫人、四夫人。”


    婆媳两个俱是有些意外。太夫人道:“让他进来吧。”


    徐幼微转身坐到太师椅上。


    片刻后,孟文晖走进来,恭敬行礼,取出两份拜帖,交给王嬷嬷,解释道:“逢三小姐想拜见祖母、四婶。帖子送到三叔那边的回事处,总被退回。因此,我就代她直接送到您二位面前,讨个准话。”


    府里有两个回事处,一个归打理庶务的三老爷管,一个归四房管。常来常往的人,不消几次便摸出规律,造访孟府不同于面见太傅,若见后者,帖子直接送到四房的下人手里就行。


    不知情的外人,帖子自然会送到三老爷那边的回事处。这倒是无妨,三老爷过目之后,径自派人送到四房那边。像这次直接退回的情形,倒是非常少见。


    由此可见,三老爷也觉得孟文晖这桩姻缘是胡闹,打心底不赞同。


    太夫人笑一笑,“你也知道,中秋将至,事情多。我没空见逢三小姐。”


    相较而言,徐幼微的答复则很直接:“我也不见。于理不合。”


    逢三小姐要见她们,不外乎是通过二人恳求孟观潮,早日释放逢舟。但是,明面上,孟府主持中馈的是大夫人,逢三小姐来日要做的也是大夫人的儿媳妇,绕过未来婆婆来见她们,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算谁的?


    孟文晖似是早已料到,无一丝失望,称是行礼离去。


    太夫人笑吟吟地凝了幼微一眼,很满意的样子。


    徐幼微又盘桓一阵,回了卿云斋,得知林漪在小书房看画册,便不打扰,坐在东次间临窗的大炕上打络子。


    孟观潮做的七块玉牌,都要配上最结实的丝线、好看的络子。


    手里忙碌着,脑子也不得闲。


    如今的逢三小姐,便是前世的她与徐府,不曾打听孟府旧事、发现蹊跷,以为孟府与孟观潮的权势是一回事,只要嫁入孟府,孟观潮便会因着亲人情分,予以照拂。


    在前世,孟观潮的确那么做了,让徐府多了十来年安稳。


    彼时的孟文晖,自成婚当晚就开始打怵,说要怎样,才能让徐家走出困境。


    她想的是,不论是大老爷还是四老爷,出手斡旋一番,便能办到。


    随后的日子,没有新婚燕尔,孟文晖越来越烦躁,她越来越提心吊胆。


    一次请安时,大老爷说,徐家的事,你不知根由,实在是棘手。


    她知道棘手,但是仍然相信,以孟府的地位,断然不会让姻亲落魄。


    她和孟文晖俱是心绪焦躁,微末小事上,便开始磕磕碰碰。他说她不够敦厚柔和,她则开始怀疑,他所有的山盟海誓都是信口一说。


    一个多月后,父亲二叔官复原职,只有祖父不能再返回官场。


    她已经知足,对大老爷、大夫人感恩戴德,夫妻两个脸不红心不跳地全然接受。


    要在一年之后,与孟文晖关系恶劣之至,一次为了徐家的事起了争执,他说,真不明白小叔当初是怎么想的,解徐家的困局干嘛?长房哪个求他了不成?


    她震惊,却仍是没完全转过弯儿,只当孟观潮是为了家族颜面着想,便主动出手。念及他那时并不在帝京,促成此事,定然花费了太多心血,对他除了惯有的惧怕,便多了一份敬重。


    一次去太夫人房里请安,恰好只有母子两个在说话,便郑重行礼道谢。


    他坐在太师椅上,离她有一段距离。


    她感觉得到,他望着自己,却不应声。


    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声音轻,他没听清,便大着胆子望向他。


    刚对上她视线,他便错转视线,敛目瞧着手里的茶盏,语气淡淡的:“应该的。”


    应该的。


    应该的么?


    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徐幼微打络子的手停了停,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但很快就打起精神来。


    他不希望她记挂以往的事,不要她的亏欠。她目前如何也做不到,好在这并不妨碍她惜取今时今日.


    孟观潮回到府中,常洛在等。两个人到外书房说话。


    常洛有事相求:“我媳妇儿家里,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上赶着找我做生意的,你也知道,手脚都不大干净。”


    “明白了。”孟观潮当即在笺纸上写下两个名字,取出自己一张名帖,“拿着我的名帖去找,那边就知道是我有意牵线,定会满口应下。”他和原冲连续给了锦衣卫两件私活儿,该有所表示。


    常洛喜上眉梢,笑着道谢。


    孟观潮叮嘱道:“告诉你老丈人,别心急,别欺负人。欺负人也没用,都是清白的商贾,不吃那一套。”


    “明白!我们怎么敢给你脸上抹黑。”再次道谢之后,当即告辞离开。


    孟观潮送他到门外,望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常洛也是宠妻子的人,从而对岳父家百般讨好,那个路数,不是他能认可的。当然,常洛也不认可他对待徐家的方式。


    说不清对错的事,也只是偶尔相互调侃两句。


    他回到卿云斋,幼微笑盈盈迎上来,帮他洗漱更衣。


    换衣服的时候,他瞥见她颈间多了一条细细的红色链子,伸手挑出来,见末端缀着一块玉牌。


    徐幼微笑说:“这链子不结实,我在做新的了。”


    他给她把玉牌放回衣领内,笑眉笑眼地亲了她一下。随后,两个人带上林漪,一起去后园看逐风,待到折回来,恰好是去请安的时辰。


    三个人陪太夫人用完饭,回到卿云斋,林漪脚步欢快地跑回厢房,找一本《山海经》。


    李嬷嬷交给孟观潮一摞帖子。


    孟观潮一面看一面示下,期间选出几份,递给幼微。


    徐幼微看过,知道是宴请时见过的几位夫人太太送来的帖子、请柬,其中包括常夫人、原四夫人,都知道过节前忙碌,询问的是中秋之后能否前来或是赴宴。


    这份周到,是因尚不熟稔,更因孟府的门槛太高。


    徐幼微斟酌着,见时间并不冲突,便一概应下,让李嬷嬷去传话。


    那场宴请,是孟观潮认女儿,更是孟四夫人见好之后现诸人前,不需想也知道,日后迎来送往是寻常事。


    徐幼微对孟观潮说:“等李小姐过来,我得跟她好生商量一番,安排好时间。”


    “好说。”孟观潮说道,“除了休沐,她白日都在,你安排好自己的时间就行,余下的时间,她可以顺道教林漪。六岁了,本就该启蒙了,一事不烦二主。”


    徐幼微不由得笑了,“还是等我问过她再说吧?”关乎孩子,李之澄若是碍于情面勉强应下,并无益处。


    孟观潮想一想,知道自己犯了老毛病,笑,“也是。你看着办吧。”停一停,又道,“房里的事,打今儿起,就全交给你了。”


    徐幼微一愣,随后说好,“尽力而为。为难的事,我去请教娘。”


    孟观潮哈哈一乐,“我这刚甩手不管,你就把我晾一边儿了。”


    “不然怎么办啊?”徐幼微笑道,“总不好动辄让你为小事费心。”


    他心里熨帖得很,笑得神采飞扬,俊美出奇的面容似在发光。


    片刻后,慎宇来禀:“苗尚书、原五爷和兵部左右侍郎来了,找您议事。”


    孟观潮说道:“先请人到书房喝茶,我马上到。”待慎宇退下,抱了抱幼微,“今夜不能回来了,你和林漪早些睡。”


    徐幼微知道,西北漠北相关的事,正在紧要关头,“放心,我给林漪讲故事。”


    孟观潮走出正屋,到东厢房跟女儿交代了去向,才去了外院。


    之后,林漪抱着《山海经》去了正屋。


    母女两个坐在寝室外间的大炕上,林漪打开山海经,翻到有书签的一页,“娘亲,该讲这个故事了。”


    徐幼微看了看,见是自己熟知的故事,便用白话娓娓道来。讲故事的方式,完全是跟孟观潮学会的——父母给自己讲故事的情形,早已忘却。


    林漪跪坐在炕桌前,小手托着下巴,忽闪着大眼睛,认真聆听。


    讲了几个故事,徐幼微挑拣着书中简单的字,告诉林漪读音和意思。


    林漪对此的兴致几乎胜过听故事,反复默念,又请教母亲笔画顺序,随后,白嫩嫩的小手在炕桌上描画,直到熟记于心。


    很容易的,就教会了女儿五个字。徐幼微点到为止,“暂时先学这些,明日能熟记的话,我再继续教你。”


    “好。”林漪乖乖地点头,瞧着天色不早了,懂事地道,“娘亲该歇息了。我回房之后,在纸上习练一阵,就也睡了。”


    “真乖。”徐幼微笑着亲了亲她的小脸儿。


    林漪搂着她起了会儿腻,由新竹服侍着下地回房去。


    徐幼微沐浴歇下。


    当夜,正如孟观潮估计的那样,整夜都在议事,天亮才回房,和幼微用过早膳,又该去宫里了。


    徐幼微打心底不落忍,瞧着他瘦削挺拔的身形、面部锐利的线条,想着他恐怕这辈子都领略不到心宽体胖的滋味。


    孟观潮却是习以为常,没事人一样地出门了。


    这天,徐明微过来时告诉幼微,已经找宁夫人讨了个方子,午后离开时,到太夫人房里辞行。明日一早,她就得回婆家。


    太夫人叮嘱一番,邀请她何时得闲了,便来孟府小住几日,又亲自送到垂花门。


    晚间,孟观潮和原冲去了苗维家中,戌时左右才回来。


    徐幼微刚躺下,他去盥洗室之前,笑说:“太后要见你,明日我们一道进宫。”


    徐幼微立时睡意全消。


    前世孟文晖在成婚之后,到五城兵马司行走,她因此得了诰命,得以进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对大夫人都是淡淡的,更别提她了,彼此之间,一句交谈也无。


    她对太后最深的印象,是不亚于噩梦的那件事。


    事情要一步一步来,她如今没法子探究孟观潮为何险些掐死太后,该在意的是明日断然不能应对不当,惹得太后不悦。


    于是,她眼巴巴地等着孟观潮回来歇下,问道:“太后的性情,是怎样的?有没有什么忌讳?我该注意些什么?”


    孟观潮就笑,“太后再随和不过,你越跟她没心没肺的,她越高兴。”


    “……”徐幼微无语得很,“那是对你,我可是初次进宫拜见。”


    孟观潮思忖片刻,“问你什么,照实回答。她不喜一句话绕八个弯儿的人,尤其不喜刻意恭维她的。言行间不卑不亢就好。”又神色认真地安抚她,“之前我说的都是真的,她最好应承。投缘的话,她少不得要你进宫说说话;不投缘更好,进宫又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儿。说到底,她又不干政,只是在宫里主持中馈的人。”


    徐幼微又是一阵语凝,继而笑了,“知道了。我家太傅不需瞧任何人的脸色,我也跟着沾光。我只是想着,太后皇上对娘和你一向很好,全然是当亲戚走动着,自是不想失礼。能往好处做的事,就该用心些。”


    孟观潮一笑,“明白。”转身熄了灯。


    徐幼微蹭到他怀里。


    孟观潮却说:“你可别招惹我,不然我收拾你到天亮。”


    “什么人啊。”徐幼微啼笑皆非,“好像我是小地痞,要调戏你似的。”


    他也笑了,“以为你忘了算计着日子。”


    “怎么会。”徐幼微亲了他一下,“你说过,抱着睡也特别舒坦。”


    “的确是。”他把脸埋进她颈窝,深深呼吸她身上清浅好闻的香气,然后双唇摩挲着她的唇,“等到下旬,就能喂我家小猫了。饿几天而已,忍一忍。”


    “闭嘴。好像我欲/求不满似的。”


    “那又不是坏事,时候对了,你玩儿了命地缠着我,我也愿意伺候。……”


    徐幼微咬住他的唇。


    他的手到了她腋下,呵她的痒。


    徐幼微立时松了口,笑着躲闪。


    夫妻两个嘻嘻哈哈地闹了好一阵。末了,她又依偎到他怀里,“昨晚你就没合眼,我们早点儿睡吧。”


    “嗯。”他吻了吻她额头,寻到她的手,松松握住。


    转过天来,徐幼微按品大妆,与孟观潮一同进宫,之后她去了慈宁宫,他去了南书房。


    太后穿着常服,端坐在偏殿的三围罗汉床上,瞧见徐幼微,打量片刻,不自觉地笑了。


    徐幼微走上前去,遵循着礼仪行礼问安。


    “免礼。”太后吩咐宫人,“赐座,上茶。”


    徐幼微行礼谢座,继而半坐在太后近前的椅子上。


    “本该早些见你的,可是夏日对星象起了兴致,不免日夜颠倒,不知不觉的成了习惯。”太后说了至今才召见的理由,便语带关切地问,“你如今怎样了?”


    徐幼微起身回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已经大好,只是底子差,有些虚弱,还需调理一段时日。”


    “快坐下。不要讲那些虚礼。”太后笑着示意她落座,“真的不需与我见外。皇上前不久不是才去卿云斋串门?”


    徐幼微微笑着称是落座,“当日府中有宴请,臣妾唯恐下人服侍不周,担心皇上败兴而归。”


    “没有的事。放心。”太后安抚地一笑,“皇上回来之后,高兴得什么似的,很喜欢你和林漪。前几日一同用晚膳,问我怎么还不见他的四婶婶。我那时还日夜颠倒着呢,总不好让你大晚上的进宫。”


    至此刻,徐幼微已经可以确定,不管是为了什么缘故,太后压根儿就没与自己端架子的打算,一颗心全然落地,便眼含关切地问:“那么,太后娘娘如今可调整过来了?”有些担心,对方强撑着见自己,要是那样,便要早些告退。


    “调整过来了。”太后笑道,“也没别的法子好想,生生熬了一夜一日,再到晚间,倒头就睡。”


    徐幼微莞尔,“听着就辛苦得很。”


    “难得有点儿喜好,想想倒也值当。”太后目光诚挚地望着幼微,“你的病情,我也向太医打听过几句。见好到如今,出的是非却不少,可还应付得来?”


    徐幼微感激地一笑,“太夫人待人极好,处处护着臣妾,并无觉着辛苦的时候。”这是实话。至于孟观潮,若是主动提及,难免给人轻浮之感。


    “那就好。”太后说,“桂花、菊花开得正好。若是不累,去看看?就在这慈宁宫里的花园走走。”


    徐幼微自是说不累,先一步起身,退到一旁。


    “几步的路,走过去就好。”


    走在花园中,两女子倒是不愁没有话题。


    徐幼微嫁妆中的书籍里,有两本关乎星象的古籍,主动提出献给太后。她对星象并无兴趣,与其留在手中闲置,不如送给太后。


    太后很是高兴,因知晓宁家二老与幼微的师徒关系,就问她是否也通医术。


    徐幼微汗颜,照实说只会照方子抓药煎药,“……只记得一些常用的方子。好些能入药的花草,见了根本不识得,只知道它们做成药材的样子。”


    太后的笑容没了矜持,现出本有的活泼甜美,“宁夫人瞧着你不上火么?”


    徐幼微笑道:“上火的,可臣妾实在没有学医的脑子,只好耍赖,说学的东西不少了。”


    太后又一次忍俊不禁,“可不就是。”


    不知不觉的,两个人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这才回了正殿,又叙谈一阵,太后笑道:“日后,我少不得让你得空就来宫里坐坐,闲话家常。今日便不留你了,累着你,皇上就先不答应了。”


    徐幼微称是,起身告退。


    宫人一路毕恭毕敬地引路,更曾两次询问要不要歇息片刻。徐幼微心领了好意,笑说不用,到了宫门口,给了宫人一个放着银票的荷包。


    回到孟府,徐幼微换上家常穿戴,去找太夫人,大致说了面见太后的情形,让婆婆放心。


    太夫人听完,颔首道:“太后的确很随和,但也分人。”


    徐幼微轻声道:“毕竟是太后之尊,不论如何,我也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


    太夫人目露欣赏,“正是如此。”


    下午,徐幼微找出那两本星象古籍,仔细检查之后,唤来谨言,让他安排人送到慈宁宫,“太后知情。”


    谨言当即着手去办。


    第二日就是中秋节,命妇进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太后全当这种事是走过场,与太夫人、徐幼微说笑一阵之后,便显得漫不经心的,没过多久,吩咐命妇告退。


    当日下午,远在外地的大老爷的家书送至,是给三老爷的。


    随后,宫里的赏赐送至。


    当晚,孟家人齐聚在太夫人房里,一同用团圆饭。


    饭后,各自回房。


    四房三个人留下来陪太夫人,在院中赏月,桌上摆着美酒、月饼、水果。


    林漪心细,问:“爹爹,您从吃饭到现在,都没碰过月饼诶。”


    孟观潮笑说:“不爱吃。”


    “那是怎么回事啊?”林漪皱着小眉头,很费解的样子。


    徐幼微望向太夫人。


    太夫人笑,“一直如此,怎样的口味也不肯碰。”


    徐幼微就猜测:“对月饼有偏见?”


    太夫人和林漪俱是笑得不轻。


    孟观潮喝了一口酒,笑笑地凝了幼微一眼。


    过了一阵子,三老爷去而复返,找孟观潮商量事情。


    孟观潮和他一起去了外书房。


    三老爷取出一个名单:“家里几个孩子都到了议婚的年纪。这是我们商量之后选的一些门第,你看看,有不合适的,我们就略去。”


    孟观潮看了看,也不客气,用笔划掉几家,交还给三老爷。


    三老爷说起另一件事:“大哥在信中说,文晖就要成亲了,该给他安排个差事了。”


    孟观潮说:“不安排。”


    “那么,大哥二哥帮他安排的话——”


    “不行。”


    三老爷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你这样,就不是处理事情的态度。为何?孟家长房长子,年纪不小了,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深得先帝器重。”


    孟观潮微笑,“强词夺理。”


    “大哥说这事情务必在文晖成亲之前办妥。”三老爷替长兄放低了身段,“你随意给文晖个差事,面子上过得去就行。总不能让外人说,你孟观潮的侄子一无是处。”


    孟观潮重复之前说过的话:“不安排。不行。”


    三老爷看住他,“若是如此,只能让文晖更加记恨你。”


    “他爹、他二叔、他三叔盼着我死,不是一年两年,我会在乎他是否记恨?”孟观潮笑笑的,“我原本以为,老大会让我给你安排个差事。你在文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考中举人。中了同进士是哪一年来着。”


    三老爷的眼神微不可见地变了变,“你这话可有些听头。”


    孟观潮牵了牵唇,“庙堂要用的是人才,怎可滥竽充数。你大抵是倒霉鬼投胎转世,论才华,胜过老大老二,偏偏他们就让你辞官留在家中,打理庶务。那是屈才,也是赶鸭子上架。”


    三老爷语气凉凉的:“过奖了。”


    “你心里是不是在说,如果我安生些,那么,留在家中的便是我?”


    三老爷一笑,“我这么想,也没错吧?”


    “没错。”孟观潮笑笑的,“就该这么想,因为只要老大老二还在,只要我还在,你就要闷在家里,到死。”


    三老爷唇角的笑意犹在,目光却变得森冷。


    孟观潮也仍是笑笑的,泰然自若地迎上他视线,周身却有了肃杀之气。


    人前的谈笑风生,是给小辈人看的。


    这才是他们真实的相处情形。


    从不会,也不需要掩饰盘旋在心头多年的杀意。


    只是,今日孟观潮的一番言辞,出乎三老爷预料:居然用离间计,有意往他心窝捅刀子。而这背后的用意,又是什么?


    “试探而已。”孟观潮说,“看看你的软肋有没有变,看看你们的手足情分是否依旧,再看看你的杀意是否消减。”


    引得三老爷一惊,气势顿减,移开视线,站起身来,“文晖的事,没得商量。”


    孟观潮嗯了一声,“跟他说,我在一日,他就在家中闷一日,永无踏入官场的可能。不妨跟着你打理庶务。孟府家业,还是该由长房把持。”


    三言两语,却用到了激将法、离间计。三老爷气笑了,“果然是不世出的名将,什么事都能用到兵法。”


    “万事相通。”


    “受教了。”三老爷起身离开,出门之后,不再压抑情绪,脸色铁青。


    孟观潮又安排了一些事情才回内宅。太夫人和林漪已经歇下,徐幼微则舍不得睡,站在正屋院中,赏看空中明月。


    孟观潮遣了服侍在廊间的下人,走到她身边。


    徐幼微随口问道:“三老爷为何事找你?”


    孟观潮也不瞒她。


    徐幼微听了,比照着孟文晖前世今生的际遇,压下千头万绪之后,转头看住他,目光温柔似水。


    ☆、第 036 章


    孟观潮察觉到, 笑问:“怎么了?”


    “好看。”徐幼微轻声说, “特别好看。”


    他睨着她。


    徐幼微权当没看到,“到小花厅那边坐坐?”


    孟观潮颔首。转过月洞门,到了后面一进院落, 见院中放了桌椅, 桌上摆着水果、酒壶、酒盅和四色干果。


    这次, 徐幼微摆手遣了下人, 对他说:“你不吃月饼, 就没准备。”


    “在等我?”孟观潮问道。


    “嗯。”徐幼微笑道, “这是我清清醒醒的,和你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孟观潮的心弦似被猫爪爪轻柔的碰了一下,痒痒的, 之后就是暖暖的。那感受, 舒服极了。


    走到桌前,徐幼微斟酒,“我想和你喝一点酒,可以么?”


    孟观潮看一眼那两个八钱的小酒盅,说可以。随后,将椅子拎到她座椅一旁。


    徐幼微只是笑一笑。


    酒是陈年梨花白,甘醇馥郁。


    “酒量如何?”孟观潮问。


    徐幼微落座, “很一般。以前长辈过寿的时候,和手足一起敬酒,凑热闹喝过几次。”


    两人同时端起酒盅,碰了碰, 一饮而尽。


    这一次,是孟观潮斟酒,酒杯满了,不急着喝,握了幼微的手。


    徐幼微与他闲聊,“到底为什么不爱吃月饼?”


    “就是不合口,什么馅儿的,都觉得味道奇怪。”他身形向她那边倾斜,换了个闲散的坐姿,“大概是皮儿不对,或者是我这个人不对。”


    徐幼微转头看着他笑,“这算不算挑食?”


    “又不打紧。”孟观潮转头打量着她。


    月光下,浅紫色衣衫映衬着她灵动的明眸、如花的笑靥,而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比起以往,多了三分温柔。


    “小五。”他唤她。


    “嗯?”


    “没什么。”真没什么,只是心怀缱绻,不自觉地唤她。


    徐幼微微笑着,与他十指相扣。


    孟观潮这才顾上说起她见太后的事:“娘说去宫里请安的时候,看得出,太后娘娘是真的与你投缘。”


    “或许是不愁话题的缘故吧。”徐幼微说,“太后娘娘知晓师父师母不少轶事,给我讲了许多,也很好奇我拜师之后的情形。”


    “我也好奇。”他说。


    徐幼微嫣然一笑,“若是对你,就得说实话了。”


    孟观潮莞尔,“更好奇了。”


    徐幼微语声柔和,语速轻缓:“起初,爹娘觉着得我资质尚可,一门心思要给我请一位名师。


    “带我见师父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师父考了我一些题,我都答出来了。师母当时很高兴的样子,把我抱在怀里,和师父一起跟我闲聊。说的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爹娘带我回家的时候,特别高兴。到家之后,忙这忙那,说要我拜师,就是之前见过的那对夫妇。


    “我想,拜师就拜师,记下了那些规矩,认真习练。


    “拜师当日,师父家里去了好多人,听人说我是师父师母这些年正式收下的唯一的女孩子,还挺高兴的。


    “——你说我那时多傻?压根儿没想到,拜师之后就要到师父跟前学艺。


    “所以,当天回家,娘亲跟我说,第二日起,每日去师父家中,一早去,傍晚回,要我用心读书。我听了,差点儿就哭了。


    “那时候不是小么?一个宅邸的花园,对我来说都是特别大的地方,出去串门,总觉得路好远,是出远门。徐家和宁府离的可不近,马车要走一个时辰。


    “第二日一早,我就装病,可是没用,到底是被爹娘哄着带着书箱上了马车。


    “到了师父家里,被安置在单独的一个小学堂,上课的只有我一个。


    “师父给我讲课,时间越久,我越想家。那是我第一次不在家里,独自面对一个还不熟稔的长辈。


    “挺没出息的。


    “师父布置了功课,去了男学生那边的学堂。


    “我一边做功课,一边琢磨,要不要这就跑回家。后来狠了狠心,走出学堂,唤上在门外等着的丫鬟,撒腿就跑。”


    听到这儿,孟观潮忍不住轻笑出声,“跑掉没有?”


    徐幼微也笑,“可丢脸了。我不认得路——到了垂花门,就要改乘青帷小油车,下车之后,又有引路的丫鬟带着走了许久。丫鬟也不认路,她看我走路都心不在焉的,总担心我摔倒,就也没记下路线。


    “遇见宁府的下人,被问起,不敢说实话,只说没事。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好一阵,累坏了,又饿又渴。


    “于是认头了,找了一名宁府的下人,让她带我和丫鬟回了小学堂。一边做功课,一边抹眼泪。


    “师父回来,瞧见我那个样子,笑眯眯的,摸了摸我的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唤书童给我送来一块枣泥糕,一杯温水。


    “师父家里的点心特别好吃,我那时又特别喜欢吃甜食……一边吃还一边跟自己说,好吧,看在点心的份儿上,今儿就不想法子跑了。”


    孟观潮哈哈地笑起来,“后来呢?”


    徐幼微笑着,“到午间,师母和我一起用饭,特别慈爱,我更踏实了一些。


    “到下午,上课间隙,师父又让书童给了我一碟子点心、一杯温水。


    “我要回家的时候,师父师母一起牵着我的手,送我上了马车。


    “回到家里,长辈手足都把我一通夸。小么,虚荣,就想,再去一天,明天不夸我了,我再找辙不去。


    “一天一天的,我被师父家中的点心收买了。师父看得出来,跟我说,早一些做完功课,就能早一些吃到点心。


    “没出俩月,我偶尔就不想回家了,赖在宁府,和师母一起睡。”


    孟观潮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面颊,“原来是天生的小馋猫。”


    徐幼微抿着嘴笑,用空闲的手端起酒盅,示意他。


    两人又喝了一盅酒。


    “你这些趣事,足够宁老爷子笑几十年了吧?”孟观潮眉宇间尽是笑意。那样的幼微,懵懂、天真,有点儿怂,还有点儿小虚荣——太可爱。


    “嗯,动不动就提起。”徐幼微道,“可是,如何也比不得你啊。你在先帝跟前儿当差前后的事,太后娘娘跟我说了一些。太傅大人,亲自跟我说说?”


    “她说我什么了?”孟观潮这会儿只关心这一点。


    徐幼微不自觉地现出与有荣焉的神色,“太后娘娘说,孟观潮十二三岁的时候,是京城响当当的小才子,诗词制艺正统学问偏门学问,都不在话下。当时的状元郎不相信功勋子弟有真才实学,不过是人们碍于门第捧夸,呼朋唤友地找你比试。结果,输得很难看。了不起啊。”她看住他,眸子灿若星辰。


    孟观潮纠正道:“说过头了,五局三胜,他赢了两局。如今此人已是太原知府,是个人才。”


    “可是太后娘娘说,最后一局是你故意让他的。了解你的人都看得出。”


    “那些有什么用?”孟观潮避重就轻,笑道,“肚子里有墨水儿是好事,但仕途并不完全靠那些。再说了,那时候的孟观潮,已鲜少有人记得,如今人们只知道我是个狠辣跋扈的武夫。”


    “你没想让人记得而已。”徐幼微笃定这一点,又问,“那时才华横溢,却怎么进了金吾卫?”


    孟观潮和声道:“父亲在当时,有过让我考取功名的打算。但是,我四处撒野,锋芒太盛,先帝听说了一些,就让我进宫,考我的身手。随后告诉父亲,不妨推荐我到金吾卫行走,那边有个指挥佥事的缺。


    “父亲算了算账,就遵从了先帝的吩咐。


    “你想啊,怎么样的人,考取功名都不敢说十拿九稳,就算一定能中,也需要花费好几年时间,之后又要到翰林院熬资历。


    “而到金吾卫,只要脑子灵一些,眼力见儿好一些,兴许三五年就熬出头。况且,在天子近前行走,本身就已让人高看一眼。


    “至于我,打算则是到军中效力,用军功出人头地。那时就想,先帝好战,何时有战事,再不济,我请命随军征战,他总不会不准。就这么着,进宫当差了。


    “有一阵,我那日子是真受罪。


    “先帝见我跟什么人打架都没输过,就没再考过我的身手,开始变着法子考各类学问。挺多时候,他与重臣议事,我们这些有品级的侍卫就在近前,听得清清楚楚。


    “先帝总是用实例考我。我就学着那些重臣的腔调,张嘴道家有云,闭嘴儒家有云。并不知道,先帝最烦人这么答话。


    “没两次,他就跟我吹胡子瞪眼的,说你再跟我云来云去的,就给我滚。


    “我其实也生气:打量我愿意那么说话不成?又想,怎么别人行,我就不行?看我不顺眼故意发作?要不我真滚了算了。”


    徐幼微笑不可支。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把她抱到自己这边,安置在膝上。


    “接着说啊。”徐幼微勾着他肩臂,催促道。


    孟观潮继续道:“我杵在那儿想这想那的,先帝气乐了,说只是私底下说话,别照本宣科那些陈词滥调。


    “我这才回过劲儿来,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再引经据典。


    “也是脾气对路吧,没多久,先帝就让我任职金吾卫指挥使,走哪儿都带着我,有什么棘手的事,总会问问我的看法。


    “我跟他学到了用人之道,眼界更为开阔,他则能从我这儿换个角度看待事情。


    “到用兵的时候……”他说到这儿,扬了扬眉,神采飞扬的,“征战半年后,他就得跟我学用兵之道了,我也完全确定,最擅长的到底是什么。”


    徐幼微近距离地看着他,悄声问:“这儿还有下人么?”


    孟观潮侧耳聆听,“没有。怎么?”


    “我要占你的便宜。”徐幼微趋近他容颜,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他自己不会知道,这时候的他,有多耀目,有多迷人眼。


    孟观潮的唇角上扬,抬手扣住她颈子,不允她离开,加深这亲吻。


    良久,缠缠绵绵,无限缱绻。


    这一晚,伴着明月清辉、几盅美酒,夫妻两个说了很多很多话,话题不离过往中的趣事,笑声不断。


    她切切实实地对他心动,起码有一些喜欢他了。


    他看得出,感受的到。


    她不说,他也不问。


    不需要的。


    她对他的感情,太过复杂,而他要的,是全心全意的爱恋。所以,不心急.


    八月十六,辰时,李之澄来到孟府。


    徐幼微不敢怠慢,请她到小书房,态度诚挚地与她商量细枝末节:“先生也知道,我不乏迎来送往的时候,这时间如何安排比较好?”


    李之澄想了想,“你看这样行不行,每日上午学些东西,下午用来会客,或是陪长辈和孩子。而且下午我也在孟府,实在没事,随时可以找我。”


    徐幼微当即点头,“可以。”先前几份帖子,说的相见的时间恰好都在下午。内宅女子,各个相同,便是只守着夫君过自己的小日子,房里也有不少事,上午大多要用来示下。除非很熟稔,才不用计较那些,随时登门。


    李之澄微笑,“太傅的意思是先教你骑马、马术,今日是第一日,先看看马、场地就好,我也得先熟悉一下环境。”


    “先生说的是。后园中已经收拾出一个小院儿,先生休息的时候,到那里就行。”徐幼微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小女林漪已到启蒙的年龄,能不能见见她?若是觉得资质尚可,那我们就一事不烦二主;若是相反,我们再请别家。”


    李之澄颔首,“好啊,我先见见人。”


    徐幼微亲自去厢房唤林漪,边走边叮嘱:“那位长辈是爹爹的友人,宴请那日没能来,今日想见见你,跟你说说话。她人很和蔼,我又临时有点事情,就不陪你了。可以么?”并没提及启蒙的事。若是不成,会让孩子空欢喜一场。


    “可以的。”林漪笑说。


    徐幼微送她到门口,便走到厅堂门口,站在廊间,静心等待。她盘算着,若是不行,便去求师父师母。


    两位老人家近年来已鲜少收徒,过着养花种草、琴棋书画相伴的悠闲时日。只一个小徒弟,带着并不辛苦。


    她没想到的是,李之澄与林漪居然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期间,在房里侍奉茶点的侍书走出来,笑盈盈地对她点头示意。


    徐幼微喜出望外。


    过了一阵子,李之澄牵着林漪的小手走出小书房,随即将之抱起来,对幼微颔首一笑,“这学生,我收了。”又问林漪,“愿意么?”


    林漪却转头望向母亲,见她点头,才欢天喜地地说:“愿意。”


    “好乖啊。”这细节非但没让李之澄不悦,反倒对幼微又添一份好感:太傅认女儿的事,谁想不听说也不行,时日不长,孩子对幼微已是打心底地尊重且依赖。


    太夫人得到消息,午间亲自出面款待李之澄,与幼微、林漪一起用饭。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第二日,徐幼微开始学骑马。


    只半天光景,便累得不轻——在当时倒没觉得怎样,甚至兴致盎然,可是到了晚上,沐浴后歇下,就觉得双腿不是自己的了。


    孟观潮回来,听她说了,边笑边给她按揉双腿,“你可不能打退堂鼓,三五日就习惯了。”


    “不会的。”徐幼微有气无力的,“林漪知晓这件事,我怎么能让她看着我半途而废。”


    孟观潮忙里偷闲,亲了她一下,“小猫,你是个好母亲。”


    徐幼微摸了摸他的下巴,“不为我,你也不会认林漪。”事情是她引起的,一直被数落想一出是一出的却是他。


    “孩子么,管她谁家的,只要投缘,能带着就带着。”


    “话可不能这么说。”徐幼微笑起来,“我们要是再来一回,长辈们是断然不肯容着了,少不得一并数落。说你要疯了,说我心宽到缺心眼儿了。”


    引得孟观潮笑了好一阵.


    至八月下旬,西北漠北诸事落定:交涉之后,漠北安营扎寨,按兵不动,随行的使臣在朗坤手中一支精兵的护送下赶赴帝京;


    罗世元赶赴西北,与朗坤一起替换下先前的两位总兵;


    那两个滋事的总兵,带着亲笔书写的请罪折子,由锦衣卫押赴帝京。


    漠北使臣来到帝京,皇帝接见,在宫中设宴。孟观潮寻了个由头避开了。


    使臣提出的第一个条件是:不见贵国太傅,绝不会与他面对面谈判。


    皇帝乍一听,恼了,随后就回过味儿来:漠北视太傅为用杀戮羞辱过他们的仇人,加之先前使臣到来的时候,太傅的嘴巴太毒,明明能谈成的事情也能搅黄。


    使臣提出这条件,意味的是这次有绝对的诚意,未尽之语是,都到这份儿上了,就别再让你们太傅气我们了。


    想通之后,皇帝就笑了,心说我的太傅也没想搭理你们,我更不愿意让他陪着你们磨叽。


    其后,皇帝与孟观潮商议之后,指派苗维、原冲接洽使臣。终归是互惠互利的事,事情进展的十分顺利,没两日便谈妥,使臣欢天喜地地离开。


    使臣离开帝京第三日,漠北撤兵。


    皇帝与百官俱是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在这一年,此事算得一件大事,囊括的事情实在不少。


    孟观潮却是不动声色,着手收拾西北那两名罪臣,命锦衣卫协助刑部。


    于是,人们都知道,这次又要死一小片人了:但凡太傅亲自发话追究的案子,便要彻查到底,与两名罪臣有牵扯的大小官员,都要按律获罪。


    反过来想,这事情必须得这么办。杀鸡儆猴。谁再嚷嚷着清君侧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苗维随着孟观潮忙碌起来,要筛选出人选,以备来日补缺。见到孟观潮,总少不得一通数落亦或抱怨。


    孟观潮就笑说,随你怎样,抓紧把事儿办妥就行.


    八月二十三,孟观潮回府之后,常洛和原冲来找他。前者愁眉苦脸,有事,原冲则只是闷得慌,来找好兄弟喝几杯。


    三个人在外书房落座,原冲对常洛道:“有事儿赶紧说,别耽误我跟观潮喝酒。”


    常洛望着孟观潮,硬着头皮道:“前些日子,我办错了一件事,但是见你太忙,肝火旺盛,就一直没敢不打自招。”


    孟观潮道:“直说。”


    常洛挠了挠额头,吞吞吐吐的:“我媳妇儿一个堂弟,想进锦衣卫。我岳父瞧着他心诚,有一回跟我喝酒的时候,好说歹说,让我成全他。我当时喝高了,就应下了,还许了小旗的职位。


    “结果……那人实在不是块料。这几日,可哪儿打着我的幌子招摇,我名头不好使了,就用你的名头唬人。


    “换个人,我早撵走了,但是吧……这事儿是我岳父张罗的,我要是发话,他肯定觉得面上无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跟我肯定也得生分起来。


    “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孟观潮微微蹙眉,“别兜圈子行么?”


    常洛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太傅兼任上十二卫统领,是我的上峰,这事儿,你能不能出面发句话?”


    原冲没好气,“你惹的祸,凭什么让观潮给你收拾烂摊子?真不是东西。”


    “这不是没法子了么……”


    孟观潮一笑,“德行。好说。”


    常洛立时双眼一亮,“你要是得空的话,这就去把人撵了吧?我随意给他指派了一个差事,让他在东大街盯着一个人。”


    “成。你运气好,今儿我愿意动弹。”孟观潮站起身来,一面大步流星往外走,一面对原冲道,“喝酒不急,我去去就回。”


    原冲懒洋洋地坐在太师椅上,瞅着常洛运气,过了一会儿,拿起手边一个苹果,恶狠狠砸过去,“混帐东西!”


    常洛怎么可能吃这种亏,抬手接住苹果,理亏地笑。


    原冲犹不解气,“仗着他对亲友好,你就使唤他吧。哪天我看不下去了,咔嚓了你那个岳父。”


    常洛的颈子立时一梗。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孟观潮回来了,走到书房正中,看着常洛,面无表情。


    常洛站起来,赔着笑,“气着了吧这是?”


    孟观潮用力按了按眉心,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怎么回事儿啊?”原冲坐直了,好奇地问。


    “服气了。”孟观潮坐到一张椅子上,笑了,却分明是气乐了。


    原冲望向跟着进门的谨言,扬了扬下巴,“谨言,你说,让我开开眼界。”


    谨言不吱声,望向孟观潮。


    “兔崽子,快说。”原冲笑着训斥,“都把你家四老爷气成这样儿了,为什么不替他诉诉苦?今儿天气又不好。”


    天气不好,阴沉沉的,观潮说不定又犯了老毛病,死扛着呢。


    谨言把末一句听到了心里,对常洛也就没好气了,不再看孟观潮,径自道:“回五爷的话,那人实在是要什么没什么。


    “市井间的无赖您见过吧?就走路一步三晃那种德行的——那人就是那个架势。


    “去盯梢,却穿着飞鱼服。也不知道是他盯着人,还是让别人盯着他。


    “而且,四老爷让小的试了试他身手,压根儿就不曾习武。小的一手指头就能戳死他。”


    原冲愕然,看住常洛。锦衣卫是什么所在?进去的除了打杂的,必须是身姿矫健身手绝佳的人——不曾习武的人,却进去了,还是小旗的职位……


    常洛已经红了脸。


    原冲追问:“之后呢?”


    谨言道:“之后,四老爷就过去了,问他姓名、出身、在办什么差事。然后亮出身份、令牌,当场把人撵了,告诉他,这辈子也别做进官场的梦了,再起那心思,都让他血溅三尺。”


    原冲毫不意外,深以为然地颔首,“就该如此。”随后看向常洛,“又多了一个恨观潮的人,满意了?”又自问自答,“没事,反正太傅债多了不愁。”


    常洛忙道:“没没没,太傅知道,我一向不是这样的,这种错,真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有二回。”


    终于消化掉火气的孟观潮出声道:“不是,我就不明白了,那路货色,你就算反悔、把人撵走又怎么了?”


    “那不是他岳父张罗的事儿么。”原冲笑着把话接过去,“那不是有你这冤大头给他收拾烂摊子么?他为什么要做有损颜面的事儿?在岳父面前理屈词穷,那不是要命的事儿么?”


    常洛无言以对。


    孟观潮凝视常洛片刻,语气漠然地唤道:“常洛。”


    “是。”


    孟观潮道:“如有下次,你就到护国寺撞钟去。我容不得公私不分的属下亦或友人。”


    “是。”常洛已是满脸通红。


    “得了,你也别脸红了。”孟观潮语气缓和下来,“该脸红的是我。”有这样的属下,错可不就在他。


    在原冲的立场看,这件事却很有些意思,越想乐子越多,他说:“常洛,这回有观潮帮你撵人,凭谁也不敢说什么,但是,别的事呢?”


    常洛忙道:“这次的事,足够我记一辈子了,我一定会长记性。”


    原冲起身,走到他近前,细细端详着。


    孟观潮看天色已晚,也站起身来,要唤原冲去花厅用饭。


    此时,原冲道:“我看是不能够了。你这种人是什么德行呢?——出了家门,我怕谁啊;见到你媳妇儿,谁怕我啊。你就说对不对吧?”


    孟观潮忍俊不禁。


    常洛讪讪的笑。


    孟观潮接话道:“你岳父那个人,眼不亮,见识短,不知道自己是谁。这样的人,你也要跟三孙子似的孝敬着、顺从着?”


    常洛就挠了挠头,“可我媳妇儿不是挺好的?我岳父对她,一向宠爱……”


    “别跟我念那些经。”孟观潮不急不缓地打断他,“我只是想提醒你,本该做女婿,却做成了孙子,孙子做久了,人也就不把你当人了。”


    “听到没?”原冲火上浇油,笑笑的,“你孝敬你媳妇儿那些事儿,我早就看不下去了。


    “这嫁娶之事,到最终,是双方点头了。我就不明白了,你欠你媳妇儿什么?怎么就成了这么低三下四的德行?


    “要是落了把柄,赶紧想辙拿回来,要是没把柄,常洛,做人行么?别让哥们儿弟兄跟着你一起上火还丢人现眼。


    “你几时见过堂堂太傅亲自发落一个小旗的事儿?事情传开来,一定还是传成太傅颐指气使嚣张跋扈,当街摆谱耍威风。


    “常大人,您行行好,让他少挨点儿骂成么?


    “你要总这样,我们就不让你锦衣卫指挥使接私活儿了,不敢了,成么?”


    他有什么不明白的,观潮对常洛的迁就甚至纡尊降贵,源于锦衣卫正在为他办的那个私活儿。


    正因此,才更气闷。


    看似插科打诨的一番话,其实已说的很重了。常洛忙敛容正色道:“太傅与原大人的教诲,下官谨记。”


    “回吧。”孟观潮说,“我得陪原五爷喝酒。”


    在平时,定会留下常洛。只是,今日出了这么一件事,他不会循例而为。


    除了原冲,他没有惯着任何友人的习惯.


    没多久,李嬷嬷就通过传话的谨言打听清楚整件事,又复述给徐幼微。


    徐幼微听了,思忖多时。


    这样的一个男人,除了他愿意迁就的人,要想不踩他有形无形中划出的线,真不是易事:接近难,维系更难。


    不是王者,却是王者。他心中的格局、谋算、计较,谁能揣摩的出?


    她轻轻叹息,随后就抛开思绪。


    斟酌那些做什么?先一步步摒除他前世的殇痛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顺其自然就好。


    无论日后与他怎样,她都能甘愿。这是确信无疑的事。


    没有谁值得谁付出一生。他已做到过。为了她。


    想到他,那俊美的容颜、昳丽的眉眼便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便让她心跳漏了半拍。


    比之平时,孟观潮与原冲并没贪杯,至戌时,原冲回府,孟观潮回了卿云斋。


    徐幼微睡眠一向很轻,被他揽入怀中的时候,就醒了,只是有些恍惚,“观潮?”


    他嗯了一声。


    她就揉了揉眼睛,“以为你今晚也不能回来呢。”近日事情繁多,他晚间不是留在六部值房,便是在家中彻夜与重臣议事,无暇回来。


    “回来了。是不是得犒劳犒劳我?”孟观潮语带笑意。


    她抿了抿唇,“就算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本事。”


    他轻笑,反身压住她,“怎么会。”


    不消片刻,就除掉了彼此束缚。


    徐幼微搂住他。这一次,并没提及要他熄了灯烛的要求——横竖也是随他心思的事,大多时候说了也没用,索性不再提。


    “小猫。”他柔柔地唤。


    “嗯。”虽然不知这称谓因何而起,但她已然习惯。那是他在情动、情浓、怜惜、愉悦时才肯唤的两个字。于他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可那缘故是什么,她并不想探寻、追究。


    他喜欢,又是最亲密时的称谓,随着他便是。


    烛光摇曳中,随着他举动,粉红色锦被在灯光下折射出层层淡淡的却悦目的光。


    之后,滑落、再滑落,再到被男子信手拎起,掷到大床一角。


    女子忍不住埋怨了:“你……不准看。”


    男子却是轻轻一笑,语声暗哑而温柔:“小猫,这是最美的。”


    那头就不吭声了,只余急促的呼吸声。


    男子在她耳畔低语:“这回事,你对你自己,或许还没我了解更多。


    “我家小猫是最美、最好的。


    “勉为其难时、高兴时、想吃饱时。都美极了。


    “为难时干涩涩生嫩嫩,让我这冷心冷肺的都心疼。


    “高兴时,像清晨时粉红的花儿,沁着含着露珠;妙不可言。


    “贪吃时,就是雨中盛放的花儿,轻微动着,湿漉漉,夺人心魂。”


    语速缓慢,动作却与之背道而驰。


    在他说话期间,她已渐渐头皮发麻再到身体酥/麻……


    “观潮……”她攀住他。


    “想了?”


    “……嗯。”


    “想我了?”


    “……嗯。”


    “要我要你?”他看着她。


    她迟疑片刻,没再回避,迎上他视线,抿一抿唇,弱弱地问:“不可以么?”


    四个字而已,让他的心都要化了。


    随后的感受,怎么说?


    欲/仙欲/死.


    同一个夜晚,同样的时辰,三老爷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躁。


    “你再跟我说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冷声说道。


    管事战战兢兢地道:“您在两个银楼、一桩船运投入的银钱,都打了水漂。眼下,那三个主事的人都已不见踪影,手下掌柜伙计也都换了新面孔。”


    三老爷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步,很久。


    可是,再久,也无法缓解心中的气闷,“怎么回事!?”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责问管事,其实,亦是在责问自己。


    管事也是一头雾水,却只能请罪,“是小的失察。”


    又过了些时候,三老爷终于恢复冷静,“说说吧,这回损了多少银钱?”


    “二十一万有余。”管事立刻回道。


    “……”三老爷不再言语,跌坐在就近的太师椅上。


    二十一万两银子,都是从公中挪用的,根本是万无一失的生意,却没想到……


    到年底结算账目的时候,这么大一个窟窿,他如何也填不上。


    再就是,三处皆如此,要说不是有人挖坑等着他跳,谁信?


    孟观潮。


    如今只有孟观潮能做到。


    三老爷忍无可忍,跳起来,“我要去卿云斋!”


    下人们一脸悲苦:大半夜的,您招那个活阎王,又是何苦来的?.


    孟观潮为免妻子辛劳,亲自为她擦洗,虽然得到的是她一通挣扎、抵触、抱怨,心里却是畅快得很。


    这样的私房之乐,是他再愿意不过的享有的事。


    他的小猫,就该让他这样照顾着。


    于是……没道理好讲的,就又忍不住了,又要了娇滴滴的小妻子一回。


    然后,她体力不支,陷入昏睡,但不妨碍他接着体贴照顾。


    听得李嬷嬷通禀时,幼微已熟睡,眉眼舒展,孩童一般。他笑着亲了亲她面颊,悄无声息地下地,穿戴齐整,举步出门,到了院门外。


    见到明显是来找他算账的三老爷,他一挥手。


    那手势,透着果决,意味的是心意已决,不容商量。


    这是孟观潮该有的且已成习的举动,三老爷明白。在这样的时刻,一颗心真悬了起来.


    又一次的所谓兄弟相对而坐。


    沉默许久,三老爷目光幽深地看住孟观潮;“你居然用庶务算计我。”


    孟观潮扬眉一笑,“你打理孟府庶务十来年,也能被人算计?”


    三老爷一时间哽住,过了片刻才能道:“你到底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图个乐儿。”孟观潮漫不经心地说。


    “……”三老爷用了一段时间才能言语,“你算计我,不过是毁了我,减除本有的孟府羽翼,可那是你说了算的?那是你能控制的?”


    孟观潮笑微微地看住说话的人,“如今,我想让谁活,谁就得活,想死都不成;我想让谁死,耽误一刻都不成。”


    三老爷厉声问道:“如此说来,你是根本不顾及孟府颜面了?!”


    “可笑。”孟观潮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孟府?谁的孟府?是你们的,还是我的?”


    三老爷磨着牙,森森冷笑,“你有没有把伪账做好,以备来日送到大哥二哥面前?”


    孟观潮报以不屑地微微一笑,“不过是随我兴致的事情而已。我高兴与否,也要告诉你?”


    三老爷看着孟观潮,久久的。


    二十万两的亏空,对他孟观潮或许是小事,可对他和大哥二哥来说,已是孟府大半数产业的价值……


    原本是万无一失的生意,却忽然出了岔子,一个两个可以,但是多达三个,大哥二哥还会相信他的解释么?


    绝不会的。


    这是最要命的。最掰扯不清楚的,就是做生意相关的事情。


    孟观潮一直审视着三老爷,也没给他多久的时间,吩咐道:“年前想弥补亏空,找我就好;想与你手足细说分明,我也全心全意地赞同。你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这个事儿,不妨用来表态。”


    ☆、第 037 章


    三老爷思忖之后, 冷然一笑, “我就算死,也绝不会死在你手里!”


    孟观潮语气淡淡的:“但愿你可以。”


    三老爷起身,拂袖离开卿云斋的正厅。


    孟观潮慢悠悠地喝完手边的茶, 随后走出卿云斋, 沿着甬路, 缓步去往外院。


    平时快步走的话, 走到孟府的岔道口, 需要两刻钟。行至外院, 也需要两刻钟左右。再走到孟府西面,又要花费不短的时间。


    期间遇见了值夜的婆子、护卫,俱是战战兢兢的将落锁的门打开来。


    到了东院外院, 谨言慎宇寻到他, 远远跟随。


    他走着,又用了不短的时间,走到西院的垂花门前,再原路返回——不是有意的,却将三老爷今夜走过的路大略重走了一遍。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觉得,这孟府太大了些。


    回到西院外院, 他望着一栋院落,久久的。那是他十岁到十九岁的居处。


    十岁之前,住在西院内宅的正房,彩衣娱亲。


    如今的西院, 是曾经的孟府,是他曾以为的家。


    曾以为而已。


    是从什么时候,知道那兄弟三个容不得自己的?


    或许是从记事起,感觉到的他们的皮笑肉不笑;


    或许是母亲反复叮嘱,不要招惹那三个人。


    在那时,母亲在这偌大的孟府,孤立无援,从不敢指望他能与那三兄弟抗衡。


    那些年,父亲都在做什么?忙于公务,见到四个儿子,总是询问当差读书的情形、考问他的功课。


    他得到的,从来是父亲掩饰不住的笑容与夸赞。


    这情形却惹了祸,明里暗里被那兄弟三个算计。


    那时的母亲,并不擅长这种争斗,而他年纪还小,城府不足,是以,不论明里暗里有没有吃亏,都抓不到那三个人的把柄。无法有理有据地告知父亲,索性就只挨罚挨打——没凭据的事情到了父亲那里,得到的只能是对母亲的猜忌和对他更重的惩戒。


    两相权衡取其轻。


    他再大一些,母亲已被风雨历练得颇有城府,他亦是。但在同时,那兄弟三个的手段也更高明。


    一次次的争端,都在西院发生。


    一次次明明是对方要取他性命,却仍是不留凭据,明面上于情于理,形成的局面或是他的错,或是该各打三十大板。


    有苦不能说的滋味,没有谁比他和母亲的体会更深。


    那些年,孟府明明那么多人,他最清楚的却是,只有母亲与自己相依为命。


    也是因这缘故,在那年月,不能轻信任何人,不能与任何人交心。


    再大一些,到金吾卫当差之后,因着先帝照拂,总算熬出了头。所经的来自所谓手足的算计,是暗箭、暗杀。


    那些伎俩,于他真不算什么,一次次化险为夷,全部当做是运气好。要到征战几年之后,才能确定那些事能幸免于难,完全出自天生的警觉。


    而安排暗杀、冷箭的人,是老三。他笃定,在父亲过世之后委婉地问过,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当然了,从那时起,他也没闲着,没少挖坑整治他们。


    老三说过,如果没有他,他们只凭借着出自簪缨世家的身份,便能一世锦衣玉食、安稳无忧。


    但如果可以,他又怎么会选择生于孟府。


    孟府让他自幼便有的感受是孤独。明明需要同龄友人,却又莫名其妙地抵触,与人来往,心里再认可对方,做派也总存着几分疏离。


    直到到了军中,有了袍泽之谊,这情形才有所缓解。


    返回卿云斋,经过母亲住的院落,他驻足凝望片刻。


    母亲是他除了母子之情又特别钦佩的女子。平时都会尽量遵循着礼数,对待每一个人,到了什么关口,便视约束世人的寻常规矩如脚底泥,该发狠就发狠。


    最早也不是那样的,一切的改变,是为了护他周全。


    不怪父亲病重时,当着母亲的面儿,握着他的手说:“我不会管教子嗣,而你又过于敏锐聪慧,我大抵是误了你。别怪我,这非我所愿。可是,说回来,你娘也真没比我好哪儿去。你那跋扈嗜血的性子,我老觉着,是随了她。”


    何其哀恸、不舍、煎熬的时日之中,那几句话,在当时让母子两个笑了。


    虽然,眼底都噙着泪。


    到底,父亲是离开了母亲与他。


    离开前,私下里就反复叮嘱他,孟家不能散,日后要忍让着三个哥哥,毕竟,都是他的骨血。


    他不明白,委婉地问,为什么不能让他和母亲搬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父亲就笑,说要是那样的话,不出两年,他们三个就到地底下陪我去了,我还不知道你?


    随后,苍老的大手握住他的手,眼神恳切地望着他,说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我的儿子,我亏欠他们的,不比亏欠你的少,答应爹爹。


    他答应了。


    父亲仍是不放心,便有了发毒誓的事。


    但他终将对父亲食言。


    对父亲食言的滋味好受么?不好受。


    只是别无选择。


    他不能为了已故的父亲,而不顾母亲、幼微和日后一定会降临人世的孩子的安危。


    到了卿云斋院门外,他按了按后颈,转身示意遥遥相随的谨言、慎宇上前来,“安排下去,给我请一天假。好些天不合眼,累了。”


    谨言慎宇称是.


    一早,徐幼微挣扎许久,才一点点离开孟观潮的怀抱,轻手轻脚地起身。


    期间看了几回孟观潮,见他神色平宁,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静心聆听,呼吸匀净。


    在睡着。


    穿好衣服,去洗漱之前,又看了他的睡颜一会儿,给他掖了掖被角,迟疑片刻,轻轻地吻了吻他眉心。


    在盥洗室,李嬷嬷服侍着徐幼微洗漱的时候,说了孟观潮请了一天假的事。


    好些天不合眼,该歇一歇了。徐幼微嘀咕一句:“横竖也是请假,怎么才请一天?”她希望他好好儿歇息几天。


    李嬷嬷笑眯眯的,“奴婢也是这么想呢。”


    洗漱装扮之后,侍书怡墨问要不要摆饭。


    徐幼微想了想,转回寝室,走到床前,握住孟观潮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吃完早饭再接着睡吧。”


    他没反应。


    “孟观潮?”她唤他。


    他仍是没反应。


    “那,就接着睡吧。晚点儿再来叫你。”她小声说着,松开他的手,哪成想,转身时被他展臂勾到了床上。


    徐幼微低呼,继而便是气呼呼,“幼稚!”


    他却低声笑起来。


    站在帘帐外的侍书怡墨听了,相视而笑,退了出去。


    孟观潮搂着幼微坐起来,用力亲了亲她鼓鼓的小腮帮,“我原以为,要赖床的是你。”


    徐幼微睇着他。因着他的放纵,放纵自己赖床?不用别人,她就会笑话自己。


    孟观潮柔声问:“每日骑马,习惯了?”


    “嗯。”徐幼微的小脾气,总能被他的温柔轻易化解,“到这两日,真习惯了。今日其实晚起了一刻钟。”那一刻钟,全用来劝自己快起身了。


    “怪我。”孟观潮又亲了她一下,“可也没法子,对不对?赶上忙的时候,一个月也就陪你几天。”


    要是她好好儿的,也不用这样。徐幼微的心完全软化下来,抱了抱他,“起来吃饭吧?吃完饭再接着睡。”


    “不用。我就是想在家待一天,陪陪你们。”


    “随你吧。那我们去娘房里用饭。”


    “嗯。”.


    上午,孟观潮和李之澄站在练功场外围,望着徐幼微。


    幼微穿着一袭月白色道袍,策马驰骋在草地上。明明该显得飒爽英姿,她却是仙气飘飘的。


    李之澄笑道:“特别灵。下个月起,教她马术。逐风也特别有灵性。”


    孟观潮颔首微笑。


    李之澄侧头看他一眼,就见他望着妻子的眸子在发光,整个人也焕发出无形的光芒。


    这光芒万丈的男子,不论在何时,不论对待何人何事,都会迸射出光芒,区别只在于森寒、平和或温暖而已。


    “四夫人真是让人艳羡。”李之澄由衷地道。


    孟观潮唇角的笑意加深,慢悠悠地看她一眼,转身道:“走了。哄孩子去。”


    李之澄轻笑出声。这样的孟观潮,亲眼得见之前,是她做梦都没想到的。


    年少时,他就是让她羡慕甚至嫉妒的人:明明她是大学士的女儿,自幼年起,父亲就亲自教导,可是到了孟观潮面前,见识、学识就不够用了。


    都是文武双全的人,文的比不过,就找机会跟他过招。


    当时他怎么说来着?哦,不跟女子动手,赢的有多漂亮就有多丢人。


    气得她。


    索性求着自己的师傅跟他过招。结果,没出十招,师傅就败了,过后还说,孟老四已经手下留情,不然连三招都过不了。


    她就觉得自己的日子没法儿过了,好像十来年的苦学都是白费力气,拼了命也比不上那天赋异禀的孟观潮。


    真是咬牙切齿地妒恨了他一阵。


    但是,父亲特别欣赏他。


    他在金吾卫行走之后,经常被先帝留在宫里,君臣两个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小小年纪就成了宠臣,跟谁说理去?


    直到父亲被强行拉入皇子争储的风波之中,她对他才没了孩子气的情绪,只有感激。


    若不是他,孟府老国公爷在当时不会力保父亲,父亲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头。


    他在军中,对自己的父亲都不放心,时不时递加急折子给先帝。大抵是总带着情绪,话很刺耳,先帝当下够不着他,就拿他父亲撒气。最好笑的一次,先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念了他的折子,吹胡子瞪眼的,随后,让他父亲替他受先帝的罚:禁足十日。


    想来,他应该至今都不知道吧。那种让他不安的事,亲朋怎么会告知。


    而她在当时听说了,当然笑不出来,而且哭了大半晌。


    是清楚,父亲有孟家父子两个力保,一定会走出困境。因为放心了,因为满心感激却不能道谢,还因为,有另一个人,一直陪着自己,无法回报。情绪只能以泪水宣泄。


    到最终,先帝终于还了父亲清白。


    得了清白,父亲那口气散了,倒撑不下去了。


    父亲临终前叮嘱她,往后万一遇到什么事,只要占理,就去找观潮。他的狠辣残酷,只用在两军阵前,其实,他最宽和,也最仁义。


    她能遇到什么事呢?这些年,受困其中的,皆因儿女情长而起。


    不用他帮忙,甚至,最怕他帮忙。


    再想到上次原冲放的狠话,她的心就悬了起来。


    只是,如何的焦虑也没用。遇到原冲或孟观潮那样的人,她除了顺其自然,无计可施。


    飒沓的马蹄声趋近,让李之澄回过神来,牵出微笑,走向那漂亮得不像话的一人一马.


    孟观潮带着林漪出门了。


    抱着女儿,先后走进一家家相熟的店铺,添置了好些东西:女儿留意的、女儿能用到的,一概买下。


    期间,林漪看不下去了,悄声说:“爹爹,您给我花了好多好多钱了,这样可不行。”


    他哈哈地笑,说放心,爹爹有好多好多钱,给闺女怎么花都花不完。


    林漪搂着他的脖子,爱娇地蹭了蹭他面颊,又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说爹爹跟娘亲祖母一样好。


    他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小脑瓜,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一下。


    闲闲走在街头,眉眼太过昳丽的一对儿父女,行人齐齐瞩目。孟观潮习以为常,林漪却很是不安。


    孟观潮安抚她:“他们只是觉得你太好看。”


    “才不是呢。”林漪认真地端详着他俊美的容颜,反驳道,“爹爹最好看。”


    孟观潮心里啼笑皆非,嘴里却道:“那就是看我呢。人这张脸就是给人看的。不用打怵。”顿一顿,又顺势提点女儿,“你不妨看看,绝大多数人,眼神都特别和善。有的目光不善,一定是嫉妒我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是吗?”林漪笑嘻嘻的,果然就开始观察起所经路人的神色眼神,所得到的回馈,绝大多数都是善意的笑容,有不知何故目光不善的,对上她的大眼睛的时候,便当即匆匆错转视线,并且快步走远。


    “果然和爹爹说的一样。”她说。


    “是吧?”孟观潮笑说,“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形,你要怎么办?”


    “嗯……他看我,我也看他。”


    “对。只要问心无愧,就像刚才那样,看得他躲着你。或者像我一样,视若无睹,不理会。”


    “嗯!”林漪应下之后才问,“可是,爹爹,我不太明白问心无愧、视若无睹的意思诶。”


    孟观潮哈哈一乐,耐心讲解。


    父女两个回家的时候,没忘了给太夫人和徐幼微带回不少零嘴儿。


    下午,李之澄在后园的梧桐书斋,给林漪上课。


    孟观潮躺在东次间的大炕上,慵懒的大猫似的,视线不离在打络子的幼微。


    徐幼微被他看得颇不自在,手都要抖了,遣了服侍在室内的下人,问道:“总盯着我看什么啊?你去睡一会儿,好不好?”


    “不好。”


    “……”


    孟观潮笑了,“别做那些了,说说话吧。”


    “好啊。”徐幼微将手中的络子放到针线篓中,转到他跟前。


    孟观潮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给你的零花钱。”


    “不用的。”徐幼微忙道,“我上次开库房的时候,取出了爹娘给的银票。”


    他蹙眉,“放回去。”


    “嗯?”徐幼微讶然。


    “嫁妆里的银钱怎么能动?我养不起你?”


    “……”徐幼微没辙,接过荷包,“其实是我没花钱的地方。”


    这是真的。除了诰命夫人每月的例银,宫里对四房和太夫人时时有丰厚的赏赐,囊括衣食住行所需。这几日,太后更是为了回报她赠书之谊,遣宫人送来不少字画珍玩。


    “胡扯。”孟观潮笑一笑,“得空就去街上转转,别总闷在家里。不是只有内务府才有好东西。”


    徐幼微笑得甜甜的,“好。”


    孟观潮伸手一带,把她圈到怀里。


    徐幼微挪了挪身形,寻到舒适的位置,和他相拥而卧,道:“昨晚你大半夜出去了,很久才回来,什么事啊?”


    孟观潮却反问:“你是自己知道我出去,还是李嬷嬷告诉你的?”


    “当然是自己知道的。你不在身边,我怎么会不知道。”


    孟观潮心里暖暖的,这才照实回答了她的问题。


    “你这是——”


    孟观潮说:“先用离间计,让他们内乱、窝里斗,我动手的时候,更容易。这种关乎银钱的事,老三告诉长房二房是我做的手脚,长房二房也是半信半疑。更何况,还有下人帮我敲边鼓。”


    “原来如此。”徐幼微轻声问道,“那么,三老爷——”


    “最好是长房二房处置他,省得脏了我的手。若是不能,也没关系,还有后招。”


    徐幼微颔首,心里却在想:这样一来,他不就等于把三老爷逼急了么?万一三老爷狗急跳墙,来前世那么一出……


    要命。


    早就吩咐下去了,让李嬷嬷、侍书、怡墨选派合适的人,不着痕迹地打听三老爷或三房的动静,然而到今日,也没任何发现。


    怎么办呢?


    斟酌之后,她说:“这样的话,三老爷一定恨死你了,你可千万小心,确保娘和林漪安然无恙。”


    “这是自然。”孟观潮吻一吻她的唇,“娘和你,还有林漪,我都会加派人手,暗中保护。”


    徐幼微稍稍心安。


    “小没良心的,怎么不担心我?”他故意逗她。


    “……连你都需要我担心的话,那我们还是趁早跑掉的好。”


    孟观潮哈哈大笑,用力抱了抱她.


    傍晚,原冲下衙后,坐马车去往孟府,有些军务要找观潮商量。也不是需要抓紧的事,但是……孟府是她白日都在的地方,不想看到她,却想离她近一些。


    事实却总与他的心思拧着来:趋近孟府时,无意间看了看窗外,就看到了她。她提着书箱,走在路上。


    这是有多巧?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


    沉了片刻,原冲吩咐车夫:“调头,跟着拎书箱的女子。”


    李之澄走在路上,想到幼微、林漪,便会不自觉地微笑。都是那么聪慧的人,她不知多省心。


    孟府离住处并不远,步行需要小半个时辰。当然,所谓不远,只是针对她这样的女子而言。


    在这样的季节,边走边看景致,是享受。


    没多久,她就发现了尾随自己的那辆马车。回头望了一眼,见车上有原府标识,就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了。


    她步调如常。


    走着,走着,年少时的事便浮上心头。


    她和他相识,好像是十二三的时候。


    那一阵,她迷上了侍弄花草,家中有个到了年纪去别院容养的管事妈妈,颇善此道。别院与李府只隔了两条街,她每次去请教那位妈妈,都是步行过去。


    在路上,策马而行的他看到了她,找到她面前搭话。


    她只当是谁家的纨绔子弟,不搭理。


    他也不恼,停了片刻,牵着马跟在她身后。等到她从别院走出来,他还在,仍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第二日,她不免犯嘀咕:要不要乘坐马车?转念就觉得这是自作多情,凭什么以为他还会出现?再说了,就算他又出现了,她又为什么因他改变习惯?


    出门了,没走出多远,看到了笑微微的他。仍如前一日,不言不语地,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连续几日都如此。直到她忍不住,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笑了,这才自报家门。


    对原府,她并不怎么了解,很委婉也很伤人地对他说,家父的爱徒是孟观潮。


    他气得嘴角一抽,说要是这样,我跟定你了。


    倒让她没词儿了。她怎么拉得下脸去求孟观潮。接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便真正相识了。


    大概就因为她那一句随口说出的话,他与孟观潮都不算相识,便横竖看不上人家。说笑时,尤其抵触听她提及孟观潮。后来两个人在军中掐架,或多或少的,应该与此有些关系。


    当时年少,便是有情愫,也是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熟稔了,便是一年多的分离,他去军中建功立业。


    父亲出事的日子里,在最难过的时候,他总是会陪着她,懊恼自己官职不够高,干着急出不了力。


    而她,其实已经知足。


    遐思间,李之澄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并不知道,沉浸在回忆里的自己,连背影都透着哀伤。


    后面的马蹄声急促起来。她因此回神,而就在同时,有高大又轻灵矫捷的身影跃下马车,不待她有任何反应,便将她带入车厢。


    李之澄看清出手的人是谁之后,心头惊惶立时消散一空,神色恢复惯有的平静淡然,“你这是做什么?”


    “猜猜看。”原冲放开她身形,和她拉开距离,却封住了她跳下车的路。


    “我该回家了。”


    “我带你回家。”


    李之澄不再言语。随他怎样吧。他是她永不需要害怕、防范的人。


    他对她,没有什么可珍惜了。


    她对他,没有什么好失去了。


    原冲带她回了自己一所私宅。


    是个特别小的院落,只有两个老仆人照看着。


    原冲真就像回到家一样,唤仆人准备了四菜一汤,和她一起吃。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吃完饭,李之澄问道。


    “明早。”


    “……”


    “你可以这就走,不想你住处的下人活不到明日的话。”原冲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酷的话,“之澄,如今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


    之后相对无语,但在东次间的圆桌前相对坐到很晚。


    李之澄先一步起身,在正屋游转一圈,才发现室内只有一张床。


    连大炕、躺椅都没有。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怎么找到的?——她腹诽着。


    转回到东次间,他已不见人影。进到寝室,就见他正从箱柜中取出被褥,亲手铺在床上。


    他出门时说:“去耳房洗漱。早点儿睡。”


    李之澄嗯了一声,依言去了耳房,洗漱之后,回返时听到他与老仆人的说笑声。


    她进到寝室,合衣歇下。


    约莫过了子时,原冲洗漱之后进门来,径自到了床前,脱下外袍。


    李之澄飞快下地,趿上鞋子,转而坐到窗下的圆椅上。


    原冲不以为意,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要么就在椅子上坐一夜,要么就打地铺,你看着办。”


    李之澄并不恼,只是好奇:“凭什么要我这样?”


    “现在是你不肯跟我睡一起,不是我无事生非。”原冲的手落在身侧她睡过的位置,又气死人不偿命地补了一句,“我一向都觉得,有床不睡的人太傻了。”


    李之澄觉得自己跟他说话才是最傻的事情,索性噤声,静静地看着他。


    原冲的心再宽,被她看了许久,也有些别扭,打趣道:“总看着我做什么?像个花痴。”


    “本就不是脑筋灵光的人。”


    原冲笑了笑。许久了无睡意,看着他的人也还是不肯错转视线,他起身,“你陪我喝几杯,我把床让给你,怎样?”


    李之澄想了想,“好。”


    原冲唤仆人温了一壶酒,备了几道下酒菜。不消多时,老夫人端着酒菜进门,一一放在李之澄身侧的圆几上。


    原冲摆手命仆人退下,亲手斟满两杯酒,将一个酒杯送到她面前时道:“说说话?”


    “说什么?”


    原冲和她碰了碰杯,“说说你到底为何这般对待我。”


    李之澄不言语。


    原冲用下巴点了点她手里的酒杯,“喝。”


    李之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倒满。


    “分别前,我们连婚书都写好了。”原冲说,“我那份,一直如珍宝一般保存着,你的呢?”


    李之澄沉默着。


    “我与你,不似寻常的两情相悦,本就已是夫妻。”原冲凝着她,“如今怎么连跟我睡一张床都不肯了?你矫情个什么劲儿?”


    李之澄仍旧神色平静,但面色有些发白了。又喝完一杯酒,她站起身来,往外走。


    原冲没好气地扣住她手腕,“大半夜的,要去哪儿?”


    李之澄身形站定,施猛力要甩开他的手,却是几次不能如愿。


    原冲看向一侧的床,“睡觉。”


    “我要回家。”李之澄说,“懒得看到你。”


    “再闹信不信我把你绑起来?”原冲笑笑地说。


    李之澄的手腕被他扣得生疼,越想挣脱,越是不能如愿。


    原冲逸出危险的笑意,打横将她抱起来,转到床前,将她丢到床上。


    李之澄利用这间隙抽出了匕首,对准他头部,猛力掷出。


    原冲闪身躲过,欺身到了她近前,钳制住她双臂,笑意更浓,“别闹了行不行?不然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土匪。”


    李之澄双腿发力,用膝盖撞击他腹部。


    原冲侧身躲过,之后大喇喇跨坐在她身上,将她双手按在她头顶,还是故意气她:“我这才明白过来,你闹了半晌,原来是蓄意勾引我。”


    李之澄极力挣扎,片刻间已是气喘吁吁,听得他的话,终究是恼了,“我勾引你?再没有比你更面目可憎的人。”


    原冲俊颜趋近,“你再好好儿看看。”


    李之澄整个人都被他压制着,能动能发力的也只有头部了。气急败坏之下,她猛地挺身,额头狠狠撞击他的额头。明知是都没便宜可占,还是这么做了。


    沉闷的声音响过,两个人俱是眼前一黑。


    原冲浓眉紧蹙,觉得头部嗡嗡作响,闭了闭眼,恨不得将身下这女人掐死。


    李之澄是主动出击的人,多少比他好过一点。在这片刻间觉出他力道渐缓,便要反转身形变被动为主动。


    她没想到的是,原冲竟随着她翻转身形。


    于是,两个人的姿势就变成了李之澄压在他身上。


    原冲将她双臂拧到她背后,之后紧紧地抱住了她,惬意地深深呼吸,“还是那么香。”


    李之澄挣扎几下,因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很快就偃旗息鼓,不敢动了。


    原冲看住近在眼前的她的容颜,说了句心底话:“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生气的样子比较好看。”


    李之澄转脸看向别处。


    原冲毫无松手的意思,却没再说话,眸子慢慢变得幽深。


    安静的氛围下,她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鼻端萦绕着属于他的清冽气息,身体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温度。


    她撑不下去了,“不闹了,放开我行不行?”


    “方才还出手伤人,现在竟连看都不敢看我了?”原冲语带笑意。


    李之澄转脸看向他,“我说真的,不闹了,你放开我行不行?”


    “我看不出。”原冲审视着她,“今晚能不能老老实实睡觉?”


    李之澄轻轻点头。


    “一起睡。”


    李之澄闭了闭眼,淡然的神色消失殆尽,一副要赴刑场的样子。


    原冲失笑,“不管你愿不愿意,今夜都要听我的。否则,”他又深深呼吸,“我很愿意就这么抱着你到天明。”


    “……”


    “你就是武艺再高强,这么纠缠也不是我的对手,放聪明一点儿。”原冲委婉地警告之后,侧转身,将她安置到身侧,又给她盖上被子,“睡吧。”


    李之澄翻来覆去一阵,最终是侧身面对着他。这样的话,相对来讲比较安全。


    原冲也侧转身,面对着她,目光微凝,手扣住她的下巴,指腹轻柔摩挲,细腻柔滑的肌肤带来的触感,好得不可思议。


    李之澄打开他的手。


    片刻后,他改为轻抚她面颊。


    她再次打开,这一次,很用力。


    原冲嘶地一声,皱眉。


    不自觉的,她笑出来。


    含着浅淡笑意的容颜,宛若绽放在午夜的娇弱兰花,轻轻摇曳出无声无形的醉人涟漪。


    他心湖微动,刹那失神,不自觉被感染,逸出笑容。


    他笑容的纹路刻画着与生俱来的风情,星眸的光芒在顷刻化作秋夜的灯火,暖意沁人心脾。


    她闭了闭眼睛.


    这一晚的孟府,十分热闹。当然,所谓热闹,是对孟观潮和徐幼微而言。


    晚膳后,三老爷把平白损失了二十一万两的事情告诉了大夫人、孟文晖和二老爷。


    三老爷很清楚,此事宜早不宜晚:没得转圜,若再拖延数日,引起的误会、猜忌只能更深。


    大夫人听了,惊愕不已,来来回回地问:“你说的是真的?你竟然挪用了公中那么多银两?啊?”


    孟文晖、二老爷还算理智,追问原由。


    三老爷复述了管事禀明自己的话,并没提及孟观潮。口说无凭,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孟观潮完全可以否认。


    二老爷忍不住长吁短叹:“那么多银两,你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挪用了?眼下怎么办?家里统共才有多少多少现银?”


    孟文晖亦是满心愤懑,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三叔。


    不管这些人是什么态度,三老爷也只能受着。


    随后,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围攻三老爷,言辞越来越不好听。


    慢慢的,让打定主意忍着的三老爷忍不下去了,“你们能不能别只顾着埋怨我?三件事,同时出了岔子,你们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会这么巧?我打理庶务十余年,眼光再不济,也不至于差到这地步。难道我跟银钱有仇?”


    二老爷斟酌半晌,神色越来越凝重,忽而问道:“昨夜,你去找过老四?”


    “对。”


    二老爷拔腿就走。大夫人、孟文晖也回过神来,齐齐追上去。


    三个人一同去往卿云斋。


    正屋的小书房里,林漪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做功课,孟观潮在一旁看着。


    徐幼微则坐在大书桌前画花样子。她知道不少之后几年时兴的样式,在画的却不是那些——别人的心血,仗着重生就先一步抢到手里,太不厚道了。手里的样式,是看画册时灵光一现,适合母亲、婆婆用。


    柔和的灯光影中,一家三口呈现出格外温馨的画面。


    林漪做完功课,满足地叹息一声。


    孟观潮拍拍她的背,“不早了,回房歇息。”


    “好。”林漪给父母行礼之后,带着夏荷、新竹回了东厢房。


    孟观潮走到幼微身侧。


    徐幼微怕他让自己也当即回房,“马上,马上就好了。”


    他一笑,“别急。”


    徐幼微对他一笑,一边忙碌一边说:“你这样在家的日子,真好。”


    上午陪女儿,下午和她说了一阵子话,等雨停了,又去陪太夫人说话。每个人都因为他满心愉悦。


    “等过年的时候,我少应承官员,多留在家中。”


    一竿子就支出去那么久。徐幼微沉了沉,凝了他一眼,“忙得让人心酸的人,怕也只有你了。”


    孟观潮笑着抚了抚她的后颈,没正形,“得给娘和你赚锦衣玉食,给林漪攒嫁妆,怎么能不忙。”


    徐幼微轻笑出声。


    画完花样子,夫妻两个手牵着手回到正屋。正要洗漱歇下的时候,大夫人、孟文晖和二老爷来了。


    叔侄两个要见孟观潮,大夫人则要见徐幼微,有意让这个年少的妯娌听听她夫君做了什么好事。


    夫妻两个去厅堂见他们。


    刚一落座,大夫人就抹起眼泪来,“四弟,不是我说你,要你给文晖安排个差事,你不肯,也罢了,我们就再等等。可你怎么又打起了家产的主意?二十一万两啊……出了这么大的亏空,明年的日子可怎么过?你做了太傅,我们倒要节衣缩食的度日么?”说完,用帕子掩住脸,大声抽泣起来。


    “你先回房哭完再来。”孟观潮语气淡漠,“大晚上的,号丧给谁听?”


    大夫人立时一哽,抽泣声戛然而止,双肩却出于惯性又耸了耸。


    二老爷咳了一声,问孟观潮:“昨夜老三来找过你?”


    孟观潮嗯了一声。


    二老爷又问:“是不是为了二十一万两银子的事?”


    “对。”孟观潮说,“他问我,是不是我算计他。”


    “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是。”


    二老爷审视着他,“你意思是说,你算计老三,侵吞了二十余万两家产?”


    “我呢,说话喜欢逗闷子,办事只看凭据。”孟观潮神色悠然,“这不是我承认与否的事,是你们有无凭据指证我的事。”


    二老爷加重语气:“我只要你一句实话!”


    孟观潮眯了眯眸子,“我凭什么告诉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大夫人、孟文晖俱是一愣。


    徐幼微端茶喝了一口,借此敛去眼中笑意。


    “你!”二老爷霍然起身,却发现,几息的工夫而已,孟观潮眼中已弥漫起杀气。


    孟观潮扬了扬下巴,“坐下。”


    二老爷僵在那儿了。若是继续质问,他今日就得躺着走出卿云斋;可依言坐下的话,岂不是太丢脸了?


    大夫人意识到,可能下一刻就要出事,忙打圆场:“二弟,坐下,有什么话好好儿说。文晖还在这儿呢,别让孩子看到你们剑拔弩张的。”


    二老爷这才顺势坐下。


    “你们提到家产的事,倒是提醒我了。”孟观潮说道,“父亲辞世后,家产一直握在你们三个手里,我从不过问,你们也从没让我看过账。


    “是亏是赚,与我无关。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赚钱的时候把我晾一边儿,有了亏空若是想让我帮着填补,那是做梦。


    “我有银子,二十万两于我,真不算什么,但是,我连二两都不会给你们花。


    “你们三个给我立个字据,孟府产业的事,与我无关。这事儿抓紧。


    “再者,别为了填补亏空做糊涂事,我盯着你们呢。”


    ☆、第 038 章


    二老爷斟酌多时才应声:“那你这意思, 不就是要与我们分家各过了?父亲临终前……”


    “少东拉西扯。”孟观潮淡漠以对, “本就各过各的维持了六七年,眼下缺钱了,搬出父亲压我?你要不要脸?”


    二老爷面色铁青, 却被噎得无言以对。


    孟观潮道:“不服我这安排也行, 明日我就递个诉状到顺天府, 让顺天府尹评评理。”


    二老爷立时道:“那怎么行?断然不可!”孟府若是到了顺天府打官司, 那么, 三兄弟与太傅不合的事情便会传遍街头巷尾, 到那地步,谁还会顾及着太傅给他们好处?


    大夫人附和道:“那绝对不行,也犯不上。四弟, 你别动气, 有事好商量,慢慢商量……”


    孟文晖始终缄默不语。其实,他在过来时的半路就后悔了:在徐幼微面前,他能说什么?不论说什么,都要给她个唯利是图的印象。做不到。


    大夫人此时却望向徐幼微,“四弟妹,你说呢?”


    徐幼微闲闲地道:“关乎庶务, 又是长房二房三房的庶务,与我无关,不便置喙。”


    大夫人多看了她两眼。她是什么都知道了,还是天生性子绵软, 彻头彻尾的遵循夫为妻纲?


    孟文晖敛目看着脚尖,若有所思。


    孟观潮没兴致再与他们说话,“该说的我已说了,抓紧办。”语毕端茶送客。


    三个人来时气势汹汹,离开时却是满脸颓然。


    孟观潮和幼微洗漱歇下。


    对那二十一万两银子,徐幼微先前只是听他提及,这时候深思,便觉得成事的难度太大了,“真是想象不出,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孟观潮漫不经心的,“高明些的仙人跳而已。”他手掌落在某处,“这叫做仙人抚桃。”


    徐幼微失笑,推开他的手,“没正形。”


    孟观潮笑着威胁她:“乖乖的,不然挠你痒痒。”


    徐幼微一听就怕了,笑着用锦被裹住自己,往里边躲去,“欺负人。怎么好意思的?”


    那边立刻追着缠上去,手轻轻松松地探入锦被,“徐小猫,欠收拾了是吧?”


    “快起开,不带这样儿的。”徐幼微笑着捉住他的手。


    夫妻两个笑闹成一团.


    灯烛已熄灭,室内安静得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原冲头枕着双臂,睁着眼睛,对着满室昏黑。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问自己。


    不知道。


    看着她孤单又透着哀伤的背影,心里难受、窝火,便克制不住了,只想把她拎到身边,也那么做了。之后如何,压根儿没想过。


    迄今所有的耐心、等待,几乎全部给了身边的女人。


    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


    在携手度过最甜蜜的光景之后,她留下一封莫名其妙的诀别信件,消失在他生涯。


    那滋味……有一阵,他都要魔怔了。


    派亲信找过小半年,没有下落。


    终于清醒过来,面对被放弃的事实。不再找了,放她自由自在地生活。那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


    代价委实不小。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知道,自己被那段感情废了,再不能够接受别的女子。


    偶尔还是钻牛角尖,回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忽略了什么,或是担心她已出了意外,香消玉殒,永远的,离开了他。


    绝望、无望。


    那样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是观潮得空就唤他一起喝几杯,有时天南海北的闲聊,有时只是相对默默地喝酒。


    观潮那个人,犯浑的时候,能把人气得吐血,但真正走近了,确然是有着千般好处的益友。


    观潮不知道他为何消沉、低落,从没问过。但是,有意无意间提醒他,男人么,这一生都要担负的事情不少,譬如抱负、亲人、友人、姻缘甚至嗜好,失了一两样,还有其他。


    他就掰着指头数,说要是这五样没了三四样呢?


    观潮笑了,说到那地步,就可以厌世了,可以往死路上折腾。


    他笑了一阵,想一想,说真是。


    有些话,嫌矫情,便一直没与观潮说过。


    譬如与之澄,过去的事情了,没必要再提及;


    譬如在军中一边掐架一边生出的惺惺相惜,承认观潮是用兵的奇才;


    譬如在之澄父亲那件事中观潮与老国公爷的力保,他由衷的感激。


    关系转好的时候,慢慢知道观潮的不易。孟家的情形,在他这种自幼合家和睦的人而言,简直匪夷所思。难以想象,观潮是如何在三个如狼似虎的兄长算计之下长大的。于是有些明白,观潮偶尔现出的嗜血的狼性,是自幼形成。


    亲如手足之后,他开始大事小情地帮观潮减免烦扰,正如观潮不问缘由地护着他一样。


    等到观潮的亲事落定,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观潮成亲两个月后,问了问徐家小五的病情,听完叹息一声,又微笑。


    当时在想,自己这点儿事情算什么?好兄弟比他过得倒霉百千倍,人家都没怎么样,自己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就算看不开,明面上也得好好儿过日子,当个尽职尽责的官,做个孝顺的儿子,协助唯一的知己——事情也不少,足够将每一日填的满满的。


    时光就在忙碌中消逝。他不肯寻觅新人,也不想再见到她。


    就这样吧。


    拥有过、失去了、心死了。可以尘封了。


    可世事难料,她以最让他意外的形式回到了帝京。


    他侧转头,凝视着她的面容,恬静、柔和。


    睡着了。


    居然睡得着?


    无名火让他再一次失去冷静理智,伸出手去,毫不客气地拍醒她。


    李之澄立时醒转。


    他欺身过去,予以满带惩罚、侵袭的亲吻。


    他吮吻着她唇瓣,让她感知到他气息烫热。


    她渐渐失力,无力挣扎。


    她只能模糊地出声讨饶:“原冲,别这样……我们,没关系了……”


    唇瓣被重重一咬,她只能噤声。


    原冲双唇滑到她耳畔,语声低哑:“我和你,是你一厢情愿地斩断关系。我从没那么想,从没认为你与我再无干系。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李之澄脑子混沌一片,他烫热的呼吸吹拂耳边,心跳又快了一些。


    她错转身形,极力想要离他远一点。


    原冲却不允许,末了更是因为发觉她在躲避什么而含住她耳垂。她所有的软肋,他都一清二楚。


    李之澄身形僵住,觉得脸颊更热了。


    原冲因为发现她这变化,心情忽然好了许多。牙齿轻叩,舌尖碰触,坏心地厮磨口中那颗玲珑耳垂。


    李之澄呼吸不再挣扎,甚至于垂了眼睑,温柔辗转地回应。


    原冲缓缓放开了她手臂。


    李之澄竟也没趁势寻找利器,更无推拒,反而环住了他肩颈,紧紧依偎在他怀里。


    她微微侧脸,轻微而急促的呼吸间,双唇落在他脸颊,末了吮吻他唇角。


    骨感的素手抬起,滑过他眉宇、轮廓,在他下颚停止,清澈目光凝住他星眸,语声轻柔:“今日你想怎样,随你。只是,明日我就让孟夫人发现我与你有染,把事情闹大。”


    原冲有些啼笑皆非,这手段够荒谬,也够狠。只有这个小疯子才说得出。她若是哭得梨花带雨、好歹诉几句委屈,他也会罢手。可她倔强、惜命,不屑于为这种事落泪,更不屑以这种事赌上性命。


    “你所依仗的,不过是我不想勉强你。”他语声宛若叹息,指腹在她心口微动,手势凉薄,“如果这儿不认可,我再要你,又有何用?”


    语毕,不客气地咬了她一口。


    李之澄漠然忍下那点疼痛,“认可你、不需你勉强的人比比皆是。”她的手再次覆上他俊颜,“这一张脸,何愁无人生死相随。”


    “若是相伴无趣,相对无话,宁愿孤单。”原冲扣住了她的手,和她拉开一点距离,“谁愿相随我就要接受?我愿与你做夫妻,你怎么不接受?”


    李之澄语气清冷,“你已经心存质疑,有了过不去的坎儿,如此,不如孑然一身。”


    “对。我怎么能忘记,这女人曾那样绝情地离我而去。”原冲笑意寥落如晚来秋风,他拍拍她的脸,放开她,语声恢复平静,“睡吧。今晚再不会扰你。”


    李之澄轻轻地透了一口气,“多谢。”


    多谢?他讽刺地笑了笑。之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窗户,直到天色微明。


    他起身穿上外袍,走到院门外,心腹长安已经在等。


    “怎样?”原冲问。


    长安禀道:“小的带人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没找到任何可疑之物。李小姐现在用的下人也无异状,是带着两个孩子的一对儿夫妻。”


    原冲嗯了一声。虽是意料之中,仍是有些悻悻然。毫无所获,那么,他把她劫到这儿的行径,在她看来,跟疯子有何差别?


    她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破罐儿破摔了。


    略一思忖,他吩咐道:“安排最妥当的人,把那宅子里的人监视起来。白日李小姐去孟府的时候,不用管。”


    长安道:“小的明白。”


    原冲伸了个懒腰,“备马。马车留着送李小姐。”


    长安称是。


    原冲策马回了原府。不用上大早朝,便赶在去衙门之前,到双亲房里点了个卯。


    他彻夜不归是常事,原老爷子和老夫人不以为意,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听他说去同僚家中议事了,便不再提。


    原冲想了想,问:“我能不能搬到什刹海住一阵?”前两年,和观潮一起在什刹海那边添置了别院,比邻而居。


    原老爷子大概是起床气还没消,径自呵斥一声:“做梦!”


    原老夫人万变不离其宗:“先娶媳妇儿,你成家之后,凡事好商量。”


    原冲立时头大,拔腿开溜,“我去衙门了啊。”.


    早间请安的时候,长房、二房、三房的人都有些打蔫儿。拜大夫人和外院一些下人所赐,西院二十一万两亏空的事,已经传得阖府皆知。


    引起徐幼微主意的,则是三夫人和四娘。不知何故,母女两个都是眼睛红红的,神色有些呆滞。


    回到卿云斋,更衣时,侍书禀道:“奴婢安排了一名小丫鬟,和三房一名婆子经常走动着。一早,小丫鬟打听到了一些事。”


    “哦?”徐幼微问道,“快说来听听。”


    侍书道:“昨夜子时之后,三夫人和四小姐哭闹不休,三老爷对她们发了好大的脾气,恶声恶气的。可惜的是,三房的管事让院子里的下人一并回房,那名婆子就只隐约听得到声音,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语毕,也现出遗憾之色。


    “有进展就要知足。”徐幼微穿好道袍,转到妆台前,从钱匣子里取出几个封红,“给那小丫鬟打点人用,不够了再来找我拿。叮嘱她,行事千万小心,自身安危最要紧。”


    侍书笑着称是。


    徐幼微笑盈盈的去了后花园,已经习惯了,每日上午与李之澄、逐风相伴度过。


    西院乱糟糟的。


    二老爷请了三天假,找了几名精于写算的人,要过一遍公中的账。


    大夫人一听,生怕二房三房把公中所余的银两也算计走,忙让孟文晖、孟文涛带着人手过去,一并查账。自己则给大老爷写了一封长信,将这两日的事原原本本告知,唤人六百里加急送到夫君手里。


    账房中,一堆人忙碌着。


    二老爷和孟文晖坐在隔壁的房间,各端着一盏茶出神。


    二老爷琢磨的是,银两的是究竟是老四算计老三,还是老三监守自盗。


    确信无疑的是,不论是谁捣的鬼,都不会留下凭据,没法儿查。


    老三的头脑比不了老四,但比他和老大要灵光,也不是没可能出阴招算计家产。


    二老爷望向孟文晖,问道:“文晖,眼前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孟文晖慎重地道:“我年纪小,眼力不济,怎么敢议论这种事。”


    “你是长房长子,就要成家了,家里家外的事,都该心里有数。”二老爷神色温和,“只是说闲话。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现在都云里雾里的,你说什么,也就没有对错可言。”


    孟文晖牵了牵唇,“在我看来,这件事,不像是我小叔所为。”


    在他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真的不可能是孟观潮做的:


    孟观潮太在意徐幼微,四房又分明是一心一意过自己的日子,近期来看,光景好得很。


    那么,在这种时候,孟观潮怎么可能把孟府的暗流汹涌告诉娇妻,告诉了又有什么用?


    以孟观潮的傲气,如果事情是他所为,又怎么可能当着娇妻的面儿与长房二房谈论家产的事?他就不怕妻子认为她太过歹毒贪财?


    “这话怎么说?”二老爷的态度更加柔和,身形前倾,做出用心聆听的姿态。


    孟文晖就把所思所想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您知道,我是最不该给他说好话的人,但这件事……”迟疑片刻,话锋一转,“中秋节的时候,我父亲有家书送回,要三叔转告小叔,给我安排个差事。小叔说不可能,还让小叔转告我,闲来不妨跟着三叔打理庶务,孟府的家产,不该长期由三房把持着。”末一句,原本是该由长房打理,他又不傻,自然要改动一下。


    二老爷听了,目光微闪,沉默良久.


    下午,常夫人来了。


    自中秋到现在,这是她第三次来卿云斋。


    两人算得熟稔了,徐幼微请她到宴息室喝茶、说话。


    常夫人主动提起了那个不着调的堂兄,很是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家父和他怎么想的,竟然异想天开,要去锦衣卫。


    “结果这事情闹的……我家老爷没瞒我,担心我误会太傅,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不管谁都好,把我堂兄撵出来就万事大吉了——他在锦衣卫,能做什么好事?早早滚出来,总比犯了掉脑袋的大罪要好。”


    徐幼微不接话,只是笑了笑。


    常夫人面带愧色,“只是委屈了太傅,要他纡尊降贵,给我家老爷做面子。唉……”


    徐幼微笑道:“也是常事。”看得出,孟观潮对这件事的火气也就那么一会儿,并没放在心上。归根结底,交情不够深的人,他才不会动真气,权当成了官场上你来我往的相互利用。


    徐幼微越是态度淡然,常夫人就越确定,自己夫君在太傅心里的分量还不够。说句不好听的,他孟观潮真是看得起谁才跟谁上火生气。她委婉地表态:“我跟我家老爷说了,日后我娘家的事,我来管,不准他掺和了。那种错,可绝不能有二回。”


    徐幼微亲自给常夫人续了一杯茶,“你们也不容易。”


    心里则觉得,常夫人在常洛面前,大抵是说一不二的地位——什么事让你管你就得管,不让你管,你就一边儿凉快去。


    她要是对孟观潮这样……凉快着的就只能是自己了。


    常夫人不知她所思所想,笑着解释道:“家父是长子,小时候家中十分拮据,他没有读书的脑子,我二叔却是读书的好苗子。


    “因此,他读了几年书之后,就主动帮我祖父祖母打理家事,赚银钱给我二叔请了更好的坐馆先生,再供我二叔考取功名。


    “他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儿,见识有限,深以为憾,所以,有了儿女之后,一门心思地让我们饱读诗书。


    “缺点再多,可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徐幼微颔首一笑,啜了一口茶,道:“男子在外面的事,我们不管,听听也就罢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论混帐,谁比得过她的祖父、二叔和大哥?什么又叫做有情可原呢?凡事不都得权衡个轻重么?


    反正,常夫人就算说出个大天来,她也没法儿对常洛那位岳父生出半分好感,连带的,对常洛最初先入为主的好感也没了大半——谁叫他们生事,委屈观潮的?


    太傅什么事都经得起,所以就该生闲气?这是哪家的道理?


    常夫人闻音知雅,讪讪的一笑,问起林漪的情形。


    这是徐幼微愿意谈及的话题,现出由衷的笑意,说起林漪的功课情形。


    常夫人盘桓到未正离开。徐幼微亲自送她到卿云斋院门外。


    往回返的时候,外院小厮来禀,徐检来了。


    徐幼微想了想,“请他到垂花门东侧的花厅。”吩咐完,却回了正屋,把一个快完成的络子打完。


    李嬷嬷看得一头雾水。


    徐幼微让徐检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施施然去了花厅。她故意的。


    徐检已经等的有些烦躁,见到徐幼微,还是扯出笑容,站起身来,“小五。”


    徐幼微行礼,落座后,展目打量,见徐检清瘦许多,双手看起来倒是与寻常人无异。


    徐检留意到她视线,抬了抬右手,“吃饭穿衣这类琐事稍稍有些吃力,只是,不能拿笔了。”


    徐幼微哦了一声。这样说来,原冲还是手下留情了。她听说过这类事,下狠手的话,两只手根本什么都做不得。她问:“来见我,是为何事?”


    徐检瞥一眼服侍在侧的侍书怡墨。


    徐幼微权当没看到,闲闲喝茶。


    徐检只好道明来意:“我是想,我的事情,就这样吧。可是,我父亲却也落得个丢官罢职的下场……这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问我么?”


    徐检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自然。”


    “在我这儿,绝没有了。”徐幼微语声和缓,“在太傅那儿,也不能够了。”


    “……”徐检愣住,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你……”


    “我怎样?”徐幼微用眼神单纯目光清澈的大眼睛看住他,“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要我讲给你听么?你往太傅身上泼脏水的时候,还记得自己是出自书香门第么?”


    那件事,每每想起,都是一肚子火气,提起来,便是满心愤懑。只是,她自幼受师母教导,凡事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已非刚醒转的时候,除了不需掩饰情绪,或是无法控制,人前都能做到不动声色。


    徐检面色陡然一变,“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该知道么?”徐幼微反问。


    “……”


    徐幼微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仍然和缓:“大哥,终有一日,你也会娶妻成家,到时不妨想想,若是有人那样揣测你与妻子,并写出不堪入目的东西,你作何感想。又不妨想想,是不是只有你被泼了脏水,你的妻子又被人置于了怎样不堪的境地。


    “不论出于怎样的目的,你怎么能那样做?怎么想的?


    “如果不是有十几年的兄妹情分,让我说,你已不是有辱斯文,分明是衣冠禽兽。


    “你死不足惜。


    “二叔教导出了你这样有辱门风的子嗣,责无旁贷。还想起复?


    “如今在家里安生些,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若不安生,我倒真的要恃宠而骄一回,寻死觅活地求太傅把你们关进诏狱。”


    侍书、怡墨讶然地睁大了眼睛。一番话,其实是很戳人心窝子了,四夫人偏就用那么柔柔软软的语气说了出来——这本事,一般人可学不来。


    徐检一张脸已涨得通红。


    徐幼微从容起身,步调优雅地走向门外,“言尽于此。我与往死里埋汰我和夫君的人,日后无话可说。”


    “小五……”徐检站起身来,满脸羞惭。只是,徐幼微的身影已翩然离开。


    走到垂花门,徐幼微步上石阶,有人唤道:“四婶。”


    她脚步一滞。那语声,再熟悉不过。是孟文晖。


    她缓缓转过身形。


    孟文晖走到近前,躬身行礼,“见过四婶。”


    “免礼。”徐幼微神色漠然,“何事?”心里有火气才会说重话——她这会儿情绪恶劣,再对上这样一个让她憎恶的人,自然难以平和以对。


    孟文晖很清楚地感觉到,她态度与平时有异。难道,是因为昨夜的事,认为他和母亲二叔一样,有意冤枉小叔?


    应该是吧。


    他连忙笑道:“我是来找太夫人,求她老人家借几名得力的人手给我。长房、二房、三房那边这几年的账目,要全盘清算。而且……”顿了顿,他有点儿窘,“我娘和三叔起了争执,三叔说要将内宅的账目一并彻查。”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正在顺着观潮估算的情形发展。她颔首,“那你就快些过去吧。只是,太夫人答应与否,你都要体谅她老人家。”婆婆一定不会答应,这是必然的,至多是给孟文晖推荐几个人。


    孟文晖立时眉眼含笑,“侄儿明白,四婶放心。”随后,等着她纤细窈窕的身影进到垂花门,上了青帷小油车,才举步前行。


    一面走,一面想着她的容颜,她格外动听的语声,心就一抽一抽的疼起来。


    一念之差,便错失了她。永远的,错过了。


    想得到,除非孟观潮暴毙.


    当晚,孟观潮回到府中,如常和幼微带着林漪去请安,陪着母亲用饭之后,被母亲留下说体己话。


    徐幼微带着林漪回了卿云斋。


    孟观潮一面细细地品茶,一面反思,这一阵有没有惹母亲不悦的行径。


    应该没有吧?


    太夫人微笑道:“下午,常夫人、徐检去过卿云斋,前者,幼微好声好气地款待,后者则是在垂花门外的花厅见的。”


    “嗯。”孟观潮颔首,“您想说常洛犯糊涂和徐家的事儿?”


    “对。”


    孟观潮笑一笑,“常洛那件事,不算什么。他就那样儿了,我约束着他一些,横竖不会在公务上继续犯糊涂。说白了,想当锦衣卫指挥的大有人在,锦衣卫与我交情不错的人,不只他一个,只是,别的都不便登孟府的门而已。”


    “这些我自然清楚,料想着幼微也想见的到。那孩子,是真的聪慧识大体。”太夫人笑吟吟的,“我就是比较着你和常洛对岳父家族的态度,觉得很有些意思。”


    孟观潮微微扬眉,“有什么意思?不外乎是有人上赶着找我玩儿命,常洛则替岳父的事儿玩儿命。”


    太夫人轻笑出声,“你们要是能折中一下就好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孟观潮笑笑的,“人不同。”


    “的确,人不同。”太夫人凝望着他,“幼微一定是已经知晓徐检做过什么事了,要不然,今日也不会让徐检在垂花门外的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去见人,又是片刻即回返,不需想,对徐检定是没好话。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孟观潮当然品得出,为此,心海就泛起了温柔的涟漪。


    “她是为你着想,也打心底的体谅你。”太夫人道,“同样的事情,要是换了常夫人,你试试?打一开始,就跟你闹翻天了。”她在锦绣堆里这么多年,一般的门第中的事,都知晓一些。


    孟观潮失笑,“幼微不是那种人。是那种人的话,也成不了您的儿媳妇。”


    “这还用你说?我只是要你将心比心。”太夫人笑道,“你不能因为幼微懂事,就无所顾忌。正因为她的懂事明理,我们才要多为她设身处地地考虑。”


    孟观潮神色郑重地望着母亲,“您说,我听着。”


    太夫人道:“你爹爹在世的时候,做派跟你有的一比,我为了孟府与娘家的隔阂,着实生过几年闲气。那可真是两面不是人,两家哪个见了我,言语都像刀子似的。那滋味,不是狼狈、窝囊,是屈辱。


    “你不在跟前儿的时候,我偶尔会犯糊涂,想着这一生到底图个什么?就图个活得不人不鬼的处境么?幸好,转眼就能瞧见你,便知晓我的盼头在哪里。


    “再说你,千辛万苦地熬到现在,为的难道不是与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你们过得安逸,我才能过得舒心。


    “四郎,琐碎小事、家长里短生出的矛盾,日积月累的,就会成为致命伤。


    “幼微是你认准的人,没有她伴着你……我知道你的性子,没有她,这一生大抵都要孤孤单单地度过。不为这个,我怎么会同意这么亲事?又怎么会……怎么会有那些糟心的事儿……


    “你晓得,我不是处处循规蹈矩之人,也并不在乎外人诟病你跋扈乖张得厉害,瞧着你难受的时候,总恨不得亲手把徐家多余的枝条减掉,给我的儿子一份清净。


    “可是,那不行。


    “连累的幼微疼一分,你就疼十分。我更疼。


    “这些,你大抵没认真想过,我便与你絮叨几句。


    “凡事往长远看,真不能由着性子来。你不能总是做着好人却落不到一声好。


    “与家里三个房头不睦,不定何时就有人想找你拼命,若再与岳父家也闹得不成样,那或许就是我与你爹爹的罪过了——没教好你。


    “长此以往,皇上能跟你学到的,怕也只有专横跋扈。”


    语气很柔和,话却是很重了。


    孟观潮敛目思忖多时,抬起头来,“娘,我记下了。日后,尽量吧。”


    “话说三遍淡如水。”太夫人拍拍他的手,“这些事,我只望你不会再让我耳提面命。”


    他嗯了一声。


    “答应我。”太夫人神色郑重,“我所求的,也不是要你低声下气迁就谁,只是让你改改做派,手法柔和一些,大面上做得好看些。退一万步讲,多些耐心,循循善诱的本事,你总是有的。”


    “……”孟观潮沉默多时,“我记住了。”


    “只记住可不行,答应我。日后,把徐家不成器的人往正路上引。”


    “……我答应您。”沉默之后,孟观潮终于给出承诺。


    太夫人却还觉得不够,“若食言——”


    “家法伺候。”孟观潮笑了,“说起来,有些年没挨过板子了。”


    太夫人笑出来,“回房吧。得了你的准话,我也能睡个安生觉了。”


    回卿云斋的路上,慎宇禀道:“大公子下午求见太夫人,在垂花门遇见了四夫人,请安行礼,说了几句话。”之后说了孟文晖找太夫人的理由。


    孟观潮唯一颔首,“太夫人怎么说?”


    慎宇回道:“太夫人没管,委婉地给大公子推荐了两个人。”


    孟观潮嗯了一声,心里想着,孟文晖这一阵来东院的次数,是不是勤了些?过来的理由,是不是都是可有可无的?——分明都是派管事就能办的。


    这小子……


    他磨了磨牙。


    回到房里的时候,他自然已神色如常。


    歇下之后,孟观潮说起徐检登门的事,问她:“你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耍花招问出来的。”徐幼微道,“怎么,犯了你的忌讳?”


    “不是。”孟观潮拥着她,“只是想,你又是何苦来,生那种闲气做什么。”


    “只准你生闷气,不准我陪着么?”徐幼微蹭了蹭他肩头,“惹祸的可是我娘家的人。不让我知情,其实也有些不妥当——我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错,再遇到什么事,可能就有失偏颇,甚至误会你。”


    孟观潮认真思量片刻,“有道理。往后只要不是让我家小猫跳脚的事,我都告诉你。顾不上的时候,你只管问我。”


    她笑着嗯了一声。


    “小猫。”他语气格外的温柔,“往后,我们帮着徐家把日子往好处过。这也是娘提点我的。”


    “嗯!”她用力点头,却是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有些酸涩。只是想说:你们不是一直在那样做么?眼下,还想做得更好。


    他吻上她的唇。


    她回应着。


    沉浸在旖旎之中的夫妻二人无从想到,同一时间的西院,正有人万念俱灰,要以性命做赌注:


    各处已经落锁,各房的人已经歇下,内宅陷入一片昏黑。


    两道纤细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溜出小院儿,转入夹巷,去往后花园。


    光线昏暗,两个人又不敢用灯笼照亮,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摸索着走。


    走在前面的人一个不留神,摔倒在地,跟在后面的人毫无防备,也随之摔倒。


    两个人一声不吭,默默地爬起来,相互扶持着,继续往前走。


    一路所经的落锁的门,都有值夜的婆子看守。


    两个人分明是早有准备,微声言语着,塞银子给值夜的人。


    值夜的人觉出落到手里的荷包沉甸甸的,轻声叮嘱着快去快回,便开门放行。


    终于,两个人走到了后花园的湖畔。


    夜色笼罩下,后花园里静悄悄的,只闻风吹过草木的声息。


    站立片刻,一个女孩迟疑地道:“您……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回应的人语声低哑,“你也知道,我只有这一条路了,再没别的法子好想。”


    “如果告诉太夫人或四夫人……”


    “我是要告诉她们,可是,没个由头的话,怎么能到她们跟前?你也看到了,除了请安的时候,他们不准我去东院。就算有机会过去,我又从何说起?”


    “……也是。但是,这样终究是太冒险了。”


    “冒险?最凶险不过就是一死。到了今时今日,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不甘心罢了。”


    “那您小心,千万估算好时间。”


    “你也是,返回去的时候当心。”


    这番交谈之后,一个女孩离开,一个女孩则留在原地。


    留下来的女孩,良久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湖面,直到听到值夜的人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她咬了咬牙,纵身跳入湖中.


    可是,没多久,侍书就到了屏风外,用不高不低的语声禀道:“四老爷、四夫人,谨言来了,说三房出了事,四小姐投河自尽,幸好值夜的人还算警觉,将人救下来了。眼下少不得请太医,大老爷又不在府中——”


    四娘投河自尽?徐幼微立时惊醒,坐起身来。她想到了早间所见,和小丫鬟打听到的消息。


    怎么样的事情,能让那十三岁的女孩子寻短见?


    孟观潮则已吩咐道:“立刻去请太医。今日当值的是院判和他徒弟,哪个来都够用了。”


    侍书称是而去。


    孟观潮若有所思,“如今只是老三吃了哑巴亏,关四娘什么事儿?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徐幼微想了想,把所见所闻讲给他听。


    孟观潮扬了扬眉,继而起身穿衣,“走,我们去看看那孩子。”


    “好。”


    夫妻两个匆匆穿戴齐整,去了西院,到了四娘房里。


    ☆、第 039 章


    路上, 夫妻两个遇见了太夫人。


    “娘, 怎么连您都惊动了?”孟观潮问太夫人。


    太夫人解释道:“四娘贴身服侍的丫鬟找我来报信。”说着话,抬手抚了抚幼微身上的斗篷,见很厚实, 便放心地笑一笑, “走吧。”


    婆媳两个分别上了青帷小油车, 孟观潮则带着谨言慎宇, 步行去往西院。


    徐幼微的脑筋一刻都不得闲, 竭力回想着前世的事。预感告诉她, 前世的一场风雨,大抵是提前到来了。


    回想的结果却让她无比懊恼:一无所获,蛛丝马迹也无所获, 对眼前情形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东西相隔, 她那时又是混吃等死的心绪,别说太夫人房里的风吹草动了,就连孟文晖几个妾室很不成体统地撒泼吵架,都是充耳不闻。


    算了,不想了。


    踏入三房居住的五进院落,徐幼微就感觉怪怪的。不知道是今日出了是非,还是这里的氛围一向如此:三房的下人, 越是二等丫鬟、大丫鬟、管事这样的,越有点儿像木偶,等级低的小丫鬟、婆子反倒是正常的。


    因何而起?


    前世,她只在五娘出嫁的前后来过几次。应该是人多热闹的缘故, 并没察觉到今日察觉出的反常。


    说起来,那一世,四娘一直未嫁。大夫人背地里幸灾乐祸,说再醮的人的女儿,落入的门第再高,也要落得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


    出事后……三房就没有人了。


    遐思间,徐幼微跟随在太夫人、孟观潮身侧,走进四娘的居处。


    四娘住在三房正屋的东小院儿。


    二老爷、三老爷俱是阴沉着脸坐在外间,孟观潮自是不便看望四娘,也就在次间落座。


    寝室中,大夫人、二夫人已经到了,三夫人神色呆滞地坐在女儿床前,要在两个妯娌提醒之下,才知道婆婆到了,起身行礼。


    太夫人匆匆摆手,走到床前,看到了面色惨白的四娘。


    四娘已醒转,头发仍旧湿淋淋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目光空茫地望着承尘。


    “四娘,祖母来看你了。”太夫人在床畔落座,握住四娘的手。语声格外轻柔。


    四娘眉梢微动,过了片刻,视线才有了焦距,缓缓移到太夫人脸上。


    “这是怎么了?”太夫人柔声问道,“怎么就做了这等傻事?为何?”


    不待四娘说话,三老爷的语声传入室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竟然胆敢自尽!不孝的东西!明早就把她逐出孟府!”


    四娘的身形剧烈一颤。太夫人连忙握紧她的手,无言地安抚。


    随后,是孟观潮凉凉地一句:“你闭嘴。”


    徐幼微见四娘双唇干燥得厉害,便亲手倒了一杯水,送到她面前,柔声道:“要不要喝点儿水?”


    四娘这才发现,小婶婶也来了。犹豫片刻,轻轻点头时,豆大的眼泪无声地掉落。


    将她从湖中捞上来的,是长房的人,自然是先绕过三房,禀明大夫人。


    大夫人命有经验的婆子给她排出腹腔中的积水,陪同着下人将她送回三房。


    被救的及时,她意识恢复了清醒。


    二夫人不知为何也得到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催大夫人快遣人去请太医。


    大夫人一脸难色,说大老爷在家的时候还好些,如今长房派人去太医院,太医总是磨蹭大半天才肯动,更何况,这大半夜的,更行不通了。说话间,却是眼珠子一转,当即遣人去知会四房,“于我是天大的难事,于四弟,却是小事一桩。再说了,三房这事情,可当真不小。”


    母亲当即阻拦,得到的是两个妯娌看疯子一般的眼神。


    之后,她面对的是三个长辈委婉或直接的责怪。


    于她们,这是有辱门风的事。


    门风么?这两个字,真是让她一听到就觉得讽刺。


    直到此刻,祖母和小婶婶、四叔来了,她才得到了符合情理的出于长辈的关心。


    她喝了两口温水,又听到了三老爷斩钉截铁的语声:“不管如何,我要将她逐出家门!四娘的名字还没上族谱。这事情谁也管不着!”


    她身形僵住,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下一刻,听到了小叔说:


    “缘故。”


    “动辄寻短见的孩子,要不得!”


    小叔问:“你亲口问过她了?如何断定她不是被人算计而落水的?”


    “你……我房里的事,你能不能别跟着搅和?!”


    小叔轻轻地笑,“天下事,归天下人管。”


    “……”


    四娘死死地咬了咬唇,几息的工夫,心念数转,打定了主意。


    “祖母、小婶婶,”她哀哀地望着两位长辈,“有人要害我,三房有人要害我,无处不在……我怕得要疯了。不是我要寻短见,是有人逼着我做了那种蠢事。”她挣扎着坐起来,不顾太夫人的阻拦,磕头跪拜两位长辈,“求祖母、小婶婶救我,这里,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四娘!”三夫人呆滞的神色变成焦虑,语声尖利地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四娘看住生身母亲,眼中竟充斥着怨毒之色。她挣扎穿衣下地,踉跄着走向外间,“小叔,求您带我离开这儿,求您和祖母、小婶婶为我做主!”


    三夫人本欲阻拦,却被大夫人和二夫人很有默契地拉住。二十一万两银子的事,让妯娌两个恨死了三房,眼下看到机会,自然乐得推波助澜,让老四收拾三房。


    太夫人和徐幼微则急急地追上四娘,一左一右扶住她。


    四娘走到外间,径自跪倒在孟观潮面前,已满脸是泪,哽咽道:“小叔,您救救我……”


    孟观潮不动声色,和声问道:“这是不是说,你受了委屈?”


    “是!”四娘道,“可我不敢说,只求能离开这儿。小叔,您明日把我送到庵堂都可以,我只是不能再留在三房。我也只想由您或祖母决定我的去向。”


    “你给我闭嘴!”三老爷已是青筋直跳,霍然站起身来。竟然要出手打四娘的样子。


    孟观潮安之若素,纹丝不动地坐着,给了四娘一个安抚的笑,“别怕。”


    一直坐在一旁看戏的二老爷狐疑更重:四娘说的句句是人话,可他硬是听不明白。他凭着直觉及时喝止三老爷:“你要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么?”


    三老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对孟观潮说道:“老四,我说了,这是三房的事,你不要管。


    “有些事,我能忍着你胡作非为,而有些事你若是管了,那么……你会后悔的。”


    说着,他视线扫过四娘,“谁想让我不安生,我便让她死无葬身之处,会否连累无辜,可不是我会顾及的。”


    四娘缓缓地垂下了头,身形微微地颤抖起来,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说了,不敢说,便不会说。”


    孟观潮似是没听到三老爷那番话,“你刚刚说,要将四娘逐出家门?”


    “没错!留不得!”


    “行啊。”孟观潮示意侍书怡墨将四娘搀扶起来,从容起身,语气闲散,“你也知道,我有往街上捡孩子的嗜好。就当你把她逐出家门了,我又领回来了,你我不如省了那些枝节。人,我带走了。”


    “……”三老爷原以为会面对他的强势,他却如插科打诨的来了一出,一时间张口结舌。


    太夫人和徐幼微俱是心生笑意。


    孟观潮转向母亲、幼微和四娘,示意她们先走。


    “不行!”三老爷扬声道,“来人!”


    可应声而入的,却是谨言、慎宇。


    孟观潮活动了一下双手的指关节,笑微微地看着三老爷,“怎么?想活动活动筋骨?”停一停,对谨言慎宇偏一偏头,“送太夫人和夫人回房。”


    “是!”两个人丝毫迟疑也无,立时快步出门,追上太夫人和徐幼微一行人。


    二老爷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打圆场,“时候不早了,老四,你回房吧。”


    九岁的孟观潮,就能与老大打个平手,十三四起,一个打随意哪两个都不在话下。


    近年来,兄弟三个早就搁置了拳脚功夫,孟观潮则不是在军中,就是在宫里指点皇帝文武功课,一身绝学从没放下过。老三今儿也是傻了吧?居然明打明地跟老四较劲……老四巴不得呢。


    孟观潮颔首一笑,步调闲散地出门。


    二老爷瞪着三老爷,估摸着孟观潮已经走远之后,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究竟出了怎样的丑事?!”


    “不用你管!”三老爷拂袖而去。


    二老爷被气得不轻,唤下人把三夫人唤到面前,问了同样的问题。


    三夫人却如哑巴一般,一语不发,双眼中的呆滞却变成恐惧、绝望。活见鬼一般的神色。


    “不说,好。”二老爷语声冷酷,“我想帮你们的时候,你们不说,便怪不得我了。来日三房遭了大难,再求我,可真就晚了。”


    三夫人不予理会,望着虚空,仍是那副活见鬼的样子。


    二老爷被气得不轻,没过多久便拂袖而去。


    大夫人和二夫人则是稍后便闻讯,少不得无凭无据却理直气壮地斥责诋毁三夫人一番,到末了,却都觉得无趣:有什么意思呢?这女子比起自己,又能好到哪儿去?不过是一般可怜的人。


    在孟家,除了太夫人,女子的地位身份,都是摆设。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他孟观潮是怎样的人?


    这隐忍不发的前兆,预兆的只能是他引来的更猛烈的腥风血雨。


    三房,不需要她们踩踏了,已经大难临头.


    太夫人做主,将四娘留在了自己房里。


    太医院院判的徒弟来了,诊脉之后,说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开了个安神的方子。


    孟观潮道谢,亲自送这名太医到厅堂门外,又唤谨言指派人手前去抓药。折回厅堂,站在居中的位置,他吩咐王嬷嬷:“把四娘唤来。”


    片刻后,四娘来到他面前,太夫人与徐幼微也跟过来。


    行礼道:“小叔的救命之恩,我真是无以为报。”


    “得了,别说那些场面话了。”孟观潮微笑着,眼中却无丁点笑意,“此刻不妨告诉我,你这招苦肉计,是自己被逼无奈,还是受人唆使?”


    四娘身形一震。


    太夫人、徐幼微则有些诧异。


    孟观潮分析道:“一门心思求死,又在孟府长大,知晓的招数没有百八十种,也有十种八种。


    “而你选了最费事的一种。


    “大半夜地瞒过值夜的下人,到了西院后花园,还摸到湖边跳了下去,是那么容易的事?换了我,折腾这么一场,恐怕要累得懒得死了。


    “再者,你可能还没往水里跳的时候,你的丫鬟便来给太夫人报信了。——丫鬟定是一路打点,不然走不出西院的垂花门。以丫鬟的脚力,走到这边,怎么也要一个时辰。


    “我管闲事,但不代表相信你。”他转头唤王嬷嬷,“安排两个得力的人,日夜照看四小姐,不要让她过于接近太夫人和四夫人,以防万一。”


    王嬷嬷正色称是。


    徐幼微望着孟观潮,发现遇到事情的时候,自己的脑筋跟他一比,完全是孩童比之大人。


    她失了冷静理智,已经在感情用事了。甚至于,太夫人也是。


    四娘跪了下去,“小叔……我没有歹意,我只是自救。”


    承认了自尽是一出戏。


    “但愿你没撒谎。”孟观潮语气平平,“到了这儿,你前面可以是峰回路转的好光景,也可以是人间炼狱。何去何从,我给你一昼夜时间。我没耐心,对自作聪明的人,也无仁心。记下了?”


    “……记下了。”


    孟观潮望向太夫人,“娘,防人之心不可无。早点儿歇下,让丫鬟好生服侍她就是。”


    太夫人会意,“放心,我明白。”


    孟观潮往外走的时候,“娘,要不然……”


    “快和幼微回房吧。”太夫人微笑,“等会儿我让四娘到东厢房歇息。”


    孟观潮这才放心,和幼微一同回了卿云斋。


    徐幼微的心却早已开始七上八下,不可控制地陷入了风雨欲来的惶惑恐惧之中。


    她了无睡意,回到正屋,径自走进寝室,忐忑地望着他,“明日——不,今早有大早朝,等你离府之后,三老爷出阴招怎么办?他分明已经要发疯了,连娘都胆敢算计的话怎么办?你千万要做好最稳妥的安排,对了,让侍书怡墨也去娘那边服侍着吧……”


    眼看着她就要喋喋不休,孟观潮又是想笑又是感动,索性在她说话期间走过去,以亲吻封住她的唇。


    她没好气地抓住他衣领,别开脸,“我说真的,你别不当回事。”


    孟观潮早就留意到了她眼中不可错失的恐惧,“我怎么会不当回事。可是,你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


    “就是感觉不妙。”徐幼微敷衍地答了一句,言归正传,“你一定要派足够的人手保护娘,还有……还有,明日让娘闭门谢客吧,要是有人执意求见……该怎么办?”她抓住他的手,“你想过这些没有?怎么办?你一定有对策,是不是?”


    孟观潮很想这就给她一盏安神茶,让她好好儿地睡一觉,却只能如实相告,安抚她的情绪:“等会儿我就妥善安排下去,明日谁来东院见你或娘,一概先请到垂花门外的花厅喝茶,如有异样,当即拿下,不管他是谁。”


    “哦。”徐幼微这才放下心来,转身无力地坐到床上,抬手捧住脸,“明知道你能安排得万无一失,可我还是怕……”


    孟观潮在她身侧落座,“岳父岳母那边,我也会派人过去传话,拨给岳父一些人手。”他搂住她,“别怕,别担心,谁都不会出事。”


    “嗯。”或许是乱了心神的缘故,徐幼微的思绪忽然跳转到另一件事,“徐家那边,该管的你就管,不值当的就别管。给他们点儿颜色,又开染坊怎么办?你嫌生的气还少么?”


    孟观潮轻轻地笑,“那是岳父的家事。他多年来做孝子,求的不外乎是个家和的结果。你不是以为,我会挨个儿哄着劝着不识数的人吧?”


    “不会最好。”不是她冷心冷肺,是在前世看够了祖父祖母二叔等人做张做乔,他做再多,他们也权当做是孟府姻亲应得的,一门心思的作死。到最终,连累得父母姐姐姐夫陪葬。


    她气鼓鼓的,又一个不正常的反应,引得孟观潮讶然失笑,板过她的小脸儿,非常用力地深吻她的唇,吮得她唇瓣有点儿发麻,然后用指节敲了敲她脑门儿,“徐小猫,回神了。”


    徐幼微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得空就跟岳父喝几杯,说点儿掏心窝子的话。”孟观潮笑说,“孟家是没法子打理的一个家族,可别家不同。治家之道,总不会难于治国之道。岳父是大好人,但我得教他些损招儿,把二房收拾服帖。”


    徐幼微心安许多。这样最好,用不着他生闲气,父亲在他点拨之下,定能做真正的一家之主。


    孟观潮见她平静下来,仍是疑惑:“刚刚怎么会怕成那样?”


    “我预感很准的。”徐幼微只能找这种理由,“这种感觉,没道理,但是没出过错。三老爷那几句话,我品出来了,他分明是在警告四娘不要说出真相,不然,他就会不择手段、连累无辜。你们四兄弟,哪个是省油的灯?他放了那样的狠话,我可不就要担心娘。”说完想了想,自认合乎情理。


    果然,孟观潮释怀,把她抱到怀里,柔声安抚,“有我呢,家中是非,是我挑起来的,在这之前,自然已做了完全的准备。”又半开玩笑地道,“千军万马之中,都能算无遗漏,这些算什么?你也太小瞧我了。”


    徐幼微斟酌片刻,放下心来,噙着微笑,亲了亲他面颊。


    她当然比谁都清楚他的手段与卓绝的能力,在担心的,也只是有心算计无心的意外。他常说以防万一,而她畏惧的,亦正是那万中之一。


    她只是明白,太夫人的消亡曾给他带来多大的殇痛,自那时起,他就不肯再善待自己。


    那样的生离死别,那样疼到无法言说的殇,任何人都消受不起,何况他。


    他其实是最重情的人,对母亲,亦是少见的孝敬。


    如果前世所经的第一场惊变,仍然在眼前发生……那她重生有什么用?一脖子吊死算了。


    多想为他防患于未然,偏生无能为力,所能做的,都是小事。不是不沮丧的。


    孟观潮详细地告诉她自己的安排,等她全然放心、冷静下来之后,换上官服,去了外院——吩咐完心腹,就该去上大早朝了。


    或许应该留在家中,给幼微一份绝对的安全感。但是,她是他的妻子,日后不知还要经历多少风雨,眼前事只是个开端。


    早就说了,做他媳妇儿绝不轻松。她需要成长,同时在这样的事情之中,对他生出绝对的信任。


    他只有在长久的焦虑消沉之中才会出错,被旁人的有心算计自己的无心。眼下这样好的光景,谁也别想破坏。


    况且,说到底,幼微自始至终担心的,是母亲的安危,对她自己只字未提。


    这傻小猫,怎么就不知道,母亲和她,都是他绝不可失的,失了哪一个,都是灭顶之灾。


    反过来想,她倒给了他一份心安:婆媳两个的情分,不愁真的亲如母女的一日.


    徐幼微睡了囫囵觉就醒来,洗漱装扮。


    侍书为她绾发的时候,轻声道:“夫人醒之前,奴婢去了太夫人那边的东厢房,和负责照看四小姐的双成姐姐说了一阵子话。


    “双成姐姐说,服侍着四小姐沐浴的时候,发现她身上好多淤痕,手臂、双腿,甚至……锁骨下……也有。该是与人纠缠时留下的痕迹。”


    徐幼微睁大眼睛,透过镜子,看住侍书。


    侍书神色黯然,却笃定地点一点头,“千真万确。双成姐姐说,等太夫人起身后就禀明此事。”


    徐幼微敛目思忖,“四老爷只给了四娘一昼夜时间,我们不妨加一把力,让她早些道出实情。如此,四老爷才好早些出手,免却太夫人担负的风险。”


    侍书认真思索片刻,想到昨夜三老爷明显存着警告之意的言语,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的确是。”


    徐幼微深缓地吸进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论在经历的是小风波还是大风浪,她该做的,都是陪在太夫人身边,权衡轻重,一同渡过去。


    很奇怪的,寻常小事,他在她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


    风波之中,他在跟前,她反倒没了主心骨;他不在跟前了,反倒能逐步恢复冷静理智。


    因何而起呢?是不是已经不自觉地对他生出依赖?


    应该是的。他那样的男子,想不依赖,真的难。但她得戒掉。起码,遇到是非的时候,要有主见。


    因为,他希望她成长,与他并肩前行。这何尝不是他给予的由心而生的信任。


    她不相信自己,却相信他的信任有理可依.


    三老爷在外院理事的书房中,独对着一局棋,手里的棋子迟迟不能落下。


    他心里已经焦灼到了极点。


    他已经大难临头,今时今日,连隐忍的资格都被剥夺,出路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或是玉石俱焚。


    与孟观潮玉石俱焚,任谁听了,都会认定他已经疯了吧?


    疯了么?


    早就疯了。


    成年之后,便与老大老二化干戈为玉帛,齐心协力地对付继室所生的那个妖孽。


    哪次也没成事,因为哪次也没将孟观潮置于死地。


    挫败感,并不能因为有人分担就减轻,有时甚至会加重:三个人都算计不了妇孺的时候,三个人都不能将一个仇恨他们的少年郎杀掉的时候,挫败感会连带的引发屈辱感,和对自己能力的质疑,甚至全盘否定。


    娶妻一事,他其实是故意恶心父亲:你对继室及其所生的儿子宠溺无度,那我就能娶一个刚嫁人生下女儿就被休弃的女子。


    父亲只说,你想好了就行,成婚之前若是反悔,告诉我。


    ——不吃他这一套。


    又一次的,他被打击。成亲后,因为亲友同僚都觉得匪夷所思,对他和妻子都低看一眼。


    然后,似乎是顺理成章的,老大老二以孟府如日中天为由,要他为家族做出牺牲,辞官在家,打理庶务。


    那时才惊觉,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砸的一生都要行走不便。


    又能怎样?歧路是自己选的,要付出的代价,只能接受。


    可是,又怎能甘心?


    论文韬武略,他比不了孟观潮,却远胜老大老二。


    他也有抱负,也想在官场大放异彩,甚至青史留名。


    到头来,却落得个留在家中打理以往根本轻蔑视之的琐事。有一句话,孟观潮没说错,要他打理庶务,的确是赶鸭子上架。


    经年累月硬着头皮去做所谓的分内事,在人前谦和有礼,私下里,心魂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


    心里仿佛被埋下了邪恶的种子,逐日成长,幻化为最邪恶歹毒又最为人不齿的恶魔。


    他知道,但也真的,无法控制。


    四娘的事情,只要她说出真相,那么,他一定会被逐出家族,而在之后,不要说老四,就连老大老二都断然容不得他,一定会派人将他灭口,一面家丑外扬。


    太了解了。所谓的三个手足,他再了解不过。


    可是大错已然铸成,他也已没有回头的机会。


    拈在指间的棋子终是落下。


    这么多年了,他自然不会庸庸碌碌,放下对老四的杀意。只是,他动不了老四,只能戳他的软肋。


    与老四的恩怨,是无从化解的,没有人会宽恕数次想取自己性命的人——这一点,对他们是一样的,都在等一个最好的机会。


    他是等不到了,只有破釜沉舟一条路。


    到了这关头,不得不动用藏得最深的一颗棋子了。


    他扬声唤来心腹,取出名帖,沉声吩咐下去.


    太夫人房里,徐幼微坐在东次间的太师椅上,如意乖乖地由她抱着,任由她轻抚着背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徐幼微一面哄着如意,一面望向婆婆,恳切地道:“娘,等会儿我想去看看四娘。”


    太夫人想了想,“一起去吧。”又问,“是不是听说她的蹊跷了?”


    “是。”徐幼微语声和缓,“我跟李先生说了,今日实在打不起精神,请假了。”


    太夫人失笑,“你啊。”


    徐幼微赧然,“娘,对您来说,这事情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不一样的。”


    “你担心我,我看出来了。”太夫人眼中尽是欣慰与喜悦,“吃完早膳还赖在我这儿,不就是想要陪着我么?”


    “随您怎么想。”徐幼微嫣然一笑,“反正今儿是赖定您了,您可不准撵我走。”


    太夫人动容,“傻孩子。什么事都不会有。”说着下地,“走,我们这就去见四娘。”


    “嗯!”徐幼微随之起身,动作轻柔地把如意放在椅子上,摸了摸它的头。


    如意喵呜一声,茫然地看着她。


    徐幼微回身对它歉然一笑,随着太夫人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的寝室中,双玉、双成一如王嬷嬷吩咐的那样,这会儿寸步不离地服侍在四娘近前。见到太夫人和徐幼微,齐齐恭敬行礼,随后搬来两把椅子,请婆媳二人落座,位置都离四娘有一段距离。


    这种无言的防范,对四娘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压力。


    四娘正在床上小憩,此刻闻讯,自是匆忙下地,恭敬行礼。


    太夫人与徐幼微俱是抬手示意免礼。


    四娘起身站定,望着婆媳两个,期期艾艾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太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住她。


    徐幼微则往一眼婆婆,“娘,我想和四娘说说话。”


    “行啊。”太夫人的笑容里,有着不自知的宠溺之情。


    徐幼微得到婆婆的允许之后,想法愈发笃定,便目光沉静地看住四娘,“前天,西院的庶务出了天大的纰漏,三老爷责无旁贷;昨日,便有了你经过内宅重重关卡摸到后花园自尽的事儿。也真不能怪你小叔心生狐疑。我回过味儿来,才觉得这事情不简单,而你的脑筋之灵光,委实不可令人小觑。”


    四娘整了整衣裙,端端正正地跪倒在她面前。


    徐幼微娓娓道:“你若是有莫大的委屈,利用这机会跳出来,对三老爷定是雪上加霜,能将他置于死地。这期间,可是连长房都利用了。


    “你若是没有委屈,也是机关算尽了,你们西院正在与你小叔打擂台,你这寻死觅活的一出,不论真假,你小叔都会遂了你的心思,将你带回东院。


    “可是,你小叔到底是怎样的明察秋毫,经了他对你的那番敲打,你该比我更清楚。


    “你身上的淤伤,我已知晓。因何而来,却只有你自己清楚。


    “你才十三岁。


    “可是,你也已经十三岁,是非轻重,已经能够分辨。


    “你小叔给了你一昼夜的时间权衡,在我看来,这时间是有些富裕了。换了我,也就给你一两个时辰。自然,这是我一家所言。


    “你很明白三老爷——也就是你父亲一些话意味的是什么,你很清楚,他极可能伤及无辜。


    “你不妨设想一下,西院哪个人的分量,比得起东院哪怕一个丫鬟的性命?——你要不是明白这一点,怎么会有昨夜做戏寻死的事?若不是明白这一点,那你就是三老爷的奸细,用苦肉计博得太夫人的怜惜,从而施用最歹毒的伎俩。


    “要是东院无辜之人受牵连,就算你小叔放你一条生路,我也不会答应。我再不成气候,收拾你,还不在话下。


    “话放这儿了,你自己品。”


    太夫人唇畔的笑意更深,对四娘道:“你四婶想说的,正是我想对你说的。是非轻重,你自己权衡。至此,我们已经是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何去何从全在你。”


    徐幼微啜了一口茶,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事有万一,万一昨日长房在后花园当差的人疏忽,也就溺毙了。死都死得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四娘膝行到她跟前,双手犹豫着抚上她膝头,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下,“小婶婶……您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我是自作聪明了,从头到尾,都瞒不过小叔,可是……我要怎么说?我又该从何说起?我……太脏了……”语毕,失声痛哭。


    徐幼微与太夫人俱是现出惊讶之色:以往那么活泼的女孩子,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的?难道惯有的表象都是能够瞒天过海的强颜欢笑么?.


    午间,孟观潮赶到宁府。


    老爷子的请帖送到孟府已经是第二回了,第一次是上次休沐,他真没时间;到了这第二回,不论怎样,不管时间是否合适,都要挪出时间赴约。


    席间,他吃出一道梅菜扣肉的做法比家里更地道,就建议道;“打明儿起,让我家的厨子来偷师学艺吧?小五肯碰的荤菜可不多。”


    宁博堂揶揄孟观潮:“没人不知道你对小五好,人前怎么就不能遮掩着些?”


    孟观潮却道:“您二老这是干嘛呢?逮住机会就给人上课,真让人瞧不下去。”


    宁博堂揶揄孟观潮:“没人不知道你对小五好,人前怎么就不能遮掩着些?”


    孟观潮笑眉笑眼的,“这不是天经地义的?我要是娶了小五又不好好儿待她,人前人后都端着不搭理她,跟和她有仇有什么区别?可我要是跟她有仇,又干嘛娶她?疯了?”说着就蹙了蹙眉,“什么年月啊,对媳妇儿好都成不是了。”


    “一串子车轱辘话,也难为你好意思说。”宁博堂想了想,乐了,“这是什么年月?——你当帝师的年月。”


    孟观潮想想,也笑了,端杯敬老爷子。


    因着午间这一番趣谈,他情绪更为舒缓,因而头脑也就愈发冷静,再一次斟酌过在府中的布置之后,才放下心来——在以前,这是没可能的事儿,他决定的事,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不容任何人质疑。


    幼微没质疑,是打一开始就担心、惊恐。


    但愿,此事过后,她能真正对自己放心。


    而若是腥风血雨的局面……


    他控制不住的,眉心直跳。


    下衙时,回府的路上,遇见了策马独行的原冲,不免下车去,打量一阵之后,含笑询问对方:“这德行,想死了不成?”


    原冲竟是认认真真地点头,“想死了。你给我安排身后事吧。”


    “……”孟观潮这辈子头一回语凝了,沉了好一会儿才道,“安排不了。你要是莫名其妙的死了,我再查不出根由的话,那我只能把你刨出来鞭尸。”


    “吓唬谁呢。”原冲的反应,竟是轻描淡写地按了按孟观潮的脑门儿。


    孟观潮当即恼了,“兔崽子!找收拾是吧?”


    原冲慵懒地望了他一眼,“嗳,你就说你能怎么着吧?”之后,听到观潮微不可闻的斥责,至于是什么话,不需想,再歹毒,嘴里也蹦不出脏字儿。


    那是孟观潮的修养,倒是与孟府无关。


    果然,孟观潮没搭理他。


    霞光满天时,孟观潮回到府中。


    回到府中,听闻的消息,就让他开始打心底后怕了。


    从没想过,事态居然会有这么严重。那种事,已绝对不是触犯为人的底限,而是已经触犯到为人之道的根本了。


    饶是他再痛恨老三,也从没想过,他会卑劣不堪到那地步.


    要等待的消息,一直没有等到。


    三老爷逸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坐在他对面的三夫人,神色僵滞,毫无反应。


    三老爷也没理会她,径自出门,到了孟观潮见他的外书房。


    又一次地所谓兄弟相对而坐。


    “你,想怎样?”三老爷问道。


    “我还在想。”孟观潮微笑道,“全在你。”


    “我没有可与你说的话。”


    “那最好。”孟观潮放松身形,语气闲散地唤来谨言慎宇,“尽快核实四娘与三老爷三夫人的行径。我只看凭证。”


    谨言慎宇称是而去。


    三老爷不自觉地被话题牵引思绪,回想着自己有无留下凭证。


    也就是在这种时刻,老四至为锋利的视线投向他,让他再不能盘算过往,不论情愿与否,都只能迎上去。


    那视线变得宛如凌迟人一般的锋利,那视线的主人的语调却依然温缓:“四娘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你能不能告诉我?”


    能不能?当然不能。


    ☆、第 040 章


    太夫人卧在美人榻上, 素手托腮。


    这一日, 看似平静无波,实则险象环生。


    自始至终陪着自己的,是幼微。


    在她与幼微敲打之后, 四娘明明已将近崩溃, 仍是心存顾忌, 说要慎重考虑, 她们自然由着她。


    用过早膳, 回事处的人前去告知原本今日要登门的几位夫人太太, 改日再聚。


    每一日,都会有一些临时求见的人,今日也不例外。


    竟然先后来了三个要取她性命的人。


    最先来的, 是帮她打理外面店铺的一名女管事。在垂花门外的花厅停留片刻, 便被查出身上带着淬了剧毒的匕首。


    人自然是被当场擒获。


    第二个,是她的母亲房里的一名大丫鬟,情形与第一个大同小异。


    第三个,该是老三手里的底牌,那人是来自宫里的一名太监,声称太后娘娘要他传口谕。在花厅喝茶,盘桓多时, 观潮的人手也没发现异状。


    就在那时候,幼微竟和观潮一样犯了疑心病,固执地说您听我的,让谨言慎宇到花厅, 设法搜身。左不过让那内侍睡一会儿,就算失礼,就算是胡闹,观潮也能在事后安抚。但是,您不能出事,绝对不能。您但凡出一点儿岔子,便是要了观潮半条命。


    她说好。


    结果,谨言慎宇去了花厅,手段巧妙的让那宫人陷入昏迷,随后搜身,果然就发现了异状:那宫人的靴子暗藏机关,只要淬了剧毒的利刃弹出,刺中她,便仍是命丧当场的下场。


    想来心惊。


    许多年了,一路走来,所做一切,都是在护助、帮衬观潮之余,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而这样派人刺杀她的事,是前所未有的。


    老三收买的这三个人,等同于他手里的死士,不需想,那三个人,就算事成,也绝对没有活路,定要当场自尽的。


    虽然,那大抵是不可能的——就算人到了她和幼微面前,几名身手绝佳的丫鬟,不会给任何人对她们出手并伤到她们的机会。


    幼微想做的,是连那种情形都避免。也做到了。


    在听闻消息之后,幼微与她一样,生出诸多顾忌:老三竟然已渗透到了她的管事、娘家和宫中。


    委实让人后怕,那真是她平时如何都不能生出戒备的人。


    如果不是观潮先发制人且有完全防范,那么…….


    徐幼微坐在东次间的太师椅上,如意已经在她膝上酣睡。


    她轻柔地抚着如意的背,心绪起伏。


    前世那场发生在孟府的惊变,因着今日种种,她已经能够梳理出脉络。


    临近傍晚的时候,四娘下了决心,对她和太夫人道出原委。


    今年元宵节之前,三老爷对于四娘来说,是继父;在那之后,只是一个强行霸占她的禽兽。


    三房那些形同木偶一般的下人,正是都因着知晓这件事,又在三老爷、三夫人的责令下,变成了那副样子。


    而这两日,因着孟观潮让三老爷吃了闷亏,三老爷将满腔邪火发泄到了四娘身上。


    前日三房的母女哭闹,是四娘受不住凌/辱,问生身母亲到底管不管她。三夫人却给了她一记耳光,说你若是没勾引她,他怎么会对你起那种念头。在当时,四娘几近崩溃,大哭不止。


    昨夜,三老爷尽兴之后,对四娘说,以后就不能服侍他了,要将她许配给一名鳏夫,因为那人是商贾,因为她值二十万两雪花银。


    那鳏夫已经年近六旬。


    他笑着说完那些话,回了三房的正屋。


    四娘思来想去,都觉得生无可恋。


    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让那男人和母亲继续在孟府如常生活下去。


    已然怒极,脑子就变得灵光了,因势利导,有了那一出自尽的戏。


    听四娘说完这些,徐幼微真的气得肝儿疼了:男人已经令人发指,三夫人更让人发指。


    恨不得将三夫人扒皮抽筋。


    而在前世,一定就是因为四娘将此事告知了太夫人,请祖母为自己主持公道,太夫人知情后,却被三老爷安排人手取了性命。


    于是,便有了所谓的太夫人暴毙,便有了孟观潮众目睽睽之下用残忍至极的手段杀掉三老爷的事。


    思来想去,再没有别的可能了。


    今生,已然避免太夫人的无妄之灾。


    今日是晴天,秋日的烟霞光影,透过窗纱,斜斜映照入室,在地上留下迤逦的光影。


    徐幼微慢悠悠地将如意安置在身侧,待它再次沉睡后,起身去了东厢房。


    再见到四娘,她放下了所有戒备:四娘在诉说时的悲苦、不甘、怨恨,都是任何人都伪装不了的。


    她径自坐到床畔,握住了这女孩的手。


    四娘愣怔片刻,之后便起身,投入到她虽然单薄却温暖的怀抱。


    徐幼微道:“在这之前,我一点儿异状也没发现。每次见你,除了这两日,从没发现你有异样。”


    四娘一面抽泣,一面答道:“我没法子,所谓的父母,都那样对我……都告诉我,要是言行出现一点点不妥,便要让我眼睁睁看着被剁掉双手、双脚……小婶婶,那时,我没出息,我怕……我每次给祖母请安的时候,只能像五娘一样叽叽喳喳的,没话也要找话,不想笑也会笑着。”


    徐幼微嗯了一声,“想让三老爷得到应有的下场么?”


    “想!”四娘用力点头,“我想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那么,三夫人呢?”


    “一样!”四娘斩钉截铁地说。


    “我再问你一遍,你想要三夫人得到怎样的下场。你要知道,我会把你的话转告你小叔。”


    四娘思忖片刻,道:“再怎么想,我还是想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所有嫌弃、厌恶自己的理由,皆因她而起。”.


    孟观潮见过三老爷之后,径自来到太夫人房里。


    到了正屋所在的院落,听到了四娘的低泣声、幼微的柔声安抚。


    他点手唤一名丫鬟:“等四小姐好些了,请夫人出来跟我说几句话。”


    丫鬟称是而去。


    他等了一阵子,徐幼微快步走出东厢房,“怎么?要问我什么?”


    “那件事,何时开始的?”这是他最在意的一点,谨言慎宇却忘了问明母亲和幼微。


    “元宵之后。”


    孟观潮颔首,“知道了。”


    徐幼微又说了四娘对三老爷、三夫人的态度。


    孟观潮牵了牵唇,微声道:“这样想最好。若是心存妇人之仁,只能让她陪着那两个人渣。”


    “……”徐幼微意识到,他已怒极,此刻在他心里,满天下恐怕也没几个无辜之人。


    孟观潮缓缓踱步,片刻后,转回到她面前,抚了抚她肩臂,温声道:“照常陪娘用饭,外院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更不要去。处置人的场面,不好看。”


    徐幼微点头。


    孟观潮步履如风地回往外院,过了垂花门,吩咐谨言慎宇:“孟府旁支,看过我们兄弟四个发誓的人,都拎过来。之后封府。”


    二人称是,从速安排下去.


    李之澄一早就察觉到,孟府将有大事发生。幼微将林漪托付给了她,她就整日带着林漪,读书写字,玩儿翻绳之类的游戏。


    徐幼微回了卿云斋,道谢后说没事了,邀请她一起用饭。


    她说不用了,回住处还有事。幼微就没强留,送她到垂花门,说外院有事,不如走侧门。


    她就笑了笑,说那好啊,很久没看热闹了。


    幼微又是笑又是钦佩。


    李之澄来到外院的时候,恰是封府的时候:她出不去,原冲则在这当口冒出来,进到府中。


    孟观潮背着手,站在通往大门的甬路上,一身的杀气。


    她寻了个便于看热闹的位置站定。


    原冲最了解孟观潮,知道他动怒了,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孟观潮懒得提,“脏的厉害,去问谨言。”


    原冲说好,带着长安往里走。


    长安这一阵被自家五爷支使得团团转,杂七杂八一堆事情,也有与人动手的时候,腰间便佩戴了长剑。


    他对孟观潮行礼的时候,孟观潮探手取下他的长剑,“借我用用。”


    “是。”长安这样应着,脖子却是一梗,心说难不成太傅要杀人?不会吧?


    原冲看到了李之澄,走过去,皱着眉微声问:“吃饱了撑的吧?你要做什么?”


    李之澄报以微微一笑,不言语,绕着手臂,继续看着孟观潮。


    “混帐。”原冲嘀咕。


    李之澄充耳不闻。


    “但凡老四动手,都恨不得吓死几个……”


    “我知道。”李之澄淡淡地接话,瞥了他一眼,“你快成话痨了。”


    “……”原冲黑着脸,站在她身旁。


    李之澄挪开几步,他跟过去。她抿了抿唇,索性回到先前的位置。


    三十名护卫各持一条军棍,在甬路旁分左右排开。


    另有两名护卫挟持着三老爷到了孟观潮近前。


    孟观潮凝视着三老爷,三老爷则凝视着他持着长剑的手,面色逐渐变成将死之人的惨淡,现出绝望之色。


    长房、二房、三房的人慌慌张张地赶来外院。


    二老爷一看这阵仗,便知道老四要动真格的了,而老三所作的事,他已知晓。


    他心里很清楚,老三做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死不足惜,可是……老四要在府中杀人么?


    孟府旁支的人,有兄弟四个的长辈、平辈,共来了十七人。


    二老爷硬着头皮问孟观潮:“老四,你这是——”


    “清理门户。”


    “你要怎么清理?”二老爷问道。


    “啰嗦。”孟观潮语气忽然变得十分柔和,目光竟在这瞬间十分温柔,“你要不要陪着他?”


    二老爷立时摇头,继而再不吭声。生死关头,谁还顾不得上样子怂不怂。


    孟观潮视线环顾众人,见除了母亲、幼微、林漪、四娘都到了,对两名护卫扬了扬下巴。


    两名护卫将三老爷推向四老爷,随即默默地退到一旁。


    孟观潮对三老爷道:“说来听听,你做了什么好事?”


    三老爷双唇紧闭,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孟观潮。


    下一刻,随着剑鞘飞到谨言面前被接住,剑光一闪,直直刺向三老爷的面容。


    三老爷侧头躲闪,孟观潮却已算到,剑尖也似长了眼睛,在三老爷面颊上划出一道血口子。


    三老爷一声不吭。孟观潮手法太快,他根本没感觉到疼,更何况,孟观潮还有后招。


    下意识地躲避几次之后,他忽然站定身形,一动不动,心里只希望,孟观潮能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然而孟观潮却没有杀他的意思。


    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光之中,血花四溅,短短时间,三老爷身上便多了十几道血口子。


    他身上的浅灰色锦袍,几乎完全被鲜血染红。


    原冲转头看了李之澄一眼,见她神色专注地观察着孟观潮漂亮至极迅速至极的身法、手法,脸上写满钦佩。


    原冲悻悻的转过头。


    众人要在孟观潮停手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乍一看,三老爷几乎已经成了血人。


    有人吓得瘫坐在地,有人倒抽着冷气,却没人出声。


    没有人敢,几乎已经被吓破胆,只希望在这时候,化作地上的尘土——并不确定稍后自己会不会被三老爷连累。


    孟观潮看着三老爷,仍是那句:“说来听听,你做了什么好事?”


    三老爷痛苦地面容都扭曲了,嘶声道:“是贱婢勾引我,她活该!”


    孟观潮扬手将滴着鲜血的长剑抛给谨言,对一名侍卫示意。


    侍卫将军棍抛给四老爷。


    下一秒,军棍狠力敲在三老爷膝盖上。


    三老爷摔倒在地,再也克制不住,发出一声惨叫,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儿。


    孟观潮亦步亦趋,沉稳有力地一下一下击打着三老爷。


    左腕、左臂、左肋、左胯、左腿大腿、左腿小腿、左脚腕,随后将这顺序逆转,自右脚腕到右手腕。


    起初,每被击打一下,三老爷就哀嚎一声,后来已然疼的力竭,身形一动不动,在地上抽/搐着。


    李之澄则现出惊讶之色,重逢后,第一次主动与原冲说话,语声极低:“观潮一直这样么?”


    “你指什么?”


    “次序。”


    “嗯。”原冲说,“别人打人杀人,就是打人杀人,观潮不是。这种事由他做,便是最好看的手艺活儿。你说的那次序,不服不行,嗯……整个儿跟有病似的。”


    “……”李之澄斜睇他一眼。这叫什么不伦不类的话?


    他笑一笑,对她扬了扬眉。


    两人说话期间,孟观潮停了手,三老爷仍在不可控制地抽/搐着。


    女眷之中,元娘、二娘、五娘被生生吓晕过去。没人管,没有下人跟来,别人早已吓懵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大夫人、二夫人身子瘫软在地,瑟瑟发抖,是觉得,此刻的三老爷在孟观潮手里,已经不再像是个人,完全就是待宰的牲畜。


    孟观潮敛目看着三老爷,出奇俊美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平静至极,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而明眼人都知道,三老爷已经等同于被他拆了,周身再没一处能动。


    “说来听听,你做了什么好事?”他再一次平静地重复那个问题。


    “我……”三老爷吃力地开口了。


    孟观潮将军棍抛还给护卫,唤道:“二老太爷、六叔,你们过来听听。”


    被点名的两个人早已面无人色,却不敢有二话,相互搀扶着走向孟观潮三老爷那边。中途摔了一跤,怕孟观潮着急,慌手忙脚地爬起来继续走。


    等两人到了近前,孟观潮吩咐三老爷:“说。”


    三老爷断断续续地道:“我……元宵节之后,我强占了膝下长女……我厌恶娶的那个女人……也厌恶那女人带来的拖油瓶……就、就让她们两个……服、服侍我……”


    二老太爷和孟六老爷听了,瞠目结舌,随后,二老太爷手里的拐杖颤巍巍地敲在三老爷身上,“畜生、畜生!”


    孟观潮则道:“接着说。”


    三老爷继续道:“今日,我知道大难临头……就、就安排早就收买的人,去杀太夫人……可是……三个都是废物,都没成事。”


    二老太爷、孟六老爷浑忘了之前的恐惧,愤怒地看着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三老爷却在此时望向孟观潮,居然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我没算计你的妻子……奇怪么?因为……女人,在我眼里……只是、只是玩物而已。”


    孟观潮俯身,眼中是森寒的杀气,唇角却牵出悦目的笑容,语气温柔之至:“你再提及我夫人一个字儿,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了,切一盘儿,让你自己吃了。”


    三老爷转头望向二老爷,眼含祈求。到此刻,他已看出来了,孟观潮软硬不吃,要他生不如死。他希望二老爷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二老爷对上他视线,缓缓地闭了闭眼睛,再慢慢地转头,看着别处。


    孟观潮问二老太爷:“这般禽兽,该不该开祠堂,逐出宗族?”


    二老太爷忙道:“应该,应该。”


    “那就劳烦您,带人去祠堂稍等片刻,随后一起发落他。”孟观潮说,“终究是家丑不可外扬,此事,我便不惊动官府了。”


    二老太爷暗暗苦笑,心说怎么样的责罚,能比你刚才给予的更重更残忍?嘴里则道:“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知道老三做了禽兽不如的事情。稍后……给他安排个别的罪名吧?”他眼神恳切,“毕竟,那孩子还得活下去,你说可是?”


    “行,您看着办,罪名说得过去就行。”


    “放心,放心。”二老太爷当即唤上同来的那些人,忙不迭地去了祠堂。这种场合,谁会愿意继续逗留?


    孟观潮则吩咐慎宇:“唤人给他止血。”


    伤口不少,血流的也不少,但相加起来,也不致命。


    他不会杀老三,要这种人的命,便是脏了自己的手,犯不上。


    死,也要讲资格的。


    他就是要让老三生不如死。


    一行人离开之后,孟观潮点手唤三夫人,“你,过来。”


    三夫人刚一迈步,就跌倒在地。颇费了些时间,才到了孟观潮跟前,立时就跪了下去。


    孟观潮示意慎宇到近前,问三夫人:“为何知情不报?”


    “他、他不让我说,”三夫人磕磕巴巴地说,“他说,要是我将事情捅出去,就、就把我们母女三个卖入娼门……”


    “原来如此。”孟观潮牵了牵唇,“刚刚我还在为难,不知如何处置你。”


    “四……”三夫人抬头望着他,一个字刚出口,便看到了他眼底的嫌恶,忙改口道,“太傅,我知错了,真知错了……还有四娘、五娘呢,对不对?”


    孟观潮示意慎宇。


    慎宇立时取出帕子,塞住她的嘴,唤来两名侍卫,将她架起来。


    孟观潮吩咐道:“卖入娼门,三个月之后再处置了。要办妥,她早死一日都不行。”


    “是!”


    三夫人被带走的时候,发出虽然模糊却依然难以掩饰绝望的悲声。


    孟观潮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沉声吩咐道:“事情已了,此刻起,都给我忘掉。再见到四娘,务必一切如常,此事不要告诉她。不然,便与那畜生同罪。”


    他凝一眼晕倒在地无人理会的五娘,“五娘醒来后,如实告知她双亲到底是怎样的人,问她是回外祖父家,还是去庙里清修。孟府,不留她了。”


    等待宗族的人过来的时候,谨言盘问过三房的下人,五娘的奶娘、贴身服侍的丫鬟都知晓房里的丑事。


    他不相信五娘完全不知情。就算不知情,那也是老三的骨血,不能留在府中。


    说白了,老三及其妻子,能教出什么好孩子来?与其留下一个隐患,不如让母亲和幼微清净些。


    大老爷、二老爷带头,齐齐低声称是。


    孟观潮示意护卫清场:鲜血洗刷干净,晕倒的人弄醒。他则与二老爷、孟文晖、孟文涛去了祠堂。


    二老太爷、孟六老爷等人,已经为三老爷安排好了罪名,且写好了一份供词,大意是:孟府不肖子孙孟观楼,在父亲孝期之间,大行淫/秽之事,如今东窗事发,竟试图弑母。本该送入大牢,按律处置,然而孟府手足顾念手足情分、太夫人宽和大度,只将之逐出孟府,以儆效尤。


    说到底,孟观楼都被整治成那样了,横竖活不久了,便不妨给太傅、太夫人和两个兄长做做面子。


    大家一致认可。孟观潮、二老爷、孟文晖等人自然也没反对。


    此事了结之后,孟观潮和二老爷邀请众人到外院花厅用饭。


    落座之后,大家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谈笑风生。


    只有二老爷和孟文晖兄弟三个,每每有意无意地看向孟观潮的时候,就觉得瘆的慌——如果,自己有朝一日也惹怒了他,那么……


    只这样一想,腿肚子就开始转筋了。


    夜半,孟观潮才回了内宅。


    太夫人和四娘还没睡。


    他坐到母亲身边,言简意赅地说了处置的结果。


    太夫人颔首一笑,心里却是确定,他定然发了狠。但,那是该当的。


    “娘,”孟观潮揽了揽母亲的肩,“今日扰到您了,怪我,大意了。”


    “这是说什么呢?”太夫人笑着拍拍他的手,“你只是用兵如神,在家中常年防贼,怎么可能算无遗漏。要说大意的人,明明是我。明日起,要重新安排一番。”


    “我安排几名管事帮衬您。”


    太夫人犹豫一下,“也好。那些产业、人手,等到交给幼微的时候,都该是最好的情形。我可舍不得让她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


    “过三二年再说吧。”孟观潮说。


    “不用你管。”太夫人笑着吩咐他,“去看看四娘,便回房吧,料想着幼微也还没睡。”


    她还没睡?不大可能。孟观潮心说,您是不知道,您那儿媳妇,紧张兮兮的劲儿一过,一定睡得像只懒猫。


    他笑着让母亲早些歇息,告辞出门,去了东厢房。


    四娘正坐在次间出神,眼睛红肿的厉害。


    孟观潮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那两个人,已经处置了。别问他们的去向,也别再害怕。”


    “小叔……”四娘跪倒,给他磕了三个头,“除了如此,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您的恩情,哪怕点滴。”


    “起来吧。”孟观潮恢复了面对侄女惯有的柔和神色,“想回你外祖父家么?”


    “不要。”四娘起身之后,眼含恳切,“小叔,您把我送到庵堂吧。”


    “为何?”孟观潮笑容温和,“因为别人对你犯了错,你就要惩罚自己一生青灯古佛?我倒是不知道,你对佛家、道家有过哪怕一点点兴趣。”


    “可是……”


    “没有人记得那件事,没有人敢给你脸色。当然,老三已经被安排了别的由头逐出宗族,是你身上一个污点。日后倒是不妨清净度日,闲杂人等就不需见了。”孟观潮和声道,“如今就是这样的情形,四娘,你敢不敢由我照拂着,争口气,在这府里过下去?”


    四娘凝视着他,用力点头的时候,豆大的眼泪掉落。


    “没出息,哭得比小花猫还难看。”孟观潮打趣她。


    她匆忙擦了擦眼睛,片刻后,努力扯出一抹微笑。


    “明日起,谨言会帮你打理眼前的事。”孟观潮站起身来,“今晚早些睡,好么?”


    四娘深吸进一口气,让自己脆生生回话:“好!”


    “乖。”孟观潮笑着出门而去,回到房里,果然不出他所料,幼微已经酣睡。


    这漫长的一日,想必已熬尽了她的精力。到底还是底子差,精力不济。


    他去沐浴更衣,转回来歇在她身侧,动作轻缓的,把她揽到怀里。


    同一时刻,李之澄和原冲正在满大街闲逛。


    知晓结果之后,两个人与孟观潮打过招呼,便相继离开孟府。


    她走在街上,他不言不语地跟在她身后。


    偶尔,她会生出错觉:仿佛回到了相识之初。


    她不想回住处,便在沉沉夜色之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过了子时,原冲加快步调,走到她身侧,问:“这几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不疾不徐地接话:“没。”


    原冲语气平和:“那么——我送过你一块怀表,你为什么贴身戴着?”


    “……”李之澄下意识地摸了摸领口,“这东西不常见,值些银钱。我习惯把贵重之物带在身边。”


    他不置可否,口不对心地道:“上回的事……对不住了。”没有愧意,恼火之后,想到自己无意间的发现,只有庆幸。


    “……没关系。”她轻轻地说。


    “有没有觉得我像是个疯子?”


    “当然没有。”李之澄侧头看了他一眼,“把我困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你的人才好搜查我的住处。”


    “……”原冲蹙眉,“我讨厌聪明的女人。”


    “谁在乎。”


    原冲笑了笑,“你说我是不是犯贱?到今时今日,我满脑子想的,还是娶你。”


    李之澄敛目看着脚下的路。


    “到底是怎样的缘故,让你离开我那么久?如果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承担,不好么?”他问。


    她不作声。


    “你到底要我怎样?”原冲说,“你钦佩观潮,那么,要不然在床上躺两年,让我照顾你?”


    李之澄停下脚步,斜睇他一眼。这么没脑子的话,不知道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他随之止步,“或者,你这就跟我回家,我当着你的面儿,跟爹娘说我要娶你。好么?”


    李之澄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举步前行。


    就在这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之澄……”


    这动不动用拳头说话的大男人,此刻的眼神,竟如小兔子一般单纯,且无助。


    他说:“我怂了,行么?不论如何,我都想跟你过一辈子。不见你,就只是惦记,只是恨,见了你,又魔怔了。”


    李之澄骤然别转脸,秀眉狠狠一皱,片刻后,漠然道:“这算什么?高明的苦肉计么?”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他示弱,他不要面子,远比受了重伤出现在她面前更让她心碎。


    原冲被气乐了,索性颔首,“没错,是苦肉计,脸、面子,我都不要了,可不就比一般的苦肉计要高明?多谢你提醒,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也像观潮一样,时时处处能运用兵法。”


    李之澄甩开他的手,快步前行。


    “李之澄,你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往后可就不管不顾了。”原冲望着她的背影,愤愤地道,“我还有更不要面子的招儿!”


    李之澄脚步顿了顿。


    “不出五日,我就让满京都的人都知道,我原冲看上你了,死皮赖脸地要娶你!”


    “不行!”她立时转身,回头看住他。


    原冲逸出璀璨如阳光的笑容。原来,这招就管用啊。喜悦之后,他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刮子:早实话实说,早跟她来这出不就结了?用得着这么多日子都窝火得要死?


    他打定主意,笑道:“你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我说到做到。不信,就试试。”


    李之澄望着他。


    就这样,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在昏暗寒凉亦静谧的夜色之中,遥遥相望.


    清早,徐幼微醒来,急于知晓三老爷的下场,却又实在不忍心惊动孟观潮,便保持不动,时不时看他一眼。


    他唇角忽而徐徐上扬。


    “醒了?”徐幼微抬手轻抚他眉眼。


    孟观潮嗯了一声,睁开眼睛之际,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


    徐幼微忙问起最记挂的事。


    孟观潮只告诉她结果:“把他废了,逐出宗族。”


    徐幼微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终于,对太夫人而言,最大的威胁已被除掉。


    孟观潮则抚着她小腹,“难受么?”她的小日子,就是这一两天了。来之前,她总会十分倦怠,有些不适。


    “没觉得难受。”徐幼微微笑,“有事情忙的好处。”


    他也笑,“昨日我的小猫,委实让我刮目相看。”


    “哪有啊。”徐幼微笑道,“是你和娘教的好,我真是应着头皮应承那些事。”


    孟观潮笑着握住她的手,“岳父那边也没事。可以完全放心了。”


    “嗯。”她眨了眨眼睛,勾住他颈子,“近日需要我记挂的事,只有休沐早一些到来。”


    “喜欢我在家里?”


    “喜欢。”她诚实的又甜甜的回答。


    “那么,往后不再陪皇上打猎,整日都留在家中。”


    徐幼微想了想,“可以的话,自然最好。皇上若是不情愿——”


    “不会。就要着手准备秋围了,到时候选出个三两个像样的高门子弟,日后休沐由他们陪着皇上。”


    徐幼微不由得笑靥如花。


    随后,夫妻两个商议着对四娘日后时日做出安排。三房的下人,在昨夜,已全部被带到别院讯问,心里有数之后,谨言慎宇会做出相应的安排。而太夫人和幼微,要带着四娘,一起选拔出堪用的下人。后续枝节,则要由太夫人带着幼微和四娘一起着手。


    说起来简单,实际做的话,也绝不会麻烦到哪儿去。


    他就是这样的,不论何事,到了他手里,都会变得很简单明了。


    送他出门、请安之后,太夫人不认为儿媳需要再一次打破惯例,幼微也是这么想,于是,婆媳两个轻易达成共识:到下午再一起着手四娘相关的事。


    徐幼微回房更衣,准备去后园的练功场。


    李嬷嬷去了一趟外院,回来后,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行礼后禀道:“四夫人,原五爷送来了好些礼品,请您转送给李先生。再就是,我听谨言说的,李先生早间来孟府的时候,原五爷亲自带着二十名护卫,一路护送。”


    过度的惊讶和喜悦,让徐幼微一时间呆住。《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