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谢时瑾?别害怕。”
十三岁的谢时瑾抬眼。
视线缓慢上移。
雪白的长筒袜,及膝的校服格裙,周身像裹着一层暖融融的光圈。
刚升初一的女孩头发乌黑柔软,用粉色发圈松松扎着,几缕碎发贴在额角,笑容干净明朗。
她朝他伸手,手掌中间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
“已经没事了,快起来吧。”
“我爸妈都是对面中学的老师,如果他们再这样欺负你,你就来对面学校找我。”
她的嗓音亮得像风铃,轻轻一响就很动听。
“完了,要迟到了!”
“我要去上补习班了,再见。”
女孩用手捂着刘海,小跑着离开。
跑了几步,女孩又回过头:“忘了告诉你,我叫程诗韵,初一三班的,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
程诗韵不记得他了。
……
高一上学期的某节数学课,因为一道附加题,程诗韵跟老师争执起来。
最后,程诗韵赢了,却没精打采的。
大课间这种能偷溜去食堂加餐的机会,程诗韵都提不起兴趣。
回到教室,才看到她趴在桌上。
她睡得熟,中途换过胳膊枕,白皙的脸颊有细细的压痕,马尾散落在还没做完的试卷上,几绺挂在耳朵上。
她的耳垂中间,有一枚小小的、透明的耳针,遇到难解的题,会下意识用指尖捏住耳针两端摩挲。
预备铃响得急促,程诗韵站起来,又被后桌拉着坐下去。
她的裤子洇红一片。她的生理期来了。
进入青春期的谢时瑾个子拔高,坐在最后一排。
程诗韵的语速很快,唇瓣抿了又抿。
他看不清她的嘴型,但能察觉到她的窘迫。
后桌到处帮她借衣服,她头都要埋进桌柜里了。
谢时瑾脱下衬衣,放到课桌上。
而她的后桌,刚好从他桌旁经过。
……
他的衬衣围在她腰上,垂到膝盖弯,像她那天穿的裙子。
……
生日蜡烛燃尽,谢时瑾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就起身去了厨房。
他从小到大成绩优异。
但优异的成绩换不来家庭和睦。
记忆里的父母总是在吵架、吵架、无休止的吵架,最后演变成拳脚相向。
滚烫的开水壶被扫落在地,沸水泼在他身上,而正在争执的两人谁也没回头。
他疼得缩成一团。
他的手臂、大腿被烫伤,留下一大片祛不掉的疤。
他的父母因赌博离异。
八岁起,他就跟着外婆生活,从此生活里只剩下老人蹒跚的背影和老旧水管漏水的滴答声。
初一那年,他第一次见到离婚后的母亲。
在一家酒店门口。
他的母亲戴着手铐,和十来个衣不蔽体的女人站在一起,被误认为卖/淫/女。
警灯闪烁,警笛刺耳。
噪杂的人群里,母亲看到了站在人群外的他,疯了似的大喊他的名字。
他僵在原地,接受四面八方而来的、震惊的、鄙夷的、怜悯的眼神。
放学后,他被不认识的同学堵在巷子里,他们朝他吐口水,骂他野种,没人要。
程诗韵跑下台阶,从天而降,赶跑那些人,让他不要害怕。
中考完的暑假,他爸想卖掉外婆的房子,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问他房产证在哪里。
他没说,耳光和拳头随即落到他身上。
耳边嗡嗡作响,直到意识模糊时,他只记得父亲摔门而去的声响,以及骨头断裂一样的疼。
等他醒过来,世界彻底陷入了寂静,他的双耳,从此听不到任何声音。
高一暑假,程诗韵车祸离世。
高考前一个月,外婆为了多攒些钱让他去北京上大学,劳累过世。
他明明那么努力。
努力学习,努力生活,努力抓住身边每一个他在乎的人。
也第一次,有了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想法。
却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就失去了她。
他感觉自己陷在泥潭里,越是想往上爬,陷得就越深,淤泥堵住了他的口鼻,他无法呼吸。
他宛若一缕游魂,找不到自己的目的地。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瞬间照亮了房间和他湿红的眼角。
“程诗韵,下雨了。”
“你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我也好害怕……”
少年嗓音沉沉,带着点哑。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
谢时瑾关上厨房的窗户,拧开了煤气。
他回到客厅,趴在桌上,闭上眼睛,等雨停。
闪电过后的黑暗笼罩着整个房间,但猫咪的夜视能力极好。
程诗韵急得都要说人话了。
门窗紧锁,煤气泄露是会中毒的!谢时瑾这个笨蛋。
谢时瑾笨吗?
谢时瑾为什么要把钱给他们家,因为他没想过要上大学。
程诗韵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谢时瑾要自杀!
笨蛋笨蛋谢时瑾是笨蛋!
窗外,程诗韵用爪子使劲挠着玻璃,尖锐的抓挠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但谢时瑾背对着窗户坐着,双耳失聪的他根本听不见。
“老爸,隔壁阳台上有只猫!”
邻居家窗户打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生探出头来,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她。
程诗韵瞅准时机,纵身一跃,跳上隔壁阳台,顺着男生伸出的手,溜进了屋里。
“哇,好聪明的猫,还知道进来躲雨。”
男生蹲下身,想摸小猫的头,小猫却急得绕着他的腿转圈,咬住他的裤脚,使劲把他往门口拖。
“喵!”
快跟我走!去救谢时瑾!
“小家伙,是饿了吗?”
小猫又咬了咬他的手指,男生疼得嘶了一声:“还是只恩将仇报的小白眼猫。”
“喵!”
走啊,求求你了,快跟我去救人。
求求你了……
但人类听不懂小猫的喵喵声,她拼尽全力的求救都像是在撒娇。
她急促凄厉的叫声引来了男主人:“哪儿来的野猫?快扔出去,别让它满屋跑,我刚拖的地。”
“哦……”
程诗韵腾空了。
男生拎起小猫的后脖颈,沮丧得很:“对不起啊小猫,老爸不让养你,你去对门看看,里面住着一个人很好的大哥哥,说不定能碰个瓷。”
小猫四肢悬空,只能徒劳地蹬着爪子,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拎向门口。
门一开,程诗韵就像小火箭一样窜了出去。
程诗韵不想谢时瑾死。
今天不是谢时瑾的生日,是谢时瑾在给她过生日。
程诗韵很难形容她的名字被谢时瑾叫出口的那一刹的震颤。
像摇了半天的汽水突然拉开拉环,绵密的气泡上涌,充盈着她的大脑,又密密麻麻地炸开。
为什么要给我过生日?
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啊?
他的语气好痛苦,好愧疚,好自责。
程诗韵的大脑,从来没这么乱过。
但有一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
无论是同窗情,还是谢时瑾对他们家的帮助,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谢时瑾放弃自己的生命。
可是谢时瑾家的门好高,好大。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只是一只猫。
什么都做不了,也救不了谢时瑾。
她只能一边拼命挠门,一边叫他的名字:“谢时瑾谢时瑾……”
……
谢时瑾的耳朵不戴助听器的话,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可现在,他听到有女孩不停地在叫他的名字,就像无数次在梦里那样,对他说“谢时瑾,别害怕……”
谢时瑾。
谢时瑾。
谢时瑾……
……
谢时瑾睁开眼睛。
他侧头枕着胳膊,目光所及,是他生活了近十年的房子,一桌一椅都是他熟悉的陈设。
外婆走后,门板后的日历就再没人翻动过,纸页停在过去的某一天,此刻却晃动着,发出细簌的声响。
屋内门窗紧闭,没有风吹进来,耳畔的声音也还在继续。
不复记忆中甜软,带着哭腔。
“开门,谢时瑾开门……”
谢时瑾听到了程诗韵的声音。
……
谢时瑾打开门,门外是一只猫。
“喵?”
正在挠门小奶猫跌跌撞撞倒在他的鞋上,翻起肚皮,小爪子不停地挠着他的裤脚,边哭边说:“谢时瑾谢时瑾,你终于开门了……”
谢时瑾瞳孔颤动,眼里蒙着层雾似的水光,把他原本明亮的眼睛泡得发软。
小奶猫歪着小脑袋望他,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又细声细气地叫了两声。
“喵呜喵呜~”
谢时瑾,你也认不出我吗?
没关系,她能把门敲开已经很厉害了。
谢时瑾垂眼看着猫,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长久注视后,程诗韵一双小耳朵不安地动了动。
这么看着她干什么呀?
谢时瑾该不会是被她迷住了吧?
可是她现在的样子像钢丝球哎,应该不可能吧。
她是不是应该钻进去先关煤气啊?
小猫努力,小猫叹气。
谢时瑾愣了好久,看着小猫歪头歪脑,自言自语。
确认自己没听错,谢时瑾缓缓蹲下身,好几次伸手又不敢碰她,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声线颤抖地确认:“程诗韵,是你吗?”
程诗韵:“喵!!!”
小猫翠绿的瞳仁猝然放大。
猫震惊!
“你听得懂我讲话!”
“程诗韵,你是来接我的吗?”谢时瑾问。
接他离开,到其他世界去。
潮湿的视野里,他看到小猫摇了摇头。
“咪嗷~”
不是哦,我是来救你的。
谢时瑾唇线紧闭,半晌才问:“救我?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不是在责怪,他的声音很轻,如同做梦一样的恍惚,仿佛下一秒,眼前的一切就会消散掉。
他悬停在半空的手掌小心翼翼,不敢落下。
程诗韵仰起还算毛茸茸的猫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人类就是难哄。
高智商人类更难哄。
“喵~”
因为猫不知道你过得很痛苦,猫也是历经千难万险才找到你。
猫希望你活下去。
小猫温顺地贴上来,谢时瑾能感受到它温热的体温、柔软的绒毛。
白得透明的胡须,贴在他的手腕上,随着小猫的呼吸上下拂动,带起酥麻的痒意,顺着皮肤,一直传到心口。
他沉寂了许久的心脏,终于重新开始跳动。
一下,一下,声声不息。
小猫又说话了,软软的喵喵语,却是他熟悉的撒娇语气。
她说。
“谢时瑾,你能不能别死啊,你死了没人养我呀。”
拯救人类!轻而易举![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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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