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朱氏到了寿眉堂, 人还没进屋, 哭声便传了过来:“老姐姐,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说话间, 她被柳从依搀扶着,进了堂内,瞧见榻几前坐着的穆老夫人, 她拿帕子擦着眼角, 哭成了泪人。
朱氏锦衣华服上沾染了尘土, 发髻凌乱,额头上还有一处伤口流着血, 看起来好生狼狈。
穆老夫人看她这幅样子,心中大骇,忙让陈嬷嬷去亲自扶她坐下:“这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 怎就搞成了这般模样?”
朱氏哭得泣不成声, 眼泪刷刷往下落, 半天说不出话来。
穆老夫人只得将目光落在朱氏的贴身婢女身上:“从依, 你说。”
柳从依是前任吏部尚书之女的事, 穆老夫人是知道的,她小小年纪家中遭遇这等变故也是可怜。穆老夫人看她知书达理, 又颇通诗书,对她的感官也是不错。
穆老夫人知道, 她这位表妹一直中意柳从依, 虽然如今留在身边做了丫鬟, 但一直盼着她父亲洗刷冤屈之后,她能够恢复大家闺秀的身份,给自己做儿媳妇。
柳从依此时听到穆老夫人问话,她上前屈膝行了礼。
想到方才朱氏交代自己的,她缓声禀着:“回穆老夫人,我家夫人今日上街原本是打算看几样头面的,谁知半路上遇到了一辆马车,冲撞了我家夫人,致使夫人从轿子里摔了下来,才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偏偏那马车的主人好生无礼,不仅没有下来道歉,甚至连面儿都没露,就赶着车走了。”
等柳从依说完了,朱氏哭得更凶,泣不成声的样子:“老姐姐,我这么从轿子里摔出来,算是没脸见人了。您可得替我做主啊!”
穆老夫人听得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何人如此大胆,当街拦路,置京中法度于无物?”
他看向一旁的儿子:“这事你可不能坐视不理,总要找到那人,好好处置才成。”
穆庭蔚放下茶盏,觑了眼朱氏和柳从依,对着穆老夫人颔首:“母亲,这事总得问清楚才好。”
穆老夫人有点儿不明白:“问清楚什么?”
穆庭蔚眼皮略抬了抬,问柳从依:“那辆马车怎么冲撞了你家老夫人,说清楚些。如此这般含含糊糊,叫本公如何替你们做主?”
柳从依心里咯噔了一下。
穆老夫人幼年曾寄居在朱家,朱家也算对穆老夫人有恩,所以朱氏和穆老夫人这对表姊妹的关系也格外亲近。
因着这层关系,朱氏虽然泼了些,但只要无伤大雅,穆老夫人对这个表妹一向是纵着的。
今日这事原本禀报给了穆老夫人,穆老夫人是不会细问的,只会立刻找人查出今日街上那辆马车是谁家的,然后替朱氏出气。
镇国公政务繁忙,平日也不插足这等小事,不会去刨根问底。所以来的路上,柳从依和朱氏并没有商议着如何仔细禀报,只想着囫囵过去,得个体面就是。
然而此时谁也没料到,镇国公会突然有此一问。
如何冲撞了?今日这事若真细细说来,对朱氏也是没好处的。
柳从依抿了抿唇,看向旁边坐着啼哭的朱氏。
不仅柳从依无措,这会儿朱氏也有些傻眼,哭声都止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柳从依求助的眼神,她匆忙闭了眼睛继续哭啼。
柳从依:“……”
朱氏这明摆着让她看着办的样子,柳从依心不免揪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了?”穆庭蔚再次出声,声音不急不缓,却颇具威势。
穆老夫人此时经儿子提醒,也觉得自己方才草率了,便跟着道:“从依,你把今日在街上发生的事交代清楚,才好为你家老夫人做主。”
柳从依闭了闭目,心一横,斟字酌句着道:“那辆马车走在路中间,我家老夫人的轿子过不去,便让他们让一让。可那辆马车不让,一直跟我家老夫人僵持着。因为僵持太久,轿夫没站稳,摔了一跤,我家老夫人也跟着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穆庭蔚鼻端发出一声轻嗤,不等自己母亲说什么,他淡淡道:“想好了再说,别回错话。”
被穆庭蔚冷冽的目光扫过,柳从依觉得后背上有千万根针齐齐扎过来,身体都僵硬了。
她偷偷去瞄朱氏,朱氏却不看她,分明是把所有的事都推给她来解决了。
柳从依心里憋闷,又不能说什么,只颔首应了句:“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虚假。”
穆老夫人听着,琢磨片刻:“如此说来,是轿夫不力,致使你家老夫人摔成了这幅样子。不过那马车如此猖狂,确实可气,定要找到那人不可!”
“不必找了。”穆庭蔚飘飘然说了一句,见所有人朝着他这边看来,他神色依旧淡淡,对着外面喊了声,“橙衣,你进来。”
橙衣闻声走了进来,对着穆庭蔚和穆老夫人行礼。
朱氏的哭声彻底没有了,只目光看着突然进来的侍女,心里直发毛。总觉得事情的进展,似乎跟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穆庭蔚看向橙衣,问:“方才柳从依说你们马车在路中间挡了秦老夫人的道儿,还僵持着不肯让路,可是真的?”
你们?
朱氏和柳从依都有些傻眼。
如今进来的侍女虽然她们没见过,但看样子明显是镇国公的人。
那街上那辆马车里坐着的人是……
橙衣不卑不亢地回答:“回公爷,老夫人,是秦老夫人的轿子在正中间,我们的马车在右边走着,当时的情况,秦老夫人的轿子往左边动一动大家都可以过去,可秦老夫人坚持要走中间,让我们后退给让路,很是嚣张。”
朱氏哆嗦了一下,直接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你胡说!”
穆老夫人彻底看不懂了:“你们各执一词,到底谁说的是真的?马车里坐着的又是谁?”
橙衣看了眼旁边穆庭蔚递来的眼色,颔首:“回老夫人,马车里坐着的是我们镇国公府小公子。”
穆老夫人敛眉:“是安哥儿?”
橙衣按照穆庭蔚方才来之前的嘱咐继续回话:“这几日小公子一直闷在竹苑读书写字,夫人怕他闷坏了,便让奴婢带他出来透透气。谁曾想,就撞上了秦老夫人。当时秦老夫人的小厮十分嚣张地叫骂,还,惊着了我们小公子。”
听橙衣这么一说,穆老夫人的脸色顿时不好了。
“安哥儿如今怎么样了?”穆老夫人焦灼问上一句。
橙衣颔首:“只是受了些惊吓,所幸并无大碍,老夫人不必担忧。”
朱氏却听得十分糊涂,早忘了哭诉,一脸惊诧地望着穆老夫人:“老姐姐,这,镇国公府何时多了个小公子。”
穆庭蔚带了尤旋母子回帝京的事还未来得及公之于众,秦延生也并不曾给朱氏提及此事,以至于她尚不知晓。
穆老夫人以为秦延生早跟她说了,如今看她诧异,也跟着意外了一下。
她神色顿了顿,没应她的话,只是问:“你轿子堵在路中间,让我安哥儿给你让路,是不是真的?”
朱氏不知道所谓的安哥儿是谁,但如今也大致明白了,应该就是她这位老姐姐不知哪里弄来的孙儿。她这位表姐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如今莫非是抱养了一个?
可也不对,刚刚橙衣好像还提到什么夫人,明显说的不是穆老夫人。
这国公府上,还有别的什么夫人?
朱氏琢磨着,讪讪地笑:“表姐,我不知道那是安哥儿的马车。”
穆老夫人冷着脸:“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安哥儿的马车,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是命妇,就要端出命妇的样子出来,到处招摇个什么劲儿?又是坐轿子,又是让人给你让道儿,我出门也没你这般张扬!”
朱氏颤了颤身子,目光觑向一旁的柳从依,一脸求助的神情。
被朱氏一盯,柳从依顿了顿,硬着头皮上前跪了下去:“穆老夫人,这事是奴婢的错,老夫人一直在轿子里没有出来,是奴婢觉得前面的路可能有些窄,所以让小公子的马车让一让,谁知道竟出了这样的事。奴婢惊扰了小公子,又损了我家老夫人的脸面,请穆老夫人责罚。”
柳从依突然上前把一切揽在了自己身上,穆老夫人楞了一下,扫了她们主仆二人一眼,哪里看不明白柳从依是出来顶罪的。
朱氏还真是没白疼这丫头,什么错都敢认。
穆老夫人嗤了一声:“你有错,你家老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别以为有国公府撑腰,我纵容你们,你们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随后又看向朱氏:“你也一把年纪了,为着延生想想,别给他身上抹黑,让百官非议。”
朱氏颤巍巍应着是。
穆老夫人叹了口气:“今天这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追究了,你回去吧,好好在家里反省,一个月内没什么事不用再出门了。”
这是要让她禁足一个月?
朱氏心里不大情愿,但又知道镇国公不好得罪,她还得仰仗眼前这位老姐姐,只能讪讪点头。
临走前,朱氏还是压不下心中的好奇,多问上一句:“老姐姐,那个安哥儿的事……”
穆老夫人投来一记警告的目光,朱氏心里一颤,悻悻闭了嘴,起身告退了。
等朱氏走了,穆老夫人看向儿子:“延生不是知道安哥儿的事吗,怎的你表姨母不知情?”
“许是没提。”穆庭蔚随意应着。
穆老夫人叹了口气:“先让她消停一个月,等你要娶尤氏的事散布出去,她只怕还得闹腾。”
穆庭蔚看了眼穆老夫人,默了须臾:“母亲心软,念及旧情,但若朱氏以后事情做得过分,您也不能太护着,纵得她越发跋扈嚣张。”
穆老夫人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
从镇国公府出来,朱氏在柳从依的搀扶下上了轿子。
回府的路上,朱氏拍了拍柳从依的手,笑盈盈的:“从依啊,我果真没白疼你这些年,关键时刻,还是你对我好。刚刚若非你揽了错,我那表姐只怕要借着这个由头数落我半晌。”
柳从依颔首:“夫人对从依有恩,从依一辈子都会敬重夫人的。”
朱氏叹了口气:“你性子这样好,又温婉聪慧,我真恨不得你跟延生能早早成婚,我也好及早抱上孙子。唉,延生说会为你父亲平反,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能让你脱离奴籍,也是愁人。”
朱氏是很中意柳从依做自己儿媳的。
儿子娶了高门大户的千金,那些姑娘一个个眼睛长到头顶上,必然对她这婆婆不尊重。若是往低了娶,尤旋那样的商户女也实在让人看不过眼,有失身份。
这思来想去的,还是从依这样的好,对她孝敬,等脱离奴籍还是忠良之后,她还能跟着博个美名呢。
她琢磨着,眼珠转了转:“对了,今晚上你亲手做几样延生喜欢的菜,我把他叫过来。你们俩,也许久没好好说话了。”
柳从依闻此红了脸,羞涩地垂首,娇娇唤了声:“夫人……”
朱氏笑她:“你羞什么,早晚是一家人。”
——
晚上秦延生回府时,得了朱氏的传话,换下官服之后去了朱氏的宁安堂。
彼时朱氏正同柳从依说笑,见儿子过来,笑着招手:“今儿个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秦延生穿了件家常的月白色长衫,五官俊郎,举手投足间儒雅清逸。
他对着朱氏行了礼,在旁边的榻几前坐下,柳从依上前为他斟茶,他看了眼没喝,对着朱氏回话:“有些政务要处理,故而回来的晚了些,母亲找孩儿可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朱氏笑看了眼柳从依,道,“你政务繁忙,许久不来宁安堂了,从依做了几样菜,母亲便想唤你过来咱们一起用。”
朱氏说着,让人传膳。
秦延生瞥眼间看见了朱氏额角上的伤口。因为是晚上,方才没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瞧,倒是不轻的伤。
“母亲额头怎么了?”
提及这个,朱氏便有些来气了:“今儿个在街上栽了跟头,不碍事,已经上过药了。”
说到这儿,她琢磨着问:“镇国公府上几时多了个小公子,你可晓得?”
秦延生面色微变,端起茶盏呷上一口:“母亲……已经见过了?”
朱氏摇头:“见是没见过,听穆老夫人提了,好像叫什么安哥儿的。今天若非遇见他,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对了,那个安哥儿是谁,镇国公收了义子不成?多大岁数了?”朱氏又问。
秦延生放在膝上的拳头握了握,徐徐笑道:“国公府的事,母亲还是别打听了。”
他说完站起身:“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陪母亲了。”
见他要走,朱氏急了:“怎么说走便走了,晚膳还没用呢,这可是从依特地做的,忙活了许久呢,你吃了再走。”
“我还不饿,母亲用吧。”他说着,对着朱氏躬了躬身,退出去。
朱氏对着柳从依使眼色,柳从依忙追了出去。
宁安堂的院子里,柳从依唤住了他:“大人!”
秦延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柳从依抿了抿唇:“大人许久没陪夫人用膳了,不如,还是等用了晚膳再走吧。政务再忙,总要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秦延生语气淡淡,温和中透着疏离:“你陪母亲用吧,我晚些自己会用。”
他说完要走,柳从依急切跟上来:“大人是对从依有什么不满吗?如果大人不想看见从依,从依离开秦家便是,不敢妨碍您与秦老夫人的母子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秦延生拧眉,顿了顿才道,“柳大人被人陷害,致使柳家没落。你是忠良之后,知书明理,我母亲一直喜欢你,我又为何要赶你走?何况,我既答应了为你父亲伸冤,自然会做到。”
柳从依眼眶微红:“大人对从依,便只是这些吗?或者,除了这些,大人心中对我还有埋怨。”
“大人当初在府外为我安置宅院时,还曾与我对弈品茶,说说心里话。你与尤旋和离之后,接我入府,让我侍奉在老夫人身边,这五年来却对我再无话说。是从依哪里做的不够好,惹大人生气了吗?”
秦延生负手而立,垂首望着她:“当初我为你找安身之所,是觉得你孤苦无依,身世可怜。又误以为是尤旋善妒,在嫁给我之前逼迫你离开尤家,致使你漂泊在外。”
“若非后来尤旋去找你,说了那些话,我只怕至今被蒙在鼓里。”他顿了顿,“原来,她没有逼迫过你,是你在她出嫁前夕,自己一声不响离开的。”
“我,”柳从依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我当时是因为……”
“因为什么不重要。”秦延生打断她,“柳姑娘,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茗儿问过你的问题。你说入京是为了给令父伸冤,尤旋对你那么好,你入京后为什么不寻她,反而默默接受了我给你的帮助,任凭外面传出我养外室的流言?”
“当时我以为尤旋不容你,故而瞒着她在外面为你安置宅院。那么你呢,你明知道她待你好,却为何也瞒着她?”
“我……”柳从依咬咬下唇,一张脸白了些许,“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只是当时遇见了大人,你说为我寻个落脚之处,我心中感激,不由自主便那么做了。”
“但那个时候,我是你的姑爷。”夜色下,他垂眸看她,“这几年我不愿提及这些,但事实的真相是,她对你极好,你却背叛了她。”
他突然这么直白跟自己说这些,不留余地,柳从依心上莫名一慌,总觉得自己似乎要失去什么了。
她急迫中抓住了秦延生的衣袖,眼泪一颗颗落下来,说了自己极不愿说的有些违背良知的话:“可是,老夫人更喜欢我,不喜欢她。她嫁给你的一年里,跟老夫人的关系很不好。”
听她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秦延生苦涩一笑:“柳姑娘,我之前认识的你,可能不是真正的你。如今这样的,才是。”
秦延生抽回被她抓着的衣袖。
柳从依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定定神,抬眸间眼底一片湿润:“所以大人跟我说这些,是觉得愧对尤旋,想挽回些什么吗?大人已经逃避了五年,如今还能挽回些什么呢?”
柳从依的话让秦延生心上刺痛了一下。
她说的对,他逃避了五年不敢去面对自己对她的伤害,如今他知道错了也挽回不了什么。
毕竟,她快成亲了。
镇国公大婚当日,红烛高挂,满城喝彩,而他秦延生注定要沦为他人笑柄。
秦延生颓然地笑了笑,兀自转身向着夜色中而去。
——
晚膳过后,穆庭蔚想到今日街上的事有些不放心,便策马去了竹苑想看看尤旋和元宵的情况。
近日政务缠身,又忙着挑选成婚的好日子,他已经许久没来竹苑了,如今站在门口,想到里面住着的人,他没来由的居然生出几分紧张。
推门进去时,院子里十分宁静,他心下微顿,猜想着这个时辰莫非已经都睡下了?
鞠嬷嬷从后院出来时瞧见穆庭蔚,讶然了一瞬,上前行礼:“公爷怎么来了?”
穆庭蔚看了眼后院的方向:“我……来看看元宵”
“夫人睡了吗?”穆庭蔚琢磨着,又忍不住多问了句。
鞠嬷嬷看着穆庭蔚长大的,将他的心思看在眼里,含笑道:“还没有,小公子和夫人此时在后院……”
她后面的话没说,意有所指的样子。穆庭蔚也没问,迈开长腿去了后院。
月色下,看见一抹红色舞衣女子翩然起舞的曼妙身影,他神色微恙,恍然间驻了足。
她脚步轻盈,精致的面容上点缀着明艳的妆容,香腮染赤,抬手低眸间,明月映着她柔美的五官,明媚娇俏,楚楚动人。
今夜十五,头顶明月高悬,月下是惊鸿美人舞。
——
尤旋今日带着元宵出去玩时,看上了一件舞衣便买了回来。方才晚膳后,茗儿撺掇着元宵一起哄她跳舞。
清平善舞,是她母后教的。但如今这具身体的筋骨并不柔软,她生下元宵后练了四年才勉强有了些成就,跳得并不算好。
尤旋怕出丑,之前在尤家时偷偷舞一舞便罢了,如今在帝京,她不大愿意再跳。
奈何禁不住茗儿和元宵两人的闹腾,又想着穆庭蔚许久没来过了,今夜应该也不会出现,一时心动才答应下来。
谁知旋转间她抬眼对上了不远处穆庭蔚的眸子。
尤旋顿时头皮发麻,脚下步子乱了方寸,慌张之下右足的脚踝向外趔趄,她瞬间身体失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旁边看着的茗儿和元宵皆是一脸惊愕。
“娘亲!”元宵急的喊了声,下一刻,他看见爹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飞一般到了娘亲跟前,堪堪扶住娘亲的腰。
尤旋落入穆庭蔚怀中时,鼻端有清雅的竹叶清香似有若无的飘过,之后被强大的男性阳刚之气所包围。
她双颊一热,匆忙推开他。
但因为崴了脚,脱离他的搀扶后她身子又趔趄了一下,再次跌进他怀里,而且这次为了防止身体失衡,她主动抱住了他一条结实的臂膀。
抱得还挺紧。
穆庭蔚觑了眼被她死死抱住的右臂,看她眼帘低垂,睫毛轻颤,他眉梢上扬,言语间带了几分揶揄:“欲拒还迎?”
尤旋:“……”
元宵欢快地跑过来,打破了尤旋的尴尬。
“爹爹,爹爹!你怎么来了!”他迈着小短腿扑进穆庭蔚怀里,抱住了他的腿。
穆庭蔚垂眸看他一眼,温声道:“爹爹想你了,来看看你。”
“那你怎么跟娘亲说话不跟我说话?”元宵嘟着嘴,有点不高兴。
穆庭蔚迟疑了一下:“你娘亲脚受伤了。”
见元宵看过来,尤旋冲他笑笑:“娘亲没事。”说完缓缓松开了穆庭蔚的手臂,准备喊茗儿过来搀扶自己进屋。
谁知她刚松手,他又主动贴了过来,搂住她的腰,托起她双腿将人打横抱起,直接阔步进了屋。
元宵呆呆看着,眨巴几下眼睛,小跑着要进去。
茗儿看了眼里面,把元宵拦住:“小公子,咱们先不进去了好不好?”
“为什么?”
茗儿想了想:“因为公爷和夫人说不定有话要说,小孩子不能听的话哦。”
“哦。”元宵懵懵懂懂地点头,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又问,“茗姨,爹爹抱我的时候,是竖着抱的,为什么抱娘亲是横着抱的?”
“这样抱,娘亲多难受啊。”
他觉得爹爹抱他那样子抱娘亲,娘亲才舒服些。
茗儿:“……”
第42章 第 42 章
尤旋被穆庭蔚放在软榻上, 他利落地褪去她脚上的舞鞋,看到她右足脚踝处青了一块儿,不由拧眉:“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跟元宵似的, 莽莽撞撞。”
他语气是斥责的,却又莫名带着几分温柔。
尤旋听得有些不太好意思, 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顶回去:“明明是你突然冒出来, 吓到我了。”
她把脚收回来,疼痛让她眉心皱了一下,语带不悦:“公爷来竹苑, 怎的不让人提前知会一声,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闯进来。说起来,莽莽撞撞的是公爷才是。”
“闯进来?”穆庭蔚听她这么说,不由嗤笑, 眉梢上扬几分,“你是不是忘了竹苑是谁的地盘?我来这里, 还用跟你知会一声?”
“……”
尤旋神色微恙,抿唇不吭声。
竹苑是他的, 他一连好些日子没来, 她还真给忘了。
“但是如今公爷给我住着, 暂时, 也算是我的地方。即便是公爷过来, 也, 应该让人提前通传。”她小声狡辩了一句,“尤其,这还是晚上,男女有别,万一公爷来的不巧,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穆庭蔚看她:“什么是不该看的?”
尤旋一噎,脸上一本正经:“今晚,就是不该看的!”
大霖不比大越开放,姑娘家哪能随便跳舞给男人看?传出去多伤风败俗。
虽然,尤旋自己并没有这个觉悟。但是穆庭蔚可是大霖的人,他得有这个觉悟才行!
看她伶牙俐齿蛮不讲理的样子,穆庭蔚心情还不错,又主动把她脚踝捉过来仔细看了看,问她:“我上次给你的雪花玉露膏呢?”
尤旋看着被他抓住的脚,小小挣扎了一下,因为没挣脱语气不太乐意:“在,内室的妆奁。”
穆庭蔚将她的脚轻轻放下,起身进内室将药膏拿出来,坐下来要为她涂抹。
尤旋见此一下子就急了:“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不劳烦公爷嘶——”
她动作太大,疼得眼眶里水汪汪的,小脸儿白了几分。
穆庭蔚捉住了她的脚,抬头睨她一眼,语气有些霸道:“别动。”
尤旋不敢动了,乖乖坐在那儿,任他低头悉心为自己上药。
他动作很轻,药膏贴上肌肤,凉凉的触感让她的脚踝舒服了很多。
她纤细白嫩的玉足被他握在粗粝的掌中,很小的一只,还不及他手掌大,像一块莹白通透的玉。
指甲上点着红色蔻丹,五根脚指纤细可爱,突然在他掌心勾了两下,挠痒痒似的。
她本是无意识的举动,却引得穆庭蔚身形一滞,微妙的感觉从掌心传至胸口。
失神间传来尤旋的一声嘶痛,穆庭蔚回神,见她不满地皱眉:“公爷,你轻点儿。”
分明是有些恼的语气,传入穆庭蔚耳中,却莫名带了几分娇嗔,似乎又有些旖旎的味道,惹来心头轻颤。
“嗯,轻点儿。”
他不知怎的下意识应了声,语气颇为温柔,像哄元宵似的,喑哑的嗓音里带了几分不一样的宠溺。
尤旋突然觉得此时此刻这样的对话……似乎有点奇怪。
好生暧昧。
尤旋想到了自己看过的话本子,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微微怔愣了片刻,随后红着脸低垂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脚指不自觉地又在他掌心勾了两下。
穆庭蔚看着她那只不大安分的玉足,身体渐渐紧绷,一双凤目深了几分,抬眸静静望向她。
她身上的红色舞衣恰到好处,勾勒出极好的曲线,腰肢纤细,胸前饱满,颈下一对儿锁骨线条柔美,肌肤白皙胜雪。再往上,是尖尖的下巴,和一点朱唇。
她杏眼微垂,长而浓密的睫毛向上翘着,颤动间流露几分俏皮。
额间点了红梅妆,烛光下带着妖艳的美,很像花中妖姬。
穆庭蔚心上骤紧,喉结滚动几下,握着她玉足的手加了些力道。
尤旋不适地抬头,迎面对上他有些深邃灼热的目光。
下一刻,他目光敛去,低头为她将药膏涂开,然后松开了她的脚,把药膏的盖子盖上,放在手边的榻几。
再看向她时,他神色一如往常那般深不见底,面容肃穆,只眉眼间带了几许柔和。
尤旋觉得,方才那灼热的目光,一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开口时语气轻飘飘的,似有揶揄的味道:“你说自己琴棋书画皆有天赋,我琢磨着……”
沉吟着思索了片刻,又看向她,“棋艺尚可,教元宵读书写字教的好,音律也不错。不想,你居然还会跳舞。也是天赋?”
尤旋被他问的有些心虚,舔了下嘴角,含糊应着:“我筋骨太硬,跳舞没什么天赋,否则方才也不会崴脚了。只是,喜欢而已。”
她红润滟滟的舌尖扫过唇角,眨眼间没了踪迹。
穆庭蔚喉珠又滚了两下。
“是吗?”他脑海中闪过方才院中的画面,看她,“我觉得,极好。”
他幼年读书习武,长大后不是在战场上厮杀,就是应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虽然看过宴会上的歌舞,但如她这般曼妙惊鸿,月下翩跹的样子却未曾见过。
有点惊艳到。
“跳得很不错。”他又补了一句。
看他夸得很真诚的样子,尤旋觉得他没见过世面:“公爷觉得好,是因为没见……”
话说到一半她就愣住了,跟他说这些干嘛呢?
算了,不提也罢。毕竟他这辈子也不会见她曾经的舞姿。
她再也回不去清平了。
尤旋眸色黯淡了几分,垂着头突然安静下来。
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引得穆庭蔚拧眉,似有不解:“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尤旋胡乱应着,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怕他再问,她岔开话题,“我今日听橙衣说了国公府的事,公爷没有跟穆老夫人说马车里坐的人是我,只提了元宵,为什么?”
穆庭蔚道:“婆媳关系本就难处,亘古如此,我母亲对你还不了解,若提了你她难免会偏向朱氏。元宵是她孙儿,她自然心疼几分,也避免你和她日后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嫌隙。”
他直白地跟她说什么婆媳关系,尤旋听得耳尖泛红,又觉得还挺惊讶的。像穆庭蔚这种行军打仗的粗人,原来还会懂什么婆媳关系吗?
不过,他好像也不算是什么粗人,能文能武的,相貌也英俊。
尤旋抿了抿唇:“谢公爷。”
穆庭蔚凝视着她精致的五官,默了片刻:“我选好了日子,在下月初九,宜婚嫁。你若觉得好,我这几日会入宫让圣上下一道赐婚的旨意,咱们下月初九成婚。”
“下月初九?”尤旋有点吃惊,“那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么这样仓促?”
穆庭蔚看着她,喉头有些干,声音沉闷,意有所指:“有些,等不及了。”
尤旋心跳一滞,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她双颊滚烫。
好半晌,她壮着胆子抬头,却见他笑得坦然:“我母亲急着元宵认祖归宗,自然要你先过门,才好给他嫡长子的身份。”
原来是这样。
尤旋提着的一颗心慢慢放回肚子里,方才莫名的紧张消散了。
这人怎么好像总故意逗她。
错觉吗?应该是的。
“嗯,好。”她垂眸应着。
穆庭蔚注视她良久,突然缓缓问道:“如果那晚之后,你没有生下元宵,你会嫁我吗?”
尤旋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有点惊讶,不过脑海中还是认真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元宵,她会嫁给他吗?
当然会啊!
她本来就不完全是因为元宵嫁他的。
她还指望他带自己回大越呢。
但是她提了那么多次想去大越,穆庭蔚着不太明确的态度,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尤旋心里还挺着急的。
穆庭蔚看她转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什么,却并不回答他,他也没再重复,又换了个问题:“你跟秦延生之间,为何会搞成如今的样子?”
他还记得秦延生说过的话:他与尤氏之间,并无夫妻之实。
针对这件事,穆庭蔚的心绪有些复杂。若说庆幸,自然是有的,毕竟她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
可庆幸之余,他又觉得有些说不清的生气。
尤氏嫁他一年,为何会遭她冷落?
不得夫君待见,还有朱氏那样的婆婆,那嫁入秦家的一年里,她又是怎么过的?
“你和他之间,是有什么误会?”他又问。
尤旋张了张口,又咬唇沉默下来。
“不想说便不说了,我以后也不问。”穆庭蔚看她一眼,似乎释然了般,轻轻道,“毕竟,你跟他再没什么关系。”
见她一直低着头,耳根红润润的,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颚,迫使她抬眸看着自己。
她一双杏目睁开着,里面好似有秋波潋滟,上扬的眼尾勾勒几分妩媚。
“识音律、通棋艺已经让我惊讶,原来还会跳舞——”穆庭蔚低笑了一声,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凑近她几分,说话间有热气喷过来,“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捡了什么宝贝。”
“……”
“不过,女红是真的差。荷包绣成那样还让元宵戴在身上,元宵都偷偷说过丑,以后还是别绣了。 ”
“……”
他俯首过来,眼看着下一刻便要亲上她的唇。
尤旋一颗心砰砰砰地跳着,慌乱间屁股往后移了移,偏过脸去。
却因为动作太猛,广袖一挥,手边榻几上的茶盏被她推翻了,落在地上摔成几瓣,有褐色茶汤随之淌出,晕染出一片湿润。
院里的元宵听见声音以为爹爹和娘亲在打架,不顾茗儿的阻拦撒腿跑进来:“娘亲——”
然后他看见爹爹双手撑在娘亲身体的两侧,上身前倾着,将娘亲圈了起来。娘亲坐在软榻上,身体后仰,好像快躺下去了。
因为他跑进来,爹爹和娘亲都朝着他看了过来。
穆庭蔚瞥了眼莽莽撞撞的元宵,有些扫兴,他坐直了身子,看过来:“你怎么跑进来了?”
元宵皱着眉头不高兴,上前几步小拳头打在穆庭蔚大腿上:“不准欺负我娘亲,你欺负我娘亲我就不叫你爹爹!”
穆庭蔚被他打的反应了一会儿,轻笑:“谁欺负你娘亲了?”
元宵愣愣看着穆庭蔚,小声说:“就是你,你欺负我娘亲。”
“爹爹没有欺负你娘亲,只是在跟你娘亲说话。不信你自己问。”
元宵疑惑地看向了尤旋。
穆庭蔚也望着她。
尤旋坐直了身子,看着气鼓鼓要给自己出气的儿子,想到方才差点儿被他占了便宜,她默默点头,委屈地看着儿子:“嗯,欺负了。”
穆庭蔚:“……”
元宵的小拳头又乱七八糟落了下来:“就是你欺负娘亲,你是坏人!坏人!”
穆庭蔚没理他,侧目看向低头窃笑的尤旋,他扬眉,唇角抽了抽:“我欺负你?”
尤旋被他盯得有些心虚,脸上笑意敛去,咽了咽口水:“公爷,天色很晚了,你,你……元宵该睡了。”
穆庭蔚将还在用小拳头打自己的元宵抱起来:“困了吗?我看你挺精神的。”
元宵嘟着嘴:“你不能欺负我娘亲!”
“好,不欺负。”穆庭蔚哭笑不得,“元宵这么厉害,爹爹不敢欺负你娘亲。”
外面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的,振聋发聩。
元宵吓了一跳,在穆庭蔚怀里挣扎,要尤旋抱:“娘亲,打雷了!”
知道他怕打雷,尤旋忙将人接住,抱在怀里替他捂住耳朵,柔声哄着:“不怕不怕,娘亲在这儿呢,元宵乖。”
五月初五端阳节后一连几日的燥热,如今倒是难得听到点雷声。不多时,外面淅淅沥沥的大雨落了下来,毫无防备。
雨势冲散了屋子里最后几分暧昧,穆庭蔚起身去了窗边,打开窗牖,舒适的凉风吹进来。
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大雨,尤旋哄着怀里的元宵,抬头看向男子的背影:“公爷这么骑马回去,怕是要淋湿了。”
话语刚落,她便后悔了。
她说这个干吗,倒好像留他住下的意思。
见他挑眉望过来,尤旋身形微滞,硬着头皮补充一句:“不如公爷走得时候,让鞠嬷嬷寻个蓑笠,勉强还能遮一遮。”
穆庭蔚:“……”
尤旋被他看得浑身难受,低头望了眼怀里的元宵。他兴许是困了,被尤旋抱在怀里,转眼间居然睡着了。
尤旋张了张口想喊人进来,又怕吵醒了元宵。
穆庭蔚往这边看一眼,径直出去,很快茗儿带着两个丫头进来:“夫人,公爷让奴婢准备热水给小公子擦洗。”
那俩丫头看见地上摔碎的茶盏,过去收拾。茗儿则是将热水放在洗脸架上,湿了湿帕子过来,递给尤旋。
尤旋接过后给怀里的元宵擦脸,随口问:“公爷呢?”
“走了。”
尤旋有点意外。
茗儿说:“外面下着大雨,鞠嬷嬷留公爷住下,公爷没应,就那么跟萧飒两个人冒雨走了。”
“对了,公爷还说明日会有人上门为夫人量尺寸,做嫁衣。”
尤旋没说什么,帮元宵擦洗了手脚,她轻声道:“抱他去内室床上吧。”
茗儿接过元宵,关切地问尤旋:“夫人的脚伤没事吧?”
尤旋看了眼脚踝处被他涂抹了药膏的地方,耳尖微热,轻轻摇头:“不严重,估计明日便好了。”
她抬头看着外面的雨势,心里琢磨。
这个时辰,又下着大雨,城门早关了吧?
不过人家是镇国公,还怕人不给他开城门?
她瞎操什么心!
尤旋懒得多想,喊了丫头过来,扶自己去沐浴。
第43章 第 43 章
次日早朝, 穆庭蔚在朝堂上向皇帝求赐婚圣旨时,引来朝野一片轰动。
镇国公穆庭蔚,少年成名,驱逐蛮夷, 平定四海,战功赫赫, 到如今二十有九,家中却无妻无妾, 更莫谈什么子嗣了。
如今骤然要娶妻,甚至还有了个四岁的儿子。
纵然镇国公说的含糊,却已足够令满朝震惊了。
风声传至常宁宫, 二十六岁的太后独孤仪脸色铁青,摔了一地的珍瓷玉器。她死命攥着手边仙鹤云纹的苏绣迎枕,眼眶里布了血丝,泪水晕染着, 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宫人们匍匐在地, 大气儿都不敢出。
掌事内监刘安抖了抖身子,壮着胆回话:“太后娘娘莫要动气, 当心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话语刚落, 一串珍珠手串砸过来, 从他耳畔擦过, 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紧接着, 是独孤仪含着怒火的声音:“没用的东西, 请了镇国公那么多次,都没本事将人带过来!”
她站起来,狠狠踹了刘安一脚。却不知怎的,身上的玉石掉落在地,撞击在地板上,发出铿锵声,随之碎成两瓣。
原本那块玉石成色极好,微微泛着紫光,通透而富有灵气。如今却黯淡无光地躺在地板上,像两块废物。
她神色一变,整个人愣了。
“奴才该死!”刘安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颤巍巍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额头上冒出些许冷汗。
独孤仪没再看他,缓缓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片,摊放在掌心,突然笑了,眼泪落下来:“我独孤仪携玉而生,算命的说我有凤命。这块玉石,陪伴我二十多年。可到头来我得到的凤命,便就是这般结局……”
她心上升起愤怒,将那块玉石重新扔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刘安又是一个哆嗦,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独孤仪却没理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默然站起身来,出了常宁宫,一路向着朝堂的方向而去。
常宁宫距离早朝的太元殿有些远,等独孤仪赶过去的时候,已经下朝有一会儿了。
她一袭墨绿色孔雀纹束腰宫装,发上珠环翠绕,端的是高贵气度,驻足在开元殿前,目光望着开元殿的门口,久久沉默。
沈鸣黎与徐正卿并肩从开元殿出来,双双看向了一旁的独孤仪。
徐正卿五年前顶着苏韶之名入仕,春闱时中了头名状元,如今五年过去,他现任吏部侍郎。
他是镇国公的人,不过丞相沈鸣黎似乎有意拉拢他,近来总向他示好。
方才早朝之后,丞相又拉着他说了许多话,这才留到最后。
出来看见太后站在那儿,他有些意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丞相沈鸣黎。
沈鸣黎捻着胡须眯了眯眼,随徐正卿一起上前躬了躬身,对着独孤仪行礼,齐齐开口:“给太后娘娘请安。”
独孤仪睨了他们一眼,语气平淡从容:“哀家找镇国公有话要说。”
沈鸣黎眉头动了动,站直了身子:“太后来的不巧,镇国公领了圣上的赐婚旨意后,便已经出宫去了。这会儿……应该赶着去宣布赐婚的大喜事了吧。”
看着独孤仪铁青的脸色,沈鸣黎捻了捻胡须,勾唇:“镇国公为朝廷鞠躬尽瘁多年,如今好容易要娶妻,也算是件大喜事,太后娘娘如今跑过来,想必是为了恭喜镇国公吧?”
独孤仪瞪他一眼,目光又扫向徐正卿:“苏爱卿既然无事,怎么还不出宫?”
感受到太后与丞相之间的暗波汹涌,徐正卿本就没有卷进去的打算,闻此躬身行礼,直起身子信步而去。
等徐正卿走了,沈鸣黎看着眼前的女子,最后一丝恭敬也没了。他沉着脸,敛眉看她:“你来做什么,小皇帝的赐婚旨意已经下了,即便他是个摆设,君无戏言太后娘娘应该懂吧?”
“何况,”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他不是你儿子,凭什么听你的话?”
独孤仪握了握拳,抬眸时眼底含着笑:“穆庭蔚娶妻,丞相大人这么高兴?我以为沈相如哀家一样,希望他孤老终生,为你心尖儿上的人赎罪。”
沈鸣黎笑意淡去,看着她时,眸中隐现一抹杀意。
皇宫之内,他丝毫不顾及她太后之尊,上前一步抬手捏起她的下颚,用了不小的力道。
独孤仪疼得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打转,咬牙瞪着他:“你放肆!”
沈鸣黎眼底没有一丝畏惧,弯了弯腰,贴在她耳边低低嘱咐一句:“别提她,你还不配。”
捏着她下颚迫使她看向自己,沈鸣黎打量她一会儿:“独孤仪,若非你顶着跟她一样的脸,我早杀你千百次了。所有的悲剧,都是你造成的!”
独孤仪神色遽变,双唇微微颤抖着,良久说不出话来。
“独孤家的女儿有凤命,太后娘娘这只凤凰,可得长命百岁着些。”他终于松开她的下巴,站直身子低头掸几下衣袖,神色从容,“虽然,我是见不得穆庭蔚娶妻,但相比之下,我更乐意看着你此生爱而不得,在这皇宫之内孤老终生。”
“你不是喜欢穆庭蔚吗,你不是一心一意想要逃开命运,与他远走高飞吗?可是你终究还是进了这牢笼,一辈子……都无法逃脱。你想让他陪着你孤独终老,阻了他那么多姻缘,如今,他还是要娶别人了。”
沈鸣黎突然笑一声:“对了,他连儿子都有了,太后娘娘知道吗?”
看她颓然的样子,沈鸣黎感觉心情突然就好了很多。
独孤仪惨白着脸色,轻咬下唇,默了好久才低喃道:“你不是说,穆庭蔚是没有心的吗?你不是说,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只有权势,根本不懂儿女私情?当初他不愿娶沈嫣,不愿娶我,为什么现在愿意成亲了,甚至还有了儿子?他要娶的那个女人,是谁?”
闻此,沈鸣黎也有些怅然,他深沉的目光移向别处,看着眼前这座繁华宫苑,思绪有些飘远了。
十二年前的穆庭蔚,鲜衣怒马,气吞山河,何等耀眼。
他当年鼓了好大的勇气,要把自己最宝贝的姑娘嫁给他:“致远,你我关系这般好,不如我把嫣儿许你为妻,你做我妹夫,如何?”
那时的穆庭蔚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蛮夷未退,天下未定,何以为家?”
蛮夷未退,天下未定,何以为家?
可等他驱逐蛮夷,一统华夏,成朝堂第一人。
他的嫣儿,已经不在了。
————
昨晚上穆庭蔚说会有人来竹苑给尤旋量尺寸。
结果一大早,尤旋刚用过早膳人就来了。
这边刚量过尺寸,圣上赐婚的旨意随之下来。
紧接着,穆庭蔚让人抬了聘礼过来,比他当初拿去尤家的聘礼单子,还要多些。
等打发那些送聘礼的人走了,元宵眨着晶亮亮的凤目看着偏房里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惊讶的不得了:“娘亲,好多好多珠宝!”
看他这样子,尤旋好笑,捏捏他的脸蛋儿:“激动什么,没见过这么多珠宝?”
“爹爹为什么让人送来这么多?怕我和娘亲没钱吃饭吗?”
尤旋忍着笑,点头,“嗯,应该是这样的。”
“那这些元宵和娘亲是不是能吃一年?”
茗儿听得直笑:“小公子,这东西你再来几辈子,它也吃不完啊。而且,公爷送来的可不是金银珠宝,这里面好些宝贝都是有价无市的。”
元宵听得迷糊,愣了好一会儿点头:“反正就是爹爹好有钱!”
尤旋:“……”
元宵被尤旋牵着手回主屋的时候,元宵拧紧眉头想着什么,很认真思考的样子。
尤旋坐在软榻上,将他扯进怀里点了点那他蹙起来的眉心,笑问:“小脑袋瓜想什么呢?”
元宵站在尤旋怀里,想了好一会儿才仰头问:“娘亲,爹爹的东西以后是不是都是我的?他说如果我叫他爹爹,我就是镇国公世子,将来可以做镇国公。”
尤旋楞了一下,问他:“你爹爹跟你说的?”
元宵很认真点了点头:“嗯,爹爹说的。”
尤旋思索着:“那他既然都这么跟你保证了,大概可能是真的吧。”
“那以后爹爹那么多钱,就都是我的了?”他眼睛泛着光,“还有很大很大的镇国公府,也是我的!”
尤旋哭笑不得。这孩子以前也没看出来他喜欢钱啊,今天怎么惦记上镇国公府的产业了。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给我?我什么时候做镇国公,还有几天?”
元宵巴巴看着她,还挺期待的样子。
还有几天?尤旋嘴角抽了抽,心道,你爹爹活着你就一天都没机会,这话让你爹听到,估计想打你。
她正琢磨着怎么跟儿子解释,一抬头却见穆庭蔚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走进来,沉着一张脸看元宵:“小小年纪,想做镇国公了?爹爹手上还有雄兵百万,也给你好不好?”
元宵看着今天凶巴巴,没有对自己笑的爹爹,敏感地发觉了气氛不对劲,他往尤旋怀里缩了缩,睁着与穆庭蔚极为相像的一双凤目,仰头看着他,也不喊爹爹了。
穆庭蔚见吓着他了,又知他年幼,渐渐没了脾气,蹲下身来目光与他平视,点点他的眉心,最后忍不住笑了,语气温和不少:“臭小子,你才四岁,惦记着爹爹的东西,是巴着爹爹早死呢?”
看他笑了,元宵渐渐不怕了。他仰脸看着穆庭蔚,安静了好一会儿,抬眸:“爹爹死了是不是又跟之前一样,跑到天上去了,然后变成星星?娘亲之前就说过,你以前变成星星了在天上。”
“嗯,爹曾经死过,还变成了星星。”穆庭蔚平静地应着元宵的话,目光落在尤旋身上。
尤旋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佯装镇定地拿起榻几上的书册翻了翻,心里却无奈。她之前是说过他爹死了,变成星星在天上。可后来不是跟他解释了,说不是真的吗,这孩子怎么还记着?
还……说给穆庭蔚听,这不是出卖她吗?
尤旋有点心虚,把书举得高高的,挡住自己的脸,一副被里面的内容吸引的样子。
元宵却突然扑进了穆庭蔚怀里:“那我不要爹爹的东西了,爹爹不要再变成星星。爹爹这么大,跑天上之后就变得很小很小。”
元宵捻了捻手指,表示星星还没自己的指甲盖大。
然后委屈地嘟嘴:“星星还不能抱元宵,下雨天还会消失。我不要星星做爹,我要现在的爹爹!”
“你怎么这么可爱?”穆庭蔚眼底含了笑,把他抱起来亲亲,沉默一会儿又说,“不过以后爹爹教你读书,别听你娘胡诌,还变星星呢,你娘把你当小孩子哄,我们元宵可是男子汉,小大人了。”
“嗯,我长大了!”元宵很赞同地点着头,“不是小孩子!”
尤旋:“……”
她懒得搭理他们父子,把书册放下,起身出去了。
穆庭蔚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视线落在她右脚踝上。看起来走路正常了,苏先生的药确实管用。
——
正是大晌午的时候,太阳高高地晒着,外面的天气有些热。
尤旋在外面略站了站,忍不住还是回屋去了,这才觉得凉快不少。
屋子里,元宵不知在哪儿拿了条红帕子,蒙在头上跟穆庭蔚躲猫猫。他盖着头慢慢走着,闷头撞上了尤旋。
元宵把头上的帕子扯下来,看见尤旋喜得拍手:“娘亲娘亲,我抓到你了!”
然后把帕子给她:“该你了!你抓我!”
尤旋不接他的红帕子,推开他:“你跟爹爹躲猫猫呢,抓到娘亲怎么能算呢?要抓到你爹爹才算,你去抓你爹爹去。”
元宵不乐意:“不行,我抓到你了,你耍赖!”
“……”到底是谁耍赖呢?
尤旋有些无语。
穆庭蔚在后面看着,笑着冲儿子招手:“元宵,你把帕子拿过来,你娘不愿意抓你,爹爹抓你。”
元宵听了很高兴,颠颠儿跑过去把帕子给他。他不喜欢抓人,他喜欢藏起来等人抓他。
穆庭蔚接过元宵的帕子,折叠起来蒙在眼睛上。
元宵见势要躲,四下看看又不知道躲哪里好,求助地看着尤旋。
尤旋扫了眼蒙着眼睛,气定神闲坐在榻几前的穆庭蔚,眼珠子转了转,悄悄对着元宵招手。
元宵扑过来,被尤旋抱在怀里,母子两个蹑手蹑脚进了内室。
内室的窗户是开着的,看见外面的茗儿,尤旋挥手让她过来,把元宵从窗口接了出去。
尤旋正准备也翻窗跳出去,留个空屋子给他找,那边脚步声已经过来了,紧接着是穆庭蔚越来越近的声音:“元宵藏好没有,爹爹过来了。”
为了不制造声响,尤旋刚抬起的脚又默默放下来,一回头,他已经进了内室,蒙着眼睛,伸手摸索着走过来。
尤旋心上一紧,屏住呼吸往旁边的墙根处挪了挪。
穆庭蔚常年打仗,耳力极好,自然听见了方才这内室的动静。如今进来后,又捕捉到一丝清幽的梨花香,是尤旋沐浴时常用的花露。
他勾了勾唇,不动声色在屋子里摸索了一圈。
倏然间,他耳朵动了动,听到细碎的脚步从墙根传来,似乎跑着向内室的门口方向而去。
这竹苑是他的地盘,他蒙着眼睛也知道里面的布局。唇角一扯,以更快的速度赶到她前面。
下一刻,“砰”的一声内室的门被他关上了。
尤旋一颗心提了起来,仰头看着他一点点朝自己逼近,她抿了抿唇,不自觉往后退。
直到后背抵上墙壁,他还在一步步往这边来,几乎要将她包围在墙角,尤旋认命地闭了闭眼,深呼一口气:“公爷认错了,我不是元宵。”
穆庭蔚笑:“那你躲什么?”
“我……”她只是把元宵送出去了,有点心虚。
“帮我摘下来。”他说。
尤旋楞了一下:“什么?”
“眼睛上的东西。”
“……”你自己没手吗?
尤旋腹诽着,却还是乖乖伸手把他眼睛上的帕子摘了下来。指尖不经意碰上他脸上的肌肤,她迅速逃开,觉得指尖有点发烫。
随着帕子落下来,穆庭蔚一双好看的凤目缓缓睁开,噙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她有些泛红的脸上。
她肌肤白皙细嫩,此时因为羞涩而显得红润,像黄昏时天边的晚霞。穆庭蔚看着,很想伸手捏一捏,却忍住了,只是笑她:“孩子都生了,赐婚的旨意也下了,你还这么容易害羞?”
尤旋抿唇。
害羞跟生不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若说起来,她跟穆庭蔚从寄州一路回帝京,再到如今,也相处有一段日子了。彼此,算不上太陌生。
不过他以前注意力都在元宵身上,没怎么跟她单独相处过,最近他老有事没事逗她两下,还挺……不习惯的。
尤旋其实也暗自琢磨了,之前穆庭蔚愿意娶她单纯是为了元宵,如今慢慢相处下来,却好像对她这个人也感兴趣了。
在她的计划里,是打算与他成婚后好好讨他欢心,哄他带自己去大越。如今她都还没开始哄呢,他已经这样了,还真让她猝不及防。
她,这么讨人喜欢的?
尤旋很厚脸皮地这么想了下,唇角跟着自恋地翘起来。
看她黑曜石般晶亮的眼转来转去,古灵精怪的样子,之后又一脸得意地窃笑,穆庭蔚一头雾水地拧眉:“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她笑意没收住,唇角又上扬了几分。
穆庭蔚语气里带了些无奈,又觉得好笑:“青天白日,你被我堵在这儿,一个人做什么美梦呢,这么开心?”
听到他这话,尤旋渐渐清醒了。
然后反映过来两人之间此时的处境……比较暧昧。
一个人只用脑子想的话,什么都敢想,也觉得自己什么都敢做。但回归现实的话,尤旋其实本人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还是比较脸皮薄的。
感受着强大的男性气息,她一颗心连着噗通了好几下,不自在地推他:“公爷不是要找元宵吗,你,你堵我在这儿做什么?”
他胸膛坚硬而结实,尤旋推了几下,除了觉得硌手并没有起到半分作用,心里有点不爽。
他双手撑在她肩膀两侧的墙壁上,将她整个人围成一个很小的范围,看着她娇媚俏丽的模样,他目光深沉了几分,低头欲吻她的唇。
尤旋吓了一跳,侧脸躲开他的亲近,贝齿咬紧了下唇。
这人之前挺正经的,最近总撩拨她,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长这么大,在大越时所有男人对她恭恭敬敬的,还没人敢这么轻薄她过,倒也不是讨厌这种感觉,她只是……不太知道要怎么应对。
觉得有点羞耻。
穆庭蔚笑了笑,并没有再贴过来,只附在她耳畔呢喃:“你把元宵送出去,不是留自己跟我玩儿吗?”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颈项,带来丝丝颤栗,她身子跟着有些发软。
“不是!”她下意识反驳,又顿了好一会儿,“我,我就是想让你抓不到他,然后让他开心一下。”
事实上是这样的,但尤旋突然就觉得这解释有点苍白无力。
他可能,未必会信。
“公爷不信就算了。”她红着脸说罢,又推了他一把,这次他身形晃了晃,给她让开一条路,她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穆庭蔚看着眼前的空荡,感觉有丝丝梨香沁入鼻端,勾得人心里痒痒。
扭头望向门口她逃开的方向,他又不由兀自琢磨。看她方才那副样子,会不会是因为他太急切,然后吓着她了?
穆庭蔚其实不太懂怎么对女孩子好,只是最近总忍不住想逗她,也就跟随心意那么做了。
但是……
她如果不喜欢的话,他日后还是克制一些比较好。
——
下午穆庭蔚教元宵读书时,尤旋不想与他待在一处,觉得浑身不自在,索性便去竹林里讨份清净,让自己稳一稳心绪。
在竹林里坐着练了会儿琴,但因为不在状态,她弹得乱七八糟,脑海中还总浮现出穆庭蔚那张脸,让她颇为烦躁。
直到后来元宵去林子里找他,说穆庭蔚走了,她才觉得内心稍稍平静了一点,跟儿子一起回了竹苑。
晚上睡觉前,元宵坐在床边上,尤旋亲自坐在杌子上帮他洗脚。
元宵突然说:“娘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尤旋疑惑地抬头,看他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由笑了:“好啊,什么秘密?”
元宵看看周围的下人,摇头:“这个秘密,我只跟娘亲一个人说,不能让旁人听见。”
尤旋抬头看了眼茗儿,茗儿会意地领着人下去,并把门关上了。
“好了,现在没人了,元宵想跟娘亲说什么秘密?”
元宵说:“今天下午我和爹爹玩捉迷藏,是爹爹让我喊娘亲一起玩儿的。”
尤旋顿了顿,抬头:“什么?”
“爹爹说,娘亲一看见他就脸红,多和我们玩一玩就好了。所以爹爹让我叫娘亲一起玩,等他蒙上眼睛的时候,让我喊娘亲替我藏起来。”
“……”
“爹爹还说了,这是我和他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元宵神神秘秘的,“娘亲,我和你没有秘密,所以我告诉你了。但是你要替我保密,不要乱说哦。”
“……”
第44章 第 44 章
五月捻指即逝, 进入六月之后, 想到初九两人便要大婚, 尤旋不免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好在一连好些日子, 穆庭蔚都没有来过竹苑。
穆老夫人想念元宵, 倒是接他去国公府两回, 也是当天晚上便早早将人送回来。
除此之外,日子过得格外平静。
六月初六这日, 尤旋的凤冠霞帔赶制出来了。
虽然时间紧凑,但那嫁衣却出乎意料的精美,高贵大气的茜素红,上面用金线勾勒出凤凰于天的图样, 外面一层上好的冰蚕锦丝纱曳地, 摸上去手感丝滑, 又有冰冰凉凉的触感,在这样的夏日格外令人舒适。
茗儿看着那套华丽的嫁衣, 再翻来覆去瞧那嵌着上等红珠的凤冠, 目光呆愣愣地,小嘴儿微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咦?”她反应过来什么, 又打量了一会儿,拧眉问, “夫人的嫁衣上绣着金凤, 还有这般华丽的凤冠, 这凤凰……可以随便用的吗?”
鞠嬷嬷在一旁笑道:“咱们公爷是帝师, 又威震朝野,可着四爪金蟒纹饰。公爷与夫人的婚事是圣上所赐,自然便赐了这凤冠霞帔。当然,夫人这件凤袍上的凤凰也少了只爪子,你仔细瞧瞧。”
经鞠嬷嬷提醒,茗儿认真看了看,的确是少了只爪,不过不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在她们大霖,除了皇后以外无人可着凤袍出嫁,就连太子妃也只有凤尾而已。
如今她家夫人,可算得第一人了吧?
嫁给镇国公这样比皇帝还厉害的人,还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以后夫人的日子岂不是比皇后还要自在?
茗儿正暗自嘀咕的时候,瞥眼看见尤旋坐在软榻前看着书,都没怎么往这边看。
“夫人怎么不来瞧瞧这凤冠霞帔?”茗儿问尤旋。
尤旋把书放下,起身走过来,目光落在那件风袍上。
其实她在大越也有一套凤冠霞帔,是母后亲自绣的。
那件凤袍母后绣了三年,长大后又跟着她身形修修改改,方才完工。凤冠上嵌着的珍珠,也是皇兄亲自下海捕捞的。
那是为她和徐正卿大婚准备的嫁衣。
父皇说过好多次,母后绣的那样用心,他们一定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穿着那套凤冠霞帔,得到幸福。
她以前也觉得自己嫁了人会很幸福,因为那个男人望着她时,总是缱绻情深不能自抑,甚至曾信誓旦旦跟她说,会护她一生,疼她入骨。
清平没有多喜欢他,但是他很爱自己啊,这样的话,就会幸福的吧。
她曾经一直这么认为,也期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嫁他为妻。
她一定会做个好妻子,不摆什么公主架子,不像堂姐那般养什么面首,惟愿与他携手一世。
甚至许他如父皇母后那般,唤她阿贞。
只是后来谁也没想到,徐正卿此人固执迂腐,当堂退婚,不顾她们皇家半分颜面。
她这个大越最尊贵的公主,沦为笑柄。
“夫人穿上试试吧,看合不合身。”茗儿的话,打断了尤旋的思绪。
尤旋回神,目光扫了眼那件风袍,语气平和:“当初既然量过尺寸,自然是合适的。”
看尤旋情绪不佳,茗儿关切地问:“夫人怎么了,想小公子了?”
今日一早元宵被穆老夫人接去了国公府,如今不在尤旋身边。
尤旋闻此笑着摇头:“没有,就是懒得折腾。你也知道,我最怕麻烦了。”
“好吧。”茗儿因为看不到自家主子穿嫁衣,有点失落,但随即想想,反正三日后就能看到了,这才渐渐释然。
这时,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绿袖进来禀报:“夫人,宫里来人了。”
宫里的人?
尤旋有些惊讶,压下心中困惑走出去,便见一位内监领着手捧珍玩玉器的六位小太监走上前。
看见尤旋,那领头的内监一甩拂尘,笑呵呵对着尤旋行礼:“夫人万福,奴才是太后常宁宫总管太监刘安。”
太后?尤旋眼皮跳了跳,不动声色地颔首。
刘安道:“公爷与夫人即将大婚,太后命奴才赐夫人玉如意一柄,夜明珠一颗,赤金手镯一只,苏绣寒烟锦一匹,素绒绣花袄一件,花开富贵插屏一座。”
茗儿听得脸都绿了。
哪有新婚贺礼送的都是单件儿的?
刘安看着尤旋,笑眯眯的:“太后娘娘说了,送两件俗气,一件才显得弥足珍贵,夫人可莫多想。”
尤旋唇角微勾,面色从容:“公公说哪里话,太后娘娘心意尤旋自然明白。”
“夫人若是喜欢,不妨随奴才去宫里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儿谢恩吧。镇国公是朝廷栋梁,多年未娶,太后娘娘也操着心呢,如今公爷骤然要与夫人成婚,太后心中欢喜,也正想与夫人说说体己话。”
这刘安说得头头是道,但目光落在尤旋身上时,并无半分尊敬。尤旋心下也明白,此人来者不善。
宫里头那位太后娘娘,如果真如她先前所想,与穆庭蔚有什么纠葛,找她入宫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正沉默着,鞠嬷嬷对着刘安回话:“刘总管,太后娘娘这般有心,我家夫人实在感动。只是,入宫一事不妨等先禀报了公爷,再去向太后娘娘谢恩不迟。”
“大胆!”刘安神色一凛,阴沉沉的,“太后娘娘的懿旨,也是你等可以违背的?”
他又笑眯眯对尤旋颔首,侧身让出一条道儿来:“夫人请吧,马车都备好了,太后娘娘还在常宁宫等着呢。”
尤旋又没成婚,尚且只是一介布衣,如今还没有跟太后对抗的本钱。再加上穆庭蔚与太后之间不明确的关系,她就更不知道这位太后能不能得罪了,思来想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先入宫的份儿。
她看了眼鞠嬷嬷,面上神色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始终端出一张雍容的笑脸来,对着刘安颔首:“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等尤旋上了入宫的马车,缓缓离开。鞠嬷嬷才急得对橙衣吩咐:“快去找公爷!”
橙衣快马赶去国公府的时候,没有看到穆庭蔚的身影,瞧见少管事穆奇,她赶上去追问:“公爷呢?”
穆奇看她着急忙慌的样子,有点儿惊讶:“竹苑出什么大事了”
橙衣拧眉,又揪住他衣领问了句:“公爷呢?”
穆奇道:“公爷没在帝京城啊,前几天大雨,骏齐河的堤坝坍塌,出了人命,公爷这两日一直在那边处理公务呢。”
橙衣脸色一沉,飞快转身走了。
穆奇在后面喊:“到底怎么了,那地方远着呢,如果有急事你得骑最快的马!”
——
尤旋坐在入宫的马车内,心里犹疑着摸了摸身上的药包药罐子,这才感觉安心了一点。
管她太后召见是何目的,若真的只是谢恩叙话,自然最好,如果不是,她尤旋又不是好惹的。
到了玄清门,她从马车里下来,在刘安的带领下徒步前往太后的常宁宫。
大霖的皇宫肃穆庄严,金碧辉煌。汉白玉大理石栏杆上,雕着祥龙瑞凤,整齐的侍卫队时不时走过,脚步声铿锵掷地。
尤旋用余光随意打量几下,也不多瞧,目光专注地跟着刘安往前走。
走着走着,刘安突然停了下来,尤旋心下疑惑,跟着抬头,便见前面迎面来了两个身着官袍的男子,似乎是准备出宫去的。
尤旋往那两人身上瞥了眼,身形怔住。
这迎面走来的两张脸,一个赛一个的眼熟!
御史大夫秦延生自不必说,最让尤旋吃惊的,是他旁边那个清隽儒雅,芝兰玉树的男人。
这个男人对尤旋来说,可比秦延生还要熟悉。
徐正卿,她曾经的未婚夫,也是让她沦为笑柄的罪魁祸首!
尤旋思索着的时候,那俩人已经走了过来,刘安笑呵呵躬身:“奴才请秦御史安,苏侍郎安。”
苏侍郎?此人姓苏,莫非不是徐正卿?
尤旋打量着那位苏侍郎的脸,怎么瞧,也觉得他跟徐正卿生的一般无二。
也不算一般无二,似乎此人的脸要瘦些,看起来憔悴些。
但还是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身高体型也没什么差别。
感受到一道不加掩饰打量的目光,徐正卿愕然抬眸,对上一张陌生的脸。他拧了拧眉,脸上似有不悦。
之后把目光错开,没再看那女子。
“你……”尤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下意识对着徐正卿伸出了手,指着他,一颗心都跟着要跳出来了。
但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场合不对,又讪讪收了手,敛去眸中波澜,神色平静的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秦延生还是看出了她的异样,眉心轻蹙,觑一眼徐正卿,心中纳罕:莫非尤旋认识他?
他压下心中困惑,看向刘安:“刘总管这是要做什么?”
刘安笑:“镇国公三日后大婚,太后赐了这位夫人新婚贺礼,如今夫人来向太后娘娘谢恩。”
太后传召,能安什么好心?她怎么就傻乎乎的入宫了?
“这事镇国公可知道?”秦延生问。
刘安笑吟吟回着话:“秦御史这话问的奇怪,奴才去竹苑接的夫人,镇国公是否晓得奴才怎么会知道?何况,镇国公在骏齐河呢,奴才也赶不到那么远去禀报不是?”
秦延生扫了眼刘安,上前两步站在尤旋跟前,垂眸看她,压低了声音:“我早告诉过你,镇国公夫人不好做。那日谈话之后我,我以为你会放弃,不想你还是执意进了帝京。”
听秦延生这口气,那日他跟她说的话,应该就是这位太后娘娘搞的鬼了。
不过这会儿她没心思想别的,早在看见徐正卿这张脸时,她就有些凌乱了。
如果眼前这个人是徐正卿的话,他被逐出大越后来了大霖,做了大官,那他肯定知道怎么回大越去!
虽然她不大想看见他,也因为他退婚让她蒙羞的事耿耿于怀,但是她想父皇母后想得紧,如果想回去,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比穆庭蔚更可靠!
若她能早些看见徐正卿,让他帮忙,是不是就不用想着嫁给穆庭蔚,兜这么大个圈子了?
如今她婚期都快到了,箭在弦上,他冒出来告诉她其实除了嫁给穆庭蔚这条路之外,还有别的回大越的方法……
尤旋感觉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好生难受!
徐正卿这个人,上辈子绝对跟她有仇,专门坑她的!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见她又盯着苏侍郎呆呆地看,秦延生脸色有些不好了。
尤旋回神,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怎么了?”
秦延生:“……”
他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太后找你没安好心,我先带你出宫去,没人敢拦着。”
秦延生都能这么无视太后懿旨,带她出宫?
果然,如今的大霖还真是镇国公一人说了算。皇帝和太后都是空架子。
不过她跟秦延生出宫,她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他这么好心?
尤旋还真不愿意承他的情,跟他再有什么瓜葛。
何况太后没权没势的,怕她做什么?再者说了,人家太后年纪轻轻成寡妇已经很可怜了,总得给人点面子,不能太撕破脸吧?
尤旋笑:“谢秦御史好心,不过我可以解决。”
秦延生看着她,“到了常宁宫就是她的地盘,你一个人怎么解决?”
关你什么事!
关心你的柳姑娘去吧!
尤旋心里骂着,面容含笑:“不牢秦御史操心。”
她说完跟着刘安就要走。
下一刻,她手腕被秦延生攥住了。
尤旋有些恼怒地回头瞪他,他没看她,目光落在刘安身上:“刘总管,太后娘娘身体不适,在常宁宫休养多年,镇国公说过,什么事都不必惊扰太后娘娘静养。如今尤氏过去,只怕扰了太后清净,损伤凤体岂不让陛下忧心?”
刘安回头,唇角轻扯:“御史大人,太后娘娘就是觉得闷,这才传了夫人来说说话儿,只会心情更好,哪能损伤什么凤体,您多虑了。”
他说着,目光瞥向尤旋被他攥着挣脱不开的手腕,不咸不淡道:“听说这未来的国公夫人曾经是秦夫人,难怪秦御史比旁人关心些。不过秦御史也无须忧虑,太后娘娘只是叙话。”
秦延生没理他,压低了声音对尤旋道:“那个女人就是个疯子,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些闺秀,都是她的手笔,你别去。”
尤旋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心下恼怒,觉得他这般无礼地抓着她,实在让人很难堪。而且常宁宫她既然敢去,自然有应对的法子,哪里用得着他个外人瞎操心?
如今这么多人看着呢,他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她咬咬牙,使劲儿挣扎了几下,见挣扎不脱,只能用力掰开他的手:“我说了我可以解决,不劳御史大人费心!”
见他松手,尤旋垂眸扫了眼腕上的红痕,火辣辣地疼着,她心下不悦,却没说什么,淡淡转身随刘安去往常宁宫。
“阿贞!”秦延生从后面唤了一声,失控般第一次叫她的小名,出口时他自己也有些愣住。
记得六年前洞房花烛夜,他掀开她的盖头时,她曾一脸羞涩地跟他说:“夫君,我小名阿贞,亲近的人都是这般叫我的。”
那时他对她有误解,听见这话没什么表情,只说了句“睡吧”,便大步离开。
自那以后,他再没踏入过她的房门。
和离之后的这五年里,不知怎的,阿贞这个名字突然就在他脑海中越放越大,怎么也忘不掉了。
徐正卿在一旁站着,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直到听见这个名字,他淡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目光追随着那女子的背影,思索了片刻后又看向秦御史:“她叫什么?”
秦延生望他一眼,没有接话。
徐正卿笑笑:“我道为何御史大人多年不娶,原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既然在意,何苦休妻?”
说完这话,徐正卿想到了自己,失神片刻才缓缓道:“你是关心则乱,大婚在即,皇宫里太后不敢明目张胆对她做什么。我瞧着她也是聪明人,必然是知道这一点才敢去常宁宫的,你不必担心。而且,公府的人应该早去骏齐河报信儿了,秦御史与尤氏之间身份敏感,还是别淌这浑水。”
知道他在安慰自己,秦延生思索着道了句谢,率先往着宫门口的方向去了。
徐正卿也要走,不经意扫到地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药包,看上去像大越之物。他眉头跳了跳,弯腰捡起,放在鼻端轻嗅。
熟悉的药香让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用方巾将那毒粉收了起来。
目光缓缓追随着尤氏离开的方向,徐正卿又想到了方才尤氏毫不掩饰盯着他看的样子,以及秦延生喊她的那一声“阿贞”。
“阿贞……”他呢喃着,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之后又觉得荒唐。
他自嘲般摇摇头,将那药粉收起来,提步出宫门。
“苏侍郎留步!”
他驻足回头,看见朝这边跑过来的蓝色宫装少女,他眉心皱起。见少女上前,他躬身行礼:“公主殿下。”
乔阳双手背在后面,一点点朝他走近,双颊通红,咬了咬唇,她鼓足勇气把后背藏着的一双鞋子拿出来,递上去:“这个,是,我自己亲手做的,第一次做这个,样子不太好看,而且也不知道合不合脚……”
她捏着鞋子的手心里渐渐出了汗。
徐正卿盯着她微垂的眼帘,神色淡淡:“臣已经跟公主说的很清楚了,公主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功夫。”
乔阳公主心上一紧,抿着唇没有抬头。
直到余光瞥见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她仰着脸,对着他的背影喊:“苏韶,这鞋子确实太丑了,你不喜欢的话,下次我送你别的!”
徐正卿没有回头,也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乔阳公主望着他的背影,灿烂地笑着,低头看一眼手上扎破的好几个窟窿,眼眶渐渐红了。
“公主,别坚持了,苏侍郎都说了他不娶妻,您再怎么花心思也没用啊。”如月心疼地看着她。
乔阳公主深吸一口气,很乐观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对了,这几日忙着做鞋子,我之前说出宫去找尤姐姐玩,一次都没去呢。咱们今日出宫去吧。”她笑着说,似乎全然没将刚刚的事放在心上。
如月说:“奴婢正要跟公主禀报呢,方才榄菊瞧见刘总管带着尤氏去常宁宫了。”
乔阳脸色一沉:“她肯定没安好心,想欺负尤姐姐!”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说着把鞋子塞进如月怀里,撒腿跑了。
第45章 第 45 章
尤旋到常宁宫后, 由刘安领着进了大殿。
行走间, 裙裾在地板上映出清晰的倒影, 影影绰绰。
她余光扫过殿内的布局, 最后目光投向一张凤椅上雍容华贵的妇人。
太后年纪不大, 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穿着黄色芙蓉花开图案的宫装,她单手支在凤椅的扶手上, 双腿弯曲,整个人侧躺在凤位上,背后靠着金丝如意迎枕,雾鬓云鬟, 眉目如画。
能入宫的姿容都出众, 眼前这位太后生的也确实不错, 很是明丽。
不过传闻说太后当年天姿国色,令先帝一见钟情, 神魂颠倒, 尤旋来时也做好了要看美人的心理准备。以至于如今再瞧,又觉得似乎差了点什么,有点失望。
也就是……很一般般的美人吧, 惊艳不至于。
如果太后这样的是大霖第一美女,能用天姿国色来形容, 那尤旋觉得, 还是她们大越养育出来的女子更美些。
在尤旋毫不畏惧直视她的时候, 独孤仪也在打量下面的女人。
一袭淡紫色束腰襦裙, 腰肢纤细,身姿婀娜,一张脸也是白皙晶莹,黛眉朱唇,腮凝新荔。尤其那眼角眉梢一点妩媚,好生妩媚娇俏,楚楚动人。
其实独孤仪觉得这女人的五官不是最美的,但组合在那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上,却又无可挑剔。
尤其,她敢这么明目张胆与自己对视,杏眼里不见半分对皇权的惶恐与畏惧,这让本来打算给她个下马威的独孤仪心里不太舒服,感觉自己的太后之尊受到了侵犯。
尤旋把她眼底的不悦看在眼里,盈盈浅笑,最后还是对她屈了屈膝,语气恭恭敬敬的:“太后娘娘万福,妾身来拜谢太后娘娘恩赏。”
她声音甜美,听在独孤仪耳边有点刺刺的。
“既然是谢恩,为何不跪?”她冷冷的目光扫向尤旋,语气不善。
尤旋唇角动了动。
她长这么大,向来只有别人跪她的份儿。原本得了太后恩赏,她来此谢恩的确该跪,但这位太后娘娘前头赏了她六件单物,分明来者不善,摆明了是找她晦气的,她若是拉下面子给她跪了,还有机会站得起来吗?
跪也是错,不跪也是错,那还不如少遭些罪。
尤旋心里想着,面上是从容柔婉的笑,语气诚恳非常:“太后娘娘恩慈,皇宫深苑,妾身初来乍到心生敬畏,如今又得见太后娘娘凤颜,不胜惶恐,一时……双腿不大听使唤,还望太后娘娘见谅。”
她说着见太后皱眉,目光在屋里迅速扫了圈儿,不给她发火的机会,嗅了嗅这空气,突然拧眉:“娘娘宫里这是什么花儿?闻起来味道不太对。”
独孤仪正要发火,被她这么一打岔,还说她宫里的花香有问题,她有点不大高兴,下意识问:“什么不对?”
尤旋狐疑地抬头:“娘娘没发现吗,一般花香都是淡淡的,似有若无,但娘娘宫里这花格外香浓。”
独孤仪嗤之以鼻:“花香浓一些怎么了,这宫里的花何等贵重,自然跟你在宫外瞧见的野花不同。”
果然,商户女就是上不得台面。穆庭蔚娶她,必然是因为她生了个儿子。
独孤仪心里渐渐舒服了些。
这会儿独孤仪也把要让她下跪的事给忘了,思绪琢磨到那个孩子身上,又渐渐蹙眉:“你为什么生了镇国公的儿子?莫非是你设计了他?不对,他最恨被人下套逼迫,如果你真设计他怎么还安然无恙,当年……”
独孤仪顿了顿,看向尤旋:“你使了什么手段,让穆庭蔚跟你生下孩子?”
她还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穆庭蔚因为她这张脸看上她了?又不是倾国倾城,顶多就是娇俏些,独孤仪打死都不信穆庭蔚会迷恋这副皮囊。
太后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神情,让尤旋有些想笑。
她来的时候心里还猜想,当今太后,天子之母,怎么也是端庄雍容,气度不凡,喜怒不形于色的,大概跟她母后差不多的形象。
谁知,这太后娘娘说话做事很是随性,毫不收敛自己的心事,对她的厌恶和嫉妒也不加遮掩。
好歹也是宫里头熬出来的太后,怎么瞧着像被大人宠坏了的千金闺秀,没什么心机城府的样子?
听说大霖后宫有佳丽三千,这样的人,怎么在深宫争斗中让自己儿子顺利登基,然后她稳居太后凤位的?
难道是穆庭蔚帮忙?
那太后和穆庭蔚的关系,还真的是……不可言说呀!
尤旋想到了看过的话本子,好奇心有点雀跃,不过还是被她压制下去了。
“太后娘娘怎么问这话,生孩子能怎么生,当然是你情我愿才能生。”她笑盈盈回着太后的话,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独孤仪瞪大了眼睛,不信:“一定是你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她渐渐没了方才的雍容气度,相衬之下,还是尤旋淡定从容许多。
尤旋看着她:“太后娘娘这么操心镇国公,究竟为哪般呢?”
独孤仪从凤位上起身,走至尤旋跟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离开他!”
尤旋:“……”
这太后好生直接,可她是太后,她离开了穆庭蔚眼前这女人又能得什么好?嫁给他?还是与他暗中苟合,成宫廷一大秘闻?
书上说大霖的人都比较保守,死板。尤旋现在觉得,他们还挺开放的。
不过被人下命令,她就不太舒服了。
尤旋勾唇,看向独孤仪时一脸忧色:“太后息怒,妾身也想离开他,可镇国公缠得紧,妾身一介弱女子哪能逃得脱他的手掌心?妾身……实在是没有办法。”
门外站着的穆庭蔚,抽了抽嘴角。
他今日刚好从骏齐河回来,半路上遇见橙衣,听闻尤旋入宫的事他快马加鞭赶回来,入宫时马都没下,直接策马进了常宁宫,就害怕晚一步她会出什么事。
谁想到,他在门口听了这么一会儿,没见她出什么事,独孤仪却被她气了个半死。
小小的商户女,太后都敢戏弄,这胆子也不知如何养这么大的。
这时,乔阳公主着急忙慌跑过来,看见穆庭蔚惊喜的一声“穆哥哥”正要出来,被穆庭蔚眼光一瞪,她闭了嘴,好奇地张望了一眼殿内的情况。
寝殿里发生了什么并看不到,不过有说话声传来。
独孤仪嗤笑一声:“穆庭蔚纠缠你?你以为哀家会信吗?”
“太后不信妾身自然是没什么法子,但孩子都生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贱人!”独孤仪怒喝一声,“哀家不是在跟你商量,今日要么你自己离开他,要么,哀家送你一程。”
她这般说着,对着殿内的宫女们命令:“按住她!”
话音刚落,几个宫女上前牵制住她,又有个为首的上前,端了碗汤药,阴森森冲她笑。
尤旋有些惊到,她还真没料到这个太后这般放肆,她大婚在即,穆庭蔚又是那样的身份,她一个空壳太后居然敢在常宁宫里杀人。
到底是爱而不得,狗急跳墙,还是有人罩着,她有恃无恐?
尤旋琢磨着的时候,见宫女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端在了她跟前。
独孤仪眯了眯眼,笑容冷厉:“你自己喝呢,还是让人喂你喝?”
尤旋笑:“怎么喝不是喝呢?只是我若死了,拉太后娘娘的凤体为我垫背,就怕太后有点亏,不划算。”
独孤仪楞了一下,冷嘲出声:“哀家凭什么给你垫……”
腹部传来一阵刺痛,她浑身打了个颤栗,周身无力,五脏六腑疼得站不起身来。
紧接着,宫人们也有了反应,一个个敛眉捂着肚子,钳制着尤旋的宫人们也渐渐松开了她。
尤旋理了理衣袖,面上从容不迫:“拉这么多人陪葬的话,就更划算了!”
“你!”独孤仪疼得跌坐在了地上,气恼地指着她,“你做了什么?什么时候下手的?”
尤旋一脸无辜:“娘娘,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说了,这屋里的花香格外香浓,气味不太对。我都提醒您了,您也不知道屏住呼吸,还从凤位上走下来,离我这样近,不是故意给我得手的机会吗?另外,”
她顿了顿,看向独孤仪时脸色淡了几分,“我很不喜欢被骂贱人。太后娘娘千金之躯,固然尊贵,然我也是即将过门的镇国公夫人,你辱我,便是侮辱镇国公!”
“哀家哪有侮辱镇国公?”
尤旋道:“你骂我贱人,对我不满,难道不是在说镇国公眼光很差,品味低俗吗?”
“你!”独孤仪被她气得一张脸憋得通红,默了好一会儿,她抬头,“大越的妖术,你怎么会用?”
这两年大越内部生乱,有些人为了避祸来大霖,独孤仪见过这种下毒的手法,神不知鬼不觉。
“觉得有意思,偶然间学了些而已。”尤旋语气轻飘飘的。
“解药呢?”
尤旋眨眨眼:“太后娘娘,我给你解药了,我自己待会儿岂不是要喝那碗药汁?”
“那你谋害太后也是死罪!”
尤旋笑:“那我不谋害,我就拖一拖,等镇国公来了再说。到时他若让我给太后娘娘赔罪,我就给你赔罪可好?”
尤旋有种直觉,穆庭蔚一定会来救她的。即便不看她的面子,也得看元宵的面子。何况都快大婚了,她如果死在这儿,穆庭蔚他自己面子上也不好过。
所以,他一定会来!哪怕他跟这太后真有什么。
思索间感觉门口处一道暗影遮了阳光,她下意识回头,就看见穆庭蔚站在那儿。
念曹操,曹操还真来了!
他身着紫衣官袍风尘仆仆而来,颀长的身姿,五官俊美,眉目清朗,一双丹凤眼凌厉深邃,落在尤旋身上时又似乎噙了抹笑意。
尤旋困惑之下想要仔细捕捉,却只看到他冷冽的目光盯着地上的独孤仪,眸中有杀意一闪而逝。
独孤仪看见他这么快从骏齐河回来,也有些愣了,脸上涌现出慌乱神情,随后指着尤旋:“穆庭蔚,你未婚妻好大的胆子,敢谋害太后!”
穆庭蔚觑了眼那碗汤汁,声音不咸不淡:“你胆子也不小,敢动我的人。”
独孤仪身子一颤,因为他那句“我的人”难以置信地抬头。
尤旋怔怔看着他,心上某处似乎被撞了一下,有点不自在。
穆庭蔚看向她,语气温和许多:“你去外面等我,乔阳在外面很担心你。”
尤旋若有所思地瞧瞧穆庭蔚,看看地上的太后,然后很乖觉地出去了。
乔阳一看见她就扑过来:“尤姐姐,你没事吧?你那个用毒的手法好厉害,以后能不能教教我?”
尤旋笑着点头:“好啊,女孩子学来防身确实不错,不过别害人。”
两人正说着话,殿内所有的宫人也哆嗦着退了出来。尤旋心下困惑,目光往大殿的方向看了看,却也不多事,继续跟乔阳公主说话。
——
宫殿之内,独孤仪捂着疼痛的肚子倒在地上,脸色煞白。她衣服蹭着地板移到他跟前,伸手去扯他的衣摆:“穆庭蔚,你不是不娶妻吗,我入了宫,成了太后,如今你为什么现在又娶妻了?”
穆庭蔚垂眸,眼睛里毫无波澜:“我从未说过不娶妻,我只是说过,不娶你。”
她拽着他衣摆的手渐渐松开,趴在地上颓然地笑:“你既然这般厌弃我,如今你手握重兵,朝野上下无不臣服,何等风采,为何不杀我?”
穆庭蔚看她:“若非沈嫣死前求我留你一条命,你以为自己能活到现在?”
“沈嫣沈嫣沈嫣!你们所有人眼里,都只有沈嫣!你如此,沈鸣黎如此,就连先帝……也是这般!”
独孤仪眼泪好似决了堤,一下子涌出来,既伤心又愤怒。
“她不过是独孤家见不得光的女儿,我独孤仪的一个替身而已,凭什么被你们所有人记着?我才是独孤家金尊玉贵长大的名媛,她一出生就被送出去,一个乡野村姑罢了,连姓独孤的资格都没有!”
穆庭蔚嗤笑,端起独孤仪给尤旋准备的药汤,蹲下身来:“既然你这么不待见她,她临死还护着你这个阿姊也是可笑。如此,咱们俩来算算恩怨。”
“还记得你当初做过的不顾廉耻之事吗?”他脸色阴沉的有些吓人,“你这条命本公想取很久了,今天你把这碗药喝了,我们两清。”
独孤仪一瞬间面如菜色。
穆庭蔚脸上没什么表情:“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见她不语,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嘴。
“穆庭蔚!”
沈鸣黎突然闯进来,挥掉了他手上的汤药。
穆庭蔚觑了眼地上的药汁,不以为然地站起身,看着沈鸣黎着急忙慌过去将独孤仪抱在怀里,呵护备至。
穆庭蔚沉着脸站起身,俯视地上的两个人:“仲生,仔细看看你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是独孤仪,不是沈嫣!”
沈鸣黎见独孤仪捂着肚子一脸痛苦,他抬头望过来:“你对她做了什么?”
穆庭蔚懒得理他,迈开长腿走出去。
外面乔阳已经离开了,只尤旋还等在那儿。
看见她,穆庭蔚沉闷的心情好了些:“等久了吧?”
尤旋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琢磨着问:“刚刚有个人跑进去了,乔阳公主说是沈相。他,没打断你们吧?”
“什么?”穆庭蔚敛眉看着她那一脸八卦的表情。
尤旋一噎,咽了咽口水:“那个,我是说,他没打断你们谈话吧,没,别的意思……”脑袋渐渐垂了下去,有点心虚的样子。
穆庭蔚盯着她那张脸凝视片刻,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走吧,带你出宫。”
两人正要走,沈鸣黎从殿内出来:“穆庭蔚,解药呢?”
穆庭蔚看向尤旋:“有解药吗?给他。”
尤旋摇头:“没有。不过药效明天就过了。”她用的毒一般不取人性命,所以从不炼解药。
穆庭蔚唇角闪过一抹讥诮:“那就让她疼着,长长记性。”
他牵起尤旋的手,没理后面焦灼的沈鸣黎,信步离开。
骤然被他牵手,尤旋有些不太自在,下意识挣扎了。出了常宁宫,穆庭蔚垂眸看一眼她不安分动来动去的手,最后视线停留在她泛红的手腕上。
他拧眉:“怎么回事?独孤仪做的?”
尤旋把手抽回来,用袖子遮住:“不,不是。”
穆庭蔚想到了什么,脸色阴沉:“秦延生?”
他怎么知道?尤旋愕然抬头。
随即又了然了。
穆庭蔚这种人,宫里会没他的眼线?
她入宫时碰见秦延生的事,必然瞒不过他。
索性她也没辩驳,只低了头。
穆庭蔚看着她:“他要带你出宫,怎么没跟他出去?”
尤旋楞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秦延生拉她的事。她顿了顿,道:“我与他身份敏感,太后还没把我怎么样呢,他就直接违背懿旨把我从半路带回去,别人不会觉得他是为了救我,只会说我们俩藕断丝连,故意寻的借口独处。若是出了流言蜚语,公爷面子上也不好过。”
“而且,我知道公爷会来救我的,我只要拖延住,就能等到你。”说到这,她抬头望着他笑。
穆庭蔚神色缓和很多,凝视她片刻,缓声道:“以后不用考虑那么多,安全要紧。我赶不回来怎么办?”
“嗯,知道了。”她乖乖应着,垂眸间长长的眼睫轻颤。
“走吧。”他说着,再次将她的柔夷攥在掌心,牵着她往宫外走。
皇宫里人来人往,宫人太监和侍卫看见他都恭谨行礼,尤旋就这么被他粗粝的大掌攥着,只觉得浑身发毛,好像所有人都在偷偷看她一样。
她又挣扎了几下。
穆庭蔚停下来:“好好走路。”
尤旋心里腹诽着,说出的话很乖:“我是想好好走路的,可公爷走得太快,你这么拉着我,我跟不上你很难受的。我刚刚在常宁宫门口看见你的马了,你,你怎么不骑马出宫?”
穆庭蔚勾唇:“你想跟我骑马?”
“不想!”皇宫里骑马本来就很招摇,何况还两个人……
穆庭蔚笑笑:“宫里不让骑马,我方才入宫的时候太急了。”
尤旋没说话,走路磨磨蹭蹭的。
穆庭蔚停下来:“嫌我走得太快,跟不上?”
尤旋刚想说是,你快松开我的手,他已经上前一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尤旋更崩溃了:“公爷这是做什么,我自己会走。这里是皇宫,很多人看着的。”
“就是要让他们看着,”穆庭蔚脚下步子未停,继续往前走,目光落在她脸上,“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妻,谁都不能动。”
尤旋被他看得心上一软,耳根渐渐红了。
她抿了抿唇,语气小了些,没再挣扎:“离宫门口还远着呢,你,你一会儿抱不动了把我扔下去怎么办?”
穆庭蔚扯了扯唇角:“你身上几两肉?”
尤旋不说话了。
穆庭蔚知道她脸皮薄,怕她不自在,所以克制住好几日没去竹苑了,如今将人抱在怀里,她那张脸近在咫尺,穆庭蔚呼吸重了几分,抬眸看向远处,说出的话阴晴不定:“这会儿乖觉了,你胆子很大,太后都敢戏弄。”
尤旋就知道,他肯定还是要找自己说这事的。
她默了片刻:“我总得自保吧,否则我被她灌了汤药,一命呜呼,元宵就没娘亲了。”
“那倒是,本公还没拜堂便成了鳏夫。”
“……”
“不过你还是大胆,当初在寄州见我,也没见你怕过。我倒是好奇,你生在寄州,又没见过世面,哪儿来那么大胆子?乔阳是公主见我也要怕上几分。”
尤旋确实不怕他,当初在大越她差点儿逼他洞房,以至于她不觉得穆庭蔚是多可怕的人物。
也是个普通人嘛,有手无缚鸡之力很狼狈的时候。
“你真是尤旋?”他轻飘飘问了一句。
尤旋一颗心提了起来,身子下意识紧绷。
穆庭蔚本是随口一问,感受到她身体明显的变化,他眸色不觉幽深了几分,静静看着她:“怎么不说话?”
穆庭蔚这种人,对他撒谎太多没好处。尤旋故意将他往错误的方向引导,她顿了顿,说出的话意味不明:“可能不是了吧。”
见他盯着自己,尤旋从容不迫:“以前的尤旋,在秦府的时候就死了。如今的我,是新生。”
他眼底的深沉渐渐散了,嗤笑:“怎么,当初在秦府的时候心灰意冷过?”
她想到了书里的尤旋,抬头:“一个女子怀着最美好的憧憬出嫁,然后被冷落一年,还不该心灰意冷吗?”
穆庭蔚神色微恙,静静凝视着她义愤填膺的那张脸,良久后,他道:“都过去了。我不会那么对你。”
尤旋呼出一口气,觉得这一关算是过了。
幸好没露出马脚来。
方才在常宁宫的时候,太后说穆庭蔚最讨厌被人设计逼迫,那如果他知道她是清平,当初逼他当男宠,估计她下场会很悲惨。
她一定得小心着些,不能让他发现丝毫破绽。
两人之间突然很安静,穆庭蔚没再说什么话。
尤旋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没话找话地问:“我得罪太后这事,严不严重?”
穆庭蔚唇角一扯:“你觉得呢?”
见她不说话,穆庭蔚又道:“你既然敢做,如今还会害怕后果?”
“太后娘娘明摆着是找我晦气的,我又不是软柿子,难道还任由她捏来捏去?”
穆庭蔚笑而不语。
尤旋琢磨了一下今天太后的表现,她道:“我瞧着,那太后娘娘可是对公爷一片痴情呢。”
“是吗?”
尤旋很正经地点点头,“是呀,否则她干嘛跟我过不去?不过我没瞧见公爷对人家有什么情意,太后中了毒,肚子都疼成那样了,你也没留下来关怀一下,这多伤太后娘娘的心呐。倒是那个沈相……”
说到这里,尤旋就闭着嘴不说话了,她觉得大霖皇宫是真的乱,太后和臣子的关系也好乱。
果然,一个王朝如果没有一个能挑得起大梁的帝王,宫廷都不像宫廷了。
自己母亲跟这么多臣子关系不清不楚,小皇帝知道的话,得多郁闷呢?
穆庭蔚不知她此时想什么,只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知道太后对大臣有情叫什么吗?”
尤旋正琢磨着旁的,听他这么问,她下意识摇头。
穆庭蔚语气淡了几分:“叫痴心妄想。”
见他愿意跟自己说这些事,尤旋还挺高兴的,把自己心里的好奇一股脑抖出来,闪着一双泛着光亮的杏眸:“公爷,太后是不是没入宫的时候就倾慕你了?你怎么二十九了还没娶妻,跟太后有什么过往吗?或者你们订过亲,但是她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你,所以你才至今未娶?”
穆庭蔚望向她,神色淡淡:“我跟太后没什么。她入宫前也没什么关系。”
“……唔。”尤旋兴致缺缺。
“至于你说我为何二十九岁都没成婚……”他认真想了想,眉梢轻扬,“说不定等着你出现呢。”
“……”
尤旋不想跟他谈这个问题,话题又回到上面,嘀咕一句:“原来是神女有梦,襄王无情。”
穆庭蔚嗤笑:“话本子看得不少吧?”
尤旋一噎,神色淡定:“没有,我就是有感而发。”
“同情她?”
“有点吧。”
穆庭蔚才不信她的鬼话,看着她无辜的一张脸,他轻笑:“同情你还刺激她,说咱俩你情我愿生了孩子?还说我纠缠着你,你逃不脱?听起来,好像我对你情深似海,不能自抑。”
尤旋一愣:“……公爷在外面站很久吗,那你怎么不知会一声。”
穆庭蔚笑:“让我告诉你一声,我在外面听着呢,你们俩在里面谈话的时候注意点措辞,这样吗?”
尤旋眨巴着眼睛,带着几分俏皮:“是啊,公爷在外面这么提醒一句很难吗?”
“……”
穆庭蔚突然笑了:“我一直疑惑,元宵怎么被你养得那么可爱,现在好像懂了。”
“……”他在夸她可爱吗?尤旋一张脸通红,在他怀里挣扎几下,声音软了几分,“公爷放我下来吧。”
“你想做什么?”
“我找找地上有没有缝,看能不能钻进去一个我。”
穆庭蔚低笑两声,冷冽刚毅的面容上多出几分柔和,看起来越发清隽俊逸,矜贵出尘。
片刻后,他道:“地缝也许有,但你太胖。”
“……”
“不过我怀里还是可以钻的,你要不要试试?”
“……”
第46章 第 46 章
穆庭蔚抱着尤旋到宫门口的时候, 已经有马车在候着了。
尤旋要下去他也没让, 直接亲自将她抱上了马车。
坐下之后,尤旋看他脸不红心不跳的,发自内心感叹了一下这人的体力。
见他没有下去的打算, 尤旋觉得这狭小的空间有些不太舒服, 抿了抿唇, 试探着开口:“公爷应该政务比较繁忙吧?”
他不说话, 她再接再厉:“我先前听说您在骏齐河那边处理公务,因为我的事让公爷跑回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过我现在没事了,公爷可以忙自己的事了。”
穆庭蔚掀起眼皮瞥她一眼, 对外面的人吩咐一声“回竹苑”, 然后在马车里闭上了眼睛假寐。
“公爷,其实不用你送我回去的,我……”
他睁开眼看她:“我两天一夜没睡了, 你安静点儿。”
尤旋立马闭嘴。
两天一夜没睡, 那人得熬成什么样啊?这时候还急急忙忙跑来宫里救她, 刚刚又抱着她从宫里走出来, 尤旋心里暖暖的, 有点感动,又有点愧疚。
正是晌午, 马车里有点热, 她瞥眼看见旁边小榻几上放着的扇子, 犹豫着拿起来, 往他那边挪了挪,默默给他打扇。
渐有凉风吹来,穆庭蔚睁开双眼,瞧见她坐在自己右手边,正双手握着扇柄朝他这边扇着。
他笑:“你这么给我打扇,自己不热吗?”
尤旋赶紧摇头:“我不热,公爷只管睡吧。”
穆庭蔚眸色幽深,眯了眯眼:“你还挺贤惠的。”
还没成亲呢,他用贤惠来形容自己,尤旋双颊一热,佯装镇定地扬眉冲他笑:“是报恩。公爷今日救了我,我在常宁宫也确实无礼了些,自然要弥补一二。”
穆庭蔚靠在马车上,唇角微动,之后突然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又扯了扯,接着身子一歪,上半身躺在宽敞的软垫上,将后脑枕在了她的双膝。
看着尤旋惊愕的一张小脸,他双手抱环,继续闭了眼睛:“报恩就要有报恩的样子,这样更舒服些。”
尤旋:“……”
她忍着把他脑袋推下去的冲动,想着他今日帮了自己,努力挤出一张笑脸,继续为他打扇。
感受着马车的摇晃,穆庭蔚阖眼敲了敲马车的木板,语气淡淡:“慢点儿!”
马车渐渐缓了下来,他继续很享受地枕在她膝上睡大觉。
“……”
尤旋知道他应该是真的很累,尽量让自己不打搅他,身子半点不敢动弹。因为要为他打扇,不能看书,她百无聊赖间,垂眸盯着他这张脸打量。
穆庭蔚有一双极为好看的丹凤眼,眼尾上扬,睫毛浓黑长翘,上面浓密的剑眉为他平添几分英姿与凌厉。他睡着的时候眉头是拧着的,偶尔跳动几下眉心,似乎并没有睡得很沉。
鼻梁英挺,轻抿的唇角微微下扯,下颌弧线紧紧地绷着,显得他这个人不苟言笑,肃穆又霸道。
尤旋记得她看的那本书上,大肆渲染男主秦延生如何倜傥风流,儒雅谦谦,当属大霖少有的美男。后来柳从依的哥哥柳从勋出现,也说他飘逸宁人,风度翩翩,貌可比潘安。
倒是对于穆庭蔚此人,书上着墨不多。他手握重兵,权倾朝野,雷厉风行,冷冽霸道,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人物。
他高高在上,天子都要畏惧三分,大家闻镇国公之名便已丧胆,谁人敢抬头去打量他本身的样貌呢?
但事实上,他长得很不错,甚至比秦延生和柳从勋更胜一筹,又是不大相同的风格。
秦延生和柳从勋样貌偏“和”,穆庭蔚样貌偏“刚”。
但是,这刚毅的五官还挺祸水的。
能不祸水吗,当朝太后娘娘都为了他癫疯成那般模样了。
不过想到那个柳从勋,尤旋又想到了今日在宫里看到的徐正卿,记得当时有人唤他苏侍郎。
苏侍郎……
柳从勋是柳从依的哥哥,前吏部尚书柳大人未平反之前,柳从勋化名苏韶,官拜吏部侍郎。
苏韶,苏侍郎……
如果徐正卿是苏韶,又是后来书中官拜吏部尚书的柳从勋。
那徐正卿就是柳从依的哥哥!
徐正卿,苏韶,柳从勋。这人的身份可真有点多。
这个发现让尤旋眼皮突突跳了几下,胸口也闷闷的。
徐正卿不是大越人士吗,怎的又成了大霖前任吏部尚书的儿子?
尤旋记得五年前在寄州,有次苏韶在街上送母亲樊氏回来,母亲觉得他心好,又是举人,有意撮合她与苏韶,还将苏韶带去了尤家。
当时尤旋没那个闲心,所以磨磨蹭蹭的没有跟苏韶打照面儿,只瞧见了个背影。
记得当时她就说过,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所以五年前的苏韶,应该就是徐正卿!
她五年前如果看见徐正卿这个人,是不是就可以让他帮助自己回大越,以弥补他当年对自己的伤害。
这样的话,她是不是早就见到父皇母后了?
曾经那么好的机会被她放跑了,致使她在大霖又多待了五年,甚至如今又快要跟穆庭蔚成婚了……
这么一想,尤旋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心情更郁闷了。
她抱着脑袋往后面的马车上磕几下,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你怎么了?”
尤旋正沉浸在崩溃的情绪当中时,耳畔传来穆庭蔚的声音。她下意识低头,看见穆庭蔚睁着眼,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
那表情,他可能觉得她像个傻子。
尤旋脸上精彩的表情渐渐收住,沉默少顷,她干巴巴回答:“头疼,撞一撞会好很多。”
穆庭蔚:“……”
“身体不舒服的话,去看看大夫。”他坐了起来,看向她时神色关切。
尤旋心虚地摇头:“没事,不疼了!”
“公爷怎么起来了,你,你再睡会儿吧。”吵到他了尤旋有点过意不去,“我头真不疼了,你睡吧。”
穆庭蔚确实有点疲倦,听她这么说,又重新躺了下来,闭了眼睛,只是又轻声嘱咐了句:“真的不舒服要告诉我,把你腿枕麻了也要说话。”
“嗯,好。”她乖乖应着。
身边的男人安静下来,尤旋一颗心也渐渐平静。
她这会儿又有点想通了。
其实找徐正卿帮忙这条路,不可取。
徐正卿当初退婚之后又去南宫别苑找她,分明心里还是没有忘了她的。那他如果知道她是清平,再纠缠不清怎么办?
按照书上的描述,徐正卿直到成为柳从勋都没娶妻。
他没有娶他表妹,若还记挂自己,那他得知她就是清平,不仅不会带她回大越,还有可能把她困在大霖。
那这就得不偿失了。
而且,穆庭蔚对她挺好的,两人还有元宵,不管是带她回大越,还是作为未来的夫婿,都是穆庭蔚更靠谱一点。
她固然一直想借助穆庭蔚回大越见父母,嫁他也确实有目的性,但为了元宵,她不算是随随便便托付终身。
她有下定决心,成婚后要跟他好好过日子的。
算了,管他徐正卿怎么样呢,她以后还是不想了吧。
她静静思考着,心绪渐渐平稳。
垂眸看着枕在他膝上的男人,尤旋盯着他紧蹙的眉头凝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的食指过去,慢慢凑近他的眉心。
他有权有势,表面光鲜,但其实每天很忙很累吧,眉头皱成这个样子。
她想替他抚平,又怕吵醒他,指腹在距离他一段距离时停了下来。
犹豫了一下,她正要收回自己的手指,却被他突然抬手攥住了。
尤旋一怔,顿觉羞赧,慌乱间想抽回来,却被他攥的更紧了些。
他抬眸,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
尤旋顿时头皮发麻,很后悔自己刚刚的举动,支支吾吾看着他:“我,我,我刚才……”
穆庭蔚松开她的手,没提这件事,只是问她:“到哪儿了?”
他语气里带着点倦意与沙哑。
尤旋掀开帘子看了眼,回答:“到竹苑了。”
穆庭蔚坐直了身子,不多时马车在竹苑门口稳稳停了下来。
他看向尤旋:“你回去吧。”
见他没有要去竹苑的意思,尤旋点了点头,正要起身,结果发现腿麻了。
她有些囧,坐在那儿没动,只悄悄用拳头捶了几下。
穆庭蔚看见了,将她捞起,从马车上抱下来,大步进竹苑。
看见夫人是被抱着回来的,茗儿吓了一跳,赶紧跟上去,见镇国公将尤旋放在软榻上,她着急忙慌上前:“夫人怎么了,是不是被太后……”
她咬了咬唇,不敢置喙太后。
尤旋看见她担忧的样子,笑着摇头:“没事,我就是不小心腿麻了,没有受伤。”
“好端端的怎么就……”茗儿还想说什么,被尤旋打断,“肚子好饿,有吃的没有?”
鞠嬷嬷上前回话:“已经备好午膳了。”
之后看向穆庭蔚,“也晌午了,公爷留下来用膳吧。”
穆庭蔚看一眼尤旋,没拒绝,鞠嬷嬷笑着出去张罗传膳了。
穆庭蔚在她身边坐着,帮她捏腿,低声道:“腿麻了怎么不吭声?”
他力道不轻不重,尤旋渐渐缓和下来,她接过茗儿奉上的茶水给他:“刚麻了一小会儿,不严重。公爷喝口茶吧,你奔波这么久一定渴了。”
穆庭蔚接过来,仰头将里面的水喝了个干净。
果真是渴了。
“要再来一盏吗?”她问。
穆庭蔚把茶盏放下:“不必了。”
元宵在国公府,两人第一次单独用膳,尤旋默默吃着东西不说话,他也安安静静,吃的很快却又很斯文,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等穆庭蔚放下筷子,鞠嬷嬷道:“公爷风尘仆仆的,奴婢准备了热水,可要沐浴?”
尤旋刚入口一块排骨,差点噎到。
穆庭蔚肯定要回国公府的,在这儿沐浴做什么,待会儿骑马回去被太阳晒晒,又一身的汗。
她正想着,鞠嬷嬷又道:“外面日头正毒,公爷不妨在竹苑歇个晌,等傍晚再回。”
“咳咳咳……”尤旋被呛着了,红着脸咳了好几声,等抬头看穆庭蔚时,眼泪汪汪的。
“那个,”她缓和了一会儿,支支吾吾的,“前段日子我母亲让人送了嫁妆过来,我让人摆在偏房了,里面有点挤……”
被穆庭蔚看着,她很想说你回国公府午憩吧。
但人家刚救了自己,她这样会不会有点恩将仇报?而且外面的太阳……的确有点毒辣,穆庭蔚也说他两天一夜没睡了。
她拧着眉,有点纠结。
穆庭蔚望了她一会儿,看出她为难,他正要出言拒绝鞠嬷嬷的提议。
谁知尤旋又开口了:“外面天气确实正热,公爷还是别乱跑了。只是偏房太乱,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出来,要不然,公爷还是睡主屋里吧。”
这本来就是人家的竹苑,她把人家的主屋占了,偏房又被她当成库房堆了那么多嫁妆,尤旋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不对。
只是话一出口,穆庭蔚神情古怪地看着她。
鞠嬷嬷和茗儿表情也有点诧异。
尤旋反应过来时,双颊一红,赶紧解释:“我,我今天不困!”
她不是邀穆庭蔚跟自己一起午憩的意思!!
穆庭蔚眼底含笑,转而抬头看鞠嬷嬷:“备水吧。”
他起身去内室的时候,尤旋放下筷子,一脸懊恼。
她刚刚怎么回事,居然忘了自己中午也是要睡觉的,说出那种令人误会的话来,好囧。
唉,早知道不霸占他的偏房了。
竹苑只是个小两进的院子,屋子不多,搁在平时是够用的。只是尤旋住进来后,穆庭蔚多拨了下人伺候,这屋子不够住,库房里也住了人。
所以母亲送嫁妆过来时,她琢磨着就让人把那些嫁妆扔进偏房了,想着都快成婚了,他又许久没来,估计大婚前都不会在偏房睡觉。
谁知道就偏偏这么巧!
她揉了揉脑仁儿,不觉打了个哈欠。
茗儿悄声问她:“夫人中午怎么睡?”
天气日渐热了,尤旋中午如果不睡会儿,她浑身难受。这个茗儿是知道的。
“不如奴婢去把偏房收拾一下?”茗儿问。
偏房虽然堆了不少东西,但床铺一铺还是能睡的。
尤旋很想说好,但是她忍住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今天不困。”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她既然说了不困,总不能片刻功夫就自打耳光吧。
她忍着又想打哈欠的冲动,站起身来去旁边的软榻上坐着,倚在迎枕上随意拿书翻看。
过了一会儿,鞠嬷嬷捧着衣裳走进来,有点儿着急:“夫人,公爷换洗的衣服方才忘记准备了。”
一般穆庭蔚住的地方都备有衣物,所以这种事穆庭蔚是从来不假他人之手的。但是自从尤旋住进主屋,这屋里关于穆庭蔚的东西都挪去了偏房。
尤旋让穆庭蔚在主屋歇晌有点突然,以至于鞠嬷嬷还真把衣服的事给忘了。
尤旋拧了拧眉,这会儿估计穆庭蔚都开始沐浴了,谁去送?
“萧飒呢?”她问。
“萧护卫没在。”刚刚鞠嬷嬷已经在院子里找了,没看见人。
竹苑不是没旁的男丁,但都是做杂活的下人,哪有资格近公爷的身呢?
尤旋抿了抿唇,纠结着问鞠嬷嬷:“嬷嬷,我觉得公爷那身衣服还能穿,也不用非得换吧……”
她说的格外心虚。
穆庭蔚在骏齐河风尘仆仆回来,官袍上有泥泞,而且他一路从宫里把她抱出来,又顶着太阳,出了不少汗。
她当大家是瞎的吗?
鞠嬷嬷嘴角抽了抽,讪笑着看尤旋,也不知道怎么回话好了。
尤旋也很为难,她和穆庭蔚都还没拜堂呢。
虽说元宵都生了,可那天晚上她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看过的。现在让她闯进去,她多尴尬。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鞠嬷嬷捧着那衣服站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
尤旋一咬牙,还是接了过来:“算了,我去吧。”
主屋的浴室与内室相通,尤旋提着一颗心去内室,瞥了眼浴室的门,她攥紧手里的衣服,深呼一口气走过去,轻轻叩了叩门。
等了一会儿,里面没动静,她推门进去。
里面烟雾缭绕,温热的水汽蒸腾在四周,使得室内景象看不真切。
尤旋站在门口,透过四扇翠竹锦绣图案的屏风,隐约瞧见了后面浴桶里男子的身影。
他两条健硕的臂膀搭在浴桶的边缘,后背随意地靠着,脖颈略微后仰,一动不动的。
尤旋吓了一跳,不会困得在浴室睡着了吧?这烟雾缭绕的,还不闷坏了?
“公爷?”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边没有应答。
“公爷?”尤旋又提高了些音量。
屏风后面的男人依旧没动静。
尤旋顿时有些慌了,他这种行兵打仗的人最为敏感警惕,怎么会不吱声呢?
他在骏齐河究竟累成什么样?
她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提步绕过屏风走近几分,见他果真是闭着眼睛的。
“公爷……”她又唤了声,伸手去碰他的肩膀,想晃一晃他。
然而她指腹还未碰到他的身体,他突然醒了,倏然抬眸,神色冷冽。等看见是尤旋,他楞了一下,眸中戾气渐消。
尤旋双颊一红,转过身去:“我,我来给公爷送衣服,没想到你,睡了。”
他瞥一眼她的背影,语气慵懒疲倦:“你过来,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发烧?
尤旋一怔,硬着头皮转过身,颤巍巍伸了手去探他额间的温度。
滚烫的触感让她倏然收回手:“好,好烫!”
“公爷怎么发烧了?”这不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穆庭蔚嗓音低哑:“太累了,精神有些恍惚,被山坡上滚落的石头砸了一下。原本觉得没什么,这会儿有些疼。”
尤旋低头看他一眼,发现他右肩往下的位置发青,甚至有血往外冒,浴桶里的水已经变了颜色。
山坡上下来的石头,那砸一下得多严重啊。
尤旋倒抽一口凉气:“你都受伤了还一路抱我从宫里出来?”
他当时掩饰的真好,她一点都没看出来,如今不免有些自责。
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如此严重的伤口,看着都疼。
见她小脸儿惨白,穆庭蔚有些后悔了。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伤势,只是想看她心疼的样子,没想到居然吓着她了。
“我没有很疼,刚刚骗你的。”他笑了。
尤旋才不信他的鬼话,瞥眼看见地上的衣袍,后背的地方湿了一片。因为他的官服颜色深,她还以为是汗呢,原来是血……
先前在马车上,她脑子一门心思想别的,居然没有仔细辨别。
穆庭蔚跟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免笑了:“那的确是汗,若全是血,我还能有命坐在这儿?”
尤旋也没说什么,把衣服递过去:“你,你把衣服穿上吧,我去让人给你请大夫。”
等他接过衣服,她撒腿跑了出去。
——
鞠嬷嬷听说公爷受伤,也吓得不轻,匆忙让人去请苏先生。
苏云阳来的时候,穆庭蔚露着上半身在主屋的床边坐着。
看见他肩上的伤,苏云阳松了口气:“刚刚底下人说你受伤了,很着急的样子,我还以为是公爷奄奄一息要死了呢。”
苏云阳这几年一直留在帝京,与穆庭蔚的关系日渐好了。他性子洒脱,也不拘着他公爷身份,想什么就说什么。
穆庭蔚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了,战场上的伤哪次不比这伤口严重?苏云阳是提着一颗心跑过来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被耍了。
听苏云阳调侃的语气,穆庭蔚也笑了:“确实不严重,只是吓着我夫人了。”
穆庭蔚也后悔,早知道就不逗她了。
苏云阳帮他上药,包扎伤口,想到方才来时见到的那位未来国公夫人,他道:“还真是缘分,我当初精心研制的蛊虫进了她体内,不仅帮你解了毒,人家还给你生了个好儿子。如今公爷得了儿子,又得了夫人,好事将近,我也算你们的红娘了。”
“是得谢谢你。”穆庭蔚眉色舒展,唇角噙了抹笑。
若非尤旋身上有苏云阳的蛊虫,估计那晚之后,她早就一命呜呼了,更莫谈生什么孩子。
现在仔细想想,还挺后怕的。
幸好天公作美。
“公爷如今爱笑了,也是难得。”苏云阳看他一眼,语气不羁,“感谢就不必了,只要以后这样的伤公爷别让人麻烦我,我就很感动了。下次去请别的郎中,或者你找宫里的御医给你看也成呀,他们都能治。”
他只对疑难杂症感兴趣,这种的寻常郎中都能治,他觉得麻烦,也彰显不出他神医的能耐。
何况外面很热的,他着急忙慌赶过来一趟容易吗?
帮穆庭蔚包扎完伤口,苏云阳站起来:“我走了,我写个药方,公爷自己让人煎药。另外,这伤势其实也不轻,最近别沾水。”
嘱咐完这些,正要开门出去,尤旋在内室的门口站着,很担忧的样子。
看见苏云阳,她瞥一眼里面床边上坐着的穆庭蔚,问:“苏先生,公爷的伤势严重吗?”
穆庭蔚听见尤旋的声音,抬眸看过来。
苏云阳琢磨了一下,皱着眉头,好半天才一本正经地点头:“很严重。要命不至于,但是最近公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得有人照顾着。否则伤口复发是会出人命的。”
“对了,公爷伤在右肩,最好筷子也别动,牵动伤口容易流血,如果有人喂就最好了。”
他说完这些,去书案前提笔刷刷写了几笔,都是愈合伤口的药。
笔尖停顿了片刻,他又写了几样滋补的药,然后把笔放下,神色如常:“药方我放这儿了,待会儿让人去我那儿取药,告辞。”
第47章 第 47 章
直到苏云阳离开, 尤旋脑袋还是懵的。
原来穆庭蔚的伤势这么严重?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苏云阳的话, 他伤势严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那他这么严重的伤还抱着她在宫里走了一路, 伤口得裂开成什么样?
他刚刚都发烧了, 会不会也是因为她太重的缘故?
尤旋有点过意不去。
她知道穆庭蔚那么高调地抱她出宫,是想让人看到他对她的在意,这样以后就没人敢对她下手了。
可他都受伤了, 这种事又不急于一时,他怎么不顾惜自己身子呢?
尤旋怀着惴惴不安的心走进内室,穆庭蔚已经穿好了衣服在床沿坐着, 从她进来后就一直抬眸看她。
感受到他的目光, 她垂下眼眸不看他,只轻声道:“公爷休息吧。”说着亲自过去要扶他躺下。
穆庭蔚刚刚听见了苏云阳的话, 知道有点儿吓着她了, 他正想跟她说是苏云阳骗她的, 不料她这般主动地照顾自己。
他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把嘴闭上了。
等服侍他躺下,尤旋一言不发走出去, 并关上了内室的房门。
这间卧房穆庭蔚以前时常会来小住, 并不陌生。然而如今床上沾染了尤旋的气息, 似有一股梨花的清甜, 倒是驱散了他不少困倦。
他突然发现, 选择睡这里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
眼下闻着那股甜香, 他根本就睡不着了。
等外面厨房煎好了药,尤旋亲自端着走进来,看他闭着眼睛似乎睡了,她试探着轻唤一声。
穆庭蔚抬眸,就看见她端着药在床边站着。
蓦然被他一盯,尤旋心跳不觉快了几分,面上倒是平静:“公爷把药喝了再睡吧。”
她说着,把碗放在旁边的圆凳上,然后过来扶他起身,并给他在后面垫了两个枕囊。
穆庭蔚还没伸手接碗,她已经端着那药用汤匙舀一勺往他嘴边送。
“……”这是真把他当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来照顾了。
穆庭蔚长这么大也没被人这么照顾过,有点不适应,愣愣看着她。
尤旋见他不张嘴,以为他怕苦,便道:“良药苦口呢,喝完了药吃颗蜜饯儿就不苦了。”
她语气柔柔的,穆庭蔚感觉她像是在哄元宵。
不过他还是把嘴张开了,任由她把那苦涩的药汁送进他口中。
不知道是不是苏云阳故意的,这药格外苦些,一入口穆庭蔚忍不住眉头动了动,口腔里的苦味儿还没缓和,她又送了一勺过来。
看着那小小的汤匙,穆庭蔚觉得有点遭罪,他很想直接拿过来一口喝个干净。不过看她难得照顾自己,他又有点享受这个过程,只能认命地张嘴,一小口一小口去品那汤药的滋味儿。
还真是,痛并快乐着!
后来舌尖渐渐麻木,他也不觉得苦了,反而回味间似有甘甜。
她一直喂得很认真,也不说话,偶尔拿帕子帮他擦一擦嘴角,完全把他当成婴儿在照顾。
穆庭蔚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怪不习惯的。
尤旋也不是不说话,她只是不知道对着穆庭蔚说什么才好,尤其知道他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打量,她就浑身不自在,半点话题也找不出。
好容易一碗药喝完了,尤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起身的时候,她突然“呀”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穆庭蔚右肩受伤,左手又没问题,完全可以左手端着药碗给喝掉的,她干嘛要一口一口喂?
估计是太紧张,她脑子不好使了吧。
不过这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他嘴里不苦吗,居然不吱声。想到这个,尤旋又觉得乐了。
“公爷吃蜜饯儿吗?去去苦味儿。”她忍着笑意抬头看他,一双杏眸里晕染着朦胧的水雾,带着几许勾人。
穆庭蔚看她的反应就知道她回味过来了,他挑眉:“舌头麻了,不苦。”
尤旋终于没忍住笑,低头肩膀耸动了几下,她转身欲走,穆庭蔚突然问:“这是什么?”
她回头,看见穆庭蔚抱了个落了锁的木匣子。
那木匣子一直在床头的里侧放着,里面是她这几年画得父皇母后还有皇兄的画像。
看见他拿着那木匣子,尤旋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由分说就从他手里夺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公爷怎么动我东西?”
她心跳的飞快,很怕他突然让她开锁。
穆庭蔚原本只是好奇,没料到她会如此在意,一时觉得自己可能有些侵犯她了,顿了顿:“我只是随口问问,见这匣子落了锁在床上摆着,有些好奇。”
尤旋也渐渐发觉自己反应过激了,她双唇翕动,片刻后才含糊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随手放的。”
“公爷睡吧。”她慌乱说着,也没心情在此久留,抱着那匣子出了内室。
穆庭蔚盯着房门关上的方向,若有所思。
许是那药有助眠的作用,他后来困意袭来,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屋子里已经黯淡下来,没有掌灯,隐约可见屋里设施的轮廓。
他居然睡了一个下午,这会儿天已经黑了。
外面传来元宵的笑闹声,他已经被穆老夫人派人送回来了。
穆庭蔚打开内室的门出去时,尤旋刚好牵着元宵的手进屋。
元宵看见穆庭蔚高兴的不得了,直接扑了过来:“爹爹,我好多天没看见你了。”
穆庭蔚最近比较忙,许久不来竹苑,元宵去镇国公府也是陪着穆老夫人,他们父子俩确实许久没见了。
穆庭蔚笑着将他抱起来:“是呀,好像长高了,元宵想爹爹没有?”
“嗯,想。”他搂住穆庭蔚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尤旋还惦记着苏云阳的话,这会儿忙道:“公爷放他下来吧,你还有伤呢。”
穆庭蔚看她一脸担心的样子,笑:“我有分寸。”
“还发烧吗?”尤旋问。
穆庭蔚在她跟前弯腰,低下头:“你帮我试试温度。”
“……”不情不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她道,“不烧了。”
谁知元宵多话:“娘亲看元宵有没有发烧,是跟元宵额头对额头的,娘亲说用手试出来的不准。”
尤旋瞪他一眼。
元宵却没看见,很热心地用他肉嘟嘟的小手捧着穆庭蔚的脸,在他额头上蹭了蹭,教他:“要这样子才知道有没有发烧。”
穆庭蔚眉眼温润,唇角翘起:“那元宵试出来了没有?”
元宵摇头:“我太小了,还不会。娘亲会,你让娘亲给你顶额头看看。”
尤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就你话多。”
元宵捂住屁股:“疼!”
“……”尤旋都没用力,她真是懒得搭理这小子了,真能装。
知道穆庭蔚在看她,她忽略掉耳根的灼热,平静地转身去旁边的榻几前坐下,低头剥橘子。
“爹爹,你为什么发烧了?是不是没有好好穿衣服,所以着凉了?”
穆庭蔚有些想笑,外面可是大夏天呢。
爹爹不说话,元宵就当他默认了,然后一本正经教育:“爹爹要听话,好好穿衣服。不听话娘亲会打屁股的。”他说着小手握住了自己的屁股。
然后趴在穆庭蔚耳边,悄声说:“不过娘亲打屁股每次都不疼的,但是她如果打了,你要喊疼,这样娘亲以为把你打疼了,她就会下手再轻一点。”
穆庭蔚听得直扬眉,捏捏他脸:“还挺有经验?谁教你的?”
元宵得意地仰着下巴:“我自己教的,我可聪明了!”
穆庭蔚笑着抱儿子去榻几的另一边坐下,问他:“今天在国公府玩儿了什么?”
说起这个元宵就兴奋了:“爹爹,国公府这两天好热闹,很多很多红花,还有剪纸,到处都是红色的。祖母说是为你和娘亲成婚准备的。”
尤旋神色一顿,在旁边坐着,继续吃橘子,没有接腔。
元宵却朝她看了过来:“娘亲,你什么时候做新娘子去国公府?国公府可好看了!比这里大很多很多,有山有水,还有小桥小亭子,水里还有鱼呢……”
想到以后要跟娘亲住那里,他很雀跃。
尤旋对此嗤之以鼻,她有生之年,一定要带她儿子去大越的皇宫走一遭,让他开开眼。
大越临海,那可是珍珠堆起来的宫殿。
她正兀自想着,元宵又问:“娘亲你怎么不说话,你什么时候做新娘子?我想跟你一起住国公府。”
“快了。”尤旋含糊应着,剥了橘子喂进元宵嘴里:“来,吃橘子。”
元宵吃完嘴里的橘子,又说:“我还看了爹爹娘亲的新房,里面的床好大好大哦,我们三个人睡很宽敞的。”
元宵想到以后可以跟爹爹娘亲一起睡,他很高兴。
穆庭蔚唇角却抽了:“谁跟你说你睡那里的?”
元宵答得理所当然:“穆奇说那是婚房,是爹爹娘亲以后住的地方。娘亲睡那里,我当然也睡那里呀!”
“你不睡那里。”他淡淡说。
元宵哼哼鼻子:“我娘亲睡那里我就睡那里,我跟娘亲睡!”
穆庭蔚:“……”他突然想到,元宵自从出了寄州,到现在一直都跟尤旋睡一起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在寄州的时候不是有自己的房间,爹爹在国公府给你一个更大的院子,你自己住。”他说。
“不行,我怕生,我要跟娘亲住。”
“男子汉还会怕生?你不是一直说自己长大了,是男子汉吗?那就得自己睡。”
说到一个人睡觉,元宵很认怂:“我不是男子汉,我是小孩子,我才四岁。”
“……”
穆庭蔚看一眼旁边的尤旋,她低头在剥橘子默默吃着,面上含着笑,也不说话。
元宵也看了过去,盯着那橘子:“娘亲,我还想吃。”
尤旋抬头,剥了一瓣橘子喂他嘴里:“最后一口,不许吃了,待会儿该用晚膳了。”
“娘亲你都吃三大个了,我才吃两小口。”元宵不满地看着榻几上放着的一堆橘子皮。
尤旋:“……”她就是觉得他们父子俩的话题有点尴尬,所以才一个人默默吃橘子的。
元宵不说尤旋都没发现,自己还真吃了三个。
她哭笑不得看着手里最后的两瓣橘子:“那这两瓣给你好不好,娘亲也不吃了。”
说着掰开一瓣塞进他嘴里。
元宵指着剩下的最后一瓣:“爹爹一口都没吃。”
见尤旋不说话,元宵继续说:“最后的娘亲喂爹爹吃,然后我们都不吃了,一会儿吃饭。”
感受到穆庭蔚投来的灼热目光,尤旋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缓缓把最后一瓣橘子送进了他的唇边。
他张嘴咬住橘子,火热的舌尖在她手指上掠过,舔了一下,似乎是故意的。
尤旋心跳一滞,倏然收回手,抬眸瞪他时看见他面容含笑,对着元宵道:“这橘子很甜。”
元宵也点头:“嗯,很甜!”
“……”
尤旋拿帕子将手指上的口水擦掉,佯装淡定地起身出去了。
元宵仰脸看穆庭蔚:“爹爹,娘亲脸好红,是不是太热了?”
穆庭蔚舌尖扫过唇角,笑了笑:“嗯,太热了。 ”
——
晚膳的时候,穆庭蔚用筷子用得挺熟练的,眉头都不皱一下,还不断给元宵夹菜。
尤旋看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苏先生说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是骗我的吧?”
穆庭蔚用筷子的动作一滞。
“苏先生骗我就算了,你干嘛不解释?还,还让我喂你喝药。”
“……没骗你,真的很严重。”
尤旋嗤笑一声,低头吃饭,不理他。
晚饭后鞠嬷嬷端了汤药,穆庭蔚在尤旋的注视下,自己仰头将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穆庭蔚带着元宵在屋里玩儿的时候,尤旋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乘凉。
元宵突然跑过来,从后面抱住她,软糯糯地喊:“娘亲!”
尤旋面上含笑:“怎么了?”
“爹爹说他把你惹生气了,让我替他哄一哄。”
元宵顿了顿,又说:“但是我才不替他哄,他欺负娘亲我就不跟他说话!娘亲,他惹你生气,咱们俩都不理他。”
后面的穆庭蔚嘴角一抽。这小子刚刚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变卦了……
他过去把小家伙提溜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左肩上,拍拍他屁股:“你怎么出尔反尔,方才爹爹白给你当马骑了。”
尤旋闻声看了他们父子一眼,想到方才穆庭蔚堂堂镇国公在屋子里给元宵当马骑,脑海中画面闪过,她不由笑了。
“公爷身上有伤呢,放他下来吧。”尤旋道。
虽然知道苏先生夸大其词,他也故意顺着苏先生的话哄骗她。但那伤口尤旋也是见过的,的确不轻,血肉之躯哪儿禁得住折腾。
穆庭蔚将元宵放下来,在尤旋旁边坐下:“不生气了?”
尤旋好笑:“没有生气。”不过被骗了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穆庭蔚看她一眼:“你应该让鞠嬷嬷试着带元宵,他不能一直跟着你,不合规矩。”
尤旋知道他指的是晚上元宵跟着她睡的事,一时双颊染了抹霞色。
她抿了抿唇,声音很轻:“慢慢来吧,他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容易怕生,茗儿都不肯要,何况鞠嬷嬷呢?”
元宵在穆庭蔚怀里挣扎:“我才不要别人带,我要娘亲带!”
穆庭蔚:“……”
——
穆庭蔚离开之后,尤旋陪着元宵在外室玩闹,茗儿带着丫鬟在内室铺床。
过了一会儿,茗儿走出来:“夫人,这个匕首是公爷的吧,奴婢在妆奁上瞧见的,估计是落下了。”
尤旋接过茗儿递过来的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剑鞘有些生锈,手柄处刻着“穆”字。
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穆庭蔚贴身带着,想来意义非凡,估计他今日睡觉时随手放在了妆奁上。
元宵瞧见想玩儿,尤旋不给他:“匕首不能乱玩。”之后对茗儿道,“先放回去吧,改日给他。”
茗儿应诺,又重新接过。
娘亲不让玩,元宵也没坚持,揉着困倦的眼睛打哈欠。
尤旋琢磨着穆庭蔚的话,试探着问了一句:“元宵今晚上跟茗姨睡好不好?”
“不好!”他立马清醒了,紧紧抱住她,“我跟你睡。”
尤旋见了也没勉强,喊人进来给他洗漱。
尤旋白日里没午憩,也早觉得困乏,躺床上没多久跟元宵一起睡熟了去。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场梦。
她梦到木匣子里的画像被穆庭蔚看见,他知道她是清平了。
他还记着当初她逼迫他当面首的仇,很是生气,要休妻,甚至不许她跟元宵再见面。
尤旋打了个激灵,惊醒了。
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睡得正香的元宵,她叹了口气。
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因为这场梦,尤旋早上用膳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
早膳后茗儿带着元宵去院子里玩,尤旋一个人躲在内室里,悄悄打开了那木匣子。
这几年她时不时画上几张,不知不觉的就攒了许多。之前一直以为大霖只是她看过的书里的国家,她不会有机会再见父母,所以画这些留个念想,缅怀一下。
如今她有机会回去了,这些画像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否则让穆庭蔚看见,如果他真的生气不带她去大越,那真是件□□烦。
所以一定要在穆庭蔚发现它们之前,消灭一切有可能让他发现自己身份的罪证。
她点了只蜡烛,强忍着心痛,将那些画像凑到火苗上。
白色的宣纸遇到火苗立刻燃烧起来,尤旋就那么蹲在那儿看着,好歹是画了好多年的画像,其实心里还怪不舍的。
穆庭蔚来竹苑后在院子里跟元宵说了几句话,进来的时候瞧见内室有火光,他神色一紧,着急忙慌破门而入。
然而等内室房门推开的一刹那,尤旋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尤旋此时在地上蹲着,脚边烧着什么,黄色的火苗往上窜。
而她旁边,是一个他昨天才刚看到过的木匣子。
昨天那木匣子是锁着的,不过今天打开了,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地上一些看着像画像的东西在燃烧,应该就是木匣子里的。
见她人没事,穆庭蔚整个人松了口气。
尤旋也被他吓得不轻,大早上的,她偷偷毁灭证据都能让他撞见,这是什么运气?
而且他昨天不是刚走,今天早上怎么又来了?
看见旁边一张皇兄的画像没烧干净,她赶紧捡起来往火堆里扔。结果因为太慌,她烫到了手,“嘶”叫一声匆忙缩回来,疼得眼泪差点儿出来。
第48章 第 48 章
穆庭蔚拧眉走过来,捉住了她被烧得泛红的手指, 又看她惊慌失措, 一脸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他瞥了眼那匣子, 目光在火堆中扫过,顿了一会儿, 他收回视线, 看着她的手:“疼不疼?”
他对着她受伤的地方轻轻吹了几下。
见她不说话,穆庭蔚揶揄道:“干嘛呢, 要嫁人了以后不住这儿也不用把屋子给烧了, 过河拆桥啊?”
尤旋红着脸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琢磨着他如果问自己烧得是什么,她该怎么回话。
然而穆庭蔚并没有问, 只是吩咐人将屋里清扫干净,然后拉她起来去上药。
尤旋烫的不严重,不过耐不住他坚持, 最后还是擦了药膏。
“公爷怎么大早上过来了?”尤旋渐渐稳定了心绪, 问他。
穆庭蔚道:“我贴身带着的匕首不见了, 想着是不是落在你这儿了, 过来问问。”
说到匕首尤旋想起来了, 昨晚上茗儿是提到过这事。
她亲自去内室把匕首拿出来:“是不是这个?”
穆庭蔚接过来“嗯”了声, 看着那匕首没说话。
尤旋喝了口水:“我瞧这匕首有些年头了, 公爷贴身戴在身上, 是有什么意义吗?”
穆庭蔚默了一会儿:“我十岁时父亲送我的生辰礼。这匕首跟了我近二十年, 危急时刻也救过我的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个念想而已。”
他说着,又把那匕首翻来覆去看看:“我打算将来找人重新打磨,换个鞘,等元宵长大了给他的。”
尤旋默默喝着茶水,心不在焉的。
穆庭蔚看她一眼,站起身来:“后日便是大婚了,你我不便见面,我先回了。”
他到底没有问她半句方才烧得东西,尤旋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不大安稳。
方才皇兄的那张没烧干净的画像,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出了竹苑,穆庭蔚也在琢磨着什么。
方才他看到的画像,没太仔细,但知道是个男子,而且那五官明显不是秦延生。
他总觉得画中人自己在哪儿见过,有点说不出的熟悉,但因为他没看仔细,画像又不完整,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个人跟尤旋是什么关系,她为何偷偷摸摸将其烧毁,又为何在他发现时露出那样被惊吓到的做贼心虚的神情?
还有昨日他碰到那木匣子时,她过激的反应……
穆庭蔚脸色有些难看。
莫非,尤旋心里还有过别人?
“萧飒,你去查查夫人在寄州这五年……”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不必了。”
他从来没让人调查过她,也不愿意利用权势去做这种事情。她说她这五年学了琴棋书画,他觉得不可思议,却还是信了。
她说有个大越人教她学用毒,跟她讲大越的繁华美好,他也信了。
她说过去的尤旋在秦府已经死了,如今的她是新生,她早已放下对秦延生的感情,他也不对她有丝毫怀疑。
只有画中男子的事,她没提过。甚至刚刚她很害怕他会开口问。
穆庭蔚拧着眉心。
越不说的事情,越有猫腻!
他忍不住去想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居然让她这么宝贝,还害怕他知道的样子。
莫非是教她用毒的那个大越人?
他心里泛起一波汹涌,不知怎的浑身都不对劲,心里闷闷的,似有火气,最后又被他强行压制下来。
过了良久,他长舒一口气,面色渐渐平静下来。
罢了,她不是已经烧了吗,就代表那些都是过去。
他既然不介意她曾经嫁过秦延生,那么如果真有其他人,他也没必要去计较。
她为他生下元宵是事实,如今要嫁他为妻,也是事实。
其他的,都不重要。
即便那男人真的在她心上留下过什么,他也有信心,会将那些过往从她心上剔除干净,不留余地!
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竹苑的方向,扬长而去。
——
秦府
这几日秦老夫人朱氏在宁安堂里闹得不可开交。
“我还当镇国公要娶得人是谁呢,那般金贵,原来是我们秦家不要的媳妇!”
“我说我那老姐姐怎么让我禁足一个月,合着她也认了那个儿媳了,怕我过去搅和他们穆家的好事?这几日我去国公府,每回都吃闭门羹,原来是这么回事,简直气死我了!”
“尤旋那个贱人,她自己生不出来儿子,又不讨夫君喜欢,被休弃了,如今却巴着镇国公的门庭,以后她成了镇国公夫人了,那让我们秦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朱氏说的口干舌燥,自己儿子半句不搭腔,她有些不悦:“你是怎么想的,这件事你知道你还什么都不说?我被禁了足,半点风声听不到,如果不是从依告诉我,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秦延生目光淡淡,觑了眼一旁站着的柳从依。
柳从依颔首:“我,也是听府里下人们碎嘴,然后不小心听到的……”
那些人背地里说的可难听了,这秦府上曾经的夫人如今要嫁镇国公,还生了个世子。人家日后必然要封一品诰命,地位尊贵,以后秦老夫人见着都得矮半截,弯腰行礼。
还说起秦老夫人从前对尤旋的苛待,说尤旋以后肯定会找秦老夫人晦气。
甚至有人说秦大人对前妻未能忘情,所以至今未曾再娶。如今人家攀了富贵,也不知秦大人心里悔不悔。
秦延生虽然下令不准将风声走漏至宁安堂,然府上人多口杂,总有不怕死的。他也知道,这种事瞒不住。
如今看着气急败坏的朱氏,他有些头疼:“母亲别再骂了,镇国公娶妻乃天子赐婚,已成定局,不可更改。你骂了也没用。”
见儿子语气平淡,朱氏就更来气了:“尤氏嫁去国公府,你半点情绪没有?那镇国公是什么人,她若是使什么狐媚手段,吹吹枕边风,报复咱们,咱们秦家指不定得成什么样儿。”
“母亲当初若没苛待她,如今为何怕她报复?”
朱氏一噎,好半晌才说:“我哪里苛待她了,我只是给她立规矩!她一个商户女,不好好学规矩怎么上得了台面?她若是从依这样的温婉性子,我能不待她好?”
朱氏想到以前的尤旋就气不打一出来。
商户女就罢了,还娇生惯养的,脾气大,处处跟她顶嘴,几时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了?
“你也别说我,你那时有多待见她?还不是连房门都没踏进去过。”
秦延生眸色黯淡几分,似有悔意,顿了半晌后什么也没说,转身欲走。
到了门口,他又道:“母亲这几日身体不适,镇国公大婚,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为何不让我去?穆老夫人躲着我不肯见面,娶尤氏让我脸上无光,我总得找她讨个说法!我倒要看看,那个尤氏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攀上镇国公这个高枝的。我们朱家当初也是养过穆老夫人几年的,她念着当年的恩也不能这么对我,打我耳光!”
秦延生回头,脸色铁青,声音里带了薄怒:“母亲还嫌不够丢人?”
秦延生一般不发火,但愤怒起来,朱氏还是怕这个儿子的。
她身形一顿,立马讪讪地不再说话了。
秦延生出来后,对着身边的李浑问话:“府上人怎么知道镇国公娶得人是她?”
她住在竹苑,至今没露过面儿,除了他身边的人以外,旁人都不知道的。
李浑回话:“许是前几日晚上大人说了醉话,让咱们院儿里的人听了去,这才有嘴巴快的传扬出去。”
秦延生面色一滞。
他顿了顿:“你去查一查,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事,知道的全部秘密发卖,以前伺候过尤氏的,也统统送出京去。若有嘴巴快的,直接割了舌头。”
尤旋嫁给他时不怎么出门,贵妇圈儿里的人不认得她,她也没什么姊妹好友。对现在的她来说,这是件好事,只要把事情压下去,寄州离帝京路途遥远,不是有心打探,没人会知道她曾嫁入秦家的那段过往。
她终究是妇人家,这事如果闹得人尽皆知,必然要损她声誉。
镇国公再护着她也顶不住人言可畏。
“全部?大人的意思是说……”李浑不知道全部的范围是多大。
秦延生看他一眼:“除了你我,老夫人。”他停顿了一下,“还有柳从依,其他知情人一个不能留。”
李浑应诺。
秦家仆人换了一大批的事,传入穆庭蔚耳中时,他正在书房看公文。
听完暗卫的禀报,他挥手令其退下。
萧飒道:“秦御史知道为夫人声誉考虑,公爷也可放心了。”
穆庭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公爷歇下吧,明日您要去迎亲的。”
夜半子时,国公府里的下人们还在为明天的婚事忙碌着,没有停歇。
穆庭蔚走出去,看着外面的张灯结彩,突然想到什么,问萧飒:“最近初伏,天气很热,你让穆奇嘱咐人给她的轿子里备些冰块儿,以免中了暑气。”
萧飒应诺离开,穆庭蔚双手负立于书房门前,看着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以及忙碌的下人,他没来由生出几分紧张。
他以前从不想娶妻生子之事,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国事上。如今转眼好事将近,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娇俏的容颜,他居然觉得心情还不错,甚至有些期待。
不知道她可曾试了嫁衣,今晚又是否睡得安稳。
他只知道,自己今晚要失眠了。
————
六月初九,镇国公大婚,十里红妆惹人艳羡。
街上围了许多看热闹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
“镇国公娶妻就是不一般,瞧瞧这阵仗,赶得上当年太后嫁给先帝时候的情景了。”
早就有传言说独孤家的女儿有凤命,后来独孤家独女嫁入宫中为后,何等风姿,年长些的人至今还记得当年的盛况。
后来听说帝后恩爱和谐,先帝为独孤皇后冷落后宫,夜夜专宠。
可惜呀,先帝早崩,如今就剩独孤太后孤儿寡母的在这宫里头。小皇帝又是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听说一直不大好,也不知能活几年。
若是小皇帝再有个什么好歹,那独孤太后也太命苦了些。
众人的思绪从独孤太后的身上拉回来,盯着那送亲的队伍好生羡慕。
如今的镇国公是帝师,天下大事都归他管,镇国公夫人何等身份,说的不客气点,镇国公只要有实权,镇国公夫人就比太后尊贵,这是全天下女人都巴巴盼着的,梦寐以求的尊荣!
“听说咱们这位镇国公夫人出身商户,嫁妆丰厚也不奇怪。”
“这可不单单是娘家带来的嫁妆,镇国公给添了许多,要不然哪有那么大阵仗?”
“唉,这镇国公夫人一个商户女,嫁入高门,真是顶好的命了。”
“我表哥是国公府里当差的,说其实镇国公和夫人五年前就拜过天地,只是夫人的娘家母亲身子不好,所以才在老家住着,未曾宣告天下。如今夫人的母亲身子痊愈,镇国公就把夫人给接了回来,补办这场隆重的婚礼。你猜镇国公去寄州是做什么的,单纯送乔阳公主去安华寺祈福?才不是呢,乔阳公主哪儿劳得动镇国公?主要就是去接回夫人和儿子的。”
“还有这事?原来镇国公五年前就成亲了?”
“那可不,我表哥是镇国公府当差的,他说的话还能有假,国公府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而且这位夫人已经生了个儿子,四岁多了,穆老夫人如珠似宝地宠着,日后要请封世子的。我表哥见过那位小公子,长得好生俊俏,跟镇国公很像。”
“可是,我怎么听说这位夫人以前嫁过别人,和离过的?”
“你听谁说的?”
“就街头传得呗,具体我不知道。这位夫人的老家那么远,咱又没去过。”
“这捕风捉影的事怎么当真,还是我表哥的话靠谱,他可是穆老夫人院子里的,听到的消息绝对真实!估计有些人嫉妒国公夫人,故意往她身上泼脏水的。”
见她说的笃定,那人也就信了:“我也觉得,镇国公怎么会娶和离过的女人呢?估计就是大家瞎说的。”
……
周围吹吹打打的,坐在轿子里的尤旋并不曾听到旁人的议论。
外面日头正盛,她又穿着厚重的嫁衣,头顶凤冠,热的浑身直冒汗,整个人晕乎乎的,头昏脑涨。
今年的农历六月初九,刚好赶上初伏,选在这档口成婚实在是遭罪。
穆庭蔚还算贴心,让人在轿子里放了冰块儿,确实比外面凉快些,但她衣服厚重,还蒙着喜帕不透风,实在不顶什么用。
尤旋拿起旁边的扇子使劲儿挥了挥,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
她早上因为紧张没什么胃口,也没吃什么东西,还真怕待会儿繁琐礼节太多,她热晕过去。
她敲了敲轿子,外面传来茗儿低声的询问:“夫人怎么了?”
尤旋蒙着盖头,汗涔涔的,透过窗子问她:“还有多久到?我快受不了了。”
茗儿去问了旁边跟着的小厮,悄悄过来回话:“快到了,夫人再忍忍。”
尤旋耐着性子继续坐在轿子里等着,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总算是落了轿。
前面的穆庭蔚翻身下马,看了眼头顶毒辣的太阳,大步过去掀开帘子,看向里面坐着的尤旋:“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尤旋蒙着盖头坐在那儿喘不过气来,她软软道:“公爷,我今天数了数我身上的嫁衣,大大小小一共有十二件,我还让人称了称这头上的凤冠,六斤六两。”
所以我到底怎么样,你自己想想。
穆庭蔚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虚浮,眉心一紧,将人从里面抱了出来。
穆奇见了有点着急:“公爷,这,夫人还没被喜娘搀着跨马鞍,跨火盆,步红毡呢,您……”怎么就直接抱上了?
“我来跨。”穆庭蔚抱着尤旋往里面走,又对穆奇道,“吩咐里面的人,繁杂的礼节统统取消,直接拜堂。”
穆奇整个人都懵了。
免,免了?
行吧。
穆奇赶紧让人去把拦路的都给撤了,有小厮问:“‘传宗接代’也撤了?”
新嫁娘要走十只麻袋,走过一只后,后面的人将其接到前面,一直到礼堂前。
寓意便是传宗接代。
穆奇想了想,看着头顶的太阳:“那个太慢了,国公府又大,夫人顶不住,撤了吧。小公子都有了,不是已经传宗接代了吗?”
穆庭蔚抱着尤旋往礼堂走的时候,轻声道:“别的可以免,但是拜堂前要祭天拜祖,行三叩九拜大礼告知神明祖宗,之后才能拜堂。这个规矩不能免。”
尤旋咬唇轻轻“嗯”了一声。
礼堂前,尤旋被他放下,双脚一着地险些站不稳,幸好被穆庭蔚扶了一把。
在赞礼人的主持下,她顶着虚浮的身子跟穆庭蔚一起拜天祭祖,上香叩首,之后入堂内行拜堂礼。
入洞房后,穆庭蔚与尤旋并肩坐于床沿。
福寿双全的妇人捧着喜称上前,笑吟吟道:“新郎请方巾。”
穆庭蔚接过,缓缓掀开她头上的喜帕,映出她今日的精致妆容来。
尤旋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穿着红色婚服,双肩处绣着黑色龙头巨蟒,腰间敝屣自然垂下,上面金线勾勒着四爪龙纹,与她身上的凤袍相称。
他五官刚毅,配着这身新郎服,不苟言笑起来显得越发威严,肃穆。
尤旋想象着他日后称帝的模样,大概,也如眼前这般?
其实他现在虽然是镇国公,但除了没坐上那个位子以外,其他的跟做皇帝也差不多了。他驱逐蛮夷,稳定四方,战功累累,满朝臣服,若说大霖江山是他打下来的也不为过。
尤旋盯着他出神的时候,穆庭蔚也在看着她。
因为出了汗,她娇嫩的肌肤好似水洗过一般,双颊透着红润,外面的光线打过来,能看见脸上纤细的绒毛,整张脸像刚摘洗过的水蜜桃子,看着就让人想咬一口。
又见她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穆庭蔚扬眉,低声提醒她:“看够了没有?”
尤旋登时回神,发现屋子里围了好多人,都是些衣着光鲜的贵妇,乔阳在人群中穿着女儿装,一眼就能瞧得出来。
尤旋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妆容花了没,又见大家盯着她看,她心虚地垂下头,生怕自己如今的样子很狼狈。
耳畔却传来乔阳公主的调笑声:“尤姐姐真好看!”
话一说完,看见穆庭蔚投来的目光,她立马识趣地改口:“嫂子好看!”
她身边围着看热闹的妇人们也一阵夸赞,有真心也有奉承。
这时,元宵和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一起过来,手里捧着饺子。
尤旋看见元宵出现都愣了,她以为穆家会先把他藏起来呢,毕竟大婚的时候他不该出现的。
思索间元宵和那个漂亮的女娃娃走了过来,元宵把手里的饺子递给尤旋,一板一眼的:“新娘子吃饺子。”
他喊她新娘子,不知道谁教的。
尤旋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看见饺子还是自己儿子端的,心里格外安慰,她接过来拿起筷子吃上一口,却又立马拧紧眉头,吐了出来。
她看向穆庭蔚,觉得自己被元宵捉弄了,顺便提醒他:“生的,公爷别吃。”
穆庭蔚也愣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呢,她就吃上了。
不过想到她的话,他笑了:“嗯,既是生的,那便不吃了。”
旁边立马有人笑呵呵祝他们早生贵子。
然后元宵冲她笑:“生妹妹!”
尤旋:“……”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鞠嬷嬷似乎跟她说过有这个,但因为穆庭蔚说礼节全免了,这又是元宵端的,她就没放在心上。
他们大霖人真会玩儿,她们大越就没这么复杂,喝完交杯酒就睡觉了。
旁边五六岁的漂亮女娃娃扛扛元宵的肩膀,小声说:“刚刚嬷嬷教你说生弟弟的。”
元宵不理她,又仰头看着穆庭蔚和尤旋,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生妹妹!”
生妹妹他保护她,生弟弟他就欺负他!
看着元宵一板一眼的样子,穆庭蔚弯了弯唇角,目光扫过旁边早已双颊通红的尤旋,弯腰凑向元宵,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好,生妹妹。”
元宵开心地笑了,又偷偷跟穆庭蔚说:“要像丫丫那样好看的。”
没想到他还记得丫丫,穆庭蔚有点意外,不过也笑着答了:“嗯,比丫丫还好看的。”
元宵撇嘴:“才没有人比丫丫好看。”
穆庭蔚:“……”
他们父子间的耳语并不曾被旁人听了去,这时陈嬷嬷跑进来,歉意地对穆庭蔚和尤旋道:“按理说是不合规矩的,但小公子想看,老夫人宠她,不忍他哭闹,就让小公子来端饺子了。奴婢这便带他们下去。”
之后一手牵一个退出去,元宵还一脸不舍地回头看了几回,临到门口了,又大声嘱咐一句:“生妹妹!别生错了!”
尤旋:“……”
穆庭蔚:“……”
旁边的人抿着唇直笑,又嘀咕两句说小公子长得跟公爷相像,好生俊俏。
尤旋红了耳尖,低着头格外窘迫,又觉得肚子好饿。
有人奉上了合卺酒,尤旋这才把方才的尴尬压下去,与他喝了合卺酒。
尤旋知道自己这个身子一杯倒,未免惹祸也不敢真的喝,只拿唇抿了一下。
等一切礼成,穆庭蔚让人都退了下去。
原本屋子里很多人把她当猴看,她觉得不自在。如今人都走了,剩他们两个人,尤旋反而更不自在了。
他一直盯着她看,尤旋偏过头去躲避着:“我知道我的妆肯定花了,很丑,你别看了。”
“没花,很好看。”
他说着,看一眼她身上厚重的凤冠霞帔,以及鬓前低落的汗水,他说:“我还要应酬,你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头上的东西取下来吧,衣服也换掉,我让人给你准备水沐浴。”
他说完站起身,却被尤旋唤住了:“等一下。”
穆庭蔚回头的时候,看她眼珠子在屋里扫视一圈儿,然后去长案前拿了把剪刀。将头上一缕青丝放下来,用剪刀剪断。
之后又过来剪穆庭蔚的。
穆庭蔚不明所以地看她把剪下来的头发缠起来,打结,然后用红绳绑在一起。
她再抬头时,眼眸含笑,带着勾人的娇俏:“这叫结发,是结发为夫妻的意思。”
大越很重要的新婚礼,比他们大霖的吃饺子寓意好,没这一项尤旋觉得少点什么,不舒服。
“结发为夫妻下一句是什么?”他渐渐灼热的目光看着她。
尤旋一愣,没有接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和穆庭蔚,还没到那个地步呢,她方才只是觉得应该把这一项给做了而已……
穆庭蔚盯着她逐渐羞赧泛红的那张脸,喉头一紧,将人扯进怀里低头要亲她。
尤旋吓了一跳,摇头躲避:“公爷,我身上都是汗,你,先去应酬,外面还很多人呢。”
“突然不想去了,让他们自己喝酒。”他语气低哑几分,火热的大掌扣住她纤细的腰肢,不容她挣扎,低头覆上她的唇,因为急切并不见半分温柔。
樱红口脂沁着花蜜的香甜,又沾染了合卺酒的烈,席卷入口时化作浓浓的欲,在这炎炎夏日里,他周身好似着了火,心口剧烈跳动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唇齿间的纠缠更加迫切。
两人贴得极近,感受到他身体明显的变化,尤旋一阵心慌,用力推开他,后退一步:“现,现在是白天……”
穆庭蔚看着她,眼底的火热未消,语气低沉:“晚上元宵闹你怎么办?”
见她不说话,他敛去眸中的那份情动,言语带笑:“你不会以为,嫁了我,让元宵认祖归宗就完事了吧?”
他逼近她一步,见她一直低着头,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那双湿漉漉的杏眸看着自己,语调缓缓地说:“我镇国公府不养吃白饭的,做镇国公夫人,可不是白白顶这么个惹人羡的头衔,还有镇国公夫人应该干的事。”
他说着又要亲她,尤旋慌乱躲开:“可是,我现在很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她到现在还顶着这身凤冠霞帔呢,刚刚又被他霸道地亲,她脖子都快断了。
她一说穆庭蔚记着这事来了,也不再逗她:“你去床边歇着,我喊人进来。”
他走后,很快茗儿带着几个丫头走进来,帮她卸掉头上的凤冠。
“夫人累坏了吧,脸色都白了。”茗儿有些心疼,手上动作也快了几分。
等凤冠取下来,尤旋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忍不住抱怨着:“这样的天成婚太受罪了,能要人半条命,下次一定得挑个好日子。”
话语刚落,抬头看见穆庭蔚在内室的门口站着,拧眉看她,眼皮跳着:“还有下次?什么时候?跟谁?”
尤旋:“……”
第49章 第 49 章
“公,公爷不是出去了吗, 怎么回来了?”尤旋脸上堆着笑, 头皮发麻。
穆庭蔚走过来, 挑眉看着她:“我刚刚好像听到谁说, 她想红杏出墙?”
“有吗?”尤旋佯装不知地四下看看,然后看着茗儿, “茗儿, 是不是你说的?”
茗儿一囧,头都不敢抬, 也不敢着腔。
“肯定是你说的。”尤旋当她默认了, 咳嗽几声,很正经地教育道,“这话不能乱说, 虽然我知道你是没过脑子,无心之失,但是, 下回不能说了, 知道吗?”
茗儿心里苦, 却只能委屈地低头应着:“是, 奴婢知道了。”
穆庭蔚看着她们主仆俩一唱一和的, 他扬眉:“好玩儿吗?”
“好……”他突然凑了脸过来似要亲上她, 温热的气息喷过来, 尤旋后退一步偏头躲开, 立马改口, “不,一点都不好玩儿!”
“话是谁说的?”他眯着眼又问了一遍。
尤旋认命地咬了咬唇,逐渐抬头:“我说的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随口抱怨两句没想那么多——呼!”
她不带停顿地说了这么长,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翻着白眼儿一张脸更红了。
穆庭蔚楞了一下,看着她的样子英俊凌厉的五官舒展着,眉眼露出几分柔和:“我是回来问你,想不想吃点什么,画眉堂有小厨房,可以吩咐他们给你做。”
画眉堂是尤旋如今住的院子。
听名字尤旋就知道,以前穆庭蔚肯定不住这儿,否则也太娘了。
不过这名字起得挺好,情意绵绵的。
尤旋想了想:“吃什么都好吧,我不挑的。如果有海鲈鱼、海鲜菇、鱿鱼、螃蟹之类的就更好了。”
穆庭蔚扬眉:“这叫不挑?”
尤旋:“……我真不挑,别的也行。”可能是饿极了,格外怀念家的味道,一时没忍住。
“你为什么喜欢吃海味?”他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尤旋心头一跳,这个问题她记得之前答过,是什么来着?两次的回答可不能不一样。
她正思索的时候,穆庭蔚又问了:“难道是教你用毒的大越人喜欢?”
尤旋一愣,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心里悄悄泛起了嘀咕。
穆庭蔚继续说话,语气淡淡的,不辨喜怒:“我记得你之前说那个大越人是男子,你想去大越是不是想去看他的?你和那名男子,应该关系匪浅吧?”
尤旋脑子飞快转着,猜想他可能看到皇兄的画像了,但是没看清楚,自己心里瞎琢磨呢。
难不成把那人当她情郎,或者奸夫?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猜出来了挺聪明的?
尤旋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穆庭蔚脸色有点难看,盯着她问:“你笑什么?”
尤旋看他生气了,赶紧敛了笑,顿了顿,她道:“公爷有所不知,我认识的那个大越人,她,是个女人,不过特别喜欢女扮男装!所以我才说他是男子的。”
见他盯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继续说:“你那天看见我烧的画像了对吧,就是那个男子,公爷是不是猜想那人便是教我用毒的大越人?”
他不说话,尤旋硬着头皮继续胡诌:“其实呢,那画像上的人就是那个大越人!”
“她……其实是女儿身,但是喜好穿男装,而且扮起男人来还特别像,在大霖大家都以为他就是男子,所以我画的也是男装的样子,就是公爷看到的那副画。”
穆庭蔚凝视着她不说话,不知道信了不曾。
“你不信啊?”尤旋抬头,“难道你没发现他长得……很像女人吗?”
这个尤旋没说错,她皇兄跟她眉眼有相似,俊俏是俊俏,但穿上女儿装那也是……比许多真正的女儿家还美!
当然,她皇兄穿女儿装也没她好看!
穆庭蔚也在琢磨画中人的五官,试着想象了一下穿女装的样子,似乎,还真的不太违和。不过她的话前后不一,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又是女扮男装,还是让他眉头略微蹙了蹙,却不愿再计较这些。
抬眸时,他眯了眯眼:“你画那女人的画像收藏起来做什么,你以前喜欢那女人?”
尤旋一噎:“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男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嘛,我还挺惦记她这位师母的。”尤旋说着抬头,巴巴望着他,“你如果带我去大越见我那位师母,你就知道我没撒谎了。公爷,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等到大越认了父母,再告诉他真相,到时候她才不怕他跟她翻脸。他若是因此不认她了,大不了就当没嫁过,她把元宵也留在大越,让他自己回来!
尤旋心里想得美滋滋,又见穆庭蔚扬眉看着她:“想去?”
尤旋赶紧点头。她做梦都想去!
“看心情。”他淡淡道。
尤旋:“……”
穆庭蔚已经跳开这个话题:“刚刚说你想吃海味?”
尤旋突然想到,海鲜从沿海运到这儿不容易,价格很贵的,以前在寄州她自己挣钱时,随便吃也就罢了,嫁入国公府这样似乎不太好,显得奢靡铺张。
她顿觉自己的要求有点无礼,忙笑着改口:“方才跟你开玩笑的,我吃一碗阳春面就好了!”
穆庭蔚思索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嘱咐她好好休息便出去了。
等他走了,尤旋方有空闲打量这间婚房,很是宽敞明亮,分内外两间,旁边有浴室,家什器具都是崭新的,髹了红漆,窗外的光线打过来,泛着明亮的光泽。
靠南的窗前长案上一只赤金麒麟兽香炉里冒着青烟,是她喜欢的梨花香。
旁边是做工精致的妆奁,上面螺钿镜被打磨的圆润光滑,映出人脸来很是清晰。
东面有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些书卷。
尤旋沐浴后坐在妆奁前,盯着那螺钿镜打量了许久。
茗儿帮她擦着头发,问:“夫人看什么呢?不就是个镜子吗,不过确实挺好看的,花纹好生细致,照出来的人也好看。”
这东西她以前在大越时只在书上见过,没想到如今瞧见真的了。
见茗儿问,她说:“你不懂,这螺钿镜是大唐名镜,唐朝之后便很少见到了,有价无市,稀罕物。”
她曾经在书上看到后很想要一个,皇兄在大越帮她寻了许久,也没得见。不想如今这么珍贵的东西,居然在她的婚房里放着,穆庭蔚就这么摆在外面给她用?
摔坏了怎么办?
是他暴殄天物呢,还是对她太好?
尤旋摸了摸上面雕琢精致的美人图,犹豫着要不要收起来。
这时橙衣端了饭菜进来:“夫人吃些吧。”
尤旋早饿了,去外室的紫檀木莲花纹圆桌前坐下,橙衣把菜一一摆出来,有清蒸海鲈鱼,麻辣鱿鱼,干烧八爪鱼,清炒海鲜菇,还有一碗阳春面。
除了这些,还有几样帝京的特色菜。
尤旋没想到穆庭蔚还真听进去了,感动之余更多是懊悔,她顿了顿道:“海鲜难得,有些铺张了,我刚刚是随口说的,以后就不用准备了。”
橙衣笑了笑:“今日公府摆宴,刚好有这些东西,夫人不用放心上。”
尤旋一听才心安了些,却不知这是穆庭蔚特地嘱咐橙衣说的。
她以前在寄州的时候想吃什么吃什么,嫁入国公府又不是受苦的,没必要拘着自己的喜好。
何况,他穆庭蔚又不是养不起。
——
因为橙衣的话,尤旋心安理得地饱饱吃了一顿,感觉自己整个人好像都活过来了一样。
茗儿端了蜜茶水让她漱口,尤旋问:“元宵呢?”
“方才奴婢打探了,在老夫人的寿眉堂呢。夫人放心吧,小公子在府上必然会被仔细照看的。”
尤旋点点头,这个她自然不担心。
但是她有种预感,今晚上元宵会跟自己睡。
他白天疯着跑着好像离开她也没事的样子,天一黑就变样儿了,很粘人。
这么想着,尤旋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有元宵在,挺好的。还能睡个好觉。
不仅尤旋有预感,穆庭蔚也有这种很不祥的预感。所以他随便应酬几下,看天色渐渐暗淡,便先行一步回了婚房。
推开内室的门进去的时候,尤旋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色衫子,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在妆奁前坐着。衣服鲜红的颜色映着她白皙的肌肤,立体而精致的五官多了几分艳丽,烛光下她垂眸看着手里的荷包,眼睫颤动几下,眼尾处勾勒些许妩媚与风情。
穆庭蔚站在门口静静地盯着她,也不出声。
茗儿瞧见公爷突然回来,吓了一跳,又见他目光直勾勾看着自家主子,心跳快了几分,躬身唤了声“公爷”,然后对身旁候着的丫鬟们挥挥手,都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尤旋因着茗儿那声轻唤回了神,看见穆庭蔚有点惊讶:“公爷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把门关上顺便拴上了门栓,然后看着她。
尤旋吓得直接从位子上站起来,后退两步,双唇抖了两下:“公,公爷……”
穆庭蔚笑了笑,朝她走过来,见她后退,他扯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扯进怀里,垂眸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勾唇:“我现在不回来,一会儿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尤旋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儿,不喜地偏过头去,拧眉:“公爷还未沐浴呢,你,你先去沐浴。”
穆庭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白天出汗,方才又沾染了酒,确实不大好闻。
他看她一眼,抬步进浴室。
等浴室的门关上,尤旋赶紧把内室的门栓取下来,打开,与外室相通。
然后觉得一颗心渐渐平静了。
尤旋也不在内室多待,跑到外室的榻几前坐着,然后继续摆弄手里的荷包。
穆庭蔚很快沐浴出来,扫了一圈见内室没人,他大步走出来,就看见她趴在榻几前拿着针线在做什么东西。
穆庭蔚过去在她旁边坐下,闻到她肌肤和发间散发的一缕幽香,有些心猿意马:“在做什么?”
说话间他将人抱住,去咬她的耳垂。
尤旋正做的用心,不由低声道:“公爷别动,我手上有针呢,一会儿就好了。”
穆庭蔚扫一眼她泛红的耳尖,目光又落在她手上的荷包:“你在做什么?”
“我先前做了只荷包,用来装剪下来的头发的,方才仔细瞧了瞧,觉得眼睛没绣好,我再改改。”
穆庭蔚看着她手上那只红色荷包的图案,拧眉看了一会儿:“我猜……是鸳鸯?”
尤旋听了很兴奋:“你居然能看出来?我就说我女红有长进吧!”
然后欣赏着自己的成果洋洋自得。
穆庭蔚瞥一眼那四不像的图案,扯了扯唇角:“是我脑子好使。”
尤旋笑容一僵。
穆庭蔚把她手里的荷包拿过来:“你这连鸭子都不像,就是两团五颜六色的乱麻。”
尤旋:“……”
“你不是还会作画吗,鸳鸯长成这样?”
尤旋也一脸懊恼,按理说她会画画,不应该女红差成这个样子的。
她走进内室,很快拿了副画出来:“我照着这个绣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绣不好。”
她将画平铺在榻几上,穆庭蔚抬眸去看,是一副鸳鸯戏水图。画中的鸳鸯栩栩如生,似真的一般。
“你画的?”穆庭蔚有点儿惊讶。
“嗯。”尤旋把荷包从他手里夺回来,“我怕绣不好,故意先画好了照着绣的,结果还是这幅样子。”
她看起来有些丧气。
她拿起笔杆子什么都会,拿起绣花针就什么都忘了。
邪了门儿了!
她站在榻几前,低垂的眼睫轻颤,眉心拧着,似有懊恼,有些女儿家之态,却是另一番娇俏。
穆庭蔚将人扯过来,在自己旁边坐下,安慰她:“有得有失,你琴棋书画不是样样都好,还会跳舞呢,帝京中女子又哪个能及你半分?难不成你还想什么都会?总得给她们留点面子。”
尤旋笑了,没想到他还挺会哄人的。
之后又蹙眉:“可是这个绣不好怎么办,很重要的。”
穆庭蔚望一眼那荷包:“有什么说法吗?”
尤旋顿了顿:“就是那个教我用毒的大越人,那个……师母嘛,她说在大越男女成婚时,女子要亲手绣一只鸳鸯荷包,洞房夜把新婚男女剪下来的头发打结,放在荷包里,置于枕边。这样就会美满。我们两个美满了,元宵才会幸福。”
她满心满意为自己的儿子打算,却听得穆庭蔚心里不太舒服:“你嫁我除了为元宵,就没点自己的想法?”
尤旋抬头,看他脸色沉沉,似有不悦。
她抿唇沉默下来。他希望自己为什么嫁他呢?因为他这个人?
其实尤旋有在心里暗暗告诫过自己,不能对穆庭蔚用情太深。他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北陆的皇帝古往今来都有后宫三千,跟她们大越不一样。
如果穆庭蔚将来待她如父皇待母后那般,自然最好。可如果他日后也有妃嫔宠姬,那她肯定是要带元宵回大越,永不相见的。
不用情,以后离别的时候才不会伤心。
但是她近期如果想去大越,跟父皇母后见面,又必须得讨好着他。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他看着她,眉头皱了起来。
尤旋说不出甜言蜜语来哄他高兴,琢磨着,垂眸轻道:“公爷问这话让我怎么答?我既嫁你,自然也是觉得你可托付终身的。至于感情的事,总是要慢慢培养的。”
这回答让人看不透心思,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穆庭蔚有点不太满意,却又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她的真心话。
“你说的对,感情的事慢慢来。”穆庭蔚笑着回了一句,心里却不大畅快。
两人的确是因为元宵才凑到一起的,可从寄州到如今三两月下来,怎么偏偏就他一个人动心了呢?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些的。
他遇见过太多女子对他一见钟情,第一次见尤旋这样的。
难道……她嫌他老?
他二十九,她二十一,大了八岁呢,不会真嫌他老吧?
穆庭蔚下意识摸向自己的下巴,干干净净的,他没留胡子,看着应该不显老吧?
显老也晚了,堂都拜了,儿子也生了,她没反悔的机会!
尤旋不知道穆庭蔚在想什么,只看出他似乎脸色不大好的样子。犹豫着,尤旋看了眼身上宽松的红色衫子,提议道:“我给公爷跳一段舞怎么样?就当助兴了。”
穆庭蔚抬头看她,也不说可与不可。
尤旋当他默认了,后退几步,舞步渐渐张开,柳腰婀娜划开优美的弧线,时而举腕低眉,时而抬足亭亭而立,轻盈灵巧,衣袂飘飘,举手投足间流水行云,娇躯旋转红色长裙摆起波浪。
她身段儿好,腰肢纤楚,玲珑有致,起舞间每一个动作都将其优美的身形展现无遗,像花中精灵,又似魅惑人的妖姬。
在这喜烛红帐的映衬下,有点勾人。
穆庭蔚心跳滞了几息,又见她一个弓腰,宽广的红衣从双肩滑落,露出雪白的肌肤,和一对儿精致迷人的锁骨,再往下似乎也若隐若现。
尤旋没料到这衣服宽松至此,吓了一跳,匆忙站直了身子,将衣服重新拉回来,遮住肩头。再抬头时,他人已经到了跟前,火热的掌撑着她的腰,脸色紧紧绷着,眸色幽深,不辨喜怒。
他不开口,尤旋也不知说什么好,又因为方才的事有些窘迫,挣扎着想从他怀中抽离。
“你给秦延生这般跳过舞吗?”他将她不安分的腰扣紧了几分,在耳畔冷冷地问。
他力道极大,尤旋腰间一疼,蹙起秀眉:“没有,他以前不待见我的。”
他冷笑:“所以不是不跳,是没机会跳?”
“公爷忘了,我,跟他和离后才学的这些,以前不会的。”
“给别的男人跳过吗?”见她挣扎,他将人箍得更紧。他现在突然有点暴躁,心中有嫉妒在燃烧,谁见过,他就杀了谁。
她说一个,他杀一个,说十个,他杀十个。
尤旋感觉到了他的不满,似乎吃醋了,她也不敢反抗,语气柔柔的:“没有,没给别的男人跳过,你是第一个。”
除了父皇和皇兄,他确实是第一个。
因为这具身子的筋骨有些硬,她方才跳得并不好,不过穆庭蔚或许没怎么看人跳过舞,所以觉得好?
他手上力道渐渐松了,嘴上嗤笑:“还有一个呢,怎么不说?”
尤旋狐疑抬头,之后笑了:“你说元宵啊?嗯,我们家小男子汉勉强算一个。”
说到这个,穆庭蔚想起大事来:“小男子汉一会儿该来了,我们抓紧时间。”
他抱起怀中美人,大步进内室,抬脚关上房门,径直去了床榻。
将人放下后,他欺身上来,去吻她的唇。想到方才她跳舞的样子,他耐着心痒,又嘱咐一句:“以后不准给别人跳舞,男人不行女人也不行。”
停顿一会儿,又补一句,“元宵也不行。”
见她不说话,他隔着衣服在她肩头咬上一口,抬头逼迫她:“听到没有?”
尤旋疼得叫了一声,认命地点头:“嗯,以后都不跳舞了。”
穆庭蔚听完沉默一会儿,看着她,纠正道:“不是不跳舞了,要舞,但只能为我一个人舞。”
尤旋:“……”
见她不语,他捏她身上的软肉,加重些力道。
看她皱眉,他继续逼迫:“说话,我刚刚说什么,你重复一遍。”
这人怎么这么霸道,他以前不这样对她的吧?尤旋羞得脸红,咬了咬嘴唇,红着眼眶开口:“以后只为公爷一个人跳舞……”
穆庭蔚满意了,舒心了,看着她时目光都变得柔和了。亲她时见她身体紧绷,他在她耳畔轻道:“你我又不是第一次,别紧张,我会轻点儿的。”
他说完堵上她的唇,伸手将红色床帐扯了下来。
……
第50章 第 50 章
鸳鸯帐内的两人好事刚起了头, 外面传来元宵的声音:“娘亲!”
他小跑着朝内室的方向而来。
穆庭蔚突然想起自己没上门栓, 厉声道:“不准进来!”
话音一出, 元宵吓得愣在那儿, 陈嬷嬷脸色微变, 一个哆嗦赶紧拉住了他。
元宵盯着内室的门,眼眶红红的, 沉默好半晌, 突然就哭了:“娘亲——”
方才他在老夫人的寿眉堂已经哭得撕心裂肺过一回了,如今陈嬷嬷再瞧见, 顿时心疼了,柔声哄着:“小公子别哭,夫人一会儿就出来了。”
里面尤旋听他声音不对,便知已经哭了很久, 估计老夫人哄不住才放他来的。
她有些心疼了,推着身上的男人:“公爷,把衣服穿上吧。”
穆庭蔚有点不悦, 语气低哑:“箭在弦上了, 你现在让我停下来?”
“那也不能让他哭着, 公爷没听见嗓子都哑了吗,不知道哭了多久……”
穆庭蔚顿了顿, 继续亲她:“那你这样跟他说话, 哄哄他, 他听见你声音就不哭了。”
“……外面这会儿必然围着下人, 隔着门说话我还要不要脸面了?”尤旋蹙眉, 也不配合他了,有些愠恼地赌气道,“公爷娶我不是为了元宵吗,如今公爷只顾自己快活,不把他当儿子看?既然这样,我们母子两个当初也没缠着你,你自娶旁人快活就是了。”
“你瞎说什么呢”穆庭蔚一怔,有些无奈地坐起身穿衣,“你别动了,我去抱他进来。”
穆庭蔚三两下穿上衣服,从账中出来,听着外面的哭声大步去开门。
陈嬷嬷和茗儿正哄着他,却没什么用,张着嘴大哭,看见穆庭蔚脸色不好地走出来,他吓得一噎,张着嘴却不敢出声了,只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可怜兮兮的。
陈嬷嬷见穆庭蔚黑着脸,她颤巍巍颔首行礼:“公爷,原本今儿晚上老夫人是打算把小公子留在寿眉堂的,也跟小公子商量好了。谁知刚洗漱过放到老夫人床上,小公子就开始哭着要娘亲。小公子哭得厉害,又是咳嗽又是吐的,老夫人也心疼了,便差老奴把人送回来。老夫人说了,小孩子晚上恋亲娘,公爷和夫人就……委屈一下吧。”
听说哭得都吐了,穆庭蔚眉头一紧,蹲下身来看着他,给他擦擦眼泪,语气缓和不少:“想要娘亲?”
爹爹刚刚很凶地说不让他进去,出来后又瞪他,元宵可怜巴巴不敢说话,一抽一抽的。
穆庭蔚看他这般也后悔了,将人抱起来,目光扫过众人:“都退下吧。”
之后将元宵抱进内室。
里面尤旋已经穿好了衣服,在床边坐着。看到抽抽噎噎的儿子,想着方才陈嬷嬷的那番话,她心都化了。
把人接过来,她亲了亲他脸上的泪;“怎么哭这么厉害?”
元宵委屈地钻进她怀里:“祖母让元宵跟她睡,为什么要跟祖母睡,娘亲不要元宵了呜呜呜……”
他哭着哭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尤旋看着鼻头一酸,帮他顺着背:“不哭了不哭了,娘亲不是在这儿吗,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见他满头大汗,身上也黏黏的,尤旋对着外面喊了声“茗儿”,茗儿推门进来,看一眼旁边站着的镇国公,低声回话:“夫人怎么了?”
尤旋抱着元宵头都没抬:“去打些水来,他哭得浑身是汗。”
茗儿应声出去,很快打了水进来。
穆庭蔚见终于有机会,正要去接过来,尤旋却道:“让茗儿来吧,公爷不会。”
她声音柔和,又带着刚。
穆庭蔚手上一顿,对着茗儿道:“你去吧。”
茗儿胆战心惊地上前,湿了方巾给元宵擦脸擦身体。
元宵渐渐止了哭声,情绪稳定下来,尤旋问他:“陈嬷嬷说你吐了,现在饿不饿?”
元宵泪眼汪汪,舔了舔嘴唇:“有点饿。”他声音还是沙哑的。
茗儿笑了:“奴婢去看小厨房有没有吃的。”
茗儿端着水出去后,屋子里剩下他们三个人。
元宵偷偷瞄一眼书案前坐着的穆庭蔚,躲在尤旋怀里小声问:“娘亲,咱们今晚睡这里吗?”
尤旋也悄悄跟他说话:“是呀,我们睡这里。”
“那爹爹呢,也睡这里?”
“嗯。”尤旋低应着,往那边看了一眼,他似乎在看书。
但这时候尤旋不信他看得下去。
她方才不是故意赌气不让他帮元宵擦洗的意思,小孩子肌肤嫩,他没擦拭过,不知轻重,她怕弄疼元宵。
毕竟,她自己现在还浑身疼呢。
穆庭蔚确实没看进去,甚至因为他耳力好,还听见了她们母子的谈话。
尤旋投来的目光,他也感受到了,身形不免有些僵硬。
正不自在的时候,外面传来茗儿的叩门声:“夫人。”
尤旋应声让她进来。
茗儿端了些吃食进来,有虾饺,水晶包,还有小鱼丸子。
内室正对着门口有四扇仙鹤云纹的屏风,屏风后面是花梨木圆桌。
茗儿将吃食摆在桌上,尤旋抱元宵过去坐着吃东西。
尤旋看了眼穆庭蔚,想到他方才在账中说饿,顿了下,唤他:“公爷可要吃些,还挺多的。”
听她开口,穆庭蔚将书放下,走了过来。
茗儿拿了两副碗筷,尤旋把另外一副给他。
三人围着桌子,元宵在中间,看见穆庭蔚也不说话,低头吃自己的。
穆庭蔚给他夹了个虾饺:“生爹爹气呢?”
元宵盯着他给的虾饺,不说话。
爹爹刚刚好凶,他被吓到了。
有心想让他们俩处,尤旋笑着摸摸儿子的脑袋:“你和爹爹先吃,娘亲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别的。”
尤旋起身要出去时,元宵扯住她,可怜巴巴的:“娘亲还会回来吗?”
尤旋弯腰亲亲他额头:“当然会,娘亲不骗元宵的。”
他小手这才缓缓松开。
从屋里出来,茗儿和几个丫鬟在外面候着。
看见尤旋,茗儿迎上前:“夫人怎么出来了?”
尤旋笑笑:“出来透透气,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半了。”茗儿看了眼头顶的夜色,打了个哈欠。
尤旋知道,她昨晚上跟自己一样没睡好,今日又顶着大太阳一路走着从竹苑到国公府,还时不时忙前忙后打探元宵怎么样,估计累得不轻。
看她一脸困倦,尤旋问:“公府应该有给你安排房间吧?”
茗儿点头:“有的,奴婢还是一个人住一屋,还挺宽敞的,离夫人也近。”
茗儿是她的贴身婢女,她想着国公府的人应该也会安排。
“那就去睡吧,这里不用守着了。”尤旋说。
茗儿摇头:“奴婢不累。”
尤旋看她一眼:“我瞧着公爷不是苛责的人,你如今跟我来了国公府不用太拘着,平白累坏了自己反倒不好。快去歇着吧,这里有旁人在呢,你明日也不用想着早起服侍我,多睡会儿。你昨晚上就几乎一夜没睡,今天又熬了一天,不休息会出问题的。”
茗儿笑笑:“奴婢没什么,公爷对夫人好,奴婢就高兴了。”
想到穆庭蔚,尤旋耳尖一热,点头:“嗯,公爷他……挺好的。”
“快去睡觉。”尤旋又催促她。
茗儿无奈,只得乖乖应下。
尤旋一个人走至庭院,抬头看着头顶明亮的月牙,双手合掌,轻轻念着:“阿爹阿娘,清平嫁人了,他比徐正卿要好,对女儿也好。我会让他带我和元宵去大越与你们相见的。”
她顿了顿,思索间想了好一会儿,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又说:“我不喜欢朝三暮四,若他一直对我好,对元宵好,我便跟他一生一世。若不好……”
“不好便怎样?”
尤旋心头微跳,回首看见穆庭蔚抱着元宵走过来。
方才停顿的时间久,他又是刚过来的样子,明显只听见了后面的话。
尤旋微微松了口气。
“怎么出来了?”
“你说去看厨房有没有吃的,我们俩等了许久没等到,出来看看。”
尤旋回神,窘迫地笑笑:“我,现在过去。”
穆庭蔚单手拉住她:“不用了,我们俩都饱了。不过你刚刚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若我对你不好,你便怎样?”
他眉头轻扬,似笑非笑。
尤旋看一眼他怀里的元宵:“自然带着我儿子离开你。”
穆庭蔚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猜,我是不是王?”
夜幕下,他笑得张扬,目色深沉,气场凌厉,眸中燃烧着的是对权力的追逐,也是对欲望和野心的放纵。
尤旋嘴角一抽。
他有军权在手,三军将士无不唯命是从,这大霖江山需要靠他守护,他岂会一直甘居臣下?
原来,他日后会称帝不是偶然。
不过尤旋却不愿认,嘴硬道:“朝中不是有沈相与你抗衡吗,你又不是很厉害。”
穆庭蔚嗤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狡猾书生,我只是顾念旧情,不愿动他罢了。他若不知收敛,哪日惹了我,就没有跟我同朝抗衡的机会了。”
尤旋讶然了一下:“你们有旧情?”
“昔日同窗,幼年玩伴。”
穆庭蔚没多言,尤旋也就没问,不过想到这话,她心里还是不爽:“不就是想说你对我不好,我也逃不掉嘛,扯那么多做什么?”
“是这么个意思。”穆庭蔚沉思着,突然笑了,“不过我几时说过要对你不好了?”
他又问元宵:“爹爹刚刚有说要对你娘亲不好吗?”
元宵摇摇头,他好像是没有听见。
顿了顿,元宵又补一句:“娘亲如果说你说了,那你就说了。”
穆庭蔚:“……”
尤旋笑着把元宵接过来,冲穆庭蔚挑衅地抬眸:“我儿子,亲生的!”
抱着儿子进屋时,尤旋低声问他:“你不是生你爹爹气呢,他怎么把你哄好的?”
元宵道:“爹爹给我当马骑。”
“哦。”尤旋若有所思地笑了,跨过内室的门槛后,回头看穆庭蔚,“公爷觉得很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自己儿子骑在身上?”
穆庭蔚跟在后面,笑望着她,意味深长:“你若想骑,也可以。”
尤旋一噎,想到方才账中的事,她双颊顿时红了。
当着元宵的面儿,他瞎说什么呢?
喜床宽大,三人并排睡着也不会觉得挤。上了床,元宵睡在两人中间,有爹有娘的感觉,让他很雀跃,很兴奋。
他缠着穆庭蔚给他讲故事,穆庭蔚没给人讲过故事,也不会编,就给他讲自己以前的事。
元宵听着听着睡着了,尤旋却入了迷:“你跟沈相以前关系那么好,为什么现在水火不容?”
新婚之夜,喜烛不灭,虽然隔着幔帐,但里面的视野依旧清晰。
尤旋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地等着穆庭蔚继续给她讲。
她躺在床里侧,元宵枕着她的胳膊,她右手恰巧落在穆庭蔚耳畔。
他瞥了眼两人中间已经睡熟的元宵,攥住她的手,亲亲她的指尖,望向她时目光渐渐灼热,沉声道:“你过来,我讲给你听。”
尤旋心上一跳,躺着没动:“不早了,睡觉吧。”
她挣扎了几下被他亲吻的手,又怕吵到元宵,不敢太用力。
谁知他却突然咬住了她的手指,拿舌尖顶了一下。
尤旋打了个颤栗,轻轻把元宵的脑袋从自己胳膊上移开,然后把手抽了回来:“公爷别这样,元宵不小了,他睁开眼看到了不好,以后长大记得怎么办?”
“他长大了又不是不懂,就该让他记得今晚。”
尤旋没说话。
穆庭蔚吐了口气:“睡吧。”
中间的小人睡得酣甜,两边的大人各怀心事,许久之后,谁也没有睡着。
沉静了好一会儿,穆庭蔚侧眸看向里面翻来覆去的人儿:“睡不着?”
听到他的说话声,尤旋一愣,原来他也没睡。
感受到她的目光,尤旋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有些心事,想跟公爷说。”
穆庭蔚坐起来:“出去说吧。”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率先掀开幔帐,开了内室的门去了外间。
尤旋猜到他可能有别的心思,犹豫了一下,还是起来了。
从内室出来,尤旋悄悄把门关上,转身看到穆庭蔚在外间的软榻前坐着。
他看着她,眸色深沉,低声道:“过来。”
尤旋稳了稳心绪走过去,还没站稳便被他扯进了怀里,坐在他腿上。
她惊呼一声,抱住了他的脖子。
烛光下,他看着她精致的五官,呼吸有些粗重:“想说什么?”
没等她答话,他抬手将手边的榻几移开,将她整个人放在了软榻上,单膝跪在她身前,俯脸吻她的眉眼,啃咬她的耳垂。
怕吵醒里面的元宵,又怕惊动外面守夜的人,尤旋被他压制着不敢挣扎,唇齿间闷哼一声,双颊红了。
“我想说……”她身子颤了颤,轻咬下唇,断断续续道,“我暂时,不希望,自己会有,身孕。”
她声音不大,但穆庭蔚落在她肩头的吻,陡然一顿。
他放开她坐了起来,脸色阴阴的,没有应声,也没有看她,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寂,肃穆,甚至有些可怕。
尤旋拢了拢衣服,跪坐起身来,望着他染上冰霜的脸,她壮着胆子靠近他几分,将下巴放在他肩头,双手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
他身形一滞,终于偏头看她,语气却冷:“说说原因。”
尤旋缓缓开口:“因为元宵。公爷刚认了他,他从出生就没有父爱,我希望公爷爱他几年,没有别人与他分享的那种爱。 ”
“你觉得我对他不好?”
尤旋摇头:“公爷对他很好,可如果你我有了别的孩子呢?一个你看着他出生,看着他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听他开口叫你父亲。那个时候,在公爷心里,元宵这个四岁才来到你身边的儿子,可能就不那么亲近了。真有那么一日,他会伤心失落的。”
穆庭蔚看着她:“你太宠他了,他是男孩子,也是穆家嫡长子,不能娇生惯养,镇国公世子不该是福窝里长大的,总要摔打摔打,吃些苦头。我如今宠他几分,一是觉得他还小,二来,他刚来到我身边,但日后总要严苛起来的。”
“我知道,也不介意公爷日后对他严加管教,他很听话,也很懂事,会明白公爷是以另外的方式来爱他。但是,先不要分心思给别的孩子身上,好不好?”
她柔软的身躯贴着他的背,声音柔柔的,言语间带着恳求。
“公爷看到他今晚躺在我们两人中间时的兴奋了吗?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很乖,性子也没有很骄纵,他晚上喜欢黏我是因为从小到大他只有我这个娘亲,没有父亲,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不在我怀里睡会没有安全感。”
“五年前是场意外,我发现怀孕决定生下他,却是为了我一个人的私心。我想有个孩子陪伴,就理所当然生下他,没有想过只有娘亲没有爹爹的孩子,得到的爱是不完整的。这些年,我是慈母也是严父,我生气的时候他会怕我,我高兴的时候,他冲我撒娇。可我一个人,又是妇人家,总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当年是我误闯公爷的房间,也是我说不用负责,所以这些年公爷没在元宵身边,我不怪公爷分毫,错全在我。可是,如今公爷既然认了他,我希望公爷对他好一些,更好一些,可以吗?”
她顿了顿:“我说这些,不是拒绝与公爷行夫妻之礼的借口,如果,如果让我服用避子药,我也是愿意的,并且心甘情愿。”
她似乎说完了,空气渐渐陷入寂静。
默了一会儿,他偏头望着她:“天下间的母亲,是不是都如你这般,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做,甚至这般奉迎我。”
尤旋一怔,又听他道:“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
夏日衣衫单薄,她紧紧贴着他的背,尤旋回神后才发现,他坐在那儿一直紧绷着,身上的温度有些烫。
被他戳穿心事,尤旋顿觉羞愧,下意识想松开他,却被他一个转身扯在了怀里。
她枕在他的臂弯处,抬眸看着眼前俊俏刚毅的男人,双唇动了动,没有开口,也没有挣扎。
他粗粝的指腹扫过她的面颊,动作轻柔地帮她将碎发夹在耳后,低声道:“元宵是我的儿子,我自然爱他,你求着我多给他些关爱算怎么回事?至于孩子,你暂时不想要,我们以后再生就是了。”
指腹在她柔软而饱满的唇瓣间点了点:“你满心满意都在为他打算,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为了元宵嫁我,为了元宵,如今可怜巴巴的求我,什么时候,也能分出来一点点的爱,给我呢?”
尤旋一颗心颤了颤,见他仍旧静静望着自己,眉眼温润,低喃着:“你心里只爱元宵,可在我心里,除了他,还有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的,或许是那晚她在竹苑起舞的时候,或许是在回寄州的路上,她唱着曲儿哄元宵入睡的时候,亦或者,是尤家屋顶,她坐在屋脊上头顶月光,拿一片叶子吹出悠扬曲调的时候。
又或者,更早更早……
她的一举一动,都似能牵动他的心绪,让他着迷。
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潜入尤家,看见她坐在台阶前吹曲子,一曲作罢,她将叶子置于掌心,嘟嘴吹了口气。
结果叶子没落在地上,却沾染在她的鞋面,她又去抖裙子,难缠的树叶又贴在她的裙摆上。她使劲儿抖着,直到那片叶子落了地,她赌气般狠狠踩了几脚。
他当时在暗处看着,心情莫名就很好。
或者那时候就是有感觉的吧,所以才会当晚闯了她闺房,堵着她说要娶她,对她负责。
这份感情可能还没有那么浓,那么深,却很汹涌,甚至有些折磨。
最近闭着眼睛睡觉的时候想她,吃饭的时候想她,处理公务的时候也想她。
昨晚上,想着第二天要娶她的事,他更是彻夜难眠。
他甚至觉得,她在他心里的重要程度,在一点一点的超越元宵,不受控制。
今晚上她跳舞时,他没来由窜起的霸道和占有欲,也异常浓烈。
曾经沈嫣跟他说“情不知所起”,他不懂,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懂。
现在却渐渐懂了。
他当初不愿娶,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她。
“阿贞……”他抚过她的脸颊,静静看着她,第一次唤她的乳名。
尤旋一愣:“公爷怎么知道?”
她没跟他说过她的小名。
阿贞,是尤旋的小名,也是清平的小名。
许久没听到了,她有点恍惚。
“我带你离开寄州前,见过岳母大人,她一直这么唤你的。不过,我不知道是哪个字。”他答。
尤旋软软开口:“忠贞的贞,坚贞的贞。是阿爹阿娘的爱情,也是他们对我未来的期盼。”
这是清平小名的由来,至于尤旋,这具身体里没有关于为什么叫阿贞的记忆,书上也没写,她不知道。
穆庭蔚眸中晕染一份暖意:“先前在院中听到你说你不喜欢朝三暮四,跟你的小名一样。很巧,我也是。我既娶了你,自是要护你一生的。”
“而且,”他顿了顿,“我娶你,不只是为了元宵,也因为你这个人。”
尤旋因为他的话,双颊渐渐红了,挣扎几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他继续温声说着:“你把所有的爱给了元宵,处处为他着想,你也才二十一岁,千里迢迢从寄州嫁入帝京,以后的漫漫岁月里,谁来爱你呢?”
谁来爱你呢?
清平是千娇百宠长大的,没受过什么委屈,更没尝过任何苦。
她骄纵,才会放任自己饮酒,结果酿成恶果,一觉醒来成了尤旋。
她远离父母兄长,来到举目无亲的大霖五年多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她说这样的话:谁来爱你呢?
她没想过这些,如今听他这么说,鼻头一酸,眼眶红了。
他吻掉她眼角的湿润,轻声道:“我会爱元宵,也想爱你。”
她靠在他怀里,闭了闭眼,突然觉得这怀抱好生温暖。
他亲吻着她的眉眼,声音低哑:“我最近总在想,这么好的姑娘,秦延生为什么会看不上呢?他一定是瞎了眼。”
“不过瞎的好,没有他的看不上,又哪来的我如今软玉在怀?我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他啄住她的唇,轻吮她柔软的唇瓣,又辗转咬住她的耳垂,火热的掌心扫过她的腰肢,去拉她的衣带,嗓音低沉地道:“我答应你,避子药的事,我明日去找苏云阳。只是若那东西对身体有损,我们还需从长计议。但今晚我忍不住了,洞房之夜我期待已久,我们只放纵这一晚上,好不好?”
他扯着她的衣带,却没有去解,静静地等待着,似在等她答复。
尤旋一颗心软了,也化了,她轻声应着,主动环上他的脖子,闭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