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茗儿端着茶水进来的时候, 感觉颈肩一凉, 有什么东西鬼魅般飘了过去。
她吓得怔愣一瞬, 回头往着元宵的房间看去。院子里静悄悄的, 什么也没有。
茗儿茫然地摸了摸凉飕飕的后颈,跨过门槛进了屋里。
见尤旋在整理东西, 她嘟囔着道:“夫人,奴婢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感觉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后面飞过去了一样。青天白日的, 好吓人。”
尤旋听完一怔,想到应该是元宵,她笑了笑:“你魔怔了吧,大白天会有什么。”
“可能昨晚上没睡好吧……”茗儿把茶水放下, 揪了揪耳朵, 还是觉得刚刚那一幕真的似乎有异样。
“小公子呢, 还没起吗?”茗儿问道。
尤旋笑:“镇国公应该带他出去玩儿了。”
“镇国公来了?”她怎么没有看见。
见尤旋不答,茗儿也没问, 上前去:“夫人别收拾了, 奴婢来就好, 您坐下歇歇。”
尤旋在整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里面是她这些年画得所有大越亲人的画像。别的可以不带,这个总是要带在身上的。
她没让茗儿碰, 笑着道:“已经好了。咱们此行也不必带什么, 至于我与他成婚的嫁妆, 之后让母亲派人送至帝京便是。”
她把匣子放进包裹, 然后去软榻上坐下,拎起榻几上的水壶为自己斟了杯茶。
茗儿叹息一声:“这变故来的真快,夫人就这么把自己嫁出去了,您和镇国公也不熟,还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话倒是让尤旋愣了一下,她其实,还没静下心来好好去想过这个问题呢。
那个男人,从她梦里看得那本书里来看,他以后会登基称帝,一统天下,成千古圣君。
现在那个男人马上要成为她的夫君了。
她呷了口茶,让自己不去细想这些,只是轻轻道:“对元宵好就成。”
日后能带她回大越,就更值当了。
这边尤旋刚坐了一会儿,有下人进来禀报,说是秦御史在门外,要见她。
闻此尤旋眉头略微蹙了蹙。
秦延生来找她做什么?
尤旋对穆庭蔚不熟悉,跟秦延生也不见得就熟悉了。毕竟她来到大霖没几天,就与他和离回了寄州。
原主倒是对他情深义重,不能忘情。可如今的尤旋,对他当真是没有半点想法的。
尤旋用盖子拨弄着漂起来的绿色茶叶,语气悠悠:“没什么好见的,让他走吧。”
那小厮离开没多久,再折回来时一脸为难:“夫人,秦御史又求见老夫人了,人家是大官儿,老夫人也不敢得罪,将他请去落雁堂了。”
尤旋拧着眉头有些不悦,这人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那,夫人去见吗?”茗儿问,“秦御史是帝京大员,老夫人没见过世面,您不去的话只怕……”
尤旋无奈,已经起身望着落雁堂去了。
明日便要离开了,她没必要临走前还因为这事让樊氏心里不自在。
到了落雁堂的时候,尤旋没进门就听到里面秦延生在客客气气跟樊氏说话,只是樊氏却不大自在。一来,人家是大官儿,二来,还是她的前女婿,让她女儿受过苦。
尤旋提起裙摆走进去,语调轻缓:“秦御史公务缠身,怎么还会登我们这小小商户的门庭?”
尤旋见他也没行礼,当初她刚成为尤旋时见到秦延生就没客气,如今马上就是镇国公夫人,他就更不够格让她行礼了。
她说话时也没看他,只步履轻缓地在樊氏旁边寻了位子坐下来,这才面容含笑地抬头:“我母亲身子骨不好,只怕受不得秦大人的打搅。”
秦延生一袭月白色广袖直缀,还是如书中描述的那般,玉树临风,清雅俊逸。
尤旋看她的时候,他也在望着她。
眉若远山,眸似秋水。五年不见,她的容颜丝毫没有变化,反而因为生过孩子的原因,含苞待放的花蕾彻底长开了,如万花丛中一抹雍容牡丹,比那日书房她拿着和离书让他签字时,更让人惊艳。
在秦延生的印象里,她这个和离过的妻,一直都比较爱穿素衣,模仿柳从依的孱弱与轻柔,言行举止也处处做样子,似乎生怕旁人嘲笑她的商人出身。
殊不知,她那番做派反而遮了自己身上原本的那份灵动。
他知道,那时候的尤旋一直小心翼翼想博他欢心。
但当时他还误以为是她善妒,为了嫁给他赶走了柳从依,对她心生不满,哪里肯正眼瞧她。
若非那日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找柳从依算账,他可能至今还在误会她吧。
其实当初签了和离书,放她离开的时候,秦延生觉得她应该不会嫁人。一来,和离的女子不易出嫁,她家又是商户。再者,她婚后那一年里明明那样喜欢自己,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就许人家。
不过秦延生没料到的是,她却在离开帝京不久便怀了孩子。
甚至,是镇国公的孩子。
反观她如今对自己的态度,淡漠,疏远,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这让秦延生产生了错觉,莫非她并未真的喜欢过自己?
尤旋的话不太客气,秦延生脸上笑意有一瞬的僵硬,之后气度依旧从容:“秦家与尤家本就关系匪浅,否则也不会有当年你我的婚约。我如今既然来了寄州,自当来拜访老夫人。”
尤家和秦家的确关系亲厚过,但那是在秦家没落之时,得了尤家的相助。可后来秦家攀上镇国公这门亲戚,一朝成了京中权贵,哪里还记得当年两家情意?
只怕恨不得甩开尤家这个累赘。
尤旋没心思跟他寒暄,对着浑身不自在的樊氏道:“母亲身子骨没以前好了,不能坐太久,要多去里面休息,这里有我呢。”
樊氏知道女儿是给自己解围的意思,她也确实应付不来这种场合。便起了身,给秦延生行礼:“民妇体乏,就不陪御史大人了。”
秦延生也起身回了礼。
樊氏离开后,尤旋没在落雁堂久留,什么话也没说便出去了。
秦延生紧随其后。
尤旋在后院的亭子里坐下,才感觉整个人透气了些。
秦延生在她旁边也落了座。
下人奉了茶水,尤旋自斟自饮,也懒得招待他,只不咸不淡地问着:“秦御史千方百计的见我,不知是有什么话要说?”
秦延生倒是没介意她的态度,只是看向她时,神色难得认真几分:“你当真要嫁给镇国公?”
尤旋有些好笑:“你我和离都五年了,秦御史又不管这世间姻缘,何苦来操心我的闲事?”
秦延生顿了顿:“你当知道,你若嫁了镇国公,当初你我之事也会被人翻出来,到时候将是满城风雨。镇国公权力再大,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尤旋唇角勾了勾,原来是担心自己的名声。
她看向他,神色从容:“秦御史觉得我会在乎那些风言风语吗?那些人即便心里有什么想法,想来也不敢当着我这个镇国公夫人的面儿提上半个字吧。倒是以前,我在秦家备受冷落之时,连下人都能踩上几脚,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如今的局势和当初比,只怕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秦御史如果是在担心自己的官位和声誉,那是你自己的事,又与我何干?如果秦御史来此是对我说这些,如今你话也说完了,恕不远送。”
秦延生笑了笑:“在你看来,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声誉着想?你当真以为,镇国公府是好进的?”
见尤旋漫不经心,他道:“你知道,镇国公为何至今未娶吗?”
这话倒是让尤旋楞了一下,仔细算算,穆庭蔚今年应该有二十九了吧,尚未娶妻的确不大正常。
不过她也没好奇到要向秦延生打听,根本懒得抬头看他。
秦延生继续说:“因为没有人进得了国公府的大门。在帝京之内,妄图成为镇国公夫人的女子,没一个好下场。”
“去年春上,兵部左侍郎家的千金,不过在宴会上偷偷送了镇国公一只荷包被拒,结果当日下午,她失足落水差点淹死,醒来后便身体孱弱,卧病在榻,至今尚未痊愈。”
“前年秋闱,大将军之女随其父围猎,不过看镇国公看得痴了一会儿,围猎时便险些被猛虎所伤,跛了腿。”
“还有前任大理寺卿之女,帝京中才貌双绝,令无数男儿倾慕的姑娘。不过在姊妹谈话间随口说了一句,日后想嫁镇国公这样的人,没几日便在中秋夜被人掳走,虽然最后没有出什么大事,但声誉到底毁了。”
尤旋听得心里一惊。
这些事情,她在梦中的那本书里,根本没有看到过。毕竟书里主要是讲秦延生和柳从依的,对穆庭蔚这个人着墨甚少。
那些姑娘,为何都是那样的下场?明显不应该是巧合能够讲得通的。
她心里翻江倒海,然面对秦延生时却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秦御史该不会是想告诉我,镇国公克妻?亦或者,那些人都是他自己看不上,故意算计?”
“他不克妻,也没算计过那些人。”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但是有人在背后算计,有人,不容许任何女子嫁入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乃是非之地,镇国公,乃是非之人。他不是你的良配,娶你也仅仅是为了元宵这个儿子。他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战神,是见惯了生死的地狱修罗,更是叱咤朝堂,呼风唤雨的心机权臣,当初那么多倾慕她的女子出事,他都冷眼旁观,你真的敢肯定到了帝京,他会护着你安然无恙?”
尤旋捏着茶盏的手僵硬了一会儿,又从容地呷了一口,面上依旧含笑:“秦御史想吓唬我吗?”
“我是不是吓唬你,你自己分辨。穆庭蔚任贤举能,心胸宽广,是个好主子。但对女子而言,他未必会是个好夫婿。今日这些话,我该说的都说了,是否还要嫁他,望你好生思量。你若改了主意又不敢得罪他,可以去找我。”
尤旋眼底噙着讥诮,默不作声。
直到秦延生起身走了,她收回一直捏着茶盏的手,莫名感觉到一股凉意。
——
穆庭蔚带着元宵在屋顶玩儿的时候,瞥眼看见了从尤家出来的秦延生。盯着他翻身上马离去的背影,他眸色深了几分。
元宵也看见了,牵着穆庭蔚的手问:“这个人怎么来了?他是不是认识我娘亲?”
看元宵皱着眉,穆庭蔚笑:“怎么了,不喜欢他?”
元宵摇头,说话很直接:“不喜欢,他万一也想给我做父亲怎么办?”
穆庭蔚楞了一下,若有所思:“这些你都懂,看来你娘很抢手,莫非以前很多人想给你当父亲?”
元宵点头:“很多,不过他们都长得不好看。”
穆庭蔚将人抱起来,捏捏他的脸蛋儿:“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元宵点头:“好看,因为长得像我。”
穆庭蔚:“……你说反了,是你像我。”
“是你像我!”
“……”
穆庭蔚眯了眯眼,发现跟他争论这个似乎没什么意思。
“你娘有没有告诉过你,以后见了我要叫什么?”他问。
“叫镇国公。”他仰着下巴,很傲娇的样子。
穆庭蔚拧眉:“你都知道自己跟我长得像了,不知道我是你父亲?要叫爹爹。”
“就叫镇国公。”
“为什么不叫爹爹?”
元宵声音低了些,小手揪着他的衣服,使劲儿揪着,把他衣服揪乱了也不管:“我生气了,你还没有哄好呢。”
穆庭蔚有些意外,又有些想笑:“不是带你飞来飞去了吗?”
元宵一本正经:“那我只是愿意跟你一起玩儿,又不是答应喊你爹爹。”
“……”
“那元宵要怎么样才肯喊我爹爹?”
“你,还得哄哄。”
穆庭蔚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你娘怎么把你教的这么可爱,还有跟人说让人哄哄你的?”
他真是太喜欢这个儿子了。
不过元宵被他笑得不太高兴了,在他怀里挣扎着:“我不跟你玩儿了,我要去找我娘亲!”
穆庭蔚抱着他不撒手:“别动,否则一会儿你就从这屋顶上掉下去了。你猜你掉下去会怎么样?”
元宵嘟着嘴,乖乖不动弹了,不过小手很惜命地紧紧攥着他的衣服,生怕自己真的掉下去。
穆庭蔚笑着哄他:“咱们去找些木头,爹爹给你做一把剑好不好?”
元宵眼睛亮了:“那你教我练剑?”
“行,教!”
元宵乐了,在他怀里蹦跶着:“那你快带我去,现在就去!”
穆庭蔚带他去林子里捡了块质地不错的桃木,之后坐在石头上帮他削了一把剑,刻名字的时候,他问:“元宵是小名吧,你大名叫什么?”
元宵说:“皓安,尤皓安。”
穆庭蔚听着,心中思忖着问:“知不知道哪两个字?会写字吗?”
“会。”他说着,拿了根木棍蹲下去写自己的名字。
端端正正的两个字:皓安。
他写的小楷,一板一眼的,虽然因为年幼腕力不足,有些歪歪扭扭,但对于小孩子来说已经是极为工整了。
穆庭蔚没想到他居然还真会写,乐得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果然是我亲儿子,跟你爹小时候一样聪明。”
元宵擦擦被他亲过的地方,他刚刚胡子扎到自己了,很不舒服,所以拉着脸不情不愿的:“你聪明是因为你像我!”
“……”
你见过有说老子像自己儿子的吗?
第32章 第 32 章
穆庭蔚看着他写的那两个字, 念了几遍:“皓安, 皓月当空,光明磊落。安者,一世安泰。”
他点点头:“好名字。你娘起得?”
元宵点头。
穆庭蔚接过他手里的小木棍,在他的名字上方添了个字:穆。
“认识这个字吗?”他问儿子。
元宵挠挠耳朵,摇头。
穆庭蔚教他:“这个字念穆, 是我的姓,以后也是你的姓。你叫穆皓安。”
元宵哼哼鼻子:“我娘姓尤, 我叫尤皓安。”
“你爹姓穆, 你叫穆皓安。”
“我姓尤。”
“你姓穆。”
“尤!”
“那,就先姓尤吧。”
……
萧飒是穆庭蔚的贴身侍卫, 此时正隐于一棵树上。听到底下幼稚的对话,他素来寡淡凌厉的面容上抽搐了几下。
他家公爷雷厉风行,朝堂上谁敢跟他顶嘴?如今居然在个小孩子跟前败下阵来。
他就这么偷偷听着,居然觉得还挺爽的。
可能是乐得失了分寸,他靠坐着的树枝颤了颤, 有叶子盘旋而落。
穆庭蔚顺势往头顶睨了一眼, 冷冽的目光射向他。
萧飒身形一滞, 顿时如坐针芒, 立马收了笑容, 纵身一跃,寻了稍远点的树上坐下。
穆庭蔚在桃木剑上刻了元宵的大名。
元宵接过来之后, 发现一边刻着“皓安”, 一边刻着“穆”。他不乐意了:“我姓尤!”
“是啊, 你姓尤。这个穆是我的姓,我送你一把剑,还不允许我刻一个自己的姓上去,留个记号?”
元宵想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反正也没跟他的名字刻在一起,索性就大度一点不计较了。
看着那把精致的桃木剑,元宵很高兴,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一会儿,又仰着脸问:“咦,这个是什么?”
他指着上面雕刻的纹路。
穆庭蔚说:“这个是麒麟,代表祥瑞。”
“哦。”
“你能不能再做一个?”他又问。
“为什么还要?”
“我明天不是要去帝京了,我给小豆子一个。”
“小豆子……”穆庭蔚沉吟了一瞬,“你的小朋友?”
“嗯,以后都见不到了呢。”说起来他还挺舍不得的,“还有他妹妹,他说长大了要把他妹妹嫁给我的。”
穆庭蔚扬眉,把他扯进怀里抱住,用粗粝的手指点他鼻尖:“这么小都想着娶姑娘家了?”
“反正将来也要娶嘛,而且她妹妹好看,将来不能嫁给别人。”
穆庭蔚嗤笑:“现在这么说,等你长大估计就忘记这回事了。”
元宵摇头:“不会,他妹妹特别特别好看!”他圆溜溜的眼珠子泛着光。
“肤浅。”他轻斥他一句。
元宵不懂什么是肤浅,只是继续说:“娘说娶媳妇要娶个漂亮的,因为我就这么好看,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都配得上我。”
“你娘也肤浅。”
元宵歪着脑袋看看他,突然问:“你觉得我娘漂亮吗?”
穆庭蔚被问的楞了一下,眼前浮现一抹身影,顿了半晌,他轻轻“嗯”了声,声音淡淡的,轻轻的。
元宵听见了,若有所思:“那你娶我娘也是肤浅。”
穆庭蔚:“……”
“不过肤浅是什么?”
“……”
穆庭蔚一张老脸红了又黑,最后咳了两声,对着远处喊:“萧飒。”
萧飒闻声飞奔而来,对着穆庭蔚拱手:“公爷。”
穆庭蔚恢复了以往的肃穆,觑一眼元宵手里的桃木剑,沉声道:“你再刻一把,他要送人。”
萧飒:“……喏。”
萧飒做的很快,没有穆庭蔚雕的木剑精致。不过反正是送人,穆庭蔚也不介意,交给元宵:“喏,给你小朋友的。爹带你去找他?”
“好。”
——
此时天色已经黯淡,有钱的,挨家挨户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烛。
小豆子家住在尤宅后面,一般的小门小户,这会儿只灶房里染着火苗,有些许光亮。
这会儿院子里没有大人,六岁的小豆子正带着一岁多的妹妹在院子里看今天父亲刚捕的鱼儿。
穆庭蔚抱着元宵在屋顶上站着,看见院里的小孩子,问他:“那就是你的小朋友,和,你长大要娶的人?”
穆庭蔚居高临下地看着,昏暗的院子里两个小萝卜头,蹲在那儿呆头呆脑的。
元宵点头。
“那咱们走正门吧,闯人家院子可不好。”穆庭蔚说着,带他下去。
正要敲门,元宵突然想起来:“哎呀,我忘记给丫丫送东西了。”
他看着只给小豆子准备的桃木剑,有些懊恼。
犹豫了一下,他扯住身上的荷包:“要不然,把这个给她?里面还有你今天给我买的糖呢。”
穆庭蔚面色抽了抽:“你娘绣的这东西,你自己戴着还行,给别人只怕不好。”
“是哦,太丑了。”元宵难得很实诚。
穆庭蔚扬眉:“不是说要夸绣的好看,不能说丑吗?”
“我娘现在又听不到。”元宵说,“我和茗姨每次都当着阿娘面夸漂亮,然后背地里说丑,我娘不知道。”
他说起来还挺得意。
“那你现在要送她什么?”穆庭蔚问。
这一问,元宵不得意了。浑身上下摸一摸,什么都没有。
他巴巴地看着穆庭蔚:“你有没有能送人的?”
“送人得送自己的,你要我的做什么?”
“那你是我爹,你的就是我的!”他说的理直气壮。
穆庭蔚脸上有了笑脸:“你刚刚说什么?我是谁?”
元宵一愣,捂住嘴巴摇头,咕哝着说:“我什么也没说。”
穆庭蔚把他手拉下来:“你说我是你爹,我听见了。来,爹给你个东西送人。”
他说着,取下了腰间一块和田玉吊坠给他:“就这个好了,女娃娃送玉好。”
元宵很不客气地接过来:“没你上次送我那个好看。”
穆庭蔚没理他。当然不一样,上次那块玉可是他贴身之物,有镇国公府标志的,如今这个,就是块成色不错的普通玉珏,没得比。
“就这个,挺好的。”穆庭蔚道。
元宵也没再说什么,把那玉珏吊坠攥在了手里。
穆庭蔚敲门后,很快一位头上蒙着头巾的妇人开了门,看见眼前气度不凡的陌生男子她先是一愣,随后望见了元宵。
元宵常来玩儿,妇人是认识的,看见他笑着开口:“原来是元宵啊。”
元宵乖乖跟人说话:“我明天要走了,来找小豆子和丫丫送礼物。”
妇人看了眼穆庭蔚,这人气度出众,莫名不敢让人直视,便只能低头跟元宵说话:“那快进来吧,小豆子和丫丫在院子里玩儿呢。”
进去之后,元宵跑到小豆子和丫丫跟前打招呼,把穆庭蔚丢在一边。
妇人帮他搬了杌子,又给他倒水,穆庭蔚推拒着让她忙自己的,说一会儿便带元宵走。
妇也不敢跟这人待太久,闻此便进了厨房。
元宵把桃木剑和玉珏分别送给了小豆子和丫丫,三个人围在一起蹲着说悄悄话。
“元宵,那个人是谁啊,看起来好凶。”小豆子问。
元宵看了眼穆庭蔚,小声跟小豆子说:“他不凶,他可好了,还带我飞呢。他是我爹。”
最后一句话他是趴在小豆子耳朵边偷偷说的,因为他怕穆庭蔚听到后会骄傲。
不过穆庭蔚是习武打仗之人,听觉何等敏锐,自然还是听到了。不觉间,唇角弯了几分。
元宵又跟小豆子说了一会儿悄悄话,目光落在他身边的丫丫身上。
丫丫只有一岁半,生的白净,一双杏眼圆溜溜的,看着人时很是灵动可爱。
此时她手里拿着元宵送她的玉珏,冲他甜甜地笑,又吐字不清晰地喊:“元宵哥哥!”
元宵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摸她脑袋:“你拿好这个玉珏,长大了去找我,我娶你哦!”
穆庭蔚听得忍俊不禁。
这小女孩才这么大,正是忘性大的时候。他还盼着人家找他,估计等人长大了,早不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不过穆庭蔚还是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那丫丫,模样水灵灵的,的确如元宵说的那样,很好看。
他的儿子,眼光倒是不错。
又让他们聊了一会儿,穆庭蔚冲他招手:“元宵,天黑了,该回家了。”
元宵这才依依不舍跟小豆子和丫丫告别,临走前还又嘱咐一句,让丫丫去找他。
丫丫呆呆看着他,也不应答。
从小豆子家出来,元宵还有点发愁:“如果丫丫长大把我忘了怎么办,好想装进荷包里,一起带走。”
穆庭蔚忍着笑:“那你回头让你娘给你做一个大点的荷包,把人装走。”
——
送元宵到尤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穆庭蔚站在屋顶抱着他,没放他下去:“爹爹要走了,你再叫一次爹爹,我送你回去。”
元宵仰着脸摇头:“不叫!”
“不叫?”穆庭蔚眯了眯眼,“那我待会儿告诉你娘,你今晚说她绣的荷包丑。”
被威胁了,元宵有点委屈。然而下一刻,他恰巧看见尤旋从屋里出来。
元宵兴奋地冲尤旋招手,还一边喊着:“娘亲,娘亲!”
尤旋见元宵被穆庭蔚带出去半天都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人去哪里了,不免有点着急。她在屋子坐不住,正要出去找找看,结果听到了房顶的呼声。
她循着声音仰头看过来,看见元宵后有些惊讶:“怎么上那么高,当心摔着,快下来。”
元宵看着穆庭蔚:“听见没有,我娘让你抱我下去。”
穆庭蔚看他鬼精灵的,笑着纵身从屋顶跃下。
元宵找准机会挣脱掉穆庭蔚,躲到尤旋背后,然后指着穆庭蔚一本正经地告状:“娘亲,他刚刚说你做的荷包很丑!还冤枉我说是我说的!”
穆庭蔚:“……”
第33章 第 33 章
“娘亲, 他刚刚说你做的荷包很丑!还冤枉我说是我说的!”
元宵这话一出, 穆庭蔚怔在那里,看着尤旋有点儿不知所措。尤旋也觉得有些囧,双颊染上一抹霞色。
院子里的氛围,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我其实……”穆庭蔚有点木然地开口,却又最笨的不知道应该解释什么。
尤旋很快掩饰掉那份不自在, 也没看穆庭蔚,只低头瞥了眼他抱着的雕琢精致的木剑:“哪里买的, 这样好看。”
“他做的。”元宵指了指穆庭蔚, 又指着麒麟图案给她看,“娘亲, 这个是麒麟哦,是祥瑞。”
尤旋想笑,这她当然知道。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她柔声问:“吃饭了没有?”
元宵可怜巴巴摇头:“没有,他没让我吃饭。”
尤旋敛了笑意, 神色认真几分:“小孩子不能一直用他他他跟大人讲话, 没有礼貌。”
元宵乖乖地, 小声答了一句:“是爹爹。”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叫爹爹了, 尤旋神色微微一滞, 又有了少许不自在。
默了一会儿,她才看向穆庭蔚, 客套地颔首:“公爷可要留下来一起用晚膳?”
穆庭蔚正在犹豫, 元宵跑过去, 扯住他袖子,巴巴地仰脸看着他:“爹爹,我家的饭可好吃了。”
他在尤旋跟前,乖得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穆庭蔚确实年纪不小了,难得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听他喊爹爹,一颗心都化了。
他摸摸他脑袋,笑道:“也好。”
尤旋其实真的只是客套一下,以缓解荷包那件事的尴尬,根本没料到他会留下来。如今骤然听他这么说,她偷偷瞪了儿子一眼,旋即笑着颔首:“公爷进屋吧。”
茗儿正在屋里吩咐人摆膳,一见镇国公来了,吓得哆嗦一下,领着众人下跪行礼。
穆庭蔚神情淡淡:“起吧。”
众人这才起了身,退至一旁,与往日相比,每个人神色都拘谨很多。
用膳的时候,穆庭蔚很安静,并不说话。
他吃东西很快,却不粗俗,反而有点斯斯文文的感觉,显现出极好的教养。
不过元宵就没那么安分了,坐在椅子上小腿儿一蹬一蹬的,见穆庭蔚不说话,他还主动开口跟他交谈上了:“爹爹,你最喜欢什么菜?”
见穆庭蔚疑惑看过来,他说:“我喜欢吃汤圆,鸡鸭,还有牛肉。我娘喜欢吃鱼,虾,螃蟹,海参,还有各种各样的海味。”
尤旋因为穆庭蔚的加入,本来就不太自在,如今又听儿子这么直白地说她喜欢海味,尤旋心里颤了颤。
可能是太过做贼心虚的原因,她生怕她是清平这件事在穆庭蔚跟前留下一点破绽。
毕竟,她也算是得罪过他的。这时候若让他知道了,只怕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穆庭蔚也确实听了元宵的话后诧异地看过来:“寄州离海远,大多都吃不惯海味的。你去过海边?”
尤旋心跳快了不少,神色却依旧从容,她淡笑:“那倒没有,只是偶然发现海味独有一份特别的鲜美,最近比较爱吃。”
穆庭蔚倒是没再纠结她喜欢海味的问题。
尤旋正要松一口气,他突然又开口了:“五年前,我送你回寄州时,你问过我大越,还知道大越是个四面环海的岛国。”
……这种玩弄权术呼风唤雨的人,记忆力都这么好的吗?
尤旋这次彻底没心情吃饭了,拿着筷子的手有一瞬的僵硬,好一会儿才神色平和地抬眸看他。
他那双犀利的眸子望着她,幽远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你为什么会知道大越?”他又问了一遍,目光看着她时没多少温度,跟面对元宵不太一样,“还有你五年前将你姑母和表兄驱逐出尤家,用的什么法子?大越的制毒之术?”
他问的太直白,没有丝毫的防备,尤旋整个人愣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她也是反应快的,只稍稍冷静了一下,随后不解地抬头:“公爷当初不是说,大霖周边没有叫大越的国家吗?那又何来的大越制毒之术?公爷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
没想到这人居然五年前因为她那个问题,还让人监视过她。尤旋想想心里还挺怵的,她画阿爹阿娘画像的事,他应该……不知道吧?
尤旋如今无比庆幸在大越时母后对她的严格教导,才让她在如今的场合下能够保持一点从容,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否则,实在片刻间都能露出马脚来。
其实穆庭蔚对尤旋没什么怀疑,也不觉得她一个商户女会懂什么政治。他五年前好奇,如今还是好奇,她到底为什么会知道大越。
南岛不与外界接触已数百年之久,又因为颇通用毒,且要海战,并不容易被人攻克,也便无人觊觎那片地方。若非当初他无意间闯入,穆庭蔚对南岛大越的了解也仅仅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早在几年前,整个大霖,就没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
也就近来南岛生乱,流入大霖的人越来越多,知道大越的人才多了些。
五年前尤氏便问他大越的事,着实让穆庭蔚好奇。他当初的确对她生过些怀疑,故而才下意识没告诉她南岛越国的存在。不过他后来也让人查了尤氏的底细,跟大越没有一点瓜葛。
他始终盯着自己,尤旋到底还是被他看得不自在了。
偏这时候元宵一个劲儿低头吃饭,也不说话了,尤旋有点头疼,这孩子真没眼色,话题是他挑起来的,这会儿他倒是一个人自在。
尤旋幽怨地看他。
元宵突然委屈抬头:“娘亲,你踢我干嘛?”
尤旋:“……”不靠谱的傻儿子!
她抬头看穆庭蔚,穆庭蔚正眯着眼睛看她。
尤旋一板一眼看元宵:“你说踢你干嘛,让你吃饭的时候规矩点,小腿一蹬一蹬干嘛呢,好好坐着。”
“哦。”元宵被教育了,两条腿不再动弹,继续低头吃饭。他娘亲踢得不疼,他也不当回事。
尤旋也不指望儿子了,在穆庭蔚毫不客气的打量之下,她说:“之前无意间救了个人,教了我一些制毒之术。还说他是大越人,跟我讲了一些关于大越的事,说那里的民风跟大霖不一样,所以还挺好奇的,上回一时没忍住,就向公爷打听了。不过公爷既然说没有大越,想来那个人是骗我的吧。倒也不是民妇有意隐瞒,只是救那人时我尚是秦延生的妻子,那人又是男子,说出去只怕有损名节。”
她这谎话编的有模有样,连自己差点都信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他问。
尤旋摇头:“这就不知道了,约莫三十多岁,因为他教了我制毒之术,我唤他师父。”
穆庭蔚思量了一会儿,倒是没再多问,只是道了句:“南岛大越,在我们大霖之南,环海而生。那里的民风,的确与这里有所不同。我上次没告诉你,是因为知道大越的都非寻常普通人,对你的身份有些起疑。”
那里的女人,不太守妇道。这是穆庭蔚对大越那边民风的唯一认知。
尤旋却听得眼睛都亮了。
他从穆庭蔚口中,得到了最最准确的答案。大越在的,她有机会回去的!
“公爷,来吃菜。”她给他夹了块红烧鱼骨,脸上挂着笑。
她自己没发现自己的殷勤,穆庭蔚却被她突然的谄媚和热情搞得有些不自在。他双颊热了几分,干咳几声:“我,自己来。”
尤旋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也顿时有些囧。
她低头扒米饭的时候,听到穆庭蔚说:“以后不用自称民妇。”
“是。”她声音下意识低了几分,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红着耳根给元宵夹菜。
元宵嘟着嘴不满:“娘亲,我饭都吃饱了,你才想起来给我夹菜。”
尤旋:“……”
她讪笑着,拿帕子给他擦嘴:“这么快就吃饱了?要不要喝点汤?”
元宵摇头,扭头抱住旁边穆庭蔚的胳膊:“爹爹,我还要上屋顶。”
“天都黑了,还去啊?”穆庭蔚哭笑不得,这孩子是飞上瘾了吧。
元宵眼睛放光,巴巴地看着他。
最后穆庭蔚无奈了,只能放下筷子:“走,爹爹带你上屋顶。”难得今晚上肯改口了,儿子让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尤旋道:“公爷还没吃好呢,不必纵容他。”
“无碍。”穆庭蔚说着,已经把元宵抱了起来。
尤旋也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准备去落雁堂看看樊氏。
熟料元宵却突然道:“娘亲,娘亲,你跟我们一起飞好不好?让爹爹也带上你。”
小孩子不懂什么,说出来的话却让两个大人都有些不自在。
尤旋默了一瞬,笑道:“你们去玩儿吧,娘亲去陪你阿婆说说话。”
“飞一飞再走嘛,可好玩儿了!”元宵说着,扯穆庭蔚的衣领,“爹爹,你带上娘亲好不好?”
尤旋正要拒绝,穆庭蔚却看了过来:“上去看看?”
屋顶有什么好看的?尤旋有些想笑。
而且……
“我怕高。”她老实说。
“那你让爹爹拉着你的手,这样就不怕了,爹爹拉着我的时候我还能在屋顶上蹦蹦跳跳呢。”元宵说起这个十分得意。
尤旋硬着头皮,含笑看着儿子:“你爹爹只能带你一个人,带不了两个,你自己去跟爹爹玩,乖。”
话音刚落,穆庭蔚却说:“可以。”
尤旋:??
穆庭蔚又说了一句:“可以带两个。”
尤旋:“……”
第34章 第 34 章
尤旋都不知道穆庭蔚是怎么一本正经跟她说, 自己可以带两个的。
她只知道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有点烫。
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她也不知该怎么拒绝,便硬着头皮跟他们父子俩出去。
刚在院子里站稳脚跟,尤旋还没反应过来, 便感觉有结实的臂膀环过她的腰际, 随之脚下一轻,如清风掠过,最后在屋顶上稳稳站立。
穆庭蔚要收手的时候,尤旋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她眼睛闭着,抱他胳膊的双手格外有力, 甚至攥住了他的衣襟。
她是,真的很怕高!
穆庭蔚神色微滞,被她抱着的那条手臂紧贴她娇软的身躯,搁着薄衫似乎能感觉到女子的体温, 和她因为受惊而显得凌乱的心跳。
他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你,”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和气息尽量保持平稳, “你慢慢睁眼, 屋顶没那么高,别怕。”
溶溶月光下, 娇俏的女子睫毛轻颤, 好半晌才克服恐惧缓缓睁开眼眸。她一双杏眼此时水汪汪的, 好似一涌清泉, 精致的脸蛋儿上惊魂未定,看起来呆呆的,有几分别样的娇憨。
两人离得近,她又紧抓他的手臂不放,穆庭蔚有片刻的失神,好半晌他才轻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尤旋目光落在远处,因为站得高,整个尤家乃至附近好多人家都清晰可见。
屋顶确实没她想象中那么高,但因为是倾斜着的,尤旋总觉得自己站不稳,仿佛一松手就会被一阵风给吹下去。
可她若不松手……
尤旋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把穆庭蔚整条胳膊紧紧搂在了怀里。
尤旋:“……”
她愣了几息,惊得赶紧松手:“失,失礼了。”
穆庭蔚手臂上还带着她的体温,被她松开后有凉风扫过,他敛眉:“无碍。”
元宵被穆庭蔚抱在怀里,看着尤旋开口:“娘亲,你是大人,怎么比我胆子还小。我都不怕的!”
他拍拍胸脯,抬着下巴,一下子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元宵一说话,穆庭蔚和尤旋之间尴尬的气氛缓和不少。
尤旋笑:“是啊,你胆子大,娘亲还等着你快快长大,保护我呢。”
元宵很认真地点头:“嗯,我一会儿就长大了,娘亲你再等等。”
尤旋哭笑不得,“好,娘亲再等等。”
她站在那儿双腿发软,此时又不好再去扶穆庭蔚,尤旋小心翼翼后退两步,在屋脊上缓缓坐下,终于觉得安心了一点。
“娘亲,我们还没有飞来飞去呢。”元宵挥舞着小手,像翅膀一样,想让尤旋起来。
“娘亲不去了,你们去玩儿。”她好容易稳住的心神,可不愿再心惊肉跳一次。
这次元宵也知道娘亲害怕了,只能拉着穆庭蔚让他带自己飞来飞去。
父子俩走了之后,尤旋愣愣地坐在那儿,倏地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不让穆庭蔚先把她送下去?
她看了看黑漆漆的四周,再低头瞧一眼房顶底下的院子,默默抱紧了自己,尽量往天上看。
今晚的月儿并不是圆的,但很亮,皓月挥洒而下,给这天地间拢了一层烟纱。
尤旋也是现在才完完全全的肯定,自己居然真的在北陆,以前她只在书上看过,却从未去过的那个北陆。
如今仔细想想,大霖不论是民风习俗,还是衣食住行,似乎都跟游记中关于北陆的描述相差无几。
若非梦里那本书误导了她,她会不会早就有机会回去了呢?
不过说到那本书,尤旋也是有些迷茫的。
或者,整个大霖包括大越,所有人都是活在书里的。只不过,她梦里只看了秦延生、柳从依和尤旋的那部分。
可能在另外她没看过的那部分书里,也记录了大越清平公主的结局——摔死的。
不过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她这个清平公主成了尤旋,变得跟书上不一样了。
这种事情说来玄妙,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日后见了阿爹阿娘,说给他们听,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
大越的星空,和如今自己头顶上的这一片,是不是一样的?
父皇母后,还有皇兄,他们此时会做些什么呢?
清风送来一片树叶,落在尤旋脚边。她随手捡了起来,擦拭干净后放在唇边吹出悠扬的旋律。
不远处穆庭蔚正带着元宵玩儿的开心,听到乐声他下意识回头,便瞧见了月下于屋脊上抱膝而坐的女子。
她背着月光,鬓前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那张脸娇俏,却不是令人一眼望去会觉得惊艳的长相。
但举手投足间那无法言喻的气度,又为她增添了几分不染纤尘之美,使得她整个人格外的瞩目,耀眼。
比尤氏美的姑娘穆庭蔚见过,醉醺醺的眯眼笑时桃花眼里含着媚,像个妖精。是一张所有男子见了都会心动的容颜,身份也贵重,但言行举止却很粗鲁,嗜酒如命,更是毫无女儿家的矜持与柔婉。
想到那位清平公主离奇的死法,穆庭蔚摇了摇头。
相比之下,穆庭蔚倒觉得还是尤氏这样的性子更让人舒心。虽出身商户,却有着帝京中大家闺秀都不能及的才情与气度,当真难得。
尤其,她把元宵教导的很好。
可能有些人的气质是与生俱来,老天赏赐,跟出身无关。
——
大越
冰棺中躺着一位沉睡的绝美的少女,她的容颜永远停留在十六岁,小脸儿精致,雪肤花貌,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刷子,此时却半点不会颤动。
她墨发散着,头上只戴了顶花环,映着那张动人的娇俏面容,美丽动人。她身穿白色广袖浣花锦长衫,衣服上银线勾勒出好看的海棠图案,双手交叠至于平坦的小腹,躺的一丝不苟。
冰棺里的少女没有一丝生机,冷冷的,远远看着便能感觉到森森寒气。
太子铭轲裹着裘衣打开密室的门,就看见一身玄衣龙袍的男人趴在冰棺上,正喃喃说着些什么。
近六年的时间过去,身穿龙袍,经常会被朝臣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男人似乎也又苍老了许多,瘦瘦的,满脸沧桑,看起来惹人心疼。
这偌大的皇宫,因为少了清平,变得没什么活力。
铭轲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上前拱手:“父皇怎么又来这儿了,母后正找你呢。”
皇帝抬头,看了眼儿子,目光重新落在沉睡的女儿身上,擦了擦眼角:“最近忙着齐王谋逆的事,许久没来看清平了,陪她说说话儿。”
说到这儿,皇帝直起身来,神情肃穆,和早些年比难得稳重了些:“也幸好你当初救了大霖的镇国公一命,他报恩提醒我们齐王的狼子野心。否则,这大越就要天下大乱了。”
铭轲点头:“局面是稳住了,只是齐王逃匿,如今与南蛮首领巫奇蛤喇联手占了琪湾,拥兵自重,如果不尽早解决,他们迟早还会打到京师的。”
皇帝叹了口气:“先祖打下南岛基业,花了多少年才让大越固若金汤,无人敢觊觎。数百年来,北陆纷争不断,处处硝烟,唯我大越屹立不倒,民风淳朴,安居乐业。这是先祖的功劳,也是先祖的远见。”
“偏你皇叔野心勃勃,妄想一口吞个大胖子,企图跑到大霖去开疆辟土,攻城略地。咱们大越一共才多少人,北陆那样的地方,他也不怕撑死。”
“父皇所言甚是。”铭轲顿了顿,又道,“只是儿臣觉得,先祖当初设下闭国之策,虽然帮大越挡了灾祸,但闭门造车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咱们若想大越更好,还是要与北陆多些往来,互相取长补短,方得繁荣。”
皇帝沉吟了片刻:“朕与你母后也谈过这个问题。你母后还说等安定下来,得了机会,让你去大霖走一遭,这对你将来继承皇位,治理江山是有利的。”
“儿臣也是这般想的。”铭轲说着,目光落在冰棺中女子的身上,眸色深远,“阿贞以前爱看游记,每次看完了都要缠着我,对我讲她幻想中的北陆的样子。这丫头一直都想去北陆看看,如果她还在,儿臣就可以带她一起去了。”
皇帝看着那冰棺,低声喃喃了一句:“我们阿贞只是睡着了,她一直都在。”
——
“爹爹,你老盯着我娘做什么?”元宵被穆庭蔚抱着,站在不远处盯着尤旋看了许久,元宵此时有点不高兴,“我还想飞来飞去。”
穆庭蔚回神,低头看怀里的儿子:“不飞了吧,天气凉了,容易感染风寒。明日咱们要出发去帝京,你若生病可就得拖着不能出发了。”
元宵有点不太情愿,可到底没再坚持。
穆庭蔚带着他回到尤旋身边,尤旋听到动静,缓缓将唇边的树叶取了下来。
见她抬眸,穆庭蔚看她:“你懂音律?”
尤旋知道很多事以后都瞒不住,故而早想好了说法:“之前不怎么会,回到寄州之后请了先生勤学苦练琴棋书画,才有了些许成就。先生说我有天赋。”
“五年吹成这样,确实有天赋。”他淡淡应了句,不知是否信了尤旋的话。
尤旋笑容恬淡:“天赋或许会有,关键还是勤能补拙,我整日闲在家中无事,也不爱出门,便经常练习。心思放上面了,也就学得比常人快些。”
她在大越时,母后在她五岁开始教她学这些,到十六岁学了整整十一年。不过以前每天都只学两个时辰,如今五年时间,每天多学两个时辰,也就补回来了。
她觉得自己撒的这个谎,还是勉强说得通的。他应该不至于真的派人去查一查,看她这五年来有没有每天学够四个时辰。
穆庭蔚果真没再怀疑什么:“既然琴棋书画都会,改日可以切磋。”
尤旋笑着颔首,却没开口应话。
两人说话间,元宵一直没吭声,穆庭蔚一低头,他不知何时居然趴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小孩子睡得快,这会儿呼吸轻浅平稳,约莫睡了一会儿了。
尤旋见此站起身来:“上面风大,带他去屋里睡吧。”
穆庭蔚没说什么,单手抱着元宵,一手撑起她的腰肢,瞬间落了地。
尤旋还有些惊魂未定,他已经松开她抱着元宵进屋了。
尤旋在原地停顿了须臾,也提起裙摆跟上去,并让人准备热水给元宵擦洗。
穆庭蔚亲自帮元宵褪了鞋袜,脱掉外衣,又拿温热的帕子帮他擦脸擦脚。
似乎是因为不习惯照顾人的原因,他做起这些时看起来有点笨拙,却又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元宵。
屋内昏黄的烛光映着这样的画面,格外温馨恬淡。尤旋静静在远处望着,没有去打扰。
等安排元宵睡下,尤旋亲自送穆庭蔚出去。
到了院里,他伟岸的身姿停顿了下来,回头看她:“东西可收拾好了?”
尤旋点头:“已经妥当了。”
“嗯。”他沉吟着道,“早些休息,明日我来接你们。”
他说完欲走,却又被尤旋唤住了:“公爷!”
穆庭蔚回头,拧眉看着她。
尤旋默了一会儿,犹豫着问了心中猜想:“公爷府上有女人吗?”
穆庭蔚蹙了蹙眉头。
既然话都问了,尤旋索性便硬着头皮:“马上要去帝京了,镇国公府什么情况,或者我应该有权利知道一二。公爷府上,可有旁的什么女子?”
倒也不是她争风吃醋,但最起码她得在去帝都之前,让自己心里有数。何况秦延生白天的那番话,还是给尤旋心里留下了一点影响的,索性先旁敲侧击一下。
穆庭蔚颀长的身躯站在她跟前,垂眸时,看到她眼睫轻颤,双手揪着帕子,似乎有些紧张。
他顿了顿,说:“有。”
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下来,尤旋脑海中无数种念头闪过。
良久之后,他似乎低笑了声,淡然道:“是我母亲。”
尤旋觉得自己被耍了,愕然抬头,撞上他没什么表情的一张俊脸。
他这个人生得的确好看,但因为周身总有戾气,很容易让人忽视那张脸,不敢靠近,更不敢细细打量。然此时望去,他敛了那份高高在上与肃杀凌厉,眼角眉梢,似有若无带了几许温和。月色下,多了些儒雅气。
恍惚间,尤旋想到了当初他在大越南宫别苑时,让她一眼看去觉得俊美无俦的样子。
她还在怔愣,却听他又道:“她很好,你生了元宵,我娘会喜欢你的。”
尤旋回神琢磨着他的话,还没再问什么,他人已经负手阔步而去。
第35章 第 35 章
次日, 尤旋和元宵在落雁堂陪樊氏一起用的早膳。
樊氏强颜欢笑着,但明显对元宵充满了不舍, 用膳时将元宵抱在自己怀里,一口一口的喂。
尤旋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多劝一句:“母亲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帝都吧, 这样还能跟元宵时常见面。”
樊氏摆了摆手:“我去做什么, 在家里挺好的。”说完继续低头喂元宵。
尤旋知道,樊氏性子软,但也说一不二,看她态度便知根本劝不动。她叹息一声,只能宽慰道:“那以后每年我都带元宵回来看你。”
樊氏笑呵呵的:“帝京离这儿挺远的, 如果忙也不必大老远的折腾,只要你们过得好,娘在哪儿都觉得高兴。”
一顿早膳用完,尤旋让人将残羹撤下, 拉着元宵同樊氏道别,又嘱托春梅和官家照料家中庶务。
樊氏拉着女儿和外孙的手,也依依不舍说了许多, 这才红着眼眶笑着挥手:“去吧, 别让镇国公等太久了。”
——
尤旋牵着元宵的手刚出来,迎面撞上了朝这边走过来的穆庭蔚。
他一袭深紫色团纹交领长衫, 腰束玉带, 冷硬刚毅的面容在看见尤旋和元宵母子时微微有了些许变化。
之后元宵便迈着小短腿扑了过去:“镇国公!”
穆庭蔚蹙了蹙眉头将人抱起:“你喊我什么?”
“镇国公。”他声音小了些。
“你昨天不是叫爹爹了吗, 今天怎么又变了?”
元宵搂着他脖子趴在他肩头不说话。
小孩子就是这样, 昨天玩了一天,情绪到了他怎么喊你都行。然而等晚上呼呼睡一觉,第二天再见到,他就害羞叫不出口了。
穆庭蔚也没逼他,把他放到地上:“先跟你娘去门口坐马车,爹爹去见你外祖母。”
尤旋听了有些意外:“公爷要见我母亲?”
穆庭蔚神色平静:“带你们离开,自然要对岳母大人有个交代的。你先带元宵去门口等着。”
尤旋抬眸望了他一眼,眼前的男子器宇轩昂,面容俊朗,棱角分明的五官此时瞧不出什么表情。但他说出的话,无端让人生出几分暖意。
她不过意外之下生了元宵,没想到他竟如此有担当。
尤旋颔了颔首,牵着元宵的手离开。
这五年尤旋培养了一些伶俐又忠心的下人,不过除了茗儿她其余的都没带走。樊氏一个人在家,这些人留下侍奉着,她才能放心。
茗儿此时早把收拾好的行囊让人带出去,尤旋和元宵到门口时,看到了一辆奢华的黑楠木宝盖马车。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马车的窗牖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随后露出一张娇俏的少女面容来。
那少女衣着华丽,身着鹅黄色广袖襦裙,头上簪着红翡滴珠的步摇,看见尤旋和元宵时,面容含笑,眼神中干净清澈,是被人呵护长大的天真烂漫模样。
看见她,尤旋突然有些怀念当初身在大越时的那个自己。
她默了须臾,拉着元宵上前行礼:“见过乔阳公主。”
乔阳公主冲她伸手:“你们快上来,不必搞这些虚礼了。”说着让下人过来搀扶。
尤旋带着元宵上了马车后,自来熟的乔阳公主笑呵呵捏了捏元宵的脸:“我上回见他便说他长得跟我穆哥哥很像,没想到居然还真是他的儿子。尤姐姐跟我穆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因为尚未成婚,她怕尤旋会尴尬,故而以姐姐相称。
不过乔阳公主的这个问题,还是让尤旋有点不好回答。她讪讪地笑:“一场机缘巧合而已。”
她没答乔阳公主也不在意,只是感慨:“我这次来安华寺祈福时,还向佛祖替穆哥哥求了个姻缘。没想到安华寺的佛祖就是灵验,这才刚许了愿没多久,如今连儿子都有了。元宵生的这样好,等回帝京穆老夫人瞧见孙儿,只怕得高兴坏了。”
说到这儿,她唇角微勾,眼底不经意带了几分轻嘲:“不过某些人知道了这事儿,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说不定还会发疯。”
这话让尤旋心跳滞了几息,她缓缓地抬头:“公主所说的人是……”她又想到了秦延生的那番话。
听乔阳公主这口气,她说的这人跟秦延生说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不过她刚问完,乔阳公主还未来得及反应,马车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穆庭蔚站在那儿,目光望着乔阳公主时带了些严厉。
乔阳公主一惊,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下意识去捂自己的嘴。
尤旋狐疑着去看穆庭蔚,他静静凝视她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扭头对着元宵笑道:“要不要去外面骑马?”
元宵听说骑马两眼放光,忙不迭点着头,张开胳膊扑进了穆庭蔚的怀里。
穆庭蔚把元宵抱走之后,马车的门被关上了。
乔阳公主还记得刚刚穆庭蔚转身前那一记警告的目光,她不敢多嘴多舌,乖乖坐在那儿不动了。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两边是围观的百姓。
乔阳不说话了,尤旋也就没追问。
其实当初秦延生对她说过那番话之后,尤旋心里便是有过思量的。
什么样的女人能对官宦家的千金使心机?自然要是有地位的。
而那个女人的动机又很明显,无非便是对穆庭蔚有情。
一个对镇国公有情,自己却没机会嫁入镇国公府,还有胆算计高门贵女的有地位的女人。
大霖可不就有个现成的嘛。
而且穆庭蔚是帝师,常常出入皇宫,宫里的太后又是个二十多岁的寡妇……
尤旋觉得以前在大越的时候爱看话本子还是有用的,这种事情一猜就透。
她觉得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不过这故事就真的相当俗套了,没什么意思。
尤旋还有一点不解的是,穆庭蔚为什么至今未娶。
莫非和太后之间,还真的有那么点子不清不楚的关系?
那现在朝堂上那个小皇帝到底是不是先帝的种?
尤旋幻想了一下穆庭蔚每次去宫里,其实是一家三口的和睦画面,她打了个激灵,摇摇头,觉得自己扯得有点远了。
穆庭蔚看着不像是那种人。
算了,她不想那么多了。
反正有机会回大越的话,她肯定是要带着儿子走的。管他穆庭蔚和太后究竟什么关系,终究不碍她什么事儿。
——
尤旋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在码头停了下来。
去帝都要走水路,这会儿已经有船停靠等待着了。
尤旋掀开帘子准备下去,穆庭蔚阔步过来,冲她伸了手。犹豫了一下,她把手放在了他掌中。
因为常年握剑的原因,他掌心粗粝,带着粗糙感。
尤旋被他扶着下了马车后,缓缓把手抽回来,低头应了谢。
穆庭蔚目光扫了眼船只,对她说:“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房间。”
之后又低头对牵着自己手的元宵笑:“你想自己住的话,也挑一个。”
乔阳公主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脸委屈:“穆哥哥你怎么只扶尤姐姐,不扶我下来?”
穆庭蔚头也没回,语气淡淡:“你天天活蹦乱跳的,自己蹦下来。”
乔阳公主:“……”
有机灵的下人见此赶紧过来要搀她,不过乔阳公主心里不高兴,把人推开了,然后真的毫无形象地提起裙摆从上面蹦了下来,然后挑衅地瞪一眼穆庭蔚,哼哼鼻子。
尤旋见了笑出声来,这公主没什么娇脾气,倒是挺可爱的。
再回神时,她发现穆庭蔚在看她。
尤旋脸上笑意微滞,垂下头去。
下车后乔阳公主四下看看,有点儿惊讶:“咦,秦御史去哪儿了?”
尤旋也打量一圈儿,果真一直没瞧见秦延生的影子。
穆庭蔚淡声道:“朝中有事,他昨日便快马回去了,走得陆路。”
“这时候朝中有什么急事?”乔阳公主嘟囔了一句,不过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在宫人的簇拥下率先往船上走。
尤旋也在琢磨着乔阳公主的话。
怎么这么巧昨天突然就有急事先走了?她觉得应该是穆庭蔚怕她和秦延生撞上比较尴尬,所以故意支走的。
不过这样也好,尤旋确实不大想见到他,如今倒是清净。
——
乔阳公主一上船,便兴高采烈跑上二楼,选了最宽敞明亮的房间,是她来时便住的屋子。
尤旋觉得住哪儿都一样,索性懒得上楼,在一楼选了一间看起来通风好的。是一间两进的屋子,分外室和内室,外室墙上挂着山水字画,旁边橱柜上摆着玉器珍玩,很有一股书香气息。
内室也亮堂,一切用具都准备得妥当,应有尽有。
尤旋看这床挺大,想到儿子第一次出门,一个人在船上可能睡不惯,回头看门口被穆庭蔚抱在怀里的元宵,问他:“元宵今天晚上要自己睡还是跟娘亲睡?”
元宵一听想都不想就回答:“我要跟娘亲睡!”
穆庭蔚见了蹙眉,有点不悦:“你都五岁了,马上就是男子汉了,还跟你娘亲一起住?”
“我才四岁,小着呢!”元宵在他怀里挣扎,不乐意地反驳。
穆庭蔚勾了勾唇,抱着他不放:“虚岁不是五岁了?”
“五岁也是小孩子!”元宵嘟嘴,“我没有来过这里,我害怕,晚上会睡不着的。小孩子不能一个人住,要跟大人一起住。”
“那你跟爹爹住。”
“我为什么要跟你住?”
“爹爹想跟你住。”
“可是我就想跟娘亲住。”元宵很委屈,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不情不愿地出主意,“要不然,你也跟我和娘亲一起睡?”
尤旋:……
穆庭蔚:……
第36章 第 36 章
“要不然, 你也跟我和娘亲一起睡?”
元宵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尤旋僵硬地站在那儿,脸上笑意收敛,心跳快了几分, 格外窘迫。
这孩子最近话越来越多了,关键还总把事情搞得很难堪。
偏偏他此时一脸无辜,根本不知道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妥。尤旋一时间没了脾气。
就在这时,傻孩子又开口了:“小豆子和丫丫的爹娘就是一起睡的。”
“小豆子还说他爹爹亲过他娘亲呢。”元宵扭头看穆庭蔚,“爹爹,你亲过我娘亲吗?应该亲过吧, 否则为什么会有我?”
穆庭蔚耳根已经热了,脑海中有什么旖旎的画面闪过,再看对面站着的尤旋, 她双颊泛红,想生气却又不知道怎么冲元宵发火,面容上带了几分别样的娇俏。
穆庭蔚干咳两声:“元宵, 爹爹……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那我今晚到底睡哪儿?”他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跟你爹睡!”尤旋一张脸红得滴血, 这会儿一点不想看见这傻儿子。
她没生过,别人家的!
被尤旋斥了, 元宵瞬间委屈着撇起嘴,脸上表情一点点变化, 然后红着眼眶, 汪汪的水花在眼里打转。
片刻后, 他“哇”的一声便哭出声来,边哭边扭过头去,撅着屁股,趴在穆庭蔚肩头不清不楚地说着:“娘亲不要元宵了,呜呜呜呜……”
尤旋:“……”
这哭声缓和了不少屋里的气氛,穆庭蔚拍着他的脊背哄着:“娘亲没有不要元宵,元宵别哭,爹爹带你去外面看黄河。”
说着,看了眼怔愣在那儿的尤旋,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然后抱着儿子出去了。
等人走了,尤旋好容易喘上一口气儿,拍拍自己发烫的脸颊,在外室的软榻上坐下。
茗儿含笑走进来,她刚刚一直在门口,因为镇国公在,故而没进来。不过里面的谈话,她听了个一清二楚。
看尤旋一脸懊恼,她奉着茶水上前:“夫人跟小公子置什么气,他才四岁,哪里懂得这些呢?”
尤旋叹了口气:“我刚刚就是被他气糊涂了,一下子语气重了些。他怎么样了?”
“不碍事,镇国公在哄,哭声渐渐止住了。”
“那便好。”尤旋拎起水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水,兀自饮着。
——
等尤旋稳定了情绪出去找元宵时,她正在外面的罗汉椅上趴着,乔阳公主坐在他旁边给他讲故事。
穆庭蔚独自跽坐在长案前的软垫上吃茶,目光看向跟乔阳公主玩得高兴的元宵,他唇角挂了一抹笑意。
尤旋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在跟乔阳公主玩儿什么?”
元宵听到是他娘的声音,哼哼鼻子,从罗汉椅上下来,拉着乔阳公主的手:“漂亮姑姑,咱们去楼上玩好不好?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尤旋:“……”
乔阳公主也发现了元宵和尤旋母子两人间的一点微妙,狐疑着看向穆庭蔚和尤旋,不知道要不要此时把他带走。
穆庭蔚呷了口茶水:“去吧。”
乔阳公主笑着捏捏元宵的脸蛋儿:“走,去漂亮姑姑房间,里面有很多很多好玩儿的。”
元宵眼睛亮了亮,被乔阳公主拉着上楼。
在上台阶之前,还不忘回头看看尤旋,冲她“哼”了一声。
尤旋唇角抽了抽。
臭小子,还挺记仇。
元宵和乔阳公主走后,穆庭蔚依旧从容地坐在那儿品茶,不说话,也不看她。
尤旋突然觉得自己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她犹豫片刻,转而对身后的茗儿笑道:“去那边看看吧。”说着和茗儿去了栏杆处,站在那儿眺望远处的景色。
穆庭蔚的目光追随她望过去。她穿着一袭暖橘色的束腰襦裙,腰身掐的紧致,显得柳腰纤细,不盈一握。外面风吹来时,她裙裾飞扬,墨色青丝漫舞,像一幅极好的美人图。
不知怎么的,刚刚元宵的话又在耳畔冒了出来。
——“爹爹,你亲过我娘亲吗?应该亲过吧,否则为什么会有我?”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本来没怎么在他脑海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可最近,似乎总是越来越清晰。
有微风扫过他的脸,似有若无的触感。穆庭蔚感觉心上某处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痒痒的,很想挠一下,却又不知道挠哪里解痒。
无奈之下,他又多饮了几盏茶。这才稍稍觉得好了些。
只是那目光,总忍不住追随着前面那抹身影,有些移不开眼。
尤旋并未感觉到背后人的注视,心情很好地眺望远处。
今日天气好,远处连绵山脉清晰可见,滚滚黄河卷起浪花,格外雄伟壮丽。
茗儿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感叹道:“夫人,咱们好久都没出来了。这黄河波澜壮阔,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么看着,感觉自己一下子渺小了好多。”
尤旋笑:“那是你没见过大海,比这个还要壮观,尤其是涨潮的时候。不过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卷进海里丧了命。而且离大海太近,时有飓风席卷而来,也是灾难。”
“你见过大海?”
这话不是茗儿问的,尤旋循声而望,穆庭蔚正在不远处坐着,目光恰巧注视着她。
尤旋心上微颤,随后从容笑道:“没有,书上见过。”
穆庭蔚没有追问,瞥了眼长案上的棋坛,试探着问:“要……试试吗?”
尤旋这会儿确实无聊,犹豫了一下,索性硬着头皮走过去。
穆庭蔚让人在她对面放了软垫,尤旋规规矩矩跽坐。
黑子先行,穆庭蔚把黑棋给了她,尤旋也不客气,率先走了一步。
周遭静悄悄的,只楼上偶尔会传来乔阳公主和元宵的笑声。
尤旋下棋的时候很认真,两耳不闻窗外事,茗儿不时为他们添水,之后静静候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茗儿茶水换了两壶,尤旋一直绷着的脸上终于含了笑,抬头看向穆庭蔚:“承让了。”
穆庭蔚有点意外,勾了勾唇,说出来的话意味不明:“五年时间,能有如此造诣,倒是令人惊讶。”
面对他的试探尤旋不以为然,扬眉反驳:“公爷政务繁忙,早些年又南征北讨,算起来又有多少时间去琢磨这些?何况,我对公爷说过,我有天赋,又勤加练习,能胜了公爷也不足为奇。”
“你倒是自信。”穆庭蔚看她一眼,好看的剑眉舒展开来,突然觉得心情还不错,“来,再试一局。”
——
第二局的时候,尤旋明显感觉自己力不从心了。她这才知道,方才那一局之所以会轻松赢了他,是穆庭蔚以为她棋艺不精,故意没上心,敷衍着陪她玩儿的。
如今他认真起来了,尤旋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面色一点一点变得很难看。
要知道,整个大越除了母后之外,她还没遇到过对手,太子铭轲都赢不了她的!
难道是生了元宵,棋艺荒废了?
尤旋心情有点不好。
而且她发现,穆庭蔚全局在牵着她的鼻子走,让她一步步落入圈套,然后再不着痕迹放她一条生路。
就在她以为自己看到曙光的时候,下一个圈套又来了。
尤旋:“……”
这种感觉,实在有点让人生气。
她颇为烦躁地把手中黑子一颗颗扔进棋坛里,脸色不太好看:“不玩儿了。”
她如今的样子,全然没了上一局的高兴劲儿。
“赢得起,输不起?”穆庭蔚帮她斟了茶水,语气里带了一丝笑意,“棋场如战场,好好读读兵书,你这还嫩点儿。”
尤旋心里不大痛快,闻此嗤笑:“你我各赢一局,明明是打平了,公爷怎么还得意忘形起来了?”
说完她就后悔了。
仔细琢磨着,得意忘形的那个人,好像是她自己哦。上一局明明是人家让她的。
好气哦!
她居然输了!
她嘟着小嘴儿,气呼呼的,看起来莫名有些孩子气的可爱。
穆庭蔚笑而不语,目光扫向跟乔阳公主一起下来的元宵。
“肚子饿不饿?”他问儿子。
元宵下了楼梯扑进他怀里,委屈地点头:“都饿了好久了。”
尤旋看看天色,太阳早都到头顶了。
她和穆庭蔚居然坐了大半日。
穆庭蔚摸摸他脑袋:“那咱们先用膳好不好?我们元宵还在长身体呢,可不能饿着。”说完吩咐人去传膳。
一楼有间专门用膳的厅堂,环境雅致,地方也宽敞。
用膳的时候,元宵全程挨着穆庭蔚坐,也不跟尤旋说话,只偶尔偷偷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等尤旋看过来,他又赶紧把目光收回,然后若无其事指着菜:“爹爹,我吃这个。”
尤旋:“……”
尤旋觉得他们父子俩亲近的有点快了,这才多久?
难道真是血脉相连,父子天性?
这孩子算是白养了。
尤旋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吃自己的。
乔阳公主说:“穆哥哥,五天后咱们是不是就到露城了,你应该没有很着急回京吧,咱们在露城玩半日好不好?”
穆庭蔚帮元宵夹了牛肉,对于乔阳公主的话不置可否。
乔阳公主又问尤旋:“尤姐姐去过露城吗,那里特别热闹,而且衣服首饰都格外好看,跟帝京的款式不大一样。咱们可以去挑几样带回帝京。”
尤旋笑了笑,不好回答。毕竟穆庭蔚都没说去还是不去,她插什么嘴?
这时,穆庭蔚垂首看坐在自己身旁的儿子:“元宵想不想去玩儿?”
乔阳公主一看有戏,诱哄元宵道:“那里有杂耍,还有斗鸡,斗蛐蛐儿,很多很多好玩的。”
果然,元宵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点头:“去!”
——
午膳过后,尤旋要哄元宵午睡,他不肯,坐在尤旋屋里的床上,也不理人,一脸“我还没哄好”的样子。
“元宵不生气了好不好,娘亲不应该凶你,娘亲跟你道歉。”尤旋在床边坐着,晃了晃儿子的肩膀,冲他撒娇。
见他不理,尤旋去挠他痒痒。
元宵被挠的咯咯直笑,笑完了,还是不理人。
尤旋一脸委屈地看着他:“那元宵要娘亲怎么办?”
“你,”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唱曲儿!”
尤旋宠溺地点点他鼻子:“好,娘亲给你唱。唱我们元宵最喜欢的曲子好不好?”
“好。”他这会儿躺在床上,慢慢变乖了。
尤旋在他旁边躺下,轻轻哼唱:
大海之南,一座宫苑
琼楼玉宇,流水潺潺
宫苑之南,清辉小殿
殿中女郎,眉眼弯弯
……
穆庭蔚的房间在隔壁,木制的夹板并不隔音,他此时正坐在案前处理公文,背后渐渐有柔婉的歌声传了过来。
他捏着公文的手,微微一滞。
女子嗓音柔婉,带着缱绻情深,穆庭蔚听得不觉间有些出神。
记得她曾一脸自信地跟他说,她琴棋书画都有天赋。其实穆庭蔚一直对她的话持怀疑态度。
只是如今又渐渐发现,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天赋。
这首歌的曲调,似乎跟她那晚在屋顶上吹得很相似。许是因为注入了感情在里面,歌声格外的曼妙动人。
穆庭蔚竖了耳朵聆听,渐渐听出了歌中大意。
大海之南,一座宫苑
琼楼玉宇,流水潺潺
宫苑之南,清辉小殿
殿中女郎,眉眼弯弯
……
明月山川,大海之南
一户人家,幸福美满
歌里的意境,似乎有点熟悉。只是穆庭蔚一时又说不上来哪里熟悉。
后来歌声渐渐散了,他思绪回转,觉得心上又涌起一丝异样,跟白天时那般,痒痒的,似有小虫子爬来爬去,好生难受。
他揉了揉胸口,还是觉得憋闷。
索性丢下公文,出去透透气。
——
元宵到底还是没有跟穆庭蔚一起住,无论是中午休息还是晚上睡觉,都黏着尤旋。
穆庭蔚无奈,便也只能由着他。
因为是在船上,尤旋也没逼着元宵念书写字。乔阳公主性子活泼,元宵喜欢跟她玩儿,天天乐呵呵的。
不过到了第五天,元宵新鲜劲儿过了,终于在船上有些待不住,无聊起来总想哭闹,吵着要下船。
傍晚时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船上点着灯烛亮堂一些。
小孩子在这时候格外敏感,也比较容易发脾气。屋子里,他撇着嘴被尤旋抱在怀里,时不时问上一句:“娘亲,咱们什么时候到帝京啊?”
尤旋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着:“帝京还要再等等,不过爹爹不是说明日就到露城了吗,到时候让爹爹带你上岸,我们元宵散散心好不好?”
“好。”他轻轻说着,眉头始终簇成一团,很是委屈的样子。
尤旋只好讲故事哄他睡觉,等他好容易睡了,自己方才打了个盹儿。
结果睡梦中突然传来元宵的哭声,她一惊倏然睁了眼,便见元宵躺在那儿哇哇大哭。
尤旋吓了一跳,坐起身来,把他抱在怀里哄:“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做梦了?”
守夜的人听到动静,忙进来多点了两盏灯。
元宵呜咽着扑进尤旋怀里:“娘亲,大鱼把爹爹吞进肚子里了,我没有爹爹了,呜呜呜……”
尤旋:“……”
“不哭不哭,没有大鱼吃你爹爹,爹爹还在呢。”她柔声哄着,帮他擦掉眼泪。
可这孩子是真伤心了,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隔壁的穆庭蔚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见哭得厉害的元宵,也有些愣住:“怎么这样伤心?”
尤旋有些好笑:“做噩梦了,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之后又对着元宵道,“你看这不是爹爹吗,哪里就被大鱼给吃了?”
穆庭蔚这才松上一口气,听到尤旋话的又觉得这孩子的梦好笑。
“爹爹在这儿呢,元宵来让爹爹抱抱。”
元宵被穆庭蔚抱起来,这才渐渐止了哭声。
穆庭蔚帮他擦着泪问他:“怎么就梦到爹爹被大鱼吃掉了?”
说起这个元宵又伤心了:“船外面有鱼,很大很大的鱼,会吃人的。”
“谁告诉你的?”
“乔阳姑姑说的。”
楼上听到动静的乔阳公主跑下来,就听见了元宵的话。她一愣,再抬头就见穆庭蔚扭头看向了她。
乔阳公主顿时有些讪讪,赶紧解释:“穆哥哥,我不是故意吓他的,他今天不是一直吵着要下船吗,我就跟他说水里有大鱼,会吃人的……我不知道会把他吓成这样……”
被穆庭蔚的目光一扫,乔阳公主顿时不说话了。
穆庭蔚脸色阴沉,明显是动了怒。
周遭下人倒抽一口凉气,乔阳公主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咬着下唇低头,心里格外委屈。
穆庭蔚有权有势,手握重兵,她的皇帝侄儿都得怕他几分,乔阳公主一个女孩子自然不敢跟他对着干。
她知道,他去寄州是找江宇有正经事要做,顺便护送她去安华寺的,所以她一直乖乖的,不惹麻烦。可她明明已经很努力让自己不闯祸,不惹事了,难道他如今就要因为这件小事迁怒于她?
乔阳公主鼻子酸酸的。
尤旋看着这边的情况,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开口:“是元宵自己胆子小,不怪公主。”
她说完偷瞄了一眼穆庭蔚的神色,见他没说什么,尤旋方才松上一口气,上去拉着乔阳公主,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大晚上的,公主穿这么少跑出来,当心着凉,快去睡吧,没事的。”
尤旋的话让乔阳公主心里暖了些,眼眶红红的,抬头看了眼穆庭蔚,他不说话,她也不太敢走。
元宵这会儿趴在他肩上安静了,穆庭蔚看了眼乔阳,语气缓和了不少:“回去睡觉吧。”
乔阳这才如释重负,轻轻应着走了。
尤旋望了眼她的背影,呢喃道:“其实乔阳公主还是个孩子。”
穆庭蔚看她一眼:“你觉得她单纯?”
尤旋望着他,不明所以。
“宫里长大的,哪个会真的心思纯净?”穆庭蔚说,“她母妃出身低微,她这个公主幼时也饱受欺凌,我那时见她可怜,帮过她几次。后来新帝即位,宫里大多数公主被太后随便指了人家。她有玲珑心,知道依附我,处处讨我母亲欢心,无非指望我日后为她许个好人家。”
听他说起这个,尤旋心里还挺不舒服的:“所以为什么大霖的律法里面,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拈花惹草,女人便要从一而终,被抛弃了也不能抱怨,只能自认倒霉,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穆庭蔚楞了一下。
尤旋继续道:“如果不是皇帝三宫六院,哪来那么多乔阳这样的公主?其实不止皇宫里,很多深宅大院的庶子庶女们活得同样艰难。是那些庶子庶女的错吗?分明律法不公,是律法错了。”
“大越就不这样,大多数人家都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连皇帝和皇后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虽然也有男人三妻四妾,但在大越女人同样可以养面首收门客,地位不比男儿差。这才叫平等呢。”
看她气势汹汹,突然间炸毛了一样跟自己理论,穆庭蔚有些好笑:“你怎么这么大脾气?”
“而且,”他顿了顿,深沉的目光打量她,“你对大越很熟悉吗?”
尤旋一怔,佯装淡定:“我之前不是救过一个大越人吗,这些是他说的。”
见他不说话,尤旋试探着问:“公爷不觉得,这方面大越比大霖做得好吗?”
穆庭蔚拧眉想了想:“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自然是大越做得好些。不过,你也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怎么不足为信,难道公爷觉得是那人骗了我?”
“是不是骗你我不知道,但据我所知,他们那里的人比较……野蛮,女子养面首也是用权势来逼迫的,并不尊重对方意愿。这样的话,也算不得平等,你觉得呢?”
尤旋嘴角抽了抽。
她们大越什么时候野蛮了?
哦,对了。
她以前差点儿逼着他跟自己洞房花烛。
……
“这,可能是误会。”她干巴巴地回答。
穆庭蔚嗤笑了一声。
是不是误会,他亲身经历的难道不比她道听途说的要清楚一些?
不过,以前的那档子事,他自然不会跟她提及。
“总之你是大霖的人,大越怎么样跟你也没多大干系。何况,我并没有三妻四妾的打算,你也不必为此忧心。”
“……”
穆庭蔚说完顿了顿,又道:“乔阳那丫头本性确实不坏,也没什么歪心思。你在帝京没知心人,若是喜欢她,跟她走得近也无妨,好歹是个伴儿。”
尤旋没心思说别的,心里有点气,又有点无奈。好半晌才硬着头皮多说一句:“总之,我听说过的大越不是公爷说的那样。公爷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穆庭蔚没想到她还挺较真儿,也不跟她计较:“嗯,也许吧。”
“那,”尤旋默了一会儿,壮着胆子抬头,“从大霖去大越,要走多久?”
反正今天恰巧提起来了,穆庭蔚似乎也没生气,她就破罐子破摔打探一下。
穆庭蔚看她一眼:“莫非那人跟你说的天花乱坠,你还动了心思想去大越看看?”
尤旋还没来得及答,他又道:“还是别想了,海上容易出事儿,遇到恶劣天气命都没了。”
“……”所以我才嫁给你,求你帮忙的呀!
————
次日一早,船只在露城靠了岸。
终于可以出去玩儿,元宵很是兴奋,拉着穆庭蔚就往码头跑。
乔阳公主拉着尤旋走另一条路,后面跟着茗儿和乔阳公主的掌事宫女如月,以及穆庭蔚派来保护两人的铁卫。
两人走着走着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儿,乔阳公主忍不住停下了步子。
“尤姐姐,你肚子饿不饿,不如我们去吃羊肉汤泡馍吧?”
乔阳说完指着前面的摊位,很是兴奋,“就是那家,闻着可香了,好多人排队,我上次来闻到味儿就想尝尝,可是穆哥哥不让,说路边摊不干净。”
她说这话时还不忘四下看看,生怕穆庭蔚和元宵跟了过来。
尤旋也看到了那路边摊,此时排着长长的队伍,香味弥漫。
尤旋在大越的时候在吃穿用度上也比较讲究,但是来了大霖之后,她渐渐发现,很多意料之外的美食,都是路边摊上的一些小点心。
久而久之,她便不在意这些了。
此时闻着浓郁的香味儿,尤旋肚子里的馋虫被唤醒了,一时没忍住,就任由乔阳公主扯着自己过去了。
茗儿和如月俩人排了好久的队伍,尤旋和乔阳才总算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羊肉汤泡馍。
端上来之后,乔阳激动的差点儿口水流出来。
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里泡了馍馍,卖相看上去跟宫里那些雅致的美食不一样,但尝上一口,却是让人惊艳的美味。
尤其在这清冷的早晨,香醇浓郁的热汤下了腹,身体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乔阳公主两眼冒星星:“好想把这个摊主带去帝京,这样天天就能吃到了。”
尤旋笑:“偶尔吃一次觉得好,等你天天吃,你就觉得厌烦了。”
“也对,”可是想想只能吃这么一次,乔阳又觉得可怜兮兮,“不知道下次再尝这味道,是什么时候了。”
尤旋给她出主意:“这种小吃很常见的,说不定帝京也有,回头你问问宫里的御厨,说不定就能做给你吃。御厨手艺精湛,没准儿比这里的还好吃呢。”
乔阳想了想,很赞同地点头:“你这么说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等回了宫里,我一定得问问。”
俩人正边说边吃,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询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尤旋和乔阳抬头,就看见了牵着元宵的手走过来的穆庭蔚。
穆庭蔚看到眼前的画面都惊了,两位衣着华丽明显非富即贵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丫头侍卫,此时却在小摊位上津津有味吃着羊肉泡馍,引来了不少路人审视的目光。
偏这二人吃的津津有味,跟没发现似的。
他问了一句,俩人齐齐抬头,尤旋嘴里还叼着一大块羊肉,看见他之后小嘴儿一张,羊肉掉进了碗里。
穆庭蔚:“……”
“公……你要吃一碗吗?”被穆庭蔚盯着,尤旋干巴巴地开了口,“还,还不错。”
尤旋原本是觉得吃一碗羊肉汤泡馍没什么的,可先前乔阳公主都说了穆庭蔚不让,如今她们俩又这么被逮了个正着,她觉得有点心虚。
被她巴巴看着,穆庭蔚莫名其妙就没了脾气,最后只淡淡问了句:“吃好了吗?”
尤旋和乔阳低头看看碗里剩下的大半碗,再互望一眼,然后很默契地一起口是心非:“嗯,好了!”
第37章 第 37 章
许是为了怕元宵会闷, 船只每隔几日都会靠岸让他玩上半日。
这般走走停停的,等回到帝京时,已经入了五月。
下了船,有专门的轿撵迎接乔阳公主回宫, 乔阳公主上了轿撵后,还不忘掀开帘子对着尤旋道:“尤姐姐,等我得了空,我就出宫来找你!”
尤旋含笑应了声好,之后和元宵一起被穆庭蔚安排着上了另外的马车,去往未知的地方。
尤旋看着繁华帝京, 突然有些感慨。
当初她带着茗儿回寄州时,是真的打算再也不回来了。
可如今谁又料到,她不仅回来了, 还多了个这么大的儿子。至于夫君,也换了人。
她和穆庭蔚的婚事,想必会引来轰动吧。
元宵这会儿坐在马车里, 掀开帘子往外面看,然后兴奋地跟尤旋说话:“娘亲, 外面好多好多人哦!而且这里的房子看起来比家里的高。”
尤旋回神,笑着点点儿子的额头:“是啊, 帝京是天子住的地方,所以人多, 房子也高。”
“那天子住在哪儿啊?”
“在皇宫, 更高更大房子里。”
……
穆庭蔚并没有带尤旋和元宵母子回镇国公府, 而是去了城外一处两进的院子,地方不大,但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种着翠竹,院外是潺潺溪水,颇有隐士居所的味道。
穆庭蔚说:“这里背后靠着山,环境雅致,有时候被政务所扰,我会来此讨几日清闲。如今你我尚未成婚,便只能委屈你先在此处住下,我会尽快操持婚事,迎你入门。”
他说完这话,唤了鞠嬷嬷上前,跟尤旋介绍:“鞠嬷嬷是我的乳娘,因为年纪大了,故而在此静养。这竹苑一直是鞠嬷嬷操持,你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找她。”
说完这些,穆庭蔚看了眼到陌生地方后,一直躲在尤旋身后的元宵,他笑了笑,冲他招手。
元宵乖乖走过去,穆庭蔚牵着他,对尤旋道:“我母亲惦记许久了,我先带元宵给他瞧瞧。”
尤旋楞了一下:“那,还送回来吗?”她一天看不到儿子就会着急的。
知道她的心思,穆庭蔚笑着安慰她:“你不必担心,只是先让我母亲见一见,稍后我会亲自送他回来,你不在公府,元宵一个人只怕也不会愿意住进去。”
听他这么说,尤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老人家一般都会盼孙儿,如今知道了心中惦念也是情理之中,尤旋可以理解。
她思索着,蹲下身来帮元宵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柔声对他道:“见了祖母要乖乖的,记得喊人,说话要有礼貌,知道吗?”
元宵仰着头看穆庭蔚:“娘亲不跟我一起去吗?”
穆庭蔚摸摸他脑袋:“娘亲还不能去,要再过些日子。”
“哦,”他奶声奶气地答着,“那我要快些回来。”
尤旋怜爱地亲亲他的脸蛋儿:“刚刚娘亲嘱咐你的,记住了吗?”
元宵点头:“记住了,要喊祖母,要乖乖的,有礼貌。”
尤旋这才笑着蹭了蹭他的额头:“我们元宵真乖,去吧。”
——
穆庭蔚带着元宵走后,鞠嬷嬷上前跟尤旋见礼。
鞠嬷嬷是位四十多岁的妇人,个头不高,但肤色白皙,面容和蔼。
尤旋脸上始终挂着笑,语气轻柔平和:“嬷嬷免礼吧,我初来乍到,日后还要劳烦嬷嬷教我规矩。”
她嗓音柔婉温顺,莫名的讨人喜欢。
“夫人客气了,老奴不敢。”鞠嬷嬷答着,心里对这位不骄不躁的未来国公夫人生了几分好感。
尤旋进了屋后,鞠嬷嬷让人奉了茶水,之后叫了三位侍女上前。
“见过夫人。”三位侍女齐齐对着尤旋行礼,声音略显冷硬,却又中规中矩,没有丝毫怠慢。
尤旋抬头看过来,鞠嬷嬷解释道:“公爷让挑几个得力的服侍夫人,这三个是女侍卫,都会些身手,日后跟在夫人跟前,也好保全夫人安危。”
尤旋将茶盏搁在桌上,抬眸看过去。这三位侍女手持佩剑,身形比寻常女子高大一些,面容不苟言笑。
“你们叫什么名字?”她悠悠开口。
鞠嬷嬷道:“回夫人,公爷说这三名侍女给了夫人,便奉夫人为主,所以暂时还没有称呼,还请夫人给另起名字。”
这话倒是让尤旋有点意外。
这些侍女是穆庭蔚让人送来的,会武功,穿的还不是寻常的丫鬟服,必然不是寻常丫头。如今又说给了她,让她另取名字,足见穆庭蔚对她的重视。
没想到穆庭蔚这人还挺不错的,很给她面子。
尤旋琢磨着,目光扫过三人的衣服,然后散漫地说了三个名字:“橙衣,绿袖,蓝衫,刚好跟你们今日的衣服颜色相近,就这样吧。”
鞠嬷嬷愣了一下,觉得这名字相当随意。却也不好插嘴,只在旁边候着。
橙衣、绿袖和蓝衫倒是一直不卑不亢,齐声应下:“谢夫人赐名。”
尤旋指了指旁边的茗儿:“这是我的贴身丫头茗儿,我的生活习惯她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只管找她便是。”
三位侍女应诺。
尤旋不喜欢身边围太多人,又交代几句后便让人退下了,只茗儿和鞠嬷嬷还在。
元宵估计要很晚才会回来,她觉得无聊,站起身四下看看,瞅见旁边的书架,狐疑着走了过去,看着书架问鞠嬷嬷:“这些是镇国公的书?”
“是。”鞠嬷嬷回道,“公爷来小住时,无事喜欢坐在窗前看书。”
尤旋思索了片刻,觑了眼内室,问:“那,这是镇国公的卧房?”
“是。”鞠嬷嬷颔首,“夫人暂住这里已是委屈,自然要住在主屋,这是公爷吩咐的。”
尤旋看着这里的环境,心道,她还真不觉得委屈。
穆庭蔚平时都会过来住一住的地方,能是什么很差的住所吗?清雅别致,很有一番风味。
尤旋琢磨着,穆庭蔚是打算让她从这里上花轿了。
她在书架上扫了几眼,最后找到了一本棋谱。想到在船上她输给了穆庭蔚这事儿,尤旋索性便借着这个空闲拿他的棋谱取取经。
她拿着书走到旁边的榻几上,上面摆的有棋坛,她直接便用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偶尔听到她落子的清脆声响。
鞠嬷嬷在旁边看着,有些意外。
听闻公爷带回来的女子是商户出身,可如今瞧着,不仅样貌出挑,又颇懂礼节,初来乍到的也不急躁,说话做事很有大家之风。
这举手投足间的那份高贵,只怕宫里的乔阳公主也是比不得的。
——
穆庭蔚骑马带着元宵回镇国公府时,早有一众人迎在门口。
元宵看着高高的柱子和门庭,还有那一众的男女老少,他不安地揪住了穆庭蔚的衣服。
穆庭蔚拍拍他的脊背:“元宵不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底下小厮丫头跪了一地:“恭迎公爷回府,恭迎小公子回府,小公子长命百岁,万福安康!”
穆庭蔚扯了扯唇角,目光瞥一眼最前面跪着的穆奇,声音淡淡:“这么大阵仗是做什么?”
穆奇是国公府管家之子,因为管家年纪大了,很多事现在都是他在操持,是府里的少管事。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五官平平,不过人机灵,嘴又甜,很得穆老夫人喜欢。
穆奇闻此起了身:“老夫人说了,咱们小公子刚回家,得热闹些,给小公子长长脸。所以小的把阖府上下百十号人全叫出来迎接了。”
穆庭蔚扫了眼满地的下人,肃穆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扭头看向怀里的元宵时,他神色带了些暖意:“元宵以后就是这公府的小主人了,他们给你下跪,你说让他们起来好不好?”
元宵有点不好意思,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起,起来。”
“谢小公子。”大家齐声应着齐声,让出一条道来。
“元宵自己下来走路好不好?”穆庭蔚问他。
元宵揪着他衣服不放:“不,不好。”他眼睛四下看着,充满戒备。
穆庭蔚脸上带着笑:“不是要住大房子吗,怎么这会儿害怕了?好,爹爹抱着你,咱们去见祖母。”
进了国公府,穆庭蔚边走边给他介绍着府上的布局。
元宵也听不懂,总之一会儿有花,一会儿有假山,还有湖泊,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曲折回廊,好大好大。
元宵被穆庭蔚抱在怀里,十分不安:“爹爹,祖母不喜欢元宵怎么办?她会不会把元宵赶出去?”
穆奇是跟在穆庭蔚和元宵身后的,闻此笑着跟元宵说话:“小公子不用害怕,老夫人都念叨您好一段日子了,天天儿盼着,夜里做梦都突然笑醒,问小公子究竟哪天回来呢。”
穆庭蔚笑:“听到没,祖母喜欢元宵,很喜欢呢。”
穆老夫人的院子在东面的寿眉堂
穆庭蔚带元宵过去时,陈嬷嬷带着几个丫头等着,远远儿看见人过来,陈嬷嬷赶紧吩咐了丫头去通知老夫人,自己则是带人迎了上去:“公爷安康,给小公子请安。”
穆庭蔚淡淡应着,径直进了垂花门,绕过照壁往里面走:“母亲身子可好?”
陈嬷嬷跟着回话:“好着呢,只是这几日念着小公子,魂不守舍的。”
陈嬷嬷说着瞥了眼公爷怀里的小公子,见这孩子生的俊俏,心里也欢喜:“老夫人待会儿见了小公子,只怕就高兴了。”
又穿过花厅和回廊,方才到了穆老夫人的屋里。
丫鬟们帮忙打了帘子,穆庭蔚抱着元宵进去。
穆老夫人今年四十有七,因为保养的好,白发比同龄的妇人要少一些,她肤色白,又很爱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看眉眼依稀瞧得出年轻时是位美人。
她此时穿着一件松鹤云纹的襦裙,额头缠着暖白玉抹额,手里攥着巾帕,很是着急的模样。
直到听到打帘子的声音,紧接着儿子喊了她一声“母亲”,穆老夫人顺势望过去,便见高大俊逸的儿子抱着他的小孙子进来了。
穆庭蔚将元宵放在地上,弯腰给穆老夫人见礼:“请母亲安。”
之后又牵了儿子的手,给母亲介绍:“这便是安哥儿。”
穆老夫人盼孙子不知盼了多少年,却连个儿媳妇都没娶进门。他这儿子脑子里就没想过成家生子的事,天天忙于公务,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催都不管用,倒是愁的穆老夫人郁闷了好些年头。
谁曾想老天开眼,倒是让她得了这么个孙儿,又生的这样白净讨人喜欢,穆老夫人一见元宵眼泪都快出来了,恨不能搂进怀里亲亲抱抱。
可看这孩子怯怯地抓着穆庭蔚的手,穆老夫人也怕吓着他,只笑呵呵冲他招手:“安哥儿,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元宵抿了抿唇,仰头看穆庭蔚。
穆庭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过去给祖母请安,刚刚你娘亲不是教你了吗,要喊人的。”
元宵这才慢慢走过去,学着刚刚爹爹给祖母请安的样子,也拱着手弯腰行李:“请祖母安。”
这孩子学得快,有模有样的,穆老夫人都看乐了。
忍不住将孙儿抱坐在自己膝上,又认真打量了片刻,笑着对穆庭蔚道:“安哥儿这眉眼,倒是与你幼时颇为相像。”
“是。”穆庭蔚含笑在旁边的罗汉椅上坐了下来。
“安哥儿今年多大了?”老夫人问怀里的元宵。
“四岁了。”
“读过书吗?”
元宵点头。
“那,会些什么?”
“会《百家姓》、《千字文》、《急就章》还有《论语》。”
穆老夫人听得都愣了:“四岁会这么多?你父亲小时候也如你这般聪慧。”
说完又低喃一句:“没想到你娘这么小就给你请教书先生了,倒是难得。”
元宵摇头:“娘亲教的。”
穆老夫人眼前亮了亮:“你娘教你的?”
“嗯,娘亲很厉害。”
看这孩子一本正经,穆老夫人眼里含着笑,摸摸他脑袋:“倒是个孝顺的,到祖母跟前替你娘亲说好话来了?”
元宵抿着唇不说话了,巴巴看着穆庭蔚。
穆庭蔚把茶盏放下,默了片刻,对着穆老夫人正色道:“母亲,书信中唯恐交待不清,如今孩儿回来,尤氏的事正要与你细说。”
穆老夫人笑了笑,倒是没着急,只喊了声陈嬷嬷。
陈嬷嬷捧着个长命锁上前。
穆老夫人接过来,给元宵戴在脖子上,笑得和善:“这是你父亲小时候带过的,如今给我们安哥儿戴着。真好看。”
元宵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长命锁,软糯糯开口:“谢谢祖母。”
“安哥儿真乖。”穆老夫人瞧着孙子,越看越喜欢。
祖孙俩又聊了两句,穆老夫人才依依不舍地对着元宵道:“祖母给安哥儿准备了许多点心,让陈嬷嬷带你去后面吃,祖母在这里跟你父亲说点事。”
第38章 第 38 章
穆老夫人遣退下人, 从容地呷了口茶, 这才看向儿子, 语气温和:
“尤氏虽然出身商户,但终归生了安哥儿, 为我穆家延续香火。你要娶她入门, 母亲原也是不计较的。只是, 她曾经嫁过延生,我先前也听你秦家姨母提及过这个儿媳,似乎不是什么温婉知礼的性子,言语间我觉得你秦家姨母似乎并不喜欢她。”
“如今你既要娶她, 母亲总还是要问一问尤氏此人的品性究竟如何, 另外,她又为何与延生和离后, 短短时间内同你生下安哥儿呢?”
穆庭蔚颔首:“这正是孩儿今日要与母亲禀明的。”
他顿了顿, 恭谨回话:“说起这个,原是孩儿惹的祸, 倒是不管尤氏什么事儿。”
“当时孩儿去寄州迎太后和乔阳公主回宫,秦延生拜托孩儿送尤氏回寄州。从帝京到寄州这一路上, 孩儿与她并无交集, 也未曾见过面, 说过话。后来到寄州没多久, 我与她机缘巧合同住在了安华寺山下的客栈里……”
穆庭蔚有些吞吞吐吐, 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那晚孩儿饮了些酒, 有些糊涂, 误闯尤氏的房间,轻薄了她,这才……生出这样的事。”
穆老夫人听完倒是一愣:“你素来稳重,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是,”穆庭蔚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穆老夫人拱手,“孩儿当时俗务缠身,心中不畅,一时失了分寸,酿成今日祸事。”
“你这也太失体统了,母亲为你相看那么多好人家,也没见你动过心思,转头就把同延生和离过的妇人给……这不是让你秦家姨母和延生面子上难堪吗?”
穆老夫人咳了几声,又无奈叹气。
到底是亲儿子,如今还生了个讨人喜欢的孙子,她盼孙子盼了这么多年,自然也不好埋怨什么。
她喝了口茶压惊,之后摆摆手,又问:“那后来呢,怎么这么多年才把人带回来?”
穆庭蔚道:“那晚之后,我自然也有为尤氏负责的打算。然而尤氏却没有借着此事生什么攀附的念头,默默忍了这屈辱,一走了之。”
说到这里,想到那晚的事,他唇角几不可见地扯了扯。
又继续道:“那晚夜色深,我也没认出那是尤氏。直到前段日子去寄州,我无意间遇见了安哥儿,一番查探,方才晓得尤氏那晚之后怀了身孕,诞下安哥儿,一个人抚养至今。”
“尤氏并非贪慕虚荣之人,得知安哥儿是我们国公府的孩子,也并未以此来要求过什么。我因为安哥儿要娶她时,她也不大愿意嫁入高门。只是后来为着安哥儿的嫡子身份,我再三劝说,她方愿意随我回来。”
穆老夫人静静听着,沉吟半晌:“这么说来,那尤氏确也没错,是你惹出来的糊涂账!”
“只是苦了我们安哥儿,本该一出生便是世子的,偏在外面受了这许多年的委屈。”穆老夫人不悦地嗔了儿子一眼,“如今安哥儿回来,你且得好好补偿这孩子。”
“这是自然。”穆庭蔚恭谨应着。
穆老夫人思索片刻,将腕上的血玉镯子取了下来,递给他:“这镯子自嫁给你那短命的父亲,我便一直戴着,如今你且拿了去,给尤氏做个礼。她初来乍到的,只怕心里也忐忑着,把这个给她算我的一份心意,也安她的心。”
穆庭蔚上前双手接下,笑道:“孩儿就知道,母亲最是慈善不过,今日我便替尤氏收下了。”
穆老夫人睇一眼儿子:“我瞧着,你倒是对那尤氏满意了。”
穆庭蔚也没否认:“她生了安哥儿,孩儿自然心生欢喜。且这一路走来,尤氏确实讨人喜欢。”
穆老夫人倒没说什么,只嘱咐道:“既然要娶回来,日后便踏踏实实过日子,她若真如你所说是个安分的,母亲看着安哥儿的面也不会为难她。她之前嫁延生时不管是怎么样的性子,如今要入公府便是新的开始,总还是要再学学规矩。”
穆庭蔚颔首应着:“母亲说的是,鞠嬷嬷在她身边,孩儿会让尤氏好生学规矩的。”
穆老夫人这才眉宇舒展,脸上带了一丝笑意。
穆庭蔚颔首:“母亲,孩儿要入宫一趟,便先让安哥儿在寿眉堂陪陪您,晚些孩儿再送他去尤氏那儿。安哥儿怕生,让他如今住进来只怕要哭闹。”
穆老夫人心中不舍,但思索着还是点了头:“也好,尤氏刚入京,如今孤单一人,孩子不在身边只怕她心里也不舒坦,让安哥儿回去也好。小孩子的感情,总是要慢慢培养的,太着急反而惊着他。”
“谢母亲体谅。”
穆老夫人挥了挥手,让儿子退下。
等人走了,她脸上笑意淡下来,眉心微微拧着,略有些发愁。
庭儿要娶尤氏入门,难免让秦延生和他母亲两人难堪。那秦家表妹的性子素来泼辣,只怕为着此事,免不了要来这国公府上闹一闹的。
思虑着,穆老夫人喊了人吩咐:“最近若是秦老夫人过府,只说我身子不适,让她晚些时日再过来。”
也罢,安哥儿都生了,还能怎么办?秦家那边,能躲着便躲着吧。
——
皇宫,开元殿
十一岁的小皇帝赵旭在龙案前坐着,他身形偏瘦,脸色略显苍白,看起来有几分羸弱,案前摆了一碗苦涩药汁,他眉头拧着,不大愿意去喝,只随意翻看着手边的奏折。
丞相沈鸣黎在不远处站着,身着紫色仙鹤图案的官袍,腰挂金鱼袋,头顶乌纱,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眉清目秀,儒雅倜傥,颇有股书生之气。然眉眼深邃,眸光犀利,天生上扬的唇角,为他平添几分狡黠。
“陛下,穆庭蔚今日归京,却至今未曾入宫面圣,可见此人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分明不将陛下这个天子放在眼里,陛下万不可再对其纵容,无论如何也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穆庭蔚刚进了开元殿便听见此话,嗤笑一声:“沈相倒是悠闲,在背后说些妇人家嚼舌根的废话,倒是糟蹋了你这身朝服,这顶乌纱。”
他此时换了身麒麟图紫衣朝服,长身玉立,冷峻刚毅的面容上带着素来的杀伐决断,目光扫向沈鸣黎时,带了几分凌厉。
龙案前的少年天子难得露出几分神采来:“镇国公总算回来了,次去寄州,可还顺意?”
穆庭蔚上前作揖:“劳陛下挂念,一切安好。”
“陛下……”沈鸣黎还想说什么,却被赵旭挥了挥手,“丞相你先退下,朕与镇国公还有些事情要说。”
沈鸣黎神色微变,最后瞪了眼穆庭蔚,一甩袖子退出开元殿。
赵旭从位子上跑下来:“怎么样怎么样,沈鸣黎私铸铜钱一事可有眉目?”
穆庭蔚默了片刻,摇头:“江宇抓得那些人全都自尽了,线索也断了。”
“沈鸣黎果然是个老狐狸!”赵旭叹了口气。
穆庭蔚瞥眼看到龙案前的汤药,问他:“陛下身子如何了?”
说起这个赵旭有些泄气:“还是老样子,跑不得,怒不得,累不得,我都习惯了。不过镇国公介绍的那个苏神医,确实比宫里的庸医们好多了,朕觉得精神比以前好些。”
穆庭蔚点了点头,又嘱咐他:“好好喝药,会好的。”
——
穆庭蔚从开元殿出来的时候,发现沈鸣黎没走,在汉白玉栏杆处站着,目光在看见他之后,便格外阴沉。
穆庭蔚视线在空中与他相撞,之后不以为然地兀自转身离去。
被他忽视,沈鸣黎气得咬牙切齿,紧随其后道:“别以为陛下信任你,你又掌管着天下兵马,就可以为所欲为。穆庭蔚我告诉你,你若胆敢做出半分对陛下不利的事,我沈鸣黎第一个不饶你!”
穆庭蔚停下来,淡淡看着他:“与其在这儿怀疑我,不如想想怎么把你私铸铜钱的事情善后。”
“怎么,镇国公想往本官身上扣帽子?”
“打着保护陛下的名义,你这个丞相大人做了多少好事?沈大人在朝中门生无数,各处都是你的眼线,是在给本公施压,还是另有所图?”
沈鸣黎一甩广袖,神色冷冷:“本相不知你说什么!”
穆庭蔚望着他,目含不屑:“你为了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简直白读了那么多年书。若非看在你我往日情谊,沈大人以为我会留你到现在?”
“往日情谊?”沈鸣黎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唇角轻扯,“我与镇国公之间,还有什么往日情谊吗?镇国公贵人多忘事,如今还能记得什么情谊,还真让本相觉得稀奇。”
穆庭蔚懒得理他,负手往前走。
“穆庭蔚!”沈鸣黎在后面唤住他,气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看穆庭蔚驻足,他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此时的怒气,“若你还记得往日情谊,就该一辈子活在内疚与痛苦当中!或者,当年你就该陪她一起去死!”
穆庭蔚神色淡淡,觑他一眼便走,背后却突然传来一抹尖细的嗓音:“镇国公留步。”
熟悉的声音引得穆庭蔚和沈鸣黎一起回头,便瞧见了常宁宫的掌事太监刘安。
刘安弓着腰,笑盈盈上前对着两人行了礼,之后对着穆庭蔚道:“镇国公,太后娘娘请您去一趟常宁宫。”
一旁的沈鸣黎唇角勾了勾,面露讥讽,摆出一副看大戏的表情。
穆庭蔚肃着脸,犀利的眸光扫过刘安,声音带着一抹凌厉与不容抗拒的威严:“告诉你家主子,若她还想在这宫里长命百岁,最好老实待在常宁宫安分守己做她的太后娘娘!”
刘安身形一顿,面色有些难看。
偏又不敢招惹这位手握重兵的镇国公半分,只能颤了颤嗓子,低低应诺。
穆庭蔚到底没去常宁宫见太后,大步出宫的时候沈鸣黎一直跟着,言语间皆是阴阳怪气:“镇国公好生春风得意,独孤家的两个女儿,全栽在了你的手上。本官都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可惜她们全爱错了人,你穆庭蔚驰骋沙场,战功无数,看似英雄气概,却又哪里懂什么儿女情长?她们对你再好,甚至送了命,也换不回你的半点怜惜。”
“你这种冷血无情之人,纵然驱除掳达,统一华夏,得万民敬仰,却一辈子不知情为何物!活该孤苦一生,终身无嗣!”
穆庭蔚沉着脸,停下来看着他:“每次见我都是这些话,沈大人还真不嫌腻。我知道沈嫣之死令你心中不快,你尽管骂吧,我站在这儿听,而且保证不杀你。”
他语气平静,仿佛没受到他的半点影响。沈鸣黎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越发郁结,一双眼珠子死死瞪着他。
“不骂了?”穆庭蔚嗤笑,“那沈大人慢走,本公先行一步。”
阔步出了宫门,他翻身上马,扬鞭驰骋,一口气冲出了帝京城外。
端坐马背上,他回头去看身后高高的城墙,想到当年蛮夷入境时,城楼上落下的森森白骨,静默片刻,继续策马前行。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去城外的竹苑,讨一分清净。
然而到了门口才猛然想起,如今尤氏住在这儿。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下马进去的时候,鞠嬷嬷恰巧出来,看见他先是惊讶了一瞬,随后上前行礼:“公爷。”
“嗯。”他淡淡应着,翻身下马。
“她在做什么?”他进去时,随口问鞠嬷嬷。
鞠嬷嬷回话:“夫人性子安静,一来便拿着公爷的棋谱在看,倒是不怎么出声。”
说这话时,鞠嬷嬷心里有些忐忑。
镇国公并不喜欢别人碰他书架上的书,素来是他亲自打理,连她这个乳娘也动不得。
如今这位夫人一来就先把书架翻了一遍,她方才不好拦着,如今看到镇国公过来心里有些没底,不知道公爷是否会为此动怒。
她小心翼翼去观察穆庭蔚的反应,他敛着眉心,神情肃穆,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跟夫人动了那书有关。
穆庭蔚在主屋前停下来,静静站在窗口向里面望。
尤旋翻找了好些棋谱,此时正一本正经地钻研着,很是投入。
她侧对着他,五官精致,皮肤姣好,时而蹙几下眉头,又时而露出喜悦之态,欢欢喜喜落下一子。
不知怎的,穆庭蔚又想到了刚刚沈鸣黎骂他的那番话。
——“你这种冷血无情之人,纵然驱除掳达,统一华夏,得万民敬仰,却一辈子不知情为何物!活该孤苦一生,终身无嗣!”
他唇角轻扯,眸中闪过一抹荒唐。
失神间,他手掌拍打在窗台上,半开半掩的窗牖动了动,发出“吱扭”的声响。
尤旋闻声看过来,目光撞上了外面不知站了多久的穆庭蔚。
两人隔着窗子互望了一眼,穆庭蔚莫名生出偷窥被发现的窘迫感。
他敛了神色,从正门走进去。
看见他过来尤旋先是一愣,随后站起身来,忽而想到什么,眸中带了几分慌乱:“元宵呢?”
穆庭蔚回神,想到她的担忧,忙安慰道:“你别急,元宵这会儿在镇国公府陪我母亲,不是要留宿那里。我既然答应了送他回来,自然不会食言。”
尤旋这才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穆老夫人把元宵给强留下来了。
“那公爷怎么过来了?”她狐疑地看向穆庭蔚。
穆庭蔚被问的一噎,沉默须臾,忽而想到母亲的玉镯,从胸前掏出递了上去:“这是母亲给未来儿媳的礼,托我带给你。”
那玉镯色泽圆润通透,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被人滋养的很是水灵,一看就知不是随意敷衍的。
尤旋双手接过来,微微颔首:“谢老夫人。”
穆庭蔚看她一眼,道:“我母亲性子温和,跟秦老夫人不一样。她既然送了你玉镯,便是认了你,不必太过担心。”
尤旋轻轻应着。
其实很担忧倒也不至于,不过想到之前秦老夫人那个婆婆,尤旋确实心里没底。
她来到大越之后虽然没见过秦延生的母亲,但她有原主的记忆,还在梦里看过那本书。自然晓得原主当初嫁给秦延生的一年里,与秦老夫人的婆媳关系不好。
原主虽然出身商户,但也是自幼被娇宠着长大的,没受过什么委屈。嫁去秦家后,秦老夫人嫌弃她大字不识,举止不雅,的确没少刁难她。
秦老夫人喜欢温柔可人,知书达礼的,原主的性子半分都入不了这位婆婆的眼。再加上秦延生从不踏足她的房间,秦老夫人对这个儿媳就愈加不满了。
倒是后来柳从依嫁给秦延生,颇得秦老夫人的欢心。
尤旋摇摇头,不愿去想这些。秦家的事,终究再与她没什么干系。
“公爷既然过来了,可要喝口茶?”她收下镯子,抬眸询问。
穆庭蔚应了声,去里面她方才坐过的桌边坐下,觑一眼上面的棋局,还有几本堆得乱七八糟的书,略微怔了怔。
尤旋让茗儿去奉茶,之后跟着他过去,看见那书也有些囧,匆忙蹲下来收拾:“我,刚刚找破局之法来着,一时有些投入,不是有意弄乱公爷的书。”
尤旋也是读书之人,自然知道他可能不喜欢她把这些书搞乱。虽然没弄脏,但乱七八糟放着,的确不大雅观。
“无碍。”穆庭蔚说着,拿起一本随意翻了翻,又放下,“这几本的确对你精进棋艺有所帮助。你若平时无聊,可以随便翻看。上面有我的批注,不懂得可以问我。”
“谢公爷。”看他没生气,尤旋方才松了口气。
穆庭蔚扫了眼她下到一半的棋局:“我来陪你练会儿。”
这自然是好的,不过尤旋有点困惑:“公爷不忙吗?”
“嗯。”他淡淡应着,也不多话。
茗儿奉了茶水过来,他呷上一口,捻起一颗白子接着她先前摆出来的阵型继续往前走。
尤旋捻起黑子,紧跟其后。
他全程看起来成竹在胸的样子,不过最后莫名其妙输给了尤旋。
穆庭蔚不是故意让她的,以至于他也有点意外,笑道:“你棋艺确实不错,再来一局。”
……
半个时辰之后,穆庭蔚又输了。
赢了他尤旋心里舒畅,却并没多大快感,她把棋子捻进棋坛里,悠悠道:“公爷心思不在这儿,还是不玩儿了吧。”
“抱歉。”穆庭蔚也发觉自己今日不在状态,索性起了身,“如果自己一个人闷得无聊,可以出去转转。想去城内市集上玩儿也无不可,只是要记得带上那三个侍女,她们身手不错,会保护好你的。”
尤旋觉得他今日情绪欠佳,说话也怪怪的。不过她还不至于好奇地去掺和他的事儿,只垂首应了声。
等他离开,尤旋一个人下棋也没了趣儿,想到穆庭蔚的话,便心血来潮在竹苑四周转转。
这宅子建于山脚下,环境优越,山水青秀,竹苑的东面是一大片翠竹林。
绿袖领着尤旋进了竹林,一边走一边为她解释:“这翠竹林是我们公爷自己种的,公爷喜欢竹子,所以这宅子也题名为竹苑。公爷政务繁忙,只偶尔心情不畅时,会来此处小住。竹林里有石桌石凳,夫人日后若是闷了,可以去里面小坐烹茶。”
尤旋想着那样的意境,不由自主弯了弯唇角。
穆庭蔚这种杀伐果断,驰骋疆场的武人,没想到竟也喜欢这等风雅事,实在让人觉得稀奇。
不过也对,他本来就长相俊美,不是那等五大三粗的样子。
又往里面走了几步,蓝衫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对着尤旋拱手:“夫人,公爷似乎在里面。公爷练剑不喜人打扰,我们还是晚些再来吧。”
尤旋还以为穆庭蔚已经走了,没想到居然还在。她闻此点了点头:“也好。”
正要转身折回去,她身边的茗儿突然大叫一声:“夫人,有蛇!”
尤旋定睛看去,是一条竹叶青蛇,因为颜色与竹子相近,实在很难发觉。而那条蛇,此时就在尤旋几步之外。
茗儿吓得一个哆嗦,抱住了尤旋的胳膊。
下一刻,橙衣衫挥剑,将那条蛇斩成两段。
她出剑速度极快,尤旋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再定睛看时,橙衣一动不动在旁边站着,地上的蛇已经分成两段了。
“……”尤旋看着那蛇,咽了咽口水,心道穆庭蔚给她的这些人,好像真是高手。
她默默把自己手里装着雄黄粉的药瓶子收回去,心中琢磨,那以后她这些个药瓶子岂不是用不上了?
茗儿还使劲儿拽着尤旋的胳膊,闭着眼睛,吓得浑身哆嗦。
看她吓成这样,尤旋拍拍她的手,哄她:“别怕,蛇已经死了。”
茗儿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两段蛇身上,说话时声音还带着颤:“夫人最怕蛇的,今日怎么不怕了?”
尤旋愣愣地,好一会儿磕磕巴巴接话;“怕,怕呀,刚刚我还没来得及害怕,这蛇就被橙衣给杀了。不过我现在……突然觉得还挺后怕的,呼,要死了,好吓人……”
她有些囧。
原主怕蛇,她给忘了。
茗儿倒是没怀疑,眼眶红红的,还依旧抱着尤旋的胳膊:“奴,奴婢也好怕,奴婢不敢过去了怎么办?”
她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前面那条死蛇,之后怕的再次闭上眼,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哭腔。
穆庭蔚练剑时突然听到茗儿的叫声,赶过来时,就看见尤旋正一脸淡定地说自己怕蛇。
那样子,就像在说“你口渴吗”一般简单。
三个侍女懂规矩,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茗儿也闭着眼睛。是以大家都没注意到,尤旋脸上的表情其实很平静,目光还在大胆地打量地上那两段竹叶青蛇,似乎对它很感兴趣的样子。
穆庭蔚远远看着,眸中噙了一丝玩味。
他站了片刻,主动走过去,温声询问:“怎么了?”
尤旋把目光从那条蛇上收回来,垂下眼帘,头皮发麻,支支吾吾回答:“这,林子里,有蛇。”
这会儿的样子,倒真是像怕极了的。
还挺会装。
穆庭蔚心中觉得好笑:“不是已经死了吗?还怕什么?”
大越人擅长炼药制毒,什么毒虫蛇蚁没遇见过,尤旋并不知道怕蛇是什么样的,扫了眼旁边的茗儿,学她闭了眼睛,双唇颤抖两下:“腿,腿软。”
穆庭蔚掀了掀眼皮,一只手穿过她的腋下搂住她的背,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腿弯,将人抱了起来。
双足离地的一瞬间,尤旋把眼睛睁开了,愕然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第39章 第 39 章
“公, 公爷这是做什么?”她抓着他肩上的衣服, 吓得一颗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穆庭蔚看她一眼, 阔步往前走:“你不是腿软吗?”
尤旋:“……”
她扫了眼身后,橙衣和绿袖扶着脸色惨白的茗儿也跟了上来, 她们全都低着头, 倒是没往这边看。
尤旋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到竹苑门口, 尤旋轻道:“公爷放我下来吧,我没事了。”
穆庭蔚没说话,继续抱着她往里面进。在院子里撞见了鞠嬷嬷,尤旋看到鞠嬷嬷愕然的表情, 一张脸顿时红了, 尴尬地尽量低头把脸藏起来。
穆庭蔚将人放在主屋的坐榻上,然后看着她泛红的双颊, 他神色平静, 似乎很关心的样子:“怎么样了,腿还软吗?”
尤旋一脱离他的怀抱, 下意识往里面缩了缩,赶紧摇头:“不, 不软了!”
穆庭蔚给她倒了杯茶:“喝点水, 压压惊。”
尤旋捧着茶水, 装模作样地喝上几口。
穆庭蔚在她旁边坐下来, 道:“那地方许久没人打理, 不知怎就招了蛇, 你若害怕的话最近就先别去那里。我命人将里面清扫一下, 等安全了你再过去。”
“是。”她很乖巧地垂下眼帘应着,心里却在思量,她身上藏着各种药粉,蛇才不敢真的近她身。
看她装怕蛇上了瘾,没有半点要解释澄清的意思,穆庭蔚觉得她玩心重,也没拆穿她,起身出去了。
穆庭蔚刚刚练剑出了一身汗,从主屋出来后去了偏房,鞠嬷嬷让人备了热水让他沐浴。
他沐浴不喜欢人伺候,故而只有萧飒在门口守着,其他人并不靠近。
沐浴过后换掉官服,穿了件青色长衫,他躺在偏房的榻上歇晌。
闭目间,他又琢磨起了方才的事。
尤氏明明不怕蛇,却偏偏要在他面前装出很怕,腿软走不动路的样子,到底会是什么原因呢?若说开玩笑,穆庭蔚觉得不像,他和尤氏之间似乎也还没有到能这般玩笑的地步。
莫非,是她故意找的借口,试探自己愿不愿意抱她回来?
她当初嫁给秦延生一年,两人却无夫妻之实,想来从未亲近过。如今他因为元宵要娶她,会不会让她担心自己娶了她也会如秦延生那般,只给她国公夫人的名分,并不会好好待她?
苏先生说姑娘家的心思都藏得比较深,不是什么都会对外人说的。那尤氏如果真有这样的疑惑,必然也不会主动来问他,所以方才的事应该就是她故意想要试探他的态度吧?
穆庭蔚一番猜想,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
——
这厢尤旋全然不知穆庭蔚在如何想她,正百无聊赖地在穆庭蔚的书架上翻找有意思的书籍来看。
好容易找到一本游记,她高兴地捧着去软榻上盘腿坐着,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鞠嬷嬷进来给尤旋行礼:“夫人,晚膳已经备好,可以用膳了。”
尤旋这才把书放下,去前面的桌边坐下,鞠嬷嬷犹豫着道:“夫人,公爷在偏房休息。”
鞠嬷嬷的言外之意尤旋听出来了,这是问她要不要喊穆庭蔚一起用膳。
而且看鞠嬷嬷这意思,是让她去喊人。
可是干嘛让她去?
方才被他抱了,尤旋此时不大愿意见到穆庭蔚。可看鞠嬷嬷的意思她又不好推辞,人家是穆庭蔚乳母,她也得敬着些的。
尤旋硬着头皮站起来:“那,我去问问好了。”
鞠嬷嬷脸上这才有了笑意。
公爷也算她一手带大的,这么多年没见公爷对哪个女子上过心。如今难得有个愿意娶回家的,孩子还生了,鞠嬷嬷自然希望俩人婚后关系和睦。
可她琢磨着,公爷和这位夫人之间,似乎还差那么一点儿感觉。
索性,也就推波助澜一把。
尤旋到偏房门口的时候,萧飒并没有守着。她上前去叩了叩门,也没什么动静。
犹豫着他,她悄悄推开了房门走进去。
偏房的空间比之主屋要小一些,采光也稍显黯淡,此时又是黄昏,屋里没点灯,就更显得有些黑漆漆的。
尤旋入内后扫了眼里面简单的布局,走进碧纱橱望向内室床上躺着的穆庭蔚。
鞠嬷嬷说穆庭蔚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竹苑小住,他今日过来,应该就是遇到烦心事来寻清净的吧。
原本主屋才是他的,如今却被自己给霸占了。
看他躺在那张勉强有些小的床上,白袜裹着的双足伸在外面,尤旋莫名觉得还挺心虚的。
“公爷,”尤旋对着他屈了屈膝,轻声道,“该用晚膳了。”
床上躺着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动静,似乎是睡着了。
尤旋上前两步,来到床边,凑近些又唤了声:“公爷?”
穆庭蔚没有动静,似乎睡得很沉的样子。
尤旋垂首看着他睡着时的样子,刚毅的面容,俊逸的五官轮廓。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他睫毛很长,鼻子挺翘,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睡觉时也有着旁人不能比的肃穆威严之气。
尤旋不觉间想起了当初皇兄从海里救他去南宫别苑时的样子。
那时候她可不知他在大霖有着这样显赫的身份。
当时如果她真的把他留在大越,与他洞房花烛了,那对穆庭蔚这样的人来说,应该是件很屈辱的事吧?毕竟为着此事,他上次还跟她说大越人比较野蛮呢。
“这个长相,会让人想劫色也实在不算奇怪。”她心中想着,不自觉喃喃出声。
尤旋看他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索性不再唤他,转身准备出去。
然而手腕却被人突然握住了。
尤旋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穆庭蔚醒了。他睁开凤目,深邃的眸子望向她时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惺忪样子。
他没睡!
也对,他这种领军打仗之人何等敏锐,她都站在他床头了他若还睡着,那估计早死了八百回了。
可是他如果醒着,那她刚刚嘀咕的那句话……
她声音很小的,他应该没听到吧?
尤旋心跳滞了几息,下意识想把手腕从他掌中脱离,然而试了几次都没挣脱掉。
穆庭蔚攥着她皓白的腕子稍一用力,她身体随之前倾,整个人扑在了他的胸膛上。
而他的手,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刚刚说,你想劫色?”
尤旋红着耳根挣扎,见挣扎不脱,情急之下用另外一只手去摸身上的药瓶子。结果他速度更快,立马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腕。
看到她手里的药瓶,穆庭蔚扬眉:“大越人的下毒手法的确令人防不胜防,不过曾经有个人让我吃过亏,我也是研究过的。如今你这些小把戏,也不知哪个大越人教你的,只怕学艺不精,还是别在本公跟前使了。”
尤旋自然知道他口里那个让他吃过亏的人是谁。
不就是给过他一巴掌,然后下了麻醉散吗,他居然因为这个特地研究如何提防?
这人太可怕了!
尤旋还在他身上趴着,尴尬的姿势让她很不自在,她扭动几下身子,佯装镇定:“我是来唤公爷用膳的,你若不饿,就继续睡着便是,我要出去了。”
她又用力挣扎了几下,谁知穆庭蔚居然松开了她的手。尤旋用力过猛,起身后身子趔趄好几下。
吓得穆庭蔚忙坐起身来,本是要扶她的,结果她自己扶住床沿站稳了。
只是一双眼睛愤愤地瞪着他,一脸被他占了便宜很不高兴的样子。
穆庭蔚脸上挂了一丝笑:“你这样的,还想劫色?我看你是有贼心没贼胆。”
被他这么一嘲笑,尤旋有点不大痛快,破罐子破摔般扬眉看他:“公爷这话说的好笑,你不是已经被我劫了色吗,否则元宵哪儿来的?”
穆庭蔚唇角抽搐了一下,有些被她给噎着了,一时间竟不知做出什么表情来。
原以为她是挺矜持的女子,如今怎么瞧着……
尤旋也早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而红了耳根,再不想在这屋里停留片刻,扭头跑了出去。
看她落荒而逃的样子,穆庭蔚把脑海中刚蹦出来的“厚脸皮”三个字的评价咽回肚里,摇头轻笑。
穆庭蔚出去的时候,尤旋已经自己坐在桌前用膳了。
她神色淡定,只耳尖还微微有些泛红。
穆庭蔚扫她一眼,走进去后鞠嬷嬷迎上来:“老奴让人给公爷添副碗筷。”
穆庭蔚看了眼低着头的尤旋,淡声道:“不必了,我回府用膳。”
“喏。”鞠嬷嬷退至一旁。
穆庭蔚在尤旋旁边的圆凳上坐下,目光望向她泛红的手腕,眉头拧紧几分。
这也太细皮嫩肉了,他方才也没多用力。
尤旋在他的注视下,眼皮都没抬一下,津津有味吃着东西,仿佛胃口很好的样子。不过她似乎忘了夹菜,一连吃了好几口白饭。
穆庭蔚眼底闪过一抹笑,淡声问:“母亲给你的手镯,怎么没有戴着?”
尤旋微怔,从容回答:“害怕不小心磕坏,收起来了。”她语气很平静,说话也恭敬,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穆庭蔚道:“国公府不差一只镯子,母亲既然给了你,就戴着吧。那玉镯是我祖母的嫁妆,后来送给了我母亲,如今母亲又给了你自然是一番心意,记得戴着。”
“嗯。”她随口应着,并不想抬头看他,继续吃饭。
穆庭蔚知道自己在这儿必然让她不自在了,也没多逗留,站起身来,对她道:“天黑了,我去把元宵给你带回来。”
之后阔步走出去。
等人走了,尤旋紧绷着的心弦渐渐放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回神后她发现,自己默默吃了一碗白饭,一口菜都没吃……
——
夜幕降临,整个镇国公府华灯初上。
由于天色黯淡,元宵看不到尤旋,穆庭蔚也没在自己身边,此时正在穆老夫人的寿眉堂哭,任谁都哄不住。
穆庭蔚回来的时候,远远就听见了元宵的哭声,脚下步子急了几分。
屋里穆老夫人让人多点了几盏灯,十分亮堂。
如此这般也没什么用,还是止不住元宵心中的委屈,坐在穆老夫人膝上呜呜咽咽着,含糊不清喊着“娘亲”。
进屋后,穆庭蔚看到这副场景,蹙了蹙眉头:“怎么哭了?”
听见穆庭蔚的声音,元宵从穆老夫人怀里挣脱,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爹爹,我要娘亲,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娘亲!”
穆老夫人看见儿子回来,嗔他一眼:“我听人说你早就从宫里回来了,怎的一直不见人,竟然这个时辰才回来,让安哥儿念叨了许久。”
穆庭蔚有些讪讪,也没提自己在竹苑的事,弯腰把元宵抱起来,替他擦擦眼泪:“元宵不哭,爹爹说了今天送你去娘亲那儿,当然不会骗你。”
元宵呜咽着:“娘亲在哪儿呢?”
“在竹苑等着你呢。元宵肚子饿不饿,可用了晚膳?”穆庭蔚问。
穆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他急着回去呢,什么都不肯吃,晚膳给他热了好几遍,一口也没动。”
穆庭蔚看着怀里渐渐止了哭声的元宵,轻声哄着:“元宵在这里用了晚膳,爹爹再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现在就要见娘亲。”元宵哽咽着。
穆庭蔚无奈,也不逼他,把他放在地上,道:“那元宵去给祖母磕头,然后爹爹带你去找娘亲。”
元宵乖乖应着,上前给穆老夫人磕头。
穆老夫人含笑将他拉起来,摸摸孙儿的脸,不舍道:“安哥儿明日还来祖母这里玩,可好?”
元宵低着头不答应。
知道他认生,穆老夫人也没强求,对着穆庭蔚道:“送他回去的时候,记得给安哥儿弄点儿吃的。”
“对了,”穆老夫人又喊陈嬷嬷,“把那几样安哥儿喜欢的点心装起来,让他一起带回去。”
陈嬷嬷应着,去用精致的桃形食盒把点心装起来,递给了萧飒。
穆庭蔚给穆老夫人行了礼,抱着元宵回去。
一路策马回到竹苑,尤旋正在大门口张望。
天越来越黑了,她怕元宵会哭闹,此时正焦灼地等待着。
元宵坐在马背上,被穆庭蔚抱在怀里,依稀看见尤旋的影子后便激动地喊:“娘亲!娘亲!”
尤旋迎上前,把元宵抱下来,亲了亲他的脸蛋儿。
进了屋,尤旋在桌边坐着,将他抱在怀里,问他:“有没有在祖母那里哭闹?”
元宵被问得不好意思,低着头也不说话。
穆庭蔚接过萧飒手里的食盒进来时,说道:“方才哭闹着要回来,晚膳还没用。”
见穆庭蔚打开食盒,尤旋捻了一块点心给元宵:“先吃点儿垫垫,今晚想吃什么,娘亲让人给你做。”
元宵想了想:“我想吃茗姨做的鸡蛋羹。”
一旁的茗儿闻此笑了:“好,那小公子等着,奴婢这就去给你做。”
鞠嬷嬷也道:“奴婢再让人去准备几样菜。公爷想必也没用膳,便留下来一起用吧。”
穆庭蔚没说话,算是应了。
茗儿和鞠嬷嬷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下尤旋、元宵和穆庭蔚三个人。
元宵抱着尤旋蹭来蹭去,好像多久没见了似的,对尤旋格外依恋。
尤旋笑着亲了下他的额头,看到他脖子里的长命锁,问他:“咦,这是谁给你的?”
元宵低头看看,软软回答:“祖母给的。”
说完顺着尤旋捏着他长命锁的手,元宵看到了娘亲泛红的手腕,眉毛一点点皱了起来。
他伸出小手指着她腕上的红印子:“娘亲,你这里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旁边穆庭蔚正端着茶盏呷着,听到元宵这话,目光瞥了眼尤旋的手腕,倏然间怔在那儿。
第40章 第 40 章
见尤旋不说话, 元宵只能看向穆庭蔚:“爹爹, 谁欺负娘亲了吗?”
穆庭蔚脸色有些不太好,他目光掠过尤旋腕上的青红, 将茶盏放下,起身出去了。
元宵伸着脖子喊:“爹爹,你去哪里呀?”
穆庭蔚没理他, 出了竹苑后策马而去。
两刻钟之后, 他才又赶了回来。
彼时元宵已经坐在桌前吃着茗儿为他做的鸡蛋羹, 歪头看见穆庭蔚进来,疑惑地问:“爹爹, 你刚刚怎么跑出去了?”
穆庭蔚顿了顿,看了眼拿绣帕为儿子擦嘴的尤旋,在元宵旁边坐下:“爹爹……突然想到一些事, 所以出去了一趟。”
“唔。”元宵也没再追问, 继续吃自己的鸡蛋羹。
鞠嬷嬷让人把新做好的饭菜端上来, 为穆庭蔚准备了碗筷。
元宵许是饿极了, 也不跟穆庭蔚说话, 闷头吃了一碗鸡蛋羹, 又吃了两只蟹黄包。
他还想吃,尤旋怕他夜里积食难受, 拿帕子给他擦嘴:“先不吃了,让茗姨带你去院子里玩会儿, 消消食好不好?”
元宵也听话, 见茗儿过来牵他手, 便乖乖跟着出去了。
穆庭蔚在用膳,尤旋在旁边坐着不自在,索性起了身去门口站着,看院子里茗儿和元宵两个人玩儿蹴鞠,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稚气的笑声。
头顶的夜空点缀着几颗星子,像一匹上好的黑色绸缎。
今晚无月,好在院子里点了灯,十分亮堂。
尤旋倚在门框上,抬头看看眼前这一方小院,不免有些想念远在寄州的樊氏了。这个时候,不知道她可曾睡下了,会不会想念元宵。
尤旋还在晃神,倏然感觉有阴影将自己笼罩了。她困惑回头,便瞧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穆庭蔚。
“公爷吃好了?”她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又抬头看向他。
穆庭蔚一双幽深的眸子看着她,也不说话。
被他这么盯着,尤旋脑海中莫名想到了下午在偏房发生的那一幕,她耳尖渐渐有些泛红,将视线错开,继续看着院子里玩闹的元宵。
穆庭蔚垂眸,轻声道:“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尤旋楞了一下,将手藏进袖中,没回头看他,嘴上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公爷这会儿又装什么好人?”
穆庭蔚有些惭愧:“抱歉,我鲁莽了。”他不知道原来女儿家这般娇嫩,当时只是怕她突然溜了,所以抓得紧了些,谁曾想居然搞成了那副样子。
看他道歉,尤旋也再没生气:“没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她肌肤娇嫩,一抓就容易泛红发青,若说有多疼其实也并没有。
“还是抹些药吧,好得快点。”他说着,将门口的尤旋扯进了屋,让她坐下,自己从袖袋中取了只青花瓷小瓶子。
“这是苏神医自己研制的雪花玉露膏,对活血化瘀有奇效。”他打开瓷瓶,看样子似乎要替她擦。
尤旋吓得把手缩回来,有点不自在:“我,我自己来。”
穆庭蔚倒也没坚持,只轻轻“嗯”了声,把那瓶药膏递给她。
尤旋用手指沾了些许,轻轻涂抹在青红的手腕处,一点点涂开。
这药膏抹在肌肤上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雅花香,倒像是极好的东西。
所以方才他急急忙忙出去,两刻钟后赶回来,是去给她找药膏去了?
尤旋心中想笑。他是武人,莽是莽了些,心倒是也还好。
她刚暗自这么夸了他一句,下一刻尤旋便后悔了。
他看着她的腕处,语气漫不经心:“这事也不全赖我,你一个妇人家,站在男人床前说劫色,也是胆大包天。”他当时没把她压在床上已经是自己克制了。
没想到他又提这事,尤旋嘴角僵硬了一瞬,沉着脸道:“这么晚了,公爷还不回去?”
穆庭蔚似乎低笑了一声,起身走出屋子。
在院里跟元宵打了声招呼,父子俩亲热地说了几句话,方才离去。
尤旋依旧在屋里坐着,盯着自己的手腕,心中觉得懊恼。
——
回到帝京后的穆庭蔚应该很忙,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没有出现过。
尤旋喜静,大多时间都是在竹苑里待着,继续教元宵读书,写字。
几天之后,元宵在竹苑待的无聊了,很想出去,扯着尤旋的手撒娇。
尤旋自从来了帝京也没出过门,索性便带着元宵一起出去散散心。鞠嬷嬷让人备了马车,让橙衣、绿袖和蓝衫跟着,方才放心地让她们出了门。
帝京的东市从日出到晚上宵禁,整整一天的时间都繁华热闹,叫卖的商贩也颇有特色。
元宵坐在马车里,吃着刚买的糯米糕,透过窗牖往外看,高兴极了,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娘亲,帝京比寄州大很多很多哦!”
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以及各种好玩儿的,他恨不能从窗户里飞出去:“娘亲,咱们不坐马车了,出去走路好不好?”
元宵话音刚落,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尤旋觉得不对劲,看了眼茗儿。茗儿会意地掀开帘子看了看,又匆忙把帘子放下了:“夫人,是,是咱们的马车与秦老夫人的轿子遇上了。”
看茗儿那表情,尤旋便猜到了她口中的秦老夫人是谁。
秦延生的母亲,原主之前的婆婆,朱氏,如今应该是个四品命妇。
这朱氏原是市井出身,后来投奔镇国公府,儿子跟着穆庭蔚有了出息,她跟着沾光,得了诰命,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当初对尤旋这个商女出身的儿媳极不待见。
在她看来,自己比尤旋高贵了不知多少倍。但事实上,她爱显摆,好面子,身上的市井气,不知惹多少人背地里嘲笑。
也就是沾了镇国公府这门亲,无人敢当面得罪她,反而处处讨好她,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找不着北。
茗儿不大乐意地抱怨:“路这么宽,咱们也没全给占了,明明他们稍稍往边上走一走便能过去,偏要咱们给她让道走正中间,这也太欺负人了!之前在秦府她就苛待夫人,如今好容易摆脱了,来帝京头一回出门就碰上她,真是晦气!”
尤旋还没说什么,外面已经吵嚷开了。
“对面的,没看见你的马车冲撞了我们老夫人吗,赶快让开!”是名小厮的声音,听语气格外嚣张。
因为马车里的尤旋没发话,外面马夫一动不动,又引来对面一声叱骂:“聋了还是哑巴了,还不快让开,知道冲撞诰命夫人是什么罪名吗?”
外面的马夫依旧不吱声,也不让位置。
那小厮有些没底气了,转而对着轿子里的朱氏道:“夫人,对面不知是什么人,不肯让路,这怎么办?”
轿子里的朱氏此时脸色颇为阴沉,唇角下扯,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烦躁。她颧骨突出,凤眼眯着,脸蛋儿因为发福的原因直往下坠,配着皱起的眉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刻薄。
她旁边坐着柳从依,闻此掀开帘子往那边看了一眼,柔声问朱氏:“夫人,不如咱们从侧边过去吧,免得惹什么事。”
朱氏一听脸色就更难看了:“能惹什么事?管她对面是谁,我儿子是朝中大员,表姐是一品诰命,外甥更是当朝帝师,堂堂镇国公。在帝京里,哪个敢不给老身几分薄面?”
“可是……”柳从依看对面没有丝毫要让路的样子,有点为难,害怕惹出事情来让秦延生知道,又责怪她没劝着点朱氏。
朱氏道:“你怕什么,他们不让路就继续喊,喊到他们让道为止。轿子不许落,看谁僵持得过谁,把事情惹大了,传到镇国公耳朵里,有他的好果子吃!”
柳从依无奈,她在秦家朱氏对她最好,她怎么也该顺着点朱氏的意思。只能掀开帘子对轿夫说:“老夫人吩咐了,不许落轿,等到对方让路为止。他们不让,便继续喊。”
于是小厮继续朝对面叱骂。
其实这条大街足够宽敞,朱氏的轿子往一侧挪一挪,大家都可以畅通无阻。
然而朱氏爱面子,非要走在路中间,一时间僵持在那儿。
尤旋听了马车的禀报,勾了勾唇:“她想僵着?那咱们也不是耗不起,索性就耗着。”
马车里空间很大,有吃有喝,尤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怕元宵无聊,笑着拿出一根绳子:“娘亲跟你翻花绳好不好呀?”
“好。”元宵笑应着,还挺高兴的。
外面小厮骂的口干舌燥,这边也没人应腔,倒显得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格外刺耳。
不多时,周围便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听着对面秦老夫人的随从泼皮似的叫骂,有的人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说轿子里的秦老夫人嚣张,也有人说马车里的主人不知是谁,好生胆大。毕竟这秦老夫人仗着与镇国公府的穆老夫人是表姊妹,京城里没几个人敢得罪的。
尤旋隔着窗子听着外面的窃窃私语,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陪元宵玩了一会儿,她掀开窗户的一条缝,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勾唇:“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想继续耗,咱们可没那功夫了。”
茗儿困惑地看过来:“夫人的意思是……”
尤旋笑而不语,惬意地喝了口茶。
朱氏是个爱面子的,这会儿即便僵持在这里,她也不容许自己这边的人落轿,毕竟在这马车前面落了轿,她就显得矮上半截。
随着日头渐渐爬上头顶,抬轿的人开始汗流浃背,两眼冒金星,再加上轿子里的老夫人本就体型有些发福,还有个丫头在里面,此时大家觉得那轿子仿佛有了千斤重,咬牙强撑着才使得自己勉强站稳脚跟。
这时,其中一个抬轿子的小厮趔趄了下身子,差点儿没站稳,以至于轿子里的朱氏随着轿子的倾斜身体一歪,磕到了脑门儿。
她气得大骂:“没吃饭还是怎么的?这点力气都没有,当我们秦府是慈善堂,养你们吃白饭的?”
那小厮本就站不稳,突然听到朱氏叱骂,双腿一软,直接跌在了地上。
四人抬的轿子少了一人,结局可想而知。
朱氏在里面被磕得头晕眼花,一个跟头从轿子里滚了出来,好生狼狈。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瞧着,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幸灾乐祸地开始哄笑。
与朱氏一同坐在轿子里的柳从依也撞到了肩膀,死死抓着窗户的边缘,才使得自己没滚出去。
肩膀上撞得不轻,她疼的柳眉若蹙,却顾不得自己,着急忙慌从轿子里出来,扶起地上的朱氏:“夫人怎么样,可有伤着哪里?”
朱氏一把老骨头养尊处优好些年,哪禁得住这么一个跟头,疼得整个人好似散了架。腰上更是因为刚刚“嘎嘣”一声,似乎闪着了,她疼的龇牙咧嘴,眼泪都快出来了。
再看看周围那群嘲笑她的贱民,朱氏气得浑身发抖:“笑什么笑,一群贱骨头!”
百姓们被她的凶狠样子吓了一跳,默默噤了声,只站在后排的人仍小声嘀咕:“这位秦老夫人市井出身,就是上不得台面,儿子出息又如何,看她自己这副样子……啧啧。”
那人说话声音小,朱氏没听见,只是看着前面那马车,恨得牙根儿痒痒。
马车里的尤旋听到外面的动静,掀开一条缝扫了一眼,见因为刚刚那一摔,朱氏的轿子没在路中央挡道了,她悠悠启唇:“不必理会,咱们走。”
之后笑问元宵,“中午想吃什么,前面似乎有家酒楼还不错,要不咱们去试试?”
外面马夫赶着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朱氏的轿子擦身而过。
朱氏气得不轻,这帝京城里,哪个不给她几分薄面?她还从来没出过这样大的丑,这事若是穿到贵妇圈儿里头,可让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何况刚刚马车里的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她这心里头就更觉得生气了,对着那扬长而去的马车喊了一声:“站住!”
然而那马车里的人好似没听见一般,根本不理会她,头也没回一下,就那么渐渐驶远了。
朱氏颇为狼狈地被柳从依扶起来,忍着周身的疼痛,她咬牙切齿,浑身发抖:“简直岂有此理!老身非要出这口恶气不可!”
她回到轿子里,对着柳从依道:“咱们去镇国公府!”
在朱氏的轿子抬着去往镇国公府时,殊不知马车上橙衣跳了下来,也往着镇国公府的方向去了,甚至用轻功赶在了朱氏前头,见到了穆庭蔚。
——
镇国公府的书房里,橙衣把刚刚的事情经过一丝不差地讲了一遍,之后颔首:
“夫人没惹她,是秦老夫人一直逼着夫人给她让道,结果因为僵持太久,秦家的轿夫体力不支,秦老夫人自己从轿子里摔出来了。夫人说秦老夫人这泼皮性子,必然是要恶人先告状的,便让属下来将此事原委一五一十禀报主子。”
“属下方才来的时候,发现秦老夫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约莫是要找穆老夫人做主的。”
穆庭蔚什么也没说,起身去了寿眉堂。
穆老夫人在礼佛,听闻儿子来了有些意外,在陈嬷嬷的搀扶下从佛堂出来。
穆庭蔚上前行礼,唤了声“母亲”。
穆老夫人在坐榻上坐下,让人奉了茶,倒是有些困惑:“你平日忙得很,这会儿怎么有空来着寿眉堂了?”
穆庭蔚在旁边坐下:“也没什么,怕母亲一个人闷,这会儿刚好没什么事,来陪陪母亲。”
“我倒是不用你陪着。”穆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若是安哥儿能来陪着我便好了。不过怕他认生,玩得不高兴,索性也便罢了。”
“对了,婚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穆庭蔚道:“已经让人选好了日子,在六月初九,等孩儿与尤氏商议过后,便会入宫禀明圣上,将此事公之于众。”
“六月初九……”穆老夫人呢喃了一下,“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怕是有些仓促,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难免委屈了人家。”
“儿子会让人仔细准备的,尤氏和安哥儿一直住在外面也不好,还是早些过府比较妥当。这样,安哥儿也好早些入族谱,认祖归宗,与母亲培养感情。”
说起这个,穆老夫人不免有些期待,笑呵呵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一个月太慢了些,恨不得你跟尤氏明日便把这婚事给办了。”
穆庭蔚一怔,也跟着笑了。
这时,外面有人传话过来,说秦老夫人求见。
穆老夫人脸上笑意淡下来:“莫不是为了尤氏的事?我先前不是吩咐了,她若过来,只说我身子不适,让她回去。”
底下人犹豫着道:“今日的秦老夫人跟平日不大一样,似乎是……受了伤,看起来伤痕累累的。”
穆老夫人倒是一怔:“怎么受伤了?”
思索了一下,让人去请她进来。
穆庭蔚不动声色坐在一旁喝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