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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0

作者:九月轻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026 章


    徐幼微说:“上次去见师母, 说体己话的时候, 她给我把了把脉。”


    “怎么说的?”孟观潮问,因着注意力转移,呼吸变得平缓。


    徐幼微告诉他, 师母开了调理的方子, 又将药草做成药丸, 前两日派人送来了。


    孟观潮侧身躺好:“是什么症状?”


    “就是宫寒什么的。”徐幼微实在不好意思跟他细说这种事, “说了你也不懂。反正, 这一两年, 就算调理着,想有喜都不成。”


    孟观潮亲了亲她面颊,“万一呢?”


    “再不放心的话, 可以算着日子……”


    “说来听听。”


    徐幼微无法, 按捺下百般的不自在,将师母告诉自己的话,慢慢地转述给他听。


    孟观潮又有了新问题:“问题是,你小日子不是不准么?”


    “在调理了。”说话间,徐幼微留意到,他由心神到身体都平静下来,已然没了那心思。


    “师母说的, 怎么跟我听说的完全相反?”


    徐幼微讶然,“你从哪儿听说的这些?”


    孟观潮拥着她,“在军中听说的。”


    徐幼微一笑,这才解释道:“寻常人都认为小日子前后容易有喜, 其实不是,正相反。师母说的,错不了。”


    他嗯了一声,拍抚着她的背,“等小日子理顺了再说。”


    “好。”徐幼微环住他身形,心生笑意,“到时候,说不定你就把这事儿忘了。”


    孟观潮微笑,大多数时候,真想不起那件事,“之前,偶尔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徐幼微柔声道:“太忙碌了而已。”又问,“在军中的人,怎么连这种事都说?”


    “那帮人,有时候跟地/痞似的,什么都说。”孟观潮语带笑意,“想当初,我和原冲说话都是文绉绉的,没过多久,就让那帮人带沟里去了。”


    徐幼微轻笑,“喜欢在军中的日子?”


    “喜欢。”孟观潮语气愉悦,“遇见你之前,有时候心烦了,就想把自己打发到边关。那种日子,打心底舒坦。”


    徐幼微由此想到了前世的他,的确是有机会就离开帝京,与将士为伴。


    “如今这样,也舒坦。”孟观潮把玩着她的长发,“搂着睡,就比什么都好。”


    徐幼微一笑。她也有这感觉,相拥而眠的静好,几乎胜过更近一步的亲昵。主要也是有负担的缘故吧?在他不宜碰她的日子,亲昵等同于招惹,让彼此为难.


    翌日午间,很少见的,孟观潮午间回府——下午给皇帝上课,要用到书房里几本藏书,谨言慎宇又不知在何处,便亲自回来取。


    他与幼微一起去了太夫人房里用饭。


    如意正坐在窗台上,看到徐幼微,立时跳到大炕上,要跑向她,中途留意到孟观潮也进门来,立时止步,犹豫片刻,又回到窗台上。


    孟观潮问幼微:“它什么时候跟你这么熟了?”


    徐幼微一笑,“每日都见面。”


    太夫人笑道:“如意跟幼微很投缘。”


    孟观潮只是笑。猫跟小猫,可不就投缘么。


    三个人坐在一起用饭。太夫人并不遵循食不言的规矩,与儿子儿媳边用饭边说笑。她问观潮:“吃着这饭菜怎样?”


    “好,好得很。”孟观潮说。


    太夫人转向幼微,“观潮如今随和,年少时,有几道特别喜欢吃的菜,更有些碰都不肯碰的。他不喜欢吃茄子,多怪。”


    “是么?”徐幼微也觉着奇怪,看他一眼。好些人都说,茄子做好了,比肉还香。


    “那也能怪我?”孟观潮说,“那时候厨房做的不好吃,您就更别提了,那厨艺……吃您做的菜,跟吃药似的。”


    “你这混小子。”太夫人戳了戳他眉心,笑得不轻。


    徐幼微亦是忍俊不禁。


    孟观潮也笑,对幼微说:“真的。回头你求着娘给你做道菜,也开开眼界。”


    “你行了啊。”徐幼微笑着取过布菜的筷子,“饭菜做的好不好,又不打紧。”说着话,连夹了两块婆婆喜欢的鲜藕,送到婆婆碗中。


    “对,不打紧,你们都一样,会吃就行了。”


    婆媳两个又笑。


    孟观潮笑道:“后来是原冲帮我改了口味。他听说我不吃茄子,匪夷所思的。那时在军中,还动不动跟我打架呢,说不信那个邪,替伙头军给我做了一次茄子,等我跟先帝一起用饭的时候,亲手送去。就是最家常的做法,但是真好吃。”


    “原家老五还会做菜?”太夫人惊讶,先前从没听儿子提过。


    孟观潮笑着颔首,“嗯。他说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不让我跟人说。”


    “那孩子,博学多才,比你强多了。”太夫人道,“比起你,有涵养,脾气好。”


    徐幼微就笑。


    孟观潮笑笑的,取过长长的布菜的筷子,给母亲夹了一块糖醋鱼,“您怎么老揭我短儿?吃菜。”语毕,又给幼微夹了一块鱼,“你这幸灾乐祸的,也多吃些。”


    婆媳两个又笑。


    饭后,夫妻两个道辞回了卿云斋,权当消食,去小花园散步。


    两个人并不怎么说话,静静相伴,亦是享受。


    谨言来了,禀道:“锦衣卫指挥使常洛前来,有事禀明。”


    “让他过来。”孟观潮说。


    谨言称是而去。


    孟观潮看着幼微,“也是有些交情的人,我在金吾卫行走的时候便相识了,人不错。”他的友人,都很愿意让她见一见。


    徐幼微说好。


    过了些时候,常洛快步而来,对孟观潮躬身行礼。是友人,但礼数不可废。


    徐幼微匆匆打量,见常洛三十来岁,身形高大挺拔,样貌俊朗,举止透着矫健干练。


    孟观潮为他引见:“内人。”


    常洛又躬身行礼,“下官问太傅夫人安。”


    徐幼微侧身回避,微笑,“常大人快免礼。”


    之后,常洛对孟观潮谈及正事:“你要找的那女子,不在京城,反复核实过了,六年前便已离京。”


    “不知下落?”孟观潮问。


    “嗯。”


    “找。”


    “好。”常洛应下之后才道,“与之同样有学识、能文能武的女师傅,京城还有几个……”


    “看不上。”


    “好。”常洛笑出来,“我猜就是这样,已经安排下去了,横竖锦衣卫是债多了不愁。”


    孟观潮牵了牵唇,“三个月为期。”


    常洛说好,又道:“骏马也找到了,叫逐风,稍迟些就送来。汗血宝马,是母马,快两岁了,性子特别柔顺,脚力又不是一般的好。”


    孟观潮莞尔,“费心了。”


    徐幼微心头一动。她怎么觉着,他们说的这两件事,都与自己有关?他说过,要给她找个师傅。可是,不能够吧?她一直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


    常洛犹豫一下,咳了一声,道:“其实,逐风是皇上送你的。听说我四处给你踅摸性子温驯的宝马,就亲自从御马监选了这匹,跟我说,千万不能告诉太傅。可我想着,御马监的人不出明日就得告诉你,那我还是不打自招吧。”


    孟观潮一笑,“不管怎么着,找到就行。”


    常洛放下心来,直言问起逢舟的事:“是按章程接着整治,还是松一松手?”


    “照常发落。”


    “成,你让我心里有数就行。”说完这些,常洛拱手道辞,“托太傅的福,还有很多事,得赶紧回去。”


    “德行。”孟观潮笑道,“去忙吧。”


    常洛又对徐幼微拱手,“改日让内人来给夫人请安。”


    徐幼微笑着颔首,待人离开之后,她问:“什么女师傅、骏马的,怎么回事?”


    他语气柔和:“不是说了,要给你找个师傅。”


    徐幼微动容,看住他。


    “对你,我不说虚话。”他示意下人退后。


    “领教到了。”她眼含疑惑惊讶地凝住他:怎么能待人这样好?


    孟观潮轻轻一笑,携了她的手,微声道:“再这么看我,我可要亲你了。”


    徐幼微的心突地一跳,连忙错转视线。


    他哈哈地笑,最喜欢看她别扭的小模样。


    她没好气,斜睇着他。


    他笑着,用只有彼此可闻的声调说道:“我家傻乎乎的小猫,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她傻乎乎,这纸老虎该着急上火才对,怎么倒这么开心?到底谁傻啊?徐幼微横了他一眼。


    他笑意更浓,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


    没过多久,常洛说的那匹汗血宝马送到府中,谨言将马儿牵到卿云斋第一进院中。


    孟观潮带幼微去看了看。


    通身枣红色的骏马,体型优美,四肢修长,步调轻灵而优雅。


    孟观潮相看一番,拍拍逐风的背,“不错。”


    徐幼微则显得小心翼翼的,抬手抚着逐风的鬃毛。


    “到秋日,我教你亲自照料逐风。”孟观潮是爱马的人,语气特别柔和,“这样的马儿和如意一样,有灵性,像小孩儿,我们也要当成小孩儿对待。”


    “嗯。”徐幼微用力点头。


    孟观潮吩咐谨言:“带去马厩,好生照顾着。”


    谨言称是,笑着牵着逐风离开,一面走还一面和它说话。


    夫妻两个则回了正屋,孟观潮洗漱之后,徐幼微帮他换了身官服,期间咕哝道:“幸亏你不怕热,不然多受罪啊。”又抱怨,“这时节,官服的料子该更轻软透气些才是,你不能知会内务府一声么?不怕是一回事,更舒坦些是另一回事,对不对?……”


    看她蹙着小眉头,一本正经为了他絮絮叨叨,他心里那根柔软的弦便被反复碰触着,轻轻的,柔柔的。


    他托起她的脸,轻柔而坚定地吻住她,将她未尽之语封住。


    她因着意外轻哼了一声,下一刻就安静下来,随着他心思,勾住他颈子,轻柔地回应。


    “小猫。”良久之后,他拥着她,语声低哑温柔地唤她。


    “嗯?”这样的称谓,总是让她有些别扭,“纸老虎,你真不能正经地待你夫人么?”


    他轻笑,“我夫人,要是我取名,该叫徐小猫。”


    “……闭嘴。”她啼笑皆非,却也随着他胡扯,“再这般打趣,当心我挠你个满脸花。”


    他低低地笑,用力抱了抱她,吻了吻她额角,“该走了。乖乖在家,做什么都一样,别累着自己。”


    “嗯!”


    他去宫里之后,徐幼微取出早就选好的衣料,撒粉、裁剪。


    要给婆婆和他各做一身衣服,他是百无禁忌,可因着婆婆的缘故,她还是依照俗例,特地看过黄历,选了今日这适合裁衣的日子。


    李嬷嬷和侍书、怡墨在一旁瞧着,俱是笑吟吟的。


    李嬷嬷道:“看夫人这手法,女工定是很好的。”


    “过得去。”徐幼微笑道,“你们应该都知道,我自几岁起,就拜到了宁先生门下,因为是老人家唯一的女学生,宁夫人带着我的时候倒更多些,女工、心算,都是宁夫人教我的。”


    “这些有耳闻。”侍书将话接过去,“宁府也有别家闺秀出入,可那些人都是先生夫人肯指点学问却不肯认到名下的。”


    “是啊。”徐幼微唇角上扬,“我师父那个脾气……偶尔跟四老爷有得一比。较劲两年,可和好也容易。真是没法子。”


    李嬷嬷和侍书怡墨都笑,心里却想,容易什么啊?没您费心斡旋,那两个犟脾气,不知还要僵持多少年。


    思及此,便对四夫人多了一份敬重:四老爷总是把夫人当小孩儿,可是,夫人天资聪颖、兰心蕙质是必然的,要不然,怎么会成为宁先生唯一的女学生?宁博堂收徒弟,谁都晓得,门槛不是一般的高。


    侍书怡墨担心徐幼微忙碌期间觉得热,便同时取了扇子,走到她近前,轻轻打扇。


    “你们喜欢怎样的衣服?”跟前的三个人,悉心照顾了自己两年,徐幼微对她们从没架子,“等我再好一些,也给你们做。我喜欢做针线。”


    怡墨笑道:“等你再好一些,赏奴婢几个亲手做的帕子就成。”


    李嬷嬷、侍书齐声附和。


    “这好说。”徐幼微笑道,“上回去师母那儿,抢了好些花样子回来。”她看向三人,目光灵动,长睫忽闪一下,“有一些是帕子的新绣样,等着啊。”


    俏生生的模样,让三个人由衷地笑着说好。


    随后,徐幼微手里的事情不停,嘴里委婉地提起孟观潮与三哥兄长不合的事情。


    这些,李嬷嬷最清楚,又知道四夫人是太夫人和四老爷最信任的人,也便不隐瞒,低声提及当年一事:“走至如今,四老爷不容易,太夫人更不容易。


    “夫人是不知道,那兄弟三个,过于歹毒了。


    “奴婢是太夫人的陪嫁丫鬟,便知晓一些秘辛。


    “太夫人怀着四老爷的时候,也不知是哪一个,利用下人下了毒手。


    “太夫人那时并没意识到,嫁入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门第,不知防范,便吃了亏。


    “生产时……险些就一尸两命。


    “四老爷出生之后,起初两年,特别孱弱。太夫人就不消说了,当真是伤筋动骨,落下病了,调理了十多年,才去了病根儿。


    “这些,奴婢们有意无意的,跟四老爷絮叨过。就单为那件事,已值得他追究,您说是不是?”


    作为忠心耿耿的仆妇,她不想四夫人对太夫人、四老爷生出哪怕一点点误会。


    徐幼微明白,转头看着她,神色认真地点头,“的确是。那就是不该不计较的事。”孟观潮那个人,自己再怎样,也不见得会计较,但母亲是他最在意的人,伤过母亲的人,他是断然不会容着的。


    李嬷嬷与侍书、怡墨闻言,同时暗暗透了一口气。


    也是在此刻,主仆四个真正通了款曲,有了默契.


    至六月,对于徐幼微,可喜之事是小日子在距离上次一个月到来:早就委婉地问过侍书怡墨,在以往,那可真是没谱,不是早几日,便是晚上好些天。


    她难以想象,病中的自己,是如何应对这些事的。


    孟观潮却是心细如发,思忖一番,特别高兴,这晚,拥着她说道:“长此以往就最好了。”


    “嗯。你不去外间睡么?”她是觉得,他嗅觉定是异于常人的灵敏,血腥气再轻微,也会叫人不适。再说了,她也听嬷嬷说了,这种日子,就该分开睡。


    “数你事儿多。”孟观潮揉了揉她的脸,“给我睡觉。”


    “哦。”除了这样,她再无应对的言语。


    “小笨猫。”他啄一下她的唇。


    “……”她翻身背对着他,“纸老虎,给我一边儿去。”跟他这种人过久了,私下里真是想有正形都不成。


    他就逸出清朗的笑声,把她身形板过来,拥到怀里。


    那怀抱,柔柔的。她安然地阖了眼睑,在他轻柔的拍抚下,堕入梦乡.


    七月,除了西南的事,庙堂上出了一档子引人注意的事:漕运在浙江关卡出了问题,在职官员被罢免,可能够顶替的人选,却成了难题,


    事情议论来议论去,目标慢慢锁定在大老爷身上。


    这方面,大老爷是能人。


    孟观潮却懒得用这个人,让六部再议,再选人。


    六部见状,反倒认真跟他拧上了:一来是没有更合适的人,二来是觉着他的顾忌没必要。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为了避免孟府烈火烹油,才将大老爷自户部挪到了国子监。


    可是,太傅的权势,再大、再小一些,有什么区别?


    孟观潮将事情一再延后。


    大老爷闲闲看戏。


    到末了,孟观潮终究是没拧过六部官员,勉勉强强地答应启用长兄,通过皇帝册封大老爷为户部郎中,命其到浙江上任。


    大老爷心情大好,心情愉悦地赴任。


    徐幼微却在想,这个人,有生之年,不知还能否再见到。


    对她而言,可喜的是小日子又在月初如期而至,日子对上了。


    孟观潮留意到,亦是满心愉悦。


    夏末,皇帝不管母亲,径自传旨,要见一见他的四婶婶。


    徐幼微连忙按品大妆,去宫中面圣。


    九岁的皇帝,胖嘟嘟的,但样貌粉雕玉琢,大眼睛神光充足,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子。


    皇帝对貌美又娇弱的四婶婶一点架子也无,一见就投缘,把自己平时喜欢吃的糖果、点心全部唤宫人备齐,让她吃,没多久,两个人就认真讨论起膳食茶点的优劣来。


    孟观潮在一旁瞧着,嘴角一抽一抽的:俩吃货凑到了一起……麻烦。


    而他不知道的是,妻子在见到皇帝之后,心绪有了莫大的起伏。


    当夜,曾经梦见过的事,再一次在梦中出现:


    皇帝长大之后,在宫外得遇女子林漪。那件事,梦境鲜活,她听到了君臣两个的对话。


    林漪的出身,非常上不得台面——是名动京城的花魁。让孟观潮震怒的不是这一点,是皇帝自觉理亏,要禅位于太傅,携林漪到清净之处,过自己的清净日子。


    那时候,孟观潮的身体情形已经很不好了。数年征战、镇守边关,又如何都不肯善待自己,病情严重。


    他殚精竭虑地安排身后事,为皇帝做最缜密的安排,可他亲手拉扯大的帝王,却动了那样的心思。


    当时听皇帝态度坚决地说完打算,他忍无可忍,抬手就是一耳刮子。皇帝不躲不闪,嘴角立时淌出鲜血。


    他仍是不解气,又将人拎起来,狠踹一脚。


    皇帝身形飞出去,立时呕出一大口鲜血。


    “我想要什么,再容易不过,不需要承任何人的情。我不稀罕的,谁送我都没用,不收。”他说,“这皇位,你不想坐也得坐。这一番责罚,我只恨迟了数年。你要是有出息,等我身死之后刨坟掘墓便是。我在一日,你就别想任意妄为。”


    不怕,什么都不惧。


    在这尘世只剩了至交相伴之后,没有任何事能成为他的顾忌。


    都气成那样了,还是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想法子给皇帝收拾烂摊子,回身落座,语气透着万般疲惫地说,不过是想与有情人长相厮守,不丢人。女子出身再不堪,也不是她的错。今年皇上大婚,但是,她要换个身份,见过她那张脸的怕是不少,人前也要换张脸。你不想永远失去她的话,就照我安排行事。


    皇帝擦去嘴边的鲜血,看着他,很久,随后膝行到他面前,抱住他,哽咽着说我错了,闷闷的,已满脸是泪。


    他敛目看着皇帝,很久,继而俯身,手碰了碰皇帝清晰地印着指痕的面颊,问,疼么?


    皇帝摇头,继而失声痛哭。


    皇帝大婚两年后,战捷回返帝京途中,帝师孟观潮溘然长逝。


    帝悲恸欲绝,为帝师守灵八十一日,出殡时,扶棺而行.


    ☆、第 027 章


    满心悲凉中, 徐幼微恍然醒来。


    外间的灯光透过槅扇上镶嵌的玻璃入室。孟观潮还在伏案忙碌。


    这种事, 到底是不是他在那一世发生过的?要说是臆想,怎么会一而再地出现在梦境中?得想法子验证一下。


    徐幼微起身下地,寻到外间。


    孟观潮扬眉, “又做噩梦了?”她睡眠不好, 做梦是常事, 时不时就做噩梦。


    “是做了个梦。”


    孟观潮示意她到身边坐, 给她倒了一杯温水。


    徐幼微挨着他坐下, 喝了半杯温水, 道:“我总是梦见一个女孩子,今年也就五六岁吧,出奇的漂亮、聪慧, 但是身世孤苦, 如今落入了人牙子手里,处境很不好。”


    这些,在梦中,听皇帝对他说过。亦看到过,他亲自面见林漪的情形,记得那女孩子眉心一点朱砂。


    孟观潮在意的一点是,“总是梦见?”


    “嗯。”徐幼微点头, “动不动就入梦,每次醒了,心里都特别难受。我可不可以找找她?”


    “这事儿倒是有些意思。”孟观潮问,“猜得出人在何处?”


    “应该就在京城。叫林漪——应该没错, 要是名字上出了偏差,也无妨,我可以画出她的样貌。”


    “都到这地步了?那与你可真是缘分不浅。”孟观潮略一思忖,果断地道,“成,我派人找找。”又安抚她,“小事,谨言慎宇就能办。”


    “要是找不到——”话说到这地步,她反而有些心虚了。有什么缘分啊?怕他再被皇帝刺痛而已。


    “找不到就差人去别处找。”孟观潮微笑,“有些怪异,我们不妨看看,你的梦是真是假。”


    “但愿能找到。”她真怕害得谨言慎宇白忙一场。


    “去睡吧。”孟观潮拍拍她的背。


    “你还要忙很久么?”她问。


    “嗯。”他笑,“想我了?”


    “……”徐幼微立时下地,回往里间,走动间,听到他逸出愉悦的笑声。她鼓了鼓腮帮.


    随后几日,徐幼微给太夫人和孟观潮的衣服做好了,唤丫鬟仔细浆洗,亲自熨烫。


    给婆婆的,是一件丁香色缂丝葫芦纹样褙子,一条水白色裙子。衣料就很好看,用不到刺绣,只是在镶、掐方面多做了些文章,譬如在袖口、衣摆、裙摆上镶嵌了相宜的现成的襕边,衣缘用足了掐芽的工夫。


    她亲手送到婆婆面前。


    太夫人将衣服展开来,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欢喜:“诶呦,真是没想到,能穿上儿媳妇做的新衣服。”


    如意围着团团转,太夫人推开,“边儿去,敢挠我的新衣服,我饿你两顿饭你信不信?”继而又夸赞幼微,“这针线实在是好。”


    如意气呼呼的。


    徐幼微就笑,把如意捞到怀里,手势温柔地安抚,“许久没动过针线了,这回您将就些。”


    “已足够好,太好了。”太夫人笑道,“过两日原家四房的孩子抓周,我就穿这褙子去。这次你就别去了,闹哄哄的,一露面,不定多少人缠着你说话。精气神儿再好些,我再带你去串门。”


    “好啊。”徐幼微笑道,“娘,您喜欢怎样的样式?告诉我好不好?我平时没别的事,也真喜欢做针线。”


    “只要是你做的,怎么都好。给我做一套中衣吧。”太夫人将衣服小心翼翼地叠起来,“等会儿我让人送些料子过去。余下的,你和观潮留着用。”又叮嘱,“可千万慢慢来,冬日能穿上就行。等你痊愈了,我再由着性子支使你。”


    这种事,是表明婆媳关系融洽的一种方式,她又不忍心累着儿媳,便选了折中的方式。


    徐幼微笑道:“好啊。”


    她给孟观潮做的是一袭净面深色深衣。是梦境影响的缘故,最经常看到的,是他身着深衣、道袍或箭袖粗布长袍。这次便随意选了一种。


    孟观潮下衙之后,看到新衣服,拎在手里看了一阵子,随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搂着她一通亲.


    徐幼微心里记挂的事有两件:孟文晖与逢氏的亲事,寻找林漪的结果。


    七月末,孟文晖与逢氏的婚期定下来:今年十月上旬。


    对于寻找林漪,她一直心存忐忑,一时希望找到那个女孩子,一时又希望找不到,从而能够告诉自己,那些梦境,都是不曾发生的幻象。


    梦境被否定了最好,如此,他就不是那么孤寂决绝地度过余生。


    然而……


    七月二十八下午,谨言将一个小女孩儿带到她面前。


    她一眼就看到了女孩眉心的朱砂痣,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跳。


    谨言禀道:“苦的很,父母十两银子就把她卖了,通过人牙子找到她的时候,正在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所在当差,服侍特别不入流的货色。”


    徐幼微听得出,这番言辞,已是他所能说出的最委婉的。她笑一笑,起身走到林漪跟前,俯身看着女孩子,“日后,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林漪对上女子温柔的笑靥、绝美的容颜,用力点头,“好!奴婢愿意服侍您。”


    小声音稚嫩而清脆,大眼睛明澈而灵动。


    那般谦卑的态度,刺痛了徐幼微的心,她蹲下去,带着万般疼惜,把女孩揽入怀里,寻到对方的小手,惊觉手上竟已有了薄茧,又是一番心疼,“几岁了?”


    “六岁。”


    徐幼微抱起林漪,对谨言一笑,赏了他一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辛苦了。”随后转入次间。


    谨言望着她们的背影,笑得格外舒心,出门后微声咕哝:“这小孩儿,几世修来的福气?终究是有救了。”他不好直接告诉四夫人,这孩子,是在风月场合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在伙房当差,正被人打骂,把他气得不轻,第一次不经请示便发作人了。


    孟观潮回到卿云斋的时候,林漪已经换了干净整洁的衣服,是幼微临时从小丫鬟那里找的。


    林漪已经睡着了,衣袖卷至肘部,裤管卷至膝上,徐幼微正在给她有淤青的胳膊、腿上药水,神色黯然。最看不了这种事,却不想,林漪的幼年恰是这般悲苦。


    孟观潮看着那孩子新伤旧伤俱在的手臂、瘦瘦的小脸儿,便忍不住蹙了蹙眉,轻声问:“哪儿来的倒霉孩子?”


    徐幼微看他一眼,知道他不是发问,而是下意识的感慨,就没应声。


    孟观潮打量她神色,手指勾一勾她下巴,“喜欢这孩子?”


    喜欢么?在梦里并不喜欢。不能喜欢,那是害得他暴怒发作皇帝的女子,要找到人的初衷,也只是防患于未然,可是亲眼看到仍是孩童的人,心绪便不由控制,失了冷静。她点头,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我们怎样安置她?我不想委屈她,不想她再过被人呼来喝去的日子。”


    最关键的是,那是可能成为皇后的人,要是放在身边做下人,她就别想再睡得踏实了。而林漪此生的命途若有不同,也很好,当做一个晚辈带在身边照拂着就是。


    “我们可以很给她找一个稳妥的门第么?”比起平时,她显得絮叨而没了主意,“可是找谁呢?明里善待暗里委屈可怎么成?好端端的添个孩子,凭谁都不情愿吧?可我又实在不想委屈她。不能委屈。实在不行,让爹娘认下?……也不妥,祖父祖母二叔二婶会给她脸色瞧。……”


    孟观潮见她急成了这样,便知与孩子在区区半日间生出了切实的情分,笑着用食指点了点她的唇,“好说。”他俯身,握住林漪的小手,无意间碰到茧子,讶然,将那只小手摊开来,又看到一道被烫过的已经上了药的红痕,不由得磨了磨牙,“那帮畜生。”


    说起来是最狠的人,却从来看不得小孩子受委屈,被打骂的,尤其看不得。


    正在这时,林漪醒过来,见到出奇俊美的男子,因着那股子慑人的气势,很是紧张。


    她迅速坐起来,跳下地,趿上鞋子,恭敬行礼,却是不知如何称呼,求助地望向徐幼微。


    徐幼微及时柔声安抚:“不怕,这是我夫君,也就是孟太傅,是他派人找你的。”


    林漪心神一缓,“奴婢问太傅安。”


    “什么奴婢?改了。”孟观潮笑笑地走到林漪跟前,端详片刻,对妻子微笑,“真是挺好看的孩子。”


    “是吧?”徐幼微绽出璀璨的笑靥。


    她这样的笑容,是极少见的。孟观潮正色向她求证:“很投缘?”


    “嗯。”她立时道,“喜欢得紧。”


    “你跟我们有缘。”孟观潮抚了抚林漪的小脸儿,继而就笑着把她捞起来,“走着,我们去见祖母。”


    林漪低呼一声,继而就逸出开心的笑容。


    徐幼微意识到他的措辞,张了张嘴,继而会意,由衷地笑了。


    太夫人见到凭空出现的极漂亮的孩子,很是喜欢,抱着哄了一阵,唤王嬷嬷将人带去宴息室,问起来历。


    孟观潮只说自己无缘无故地梦见了这孩子,便撒出人手去找,没成想,确有其人。


    太夫人思忖片刻:“那你们作何打算?”


    孟观潮说:“也算是一段奇缘了吧。找她的阵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到了,只放在身边做下人,倒显得蹊跷。”


    太夫人想想那孩子的身世、漂亮的小脸儿、谦卑的做派,又添三分不忍,只担心一事:“是从那种地方走出来的——”


    孟观潮说:“这点儿脑子,谨言还是有的。见过、委屈过那孩子的,都处置了。”


    太夫人已经习以为常,“那就好。”


    徐幼微则是暗暗心惊,想不出,因为林漪,有多少人送命或是被终生监/禁。他所说的处置,自来只有身死或监/禁到庄子上两个结果。


    太夫人追问:“那她的父母——”


    “谨言赏了他们一些药,这辈子,不能言语了。那小兔崽子还是手软……”


    “你得了啊,没后顾之忧就行了。”太夫人看出儿子主意已定,笑一笑,“如此,便认下这孩子。”


    徐幼微又是一阵心惊,要在片刻之后,才觉得自己妇人之仁了——都不要亲生骨肉了,那种人,凭什么得到善待?


    随后,母子两个起了分歧:太夫人想把林漪收到膝下,孟观潮也想把林漪带在跟前。


    此事,徐幼微倒是无所谓。


    “您甭不知足啊,有我这儿子,又有幼微这半个闺女,怎么还想认孩子?”孟观潮说,“就让我们认下吧,让幼微带在身边教导,她也有个长期着手的事儿。”


    太夫人听了,笑起来,望向幼微,郑重地问:“你怎么看?”


    “怎么都好。”徐幼微如实道。


    孟观潮却道:“问她有什么用?她最好说话了。”


    “闭嘴!”太夫人没好气,“都跟你似的,这日子怎么过?”


    孟观潮和徐幼微就笑。


    斟酌之后,太夫人颔首:“那行,你们就认个女儿吧。日后可不准委屈了她。”尤其提醒孟观潮,“你那个脾气,要是当着孩子的面儿都不改,我可要请家法收拾你。”又对幼微道,“这不是一般的事,照常理,我其实不该答应。可观潮这性子……既然他决定了,你们就得好好儿地待孩子,那是一条命,不是儿戏。”


    夫妻两个同声称是。


    随后,孟观潮吩咐下去,将林漪带到自己跟前。


    他认真地问林漪:“还想回家么?”


    “……”林漪对着他柔软的视线,认真思忖片刻,态度坚定地摇头,“不想。我跑回去过,一路都在哭,可是……他们……不要我了,把我送回到人牙子那里。当日,他们得了两百文,而我,被人牙子狠狠打了一顿……送回去当差,又挨了一顿毒打。”


    “没事,没事了。”孟观潮把林漪抱到怀里,“以后,跟着我们过,好么?”


    “好!”林漪立时答道。


    孟观潮直来直去地道:“叫爹。”全然省去了那些繁文缛节——照常理,即便是正经认下的女儿,孩子该唤的也是“父亲”。


    太夫人和徐幼微了解他的性子,不以为意,同时笑出了声。


    林漪则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他语气郑重而柔和:“做我的女儿,愿意么?”


    林漪转头望向徐幼微,见她颔首,就轻声唤道:“爹爹。”


    “乖!”孟观潮笑着,将怀里的小孩儿搂紧了些,“真灵。”随后转向太夫人,“这是祖母。”


    林漪就笑着唤祖母。


    “嗳!”太夫人立时笑吟吟地应声。


    孟观潮又抱着林漪转向幼微,“这是娘亲。”语毕,笑笑地看住妻子——十七岁而已,便有了这么大一个女儿,他倒是想知道,她会不会不自在。


    林漪乖乖唤道:“娘亲。”


    “嗳。”徐幼微意识到了孟观潮眼中存着的打趣的意思,并不理会,走过去,展臂要抱林漪。


    “不准。”孟观潮笑着侧身,推开她,“你那点儿力气,给我省着吧。”又柔声叮嘱林漪,“娘亲不舒坦,力气小,一半年内,就算她要抱你,也躲着,记住没?”


    “记住啦。”林漪点头,抿了小嘴儿,现出甜甜的笑容。


    徐幼微也笑了,看着这一幕,彷如置身美梦中。


    当晚,长房、二房、三房的人过来之后,太夫人说了孟观潮要认下林漪为女儿的事,并将之郑重地引见给他们。林漪的出身,只字不提。


    人么听了,一阵惊讶,随后就无所谓了。


    只是认个女儿而已,而且四房的事,根本与他们无关。于是,片刻后,便齐齐道贺。


    孟观潮说道:“八月初十,给我闺女摆几十桌,到时候都要到场。”


    大夫人秀眉微扬,笑道:“四弟这话说的,要是临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办?”因着大老爷再度被启用,她不自觉地添了三分底气。


    孟观潮凝着她,慢条斯理地道:“只要还喘气儿,就给我到场。那日不想喘气儿了,直说。”


    那眼神,冷飕飕的。霸道劲儿又来了。


    “……”大夫人被他看得脊背一阵发凉,缓了片刻,强笑道,“我失言了。一定到场,长房的人都会到场,放心。”


    孟府的日子,是分开过的,四房的事,全由太夫人安排,也只走四房的账,其余三个房头的事,则是大夫人做主,诸事走公中的账。


    当晚,夫妻两个一起哄着林漪入睡,孟观潮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孟林漪。”


    “好啊。”徐幼微没有任何异议。


    回到正屋,一切如常,她先行沐浴歇下,他则是伏案忙碌。


    徐幼微辗转一阵才入睡:那个冗长的梦境,应该都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她要彻底打消掩耳盗铃的心思。这样的话,就又添了一件更棘手的事:太后险些被孟观潮活活掐死,到底因何而起?


    想起来就是一阵着急上火。


    幸好还有时间,时间算是富裕得很.


    回事处给各家亲友送去请帖,说了孟观潮、徐幼微认女儿的事。


    消息很快传遍官场。


    徐府闻讯,险些惊掉下巴。八月初四,徐夫人特地赶到孟府,询问原委。


    徐幼微正亲自监督着下人收拾东厢房,见了母亲,转到宴息室说体己话,照实说了首尾,末了道:“观潮对别人只说是他梦见过孩子两次,有名有姓的,便留了心。”


    “你啊。”徐夫人的手指戳了戳女儿的面颊,“前几日就隐约听说,观潮的心腹带着人四处找人,我还以为是哪个短命的开罪了他。做梦而已,怎么能让观潮差遣人寻找?他也真是的,怎么就陪着你折腾?我看他还是不够忙。”


    徐幼微理亏地笑,携了母亲的手臂,拖着长音儿唤:“娘——这孩子必须找到,不然,梦里总是不得安生。”不然,观潮这辈子又要被皇帝气得半死。


    “这事情倒是有些怪异。”徐夫人从没听说过这件事,苦恼地蹙了眉,“孩子来到孟府之后,还做那种梦么?”


    “不做了。”


    “……做不做的都一样,消息传开了,观潮总不会食言。太夫人也是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们都在想什么?”不论从哪方面想,徐夫人都无语得很。


    徐幼微笑了一阵,道:“有没有给外孙女带见面礼?”


    “带了。”徐夫人无奈地笑道,“你们再不让人省心,也不关孩子的事。”她取出一个纯金的长命锁,“瞧瞧,还成?”


    “很好。”徐幼微带母亲去见林漪,“喜欢听故事,更喜欢读书识字。观潮把小时候用过的桌椅找了出来,这会儿正在描红。特别漂亮,我婆婆说,跟观潮小时候一样好看。”


    “这也能比?”徐夫人失笑。


    徐幼微忍着笑,轻声道:“故意那么说的,气得观潮别扭了好一阵。他最不爱听人夸他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


    “瞧你们这一家人……”徐夫人笑出声来,“孩子跟他亲吧?”


    “嗯。几天罢了,林漪就特别爱猴着他。晚间他一边看公文,一边给孩子讲故事。”总是那样,孩子还没睡着,在里间的她就在他悦耳的语声中入了梦乡。


    同样的光景,原冲肝火格外旺盛。


    孟观潮累狠了耳鸣,他上火的时候牙疼。


    这几日,右边脸一直有些肿,总要一边看公文、议事,一边用裹着冰块的帕子敷脸。但他对同僚、幕僚一向随和——护犊子,也就没人在意他一直脸色不佳。


    这天将近正午,几个幕僚与他商讨完正事,谈及孟观潮认女儿的事。


    就有一个人有口无心的道:“听说今年六岁了,别是太傅六七年前惹下的风流账吧?”


    正用冰敷脸的原冲听了,当即抄起手边的茶盏,对准那人砸过去。


    茶盏碎在那人头上,片刻后,鲜血沁出。


    已经手下留情。换个他打心底不待见的人,怕要血溅三尺。


    几个人全慌了,站起来,噤若寒蝉,受伤的那个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用手按住伤口。


    原冲毫不留情地骂道,“孟府老国公爷七年前走的,观潮当时夺情挂帅,带着我们在深山老林过了一年多,别说女人了,连母兔子都不好找。谁他娘的再给他泼脏水,我就把谁阉了!”


    几个人齐声称是。


    “滚!”原冲说完,站起来,“爷今儿心里不舒坦,去找言官聊聊天儿。”


    其实是手痒想揍人了吧?——有人这样腹诽着。后来,果然不出所料:


    下午,原冲收拾了两个说孟观潮闲话的人,原由与在自己衙门里经的事情一致,一个被他打得门牙掉了,一个被他踹倒,半天缓不过气儿来。


    两个人先后跑去宫里告状。


    孟观潮听了,说该。


    皇帝听了,说打得轻,得知原冲牙疼,唤太医备了自己换牙前用着见效快的药送到原府,末了问孟观潮,休沐时自己可不可以到孟府串门。孟观潮说行。


    那头的原冲回到家里,就没了在外面的耀武扬威:被自己父亲拎着鸡毛掸子追着好一通揍。


    他一面笑着在抄手游廊左躲右闪,一面解释:“就得这么来一出,这样才能帮观潮堵住那杆子闲人的嘴。”


    “去给我滚吧原冲!”原老爷子咬牙切齿地道,“堵住人的嘴,招数多的是,你偏要用拳头说话!又没脑子又不是东西!观潮也不是眼亮的,怎么就摊上了你这种惹事精!你就给他惹祸吧,这事情到头来,又是太傅跋扈,纵着至交,有你这么做至交的么!?”说话间,鸡毛掸子一下一下抽在幺儿背上。


    原冲故意诶呦了两声,笑容透着舒心,“这不是牙疼得抽筋儿,没多想么?”挨这种打,说明老爷子身子骨硬朗。


    原老夫人站在廊间,环视憋笑憋得面容几乎扭曲的一众下人,摇了摇头,对父子两个道:“成什么体统?都给我进屋去!”


    原老爷子有个谁都知道的毛病:惧内。听得妻子发话,立时收了手,撅着白花花的胡须,气哼哼地回往室内。


    “您累了吧?我帮您拿着。”原冲的手伸向父亲苍老的大手里的鸡毛掸子。


    “滚!”原老爷子立时如同炸毛的老虎,虎视眈眈地瞪着儿子。


    原冲哈哈地笑着,大步流星地走到母亲身边。


    原老夫人狠狠地掐了儿子一把,“没心没肺的。”


    转过天来,原老夫人特地备了见面礼,到孟府看林漪,得知林漪在描红,不肯打扰,只与太夫人和幼微说话。


    不可避免的,绘声绘色地说了原冲的事。


    徐幼微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太夫人则是讶然失笑,“你家老爷子,怎么还跟孩子动上手了?以前可没这毛病。”


    “还不是被小五气的。该娶妻不娶妻,我们两个瞧见他就头疼。”原老夫人说着,就笑起来,“我们发作他,也是万变不离其宗。”


    “可不就是。”太夫人笑着宽慰,“日后再怎样,也别跟孩子动手,尤其别说伤孩子心的话。”


    “我晓得。”原老夫人想到了被打着罚着长大的观潮,不由得拍了拍太夫人的手,又转身寻了幼微的手握住,“日后不要只顾着孝敬你婆婆,也要好生待观潮。”


    徐幼微笑着称是。


    “观潮受过的罪,也只有你婆婆看得了、忍得了。”原老夫人语带感伤,“换了我,不是早早的心疼死,就是早早的气死了。”


    “这是说什么呢?”太夫人笑道,“要是想数落我冷心冷肺的,直说便是,别当着我们幼微的面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越着急老五的婚事,你就越变本加厉地宠儿媳妇。”原老夫人煞有介事地横了太夫人一眼。


    三个人都笑起来。


    午间,婆媳两个留了原老夫人用饭。


    饭后,太夫人递给儿媳妇两份明细单子:“初十那天要来的宾客名单、席面规格,你回房睡个午觉,醒来之后瞧瞧。日后,这种事可就交给你办了啊。”停一停,又道,“你原家伯母用完饭就得睡一会儿,有丫鬟服侍着,你不用陪着我们。”


    徐幼微接过明细单子,行礼辞了两位长辈,回了卿云斋。


    “娘亲!”站在正屋门口等着她的林漪小鹿一般欢快的跑过来。


    徐幼微的心立时柔软得一塌糊涂,笑着应声,待人到了跟前,俯身,揉了揉她白里透红的小脸儿。


    十七岁就有了这样一个女儿,起初被唤娘亲的时候,真有些不自在,可是,孩童如小仙子一般,有魔力似的,不过一两日,就让她习以为常并为之喜悦。


    这孩子,生得比花更娇,性子却如杂草一般有韧性,照顾起来特别省心,几日而已,便现出了这年龄该有的活泼、灵动、鲜活。


    “怎么又在门口等着?”她俯身柔声问道。


    “想您了。”林漪说。


    “是吗?”徐幼微亲了亲她的额头,握了她的小手,一起走向厅堂,“陪祖母和原家祖母说话、用饭了。睡过午觉,我带你去给她们请安。”


    “好!”林漪问道,“爹爹今日会晚归么?”


    “说不准呢。”徐幼微答道,“爹爹大抵是最忙碌的人,不定何时便会被事情绊住。想他了?”


    “嗯!”林漪说道,“爹爹和娘亲一样,一时不见,就想,就怕见不到。”


    “不会。”徐幼微停下脚步,用力搂了搂她,隐约感觉到了这孩子的惶惑,郑重道,“再不用怕了,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林漪抿了小嘴儿,绽出至为甜美的笑容。


    “不好的事情,我们都忘掉。好么?”徐幼微笑问。


    “好。”林漪主动伸出小手,“我不再回想那些不好的事了。娘亲,拉钩?”


    “好啊。”徐幼微笑着点头,伸手与女儿一本正经地拉钩、盖章。


    是的,这就是她的女儿,日后就要和观潮一样,宠着、疼着。


    当晚,徐幼微醒来时,室内静悄悄的。过了片刻,沐浴更衣后的孟观潮回来歇下。


    “林漪呢?睡了?”她问。


    他嗯了一声,在她身边歇下。


    “比起你,我这做娘亲的,似乎差了好些。”


    “笨猫。”他微声咕哝一句,把她揽入怀里。


    “又偷着数落我什么呢?”她问。


    他只是笑。


    徐幼微依偎到他怀里,继而心念一动,抬头,主动吻一吻他唇角,“孟观潮……要不然,你去庙里当和尚吧?那么清心寡欲的,你娶我做什么?”语毕,面颊已烧得厉害。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投怀送抱的尺度。


    上个月这个时候,就以为他会与自己圆房,可人家一直与自己相安无事,一点儿那心思也无。


    也不是想受那份儿罪,只是……想成为他的人。


    完完整整的。毫无保留的。


    他立时会意,嗯了一声,顺势回吻她,加深,再加深,随着这般的亲吻,身形悬到她上方,手完全随了意愿,不安分起来。


    她的身形,随着他手势辗转,起起伏伏;呼吸亦随着他呼吸的频率,深深浅浅。


    ☆、第 028 章


    迟来的花烛夜


    “看过压箱底的东西了?”孟观潮问她。


    “嗯。”她点头。母亲也已经委婉地提点过她。


    那些, 是做成的陶瓷人偶, 呈各种阴阳交/合的形态,一目了然。


    “害怕么?”他又问。


    “要是怕,就不来了?”她咬一下他的唇, 心想你看中的要是个多疑的女子, 就这清心寡欲把妻子迫得投怀送抱的德行, 一日怕是就要争吵好几回。


    他轻轻地笑, 手指轻轻挑开她衣带。


    “鬓垂香颈云遮藕, 粉着兰胸雪压梅——莫过如此。”他被眼前情景惊艳, 语声低缓。


    罕见的文雅一回,却是在这时候说这种话……“把灯熄了吧?”她搂住他颈子。


    “黑灯瞎火的,不行。”


    “你!”徐幼微又想咬他了, 微声道, “明明看得清。”他孟观潮,习武内外兼修,无论在军中还是沙场,素无对手,这样的人,夜间视物是根本。


    他笑出声来,“那么, 你要掩耳盗铃?”


    “……”她鼓了鼓腮帮,心说又没少做那样的事,不差这一回。


    已经变得粉嘟嘟的面容,此刻气鼓鼓的, 煞是动人。孟观潮笑着,万般怜爱的吻着她的面颊、双唇,随后,亲吻蜿蜒而下。


    灯烛柔和的光影,轻轻摇曳——大事上,他总是惯着、依着她,微末小事却惯于和她作对,如何都不肯依的。


    徐幼微低喘着,人似跌进了火炉之中,手没个着落,手指在空气中蜷缩、舒展一阵,抓紧了床单。


    最不应该的时候,最不快的记忆出现在脑海,挥之不去。


    她是他的妻子,而在前生,却被孟文晖作践了十年之久。


    她连忙闭上眼睛,却无法缓解心头的厌恶、痛苦。


    “小猫,”孟观潮点一点她的唇,“怎样了?”


    “没事。”她别转脸,将下巴安置在他肩头,“不用管我,没事的。”心绪紊乱,已顾不上计较他对自己的称谓。


    “真可以?”


    “嗯!”她用力点头。


    可以的。


    重活一生,可以长久地伴着他,可以长久地尽力照顾他。


    可以让彼此活得更好,让亲友因彼此过得更好。


    心念坚定,可到了那一刻,还是受不了:接纳起来,太吃力了,她大抵因着缠绵病榻太久,如今对痛觉分外敏感,便一次次无法克制地吸着冷气躲闪,害得他一次次强行刹住力道,止步不前。


    他背部几度沁出了汗,徐幼微很是不落忍,“你不用迁就我。”


    话虽如此,他如何舍得?


    又试了几次,他险些甩手不干了:太麻烦,太磨人,有这来回折腾的工夫,不如搂着她早早安睡。怀里那个却不肯松开他。


    要命。


    “早晚死你手里。”他无奈地抱怨。


    徐幼微脸红的厉害,“不管。”停一停,低不可闻地咕哝一句,“就要今日圆房。”


    “咱俩调调个儿多好?”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


    徐幼微竟不反驳,“谁说不是。”狠狠心,事情也就成了。她想着。


    再一次的,孟观潮索吻,以此缓和她想要放松却如何都做不到的心绪,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有了决定,和她拉开距离,灿若星辰的双眸凝住她,“小猫,看着我,乖。”


    如此亲昵的时刻,他只肯唤她小猫。


    这是小猫,只属于他的小猫。


    格外温柔缓慢地说出那几个字期间,语调已然不同于平时,如同蛊惑。


    徐幼微闻言,便真的对上他眼眸。深邃、沉静、温柔——这样的一双眼,这样的时刻,她愿意永世沉沦其中。可是,心里却生出三分酸楚,讷讷地道:“孟观潮,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


    她说过,他让任何女子心甘情愿地为他万劫不复。


    不是虚言,是实情。


    只要他想,便能得到任何女子。他只是不肯那样做而已。


    偶尔,他因为她的言语动容,反倒会回避她的视线,不肯看她。


    他如何不会想让她全心全意地喜欢自己?偶尔,又如何不会迫切地想要当即如愿?性子那样霸道的人,对于意中人,有强烈的自心而身的占/有/欲是必然。


    可他一再控制,也始终控制着自己。


    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他却破了例。


    “为你,大抵没有我做不出的事儿。”


    他的语声,在她听来,变得遥远。


    “我们是夫妻,从头到脚,你就是我的,我之于你也一样。”他柔声道,“没有什么值得你不自在,没有任何话需要隐瞒我。”


    “嗯,是。”她轻声回道。


    孟观潮凝住小妻子猫儿一样漂亮的大眼睛,轻缓地沉身,明知故问:“告诉我,这样,疼么?”这种时候,她不会感觉到疼。


    女子要是有男子一成的直来直去,这事儿都不至于费尽周折。


    徐幼微略显恍惚地摇头,“不疼。”


    其实比起之前,情形大同小异,不同之处在于,他能及时得到她如实的答复,而不是缄默不语。


    ……


    徐幼微清醒过来,出了会儿神。


    第一次,她与他的第一次,她什么都记得,而身体又什么都不记得。此刻感受,只有酸痛。


    “孟观潮……”她搂住他。


    孟观潮就亲了亲她面颊,“还好么?”


    “嗯。”徐幼微缓了片刻,“我要去沐浴。”得找件事平复心绪。


    “等我给你唤人。”他说着,起身穿衣下地,宽宽的肩,窄窄的腰,长长的腿,身形绝佳,但是……背部有深深浅浅的疤痕。


    徐幼微来不及细看,他已穿好寝衣,去次间叫水。她撑着坐起身来,寻到已经皱巴巴的寝衣,慢吞吞穿上,低头时,无意间瞥见胸前点点吻痕,一阵心虚,忙不迭掩好衣襟。


    刚穿好衣服,孟观潮折回来,不由分说抱起她,“备着热水。”


    “我可以自己走。”徐幼微挣扎着,刚缓过来的面色,一时间又转为绯红。


    “精气神儿这么好?”他低头,咬了咬她耳垂,“我看你是欠收拾。”


    “……”徐幼微不敢再动,敢怒不敢言地瞧着他。


    孟观潮笑着吻一吻她的唇,将她抱进盥洗室里间,放到太师椅上,拍一拍她的背,“不早了,别磨蹭。”


    “嗯。”


    他转身到外间洗漱。


    笑眯眯的李嬷嬷走进来,服侍着徐幼微宽衣沐浴。


    重新歇下,已过子时。


    孟观潮不等她说,便熄了床头的羊角宫灯。一早有大早朝,他实在是该睡了。


    徐幼微依偎在他怀里,想到了匆匆瞥见的他的伤痕,手就一点点滑进他衣摆,再一点点的,沿着他腰际,一寸一寸,细细摩挲,感受着紧致坚实的肌肤上的疤痕。


    孟观潮几次背转手捉住她的手,她却不依,“你给我看看。”


    那是看疤痕么?


    明明是在点火。


    说她什么好?


    没过多会儿,他呼吸就急了。


    “笨猫。”他麻利地脱掉寝衣,“看,只管看个够。”说着话,将她的手按在心口附近的疤痕,“怎么把这儿忘了?”


    “……我引火烧身了?”徐幼微这才反应过来,只是,在黑暗中,她真的能因为掩耳盗铃放松许多,语气里没有一丝紧张。


    “废话。”他挑了挑她衣带,“好么小猫?”


    徐幼微咬了一下唇,“那,”吐出一个字,便轻轻地缠住他颈子,“好吧。”


    孟观潮就觉得,一颗心要化了。


    “不用你耍花招,我也踏实。”徐幼微的手仍是在他背部轻轻辗转着,“多疼啊。”


    “不疼。”他说,“有人陪着的疼,就不算什么。”


    她想一想,也是,又问:“为什么叫我小猫?”


    为什么?不为什么。“你就该叫小猫。”除去她束缚时,他语气认真地问,“不喜欢么?”


    “……随你吧。”


    言语间,春柳般纤细柔软的身形,落入他臂弯。敛目打量,他呼吸一滞,“我喜欢你。”


    喜欢很久了,只是,要到今日,到此刻,才无法再压制,亲口告诉她。


    虽然一直明白——


    “我知道。”她说着,亲了亲他面颊,“孟观潮,我会尽力对你好的。”


    “嗯,我知道。已足够好。”他手势温柔地探索亦需索。


    徐幼微轻轻喘息着,黑暗、他的气息、怀抱,让她觉得安稳,便放下了光线明亮时如何都不肯纵着他的那些矜持,由着他。


    这一次,明显顺利了许多。


    他语带欣喜:“是不是好多了?”


    她嗯了一声。


    他适度地恣意三分,又叮嘱她:“难受的话,别忍着。”


    “好。”


    过来些时候,他言语也随意起来,在她耳边道:“人说九曲回肠,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徐幼微张了张嘴,过了一小会儿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羞窘急了,抬手掐了他一把,“你这个地痞。”


    孟观潮浑然不觉似的,咬一下她肩头,“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是难受还是好受?”


    难受的话,早离她远远的了。她还不知道他?想说,却因着他又一分的恣意吸进一口气,轻喘起来。


    “大抵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孟观潮在她耳际自问自答。


    “你闭嘴行不行?”她怀疑,自己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他轻笑着索吻,吮着她舌尖,引得她轻轻一颤,随后说:“就像是这样。咬着,吮着。多神的一个事儿。”语带些微惊奇。


    “……”徐幼微的手在他背部挠了一把。


    “敢挠我?”他笑得开怀,“让我等了两年多的账,是不是要算一算?”


    徐幼微毫不客气地咬在他肩头,心知接下来还是没好话。


    他低头瞧着她,“小猫崽子,今儿纵着你,以后有你受的。”


    是啊,以后一定有她受的——只言语间的这份儿没有顾忌,就够她喝好几壶了.


    ☆、第 029 章


    一早, 徐幼微站在妆台前, 检查自己的妆容:不知何故,觉得自己今日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李嬷嬷、侍书、怡墨站在一旁, 眉眼间都有着掩饰不住的喜色。今日起, 四房的日子一切如常了。


    徐幼微审视片刻, 举步出门, 到次间落座。


    林漪由丫鬟白芷、新竹服侍着走进门来, 端端正正地行礼请安, 待母亲笑着抬手,小跑过去,“娘亲, 我有没有来迟?”


    “没。”徐幼微站起身来, 领着她往门外走,“我们去给祖母请安,然后一起吃饭。”


    林漪笑着说好。


    一大早,王嬷嬷特地向太夫人禀明:“卿云斋的丫鬟送了换洗被褥到浆洗房。”


    太夫人闻音知雅,用眼神询问王嬷嬷,得到对方笑着颔首的回应,唇角也逸出了格外舒心的笑, “我这日子,是真有盼头了。”


    “可不就是。”王嬷嬷想起四老爷成亲前后的情形,眼神不由一黯,“在当初, 真不敢想有今时今日。”


    徐家和四夫人当时的情形,换了谁,也会生出百般不甘。太夫人那样疼儿子,儿子也的确是哪方面来讲都最出色的人,如何能够赞同。


    心里难受,每夜辗转无眠,人前却始终笑盈盈的,说观潮愿意就好。


    太夫人笑一笑,“我倒是早就认命了。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可记得观潮主动与我要过什么?”


    王嬷嬷仔细回想,摇头。


    “这些年,真不记得他有过舒心的日子。”太夫人缓声道,“好不容易能压着那三个了,每日又要被朝政拖累,一举一动,落在有些言官眼里,就没对的时候。既然这样,我怎么能不让他如愿?”


    王嬷嬷释然,“如今,是苦尽甘来了。”


    “幼微的确讨人喜欢。”太夫人说着就笑了,“最难得的,总能让观潮笑,是个小开心果。”


    “的确是。”王嬷嬷笑着附和,“李嬷嬷和侍书、怡墨她们,也总被夫妻两个逗得忍不住笑。”


    说话间,徐幼微和林漪过来请安。


    太夫人唤两个人到跟前落座,言笑晏晏。


    长房、二房、三房的人相继而至,其中包括孟文晖。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已将养三个多月,如今行走如常,明显的变化,是沉默寡言。


    太夫人询问几句,就端茶遣了一行人,与幼微、林漪用早膳。


    饭后,徐幼微带着林漪回房。西面的三间耳房,本就布置成了小书房,孟观潮却很少用到,如今归了母女两个。


    上午,两个人一起习字。


    徐幼微还不如林漪,过了小半个时辰,手腕实在酸疼,便放下笔,喝茶歇息。


    林漪则始终神色专注地描红。


    端详着那张小脸儿,徐幼微不自觉地想到了前生的林漪和孟观潮。


    皇帝允诺照帝师安排行事之后,孟观潮磨着牙问:“怎么认识那女子的?”堂堂皇帝,要是背着他去那种地方,可真是没法儿要了。


    皇帝如实回答:“在多宝阁相遇的,她在选文房四宝,我找由头与她交谈一阵,颇觉投缘。得知她身份后……四叔,已经晚了。”


    孟观潮牵了牵唇,“我看到的,只是你没有作为帝王的担当。如今你所谓的付出、抉择,不能成为你日后委屈她的理由。”


    皇帝恭声说的确是,我明白。


    孟观潮站起身来,离开之前,拍拍皇帝的肩,惦记着自己动手带给皇帝的伤,“传太医诊治。好好儿过日子。”


    皇帝的泪,又一次掉落。


    当夜,林漪被带到了孟观潮面前。


    孟观潮眸光如鹰隼一般,静静地审视林漪,良久。


    太过迫人的气势,让林漪的面色越来越苍白,但言行仍旧显得从容镇定,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孟观潮言简意赅地问起她名字、身世。


    林漪照实答了。


    孟观潮说:“为你,皇帝要放弃皇位,做何感想?”


    林漪斟酌之后,欠一欠身,道:“他是帝王,却无帝王的担当,辜负了太傅的教诲。只是旁观,已经为太傅心寒。可是,于林漪,他只是一个良人。是生是死,我陪着他。”


    孟观潮则眯了眯眸子,道:“看着我说。”


    林漪缓缓对上他视线,重复一遍,一字不差。


    “若是成全你们,在宫中大婚,作何打算?”孟观潮问。


    林漪目光变得恍惚,被慑走魂魄一般,语速缓慢而僵硬:“我的出身,低贱如地上尘,若有幸进宫,定当不惜一切,尽力做皇上的贤内助。”


    孟观潮目光寒凉如霜雪,却流转着异样的光华,“你们该死,可是时不待我。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来日若有了做祸国妖孽的苗头,自然有人替我动手,生撕了你。”


    林漪缓缓点头,“我记下了,一生铭记。若有违背,死无葬身之处。”


    孟观潮起身,步履如风地走向室内,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打了个响亮的榧子,“醒。”


    林漪身形一震,片刻后,竟跌坐在地,似是消耗了莫大的力气。


    ——是通过那一幕,徐幼微看出端倪,醒来后联想到一些传闻,便知晓了他不为外人知的秘密。


    而在平时,只是偶尔,有些人说他有点儿邪性。


    见到怡墨走进门来,徐幼微敛起心绪,笑问:“什么事?”


    怡墨笑道:“原五爷来了,有事要见您。”


    徐幼微下意识地看看天色:该在衙门处理公务的时辰,他怎么跑来串门了?念及之前他教训言官的事,便是一笑,交代林漪两句,回到正屋厅堂。


    原冲是来送礼的,见礼落座后道:“一早观潮跟我显摆,说他闺女又聪明又喜欢读书写字,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套特别好的文房四宝和一支狼毫——适合小孩儿用的,便送来了。这种东西,太新的反倒不好,用着不见得顺手。”


    徐幼微心里有些感动,道谢后问:“要不要见见林漪?”


    “不了。”原冲就笑,“我不会哄孩子。把人吓着,追着我打的可就是观潮了。”


    徐幼微没忍住,笑了,“才不会。”


    原冲也笑,“改日吧,改日再来看孩子。今儿还有不少事情,我偷空溜出来的。”


    徐幼微听了,便遂了他的心思,亲自送他到院门外。


    “嫂夫人留步。”原冲躬身行礼,大步流星地离开。


    与孟观潮一样,平时总是步履生风,而静下来的时候,便能长久一动不动。


    孟观潮的这位至交,在之前两年的昏睡中,也没少见到。


    那一世,孟观潮辞世前,开海运、兴战事,攘外安内,以最残酷的方式对待贪财、与自己唱反调的官员。


    所有人都担心,他种种堪称疯狂的行径,会不会愈演愈烈,终有一日,覆了天下。但在绝对的强权狠辣之下,没有人敢与之作对。


    原冲一直镇守帝京,代替孟观潮教导皇帝,言行之间,自是与帝师相仿。


    挚友团聚,相对而坐,手里各执一杯酒。


    孟观潮最后一次出战前夕,原冲看了他大半晌,说:“你是真活腻了。”


    孟观潮牵了牵唇,说是。


    “没有比你更好的帝师,但也没有比你罪名更多的帝师。”原冲说。


    “杀戮太重,也没少处置迂腐但本性不坏的官员,怎么能得着好?”孟观潮微笑,“日后你引以为戒。”


    “相识多年,过了半生,反倒越来越看不清你了。”


    孟观潮慢悠悠地喝酒,随后说老五,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竟已忘了。


    原冲神色黯然,好半晌才说,你是命最好的人,倾了这天下也不在话下,偏生,你不肯,你要走。你最不是东西了。


    孟观潮莞尔,随后,望着灯光影,说生离死别,已经把我废了。总是恨自己疏忽,恨得发疯。


    原冲说,我品出来了,懂。过了片刻,低叹一句,其实,你这一辈子,是被儿女情长毁了。


    孟观潮问,你呢?趁着我还有口气儿在,成个家吧。


    原冲只是摇头。


    孟观潮说,老五,这种事,我不好问你,就像你从不问我什么。但是,心里有谁的话,就去找,再晚,这一生便错过了,一生其实也不长,对不对;


    若是心里没有谁,就娶个宜室宜家的女子,生几个孩子,有孩子应该挺好的。


    原冲瞪他,说孟老四,你只管往死里折腾,我水里火里陪着你,但是,别说这种安排后事又矫情的话成么?语毕,抬脚把近前的一张锦杌踹飞,脸色就特别不好看了。


    孟观潮安安稳稳坐在太师椅上,笑微微地看了原冲一会儿,继而盘膝而坐,说好,不说了,就剩你这么一个让我没脾气的人了,得罪走了怎么办?又举杯过去,来,走一个。


    当夜,老友两个秉烛夜谈,黎明破晓时,原冲离开。


    是深秋,原冲策马离开孟府,几度回眸,望向站在门前送自己的孟观潮。


    走出去一段,在清寒的天光中,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无声地,泪如雨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孟观潮。


    至交与世长辞之后,他展露给人的,唯有冷静、果决,稳住局面,代替帝师将来不及做的事桩桩件件办妥,竭力完成帝师的遗愿。


    死生相隔时,反倒没了哀恸、眼泪。


    不能够了。


    预感到别离之前,已然道别,已经伤筋动骨地心碎、不舍。


    真正别离时,心魂已麻木。


    磨人的孟观潮。


    伤人伤己伤了所有人心的孟观潮。


    “夫人。”怡墨担心地看着徐幼微,轻声唤道。四夫人已经看着花树出了好一会儿神。


    “嗯?”徐幼微回过神来,按了按眉心,“没法子,不定何时就走神了。”


    怡墨虚扶着她走向厅堂,“难免的。奴婢只是觉着外面有些热,您不宜久站。”


    侍书则提议,“夫人,瞧瞧原五爷送的文房四宝吧?”


    “好啊。”徐幼微笑道,“等下一起拿到小书房去。”.


    宫里,皇帝正颠三倒四地跟孟观潮磨叽到孟府串门的事:“是你说的,休沐时我就可以去孟府。”


    “休沐的日子多了,每个月有三天。”孟观潮一面走笔如飞地批阅奏折,一面闲闲地应答。


    “可我想初十就去啊。”皇帝站在他跟前,小胖手放在他膝上,扬着脸,显得老大不高兴的样子,“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给我认了个妹妹,我总要去看看。”


    “我认女儿,关你什么事儿?妹妹也是你能轻易唤的?”孟观潮语带笑意,心说可真是好意思的,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好吧,那就是孟大小姐……”


    “孟府如今共有六名闺秀。”


    “其余五个又不关我的事。”皇帝说着,又气又笑的,“诶呀,四叔,你别总跟我打岔。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倒是巴望着你能跟我说说正经事。”末尾的三个字,孟观潮咬得有点儿重。


    皇帝手脚并用地上了椅子,站在孟观潮身侧。


    孟观潮侧头看他,蹙眉,“干嘛?要上房?”


    皇帝嘻嘻哈哈的,随后小手握成拳,给他捶肩,“我怎么敢啊。”


    孟观潮拿他没法子,“初十孟府有宴请,不是已经说过了?”


    “我早些去。问过娘亲了,她说赴宴的人,巳时左右才会到。”皇帝又给他按颈子,“再说了,我既想见妹妹……不是,想见孟小姐,还特别想四婶婶、太夫人。玩儿一阵子,我就在你的书房院,老老实实待着,这总行了吧?”


    “你这会儿就给我老实待着。”孟观潮被他闹得笔迹都要乱了,回手轻轻一拍他的背,“想如愿也行,每日只准吃两颗糖。”


    “……这是耍赖吧?”皇帝大眼睛忽闪一下,开心地笑着,“为了不让我吃糖,这一阵你闹出多少幺蛾子啦?”


    皇帝倒是没冤枉他,这一阵,有机会便用功课约束着皇帝,要求总是少吃糖,不乏逼吝得皇帝欲哭无泪的时候。孟观潮哈哈地笑出来,“成不成?”


    “成啊。”皇帝自顾自猴到他背上,“为了见四婶婶和太夫人,我豁出去了。”又抱怨,“真是的,怎么能总嫌我胖,又不是拎不动我。”


    孟观潮笑意更浓,手臂绕到身后,揽过皇帝,继而将人抱回到南书房里间,“看折子。”


    “好!”


    午间,孟观潮邀请徐如山到就近的酒楼用饭。遣了随行的下人,他将家中的情形委婉地告知岳父,提醒道:“老大的事情,您别管,避着一些。对他,我另有安排。”


    徐如山却是满目震惊地看着女婿,“怎么会是这个情形?你的意思是——”


    孟观潮只得掰开了揉碎了跟他说:“百善孝为先、家和万事兴,都是至理名言,饶是我这情形的人都承认。


    “如今的孟府,顶门立户的是老大和我,在外面,心里再不情愿,也要处处维护孟府的名声。


    “先父不在了,我反倒要让他们活着,只用钝刀子磨着他们。不能治家,何以治天下?


    “我惩戒文晖之后,却没追究老大教子无方。您该知道,弹劾他的不少,而我全找由头驳了,让人认为我护着长兄。这是做给外人看的门面功夫。


    “在家里闹翻了天,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外人便是得到消息,拿来做文章,可只要我们齐齐否认,落到寻常人眼里,那些人也只是捕风捉影。


    “只是,长期在家中防贼似的过日子,真累,我总得为家母、幼微和林漪考虑。


    “是以,我要将那三个一个一个移出去。”


    徐如山听了,嘴角翕翕,眼神格外复杂,“你们竟是这样的……亏我还一直以为……”


    女儿嫁的门第,竟是这样凶险。而他作为父亲,竟只看到了表象,不曾深究。实在是……


    亏他一直以为,大老爷一度在官场上自高处跌落,是为了避免家族烈火烹油,为四弟做出牺牲。却原来……他们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仇人。


    孟观潮看着岳父,笑得有些无奈。岳父这个人,做官而言,没得挑剔,却有着官场中人不该有的单纯善良,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委实算得一桩奇事。


    徐如山终于缓过神来,思忖之后,正色道:“你放心,这些事,除了幼微,我不会与任何人谈起。眼下,我能不能帮你什么?”


    “管束好徐府的人。唯有此事,您得费心。”孟观潮道出目的,“倒是不急。我先把老大肚子里那点儿墨水榨干了,再让他往陷阱里跳。我只是担心,他们利用徐家防范着我,你们要是跟他牵扯不清,比后院儿着火还棘手。”


    徐如山敛目思索,郑重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办。”看向孟观潮的目光,不是岳父看女婿,而是官员看太傅:物尽其用之后才动手,格局、狠辣兼具,让他钦佩,也让他有些胆寒。


    孟观潮叮嘱道:“若是有实在不安分的,知会我和原老五就行。”


    徐如山苦笑,“免了吧,什么事到了你们手里,我就担心会出人命。”


    “可您要是由着家里那些人乱来,迟早要遭小人算计。”孟观潮缓声提醒,“靖王在或不在,徐家的隐忧都没摒除。要一个好时机出现,我才能把你们完全摘出来。”


    徐如山面色越来越凝重,沉思良久,改了想法:“你借给我个人吧,帮我清理清理家中的仆人。”


    自此起,他也要过在家里防贼的日子了,可这种事,他真不在行,只能现学现卖。


    “好说。回头我派俩放在外面的管事过去,您只管长期用着。人手不够了,打个招呼就行。”


    “如此,再好不过。”


    饭后,往外走的时候,翁婿两个提及林漪的事。


    徐如山很是不解:“无端端的,就认了个女儿。你说你到底是忙晕了还是太闲了?”


    孟观潮哈哈一乐,“投缘。”幼微想给孩子寻个最稳妥的去处,可是怎么样的人,都不能让他放心,这事儿,连原冲都帮不了他。如此,她便要长久地不得心安,那就不如自己认下。怎么样的孩子,还不是一样带着。再说了,林漪可比宫里那小胖孩儿乖多了。


    他回到宫里,如常度过整个下午,傍晚回府。


    常洛追过来,坐骑后,数名锦衣卫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走进孟府,“您要找的人,总算是找来了。”


    孟观潮算了算时间,“找了三个多月?在哪儿猫着了?”


    常洛失笑,“金陵。不是说大隐隐于市么?她可真差点儿把兄弟们累死。”


    孟观潮取出一张大额银票,“拿着,让兄弟们买酒喝。”


    常洛伸手接过,“孟府家底太厚,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再说了,初十还得过来捧场送贺礼。”


    孟观潮哈哈一乐。


    “人送到了,我撤了。”常洛笑着拱一拱手,携手下离开。


    片刻后,一名身着荆钗布裙、眉宇透着清冷的女子下了马车,款步走到孟观潮近前,深深行礼,“李之澄拜见太傅。”


    孟观潮看着她,目光微凝,“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女子撑不住,唇角牵出一抹微笑。


    “七、八年没见了吧?你可真行。”孟观潮偏一偏头,“给你找了个徒弟,去看看?”


    女子不自觉地随意了几分,笑着颔首,“好。”又问,“是不是尊夫人?”


    “嗯。”


    “荣幸之至。”


    孟观潮问:“回来了,就别走了吧?”


    “不敢走了。”李之澄微笑,“太傅让锦衣卫遍天下地找我的阵仗,这辈子也不想有二回。”


    孟观潮轻轻地笑,“住哪儿?”


    “你不要管那些,我尽快安顿下来就是,尊夫人出师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这就好。”孟观潮又取出一张银票,递给她,“收着,别委屈自己。”


    李之澄用食指、中指轻巧地接过银票,“仍是随身带银钱的习惯?”


    “没。”孟观潮笑着解释,“午间陪岳父用饭,就多带了些银钱。”


    李之澄莞尔。


    孟观潮幼年时,曾受教于大学士李景和,与其爱女李之澄相识再到熟稔。


    李之澄是少见的能文能武的才女。


    后来……好像是从他十三四岁起,李景和被官场风雨牵连,那案子拖延反复了几年之久。李景和锐气仍在,身子骨却扛不住了。


    老国公爷辞世前,费尽心思地斡旋,终于还了爱子的恩师一份公道。可在一个月之后,李景和便撒手人寰。


    那时他身在军中,知晓事情原委,却碍于山高水远,力气总用不到实处,偶尔实在气不过了,写折子给先帝上眼药。


    先帝骂他闲得横蹦,安排了一堆军务。到他回京时,李府已然人去楼空。


    随后的年月,是他此生最累心的阶段。累极了,也只是找原冲喝几杯。


    他对女子,诸如太后、李之澄,自己都承认,是冷漠了些,做不到切实关心她们的处境。


    也是真的顾不上,有顾念她们的时间,他一定更愿意留意昔日袍泽的现状,该提携的提携,该敲打的敲打,何况,还有天下政务,还有一个小皇帝要他用心照看。


    直到有了幼微的事。


    她身子骨不是一般的孱弱,便需得用相宜的法子调理。


    汤药调理的法子,只要不是万不得已,他都不赞同。


    母亲生养自己吃过的苦,不能再在幼微身上发生。


    男人,好些挺可笑的:


    急巴巴的娶了人到身边,便盼着有喜,美其名曰是为了妻子在家族站稳脚跟、日子圆满——只要你给她撑腰,她能被谁怠慢?


    妻子有喜时,三孙子似的伺候着,迁就妻子任何有或没有道理的要求,惯得人找不着北,忘了自己斤两;


    妻子生产时,才像是傻子开了窍,才知道那是可能出人命的事儿——女子生产是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俗话历来就有,合着没听说过?谁信?——早干嘛去了?你让她把身子骨调理好再有喜能死?


    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偶尔听说就很是不快。


    这种事,是他不需切身经历便能想通、看明白的。


    他的小猫,要全然避免那些苦头。虽然是摸着石头过河,可他会竭力去做。


    于是,便有了动用锦衣卫寻找李之澄的事。


    这件事么,他是真徇私了,但与常洛向来公私混杂不清,都习惯了.


    正屋厅堂中,徐幼微与李之澄正式相见。


    落座后,两女子都在不经意间打量着对方,都被对方的样貌惊艳。


    李之澄是那种让人一看就想到冰清玉洁四字的女子,若不是观潮说两人年岁相仿,她真会认为对方只得十七、八岁。


    徐幼微的美名,李之澄已听了很久,今日得见,便觉得传言非虚,而最美的,是那双眼睛,明明亮晶晶的,目光却如春水一般柔和,让人一见便愿意亲近。


    李之澄思忖片刻,道:“八月十六起,我每日早间来、晚间走,瞧着四夫人喜欢的事由,量力点拨。”她望向孟观潮,“怎样?”


    “可以。”他颔首。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李之澄没久留,闲话一阵便道辞离开。


    太夫人听说此事,对儿子没好气,“把幼微累到,我跟你没完。”


    “疏散筋骨、强身健体是好事,之澄也有分寸。”


    林漪听说此事,则是满眼惊奇:“娘亲怎么还要跟人上课?”


    孟观潮就用老话儿应承女儿,“活到老,学到老。”


    “好吧。”林漪小声嘀咕,“我瞧着祖母似是不大赞同呢。您可别累着娘亲啊。不然……”不然怎样?没招儿的。


    孟观潮却笑得开怀,亲了亲女儿的脑门儿,“不会。没有‘不然’。”


    晚间,父女两个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仍是一个一心二用,一个托着下巴兴致盎然地听故事。


    没多久,里间的徐幼微就睡着了。一整日,在所有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累了。


    醒来时,身形已落入他怀抱。


    “离我远点儿。”仍然记着昨夜他言行肆意让她想跑却无处可逃的仇。这人能活活把她头疼死。真的。


    孟观潮低笑,“说说话都不成?”说话间,算了算日子。


    “有事?”她这才望着他。


    “也没什么。”孟观潮提了提见岳父的事,让她心安,“你平白无故跟岳母岳母提起的话,全无益处,倒不如我们正正经经在宴席间说道一番。”


    “我原来还想,初十见到娘亲,跟她仔细说说的。”事关娘家安危,她不能不重视,“这样最好。你理事可真周到。”


    “小事。”他忽的话锋一转,“还难受么?”


    “……”徐幼微想转身,却被他及时搂住。


    “小猫,还难受么?”他语气低柔。


    “……不想跟你说实话。”缓了一天了,除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并无不适。坏,他是坏到家了,但,也真体贴。


    “那……”孟观潮啄了啄她的唇,“我可就当你没事儿了啊。”


    她鼓了鼓腮帮,“说话总是乱七八糟的,我心里有事儿。”停一停,看着他,“你改了,好不好?”


    竟是在认真地商量他。


    他忍下怜惜、笑意,身形一转,悬在她上方,“试试?”


    “……先熄了灯?”徐幼微可不敢认真指望,就先试探。


    “好。”他当即让她如愿。


    窸窸窣窣地一阵轻微声响之后,室内只闻二人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声。


    “怎么能这么美、这么好?”孟观潮低声喟叹。


    徐幼微不语,手指轻轻按在他心口附近的伤痕。


    “不疼了。”他柔声说着,“有你心疼,便是疼过,也不疼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小猫,你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情浓时,终究是不可控制,他问出了这一句。


    到底,还是贪心,想要更多。


    她,先前是他如何都不肯放手的牵挂;


    这两日,已成了他如何都无法抵御的诱惑。


    “我……”呼吸相闻的距离,她心慌意乱,“我想和你携手余生,安稳的。”因着歉疚,语气低柔,“观潮,再等等我,好么?”


    “嗯。”他立时就笑了,虽是无声的,却格外愉悦。


    于是情动、意浓、琴瑟和鸣。


    失控之前,他低喘着说:“抱着我。”


    她果然就颤巍巍地喘息着抱住他,呢喃着他的名字。


    孟观潮。


    孟观潮。


    他不会知道,她或许不能深爱他,但他的名字,已成为她彻骨的伤。


    是此生最在意的。


    累极时歇下,头脑却不肯入眠。徐幼微抚着他背部的伤。


    他没反应。


    她又轻抚着他心口附近的伤痕。


    他仍是拥着她,一动不动,呼吸匀净。


    她以为他睡了,不知为何,反倒放松下来,抬脸看了他好一会儿,亲了亲他下巴,许愿一般郑重又低不可闻地道:“孟观潮,我要你和我的一辈子,完完整整的,安安稳稳的,彩衣娱亲,儿女承欢。”


    就在这时,他说:“容易。”


    吓得她一哆嗦。


    孟观潮忙笑着搂紧她一些,“至于么?竟然比如意的胆子还小。”


    “如意可比我强多了。”徐幼微抿了抿唇,“那么,你听到了?”


    “听到了。真不难。”


    “那……”好多问题,想当即问出,却无从问起。她蹙了眉,对自己生了一阵子气,问:“你到底是怎样打算的?你清楚,你所在的是个怎样的位置。”


    “再看几年。”他说,“君臣情分是一回事,治国是另外一回事。明白?”


    徐幼微眉心骤然一跳,却是下意识地说:“明白。”


    孟观潮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凝着她,“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可好可坏,或许是史书上没法儿要的,而你,要么?”


    “要。”她想都没想,话就溜出了口。


    “要么?”他笑着,又问一句。


    她愣了愣,腾一下红了脸.


    ☆、第 030 章


    天已微明。


    李嬷嬷站在门口的屏风前, “四老爷。”


    “何事?”孟观潮立时应声。


    “常大人亲自送来一封信件, 来自西北。”李嬷嬷道,“他说,是好消息。您可心安了。并没耽搁, 当下就走了。”


    “知道了。让慎宇把信件收起来。”


    “是。”李嬷嬷转去传话。


    他应声的时候, 徐幼微就醒了, 虽然有些恍惚, 话却是听清楚了, 消化掉之后, 不由得喜上眉梢,“西北的事,有着落了?”


    “对。”孟观潮也十分愉悦, “被摁着数落猜忌了好几个月, 总算熬到头了。”说话间,脑子里已动了诸多念头。


    徐幼微莞尔。


    孟观潮该起身了,可是,敛目看着怀里的人,就犹豫起来。


    他抚着她白皙的面颊、红嘟嘟的唇,掀开薄被,要看自己昨夜为非作歹留下的痕。


    徐幼微拽住薄被, 裹住自己,清灵灵的大眼睛睇着他。


    孟观潮笑着,“总拿我当外人。”


    徐幼微看出他已了无睡意,催促他, “起来吧?我们一起吃饭。”


    不用上大早朝的日子,他一向是与她一起用早膳。


    “不急。”他把她搂到怀里,抚着那只穿着小衣的曼妙身形。


    并没别的意味,可是,昨夜梅开二度,他实实在在磨得她不轻,到此刻,身体还特别敏感,不自主地躲闪着,可如此一来,不过是更深地依偎到他怀里。


    孟观潮噙着笑,改为把玩她的长发,“还没缓过来?”


    她不理他。无法避免的,念及昨夜他做的好事。这个人,让她脸红心跳的话随口就来,且随着调整她身姿,一定要她告诉他,是不是更好些。她若不肯说,便没完没了地用车轱辘话哄她出声。


    “我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孟观潮语带笑意。


    或许,是不用不好意思。夫妻是至亲至近的人,但她不行,就是不行。此刻闻言,抬头咬他下巴一下。


    他笑得更欢,“迟早把你办踏实,主动求我要……”


    徐幼微不想一睁眼就闹个大红脸,索性咬住他的唇。


    孟观潮趁势索吻,却因记挂着她经不起了,亲吻不带一丝欲~念。


    一同醒来,醒着亲吻,已是一日最好的开端。


    随后,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坐起来,伸个懒腰,晃了晃颈子,拿过她的衣服,“起。”


    孟观潮没有叫人服侍着更衣的习惯,徐幼微也就随着他自己穿戴。他动作快,她也尽量麻利些。


    正系裙子的时候,他已穿戴齐整,回身,手指勾一勾她下巴,“要不要弄点儿药?”


    “嗯?”徐幼微不明所以。


    他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肿了吧?”


    “……”徐幼微低头,系好裙子,面颊却已变得绯红。


    “我说真的。”


    徐幼微脸色更红,瞪着他,忍无可忍了,细瘦灵秀的小手攥成拳,连连捶在他胸膛。


    孟观潮低低地笑着,见她真恼了,忙把她搂到怀里,极尽亲昵地亲了亲她的唇,“你倒是教教我,这种话该怎么说?”


    “就不该说。”


    “好,不说了。”孟观潮笑着找了折中的方式,“打今儿起就让你歇着。”


    徐幼微心里好过了不少,又气又笑地看着他,“说你什么好?”


    “有什么法子?我做正人君子的时候,你要我去当和尚。”


    她没忍住,笑出来。


    他拍拍她的背,“照顾好自己,好么?我只是担心你为了小事不舒坦。”


    “我晓得。”她柔声回道,“不会的。”


    他又哄了她一阵,等她面色如常了,才唤人服侍她洗漱.


    西北的事有了着落,孟观潮与皇帝当即知会百官,做出相应的安排。


    情形说来也简单,正如孟观潮最早的打算:祸水东引,挑拨靖王、两位总兵惹怒漠北将领。漠北打探消息之后,得知西北正跳着脚喊着要清君侧,便想着打不过孟观潮,我还打不过你们这种鼠辈?遂集结三军。


    也品出了孟观潮始终没有鲜明的态度,发兵西北的声势很大,却不急切:如果孟观潮还想要西北,定会从速调派官兵前去援助,那样的话,就谈些互惠互利的条件了事;要是孟观潮不理,那就太好了,定能将西北收入囊中。


    这期间,在西北的靖王和两位总兵先后收到皇帝三封言辞恳切、意在息事宁人的书信,三个人收到一封信,便顾忌着面子收敛一次,找到新的借口再闹。正忙着和皇帝打太极的时候,治下不严,惹怒了漠北。


    漠北统帅的用意,一目了然。他们慌了,权衡轻重、反复回想之后,知道自己是上了孟观潮的当,却只能认栽:朝廷里本就有很多人主战,要孟观潮赶赴漠北灭了他们,到了如今这地步,孟观潮完全可以借刀杀人,随后再挂帅把漠北军兵打出西北。


    于是,只好写加急折子求朝廷派援兵。


    这日,孟观潮派大同总兵朗坤率兵前去御敌,唤原冲从几个地方分出兵力增援朗坤,又着兵部从速从相应的地方调拨粮饷。


    在京官员,先前支持孟观潮的,喜形于色;主战并怀疑孟观潮变得恋家怯战的官员,反复琢磨一番,全部闭了嘴。


    孟观潮曾亲自挂帅与漠北交战两次,第一次,险些把仗打成绝户仗:诱敌深入,己方将士只有百余人受伤,漠北十万精兵却险些被全歼。第二次,漠北谨记教训,再不肯深入边境,却仍是惨败:被孟观潮追着打得一路退回自己的地盘儿,到末了求和,赔上了自己一大片草原。


    那两场仗,让孟观潮扬名天下,成了几个邻国如何都不肯招惹的疆场上的活阎王,却也带来了坏处:漠北败得过于难看,又气又恨,索性断了两国生意上的马匹、牛羊交易,别的诸如丝、茶、器皿倒是照常——那是漠北特别需要的东西。


    孟观潮却也来了脾气,说不该惯着他们,建议节制送往漠北的丝、茶、器皿。那时先帝还在世,当即应允、传旨,说我们不是新得了一片草原?用那扩张出来的疆域养骏马牛羊便是。


    没过一年,漠北就有点儿受不住了,可汗派使臣前来,要求每年定期定量购买丝、茶、器皿。


    先帝不理。


    漠北再让一步,说每年可以出售少许骏马牛羊。


    先帝让孟观潮决定,孟观潮说要么一切如前,要么维持现状。


    漠北的人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又不肯好好儿应承使臣,不消多久就把人气得脸色铁青。


    这件事,便一年一年地拖延着。


    为此事,每到年底清算账目,六部首脑就都数落孟观潮:那些生意往来,关系着很多地方的百姓民生,影响实在是很大。


    孟观潮每次都笑,说人家不想买、卖一些东西给你,有什么法子?总不能率兵去抢。等等吧,等个机会,漠北找到台阶,便会主动提出全然恢复生意往来。他们比我们更难受,把眼光放长远些。


    六部官员有一次说,他错的根本是杀戮太重、不留余地。


    孟观潮当下就冷了脸,说这压根儿就不是人话,我在沙场上是统帅,就该替将士惜命,不然怎么着?用他们的性命跟人磨叽,只为了让敌兵输得好看些?那行啊,要是再有出征的机会,你们跟我去,我也真不是看不得人死,分人罢了。


    那次之后,再没人敢说这种话了。


    而时至今日,局势再明显不过:孟观潮等的机会来了。


    徐如山整日都在琢磨这件事,下衙后,若有所思地回到府中,去给徐老太爷、徐老夫人请安的时候,当着徐二、徐二夫人、徐检、徐林的面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末了,摇头叹息道:“西北一事,太禁琢磨了。起先我以为观潮只是祸水东引,却不想,亦是趁机送给漠北一个台阶。如此,两国之间的生意往来,不消多久,便能全然恢复。”


    徐夫人、徐二夫人短时间内闹不清这些弯弯绕,当下确定的只是,徐如山在称赞孟观潮谋略过人,于是,前者笑,透着与有荣焉;后者低下头,很是沮丧。


    其余的老少几名男子,则是神色凝重,敛目思忖,随后,沉默不语。


    徐如松的视线缓缓扫过他们,语气坚定:“观潮是不世出的悍将,亦是当朝帝师,胸中之格局、目光之长远,非我等可揣测。


    “日后再遇到什么事情,我定要多思多虑,沉住气,你们亦然。


    “他是徐家的女婿,我们凡事多为他着想即可。至于孟府其余的人,不需画蛇添足地走动。


    “我把话放这儿了,你们都记在心里,若是做了多余的事,别怪我告诉观潮,让他出手。”


    短时间内,他没法子改头换面,让双亲、手足、侄子打心底信服,只好把女婿拎出来吓唬人。


    很清楚,这事情挺跌份儿的,但是,管用就行。不论是谁,借着观潮的名头立威,都错不了。


    徐老太爷始终沉默不语,老脸却有些红了:孟观潮不屑跟他解释什么,只肯用事实打他的脸。那霸道到了极处的年轻人,做到了.


    随后,孟观潮每日下衙之后,便有重臣追到孟府议事,以免他功亏一篑,俱是彻夜不得闲。由此,孟观潮与母亲、妻子、女儿每日只是傍晚见上一面。


    八月初九,漠北精兵安营扎寨,提出与火速赶至前沿阵地的朗坤交涉。


    朗坤是孟观潮一手带出来的猛将,闻讯后便写信,飞鸽传书给太傅。


    八月初十,天色微明,孟观潮与几名重臣议事完毕,回到卿云斋。


    碰巧,徐幼微今日起得很早,便帮着他更衣洗漱。


    他洗漱的时候,她拿着帕子站在一边,看着他,“这认女儿的日子,你是刻意选定的吧?”


    他洗净脸,仔细清洗双手的时候才应声:“嗯。我们的女儿,在人前看到的,只该是对娘和我们打心底的尊敬、认可。”


    徐幼微只有满心的钦佩,“做到这地步,要有多辛苦?”西北事态的进展,都在他心中,料定初十之前得到好消息,连带地让质疑他的人自动闭嘴,更让亲友打心底以他为荣。


    孟观潮一笑,“习惯了。等你看多了,也能做到。”


    “怎么可能。”


    “我的女人,只会比我更聪明。”孟观潮笑着从她手里取过帕子,擦净脸和手。


    徐幼微笑盈盈的,“想想就算了。没可能的。”


    孟观潮一笑,又道:“这一次,算是老天爷赏脸。整个夏日,我都在担心哪里有天灾,时机不允许,布置得再缜密,也会受阻。只要有严重的灾情,便会有人说是老天爷在警告皇上,身边有灾星,怪不得人要清君侧。那样的话,事态会更激烈,少不得要做些别的工夫。”


    他不会让她分担自己的事,但该让她领会的,不妨详尽告知。


    这一节,徐幼微根本没想到。她抬头瞧着他,在他展开手臂的时候,投入到他怀抱。


    “想我没有?”他柔声问。


    “在跟前呢,不用想吧?”她说。


    “小滑头,学会跟我耍花腔了?”他微笑。


    徐幼微也笑,双臂环住他腰身,“你总出幺蛾子,怪谁?”


    皇帝前几日也说他出幺蛾子。孟观潮失笑,问她:“这样一个不让人省心的人,你要么?”


    徐幼微张了张嘴,没吭声。差点儿就又上当。


    “嗯?”孟观潮托起她的脸,凝着她的大眼睛。


    徐幼微只得含糊其辞,“我又没跑,说什么要不要的?”说着拍他背部一下,“又想算计我。”


    他就笑,坏坏的,“今日可以么?”


    说的是今日,却非今晚……徐幼微眨着眼睛,却见他俊颜趋近,随即,双唇被捕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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