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男配以后》 第 1 章 肃穆威严的朝堂之上,皇帝老儿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龙案上奏折散落一地,茶盏瓷器遍地都是。 底下文武百官无不惶恐,纷纷下跪俯首,谁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皇帝老儿指着跪在正中央的一名年轻男子叫骂,行为有些像市井泼妇:“反了反了反了!你别以为你救过朕,朕就不敢砍你脑袋。清平是朕的宝贝疙瘩,你说退婚就退婚,把我们清平置于何地,又把皇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这青年男子名唤徐正卿,去年皇帝在宫外遇刺时得他相救,论功行赏时他分毫不取。 今年春上,他又凭着满腹经纶金榜夺魁,高中状元。 此等文武双全,品行出众,又相貌堂堂的人才,皇帝自然一眼就相中了,打算召为驸马,让他与自己唯一的女儿清平公主订了亲。 他的宝贝清平对徐正卿也算满意,到明年两人便要成婚了。 前段日子徐正卿奉命去东郡赈灾,不仅安抚了灾区百姓,还为朝廷博得盛名。 如今归朝,皇帝看着能干的未来女婿,高兴之余要赏赐于他,便说无论徐正卿要什么,他都会让他如愿。 结果这人便当着朝中大臣的面,说要退了这门亲事。 皇帝老儿现在一张老脸都要挂不住了,再想想自己可怜的宝贝女儿,他气得差点儿没晕厥过去。 太子铭轲此时也为自己的妹妹叫屈,恨不能亲手把徐正卿的脑袋给拧下来:“父皇,不必跟这负心薄幸之人废话,不如直接砍了他,为皇妹出气!” 徐正卿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叩首,他闭了闭目,沉声道:“臣有愧陛下与公主厚爱,甘愿一死,请陛下赐罪。” 皇帝老儿越发气了,宁愿死都不愿娶他的女儿,这是跟他的清平有多大仇,多大恨? 皇帝冷笑:“你宁愿死也想退婚?朕就偏不让你如愿!今天这事儿,朕就当从来都没发生过!你跟清平的婚事,照旧!” “退朝!”皇帝说着,直接起身走了。 —— 栖凤殿里,清平正陪着皇后学针线。 皇后看着女儿的绣活儿,频频摇头,语气里却是宠溺:“你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单就女红怎么都学不会。” 随后又有些庆幸地说,“不过你没学了你父皇和你皇兄那泼皮性子,我也算烧了高香了。” 听皇后如此说,清平笑了。 她父皇和皇兄身上,是没什么皇家贵气。 说到这个,也是跟父皇自幼的生活环境有关。 父皇虽是皇子,但一出生就遇到宫变,被人救出皇宫,长于市井,学了一身的市井气。 后来虽然被迎回朝,这本性却是难以改变。 至于皇兄,他倒是一出生便封了太子,可随了父皇的脾性,自幼就这样。 冲动,易怒,性子毛躁。 她母后生于书香世家,是大越出了名的才貌双绝,也是最尊贵的一国之母。 每每谈到皇帝和太子的脾性,她总忍不住要叹息。 但若说清平的性子像她母后? 其实也并不完全是的。 清平的性格,有两面。 大越是大陆南面的一个小小岛国,环海而生。 这个国家人口不多,但十分富庶,很多人擅长用毒和酿酒。 清平另一面的性格,便是跟酒有关。 一个温婉羞涩,一个率性洒脱。 她不喝酒时自是知书达理,温婉娇俏。 只是一旦醉了酒……性格立马就热情奔放,做起事情来厚颜无耻的程度比她父皇和皇兄还优秀! 她自幼便如此,为着这个,皇后很少许她饮酒。 可她偏偏好这一口,总会偷偷的喝上几杯,不过一般都控制好酒量,不让自己醉倒也就无事了。 见皇后说起皇帝的性格,清平笑说:“阿爹有阿爹的好,都说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你瞧阿爹,这么多年几时看过旁人。整个大越谁不知道,阿爹最听娘的话。” 天子惧内,那在大越可是出了名的。 无人的时候清平习惯称呼阿爹阿娘,觉得父皇母后太过疏离。 起初皇后还纠正她,可时间一长也就作罢了。 皇后轻笑,眼角自带一丝娇媚,嗔了女儿一眼:“没规矩,什么话都敢讲。” 这厢母女俩说着悄悄话,一抬头却见皇帝和太子父子俩双双黑着脸走进来,看见皇后和清平也不说话,一起去旁边的花梨木圆桌前坐着,动作一致地斟了茶水,仰头一口饮尽。 之后,父子俩又很默契地齐齐用鼻子发出一声冷哼。 皇后拧眉望过来:“这是怎么了,有事就说话,跟谁耍小孩子脾气呢?” 见妻子的语气似乎生了气,皇帝也不使小性儿了,颠颠儿走过去,在皇后跟前坐下来。 只是心里依旧火冒三丈:“徐正卿这个乌龟王八蛋,真想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清平闻声看向太子,小声问:“阿兄,徐正卿怎么了?他不是刚赈灾回来,上朝之前阿爹还说要重赏他的。” 太子看着一脸纯真的妹妹,张了张口,又叹息一声低下头去。 皇后看不惯父子俩的墨迹样儿,目光扫过一旁的内监总管张丰:“你来说。” 张丰走上前,颤巍巍回话:“回皇后娘娘,今儿个早朝徐大人突然请求退婚,陛下和太子心疼公主殿下,自然是生气的。” 清平楞了一下,没有言语。 皇帝道:“他徐正卿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敢欺负到我的宝贝女儿头上,简直气死我了!” “最可气的是,父皇说砍了他脑袋,他都不改分毫,执意要退亲。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清平是个嫁不出去的,非要赖上他一般。”太子这会儿也开始无所顾忌了,拍桌子叫骂。 皇后倒还算平静,沉思片刻,悠悠然开口:“我看那徐正卿是个品性端正的孩子,到底为什么死也要退亲,可曾问个明白?” 皇帝:“管他为什么退亲,他敢这么糟践我的宝贝就是他该死,我非好好替清平出这口恶气才是!” 皇后沉着脸:“所以你没问?” 皇帝唇角一抽,气势上瞬间消减大半儿:“朕,忘记了……” “徐正卿人呢?”皇后睇了皇帝一眼,转而看向内监总管张丰。 张丰回话:“回皇后娘娘,徐大人此时还在朝堂大殿上跪着呢。” “去传他过来,本宫有话要问他。” —— 徐正卿进来后,一眼看见了皇后跟前站着的清平。 她一袭暖橘色宫装,高贵雍容,眉目如画,聘聘婷婷站在那儿,娇媚袅娜,宛若画中仙子。 清平公主貌可倾城,比当年名动京师的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女孩子,曾经是他的未婚妻,是他愿意宠爱一生,呵护备至的姑娘。 可如今…… 徐正卿收回目光,缓缓下跪叩首:“罪臣叩见陛下,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皇后坐在凤位上,居高临下看着他,温和的语气中自有威势:“徐正卿,听闻你要退亲,可有理由?” 徐正卿颔首,沉默半晌后回道:“想必皇后娘娘也知道,臣自幼无父无母,幸得姑母悉心照料,供臣读书,方有今日成就。臣十四岁那年,姑母曾说将来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许臣为妻,臣也在姑母面前保证过,必将照顾表妹一生一世。后来表妹贪玩儿,在一次花灯节上失足落水,丧了命。” “这个本宫听你说过,当初本宫愿意把清平许给你,也是看重你有情有义,心眼儿实诚无所隐瞒。可这件事,又与你同清平的婚事何干?” 徐正卿道:“当初表妹失足落水,只捡到了一只绣花鞋,十年来臣和姑母一直以为她不在了,谁料此次臣去北郡赈灾,竟然遇到了表妹。她当初被人所救,又被辗转卖入大户人家做了丫头。 如今姑母和姑父已然不在,表妹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臣不能置她于不顾,理应照顾她一生一世。” “你铭记姑父姑母收养之恩,代他们照顾女儿也是情理之中。但照顾人有无数种法子,你大可为她寻个好人家,多加照料,又怎可毁了与清平的婚事?你如此公然退婚,可有为本宫的女儿考虑过?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天之娇女,如今却被你所弃,日后又当如何见人?” 徐正卿抬眸看向清平,迎面对上她复杂的目光。 徐正卿心抽痛一下,垂眸错开她的注视:“表妹与臣婚约在先,她命途多舛,如今又没什么亲人,臣唯有娶她为妻方可慰藉姑母在天之灵。臣自知有愧公主,公主若有问责,臣不敢多言半句。若臣此举惹恼了公主,也愿以死谢罪。” “狗东西!你的表妹是心肝儿宝贝,朕的女儿又是什么?” 皇帝一个茶盏掷过去,徐正卿没躲,脑门儿上当场砸了个乌青。 大殿之上宫人们倒抽一口凉气,一旁的清平也被惊到,愣愣地看着徐正卿泛青的额头一点点往外渗出血来。 “所以你是决计要娶表妹为妻,弃了我们清平是吗?”皇后的神色依旧从从容,只眸子里带了一丝愠恼,“还是说,你自知陷入两难,根本就是故意当众退亲来寻死的?” 徐正卿垂首缄默。 皇后唇角轻扯:“若是如此,或许旁人觉得你徐正卿有情有义,可本宫看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你死了不要紧,不仅会连累你的表妹,更会伤了我们清平的心。徐正卿,本宫素来欣赏你的人品和才华,如今你的处事作风未免让本宫失望。” “臣有罪。”徐正卿把头垂得更低了。 皇后道:“别的本宫不多问,本宫只想知道,在你心里真正想娶的人是谁?是你的表妹,还是清平?如果你对清平是真心的,你表妹那边本宫帮你解决,也必不会委屈了她。” “母后!”清平唤了一声,引来众人的目光,徐正卿也望了过来。 清平神色平静,她是大越最尊贵的公主,生来高傲,如何愿意母后地下身段来挽回这场婚事? 既然如今他铁了心要退…… 清平徐徐上前,居高临下看着跪在那儿的徐正卿。 她把腕上的红玉镯子取下,递上去:“退亲的事我应下了,这镯子你之前说是你母亲留给你的,现如今,就一并还了于你。” 徐正卿看着那镯子心如刀绞,面色却还镇定:“这镯子,公主便留下吧。” “既是你家传之物,我一个外人留之有愧,不敢承受。” 她淡淡说着,把镯子强行塞进徐正卿怀里,然后再没看他一眼,翩然向着殿外而去。《 》 第 2 章 回到自己的清辉殿,清平俯在桌前,双手托腮,整个人闷闷的,也不说话。 宫女凝儿怕她难受,便陪她说话安慰她:“徐正卿这样的负心汉不值得公主如此伤心,公主何苦伤了自己的身子。” “其实也没那么伤心,我对徐正卿还没到非他不嫁,要死不活的地步。只是,我堂堂公主居然被人当堂退亲,未免令人笑掉大牙,我这心里又怎会不起波澜。”清平苦笑道。 “公主既然生气,怎么还这么轻轻松松放过徐正卿?要奴婢说,绝对不能让他跟他的表妹好过!他退婚等同抗旨,应该让陛下砍他脑袋!” 清平听到凝儿的话,轻轻摇头:“当初我愿意嫁给徐正卿,不就是看上了他的重情重义吗?他与表妹婚约在先,与我在后。如今他为了姑父姑母养育之恩,不惜抗旨也要舍我娶他表妹为妻,虽然做法蠢了些,但足见不是攀龙附凤之辈。试想一下,如果他将表妹的事秘而不宣,瞒着所有人与我成婚,那结果是不是更可怕些呢?” 其实道理清平也都能想明白,不过心里委屈难受也是真的。 “有酒吗?”清平突然抬头问凝儿。 凝儿嘴角抽了抽:“公主您忘了,上回您酒醉非要去当街抢几个书生当面首,结果搅得宫里一团乱。自那以后,皇后娘娘生了气,不许这清辉殿里再存酒了。” 提起这事清平有些囧。 她觉得自己挺正经的,但不知道怎的,只要一醉酒,总会做出这种乱七八糟,离谱至极的事情。 只是他们大越人天生都是爱喝酒的,日后都不让她沾酒,未免失了许多乐趣。 看她有些郁闷,凝儿琢磨着问:“公主午膳没用多少,不如吃点东西?膳房做了麻辣小鱼干给公主当零嘴,公主都还没怎么吃呢。” 说到吃的,清平眼前一亮:“我前段日子看了一本游记,上面说北陆好吃的特别多,有各种各样的糖果糕点。那里一定很繁华吧,不像我们这儿,天天就是各种海味,吃都吃腻了。” 之后又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唉,只可惜咱们这边有严令,不准大越人士出海。我长这么大都不知道北陆长什么样子。” 说着说着,清平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徐正卿退婚一时,顿觉烦躁,也没心情跟凝儿聊别的了。 继续一个人趴在桌上发呆。 晚上太子来看她的时候,说起陛下对徐正卿的处置。 原本是要砍头的,不过念及他当初救过皇帝一条命,最后免了死罪,没收一切家财,将他和他表妹逐出大越,永远不得再回来。 清平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没说什么。 退了婚就是陌路人,她并不想再听到关于徐正卿的任何言论。 看妹妹还是不开心的样子,太子道:“父皇母后怕你难过,说让你去南宫别苑散散心,就别在宫里待着了。” 南宫别苑建于半山腰,景色宜人,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还能远离尘世的繁杂。 最主要的,那里她去年酿了好酒,偷偷在树下埋着呢,如今正好可以尝尝滋味儿。 这个主意让清平原本阻塞的内心好受了些:“好啊,那我明日就去。” 太子以为她在强颜欢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想那负心汉了,等哥哥给你找个更好的!” —— 太子果真是说话算话的,真给清平找了个男人。 清平搬去南宫别苑的当天晚上,太子突然找上来,还让人抬了个身负重伤的男子。 清平看他吩咐着让人把那男子往南宫别苑安置,忍不住拦他:“阿兄哪儿弄来这么个人,到我这里做什么?” 太子答得理所当然:“给你当面首啊,我今日下海想捞颗好珍珠给母后做下个月的寿礼,结果捞了个人出来。” 清平一听脸色阴沉:“我几时说要养面首了,身份底细都不清楚呢,你便把人往我这里带。你抬回去。” “别啊。”太子指着那人,“你看这人的相貌,是不是比徐正卿英俊千百倍。北陆那边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一辈子就只能找一个男人,什么荒唐的政策。咱们大越可不一样,时下高门贵女几个后院儿没有面首,你一个人在这里总为徐正卿那狗东西伤神也不是事儿,我送你个面首也能帮你放松心情。就算你瞧不上,留下来给你说话解闷儿也好啊,你看这张脸,多么的赏心悦目,你就当养个宠物。” 清平:“……兄长好歹也是大越的太子,怎么学那些山匪流寇,哪有趁人受伤昏迷就将其送人当面首的?阿兄岂不知,爱民当如子的道理?” “这我当然懂,可我即便爱民也是爱我们大越的子民,你看这男子的衣着,分明不是大越人士。咱们大越不与北陆接触已有百年,如今突然冒出个异国男子,还身受重伤,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这种人,如果不是看他长得好看勉强有资格给你当面首,我才懒得救他出海呢。” 清平:“……” 他发现阿兄身上继承阿爹的市井流寇气息,简直可以用淋漓尽致来形容。 她来南宫别苑享受生活呢,阿兄给她整个人回来,真麻烦! 她又侧目看向被人抬着的那名男子,一袭紫蓝色长袍,因为在海里泡太久的原因,他的肤色有些惨白。只是五官却真如阿兄所言,剑眉凤目,鼻若悬胆,有些发黑的薄唇轻抿着,冷峻的五官每一处都是极致的刚毅俊美。 他伤成这样本已是丑态,却仍让人觉得英俊无比,真不知如果神采奕奕时,该是何等的摄人心魄。 如阿兄所言,看他的衣着该不是大越人士,应该是北陆的,或许还非富即贵。 看此人奄奄一息,清平觉得不能见死不救,索性便挥了挥手:“抬去南苑吧,让御医给他瞧瞧。另外,此人身份不明,实在可疑,找几个得力的侍卫守着,免得出什么事。” —— 太子留了个御医在南宫别苑,专门给那不知名的男子治伤。 因为南宫别苑高手如云,清平全然当做没那个人的存在,继续过着自己的悠哉小日子。 这日心血来潮,她从树下挖了几坛子酒出来,打开盖子便闻到阵阵清香扑鼻。 “这酒好香甜啊。”凝儿也很诧异。 “是啊,这可是用欶果酿的,居然这么香甜。”清平也很意外。 欶果是她们大越的一种野果子,吃起来涩涩的,大家都不喜欢。清平也是突发奇想酿酒来玩儿的,没想到酿成酒居然如此令人惊喜。 清平很高兴,招呼人把酒倒进壶里,然后悠然地坐在凉亭下面自斟自饮。 此酒酸甜,回味时带着一股独特的幽香,实在让人欲罢不能。 清平一时欢喜,便饮的多了些。 原本果酒是没什么酒劲儿的,不过这欶果酒却出乎清平的意料,喝着喝着竟感觉整个人有些飘飘然了,索性便支着头趴在石桌上小憩片刻。 这时,有宫人禀报说救回来的那名男子醒了。 清平闻此摇摇晃晃起身说要去看那人,凝儿看她似乎醉了酒,只怕待会儿糊涂起来要闹事,便柔声劝道:“公主今日喝醉了,如今天色已晚,不如先回房休息吧,明日再去看那人不迟。” 清平推开她不让她搀扶:“我没醉,我酒量好着呢。再说了,那不是阿兄送我的面首吗,我当然得去瞧瞧。” 凝儿听着自己主子说话的语气,忍不住心中腹语:完了完了,公主看来是真的喝醉了,可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才好…… —— 清平赶去的时候,那人正在床榻上坐着,身着月色中衣,鬓如刀裁,剑眉星目,薄薄的唇轻抿成线,脸色虽显苍白,却俊美无俦,只那么瞧着便叫人心动。 他的美不似女儿家那般阴柔,带着男儿的阳刚血性,面部轮廓刚毅,一双丹凤目深沉幽远,让人望一眼便似要深陷其中。 清平长这么大,就没在大越见过如此俊美无俦的男子。 她怔怔看着,有些失神,樱桃小嘴儿微微长开,双颊因为醉酒而染上烟霞之色,双目迷离间看起来痴痴的。 凝儿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扶她进去在旁边的桌边坐下。 榻上的男子自她出现,目光便投了过来,他的眼神有犹疑,有戒备,也有一些清平看不透的东西。 清平无视那人的审视,随意把玩着桌上的玉瓷茶盏:“阿兄在海里捞你出来的,而且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不是我们大越子民吧?莫非是北陆的?” 那人在听到“大越”时眸色变了变,但随即恢复冷凝,一言不发。 凝儿是个急脾气,看此人对自家主子无礼,不悦道:“我们公主问你话呢,你闭着嘴巴做什么?” 那男子依旧只是沉默着,充满戒备。 看他不说话清平有些好奇,走过去往他跟前凑凑,一股淡淡的酒香喷洒在那人脸上:“你是哑巴吗?” 穆庭蔚阴沉着脸望向眼前明显喝醉了的貌美女子,她说话间吐纳的热气带着醇美的酒香,让他耳根一热,哑声问:“你是大越的公主?为何救我?” 若非大越帮助南蛮对他用毒,他也不会沦落至此。如今居然被大越公主所救,简直匪夷所思。 而且这位大越的公主,酒鬼似的,毫无女儿家温婉端庄之态。 清平却巴巴看着他,突然咧嘴甜甜地笑了:“救你给我当面首啊,阿兄送你过来时说了,你以后就是我的面首。” 穆庭蔚面色一黑,整个人的表情有些难看,犀利的目光瞪着她,里面似有震怒:“你说什么?” 说话间,他伸手捏住了她尖尖的下巴。 清平被他捏的有些疼,挥手给了他一巴掌,清清亮亮的声音回荡在卧房之内。 穆庭蔚有些愣住,有生之年里,这是他第一次被女人打。 她一巴掌挥过来的那样快,他又刚刚苏醒体力不支,根本来不及反应。 紧接着,他便感觉到被她打过的左颊传来麻木之感,身子软软的,有些无力。 鼻端是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花香。 “你给我下毒?” 早听闻大越的人最擅长酿酒和制毒,如今从这位公主殿下身上,可真是完完全全展现了出来。 清平推开他站起身来,理直气壮地开口:“谁让你敢对本公主无礼?” 说着,她又转而吩咐凝儿:“我看这人长得不错,阿兄不是说要给我做面首吗,那你放风出去,就说本公主不要徐正卿那混账东西了,要养面首,比他英俊一千倍的面首!就在南宫别苑里办婚事,我明天晚上就要洞房花烛!” 穆庭蔚不可思议地瞪着那女子,奈何自己如今连舌头都是麻木的,根本吐不出半个字。 凝儿听得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回话:“公主,养个面首不用这么大动静吧……哪有养面首还办婚礼的?要不等您明天酒醒了再说?” 谁知道清平却突然傲娇地掐着腰瞪她:“本公主说要办婚礼就办婚礼,你想抗旨是不是?不听话现在就回宫里去,别跟着我在南宫别苑了。” “听,听话。”凝儿吓得点头如捣蒜。 “那还愣着做什么,现在就去!” 凝儿被吓到,赶紧应着颠颠儿跑走了。 清平很满意,走过去拍拍穆庭蔚的肩膀:“小郎君,你好好休息,明晚我再传你侍寝。” 穆庭蔚:“……”大越的公主原来是个疯子! —— 翌日,清平醒来时头昏脑涨的。 坐起来揉着沉重的脑仁儿,她寻思着也不知道自己昨晚上喝了多少酒。 传了人帮自己洗漱后,她开门出去打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谁知一打开房门,发现院子里张灯结彩的,许多人忙来忙去在布置什么。 清平瞧见在指挥着人挂灯笼的凝儿,上前询问:“这是做什么?” 凝儿回答:“公主昨晚不是说今日要跟那位公子办婚礼,收他做面首吗?还让奴婢放消息出去,现在连宫里的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知道了。” 清平:“……我,我什么时候说了?” “就昨天晚上啊,公主昨晚上喝了许多酒去看南苑那位公子,突然就说要收他做面首,还要让奴婢放风出去,让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清平揉了揉如今还有些沉重的脑仁儿,仔细回想,她好像是隐隐约约说过这话。 可她昨晚喝了酒啊,喝完酒做的事说的话能较真吗? “你好歹跟了我许多年,知道我酒醉容易……糊涂,怎么还照做了?”清平有点气结。 凝儿也委屈:“原本奴婢是想等公主酒醒再说的,可后来夜里睡觉,公主又催了奴婢好几次问奴婢办好了没有,说如果没办好今天就把奴婢撵出去。奴婢,奴婢还以为您不是酒醉胡言,而是……为了气一气徐正卿呢。” 凝儿说着指了指院里的布置:“昨晚上奴婢禀报了陛下,这还是陛下的意思呢,说搞得喜庆点儿,让您高兴。” 清平:“……” “那母后那边呢,她什么反应?” 凝儿回道:“皇后娘娘知道有些生气,说你胡闹,可后来被陛下和太子给劝住了,说公主刚因为徐正卿的事伤心,就随便闹腾吧,你是公主,没人敢把你怎么着,养面首在咱们大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就由着您闹腾呗。” “……”这还真是她那对糊涂父亲和糊涂兄长能说出来的话。 清平听得一阵懊恼,早知道她就不喝那么多酒了,如今竟然惹出这么多麻烦来。 那人是谁她都不知道,难不成还真拉着给自己当面首?《 》 第 3 章 清平正纠结,有宫人传话说徐正卿求见。 清平眉头拧巴的更深了。 他怎么这时候过来,父皇不是将他逐出大越了吗,到如今居然还没离开京师? 清平有些烦躁,挥挥手:“不见,让他走吧。” 宫人领命后离开,很快又折了回来:“公主,徐郎君说一定要见到公主,公主如果此时不愿见他,他便在门外候着,直到公主召见为止。” 清平脸色阴沉下来,抿唇不语。 凝儿道:“许是徐正卿听到了公主要养面首的事,故而前来。” 清平觉得有这个可能。 也罢,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跟自己说些什么。 清平先让人将徐正卿带至园中,自己磨磨蹭蹭大半个时辰才去见他。 不过让清平意外的是,太子救回来的那个人也在。 他与徐正卿相对而坐,随意呷着茶水也不言语,倒是徐正卿一直在说些什么。 徐正卿的样貌在大越算得上少有的儒雅清隽,再加上儒雅翩翩的气度,越发显得飘逸宁人。不过如今和那名男子待在一处,就显得普通了许多。 清平不自觉站在远处打量那人,昨日卧房昏暗看不真切,如今细瞧之下竟觉得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他端坐在那儿默默品茶的模样,举手投足间皆是旁人无可比拟的矜贵与高雅,让人瞧着只觉得望尘莫及。 此人举止高贵,想来并非凡俗之辈。 只是她们大越区区一小小岛国,远离北陆纷争多年,如今此人怎会在她们大越的海辖地界里出现,还身受重伤? 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清平还在晃神之时,徐正卿看见了她,站起身来附身叩拜。 穆庭蔚闻声侧目而望,便见一水绿色宫装女子聘聘婷婷站在那儿,生就一张娇俏勾人的相貌,眉宇之间妩媚天成,上扬的眼尾闪烁间像极了狡黠的狐狸。 早就听闻大越身处海岛,民风与习俗与大陆迥异,女子们无需遵循三从四德,高门贵女私底下豢养男宠也是家常便饭。 当初穆庭蔚听人说起时便觉得荒唐,如今他身处大越,不想竟真如传言那般。 想到昨晚上此女厚颜无耻的模样,他都忍不住替她害臊。 如此行径也就大越容得下,如若在他们大霖,怕是早就浸了猪笼, 偏这女子毫不知羞耻颜面,如今还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穆庭蔚眸中闪现一抹凌厉之色,恨不能把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珠子给挖出来。 清平感受到此人骤然显现的冷冽,她心头一颤,但想到如今是自己的地盘儿上,她也不惧,只是挑衅地冲他勾唇一笑。 随后目光落在徐正卿身上,神情淡下来:“你找我所为何事?” 徐正卿走上前,面露愧色:“阿贞……” 阿贞是清平的乳名,除了父皇母后和皇兄之外,她曾经允许徐正卿也这么唤她。只是如今,她听到这样亲昵的称呼浑身不自在。 “徐公子这么称呼本宫,似乎不太合适。”清平语气淡淡,面上略显不悦。 徐正卿颔首,又规规矩矩行礼:“公主恕罪,是草民逾越了。” 清平冷着脸,什么话也没说。 徐正卿道:“草民自知有愧公主殿下,不敢乞求公主原谅。但是,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不该因为此事损伤自己。” 清平嗤笑:“怎么,本公主养个面首便是损伤自己?徐正卿,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徐正卿道:“草民记得公主说过,时下那些养了男宠的高门贵女,今儿喜欢这个,明儿又欣赏那个,看似逍遥,实则无趣至极。公主只愿如皇后娘娘那般,找到一个真心疼爱之人,白首偕老。如今,公主可还记得这些?” “记不记得的,又与你何干呢?”清平只觉得好笑,“你不会以为我是因为被你所伤,所以自暴自弃,故而要这么兴师动众养面首吧?” 清平仔细想想,徐正卿刚退婚她就喝醉了酒说要养个面首,还真是很容易让人将这两件事给联系在一起。 只是,她真的没有想过养什么面首,更对这个陌生男子没那么浓厚的兴趣。 如今事情搞成这样,她还真是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清平无奈摇头苦笑,也罢,不就是所有人以为她自暴自弃要养面首吗,那就让他们这么以为好了。 穆庭蔚冷眼旁观着这边的闹剧,心上未曾泛起丝毫的波澜。 便在这时,清平突然提起裙摆朝他这边走过来,一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上,目光则是看向徐正卿,挑眉一笑:“难道你没有发现吗,此人的容貌胜你千百倍。本公主是说过要携一人到老,如今我选中了他,有什么问题吗?他如今是我的面首,但将来得我欢心便是驸马了。怎么,你连这个都要管?” 徐正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双唇翕动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穆庭蔚此时心情有些复杂,他只以为这位大越的公主殿下厚颜无耻,不想也是为情所伤。 这倒是有点儿让他意外。 徐正卿抿了抿唇:“既然这是公主殿下自己喜欢的,草民自不该多言什么。如此,便祝公主殿下一生顺遂,笑口常开。”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深情缱绻的眸子看着她,良久后缓缓转身,向着远处而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平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看到了掉落的眼泪。 他,在为她不舍吗? 但舍她而娶他的表妹为妻,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吗? 既然选了,又为何这般难受? 她被他当众弃了,也没掉下一滴眼泪呢。 徐正卿这个人,把恩义和诚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清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的选择。 “人都走了,这戏公主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穆庭蔚冷然的话引得清平回神,她发现自己的胳膊,此时正在他的颈上勾着,两人的脸离得极近。 清平双颊一红,匆忙后退两步,不自在地掩唇咳了咳,随后淡定望向那人:“公子的伤若是好了,便早早离开此地,我这里不留外人。” 随后转身款款而去。 穆庭蔚愣愣地看着一下子变得跟昨晚不一样的姑娘,陷入沉思。 —— 由于清平养面首还要举办婚礼的事传了出去,今儿个来南宫别苑祝贺的人不少,都是一些官家千金。 除了几个面熟的,大多数清平连她们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清平跟她们凑在一起不自在,好在有堂姐长宁郡主陪着,还能说几句话。 长宁郡主挽着她的胳膊:“你不是要办婚礼来着,如今怎么不办了?” 长宁郡主对清平这个堂妹养面首一事还是很支持的,因为她自己就养了许多。 之前长宁郡主天天说清平是个不知福的,不想如今这个表妹因为徐正卿的事一伤心,反而脑子开窍了。 清平面上一羞,抿着唇摇头笑笑:“我昨晚上喝醉了,胡说来着。” 长宁郡主有些失望:“我们还巴巴等着看你瞧上的男子是何等样貌呢,你怎么出尔反尔了。” 说着对她勾勾手指:“你伸手过来。” 清平狐疑着把自己的左手伸过去,就看见长宁郡主拉着她的手腕摸了摸,然后从袖口里放了一只蛊虫出来,一个猛子扎进清平的肉里。 “这……”清平彻底懵了。 长宁郡主附耳对她说:“这是我精心炼制的情蛊,是雌雄一对儿的,你这只是雌的,雄的那只你放进你那面首的体内,他就只能与你欢好。若是背叛你染指其他宫人,那么被他染指的宫人就会当场暴毙,而他自己也会痛苦不堪。” 清平:“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我都没听说过,而且这也太……阴毒了吧。” “我自己练的呀。”长宁郡主一脸得意,“否则我后院儿那么多人,我怎么能放心呢?” 说完看她一脸纠结,又劝道:“你放心用吧没事的,这东西对你自己没有损伤。而且,我技术没到家,种下一次蛊虫只能有一次效用。” 长宁郡主把一只小瓷瓶塞进了清平的袖带里。 清平:“……” 真不知道她这位堂姐天天都在搞什么,居然研制这种东西。 也罢,等她走了她便丢掉。 —— 清平没有如大家期待的那般与救回来的陌生人举办婚礼,索性便请过来给她道喜的姑娘们喝酒。 因为出了昨晚的事,她原本是不打算再喝的,只是被堂姐逼着,最后少不得又饮了一些。 好在她酒量好,喝倒了一大片,等这些人被自己的下人们带回家时,她方才觉得稍稍有了晕眩之感,一个人坐在那儿眯了眼睛休息。 凝儿见了过去唤她:“公主,天色不早了,奴婢扶您回房休息吧。” 清平被凝儿唤醒,四下看看,突然拍拍自己的脸,整个人又精神起来:“今儿不是我的洞房花烛夜吗?” 凝儿:“……公主你不是不养面首了吗,怎么又记着这事了?” 清平推开凝儿:“谁说我不养了,那面首那么好看,万一成别人的了怎么办?别拦着我,今晚我们要洞房花烛夜。” 她颤巍巍地往着穆庭蔚所居的南苑而去。 知道这又是醉了胡为,凝儿又担心又着急,只能紧紧地跟着。 到了南苑穆庭蔚的卧房门口,他房间灯烛亮着,清平不顾凝儿阻拦,径直就往里面冲。 谁知她没看到高高的门槛儿,又不小心踩到裙摆,结果被绊了个大跟头,直接扑进屋里的地面上,脑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落地。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脖子被扭到了。 穆庭蔚原本在案前看书,听到动静起身走过来,便见那女人八爪鱼似的趴在那儿,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 紧接着,她袖口里冒出来的瓶子滚落地上,一只虫子爬了出来。 穆庭蔚还未反应过来,便眼睁睁看着那虫子……进了自己体内。《 》 第 4 章 清平是被窗外打来的阳光唤醒的。 暖暖的阳光洒在脸上,热热的,略有些刺眼,这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不悦地蹙了蹙眉。 她平日最不喜睡觉时见阳光,故而她若不醒,凝儿是断不敢私自拉开她的床幔的。 可如今她居然能被太阳晒到,这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还没来得及睁眼看看情况,耳畔却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夫人也太可怜了,嫁来一年多,大人从不踏入内院也便罢了。背地里居然给柳姑娘置备房子,供养她的衣食起居,这,这跟养了个外室有何区别?” “就是,瓜田李下的,大人纵然说他和柳姑娘清清白白,可谁会相信?我还听说,这柳姑娘以前是夫人身边的丫头。这……她怎么还能跟自家姑爷走得那么近。” “人家以前是丫头,可如今自己住在一个院子里,大人还买了丫头婆子伺候着,可不就成了主子了?” “啧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瞧瞧人家这丫头做的,比主子都像个主子,哪似咱们呢。” “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又一抹严厉的声音传来,外面顿时安静了。 清平听着这边的对话,眼皮跳了跳。 这些话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是又记得不太清楚。 她缓缓睁眼,入目是一间布局简单雅致的屋子,跟她的寝殿相差十万八千里。 坐起身来,清平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并不是自己惯常穿的衣物,而是寻常料子的白色中衣中裤。 这衣服……不太像大越的服饰。 她一颗心都跟着悬了起来,摸摸自己的脸,侧目看到离床榻不远处的妆奁,她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 略有些模糊的铜镜上映着她此时的面容,黛眉弯弯,杏眼桃腮,鼻腻鹅脂,很是清纯可爱的长相,算得上是个少有的美人儿。 可这不是她原来的相貌! 她怎么一觉醒来便换了副容颜,此处又是何地? 清平敲敲混沌的脑仁儿,她记得自己睡觉之前似乎是跟堂姐她们一起喝酒,再然后似乎醉了有些糊涂,要找那个不知名的男子洞房花烛,结果被门槛绊倒晕厥过去…… 可如今醒来怎么就换了个身体? 她难道是摔死了,然后借尸还魂…… 她可是堂堂大越的清平公主,居然是这么个离奇又搞笑的死法?? 清平打了个激灵。 做梦,一定是在做梦! 她赶紧继续回床上躺着,闭上眼睛,半晌后再睁眼——还是这间屋子,还是这张脸! 清平脑海中再次回想方才听到的一段对话,这段熟悉的对话…… 她想起来了! 她晕厥之时做了个梦,稀里糊涂进入一片迷雾森林中,然后在里面发现一本书翻看了很久。 这是书里的对话,所以说她现在……活在一本书里,一个叫做大霖的国家? 这是什么神仙式的离奇的经历?? 清平欲哭无泪,心里又自责又难受。 她发誓,她不饮酒了,她以后再也不饮酒了,她想回家…… —— 清平发呆了大半日,直到饿的前胸贴后背,感受着如此真实的饥饿感,她终于认命地先接受了自己如今活在一本书里的这个事实。 仔细回想着书中的情节,以及方才听到的话。 经过一番斟酌和思考,清平大概知道了如今这具身子的身份——她看得那本书里的一个配角,男主的原配妻子尤旋。 而方才几个丫鬟口里那个柳姑娘,则是那本书里身世坎坷的女主,罪臣之女柳从依。 那本书中写道,柳从依家道中落之后,被贬为奴籍,机缘巧合被尤旋的父亲买回家中,做了尤旋的贴身丫鬟。 尤旋是商户出身,最仰慕读书人,故而发现柳从依气质出众,满腹才情之后,便对其格外敬重。虽然是丫鬟,但尤旋待她却如亲姐妹一般的。 只是谁又料到,正因为柳从依出众的气质把尤旋给压了下去,那日尤旋的未婚夫秦延生去尤家做客时,也最先注意到柳从依这个丫鬟。 书中对秦延生和柳从依的初遇大肆渲染。 清平记得清楚,那天下着雨,秦延生站在尤家的回廊下看着雨势诗兴大发,吟了两句,柳从依恰巧也在柱子后面躲雨,听到后有感而发,接了两句,对仗工整,用词巧妙,立时吸引了秦延生的注意。 就这样,两人彼此有了好感。 书中是柳从依的视觉描写的,故事到这里,才刚刚开始。 等发现那日廊下的男子便是自家姑娘尤旋的未婚夫之后,她不愿看到他们成亲,便趁夜深人静之时,悄无声息离开了尤家。 秦延生和尤旋的亲事是上一辈订下的,出于孝道他最终娶了尤旋,可因为怀疑是尤旋逼走了柳从依,觉得尤旋此人恶毒善妒,婚后便对她不理不睬,从来未曾碰过她一下。 而尤旋,却并不知道当初柳从依为何突然离开,也不知道,丈夫因此对她生了怨恨。 半年后,秦延生在京城与柳从依相遇,看柳从依凄苦无依,再次生出怜悯之心,为她置备院落,安排仆妇丫鬟伺候着。 又过了半年,秦延生的原配妻子尤旋发现了柳从依的存在,自此感觉被两个亲近的人欺骗,愤怒之余生出恶念。 此后尤旋处处跟柳从依作对,惹来秦延生的厌恶,府中下人也见风使舵,对她踩上几脚。 在阖府上下的磋磨之下,最后尤旋便香消玉殒了。 尤旋死后,秦延生拥护镇国公穆庭蔚登上帝位,自己成了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 后来他帮柳从依的父亲翻案,洗清罪名,并帮她脱离奴籍,娶为妻室,从此恩爱和谐,白首一生。 而根据清平如今这具身子的记忆来看,如今尤旋刚知道秦延生在外面养了柳从依,跑去柳从依的住处大闹过一场。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黄衣服的丫头,五官平平,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看见她,那丫鬟急忙把手里的饭菜放在桌上,笑着扑过来:“夫人醒了,您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夫人去找柳从依质问,回来后便气得昏厥,都好几个时辰了呢。 清平奇怪地继承了尤旋的记忆,下意识叫出了那丫头的名字:“茗儿。” 这是尤旋的陪嫁丫鬟,自幼一起长大的交情,对她很是忠心耿耿。 在书里,尤旋后来为了对付柳从依做下许多恶事,臭名昭著,不过茗儿始终在为她鸣不平。 只可惜,她一个小丫头势单力薄,在尤旋死后没多久,她也自尽了。 这主仆俩也挺可怜的,只是清平现在没心情怜悯她们这种书里的人物。 她自己一个大活人跑到书里的世界,还成了悲惨人物尤旋,她觉得自己好像更可怜一些。 “夫人怎么了?”见主子不说话,茗儿有些担心地问。 清平此时恨不得飞回家去,抱着一丝侥幸,小心翼翼看向茗儿,缓缓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大越,就是一个四面都是海的小岛国。” 茗儿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奴婢没听过。” 清平心里有些失落,她想父皇母后,想皇兄,想很多很多亲近的人。 ………… 清平精神一直萎靡,将自己关在房里郁闷了整整三日,最后不得不接受了这不可逆转的事实。她这个千恩万宠长大的清平公主,成了另外一个人——尤旋。 其实她和尤旋还是有共同之处的,比如都有个小名,叫阿贞。 当初父皇母后为她起了这样的小名,是纪念他们生同衾死同穴,忠贞不渝的感情。而事实上父皇母后的感情也确实很好,这么多年来后宫没有纳入过一个妃嫔,父皇对母后也千依百顺,令人羡慕。 尤旋小名也是阿贞,兴许跟清平一样,来源于她父母之间极好的感情吧。 不过如今在这具身子的记忆里,尤旋的父亲过世多年,只余下妻子樊氏在寄州老家。 这日清晨,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茗儿进来为尤旋洗漱时试探着问:“夫人,今儿个外面天气好,可要走一走?您都闷了好几日了。” 清平觉得这个不急,既然她代替尤旋活下来,又知道那本书册里尤旋的结局,她得为以后做打算。 尤旋嫁给秦延生整整一年,自新婚之夜开始就受到冷落,至今连她一根手指都没碰过。原主可能对秦延生有情,希望他回心转意,清平却没这个想法。 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就该早早一脚踢开,过自己的逍遥快活日子。 所以当下第一件事——和离。 “替我梳妆,咱们去见秦延生。”清平坐在妆奁前,这般说道。 茗儿听完却是惊讶了一下,随后问道:“夫人可是要向大人道歉?” 其实茗儿是很不愿意自家主子服软的,大人在外面为柳从依置备院落,安排丫鬟仆妇,本来就是不对的。夫人即便去找柳从依,愤怒之下话说的重了些,可柳从依的身契还在夫人手里攥着,难不成没资格教训自己的奴婢了? 就为着此事,大人居然当着柳从依的面骂夫人是心很毒辣的泼妇,让夫人在屋里郁闷这么些时日,茗儿看着都咽不下这口恶气。 清平自然知道茗儿这丫头对原主是忠心的,闻此笑了笑:“不道歉,咱们去和离。” 茗儿又是一脸惊愕,沉思良久之后,她郑重道:“姑娘,奴婢支持你!” 她家主子还有大好年华,总不能一辈子搭在这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头吧?那还不如回寄州老家,逍遥自在。 清平发现这丫头还挺有意思的,毕竟书里的风俗跟她们民风开化的大越不一样,有点像北陆那边,男尊女卑、重农抑商极其明显。 这样的一个时代里,能支持女子和离的可不多。 茗儿为清平上了妆,清平左看右看,却觉得不大满意。 她这个人确实有挑剔的毛病,可能平日里被她父皇母后给娇惯坏了,妆容衣着无不精致,样样都要最好。 前几日她只顾为自己的遭遇而郁闷伤心,便没怎么关注旁的,如今对着镜子一瞧,便怎么都不顺眼。 柳从依是那种清新淡雅,如茉莉一般的出尘女子。原身尤旋商户出身,羡慕柳从依身上的书香气,也喜欢学着把自己打扮的十分素净。 但说实话,这样的妆容跟尤旋这张脸很不搭,不仅没有很好的突显出气质,反而掩盖了她自身的娇媚动人。所以清平突然在想,当初秦延生初见时对柳从依这个丫鬟动了心,应该跟尤旋“邯郸学步”也有关联。 见主子皱眉,茗儿不解地问:“夫人怎么了,不满意吗?你平时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发髻和妆容了,柳从依侍奉在您身边时,最常为您这样绾发上妆。” 清平愣住:“柳从依?” “是啊,夫人您不记得了?” 茗儿这么一说自然勾起了原身的记忆,清平也想起了书中的情节。 柳从依初入尤府时便气质脱俗,尤旋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欣赏柳从依的谈吐,羡慕她的文采,所以天天喜欢跟她腻在一起,有样学样。 柳从依说书香人家不喜欢奢华艳俗之物,尤旋就天天戴白玉簪,银质钗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素净。后来某日柳从依为她梳了这样的妆,说淡如雾,又似雾中花,很美。 从此,这样的妆容成了尤旋最喜欢的。 看着镜中的样子,清平不想恶意揣测柳从依这么做的目的,冷着脸没接话。 “夫人怎么擦掉了……”茗儿有些急,她好不容易才化好的,其实看着也还可以。 确实没到丑的地步,但在追求完美的清平公主眼里,实在就没眼看了。 她很快把自己清理干净,然后对着镜子开始捯饬。 墨发绾成飞仙髻,左右各簪一支溜银喜鹊登枝的珠花,眉心垂挂红翡滴珠吊坠儿,珍珠耳珰搭配景泰蓝红珊瑚的赤金项链,映衬着莹白如玉的肌肤。脸上施了粉黛,眉似远山,眸如秋波,鼻若悬胆,香腮染赤。 清平对着镜子打量好一会儿,长舒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胭脂。 茗儿看着镜中的人儿,良久之后不由赞叹:“夫人真美,还是这个样子更好看。” 在遇见柳从依之前,她家姑娘便惯爱这样的装扮,后来不知怎的,就觉得艳俗了。可茗儿如今看来,不仅毫无艳俗可言,反而高贵的有点儿让人不敢接近。 清平从尤旋的衣柜里挑挑捡捡,最后从众多素净的衣裙中找到了一套淡蓝色雀鸟折枝图案的束腰襦裙。原主体态均匀,腰肢纤细不盈一握,配这种束腰的裙裳再合适不过了。 站在镜前转了一圈儿,虽然不能跟她以前在宫里的金尊玉贵生活相比,但清平觉得自己适应能力不弱,还是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如今的一切。 推开门出去,清平抬头看了看这里的天空,似乎跟她们大越很不一样。 这是书里的世界,那应该跟大越不是一样的天地了吧。 她正愣神,突然一只飞虫自天边飞来,一个猛子扎进了她的手腕里。 清平有些发蒙地站在那儿,低头看看手腕处。 刚刚突然钻进来的那只虫子,怎么跟堂姐炼制的情蛊如此相似…… 清平顿时找到了一份希冀,抓着茗儿问:“你真的没听说过大越?你再仔细想想,仔细想想。” 茗儿还是摇头,狐疑地看着她:“夫人,你到底怎么了?” 清平无奈摇头叹息一声:“算了,咱们先去找秦延生。”《 》 第 5 章 大霖的皇帝是个六岁的毛孩子,两年前先帝驾崩时托孤镇国公穆庭蔚。 这个穆庭蔚清平看的书上有讲,二十岁便因为赫赫战功成了镇国公,如今也不过二十四,却已叱咤朝堂多年,是京城中无人不知的大人物。 在书中,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和秦延生的母亲是远房的表姐妹,秦夫人家道中落后带着儿子投奔穆府,所以秦延生和穆庭蔚算是一起长大的,交情匪浅。 后来穆庭蔚登基为帝,秦延生立了头功,做上内阁首辅,风光无限。 清平一边回想着书中情节,一边往着秦延生的住处而去。他住在前院儿,这会儿刚下早朝,人在书房。 侍卫李浑在书房的门口候着,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人瘦瘦的,皮肤偏黑,五官倒是周正。 看见尤旋过来,他上前行礼:“夫人怎么来了?” 尤旋看了眼里面:“大人在吧?” 李浑觉得尤旋应该是来讲和的,再想想大人的态度,他犹豫了一下,拱手赔笑:“大人忙于公务,恐怕没时间见夫人,您还是请回吧。” 尤旋拧眉,面露不悦:“有没有时间可不是你说了算。他若不见,我就在这儿等着,正好今儿天气好。茗儿,去给我搬一把椅子来,再拿些茶点!” “别别别……”李浑赶紧阻拦,脸上堆着笑,“夫人稍侯,小的这就去通禀大人一声。” 李浑走进书房,过了一会儿折回来,对着尤旋笑道:“大人请夫人进去。” 尤旋推门进去,秦延生在案前坐着,低头正写着什么文书。不愧为书中的男主,秦延生此人的确生的英俊倜傥,风度翩翩,如今穿着官服端坐在那儿,气质也是格外出众的。 难怪原主遭受冷落心里也仍是喜欢他,对他留有幻想。不过为这种人,清平替原主感到不值。 跟秦延生一比,清平突然觉得徐正卿那种人也不算很糟糕。 至少,徐正卿选择娶他表妹为妻,是为了姑父姑母的养育之恩,也为了自己曾经亲口答应姑母照顾表妹一生一世的那个承诺。 徐正卿,还算是个君子的。秦延生,只怕就未必了。 听到尤旋进来的声音,秦延生头也没抬,只语气里透着些许不耐:“你来做什么,前几日你去柳叶胡同闹事,搞得我被言官弹劾,如今还嫌不够丢人?我早说过了,柳从依孤苦无依,我置备宅院给她是出于同情。我和她之间清清白白,没你说的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如今你把事情搞大,毁我名声,你我夫妻情分也算是尽了。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不必再来见我。” 尤旋心中嗤笑,语带讥诮:“这天底下可怜人多了,街头的乞丐,集市上贩卖的奴隶,哪个不惹人同情?你怎不个个都帮一把,给他们安排个住处?你说那不是外室,可跟外室又有何分别?秦延生,虚伪的人,最可耻!” 尤旋向来都是火爆脾气,生气后骂起人来像个泼妇。秦延生还是头一回听她这么心平气和的说话,可那语气又带着针芒,带着倨傲,字字诛心。 他下意识抬头,迎上对面站着的女子时,他眸中闪过一抹错愕。 两人成婚一年,但秦延生其实从没正眼看过自己的妻子。只记得尤宅初见,她和柳从依主仆两个并肩走出来,柳从依反而更像个主子。再加上他和柳从依廊下避雨时遇见过,便想当然觉得那样谈吐和气质的人,才是他的未婚妻。 至于尤旋,学柳从依的行为举止,却画虎不成反类犬,从头到脚普通的毫无特色可言。 今日的尤旋却跟秦延生印象中不同,打扮的明媚艳丽,光彩照人。恍惚间,他以为是哪家的高门贵女站在那儿。 在秦延生惊诧的时候,尤旋已经随意散漫地在他对面坐下来,从袖间取了封信递过去:“这是一封和离书,你签上字,画个押,咱们一别两宽。你娶你的柳姑娘,我回我的寄州老家。” 秦延生愕然地看着那封和离书,面露不悦:“我说过了,我和柳从依清清白白。” 尤旋相信这时候的秦延生和柳从依是清清白白的,毕竟还没见过几次面。 书上也写了,他们俩真正产生感情,是后来尤旋四处找柳从依麻烦,出于对柳从依这个弱者的怜爱维护之心,秦延生才渐渐生出情意。 可这个管她什么事? 尤旋语气淡淡:“秦延生,你我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这么一辈子过下去,我霸占着正室的名分,你也不能和心仪女子白头到老,对谁都不友好。还不如给彼此一个退路,你说是不是?” 秦延生的确没怎么待见过尤旋,但说实话,他还真没动过休妻或者和离的念头。毕竟这一年里她挺安分守己的,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当然,除了前段日子到柳叶胡同大闹那一场。 清平从小到大高高在上惯了,也不是那种能心平气和跟人说话的脾气,看他犹豫,她也毫不客气:“今日这和离书,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秦延生,你既然不喜欢我,当初是我拿刀逼着你娶我的吗?你心甘情愿娶我回来,就是为了冷落我的?外面都说你学富五车,人品贵重,但你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可算得上是君子?若你还有一点儿良心,这和离书你就签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对了。”她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他,“柳从依的身份你知道吗?十三年前以贪污受贿买卖官吏被处斩的吏部尚书,是她爹。柳从依是罪臣之女,当年被贬奴籍,我爹在奴隶市场买了她,文书还在我手里。秦大人正步步高升,如果外面传出你养外室,且非良籍,你以后想升官只怕很难。届时你虽有镇国公这个靠山,怕也敌不过满朝文武的反对之声吧?” 看见秦延生时青时白的脸色,尤旋很满意:“没关系,这和离书你慢慢签,签好了让人给我送过去。” 她说完就走,到门口时,秦延生唤住了她:“等等。” 尤旋勾唇:“怎么,想通了?” 秦延生看着她:“和离书我可以签字,但是你把柳从依的奴籍文书给我。” 她可以理解秦延生的要求,当初他为柳从依置备院子,多加照拂,外人眼里他俩的关系已经说不清了。如果有人真拿柳从依身份做文章,对他影响会不小。这个时候,柳从依的奴籍文书是否攥在自己手里,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果然,男人嘛,还是建功立业最重要。 尤旋有些感慨,如果原主能利用这一点把秦延生吃的死死的,就不会有书中的悲剧了。其实在书里后来尤旋已经想起文书的事了,不过那个时候她众叛亲离,柳从依的奴籍文书也不知被谁给偷走了。 那边秦延生已经利索签了字,尤旋折回来接过,扫一眼便折了起来。 秦延生抬头看她:“文书呢?” 尤旋挑眉:“我在秦家被你冷落一年,如今一张和离书换柳从依的奴籍文书,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耍我?”秦延生有些怒了。 尤旋眸带讥讽,没有丝毫惧意地看着他:“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给,秦大人这点儿耐性都没有吗?我要去柳叶胡同找柳从依算一笔账,等账算完了,就把文书给你。” 说完她没再看秦延生,坦荡地开门出去。 茗儿急急忙忙迎上来,有些忐忑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大人答应和离了吗?” 尤旋冲她眨眼,把和离书给她看。 小姑娘喜极而泣,一把抱住尤旋:“真好,夫人终于自由了!” 尤旋感动于这丫鬟对原主的忠心,替她擦擦眼泪,笑着纠正:“是姑娘。” “嗯,姑娘!”茗儿红着眼眶唤了一声。 马车停在柳从依的住宅门口,尤旋被茗儿扶着走下来,侧目瞥见策马赶来的秦延生。他此时已经换了身紫色锦袍,头戴发冠,看到尤旋后翻身下马。 尤旋好笑:“秦大人急急忙忙赶来,是怕我对柳姑娘不利呢,还是怕我出尔反尔,不给你文书?” 秦延生看着她:“希望你言而有信,文书给我。” 果然,尤旋笑而不语。 这时她注意到宅院里面有琴声飘荡而出,宛转悠扬,很是动听。 清平在皇宫时,不喜欢如堂姐那般到处游玩,时不时再带个面首回去。她的生活很单调,除了看话本就是练习琴棋书画。兴许是继承了她母后的天赋,再加上母后辛苦为她寻访名士教导,她琴棋书画每一样都算得上出色。 琴由心生,清平从柳从依轻扬柔婉的琴音中听出了这个调子不该有的焦躁。她处理的很好,寻常人可能不会注意,但清平对这些就格外敏感了。 不过也对,依着柳从依的遭遇,她一定急切想为父亲平反,脱离奴籍,此时焦躁再正常不过。 茗儿叩了门,很快有人从里面将门打开,探出脑袋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那婆子看见秦延生和尤旋,忙大开朱门,对着二人行礼:“大人,夫人。” 这婆子心里是忐忑的,秦大人和秦夫人一起过来,她总觉得情况不太对。《 》 第 6 章 尤旋径自走进去,绕过照壁,一眼看见梨花树下穿着淡青色裙衫,认真低头抚琴的柳从依。十指纤纤,拨弄琴弦时熟稔流畅,动作也如行云流水。 看见真人,清平还是忍不住赞叹一句,的确生的很不错。巴掌大的小脸儿,下巴尖尖,五官精致。只是一张脸过分白了,带着几分孱弱,再配着那纤瘦的身子,感觉风一吹便能化成一缕轻烟。 这副楚楚动人的模样,难怪能让男人生出怜惜来。也难怪,原主想要学她的淡雅柔弱之美。 原主之前的装扮跟柳从依站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输了。 柳从依抬头时注意到了秦延生和尤旋,目光落在尤旋身上时,在她的钗环首饰上停留片刻,笑着站起身来,对着二人屈膝行礼:“大人,夫人。” 她声音也是柔柔弱弱的。 尤旋走过去,弯腰在她的琴弦上拨弄了几下,轻笑:“好雅兴啊。” “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打发时间罢了……”话语未落,她看见尤旋手指用力一扯,其中一根琴弦断了。 柳从依眸色惊变,一张脸跟着惨白,神情中似有愠恼和心疼。 她是个爱琴之人,能不心疼吗。 可是她估计忘了,这琴到底是谁给她的。 尤旋直起身子看她:“你当初一声不响的离开,毫无留恋,这把琴你倒是带在了身上,看来很是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当初为了给你寻这琴,我可费了不少精力。柳从依,我尤旋待你不好吗?” 柳从依眼眶有些红:“夫人自是待我极好,从依没齿难忘。” “柳从依,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虽是奴婢却没干过一天奴婢的活计,如今却厚颜无耻住着我夫君给你安排的宅院,弹着我千辛万苦为你寻来的琴,你可真是个记恩的人。” “不是这样的,夫人你听我解释……”柳从依急的上前去拉尤旋的手,尤旋不耐地甩开。 柳从依尴尬地收回来,垂眸轻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当初我与姑爷相遇在前,的确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后来知道他的身份,我自知愧对姑娘,更不愿伤害你们的感情,这才悄无声息的离开尤家。至于,至于说我住在这儿的事,实在是我入京想寻机会为父申冤,结果差点儿被恶霸欺凌,幸好被姑爷救下。姑爷看我可怜,才安排宅院让我暂住。姑娘,从依真的没有背叛你的心思,还望姑娘能够明白。” 她说话时语带抽咽,楚楚可怜。 尤旋还没说话,秦延生便有些看不下去了:“她也是个苦命人,住在这儿没杀人没放火的,也不算什么特大的错,你又何苦这般纠缠呢?那日的确是我救了她,看她可怜无依才帮了一把,你怎就不信呢?” 尤旋横他一眼:“和离书你已经签字了,这是我的家务事,我处置我的奴婢还轮得到你个外人插嘴?” 她声音凌厉,姿态倨傲,颇有些摄人的气势,震得秦延生一愣。 他突然发现,自己还真从未认真了解过自己的妻子。 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 看秦延生吃瘪,柳从依柔声道:“谢谢大人替我说话,从依感激不尽。不过姑娘说得对,我是她的丫头,她怎么教训我都是应当的。” “既然知道自己是奴婢,不知道在主子面前自称奴婢吗?这些年还真是把你惯出小姐心性了。”尤旋看着柳从依装可怜的样子,肚子里的火就更大了。 可能柳从依不觉得自己在装可怜,反而真的认为自己无辜,清平看得那本书里也是这么写的。她柳从依多善良啊,有些事确实做的不地道,可她不是故意的,是逼不得已,都是旁人想害她的。 以至于后来尤旋做了伤害她的事,她反倒觉得尤旋恶毒。所以尤旋死后,她心安理得嫁给秦延生做了继室。 既然这样,尤旋觉得自己就没必要客气了。 她悠然走至旁边的石桌旁坐下,对着茗儿使了个眼色,茗儿会意地从袖袋里取了一个小木匣子出来,摆在石桌上。 看到那匣子,柳从依眸色微恙。 尤旋淡笑:“看来你还记得,这是你的奴籍文书。当年你一声不响离开尤家,你可知道你现在其实是个逃奴?”说着她看向茗儿,“逃奴如果被官府抓到,什么下场来着?” 茗儿答:“听说要在脸上烙字的,这样就一辈子都是贱籍,而且走到大街上,所有人都能看到她脸上的字。” 说到这儿,茗儿故作惊恐:“姑娘,烧红的铁杵在脸上烙字,那就毁容了吧?而且得多疼啊,肉说不定都能烤熟了……” 柳从依脸色惨白,整个人连连后退:“我爹他是冤枉的,他替别人背了黑锅……我也不是故意逃走的,我,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既然你怕姑娘为难,那你走就是了,姑娘也没告官抓你,你又跑到京城勾搭我们姑爷干什么?若说你来京想法子给你爹申冤,那你找我们姑娘啊。瞒着姑娘自己偷摸住到自家姑爷的宅子里头,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无辜?” 茗儿怒气冲冲瞪着她。当初在家里姑娘待柳从依是最好的,结果却养了个白眼狼。 柳从依低头垂泪,默不作声。 尤旋道:“我今儿个来不是抓你见官的,这个奴籍文书放在我这里你肯定不安心,我拿和离书跟秦延生做了交换,以后这个归他保管。所以自今而后,你是他的人了。” 柳从依闻此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偷瞄了一眼旁边玉树临风的男子,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双颊泛红。 尤旋紧接着道:“但是,我还有个条件。” 柳从依颔首:“姑娘请讲,不管什么事,从依一定办到。” 尤旋面露轻嘲,淡声道:“我们尤家对你有养育之恩,我也自问待你不薄。但是你当初一声不响地逃走,是为不该。逃便逃了,你又跑到京城来,甚至心安理得住着自家姑爷给你安排的院落,受着丫鬟仆妇的侍奉,更是对我十足的背叛。柳从依,你可以觉得自己无辜,也可以觉得自己逼不得已,但是事实既然发生了,又因你而起,这后果你得承担。” “我尤旋大度,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在当着院子里这么多人的面儿,你跪下给我磕一百个响头,这文书我就交给秦延生。自此,咱们二人再无瓜葛。” 此话一出,引来周围人的震惊,秦延生也有些难以置信,张了张嘴还没出口,被尤旋一个眼神瞪过来,他生生忍住了。 柳从依握紧拳头,身子有些轻颤,似乎是气得:“姑娘这样未免欺人太甚了,从依纵然有不对的地方,您也不该将我的尊严践踏在地!” 尤旋嗤笑:“看来在尤家养你这些年,还真把你惯出千金小姐的脾气来了。奴婢给主子磕头,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你竟还觉得委屈?好啊,既然好好给你脸面你不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她说罢,起身走至旁边站着的两个婆子面前,从腕上取下一支金镯子出来,递了过去:“你们俩按着她的头让她磕,磕完这镯子就是你们的。” 那俩婆子看着那只金镯子,目光中露出贪婪的神情来,忙谄媚地笑着应下:“夫人只管放心,交给我们就是。”说完已经过去架着柳从依,迫使她跪在地上,“柳姑娘,得罪了。” 尤旋淡淡瞥过跪在地上却仍在挣扎的柳从依,又补充一句:“让她对着寄州老家的方向磕。”如果原主的魂魄还在,应该会回老家吧,希望她在天之灵能够看得见。 尤旋说完,再不愿多看柳依柔一眼,径自出了宅院。 茗儿正看柳从依被按着磕头看得起劲儿,不料她家姑娘居然走了,她急忙跟了上去,出门前还忍不住往这边看了看,多加一句:“妈妈们可数清楚了,一百个,少一个都不成,否则这镯子我们姑娘可是要讨回来的!” 坐上回去的马车,茗儿觉得又解气,又不太解气。 “姑娘,柳从依这个狼心狗肺的,您只让她磕一百个响头,会不会太便宜她了。” 尤旋坐在那儿沉默。 这个惩罚跟后来柳从依对原主的伤害比起来,的确算不得重,她也恨不得真的将柳从依当成逃奴扔进官府。 只是柳从依的事关乎到秦延生的官位和名声,他不会允许的。尤旋在京城无依无靠,这里又不是大越能任凭她为所欲为,她少不得也要为自己想想,毕竟秦延生是镇国公穆庭蔚的人,得罪了肯定没好处。 而且尤旋记得清楚,她梦里看那本书的时候,后面有写到柳从依父亲,前任吏部尚书的事。 前任吏部尚书柳大人的确是被冤枉的,后来穆庭蔚登基,柳从依的兄长柳从勋出现,找到证据为父亲平反昭雪。 那个时候柳从依已经嫁给秦延生,成了一品诰命。 她的兄长柳从勋曾去看过她,说起已故尤旋的事,指责自己的妹妹忘恩负义,手上虽未沾血,秦延生正室夫人却是因她而死,如今还心安理得嫁进来,与秦延生琴瑟和鸣。 他还曾去尤旋坟前祭拜,磕头,为自己的妹妹赎罪。 在所有人都指责尤旋活该的时候,柳从勋是唯一一个为她鸣不平的人。这对已故的原主来说,应该是最后的一丝温暖了。 柳从勋是个好人,如今的他应该还在四处寻找妹妹的下落吧。 念着他当初的刚正,尤旋不介意给他一个兄妹相认的机会。 柳从依是最爱面子的人,单被下人按着磕一百个响头,便足以将她的内心摧毁。 兵不血刃,却是打击她的最好的法子。 尤旋叹了口气,坐在马车内,随意地撩开窗幔看着外面不同于大越的大霖街巷,闻到阵阵酒香,她只觉五味掺杂,口中苦涩难当。 她晃神之际,一抹颀长挺拔的身影自她的马车旁走过,猛然间,似乎有几分熟悉。《 》 第 7 章 这个熟悉的身影,怎么似乎在哪里见过? 尤旋原本已经死寂的心突然重新燃起希望,目光下意识追寻那人而去。 只是前面行人太多,眨眼间却找不见了。 “停车!停车!”她疾呼着,马车还未完全停稳她就不顾一切冲了出来。 茗儿怕她摔倒,吓得急急忙忙跟上去,看着四处东张西望找人的尤旋,关切地问:“姑娘,您怎么了?您在找谁?” 尤旋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怅然。 她刚才看到谁了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只是方才的一瞬间觉得有个人的身形好熟悉,好熟悉…… 她一梦从大越来到大霖,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地方,那个人怎会给她一种熟悉之感呢? 莫非,是原主的情感干扰了她? 尤旋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一个解释能够讲得通。 “姑娘?姑娘?”茗儿担忧地又换了两声,见她回神,茗儿问,“姑娘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前面有家苏氏医馆,听说是位神医,姑娘可要进去看看?” 尤旋摇摇头,目光落在对面一家酒馆的牌匾上,后又迷惘地看向茗儿:“茗儿,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令自己特别后悔特别后悔的事?” “姑娘在说嫁入京城的事吗?没关系,都过去了,如今咱们都和离了,以后慢慢淡忘了就好。” 淡忘了就好…… 可是疼爱她的父皇母后和阿兄,岂是那么容易忘却的? 她如果不那么贪酒,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重新上了马车,茗儿看她情绪不对,犹疑着问:“夫人,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尤旋道:“回去收拾东西,回寄州。” 如今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无所依从,想父皇母后又无法回去,也只能先去原主的老家住着。 —— 苏氏医馆 穆庭蔚进去时,神医苏云阳正在给病人望闻问切,他在旁边稍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医馆后院,负手而立,静静望着院内的芭蕉叶出神。 苏云阳与他年龄相仿,医术高超,两人是半年前在与南蛮之战时认识的。 那时候南蛮与大越联合,以毒物扰乱他大霖军心,险些吃了败仗。后来幸好苏云阳云游至此,为将士们医治解毒,才助他平叛南藩,使得大陆一统。 原本苏云阳是打算一直云游四方的,只是因为穆庭蔚体内的情蛊难解,又是他平生罕见,这才留下来开了这苏氏医馆,一边救死扶伤,一边为他寻找解毒医方。 苏云阳为病人诊治后来到后院,看到穆庭蔚上前行礼:“公爷。” 穆庭蔚侧目:“此处没有外人,先生无需多礼。” 苏云阳本就是个散漫的性子,闻此直起腰板:“公爷自己的病自己也不上心,倒让在下亲自找人三请五请。” “朝中有事。”穆庭蔚说话言简意赅。 “我找公爷前来,也是有件棘手的要事。”苏云阳知道他寡言,便直接切入正题,“公爷体内的情蛊乃是雌雄一对儿,若想解此蛊毒,必须与种下雌蛊的女子阴阳相合。在下研制许久,前段时间终于炼出了与公爷体内蛊虫相配的雌蛊,谁知昨日保管它的小童粗心,致使蛊虫不翼而飞,至今不知踪影。” 怕他气恼起来找那小童出气,苏云阳又接着说:“这事是我大意,如此大事不该假手于人,那小童已经被我教训过了,还望……公爷原谅。” 穆庭蔚拧眉:“可能再炼制出一只来?” 苏云阳一脸惆怅,摇摇头:“炼此蛊虫极为不易,须天时地利人和,更需罕见的药材千年血竹为引,如今缺了这位药……” 穆庭蔚缄默。 千年血竹可遇不可求,就连宫里都没有,苏云阳用自己珍藏多年的千年血竹为他炼制解药,已经十分不易了。 “先生,那只雌蛊是否还在帝京,要如何才能找到?” 苏云阳想了想:“雌蛊娇弱,飞出去存活不过两日,必须尽快寻找人的身体作为寄托。仔细算来,那蛊虫应该尚在京城,兴许已经入了哪位女子体内。公爷若想解此蛊毒,须找到那位女子才是。” 穆庭蔚沉思未语。 帝京女子千万,如何能寻得到?何况,若那蛊虫入了已婚妇人体内,他又如何破坏旁人家庭? 从苏氏医馆出来,穆庭蔚思虑良久,对着贴身侍卫萧飒吩咐:“若雌蛊入了女子体内,她的手腕处会有朱砂样的胎记,你派人在京中暗中查访。”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只查未婚女子便可,若找不到,便是天意。切记,暗中行事,不可扰民,更不可走漏风声。” ———— 回到秦府,尤旋和茗儿主仆两个便开始收拾行囊。 尤旋出身商户,家中良田铺子不少,她又是爹娘的独生女儿,当初抬进来时单嫁妆便有八百箱,且每箱都是少有的珍宝。听说时下京中的高门贵女出嫁,也没这个数的。 按照这里的规矩,夫妻和离嫁妆仍旧归女子所有,所以尤旋连一颗珠子都不打算给秦延生留。 清点着库房里的嫁妆,尤旋瞥见腕处的朱砂胎记,拧了拧秀眉,大拇指在上面摩挲几下。 既然她如今是在书中的世界,堂姐炼制的情蛊究竟是如何再一次进入她体内的呢?这段时间当真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姑娘怎么又发呆了?” 茗儿的话让尤旋回神,她摇摇头,吩咐道:“咱们两个女孩子带着太多金银不方便,这些东西你去找几个有身手的人一路护送。” 茗儿应着转身出去,到门口却看见秦延生,回头喊了一声:“姑娘。” 尤旋闻声回头看过来,目光落在秦延生身上时冷了许多。 秦延生走进来,看到那一箱箱清点过的东西,他道:“不用清查什么,这些东西自从抬进来我便没打开过,我还不至于动用女人的嫁妆。” 尤旋不理他,亲自将最后清点过的珠宝合上,落了锁。 秦延生默了一会儿,又道:“你虽在京城待了一年,但鲜少出门,只怕找不到可信任之人。这么多东西,你们两个女孩子怎么带回去,可需要我找人帮忙?” 尤旋好笑地看着他:“成婚一年有余,你对我不闻不问,如今和离书都签了,又何必假作好心呢?秦大人,你要的柳从依的奴籍文书我也给你了,等我出了这秦家的门,咱们就真的不必再有什么瓜葛。” 秦延生看着她,面露愧色,欲言又止:“去年在尤府回廊下,我与柳从依相谈甚欢,当时的确因她的才情而有些心动。后来知道我的未婚妻不是她,虽有失落,却也没再将此放在心上。只后来她无声无息地离开尤家,我以为你是因为回廊的事心生妒忌,容不得人故意赶她走的,故而对你……是我的不是,误会了你,我该向你道歉。” “秦大人什么都不问就给人定了罪,你不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人真是百姓之福,否则这天底下得出多少冤假错案?” 尤旋说话不饶人,就差明着说他狂妄自大,自以为是了,惹得秦延生脸色有些难看,却又知道她没说错什么,便没为自己辩驳。 “我过来找你没别的意思,这一年多来是我对你不住,心中有愧,只想尽力弥补一二。刚巧镇国公这两日要去寄州,他有贴身卫队保护,如果愿意一路护送你们和这些珠宝,想来是最安全不过的。”《 》 第 8 章 尤旋不在乎什么卫队的保护,不过“镇国公”三个字却是真的吸引了她的注意。 镇国公穆庭蔚驰骋沙场多年,又大权在握,在这大霖国内若说最有可能知道大越的,绝对不会是皇宫里那个毛孩子皇帝,只会是他穆庭蔚。 清平想过了,既然堂姐的蛊虫能重新飞回自己的体内,说不定大越还能找到呢?至于茗儿不知道,兴许只是因为大越不与外界接触,所以旁人才没听过的。便如她,之前不是也不知道北陆那边究竟有哪些国家吗。 所以如果穆庭蔚护送她回寄州,那这一路上她是不是可以找机会打听一下? 如果有,哪怕万里之外她也要想法子回去,虽然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事有些离奇,但父皇母后那么疼她,她把小时候的事仔仔细细说给他们听,不怕他们不相信。 如果没有,那她也就真的死了这份心。 ———— 尤旋采纳了秦延生的建议之后,秦延生去了镇国公府。 彼时穆庭蔚正在练箭,听了秦延生的话后他默然擦拭着手里那把宝弓,默了许久才道:“她的嫁妆我可以帮忙,但是带两个女人不太方便。” 他身材高大健硕,比秦延生高出半个头,刚毅的脸上是疆场厮杀多年留下的肃穆和冷冽,周身散发的气场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摄人魄力,以至于很容易让人忽视掉那张英俊到极致的面容。 秦延生虽然与他沾些远亲,也算一同长大,但此时面对这样一个人也不敢离得太近,只颔首回道:“公爷身边都是武将,带两个女子的确不大便宜,只是此处离寄州路途遥远,她们两个人自行回去有些让人不放心,只能劳烦公爷……” 穆庭蔚看着他,目带打量:“既然在意,为何休妻?” 秦延生苦笑:“不是休妻,是她想走,自己写的和离书让我签的字。” “看来你将人娶回来,却没好好相待。” 秦延生惭愧。 “既然后悔了,就哄一哄。” 秦延生道:“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一些事,心里很乱,如今也不知对她什么感觉。和离书既然签了,她想自由,也便随她去吧。” 穆庭蔚沉默一会儿,点头:“也好,大丈夫何患无妻?” 听穆庭蔚说及这个,秦延生不由笑了:“前段日子听母亲说,伯母想为你说亲,却被你拒了。我二十岁成亲已算晚的,公爷如今都二十有四了。” 穆庭蔚擦着弓的动作微滞,脑海中不自觉便浮现出一名娇俏明媚的女子来。 想他一代帝师,大霖堂堂镇国公,半年前与南蛮一战流落南岛,差点儿沦为大越公主的面首,说出去只怕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最可气的是,他还被那位公主下了情蛊,至今每月毒发之时都痛苦难当。 “我自幼在军营长大,不懂跟女人相处,麻烦。”穆庭蔚将擦好的弓递给属下,对着秦延生淡淡道,“寄州的事有些急,日程提前了,明早让她们在码头等着。” —— 因为明日就能见到穆庭蔚,问一问大越的事,尤旋当晚激动的睡不着觉。好容易睡着,还梦到了自己的父皇母后和皇兄。 次日,尤旋和茗儿到达码头的时候,见一艘船上站满了铁卫,整整齐齐的,大家抬头挺胸,颇有气势。 尤旋本来还怕耽误人家的行程特地起了个大早,如今天也还没大亮,不料竟还是有些迟了。码头风很大,她遮脸的幕离左右飘摇,虽是春日,却是颇有些凉意。 有个带刀侍卫走过来:“是尤氏吗,上船吧。” 尤旋四下看看,没有瞧见像镇国公的人,对着那侍卫道了谢便拉着茗儿上船,那侍卫叫了人将那些箱子装上去。 尤旋和茗儿被安排在一间雅致的房间里,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来,除此之外无人过问她们的生活。 很快半个月过去了,尤旋连镇国公的袍角都没机会看见。 终于这日,尤旋实在忍不了内心的煎熬了,带上幕离出门打算自己寻找。 经过尤旋的观察,这艘船共两层,茗儿和尤旋被安排在第一层,二楼从台阶往上一直都有重兵轮班把守,彻夜不停。如果尤旋猜的没错,穆庭蔚应该就是住在二楼的。 她从房间出来,四下看看,却意外发觉今日的船上气氛与往日有些不同。走至二楼的楼梯口,平素把守着的侍卫也没了踪影。 因为自幼长于大越,尤旋对药物极为敏感,等闻到二楼飘来的阵阵药香,她就更诧异了。 大名鼎鼎的镇国公,莫非有什么不可与外人道的重疾?可惜尤旋会用毒,却不会给人治病,否则这倒是与他攀关系打探情况的好时机。 尤旋还在望着二楼的方向发呆,冷不丁后面传来严肃的声音:“什么人?” 尤旋身形一顿,隔着薄薄的白色幕离回头去看,那人正是这几日安排她日常生活的侍卫头领,估摸着应该是穆庭蔚近前的人。 对上那人肃穆的表情,尤旋对他行礼笑道:“侍卫大哥,我在这船上有些日子了,却一直未曾见镇国公,想跟他当面道谢也没机会。不知大哥可否通禀一声,也好让我当面表达一下谢意。” 那人语气冷淡:“公爷在休息,不便打扰。” 他说完后看也没看尤旋一眼,径自上了楼。 尤旋怔怔站在那儿,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上面的情况,虽然好奇,却也没再多事,转身回了房间。 第二日,楼梯口又开始有侍卫轮番守着,一切恢复原样。 许是因为见不到穆庭蔚有些焦躁,尤旋这段日子喜欢站在栏杆处看风景,结果便染了风寒。 船上有郎中为她诊脉开了药,可风寒不是一朝一夕能好的,她也只能在自己房里待着,好生静养。 就这么又过了十几日,船只到达寄州的时候,尤旋的病好了,只是穆庭蔚——她依旧没见到。 停船靠岸的时候,尤旋心里焦急,实在不愿放弃这最后的机会,临下船前她还是壮着胆子请示了那个侍卫,言辞恳切,说一定要当面向公爷表达谢意。 侍卫上去禀报,回来时竟然请她上去。 尤旋有些意外,不过更多的却是欢喜。跟着那人上了二楼,侍卫开门请他进去。 二楼的房间布置跟尤旋之前住的房间没什么不同,简简单单的木质家具,毫无半点奢靡之风。 其中有一男子在四扇梅兰竹菊团的屏风后面静坐,尤旋带着幕离站在屏风外,只隐约看到一抹挺拔的身影,看样子似是在一个人下棋。 她上前去,对那人盈盈叩拜:“这一路多谢公爷护送,小女子感激不尽,前来道谢。” 屏风后面,穆庭蔚低头研究棋局,语气淡淡:“举手之劳。” 看自家公爷不愿多话的意思,旁边的侍卫萧飒上前:“既然谢过了,请回吧。” 尤旋有些无奈,站在那儿纠结怎么问大越的事。 她身为公主,自幼娇生惯养长大,不会耍什么心眼儿,也不太会拐弯抹角说话,如今又见人家下逐客令,尤旋心下一横,直接问道: “请恕小女唐突,敢问公爷,咱们大霖周边可有个环海而生的越国?” 穆庭蔚捏着茶盏的动作停顿一下,凌厉的眸子透过屏风直直望向她,良久之后淡声回道:“无。” 尤旋提着的一颗心,重重地坠落下去,幕离之下精致的面容也顿时失了颜色。 她笑着颔首:“那就不打扰公爷了,告辞。” 尤旋一走,萧飒垂眸去看自家公爷早已阴沉的脸色:“公爷,这女子有些反常,那日您毒发不许人靠近,她竟趁着没人差点儿跑上来。如今又打听越国的事……可要属下查探她的底细?” 越国是大霖南面一个小小岛国,因从不与外界交集,大霖的寻常百姓都鲜少知道。 对于萧飒的提议,穆庭蔚将茶盏搁下,不置可否,只是问:“越国那边近来有什么情况?”《 》 第 9 章 萧飒回道:“清平公主半年前离奇死亡,越国天子悲痛万分,许久不理朝政,国政大事皆由齐王辅佐太子处置。另外属下已经查到,半年前跟南蛮人勾结的正是越国的齐王。齐王狼子野心,有扩展疆土之愿,多次上表天子,却都被驳回并痛斥。齐王不甘,便擅做主张与南蛮人联手,企图吞并我大霖,之后凭借功绩逼迫越皇退位。” 穆庭蔚冷着脸,久久缄默。 ———— 站在尤宅大门口,尤旋望着紧闭的朱门,心中莫名觉得沉重。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来,却又觉得异常熟悉,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感觉。 尤旋觉得,这可能是原主太过思念故乡的缘故,毕竟原主嫁给秦颜生整整一年,被他冷落遭人白眼,在京城里过得一点都不幸福。 茗儿见自家姑娘一直站在大门口发呆也不说进去,她主动过去扯了扯尤旋的衣袖:“姑娘不必担心,夫人最疼爱您不过,一定不舍得因为此事骂你,若是让夫人知道您在秦家受了委屈,她心疼还来不及。” 尤旋这才明白是茗儿误会了。 不过她也没解释什么,只笑着说:“母亲最疼我,我自然是晓得的。” 之后亲自上前敲门,很快里面一位头发花白的六旬老伯将门打开,看见站在门外的尤旋,那位老伯又惊又喜:“原来是姑娘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让人带句话,若是夫人早知道必然要高兴坏了!” 这位老伯是尤家的老人了,自幼看着尤旋长大,尤旋平素里唤他一声福伯。 “福伯,我母亲身子骨可好?”尤旋笑问。 福伯叹了口气:“去年冬上夫人感染了风寒,原本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可也不知怎的一直卧病在床,整日头晕咳嗽浑身乏力,到现在也不见好。” 尤旋听了面露关切:“这么大的事儿母亲怎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 福伯回话:“夫人说姑娘嫁去秦家也算高嫁,想必日子会很艰难,她怎么好给您添麻烦呢?不过如今姑娘归宁回来,夫人想必一高兴,病就好了。” 福伯正说着,看到大门外面一箱箱的嫁妆,神色微变。 这些东西是去年姑娘出嫁时,他负责一箱箱清点的,再熟悉不过。 原本已经送去秦家的东西,如今一样不少的被退了回来,福伯心中大骇,看向尤旋时一脸心疼:“姑娘,莫不是秦家的人让您受了什么委屈?秦姑爷他,他休妻了?” 尤旋笑了笑:“不是他休妻,是我与他和离了,只是既然如今母亲重病,此事还要请福伯帮我瞒着,等日后母亲的病好些我再告诉她。” 福伯眼眶含泪,为尤旋心疼,只是自己终究是个下人也不好多言,只能低声应着:“哎,那老奴就让人先把这些东西抬去库房。” 按照原主记忆里的路,尤旋一步步向着母亲樊氏所居的落雁堂而去。 进了落雁堂的大门,尤旋只觉得里面寂静中透着几分萧条,卧房里不时传来阵阵咳嗽,尤旋听得心里也跟着涩涩的。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状态,缓步去往卧房。 按照原主的记忆,尤家算得上是富庶,使唤的丫鬟婆子也有很多。可落雁堂却异常冷清,从院门到卧房,尤旋连半个下人都没瞧见。 推门进去,掀开内室的珠帘,尤旋看到了卧病在榻的母亲樊氏。 许是病久了的缘故,樊氏看起来十分孱弱消瘦,面色惨白,只五官还算端正,依稀可见年轻时是个美人。 此时她的贴身侍婢春梅正坐在床沿一口一口喂樊氏喝药。 樊氏目光望向珠帘前站着的尤旋,之后神色平静地冲春梅笑:“春梅,我又出现幻觉了,只是这一次瞧得好清楚,阿贞好像瘦了。也不知道,她在京城过得好不好,天凉了,她会不会冻着。” 尤旋听得心上一疼,喉头哽咽着出声低唤:“母亲……” 春梅端着药碗的身形微滞,缓缓转过身来,看到尤旋时又惊又喜,眼眶含泪地对着樊氏道:“夫人,不是幻觉,真是姑娘回来了!” 樊氏再次将目光落在尤旋身上,眼角一地泪水滑落,喜得双唇轻颤:“真的是阿贞……” 尤旋含笑走过去,在床沿坐下,握住了樊氏的手:“母亲,阿贞想你了,回来看看。” 樊氏颤抖着摸上女儿的面颊,满脸疼惜:“才嫁出去一年,怎么就瘦了?姑爷可是委屈了你?” 尤旋摇头:“没有,他待我可好了,否则我也不能跑回来看你呀。若非政务繁忙,他还要跟我一同过来呢。” 樊氏这才放了心:“那便好,那便好。” “母亲怎么瘦成这样了,我方才听福伯说您病了,严重吗?” 樊氏笑着抚了抚女儿的脸:“不严重,就是寻常的风寒,休养几日便好。” 母亲这脸色明显是病情来势汹汹,却拿话来安慰她。尤旋知道,却没多问,只又道:“我方才一路走来都没瞧见下人,这落雁堂怎么就只有母亲和梅姨,其他人呢?” 问起这个,春梅和樊氏互望一眼,都没说话。 尤旋看着她们的神情,隐约觉得家里似乎出了什么事。 “对了,方才我回来时敲门,居然是福伯开的门。他可是咱们的管家,怎么做起门房的差事了?咱们府上,没有下人了吗?” 樊氏不说话,春梅却突然替自家主子委屈,红着眼眶说:“下人自然是有的,可都上赶着巴结西苑去了。” “西苑?”尤旋记得原主的父亲早故,家里只有樊氏一个妻子。 何时西苑多出个主人来,还这么大派头? “是你姑姑回来了。”樊氏道。 尤旋仔细搜寻着原主的记忆。 尤旋的父亲还有个姐姐,叫尤岚。 尤岚早年看上了个秀才都没考上的穷书生,花言巧语地哄着她,她被迷得神魂颠倒,死活要嫁,尤老爷和老夫人不许,她便狠心跟那书生私奔了,自此对家中二老不闻不问,断了往来。 原主早年听说过关于这位姑姑的传闻,说她嫁的那个男人最会花言巧语骗人,后来又与其他富家千金厮混,冷落尤岚。 尤岚曾经回来过,想乞求尤老爷和老夫人的原谅。可她当初离家时那般斩钉截铁,早伤了二老的心,尤老爷又是个好面子的,自然再不会接纳一个与人私奔,名声不好的女儿,便将她拒之门外了。 谁想到这许多年后,祖父祖母不在,父亲也已经过世,她这位姑姑倒是跑回来摆起主人的架子了。 春梅说:“半年前大姑奶奶晕倒在大门外,表少爷哭着跪在那儿求夫人收留。姑娘知道,咱们夫人整日吃斋念佛最是心善,看她们母子这些年遭了罪,一时心软就带回了府上,还找郎中给大姑奶奶看病。谁知大姑奶奶病好之后,赖在家里不走,还对着夫人颐指气使,如今更是蹬鼻子上脸,把尤家产业据为己有,厚着脸皮做起了女主人。夫人生着病,又是个不会反抗的软性子,遇上姑奶奶这样的,自然就得受委屈。” 樊氏拉了拉春梅的衣袖,让她别说了,之后笑着安慰尤旋:“娘没什么用,让他们欺负也就罢了,好在你出嫁时,家里大部分家业都给你做了嫁妆,其余的,就由着她闹腾吧。你难得回来一次,就别理这些糟心事,好好陪娘说说话就是。” 尤旋却道:“母亲怎么能这样想,当初姑母被祖父逐出家门,就再不是我们尤家的人了。若她是个好心肠的,咱们养着她给她分体面也便罢了,可她既然不知感恩,还企图爬到您头上,那咱们可不受这份委屈。” 春梅也道:“姑娘说得对,大姑奶这么忘恩负义欺负您怎能就这么轻易就算了,咱们姑娘现如今有秦大人撑腰呢,就是要帮夫人出一出这口恶气才行!” 想到她和秦延生和离的事,尤旋内心笑了笑,看向母亲时,她神色坚定:“母亲别怕,如今有阿贞在呢。” 尤旋又陪着樊氏聊了会儿天,便起身去了西苑。 茗儿跟在尤旋身边,说道:“姑娘,奴婢听说大姑奶奶未出嫁时跋扈出了名的,力气也不小,何况如今府里下人都巴结着她,咱们就这么过去,姑娘会不会吃亏?” 尤旋扬眉轻笑:“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 到了西苑,里面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竟是一片奢靡之风。 有下人看到尤旋,忙上前行礼:“姑娘,您,您回来了?” 尤旋嫁给秦延生这个镇国公跟前的红人,在尤家下人眼中,自然是值得忌惮的。 之前觉得天高皇帝远,他们理所当然站在看起来似乎更强势一些的尤岚与高曜生母子这边,可如今尤旋突然归宁回来,这些人心里不免有了新的嘀咕。 见尤旋盯着笙歌环绕的一间卧房凝神,有个机灵的直接上前回话:“姑娘,里面是大姑奶奶家的表少爷,自打入了尤家就一直这个样子。” 一帮捧高踩低的势利小人,尤旋在大越的皇宫里见多了,懒得与他们计较,只淡淡吩咐:“去,把门给我砸开。”《 》 第 10 章 砸开? 几个小厮顿时有点怂,里面那位表少爷脾气可不好,大姑奶奶又宠得跟什么似的,姑娘若得罪了他有秦大人撑腰呢,表少爷自然不敢怎么样,可保不准就要拿他们来出气了。 这差事他们有点不太敢接。 尤旋看着那些人一脸的小心思,柳眉一竖:“愣着干嘛,让你们砸开就砸开,怎么,你们现在是觉得本姑娘是嫁出去的人,所以使唤不动了?” 尤旋说话颇有气势,唬得那些人身躯一震,其中一个连连赔笑:“不不不,姑娘什么时候都是我们尤家的人,是我们的主子,我们这就去砸开那门。” 小厮说着对后面的几个人招招手,大家一起过去撞门,三两下之后,房门被撞开了。 房间里高曜生此时正被一群丫鬟围着,这些丫鬟都是他从府中挑选得有些姿色的,个个衣着纤薄,打扮的花枝招展,使尽浑身招数往高曜生的身上贴。 高曜生沉浸在温柔乡里,枕在其中一个人的膝上,有人帮忙揉着太阳穴,捶着腿,另外还有人时不时的给他斟酒,拿殷红的朱唇喂他吃果子,好不孟浪。 尤旋闯进来时瞧见这画面,忍不住阵阵反胃。 她母亲那里半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肥头猪脸的男人,倒是会在她家中享受。 那些请来的乐师们发觉事情不对,都停止了弹奏,警惕地站起来,不知所措。 尤旋扫过他们,再看看衣着随便的几个丫鬟,冷笑一声:“我说回来怎么一个人都瞧不见,这里好生热闹。” 丫鬟们自然都认得她,又见她气场迫人,面容含怒,吓得全都站了起来,齐齐冲她屈膝行礼:“姑,姑娘……” “你们几个倒是做的一手好差事,都荣升主人了。怎么,不如以后我来伺候你们?” 尤旋声音凌厉,丫鬟们瞬间抖如筛糠,扑通一声纷纷跪了下去。 高曜生面对这突然的状况,只愣愣盯着尤旋那张绝色的面容出神,一双桃花眼在她身上打量,色眯眯的,好一会儿才痴痴念了一句:“此女只应天上有……” 高曜生此人其实五官生的不错,只是被尤岚养的格外肥胖,他那双原本勾人的桃花眼此时看起来也有些贼眉鼠目的。 他的眼神像一匹饿急了的狼,仿佛随时都会张着血盆大口扑过来。 茗儿见此下意识上前两步,将尤旋护在自己身后,气呼呼瞪向高曜生:“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们姑娘不敬?这里可是尤家,你一个外姓人也敢撒野?外面的人敬你一声表少爷,那是我们夫人仁慈,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再敢色眯眯盯着我们家姑娘,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茗儿这小丫头还挺泼辣,尤旋在后面听着有些忍俊不禁,随意绞着手里的帕子,并不做声。 高曜生这段日子被尤家的下人们宠着,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被茗儿劈头盖脸一阵臭骂,他怔愣好一会儿,脸上笑意更浓:“原来你就是阿贞表妹,我是你姑母的儿子,你以后可以叫我表哥。” 尤旋扯了扯唇角,眸中闪过一抹讥讽。 她怎么觉得姑母家的这个儿子蠢蠢的,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过也是,姑母当初三言两语就能被人哄得爹娘都不认了,死活要跟着那人私奔,也生不出什么太聪明的儿子来。 尤旋懒得搭理他,对着身后的小厮淡淡吩咐:“把屋里的东西都给我抬出去,劈了当柴烧。” 她声音不大,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 小厮们看看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家具,面面相觑之后,还是觉得尤旋不能得罪,真的招呼着去清理东西了。 高曜生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情况,脸上有了怒意:“表妹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尤旋冷笑,“这么明显的逐客令你不明白?” 她说着指了指高曜生,一字一顿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你,还有你娘,从我们尤家滚出去,现在,立刻!” “嘿!你个小小的妇人家,说话做事这么没心肝?我好歹是你表哥,哪有这么跟表哥说话的?”高曜生也不高兴了。 “你如果不自己走出去,我就让人把你拖出去,只要你不嫌丢人的话。” 高曜生被气得双颊涨得通红:“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算不得尤家的人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听说嫁了个京官,如今目中无人了是不是?” “我嫁出去不算尤家人,那你娘这个被赶出去的女儿,算得尤家什么人?别以为我母亲软弱可欺,你们就能蹬鼻子上脸,在我尤家耀武扬威。只要我尤旋在,这里就没你们母子的位置!” 高曜生被堵得张了张嘴,却是有点儿说不出话来。 如今他娘出去看首饰了,也没在家,他觉得自己再跟这个小丫头对着干,可能真的会被拖出去。 毕竟她看起来挺凶的样子。 高曜生转了转眼珠,笑眯眯上前来:“表妹你难得回来一趟,好端端发什么火呀?有什么话咱们坐下好好说。” 他说着就要双手伸过来搀扶尤旋,茗儿一脸嫌恶地挡住他:“走开,别动我家姑娘!” 原本以为就要能摸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美人儿,谁料茗儿挡了道,高曜生不悦地推她:“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滚开!” 茗儿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尤旋面色冷凝几分,见高曜生又色眯眯地冲她伸手,她唇角轻扯,把手里的帕子塞到高曜生手上。 高曜生面上一喜,眉眼带笑地接过,放在鼻端嗅了嗅:“表妹的帕子真香。” “是吗?”尤旋笑,“那就送给你好了,不用客气。” “表妹果然贴心。”高曜生嗅着那帕子,笑吟吟地说。 “姑娘……”茗儿不明所以地走过来想说什么,却被尤旋抬手制止。 这时,高曜生突然不舒服地挠了挠脖子,之后又觉得胸口也痒,再挠上几下…… 然而没多久,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奇痒难耐,两只手根本忙活不过来。 “高公子,你怎么了?”尤旋问他。 高曜生还傻乎乎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酒喝多了吧,怎么浑身难受。” “不会是出疹子吧?”尤旋惊呼一声,捂住口鼻。 屋里众人也吓得后退几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高曜生越来越痒了,把手里的帕子扔在地上,两只手不停挠来挠去:“好痒,好痒啊!” “估计是病了,得找个郎中看看。”尤旋说。 “对,对,得请个郎中来。”高曜生念叨着,又对着下人呵斥,“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请郎中!” 底下人一个个看向尤旋,不敢去请。 尤旋道:“表哥,等底下人去请,这一来一回的你哪儿受得了,还不如你跑快些,直接到药铺里去看,这样还能减轻痛苦。” 高曜生一听觉得有道理:“表妹说的是,那我先去看看,等,等好了再回来找你。” 看他就那么跑走了,茗儿看着地上的帕子:“姑娘,这……” 她们从帝京出发归家的前一日,姑娘曾让她去药铺买过些药材,说是路上防身用。莫非……这就是那些用来防身的药? 可是,她家姑娘什么时候会这些了? 尤旋没有解释,只是问:“我姑母呢?” 有小厮回答:“姑娘,大姑奶奶一早去挑首饰了,还没回来。” “那正好,把他们母子二人的东西全都打包扔出府去,以后不准放他们进来。”她说着又看了看屋子里被高曜生搞得乌烟瘴气的样子,嫌恶地蹙眉,“这里的东西全都拿去烧火,一样都不留!” “是。”底下人心惊胆战地应着,心中都有点认不出眼前的尤旋了。 记得姑娘待字闺中时也没这么大的气场,平日里挺随和的,如今才嫁出去一年时间,说话做事都这般有气势,让人不敢有半点忤逆。 果然,嫁了镇国公跟前的红人,成了官家太太,气质都跟着变了。 回落雁堂的路上,尤旋整个人都舒心了不少。 茗儿还是忍不住想问:“姑娘,你什么时候懂药理了,还会做那种让人闻了浑身痒的香粉。” 尤旋早知道她憋不住,随口应付道:“我之前不是昏迷了几日,梦里有个白发老人告诉我的防身之术。” “啊?”茗儿一脸不太相信的样子,可是又觉得自家姑娘不会骗她。 尤旋笑看着她:“是不是很神奇?你若想学,改天我教你。” “好啊好啊,我真的可以学吗?那等我学会了以后可以保护姑娘,姑娘就不用辛苦做这些了。”茗儿一脸天真。 尤旋看着她,不觉就想起了她的凝儿。 凝儿九岁入宫跟着她,相依相伴了七年,也不知道那丫头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她还挺担心的。 尤旋回到落雁堂,跟樊氏说自己把高曜生赶出去了,樊氏和春梅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有下人气喘吁吁跑进来:“夫人,姑娘,出事了!” “何事?”尤旋优雅地呷着茶水,气定神闲。 那小厮禀报:“……大,大姑奶奶回来了,门房的人没拦住,她已经向着落雁堂这边来了,说要找姑娘你算账。”《 》 第 11 章 听说尤岚找过来了,尤旋怕扰了母亲清静,正准备出去会会,却被樊氏拉住了。 尤旋狐疑着回头,又笑着安慰:“母亲别怕,有阿贞在呢。” 樊氏摇摇头:“娘是怕你惹了麻烦,她那儿子是个蠢的,你拿他出气也就罢了,只是你姑母可不好糊弄,她又是出了名的跋扈泼辣,你一个人弱女子怎么跟她杠?” “母亲不必担心,女儿自有法子。” 这厢尤旋还在安慰着母亲,外面尤岚已经在叫骂了。 “尤旋死丫头你给我出来!给我滚出来!” 听到尤岚泼妇般的骂声,尤旋不以为然对着樊氏说:“母亲还生着病呢,就别出来了,好生在屋里呆着。” 她说完这话转身从屋里出来,便瞧见尤岚手里拿着鞭子,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 尤旋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姑母,身量高挑,眉目清秀,只是面相略显凶悍,天生下扯的唇角让她又多了几分刻薄相。 见尤旋出来,尤岚拿手里的鞭子往地上一甩:“你一个小丫头骗子现在能耐了是吧,把老娘的东西往外面扔,我告诉你,你这是不孝!” 尤旋像看跳梁小丑似的望着她,语气平和:“孝道是对有孝心的人来讲的,因果好轮回,姑母这辈子做过什么孝敬人的事,我又凭什么要孝敬你?” 樊氏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尤岚原本以为她的女儿不会能耐到哪里去,没想到倒是生了一口伶牙俐齿。 尤岚愣了一下,气恼地道:“上一辈人的事情你懂什么,又何时轮的到你来插嘴?” 说完又讥讽一笑,“你连自己的事情还拎不清楚呢,又管什么大人的闲事?你别以为瞒得了你娘就能瞒得了我,你这次回来抬了那么多的嫁妆,分明便是被夫家给赶回来的。一个被休的弃妇,还敢在我这里趾高气扬?” 尤旋一怔,下意识看了眼屋里母亲所在的方向。 里面传来春梅的惊呼:“夫人!姑娘,夫人晕过去了!” 尤旋瞪了眼尤岚,蹙眉吩咐小厮:“去请郎中!” 小厮应着要去,却被尤岚拦了下来,她一鞭子打在那名小厮身上:“我一个个的给你们加月钱,让你们日子过得比知府大人府上的下人都滋润,你们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尤旋一回来就立马倒戈?如今她也就是一个弃妇,哪来的什么秦大人给她撑腰,你们听她的话做什么?” 小厮被打的捂着右臂龇牙咧嘴地喊:“大,大姑奶奶恕罪,小的知错了。” 而院子里其余的下人,也开始一点点朝着尤岚的身后靠拢。 这半年里大姑奶奶给了他们不少好处,他们先前苛待夫人已经把姑娘给得罪了,也不怕再得罪一次。如今既然姑娘没了秦大人做靠山,他们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大家都是糊口的,见钱眼开,自然还是愿意跟着大姑奶奶混。 尤旋看着这一幕简直都要笑了。父亲去世,母亲性子软弱不会管事,瞧瞧如今这府里养着的,都是一群什么东西! 清平在书里倒是没有看到过尤家这么一段,毕竟尤旋只是一个小配角,根本就没多少笔墨。 她自幼长于宫廷,顺风顺水地被宠爱着长大,还真是没遭遇过这样的阵仗。 最让清平气结的是,短短半年的时间,这管家之权到底是怎么落在尤岚手上的? 若非把田产铺子的进项全都收入自己囊中,她哪儿来的本事给这些人发那么多月钱拉拢人心? 虽然知道不合适,但是清平还是忍不住想要腹语两句:原主的母亲未免也太弱了! 她千恩万宠的公主当得好好的,虽然被退了亲,可也比在这里舒服太多。 如今却被老天丢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来搅混水,这际遇未免太过凄惨! 清平感慨完了,平静下心情,眼前的烂摊子还是得收拾。 “茗儿,你先去帮母亲请郎中。”她道。 “可是……”茗儿一脸纠结,不放心此时把尤旋一个人扔在这儿。 “快去,我没事。”尤旋又催促。 茗儿这才很不放心的,三步两回头的跑着去给樊氏请郎中了。 茗儿走后,尤旋看着眼前这位颇有些得意之色的姑母,缓缓走上前去:“姑母如今做这尤家的主人做的很好嘛,好日子有了,人心也被你收复了,侄女还真是要说一声佩服。” 她说着,站在尤岚跟前,低头用纤细的手指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埃,抬眸笑看她时,神色一如既往的从容自得。 尤岚有些意外,她这个侄女小小年纪,说话做事倒是颇有几分成熟稳重的劲儿。 在帝京待上一年再回来,还真是跟没出过寄州这种小地方的人不一样。 她娘樊氏可就不敢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向来都得和和气气喊她一声大姑姐。 不过再伶牙俐齿也终究是个十六七岁的黄毛丫头,尤岚倒还真不觉得能让自己放在眼里。 她道:“你如今被夫君休弃,姑母也同情你几分,本不打算与你一般见识。只是你敢让人把我铺盖扔出去,我也不能就这么骄纵着。这样吧,你在这里跟姑母我道个歉,姑母就不跟你一般见识,让人把你的院子好生收拾一番,给你一席之地。” 尤旋听完便笑了:“姑母当真厚颜无耻,敢在我跟前耀武扬威。当初姑母不顾重病的祖母,毅然决然与人私奔,甚至立下誓言,此生绝不再入尤家。如今祖父祖母不在,姑母欺我母亲体弱,倒在我尤家耍起威风来了?殊不知,这举头三尺有神明,姑母当初对天发的誓就这么忘得干干净净,不怕老天爷惩罚你吗?” “惩罚?”尤岚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你少跟我提什么因果轮回这一套,莫非你们孤儿寡母这般无用,如今只能依靠老天了?若真如此,我倒要瞧瞧老天爷他帮不帮你们这一遭。” 尤旋始终笑吟吟的,又似有若无掸了掸衣袖,随后不着痕迹后退几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姑母只管在这府上好生住着,你我且看便是。” 她说完这话,也不理尤岚,转而进了里面的卧房。 里面樊氏尚处于昏迷当中,气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见她进来,春梅在床榻前站起身,低唤了声“姑娘”,面露心疼之色。 原以为归宁回来是件好事,原来秦家的人居然…… 尤旋宽慰她:“梅姨不必多思,我与秦延生的事日后再与你和母亲详说。母亲怎么样了?”她看向榻上的樊氏,面上挂了一丝忧虑。 春梅心疼道:“听大姑奶奶说你是带着嫁妆回来的,夫人当场便咳了血,至今还未醒来。” 提到那个姑母,尤旋心中便来了气,问春梅:“她怎么从母亲手里夺了掌家之权的?” 春梅叹息一声:“半年前大姑奶奶重病,夫人心软让她们母子住进来,大姑奶奶病好之后对着夫人好生巴结,又见夫人体弱,连哄带骗的,就把中馈给骗走了。夫人原想着大姑奶奶也是个可怜人,自己也没个伴儿,留下她日后彼此有个照应。谁想到,大姑奶奶拿到中馈没几日,就变了脸,对我们夫人百般苛责……” “那家里的田产铺子呢?地契在谁手上?” 春梅眼眶泛红:“夫人本就性子软,再加上体弱多病,卧榻不起,哪里是大姑奶奶的对手?大姑奶奶带着下人们搜过几回屋子,什么值钱的东西都被她抢走了,连地契……都没留下。” 尤旋听得咬牙切齿,又有点恨铁不成钢。 这么大的事自己处置不了,一不报官,二不告知远在帝京的女儿,原主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了所谓的息事宁人,让自己受尽这般苦楚。若是原主还在,她得多心疼呢…… 春梅道:“姑娘别怪夫人,她也不容易。夫人一直不让奴婢告诉您,她的病,其实熬不过多少日子了。夫人心疼你,一直怕给你添麻烦,什么都自己扛着。” 尤旋眼眶一热,鼻子酸酸的。 看着榻上的母亲,她低喃:“添什么麻烦,如今我回来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的。 她对自己说。 —— 茗儿请了郎中回来时,见落雁堂平静了,她还有点意外。 “姑娘,大姑奶奶呢?” “先不理她。”尤旋说着,把郎中请进去给晕倒的樊氏诊脉。 樊氏本就体弱,又听闻尤旋被休,一时伤心欲绝才会昏倒。好在大夫说不严重,开几贴药吃了便好。 尤旋又问樊氏之前的病症,郎中摇摇头,只说心思郁结严重,身子早已亏空,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尤旋默了一会儿,平静开口:“有劳郎中了。茗儿去送大夫。” 茗儿刚送郎中出卧房,西苑那边却急急忙忙来了人:“姑娘,大姑奶奶也病了,您给请郎中瞧瞧吧。” 尤旋唇角轻扯:“既然这样,就请郎中给家中的姑母也瞧瞧吧。” 说完,还亲自领着郎中去西苑。 茗儿被自家姑娘整的一头雾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稀里糊涂跟在尤旋后面。《 》 第 12 章 尤岚在榻上躺着,嘴里因为痛苦不断发出低吟,时不时地剧烈咳嗽几声,额头上冒着虚汗,看样子病的不轻。 侍奉的丫头看见郎中,急切地说了尤岚的症状:“大姑奶奶方才突然腹泻不止,之后又头晕恶心,呕了许多酸水儿,紧接着就发了高烧,躺在榻上根本起不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大夫您快瞧瞧吧。” 郎中走上前为她诊脉,又翻看了眼白跟舌苔,最后倏地面色一惊,整个人后退几步。 尤旋在门口站着,语气里似有惊诧:“大夫,我姑母这是怎么了?” 郎中指了指床上的尤岚:“瘟,瘟疫,这可是会传染的,小人医术不精,你,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说着冲尤岚拱了拱手,逃也似地走了。 屋子里其他人也瞬间被吓着了,一个个面如菜色,浑身打了个激灵。 瘟疫可是个不治之症,能不能活都是看老天爷的意思。 这如果要是被传染了,他们也都小命不保。 几个人正害怕着,谁知一抬头,尤旋一声不响的就出去了。 下人们也不敢在屋里多待,紧跟着飞奔出去,似乎生怕沾染什么。 “……姑娘,大姑奶奶这要如何是好?”下人们把尤旋围住,此时一个个像是没了主心骨。 尤旋叹了口气:“你们没听郎中说吗,听天由命。既然无药可医,姑母以后的日子你们就好好照顾吧,毕竟姑母待你们不薄。” 下人们一听噗通便跪在了地上,有一个丫鬟都快哭了:“姑娘,咱们大霖瘟疫可是大病,前些年战乱,我们这里就闹过一次瘟疫,好多人都死了。这,这是会传染的,得,得把她移到别处养病才好,不能留在尤家。” “移居别处?那谁照顾她呢?你吗?”尤旋问她。 丫鬟哆嗦一下:“奴,奴婢不想死……” 尤旋再看其他人:“你们谁跟着大姑奶奶去养病?” 无人应答。 “大姑奶奶不是有恩于你们吗,你们怎么这时候反而忘恩负义了?” “姑娘,不是我们忘恩负义,可这种差事搞不好会死人的,大姑奶奶她是给过我们不少月钱,可是她也从不把我们当人使唤啊,动辄打骂抽鞭子,姑娘您瞧……” 一位小厮说着挽起袖子,露出触目惊心的鞭伤来。 其他人也纷纷露出胳膊,展现出伤痕给尤旋看,表示自己在尤岚手底下做事有多可怜。 尤旋唇角挂着讥诮,这些人为了钱宁愿在尤岚手底下挨鞭子,如今牵扯到生死,倒是又换了副说辞。 “你们如今领着大姑奶奶给的月钱,就是大姑奶奶的人,如今跟我叫苦可没用。毕竟我们如今孤儿寡母的,没个依靠,也不敢使唤你们。” “姑娘,我们知错了。如今大姑奶奶病危,您得为我们做主啊。” “是啊姑娘,求姑娘为我们做主……” 他们一个个说着,给尤旋磕头。 尤旋冷然看着,悠悠启唇:“我给你们两条路,要么,留在这里给你们的大姑奶奶主子送终,要么,就收拾包袱离开尤家。至于月钱,” 她转了转腕上的玉镯,“我这里可付不起你们几倍的例银,还是之前的数额,去找管家把这个月的领了。等出了尤家的大门,就再不必回来。” “是是是,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一群人感激地跟尤旋磕头,全都逃也似的出了西苑,找官家去了。 茗儿看着这一幕,啧啧两声:“这就是大姑奶奶拿月钱收买的人心,养得一群什么东西。奴婢刚刚请大夫时在门口遇见福伯,福伯说之前家里忠心的一些人,见不得大姑奶奶作践夫人,一起反抗,被大姑奶奶让人拿棍子赶走了。如今留下的,全都不是好东西。” “大姑奶奶如今得了瘟疫,还真是老天开眼了。”茗儿说着,赶紧捏住鼻子,“姑娘,咱们怎么处置她,如今留在家里岂不是要传染给咱们?” 尤旋看了眼茗儿,摇头笑她:“她不是瘟疫,只是症状像瘟疫的一种毒而已。先让她自个儿难受着,接下来,你再帮我做一件事。” 她说着,对茗儿耳语几句。 茗儿眼前亮了亮,赶紧点头:“好,奴婢这就去!” —— 西苑由原来的门庭若市,一下子变得萧瑟清冷起来。 榻上的尤岚口渴难耐,喊破喉咙也无人回应,只能自己爬起来喝水,喝上几口,又顿觉腹痛,着急忙慌去如厕,出来再呕上几次酸水。 如此折腾几个时辰,她整个人都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虚脱地倒在屋里冰凉的地板上,连起来走到床榻的力气都没了。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里没人给她掌灯,黑漆漆的,尤岚莫名有点怕。 今夜的风有些大,呼啸而凛冽,凶狠地拍打着门窗,噼里啪啦的,一声声击打在尤岚的心上,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和哆嗦。 恍惚间,门窗处似有鬼魅般的人影闪过,之后便有黑影落在有月光洒下的地面上,那影子飘飘忽忽着逐渐来到她的脚边。 “鬼啊!”她吓得抱头尖叫,之后不顾一切地奔出这间卧房。 迎面撞上一睹肉墙,吓得她越发叫的厉害:“啊——” “啊——”刚从外面回来的高曜生也被突然撞上来的疯女人吓到,跟着抱头。 好一会儿,母子两个反应过来,逐渐安静。 夜色下,尤岚仔细看着对面人的脸,当场便流下泪来:“儿啊,我的儿啊,你这一整天都跑去哪儿了呀你!为娘都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娘,你怎么了这是?我,我身上突然出了红疹,就去找郎中看了,郎中给我泡了药浴,这才刚好了些。对了,表妹呢,你看见她了没有?” 高曜生正说着,突然被尤岚捂住嘴:“别说话,有人来了。” 高曜生看他娘疯疯癫癫的,有些不明所以。 紧接着,真的有脚步声传来,随之还有一星光亮。 尤岚屏住呼吸,拉着儿子躲到院门后面去。 尤旋和茗儿主仆两个提着灯笼,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来。 茗儿小声道:“姑娘,您真的要在这里放火吗?” 尤旋叹息一声:“姑母得的可是瘟疫,搞不好会传染给我们的,当然是一把火烧了干净。她在府上为非作歹这么些日子,也该吃些苦头了。” 尤旋说着,拉茗儿一起缓缓去往卧房。 尤岚吓得一个哆嗦,没想到自己这个侄女居然是个狠人,想烧死她。 如今她得了瘟疫,府上下人没人向着她,她又虚脱成这般模样,此时冲出去找尤旋算账,肯定是落不得好的。 尤岚心中嘀咕着,哪里还敢在此地多待,拉着儿子忙不迭就从尤旋和茗儿的背后溜了出去。 听到动静,尤旋和茗儿双双转过身来,望着尤岚和高曜生母子逃命似的背影,相视一笑。 茗儿悄声道:“姑娘,人被吓跑了。” 尤旋笑:“大门锁了没?” “没有,听您的吩咐,虚掩着呢,给她娘儿俩留条路。至于后面的事……也办妥了。” —— 却说尤岚和高曜生母子为了逃命,直接一口气冲出尤家,跑到大街上。 结果刚喘口气儿,迎面就撞上了巡夜的人。 违反宵禁在夜间私自外出是要受刑罚的,母子两个被拉到板房被夹了手指,然后被丢出了寄州城外。 尤岚和高曜生母子的十根手指都被夹得血淋淋的,简直都要断了,就那么被人丢在城外的荒郊野地里,两人靠着一棵老槐树,哭得肝肠寸断。 天快蒙蒙亮时,尤岚睡了一觉醒来,感觉自己浑身的不舒服都消失了。头也不疼了,也不再腹泻恶心,更不会无休无止的咳嗽。 除了感觉饿,她觉得自己跟没事人一样。 再看儿子,身上的红疹也消退了。 尤岚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哪里是得了瘟疫,是被尤旋那死妮子给算计了。 “好啊,敢在老娘头上动土,看老娘回去不收拾你!”尤岚咬牙切齿地说着,起身看了看那边的城门,单等着城门一开就折回尤家算账。 谁知,冷不丁树上蹦下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一个个抱环走过来,把他们母子团团围住。 尤岚吓得一个哆嗦,方才的戾气顿时消减了,对着那些人一脸讨好的笑:“各位大哥,我与你们无冤无仇的,你们,你们不会跟我过不去吧?” 为首的一个人啐了口唾沫:“拿人钱财,□□而已。” 之后对着兄弟们摆手:“揍他们!” 于是,高曜生还在睡梦中就莫名其妙被人给狠狠地揍了。 尤岚也被打的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一个壮汉拎了拎手里的钱袋儿,扔在尤岚身上:“这个,是你侄女施舍你们的,拿着离开寄州,永远别再回尤家。否则,下次的果子可比这一次的美味。” “兄弟们,走!” 等人走了,尤岚颤巍巍用流着血的双手拆开钱袋,数了半天,就二百五十枚铜钱。 二百五十钱,连一两银子还差得远呢。 这让他们母子以后可怎么活呀! 尤岚一下子哭得更伤心了。《 》 第 13 章 一间简单而不失雅致的客栈里,萧飒向穆霆蔚禀报了尤旋给自己的表兄和姑母下/药,又设计赶他们离开的事,之后说:“除此之外,尤氏并无不妥之处。” “属下猜想,尤氏那日突然打探越国,兴许是跟她学的制毒之法有关。” 此时正是清晨,泛着微凉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落在穆霆蔚棱角分明的俊脸上。 他在书案前静坐,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青花瓷茶盏,听着萧飒的禀报,他眸色深沉,却并不言语。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萧飒又问:“公爷,尤氏那边……可还要继续盯着?” 穆庭蔚默了一会儿:“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小妇人,想来翻不出大浪来。先不予理会。” “是。” “倒是越国那边,”穆庭蔚说,“与南蛮之战后,南蛮首领巫奇蛤喇率手下仓皇南渡,想必会与齐王勾结。寻到机会,该提醒越皇齐王的狼子野心才是。” 萧飒不满道:“巫奇蛤喇去越国搅混水不管咱们什么事,公爷何不任由他们闹腾?若非越国公主,公爷您身上的毒也不会……” 穆庭蔚抬手,制止了他的话。 “斯人已逝,多言无益。何况,我还欠越国铭轲太子昔日救命之恩未报,提点一下并无不妥。” 萧飒这才没再多言此事,紧接着寻问另一件事:“公爷,仪仗都准备好了,咱们何时去安华寺迎太后和乔阳公主?” 穆庭蔚此次来寄州,主要便是奉旨迎当今太后和先帝之妹乔阳公主回宫。 去年北方出现旱灾,幼帝又刚刚登基,民心混乱,朝野不稳。 穆庭蔚建议太后和乔阳公主出面,去往大霖香火最盛的安华寺吃斋念佛一年,为天下百姓祈福。 正是此举,为朝堂之上的幼帝赢得了民心。 如今旱灾早已解决,一年期满,穆庭蔚奉旨迎太后和乔安公主回宫。 萧飒问及此事,穆庭蔚道:“先去见寄州知府,随后去安华寺迎人。另外,关于寻找徐正卿的事还需留意。” 萧飒应道:“公爷放心,属下一直派人打探,前段时间发现徐正卿和他的表妹进了寄州城,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穆庭蔚点头,又嘱咐一句:“此事暗中进行,不可张扬。” “喏。” —— 赶走了尤岚和高曜生那对母子,又遣散了下人,尤家难得回复平静。 这几天尤旋格外忙碌,重新招募下人,管理家中内务,翻看家中田产铺子的账目,还要抽出时间来陪伴母亲樊氏。 樊氏怕她累着,总是格外自责,但看到女儿如今这般能干,她又觉得十分欣慰:“没想到你在京中一年,倒是学会了官家中馈,之前未出阁时,你可是连碰都不碰这些的。” 尤旋笑笑:“女儿总是要长大的呀,否则怎么保护好母亲?以后母亲就安心养病,心情好了,说不定这病也就跟着好了。” 她在大越时时常帮母后打理宫中内务,如今面对小小的尤家,自然根本不在话下。 樊氏点着头,又有些心酸:“当初把你嫁去秦家,总想着你会过得好的,如今才过去一年却……罢了,你嫁去秦家本就是高嫁,他们高门大户的规矩多,日子难免不舒心。只是苦了你,这个样子,日后可再怎么寻好人家……” 尤旋笑着握住母亲的手:“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了,永远陪着你。” 樊氏看着女儿,眼眶红红的。 “好啦,母亲无需为我挂怀,你看我如今这个样子,不是挺好的吗,能吃能睡的,比在秦家的时候日子滋润多了。”她说着还捏捏自己的脸,“才短短几日,我都又胖了呢。” 樊氏总算被女儿给逗笑了。 尤旋松上一口气,看看外面的天色:“也不早了,母亲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您。” 等尤旋走了,樊氏又忍不住一声喟叹。 春梅劝她:“夫人快别想太多,姑娘那么好,上天一定会眷顾她,再觅得佳婿的。” “但愿如此吧。”樊氏看着窗外的月色,掩唇咳了几声,又叹道,“春梅,你有没有觉得,阿贞此次回来变得不一样了。” 春梅想了想:“以前姑娘比较闹腾,性子也活泼,如今安静了,而且还懂事了很多。” “是啊,她以前总粘着我唤我阿娘,如今都改口叫母亲了。” 春梅道:“许是在帝京规矩多,姑娘这才有些变化,夫人莫多心才是。” “倒也不是多心,只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她看我的神情跟以前不同了,目光躲躲闪闪的。我瞧着,她心里应该藏着心事儿。” —— 尤旋的住处在芳芜院,离落雁堂不远,不过半刻钟便到了。 回去后,她由茗儿侍奉着沐浴之后,穿了一件水绿色束腰长裙,坐在妆奁前由茗儿帮她梳理头发。 茗儿看着镜子里的她,喃喃道:“姑娘这段日子好像又美了许多,比以前更好看了。” “是吗?”尤旋笑她,“还不是一个样?” 茗儿摇摇头:“就是感觉更美了,奴婢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跟换了个人似的。” “姑娘,”茗儿又问,“这一年里夫人不知道姑娘怎么样,可奴婢是一直跟着您的,您也没学中馈,怎么就会了呢?还有,给大姑奶奶和表少爷用毒的事,这几日奴婢心里总嘀咕。若非奴婢一只跟着您,几乎没离开过,都要怀疑您,不是以前的姑娘了。” 尤旋神色怔了怔,扭头笑对茗儿说:“如果我说你家姑娘遇到了神仙点播,一下子就变得厉害了,你信不信?” 茗儿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头。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信不信,可是姑娘这突然的改变,实在有点不合常理。 这思来想去的,似乎还真是被神仙点化了更有说服力一些。 尤旋被她的样子逗得轻笑,捏捏她的脸蛋儿:“你怎么这么可爱。” 尤旋又想了想:“这么跟你说吧,你家姑娘心里藏了个秘密,可是我现在觉得还不适合告诉你,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跟你说,好不好?” “嗯嗯。”茗儿点头如捣蒜,“姑娘不说也没关系,其实奴婢觉得,姑娘现在这样挺好的,以后就再也不会欺负我们了。” 尤旋握了握她的手:“那,这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你别跟其她人说,好不好?” 茗儿赶紧拍着胸脯保证:“姑娘放心,奴婢一定什么都不说!” 尤旋笑笑,随后柔声道:“你也累了,回去早点歇着,今晚不必守夜了,我想一个人静静的待会儿。” 茗儿这才乖巧应着,嘱咐尤旋早些休息,然后退了出去。 尤旋起身在窗外站了一会儿,去书案前提笔作画。一张白色的宣纸上,很快勾勒出一幅美人图来。 画上的女人身着凤冠凤袍,风姿绰约,眉目如画,面上的微笑慈祥而柔和。 尤旋望着那副画,唇角噙了一丝笑意。 耳畔似乎有人在说:“清平,你又把母后的眼睛画小了,你看母后的眼睛明明很大的,咱们父皇的眼睛才小。” “臭小子!你说谁眼睛小?朕的眼睛明明很大!咱们家就你眼睛最小,还好意思说话!清平,给你哥哥也画一幅,眼睛只有一条线的那种!” “母后你看,父皇他又欺负我。” “好了,多大的人了,跟个孩子闹什么?没一点帝王的样子。清平也别画了,过来歇歇,母后帮你剥的莲蓬,一会儿要被你皇兄吃光了。”《 》 第 14 章 尤旋翌日被茗儿唤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趴在书案前就那么睡着了。 “姑娘怎么睡这儿?这几日天凉,着了风寒可怎么好?”茗儿担忧地说着,看到了她手臂下面压着的的画像,茗儿一脸惊讶。 “姑娘,这幅画是谁画的,跟真的一样。画里的女子真美,像仙子。咦,这服饰,不像我们大霖的。” 尤旋:“……” 茗儿对原主的生活太了如指掌了,尤旋现在觉得都没法再哄着她了。 她迷茫地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就记得梦里有位老神仙教我画画,谁想到一醒来就……” 茗儿眸色中闪烁着精光:“姑娘又遇上老神仙了?怎么最近姑娘总是能梦见神仙呢,肯定是上苍心疼姑娘,所以才会暗中点拨姑娘的吧。” “呃,可能是吧。”尤旋自斟了一杯茶水抿着,故作淡定。 原来茗儿这丫头还挺好哄的嘛。 茗儿见她喝茶,把她夺过来:“这茶是昨日的,姑娘仔细闹肚子,奴婢去沏一壶新的。您昨晚上趴在这儿肯定没睡好,不如先去躺一躺?” 尤旋的确觉得腰酸背痛,闻此应声起身:“也好,天色尚早,我再睡会儿。” —— 尤旋睡了两刻钟的时间便又醒了,因为全无困意,便喊了茗儿过来,问家里的事。 茗儿一边帮她洗漱,一边回道:“管家这几日又招了新人,具体靠不靠谱的,要等咱们观察一段时间才知道,不过目前来看比之前赶走的那些要安分些。” 尤旋点头:“还是要让福伯盯着些,最好能挑几个伶俐聪慧的,培养成心腹,侍奉着母亲我才放心。” “是,姑娘吩咐的奴婢都记下了,待会儿就跟福伯说。” “姑娘,咱们今天做什么?”茗儿又问,“您赶走了大姑奶奶和表少爷之后,就忙着操心家里事儿,也没出去散散心。夫人怕您闷着,让奴婢劝您出去走走呢。” 尤旋闻此便笑了:“母亲这次倒是跟我想到一起去了,我今日,是打算出去转一转的。” 家里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她也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四处看看。 如今到了寄州,脑海中虽有原主的记忆,但到底不比自己亲眼见一见。 外面正是春暖花开,正适合散心。 尤旋想了想问:“这寄州城如今有什么好玩儿的?咱们离开一年,也不知道变化大不大。” 茗儿说:“估计也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三味居的糕点,之前姑娘最爱吃的,这次回来一直忙着,姑娘只怕都忘了吧,奴婢今儿个让人出去买,想必快回来了。” 正说着,外面有小厮送了三味居的糕点回来,他捧着那精美的食盒,说道:“小的也不知道姑娘爱吃什么,便把卖得好的一样来了点,姑娘看喜欢哪一样,下次小的就买多些。” 小厮说着把食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各色点心。 有马蹄红莲糯米糕,牛乳白糖糕,椰香奶黄酥,樱桃奶酪,红豆饼,金桔佛手酥…… 三味居的点心精致,色泽鲜艳,香味扑鼻。尤旋看着咽了咽口水,让茗儿把点心接下来,又打赏了那小厮。 等小厮退下,尤旋抱着点心迫不及待去桌边坐下,品尝美味。 马蹄红莲糯米糕,入口松软甜糯,齿颊留香。 牛乳白糖糕,甜而不腻,又伴着牛乳的清香味儿,吃起来格外的令人神清气爽。 …… 她一口气吃了好几块儿,边吃边赞美着点心的美好。 茗儿在一旁忍不住笑:“姑娘虽说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不过这贪吃的模样,倒是跟以前丝毫不差的。” 尤旋正兴致勃勃品尝樱桃奶酪,闻此略微怔了怔,随即笑道:“本性难移嘛,不过这三味居的点心当真美味,我恨不能每顿都吃这个。” “那怎么成,还是要好好用膳的,否则夫人知道恐怕要说你。” 尤旋点头:“这倒是,不过你们大霖的美食就是多,除了糕点,其实膳食也不错。鸡肉,鸭肉,牛肉,羊肉,猪肉……总之,吃腻了海味,觉得这里的吃食什么都好。” 茗儿听得冷冷的:“你们大霖?” “什么?”尤旋扭头看她,眯眼笑着,百媚之姿,“我有这么说吗,你肯定是饿糊涂了,出现幻觉。” 说着,还捻起一块枣泥糕送到茗儿嘴里,“你也别干站着啊,跟我一起吃。” 吃完了点心,尤旋去落雁堂看望樊氏。 樊氏这几日的气色瞧着好了些,很有精气神儿。尤旋陪着她说说笑笑了一阵,提到自己想散散心的事,问母亲知不知道哪里有好去处。 女儿在家中闷了好几日,樊氏一直怕她因为和离的事,把心事一个人闷着。 如今听她说想出去,自然高兴,想了想道:“如今正是春天,想必莲雲山安华寺的景致不错,那里香火旺盛,让梅姨带你去拜拜菩萨。” 大越人不信神佛,尤旋还真不太知道寺庙是长什么样儿的,又听说景致不错,便动了想去瞧瞧的心思。 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便是今天了。 她也去见识见识游记上面说的,香火鼎盛的寺庙是什么模样。 去安华寺的路上,梅姨顺便给她说起里面佛祖很是灵验的事。 去年全国大面积旱灾,太后和乔阳公主代幼帝前往安华寺为国祈福,没多久上天就降了雨。 如今百姓们提及安华寺,都说里面有真佛,十分灵验。 当然,大家提及太后和乔阳公主,也是万分感恩和爱戴。 尤旋听着梅姨的故事,在心里笑笑。 她自幼跟着皇兄读过不少书,自然明白这是上位者拉拢人心的伎俩,至于说那雨,谁知道是巧合还是上天显灵呢。 不过,既然大家都说安华寺灵验,她倒是也很想去许个愿,看看能不能实现。 安华寺建在莲雲山最顶端,下了马车之后需徒步登山。 到了山脚下,举目去看那连绵的山峦,只觉巍峨雄壮,高耸入云。 山上郁郁葱葱,沿着台阶往上走,两边皆是山水瀑布,白鹭黄莺,格外秀眉。 尤旋不得不在心里感慨,大霖真是个好山好水之地,竟如人间仙境一般。 因为贪恋这沿途美景,尤旋走走停停的,等到了安华寺时已经是中午了,上香祈祷之后,她又兴致勃勃听了一会儿大师讲授佛法,这才被小师傅领着去后院吃斋饭。 路过一条巷子时,尤旋侧目看到巷子的尽头是个庭院,门前有重兵把守。 她寻思着,猜想或许这便是太后和乔阳公主的静修之所。 随后收回目光,她也没再多思,跟着小师傅去往后院。 斋饭过后,她又兴致勃勃去安华寺的四周散心,黄昏时分,夕阳西下,落日映着西边余晖,云霞绚烂多姿。 尤旋望着眼前的美景,心情都跟着舒畅了。 因为她只顾着贪玩忘了时辰,等下山之时,天色已经黑了。 梅姨指着前面一家灯火通明的客栈,对尤旋道:“姑娘,来安华寺上香的人都会在这客栈住上一晚,说是会得佛祖庇佑,之前奴婢和夫人过来时都要住上一住的。” 尤旋闻声望过去,那客栈是建在湖面上的,四周山峦耸翠,鸟语花香,远远望去,倒似人间仙境一般。 她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咱们今晚也歇歇脚吧,刚好这时候城门也要关了。” —— 这厢穆庭蔚原本是要今日去安华寺迎太后和乔阳公主的,结果见了寄州知府后,底下人来报,说有了徐正卿的消息。 等他急忙去寻的时候,人未找到,却耽搁了迎太后和乔阳公主的时辰。 他带着大队人马到莲雲山脚下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 此时再没有找人的道理,为了避免扰民,他并未带人去客栈,而是命铁甲卫队在旁边的林子里暂时歇脚,明日再上山入寺。 他靠在一棵树下,闭目假寐,其余人轮岗盯梢。 原本一切风平浪静,只是渐渐的,穆庭蔚身体开始不适起来,浑身像是起了大火,燥热难耐,痛苦不堪。 他无奈之下去溪边泡了泡冷水,却仍没多大作用。 萧飒瞧出了他的不对劲,担忧道:“公爷半个月前不是刚发作过吗,如今怎么又……这毒是越来越难控制了。” 穆庭蔚垂下眼皮,敛去那一双泛着猩红的双目,声音嘶哑:“无碍。” 听这声音,哪里是没什么大碍呢? 萧飒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从腰间取出一包药来,喜道:“幸好神医的药属下带在了身上,公爷如今这样,得尽快药浴才是。” 见穆庭蔚不语,萧飒又道:“公爷,前面就是一家客栈,您还是去药浴一番吧。否则时间久了,只怕愈加不妥。” 萧飒的思虑是有道理的,穆庭蔚知道他的意思。 他这毒若是不尽快压制,一旦失控,当着这么多铁甲卫队的人做出有伤风化之事,那他这个堂堂镇国公,将老脸不保…… 铁甲卫队太多,一起去客栈难免惊扰百姓。 穆庭蔚默了片刻,低哑着声音道:“你留在这儿,我自己去。” “可是……”萧飒有些不放心,之前公爷每次发作,都是他在身边的。 穆庭蔚瞥了眼那边的侍卫,道:“这边不能没人,我自己去,无碍。” 最后萧飒只能硬着头皮点头:“那公爷您自己,要多加小心。”说着,把药给了穆庭蔚。 穆庭蔚接过后,翻身上马而去。《 》 第 15 章 尤旋到了客栈后,只觉得这一日上山下山的十分疲倦,由茗儿侍奉着洗漱后,早早便睡下了。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梦想已久的大越,见到了阿爹阿娘,还有阿兄。 她喜极而泣,激动地扑向他们。 结果他们对自己视而不见,目光中根本没有她的存在。就在尤旋诧异伤心之时,她不知怎的又到了自己所居的清辉殿。 那里白纱绢花悬挂于牌匾之上,殿内设着棺木灵堂,周遭是披麻戴孝的宫人。 见凝儿在一旁跪着低泣,尤旋唤了她几声,她却根本听不见。 尤旋心里失落,又抬头看向灵位上立着的牌匾: “端硕公主尹氏清平之灵位” 尤旋打了个激灵,梦醒了。 她倏地从榻上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是在安华寺山脚下的客栈里。 今夜无月,周遭漆黑一片,屋子里没有掌灯,只隐约瞧得见桌椅书案的轮廓。 尤旋揉了揉沉重的脑仁儿,睡意全无。她索性掀开被子,穿衣去了窗前。推开窗户,外面寂静非常,依稀传来知更鸟的声声啼鸣。 窗子正对着的地方是碧湖,湖边柳枝婀娜,柳叶生风,周遭的灯烛散着微亮,使得湖面上生出些许荧荧之光,仿若拢了层细密的纱。 尤旋静静看着,不觉间又想到了方才的梦境。 自从来到大霖,她从来没有梦到过大越的事情,这还是头一次。 她又想到了梅姨说安华寺佛祖显灵的话,心中暗自思忖。 清平今日拜佛祖时,向上苍祷告,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到阿爹阿娘的身边。紧接着夜里便做了这梦…… 莫非,当真是佛祖知她思念亲人,出面显灵了? 若是如此,又为何只是一场虚无。能真的回去那该多好? 尤旋拧眉看着远方,陷入沉思。正忧思着,突然又想到什么,眸色亮了几分。 她当初是因为喝醉了酒,一不小心摔了跟头才到这大霖的。那如果她再喝一次酒,出点什么意外,是不是就有可能回去了? 尤旋原本是下定了决心,此生都绝不再饮酒的。 可既然都到了这样的地方,后果已经酿成,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倒不如破罐子破摔,赌上一把。若是再被一场意外给带回去,自然是千好万好的。 尤旋想着,一时间心中多了几分希冀,索性便出了客房来到底下的大厅。 此时天色已晚,住店的都已经歇下了,厅堂里并无什么人,只有守夜的老板娘还在,正拨着算盘珠子算账。 尤旋走过去道:“老板娘给我拿几壶酒,要最烈的那种。” 老板娘下意识抬头,明显十分意外。她愣愣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思忖:这姑娘瞧着也像大户人家的,怎么还能那样饮酒? “姑娘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吗,我们这里的酒可是很烈的,你一个姑娘家喝多了只怕不好。”老板娘好心提醒。 尤旋说:“没关系,你只管拿来就是。” 老板娘这才送上来一壶,尤旋接过后原本是打算拿回房间里喝的,却被老板娘唤住了:“姑娘心里如果不高兴,不如我陪你喝两杯?这大晚上的,我一个人守在这儿也寂寞。” 尤旋转念一想,答应了。 两人在桌边坐下,尤旋帮老板娘倒酒,之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 这酒辛辣,跟大越的不太一样,口感也不怎么好。不过为了试一试能不能回去,她又仰头饮了一杯。 老板娘在一旁看着,有些目瞪口呆。 她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姑娘家这么能饮酒。 然而她正兀自惊叹着,那边刚喝了两杯的尤旋已经倒下了。 老板娘:……额,好像也没有很能喝。 那刚刚居然还敢说要几壶酒? 幸好她只给了一壶。 老板娘上前唤了唤她:“姑娘,你喝醉了,赶快回房歇着吧。” 尤旋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好似没有听到老板娘的说话声一般。 老板娘看她一个姑娘家睡在这儿也挺可怜的,琢磨着必然是有什么心事,一时生了怜悯。 她叹了口气:“也罢,还是我扶你回房吧。”她说着把尤旋扶了起来,送上楼。 今天晚上留宿的人很多,其实老板娘并不知道尤旋是哪个房间的,但是记得她刚刚是从左侧出来的,便照着原路给送回去。 上了楼梯左拐,老板娘看着两间卧房,有些拿不定主意,就又唤了唤尤旋:“姑娘,哪个是你的房间?” 尤旋迷迷糊糊间听到声音,掀了掀眼皮,静默须臾之后指了指其中一间。 老板娘应着扶她推门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并没有掌灯,好在老板娘对每间卧房的布局都很熟悉,轻车熟路的将她搀扶到床前让她躺下,并帮忙盖了被子。 随后关上门,出去了。 …… 穆庭蔚在客栈里药浴之后便躺下就寝了,睡梦中他仍觉得很不安稳,身体里有热流窜涌,燥热难耐。 他迷迷糊糊之间,灼热的大掌握到了一抹柔软纤细的女子的手,美妙的触感让他颤了颤身子,因为贪恋那份美好,他将那双柔夷紧紧攥在了掌心,又一路向上摸到她纤细的手腕。 如此清晰的触感,让穆庭蔚逐渐肯定,身边躺着的……是一名女子。 他一定是体内的蛊毒无法压制,这才做了这样的梦。 既然是梦,他自然也不会顾忌,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将身旁的女子扯进了怀里,随后翻身压上去,覆上了那柔软的唇,细细品酌。 …… 一场酣战之后,穆庭蔚体内情蛊散尽,周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舒畅。 他竟然,有些贪恋这场美妙的梦,恨不能晚些苏醒。 怀里的人儿依旧那般真实,两人亲密相贴的触感,更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穆庭蔚拥着她,亲了亲她的唇,她的颈……渐渐地,动作缓慢下来,有些怔住。 这个梦,未免太过真实了些,真实的就好像,真真切切发生过一般! 他蓦然醒过神儿来,一个翻身坐起,看看四周漆黑的卧房,目光落在榻上依稀可见的女子轮廓,心中大惊。 果然不是梦! 而此时榻上的尤旋,也悠悠转醒。惺忪间她觉得周身好似散了架,酸困中还有些隐隐作痛。 那感觉,便好似梦里被谁给打了似的。 她揉着沉重的脑壳,回想着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她记得自己在客栈里梦到阿爹阿娘,之后就想试一试喝了酒出点状况能不能回去。之后老板娘说陪她饮酒,结果她饮了两杯就醉了。 再然后……是老板娘送她回来的? 可是她身子怎么这么疼,这么累呢?而且她……好像没有穿衣?? 尤旋一下子彻底醒了,蹭的坐起来,拿被子护住自己寸丝未着的身子,抬眸间看到旁边隐约坐了个……男子。 尤旋心中一慌,怒喝道:“你是何人?怎么会在我床上?” 穆庭蔚也还没醒过神,又听她这般质问自己,他顿了顿,低沉着声音淡淡道:“这话,该我问你。” 尤旋:“??”什么意思,这不是她的房间,不是她的床? 天呐,不会是老板娘把她送错房间了吧? 所以,不是人家强了她,而是她酒后胡闹,强了人家良家好儿郎? 那这跟堂姐强拉人给自己当面首有何两样?尤旋之前一直是很不齿这种事情的,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干出了这样的事! 太禽兽了! 可事到如今要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对自己以身相许吧?尤旋思来想去的,还是觉得好生安抚一下对方才是。 “那个,我昨晚上喝醉了,进错房间,不是有意冒犯……其实,这事你身为一个男子应该也不算吃亏,对吧?要不然,咱们就当是一场露水情缘,就,别太放在心上?” 尤旋说着,又摸索着找到自己的衣裙,把一个钱袋取下来递给他,“你要是还觉得委屈的话,这个,就当是补偿你的吧。” 穆庭蔚被眼前这姑娘的反应整懵了,愣愣地坐着,没有反应。 尤旋以为他还委屈着,就主动塞他手里:“别不接啊,有总比没有好吧。虽然这黑漆漆的,咱们彼此看不清对方什么样儿,但其实我很好看的,而且还是女儿身第一次,你,你不亏的,如今还有银子赚,捡了大便宜呢!” 穆庭蔚:“……”这女子什么意思,把他堂堂帝师当成卖的? 可明明昨晚上是他迷迷糊糊强要了她,该委屈伤心的不是她吗? 他正觉得莫名其妙,那边尤旋已经穿好衣服下了榻,又转头看他:“我知道委屈了你,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谁也不必跟外人提起。出了这门儿,人海茫茫的谁也找不到谁,就都忘记了吧。” 说完尤旋要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嘱咐一句:“我给你补偿了,这银子当封口费应该不算少,你可千万别再提此事了。” 见那人始终不说话,尤旋有点急切:“你别不吭声,好歹应一声让我放心啊?” 黑暗中,那边榻上的人沉默良久,终于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嗯。” 他语气慵懒,鼻音上扬,带着几分揶揄跟调侃。《 》 第 16 章 出了门尤旋才发现原来自己和刚刚那个人是住隔壁的,难怪会走错房间。 她赶紧溜回自己房里,懊恼地捶了捶脑袋。 原本以为喝酒了就能回去,如今不仅人没回去,还把人家小郎君给欺负了,她真是有点头疼了。 实际上,她自己也好生委屈,一个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就这么把自己给送出去了。 虽然大越民风开放,大家都不在意这些,但清平自己还是有一点点情结的,惟愿如父皇母后那般,伴一人到老,生死不弃。 何况如今身在大霖,入乡随俗,这里的女儿家也都矜持,她这行为若传出去实在有些荒唐了。 而且尤旋有点纳闷,明明自己酒量很好的,怎么昨天晚上两杯就倒了呢? 或者是因为原主不善饮酒的缘故吧。 唉,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可得瞒下来,别让茗儿知道了才是。 幸好她本来就是已经和离过的,而且在大霖也没打算再嫁人,今晚这事儿就当做是一场梦吧。反正黑漆漆的,她也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儿,也就跟梦差不多了。 尤旋不断宽慰着自己,可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的难受。 果然老天不开眼呀,不让她回去也就算了,还整这么一出闹剧来。 她躺在床上,盯着头顶黑漆漆的幔帐,欲哭无泪。 —— 清晨,初升的朝阳透过薄薄的窗纸流泻进来,在书案前落下金灿灿的光芒来。 萧飒不放心客栈里的穆庭蔚,早早过来寻,在门口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他越发心慌,直接便闯了进去:“公……爷?” 穆庭蔚长身玉立站在窗前,身着淡紫色束腰长袍,墨发高束,伟岸之姿,芝兰玉树。阳光洒在他刚毅的面部轮廓上,给那张素来杀伐果断的凛冽之姿增添几分暖色。 听到动静,穆庭蔚侧目看过来。 萧飒垂首上前,拱了拱手:“公爷,您的毒……” “已无大碍。”他淡淡应着,语气平和,神色不见波澜,目光再次落在自己的手腕处。 情蛊留下的朱砂印记已经不见,手腕处白皙的肌肤沐浴在日光下,像上好的璞玉。 他转而回神,去拿床头的佩剑,等目光瞥见床榻之上一片殷红的血迹时,他神色顿了顿。 跟过来的萧飒也看到了,他先是一惊,双目瞳孔蓦然放大,之后又关切看向穆庭蔚:“公爷,您受伤了?” 他家公爷不会是为了怕自己失去理智,所以自残吧? 萧飒一脸惊恐。 穆庭蔚掩唇咳了两声:“没有。” 萧飒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困惑了:“那这血……” “不是我的。” 萧飒又是一惊:“莫非昨晚上有刺客?” 穆庭蔚:“……嗯。” 萧飒急忙单膝跪地:“属下该死,不该让公爷一人来这客栈。只是,会是何人对公爷不利呢,莫非是沈相?” 先帝驾崩时托孤两人,一个是丞相沈鸣黎,一个便是镇国公穆庭蔚。 穆庭蔚执军权,沈鸣黎摄百官,一武一文皆为帝师。而这两人不对付,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 萧飒思来想去,除了沈鸣黎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对自家主子痛下杀手。毕竟,让主子来寄州迎太后和乔阳公主,虽是圣旨,但实则是沈相暗中撺掇的。 “公爷,那刺客可抓到了?”萧飒关切地问。 穆庭蔚想到昨晚的事,唇角扯了扯,语气淡淡:“溜了。” 萧飒还想再说什么,穆庭蔚沉思着道:“你去查一查,昨晚上住在这客栈里的……” 想到昨晚上那女子口中的露水情缘,穆庭蔚又顿了顿,“也罢,不必找了。” 萧飒云里雾里的应是,随后又道:“公爷,这次有了徐正卿的确切消息,寄州知府的儿子明日要与徐正卿的表妹成亲,如今安置徐正卿及其表妹住在北面的一处老宅里。” 穆庭蔚眉头蹙了蹙:“消息准确否?” 萧飒回道:“此次确凿无疑。” “嗯,知道了。”穆庭蔚应着,静默片刻,“先去安华寺。” —— 乘马车回尤家的路上,尤旋一直不说话,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春梅见了有些担心:“姑娘看上去气色不佳,可是哪里不舒服?” 尤旋回神,笑着摇头:“估计是昨日爬山有些累,并无大碍,劳梅姨操心了。” 春梅说:“姑娘平日待在闺中,不常运动,会觉得乏力也是正常,回去歇歇便好。” “嗯,正是呢。”尤旋胡乱应着,满脑子还是昨天晚上的事。 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她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多想。 既然回大越没有什么希望,她以后索性就断了这份心,踏踏实实在这寄州城里住下来,经营尤家,陪伴原主的母亲,再不做他想。 —— 傍晚时分,云霞染红天际,一排排大雁整齐地掠过,整个寄州城霞光普照。 北面一座老宅子里,一名女子试着身上的素红嫁衣,唇角不自觉上扬几分。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点了点朱唇,明媚的容颜上带着几分浅笑。纤细的手指拨弄着头顶新娘冠上垂落的流苏,她目光落在旁边梨花木圆桌前品茶的儒雅清隽的男子:“表哥,你说我这般打扮,明日会是这寄州城最美的女人吗?” 男子回头,神色浅笑:“自然,湘湘小时候便生得好,如今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女子嘟嘴:“表哥敷衍我,你都没仔细看。” “没有敷衍你,是很好看。” 女子从妆奁前起身,在男子对面坐下,托腮看着他:“是吗,那跟清平公主比呢,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男子脸上的笑意淡了,眸色布满伤痛。 女子叹了口气:“表哥画了那么多清平公主的画像,可惜她都已经不再了,你又何必一直惦念着。” “其实当初表哥别那么固执,非冒着砍头的危险去退亲,或许你就娶到清平公主了。这样的话,清平公主就不会去什么南宫别苑,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意外了。” 徐正卿愕然看着眼前的女子,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当初口口声声说你我有婚约在先,要跟我一生一世的人,不是你自己吗?你如今又何苦,把自己撇的干净?” “表哥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前途无限,任哪个女子看了不会心动呢?可是你已经与清平公主有了婚约,我又岂敢与皇家相争?我当初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表哥能生出些许愧疚之心,对我做出一些弥补,好让我也能嫁得富贵人家,一生顺遂。谁知表哥却直接到陛下跟前退了亲,还说要娶我,害我与你一同得罪越皇,被逐出大越,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大霖。” 说到这个,秦湘的眼眶红了:“早知道跟了表哥,便是半年的长途跋涉,苦不堪言,我倒不如一直给大户人家做丫头,也是自在。” 听着表妹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的这些话,徐正卿心上刺痛了一下。 她当初苦苦说要把自己托付于他,又拿姑母的养育之恩来说事,他这才怜她几分,宁愿死也不愿辜负姑母当年的恩情,甚至,伤了清平。却原来,他这位表妹心里想着的,只是荣华富贵而已。 秦湘又道:“表哥真的深爱清平公主吗,其实在我看来只怕也未必。” 徐正卿猩红的眸子望着她。 她继续说:“表哥心里最在乎的,是你自己坚守的信与义,其次才是清平公主。因为我与你婚约在先,因为我阿娘当初收留了你,养育了你。这些东西便成了你一生都逃不开的枷锁。你爱清平,却也怕背叛了自己始终坚持的信义。最后在二者之间,你选择了信和义,放弃了清平。不是吗?” “我如果爱一个人,绝不会如表哥这般畏缩不前,而是不择手段。” “你爱过吗?”徐正卿神色中带着讥诮。 秦湘不以为然,纯真地笑着:“我爱荣华富贵啊,与爱人一个道理。” “那表妹如今也算美梦成真了,恭喜你嫁入高门,圆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梦。”他神色淡淡,再没有多言什么,起身出去。 夜色微凉,庭院深深。 徐正卿漫步在院中,看着周围喜庆的布置,他心中不觉难受,反而深深吐了一口气。 嫁了也好,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将一个人埋在心底,好好地,藏起来。 徐正卿取出袖带中的玉镯,借着月色凝视良久,最终紧紧地攥在掌中。 他正兀自出神,眼前突然被黑影笼罩。 下意识抬眸,便见眼前不知何时站了名男子。《 》 第 17 章 徐正卿愣了好一会儿才指着那人道:“你不是半年前在南宫别苑……” 穆庭蔚神情淡淡:“徐公子好记性,还记得在下。” 徐正卿突然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攥住他的衣领:“你一直跟清平在一起,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摔死的。”他语气淡淡,毫无情绪。 “你撒谎!” “的确是摔死的。” 萧飒一过来就发现徐正卿和自家主子在对峙,甚至徐正卿正紧紧揪着他家主子的衣领。 他怒目上前:“大胆,敢对公爷无礼?” 公爷?如今身在寄州的公爷会是哪个,徐正卿再清楚不过。 “你是镇国公?”他缓缓松了手。 “不知公爷深更半夜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为你的事。”穆庭蔚看着他,“也为你父亲的事。” “我父亲?”徐正卿愕然抬头,眸色里闪过一抹慌乱。 穆庭蔚:“大霖前任吏部尚书,柳盛。” 徐正卿笑了:“公爷只怕认错人了,在下徐正卿,乃越国人士。” 穆庭蔚继续说:“当初柳盛买卖官吏,贪污受贿,被先帝抄家斩首。家中女子被贬奴籍,男丁则被流放塞外。后来听闻柳盛之子柳从勋不堪流放之苦,投江自尽,捞出来时气息全无。本公让人撅了墓地,里面空无一人。” 徐正卿大惊:“镇国公也做掘人坟墓之事吗?” “本公是不愿做这种事的,不过此事实在疑点太多。一个流放的罪犯,投江便投江了,为何会有人去打捞他的尸体,还就地掩埋?如此,岂不是欲盖弥彰?” 徐正卿不语。 “本公还查到,柳盛有一妹妹,嫁了越国人。很凑巧,徐公子的姑姑也姓柳,而且越国查不到丝毫她嫁人之前的事迹。很明显,她不是越国人。” “公爷果然神通广大。”徐正卿苦笑,“既然如此,公爷若想把我当逃奴抓了,我自不会多言半句。当初我父亲一案十几年过去,我本不该多言,只是,还是想问公爷,您相信父亲是冤枉的吗?当初我父亲为沈相的父亲沈老丞相做事,怎么偏偏父亲获了罪,而老丞相却干干净净?我被流放,而他的儿子呢,少年天才,步步高升,官居丞相,好生威风!” “本公只看证据。”穆庭蔚看着他,“你想入朝为官,为你父亲洗刷冤屈,报仇雪恨吗?” 徐正卿愕然看着他,良久才道:“公爷的意思是……” 穆庭蔚看向萧飒,萧飒立马回忆地呈了书卷过来。穆庭蔚瞥了一眼,对着徐正卿道:“这是一道卷宗,上面叫苏韶的男子是个举人,卷宗里记载了他的生平。以后,你就是苏韶。相信以你之能,参加明年的春闱必然高中。” 徐正卿接过那卷宗,抬眸看向穆庭蔚:“公爷为何帮我?听说朝堂上您与沈相政见相左,明争暗斗,莫非公爷要用我来对付沈相?” 穆陵城没有回他,负手翩然而去。 —— 放弃了回归大越的想法之后,尤旋的日子归于平静。 除了管理家中庶务,她平时一般都在落雁堂陪伴母亲樊氏,或者心血来潮了,便去四处逛逛,尝一尝日思夜念的美食。 只偶尔想到了远处的父母,她会一个人在灯下作画,然后把阿爹、阿娘还有阿兄的画像存放在一张木匣子里,落上锁,不让任何人知道。 有了尤旋的陪伴,樊氏的身体倒是奇迹般的开始有所好转,气色也比之前好了。 有了精神,她不免操心起女儿的将来,托着媒人四处为尤旋张罗亲事。 她们尤家虽是大户,也有不少金银,但因为是商户,难免让人低看。再加上尤旋是和离过的,很难找到好人家。 是以这段时间来,媒人给介绍的,莫说自己的女儿了,樊氏自己都瞧不上。 为着这事,樊氏没少发愁。 其实对于这个尤旋是不着急的,她本来也没打算嫁人。不过樊氏难得为着她的亲事分心,不再忧思成疾,她索性也由着她折腾。 这日,她闲来无事,坐在自己的闺房中独自研究着一局棋,时而拧眉沉思着,若颦若蹙。 茗儿在一旁看着,感慨万千。 她家姑娘如今好生勤快,琴棋书画每天都练习,也没请什么教学的先生,却能自学成才,让她惊叹不已。 主子以前是不爱这些玩意儿的,虽然跟着柳从依学过一些,也只是皮毛。没想到如今进步这么快。 莫非真的是经神仙点拨,开了窍? 茗儿对她家姑娘的这个说法,一直半信半疑。 有小丫头端着一盘刚洗好的樱桃送进来,顺便跟尤旋禀报:“姑娘,夫人带着梅姨出府去了。” 尤旋一直有让人看着落雁堂那边的动向,倒不是监督,只是樊氏身子还没好全,她怕出什么意外。 闻此,尤旋捻着黑子的手顿了顿,随后轻轻落下:“出去做什么,母亲这几日身子刚好了些。” 小丫头答:“听说是去找姜媒婆的,她是寄州城出了名的,平日不得空,夫人请了她几次都没来,如今就亲自登门以示诚意。” 尤旋:“……” 她母亲为她的亲事,还真是操碎了心。 “算了,既然有梅姨跟着,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尤旋应着,继续分析自己的棋局。 —— 樊氏见过姜媒婆出来的时候,心情不太好。 姜媒婆介绍的倒是比其他的媒人好些,但也强不到哪儿去。有个稍微看着顺眼一点儿的,仔细一问,大了她家阿贞十一岁。 这差别,樊氏实在有点不能接受。 春梅安慰她:“夫人别急,这种事得慢慢来,急不得。” “我知道。”樊氏嘴里应着,但还是着急。 她其实很想找个能入赘的,这样女儿吃不了什么苦。但哪个好人家的儿郎,会愿意入赘商户人家呢?愿意的,都是些好吃懒做之徒,如何与她的阿贞相配? 樊氏叹了口气,对春梅说:“让马夫先回去吧,咱们俩四处走走,感觉坐马车有些闷。” “夫人身子还未痊愈,会不会累着?”春梅有些担心。 樊氏笑着摇头:“没事,我也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走一走挺好的。” 春梅这才上前跟马夫交代,之后搀扶着樊氏在街上走。 原本一切风平浪静,谁知没多久,突然有辆骑着马驶过来,横冲直撞的,似乎受惊了一般,竟是朝着樊氏和春梅这边扑过来。 春梅情急之下去拉樊氏,躲过了那辆马车的冲撞。 春梅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胸口:“幸好咱们没坐马车,否则这么冲过来,只怕咱们的马车都得被撞翻过去。” 再看樊氏,她还是被冲撞到了,脸色惨白,一时间似乎要喘不过气来。 “夫人怎么样,您没事吧?”春梅关切地询问。 樊氏摇摇头:“没事,就是心慌了一下,我歇会儿就好。” 春梅扶着她去前面的巷口坐下,樊氏有些崴到脚,走路也趔趄着。看她这样子,只怕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法正常走路,春梅便打算寻个路人帮帮忙。 看到巷子的那边有位青年男子走过来,春梅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前问道:“这位公子,我家夫人方才被马车冲撞,受了惊吓,又崴了脚,能否麻烦您去尤家跑一趟,让人派马车来接?” 说完还指了指方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再左转没几步路就到了。如果公子方便,还请麻烦一趟。” 徐正卿这几日一直在思考穆庭蔚跟他说的事,也没注意到前面有人。突然被拦了去路,他下意识停下来,听了春梅的话,他垂眸看向坐在地上靠在墙角,脸色有些不好的妇人。 想了想,他道:“如果夫人脚腕伤的厉害,还是要尽早回去歇着才是,等马车来未免太慢了,我还是送送你们吧。刚好我如今也无要事。” “这……”春梅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去看旁边的樊氏。 樊氏抬眸,看到眼前一袭青衣,芝兰玉树的男子,虚弱地道:“不敢劳烦公子,你能帮我们回去找人已经是万谢了。” “夫人不必客气,还是我背您吧。”他说着,主动过来弯腰背她。 樊氏没料到这青年这般热心,笑了笑,趴在了他的肩上。 路上,樊氏琢磨着跟他搭话:“还没请教公子怎么称呼?” 徐正卿顿了顿,说出了自己如今的名字:“在下苏韶。” “苏公子,是寄州人吗?” 徐正卿想了想穆庭蔚给的关于苏韶的卷宗,点头:“是,不过我家在城外。” “家中还有什么人?” “就我一个了。” “公子年纪也不小了,没想过成家立业?” 徐正卿顿了顿,随后苦笑一声,道:“暂时还没想过,父母供我读书不易,如今他们不在了,我只盼着早日金榜夺魁,光耀门楣才是正经。” 樊氏眸色又亮了几分:“公子是要参加明年春上的科举?” “嗯。” “那你现在也是个举人了,年纪轻轻的,也不容易。” 春梅在一旁听着她家夫人的话,哭笑不得。夫人这是瞧上人家公子了,想给姑娘做媒吧。 只是,也不知成不成。 其实春梅自己瞧着,也觉得这书生很不错。心善,又有才华,有抱负。 但是姑娘和离过,也不知道这公子会不会介意…… 樊氏其实也有这样担忧,自然不敢直接点破。她只是觉得,自家女儿模样好,性子如今也不错。可以先什么也不说,只让他们俩见上一面。 没准儿,就瞧上眼了呢? 樊氏这么想着,让这青年送自己到落雁堂,并对着春梅使眼色,让她去芳芜院喊尤旋。 春梅到芳芜院的时候,尤旋一局棋还没结束。 看她慌慌张张的,尤旋把棋子放下,问道:“梅姨怎么过来了?” 春梅面露焦灼道:“姑娘,夫人方才在外面被马车冲撞,受了惊吓,又崴了脚,您快去瞧瞧吧。”《 》 第 18 章 “怎么受惊了,严重吗?”尤旋问着,已经担忧地站起身来,打算往樊氏的落雁堂去。 结果春梅给拦下了:“姑娘,您得换身衣裳,这么过去只怕不好?” 尤旋拧眉:“为何换衣服?”之后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一件蜜合色的家常裙衫,墨发随意挽着。虽然说不够正式,但是看她母亲何须刻意打扮呢? 春梅支支吾吾的:“我们方才在路上,遇到了位好心的公子,他把夫人给背回来的,如今人在落雁堂。姑娘现在掌家,怎么也要去跟那位公子当面说声谢的。” 尤旋自然看透了春梅的意思,母亲为她的亲事,还真是够操心的。 “也好,那我就去换身衣服,重新梳妆打扮一下。”尤旋说着,又问了一句,“母亲不要紧吧?” 春梅道:“不大要紧,休息一下便好,只是那位公子还得姑娘您来招待。” “既然这样,梅姨早些说就是了,还拿母亲来唬我。我还以为多严重呢。”她说着,领着茗儿进了内室。 尤旋穿衣打扮磨磨蹭蹭的,春梅等的有些着急,冲着内室喊:“姑娘,您快着些,哪有让客人久等的道理。” 尤旋坐在妆奁前把玩着垂落在胸前的青丝,语气不急不慌:“梅姨别着急,这总得慢慢来,若是不庄重了,难免有失礼数。” “姑娘天生丽质,打扮正式一些就成了,不必太花时间。”也不知道夫人能留住那位公子多久,若是迟了,人走了怎么办?春梅心里着急。 里面茗儿忍着笑:“姑娘,咱就别欺负梅姨了吧?要不然,去看看?” 其实尤旋早就梳妆打扮好了,只是不大想去,故而磨蹭着没出去。 如今听茗儿开口,她也觉得时辰差不多了,那位公子三盏茶估计都喝完了,索性站起身,冲茗儿笑笑:“走吧。” —— 尤旋去落雁堂的路上也不大着急,被梅姨催促了几次,才勉强走得快了些。 到落雁堂门口的时候,她看见前方有一抹男子的背影渐行渐远。 尤旋站在那儿,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只是离得太远,她又看不太真切。 “那位公子怎么走了?”梅姨见人走了有点儿失望,“姑娘,要不让人拦下来?” 尤旋正在盯着那背影出神,闻声回头:“梅姨说的是那人?他,叫什么名字?” “叫苏韶,是咱们寄州的,而且还是个举人。”梅姨说着,还有点可惜,“姑娘应该让人拦下的,这公子奴婢瞧着也是个好的。” 听苏韶这名字自己也没听过,尤旋忽略掉那份熟悉感,笑道:“诚如梅姨所说,人家那样好,如何看得上我一个和离过的?” 说完,她已经进去看樊氏了。 樊氏在榻上躺着,因为没有留住苏韶,她心里正失望着。瞧见尤旋进来,她不免唠叨几句:“怎么来得这么迟,苏公子的茶我都让人添了三次。不过他人刚走,你瞧见了没?” “瞧见了。” 尤旋说完,樊氏正高兴,结果春梅补了一句:“就远远看见了个背影,苏公子没瞧见咱家姑娘。” 樊氏:“……” 看母亲有些不乐意的样子,尤旋似笑非笑:“我就知道,母亲这是又想给我说亲了。可这种事哪能着急呢,何况,人家是个举人,日后入了仕什么样的找不到,怎么会瞧上我这样的。” “你这样的怎么了,我瞧着,我们阿贞最好,谁也比不上。”樊氏握着尤旋的手,心里还因为刚刚没让那位苏韶公子见一面自己女儿感到惋惜。 她女儿这模样,那个苏公子见了,肯定会瞧得上的。 “行行行,母亲说的是。下次你若再找到个好的,我一定跑快点过来好不好?” 樊氏略微坐直了身子,精神好了不少:“倒也不用再遇上什么好的,那位苏公子就不错。方才我跟他聊了一会儿,听他说自己一个人住在城外的莲雲山上,在这寄州也没什么亲人。他如今也算帮了母亲一把,你去到他家中坐坐,替我谢谢他的恩。” 尤旋:“……” “怎么不说话了?” “母亲,一个举人,怎么会自己住在山上呢?肯定是骗你的……”尤旋一愣,“等会儿,母亲说那人叫什么?” “叫苏韶啊。” “苏韶,苏韶……”尤旋默念了一会儿,“是那个韶光易逝的韶吗?” 樊氏想了想:“这我没问。” “他是寄州人,又一个人住在山上,还是个举人,明年就去科举。那应该就是他了。”尤旋心里碎碎念着。 樊氏听得糊涂:“你认识那人?” 尤旋回神,赶紧摇头:“我哪儿认识啊。” 怕惹樊氏怀疑,又补充一句:“人家是举人,寄州城里的举人就那么几个,女儿听过这名字也不奇怪吧。” 樊氏半信半疑。 尤旋沉默着没说话。 她记得梦里看到的那本书上写过,柳从依的哥哥柳从勋刚入仕的时候就是叫苏韶,后来前吏部尚书翻案后,他才恢复柳从勋的身份。 里面对真正的苏韶的介绍不多,只隐约提过是寄州人,父母早亡,住在寄州城外的山上。这个人命薄,中了举人后突然癫狂,失足滚下山去,没了性命。柳从勋这才有机会顶了他的名讳,入京赶考。 因为原来的苏韶举目无亲,又不喜交际,所以认识他的人不多。柳从勋又有镇国公穆庭蔚相助,是以他顶替苏韶之名入仕,并无人察觉。 其实这柳从勋也是个有才华的,直接金榜夺魁,中了状元,也是盛名一时。 如果尤旋记得没错,就是明年的春闱考试。 提及柳从勋,她不免又想到了柳从依来。 她把柳从依的奴籍文书给了秦延生,柳从依直接便是秦延生的了,那书中的剧情是不是就会随着改变?不过柳从依是书中的女主,秦延生是男主,不管怎么变,那俩人应该还是要在一起的吧。 尤旋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既然她都回寄州了,那些人和事,她自然不去掺和,更没必要去招惹柳从依的哥哥。 “找苏韶道谢的事,再说吧。”她回神后,这么对樊氏笑道。 樊氏听了,又有点失望。可也觉得不能太逼着她,索性不再说。 “对了,我进入出去的时候给你带了三味居的点心,你最近不是一直爱吃这家的糕点,快尝尝。”樊氏说着,吩咐春梅拿上来。 看到许久没吃的点心,尤旋眸色亮些,捻起一块马蹄糕轻咬一口,却又皱眉吐在了手帕上,干呕几下。 樊氏看她这模样吓得不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是这点心有什么问题?” 尤旋赶紧摆手宽慰:“母亲别担心,我这几日胃口欠佳,估计是吃坏了肚子。” 茗儿说:“姑娘这个样子有几日了,吃什么都没胃口,因为怕夫人担心,一直不让奴婢说。” 樊氏关心地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儿:“这是怎么了,莫非最近饮食上出了差错。” “对了,”茗儿想到什么,突然说,“姑娘最近喜欢吃樱桃,尤其爱吃酸樱桃,一吃就是很多。会不会是这样才吃坏肚子的?” 听完茗儿的话,樊氏和春梅两个人互望了一眼,然后齐齐看向尤旋。 犹豫着,樊氏问:“阿贞,你与秦延生和离之前,你们俩是不是还一直同房的。还有你们俩有没有……另外,月事多久没来了?” 尤旋刚接过茗儿递来的水漱了口,骤然听到这话差点儿被呛到,思索着樊氏的话,渐渐的她整个人也愣了。 她和秦延生倒是没有。 只是一个多月前,在安华寺山下的客栈…… 尤旋现在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懵了。 那天晚上醉酒惹了祸,原本以为都过去了,如今难道还给她留下了个大患?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 第 19 章 尤旋没有跟樊氏说过她与秦延生做了一年有名无实的夫妻,她怀疑自己如今是怀了秦延生的孩子也正常。 但茗儿可是什么都知道的。 她知道,尤旋嫁去秦家的一年里,秦延生从来没有踏入过尤旋房间。 所以茗儿立马觉得是夫人误会了,姑娘不可能是有了身孕,应该是吃坏了肚子。 她正要出声解释,却被尤旋扯住了手腕。 茗儿疑惑地看着她。 就见尤旋看向自己:“我的月事……有两个多月没来了吧?” 茗儿:?? 什么呀,她家姑娘只有这个月推迟了几日,根本没有两个多月…… 对上尤旋不断给她使眼色的目光,她木木地点头:“额,好像,是的。” 茗儿都被自家主子搞糊涂了。 姑娘总不至于要装有孕,让夫人断了给她说亲的念头吧。 那这哪儿能瞒得住?到时候肚子大了怎么办,要生孩子了怎么办? 不过樊氏听完之后,当真很是激动的样子:“哎呀,那只怕就是了,得请个郎中过来确认一下。” 樊氏说着吩咐春梅去找小厮请郎中。 春梅出去后,樊氏对着尤旋一阵嘘寒问暖,仔细询问着近日的反应。 尤旋心里还有别的事,借口去净室更衣,拉着茗儿出来了。 一出屋子,茗儿就忍不住问:“姑娘怎么不解释呢,即便您是不想夫人给您张罗亲事,也不好这样的。待会儿若是郎中来了,怎么能瞒得过呢?” 尤旋心烦意乱的,但还是渐渐让自己平静,对着茗儿说:“具体怎么回事我回头跟你解释,现在你去门口等着,如果郎中来了,你先使些银子,跟他通个信儿。如果我没有怀孕,就让他实话实说。如果真的是有孕了,让他一定要说是两个多月了,知道吗?” “……啊?”茗儿愣愣的,半晌回不过神来。 尤旋催促:“你先照我说的做,等回去后我再跟你解释这件事。” 好容易推走了茗儿,尤旋这才神情淡定地回到房里。 樊氏如今还正激动着,见她回来,拉着她的手道:“我琢磨着,如果你真的怀着秦家的骨肉,那秦家人若是知道了,想必还是要接你回去的。” 让她再嫁给秦延生一次?那绝对不行! “母亲,我与秦延生都已经和离了,我还回去做什么?即便真有孩子,那也是我自己的,跟他没什么关系,咱们也不必让他知道。” “这……”樊氏看着女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之后,她叹了口气,“你如果有了孩子,再说亲事就更不容易了,母亲也是为你着想。如果你生下男丁,把秦家主母的位置坐稳了,日后有所依仗,想来就不会受什么委屈。” 尤旋摇头:“母亲,您想让我依靠孩子再回秦家,无非是觉得您百年之后,留我一人守着这尤家无所依仗。可如今我若真的有了身孕,将来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孩子不就是我将来的依仗吗?那我还找秦延生做什么?女儿不是说过吗,他当初看上的就是柳从依,不是我,咱们何必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再者说了,万一,万一我真的是吃坏肚子了,并无身孕呢。母亲也不必过于操心。” 说话间,茗儿领着郎中进来,看了尤旋一眼,示意她自己已经交代清楚了。 尤旋放下心来,由郎中诊脉。 良久之后,郎中起身,面容带笑:“夫人的确是喜脉。” 尤旋最后一丝希望幻灭掉。 倒是樊氏有些高兴:“多少日子了?” 郎中看了眼茗儿的方向,摸着胡须说:“应该有两个多月了。” “那,我女儿最近胃口不太好,您给看着开些滋补的安胎药。对了,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也都仔细跟春梅交代清楚。”樊氏激动的差点儿乱了阵脚。 等送走了郎中,樊氏又拉着尤旋说了许多话。 后来尤旋借口身子不适,这才跟茗儿一起回了芳芜院。 到屋里,尤旋刚刚坐定喘上一口气儿,身后传来茗儿的声音:“姑娘,奴婢刚刚问了郎中,你的确有了身孕,但不是两个多月,也就刚刚足月。一个月前咱们俩不是在寄州吗,您,您怎么就怀孕了呢?” 茗儿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尤旋这才想起来,这边还有个茗儿没哄骗过去。 只是,怀孕这事该怎么跟她说呢?总不能说老神仙又出现了,还赏了她个孩子吧? 仔细想想,似乎又不太好。 若是把客栈里的实情给说了,茗儿知道她喝了酒,还跑到旁人的房间里去,估计要被吓到。 而且这大霖不比大越那般开放,她这行为,实在不妥。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各种理由,最后耸着肩膀,落下泪来。 看她这样,茗儿急了,赶紧上前:“姑娘怎么了,您怎么哭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谁欺负你了吗?” 尤旋拿帕子揩了揩好容易有点湿润的眼角,叹息一声:“这个事儿,我原本是不愿与你说的,毕竟,我一个姑娘家被人毁了清白,传出去声誉不好听。” 茗儿瞪大了眼睛:“什,什么时候的事?” 尤旋说:“一个月前,咱们在安华寺山下的客栈里住过一宿。当时你和梅姨走后我便觉得乏累,然后睡下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身边躺着个男人。” 茗儿:??!!! 尤旋继续说:“那个男人,应该是喝醉了,然后走错了房间。然后,然后就把我给……”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瞄观察茗儿的表情。发现她渐渐眼眶红肿,一脸心疼地看着她,然后嘴里还骂着:“禽兽!什么走错房间,肯定是故意欺负我们姑娘的!” 尤旋被她骂得心虚,耳根子火辣辣的。不过她还是很配合地点了头:“你说出了这个事,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女孩子总不能喊人吧,就,吃了这哑巴亏。他还想给我钱让我闭嘴,我,我没要。他把我尤旋当什么人了,欺负了我之后,以为用钱解决就能完事儿吗?” “就是,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真恨不得打死他!”茗儿骂道,眼眶更红了,有眼泪落下来,似乎十分的心疼尤旋。 尤旋被茗儿骂的有些讪讪,总觉得她是在骂自己。 “姑娘,您一个姑娘家,晚上怎么没锁门啊?奴婢离开的时候嘱咐你了啊。” 尤旋一噎,又缓缓回答:“我,后来睡不着又出去转了一圈儿,再回房的时候,忘记锁了。” 说完,尤旋拉着茗儿的手:“这个事,到底是有损我的名节,今日我同你说了,你可要守着秘密,不要说出去。” 茗儿赶紧点头:“姑娘放心,奴婢当然不会说了,对谁都不说,连夫人也不提!” 说完,她又心疼又有点恨铁不成钢:“姑娘你也太粗心了,否则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是啊,这事,也赖我自己。”尤旋跟着附和,心里也犯着嘀咕:那天晚上的那个男人,怎么就不锁门呢,他如果把门反锁,她不就不会被老板娘送进去了? 这么一想,似乎那男子也有责任。尤旋心里平衡了些。 “姑娘,可还记得那人是谁?” 尤旋摇头叹息:“黑灯瞎火的,都没看清长什么样。你说,他要是个丑八怪,那我肚子里这孩子,不会也是丑八怪吧……” 尤旋说着,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突然还真的有点慌。 茗儿赶紧安慰:“不会的不会的,姑娘你长得这样好,将来宝宝一定像你。至于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如果有一天他再出现了,奴婢一定打烂他的头!” 见茗儿这般护着自己,尤旋握着她的手:“还是我的茗儿最好。” 尤旋此时也是感慨万千,她原就是个还未出阁的女儿家,莫名其妙来到大霖,成了嫁过人的尤旋,如今又因为一场闹剧,怀了孩子。 她感觉这些事到现在还跟做梦一样。 茗儿看她心情不好的样子,抚着她的脊背宽慰:“姑娘别多想,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过去吧,咱们就跟大家说这是您跟姑爷的孩子。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您身上的肉,我们生下来,好好养着。” 尤旋摸着肚子,琢磨茗儿的话。 她说的有道理,这好歹,是她身上的一块肉。 她成了尤旋之后,纵然有亲人,但跟樊氏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的,毕竟原主才是她的女儿。 倒是腹中这个孩子,日后生下来,才是真真正正的她一个人的孩子。 ———————— 放松心情后,尤旋也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日后给自己在这举目无亲的大霖做个伴儿。 转眼间夏去秋来冬又至,到了新一年正月,年味还没彻底消散,街头巷尾充满着炮仗的气息。 尤旋去年三月离开帝京,如今已经十个月过去了。 尤旋看着自己已经九个月大的肚子,她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外面必然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来,得让茗儿请郎中和稳婆,找个妥善催生的法子。《 》 第 20 章 元宵节当晚,本是举家团圆过节的日子,尤家的芳芜院里却不时传来女子的叫声。 樊氏焦灼地在屋檐等着,手心里满是汗水。 生子大关,对女子而言何等凶险。里面躺着的是她的女儿,此刻还没有夫婿相伴,樊氏越想越为自己的女儿心疼,一直双手合掌,对着夜空中的明月祈祷。 春梅上前安慰她:“夫人别急,一定会没事儿的。这外面风大,咱们去里面坐着等吧。” 樊氏又默念了一会儿,由春梅扶着进了屋里,只目光还在关切地望着内室紧闭的房门,女儿的阵阵尖叫让她揪心。 外面不知何时又燃起了烟花,划亮整个夜空,给这不平静的夜晚增加几分绚烂的色彩。 终于,婴儿一声啼哭呱呱落了地。 有稳婆冲出来报喜:“夫人,姑奶奶生了个哥儿,母子平安!” 樊氏喜得从位子上站起来,双手合掌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又急忙由春梅搀扶着到内室去看尤旋。 她虚弱地躺在榻上,面色白成了一张纸,稳婆正帮她擦着汗。 樊氏吩咐春梅给大家打赏钱,之后自己去床沿坐下,关切地问:“怎么样,累的话就睡一会儿?” 尤旋笑着摇头:“没事,我还等着……看孩子呢。” “咱们哥儿来了。”茗儿抱着已经清理干净,裹入襁褓中的婴儿走过来,“夫人和姑娘快瞧瞧,长得可漂亮了!” 樊氏接过那孩子,放到尤旋怀里的床上:“快看看,好生白净,跟你小时候似的。” 婴儿刚出生一般都皱巴巴的,不大好看。不过许是尤旋怀孕期间格外注意养胎,这孩子早产了一个月,却不比其他孩子瘦小。 而且皮肤白嫩,看起来软软的一团,格外漂亮。 连稳婆都说,许久没见过一出生就这般好看的婴儿了。 尤旋亲了亲儿子的额头,眸色中满是柔情。 以后,她就是当娘的人了,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茗儿说:“姑娘,得给咱们哥儿取个名字呢。” 尤旋这才想起来,名字还没取。她之前倒是想过几个,可如今又觉得都配不上自己的孩子。 “母亲给起一个吧?”尤旋说。 樊氏摇头:“我倒是没读过几年书,听茗儿说你学问越发好了,你来取吧。” 尤旋也没推辞,又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她说:“今晚是元宵佳节,皓月当空,不如就叫皓安吧,尤皓安。愿他光明磊落,一世安泰。” 樊氏也跟着默念了几遍,赞着说好:“既如此,小名就叫元宵好了。” —— 尤旋的儿子元宵降生了,整个尤家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每天欢声笑语,多了许多生机勃勃之气。 元宵越长越漂亮,人见人夸。 到了四岁,越发显得俊俏,尤旋看着自己的儿子,简直爱到心坎儿里。 他讨人喜欢,府里的下人大都爱带着他疯,带他玩儿,元宵的生活,倒也一直无忧无虑的 因为有这个外孙的陪伴,樊氏心情舒畅,再加上精心调养,她的病也奇迹般的彻底好了,每天看着孙儿乐呵呵的。 这日,茗儿带着四岁的元宵去三味居买糕点,尤旋抽出空来,看了最近管事们送来的田产铺子的账簿。 等忙活完了,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让人把账簿抱走,自己出来到院子里散心。 阳春三月,园子里的花儿已经早早的绽放,不时还有蝶儿扇动翅膀环绕在周围,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 她在凉亭下面坐下,悠闲地烹着茶,一边欣赏周围的怡人景色,一边闻着浓浓茶香,唇角始终挂着惬意的笑。 她绾着妇人髻,身着宝蓝色堆花折枝图案的襦裙,额间悬挂一条红宝石眉心坠,映着雪肤花貌。她的眉宇间,因为脱了女儿家稚气而平添几分别样的韵味,靡颜腻理,妩媚动人。 门房的人跑过来,拿着书信禀报:“夫人,知府大人家的少夫人,又送来帖子了,邀夫人参加百花宴。” 寄州知府江宇,在寄州做了七年的知府,为官倒是清廉,对百姓也颇为任善。 只是他唯一的儿子江学文,却与他的名字天差地别。此人不学无术,花天酒地,是个寄州城里出了名的登徒子。 也是尤旋倒霉,有次上街撞上了他,便被他瞧上了去。 他的夫人秦湘也是个妙人儿,几次三番为了讨好自己的夫君而请她过府。尤旋婉拒了她几次,她却仍锲而不舍。 说到这位知府大人的儿媳,身份来历大家不知道,只知五年前被江学文看上,不顾其父的阻拦,执意娶回家中做了妻室。 婚后两人琴瑟和谐的日子没维持多久,江学文就又开始寻花问柳,流连烟花。 偏偏这位少夫人不吃醋,对于江学文看上的良家女子,还主动帮忙提亲,为他安置妾氏。倒是博了一个贤惠的好名声。 只不过,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江学文娶回家的那些妾氏,没多久就会身染重病,或者突然癫狂,竟是没有一个能在江家待长久的。 外面都说是因为江学文有秦湘这么好的妻子不知道珍惜,如今是老天在惩罚他。 尤旋是不信什么老天的惩罚的,她更愿意相信,那个少夫人秦湘,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不过,能用什么样的手段会让妾氏们个个儿都出问题,还不会让人怀疑到自己的身上呢? 说不定,那个叫秦湘也颇懂炼药和制毒之术。 尤旋其实对秦湘这个人还是挺好奇的,不过她可不想让自己跟那个浪荡子江学文扯上什么关系,索性也不愿意来往。 看着门房手里的书信,尤旋也没接:“你去回那位少夫人,我这几日体乏,不便出门,这百花宴,我就不去了。” —— 门房走后没多久,茗儿就带着元宵回来了。 元宵一看见尤旋便迈着小短腿,张开胳膊扑过来:“娘亲!娘亲!我们回来啦!” 看见儿子,尤旋郁闷的神情中才终于有了笑意:“你慢些,当心摔着。” 话音刚落,元宵已经迈着小短腿整个人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尤旋将儿子抱坐在自己膝上,亲了亲他的脸颊:“跟茗姨出去玩的开不开心?” “开心,我和茗姨给娘亲买了好多糕点,都是你爱吃的。有桂花糕,梨花糕,琼花糕,还有白糖马蹄糕哦!”他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给尤旋数着,说话奶声奶气的。 尤旋听得直笑:“这么多呀,那娘亲一个人可吃不完,要我们小元宵帮阿娘吃一些才行。” 元宵一本正经点头:“嗯,那我们就一起吃。” 尤旋拿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一会儿去洗个澡,然后下午在家里做功课。” 元宵嘟嘴,一脸不情愿:“还做功课啊,我《论语》都背完了,阿婆说我背得可好了,一个字都不差呢。” 尤旋一直想让元宵叫樊氏阿奶,可是樊氏不让,说这是秦家的孩子,叫她阿奶让秦老夫人知道了不高兴。所以一直让元宵喊外祖母,亲热起来就叫阿婆。 尤旋眼中带笑:“我们元宵真棒!那咱们今天下午不读文章了,我们练楷书好不好?” 元宵很聪明,不管学什么,总是很快就能倒背如流。 尤旋有时候总忍不住想,莫非这孩子的聪慧随了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毕竟,她可没这么聪明,四岁这么大的时候,也只是会背背《千字文》、《急就章》之类的,六岁才开始读《论语》。 而且这孩子的眉眼跟尤旋也不像,但就是出奇的俊俏。 带着元宵回去沐浴之后,他自己乖乖去练字,尤旋怕打扰到他,便跟茗儿两人去院子里的石桌前坐着。 茗儿说:“咱们小公子这么勤快,将来肯定能入仕,有所作为。” “夫人知道吗,今儿个在街上我们看见了镇国公和乔阳公主的仪仗,镇国公底下好多铁甲卫队,气派极了。咱们小公子见了之后就说,他长大了,也要做镇国公,给您长长脸。” “镇国公?”尤旋疑惑了一下,这种大人物,怎么跑寄州城来了。 茗儿以为她是忘了此人,就说:“五年前护送咱们回寄州的那位公爷,上次咱们一直没见着公爷的真面目,今儿奴婢可算见了,长得眉清目朗,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的。只不过,他不苟言笑的样子,还挺吓人的。听街上的人说,镇国公此次来寄州,是陪乔阳公主去安华寺祈福的。” 说到这儿,茗儿顿了顿:“另外,陪着镇国公和乔阳公主来寄州的,还有个人,是,是秦大人。” 看茗儿吞吞吐吐的,尤旋立马猜到了她口中的秦大人是谁。 “秦延生?”她拧眉。 茗儿点头:“姑娘,咱们小公子的出生借得他的名,在外人看来,您之前嫁入秦家,如今生的小公子是他的儿子。这段时间咱们估计得避一避,别让他听到风声才好。”《 》 20-30 第21章 第 21 章 乔阳公主从安华寺里祈福后,在寺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才下山。 徒步下山的路上,她边走边嘟着嘴抱怨:“这莲雲山如此陡峭,安华寺怎么建在这上面,上上下下的好生累人。” 乔阳公主是先帝的妹妹,今上的姑姑,今年才不过十六岁,正是妙龄。她生的娇俏可人,很是爱笑,如今却是拉着一张脸,很不乐意的样子。 身后跟着的秦延生道:“公主金枝玉叶,难免受不得委屈。若是嫌累,下次倒不如在帝京建一座安华寺,少了折腾。” 乔阳公主听了眼前一亮,正要说好。 负手走在前面的穆庭蔚往这边瞥了一眼,语气淡淡:“安华寺建于莲雲山之巅,香火鼎盛,自有其用意。难道为了公主一人,再大肆修建一座安华寺出来?” 穆庭蔚素来就是这种说话态度,乔阳公主也不恼,反而笑着跑到他跟前去,也不觉得累了:“穆哥哥,你知道我在佛祖跟前许了什么愿吗?” 穆庭蔚不理她,只顾走自己的。 乔阳公主自己说:“陛下身子不好,我主要是给他祈福的,但是顺便也给你求了一个。我求佛祖显灵,让他赶紧赐你一个夫人,免得穆老夫人一直絮叨。听说这寄州城里出美人,如果佛祖真显灵的话,说不定等回去的时候,我就有嫂嫂了。” 穆庭蔚觑她一眼,仍旧不语。 乔阳公主话多,又因为自幼得穆庭蔚关照,不似旁人那般怕他,此时扯了扯他的衣袖,她又问:“穆哥哥,这次沈相本来说安排秦御史护送我来寄州的,你怎么非要自己跟着,我又不闯祸,你还对我不放心吗?还是,你真的觉得寄州美人多,来挑嫂嫂的?” 穆庭蔚凉凉的眸子看着她,不怒自威:“谁教公主的这些话?看来你身边的那些宫人,该管教了。” 他严厉起来,乔阳公主还是怕的,悻悻地撇撇嘴:“不关他们的事,我自己想的。” 接下来的路上,乔阳公主终于安分了。 到山脚下的时候,穆庭蔚目光下意识瞥了眼不远处的客栈,脑海中莫名蹦出一些旖旎的画面来。 “穆哥哥,你想住客栈吗?”乔阳公主问,“可是寄州知府江宇江大人诚心招待,你不是说要住到他府上吗。” 穆庭蔚看她一眼:“上轿吧。” 听他这话,便是去江府的意思了。 “哦。”她应着,乖乖上了轿撵。 —— 因为知道秦延生在寄州,尤旋果真躲在家门里不再出去,以免碰到他,再出现什么不必要的枝节。 不过元宵出去玩儿惯了,天天闷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尤旋便只能让底下的小厮们带他去玩儿。 芳芜院有个打杂的,叫陈年,年纪轻轻的,很讨元宵的喜欢。平时也经常带元宵出去玩。 这日元宵练了一个时辰的大字,尤旋难得松口,让陈年带着他出去玩。 元宵走得时候很高兴:“娘亲,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你爱吃的三味居糕点哦!” “好,”尤旋冲他挥手,“路上慢着点儿,别摔了,拉着陈年的手,不准自己乱跑。” 元宵很听话,乖乖应着,一蹦一跳地跟陈年走了。 寄州城的东市,白天一直很热闹,有捏糖人儿的,卖玩具的,卖冰糖葫芦的,元宵见什么要什么,陈年只管跟在后面付钱。 寄州知府的公子江学文拿着把扇子,悠然地走在街上,身后跟着几个家丁。 他二十五六的年纪,模样生的倒还算中上,只是周身透着股子放荡不羁,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本是随意地在街上闲逛,不料元宵跟陈年玩闹着撞了过来,直接撞到他的大腿上。 元宵被撞得鼻子疼,眼眶一下子红红的,却也没哭,被陈年扯进了怀里:“不好意思,我家小公子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公子,还请包涵。” 江学文本来打算发火,等瞧见是尤旋的儿子元宵后,他笑了笑,拿扇子轻拍元宵的脸蛋儿:“这不是尤家的小公子吗,你娘呢?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元宵不喜欢这人,也不说话。 谁知江学文却突然扯过他,把他抱在了怀里:“小孩子要讲礼貌,大人问话要回答知不知道?” 元宵在他怀里挣扎:“放开我!” 江学文抱着他不放,嘴里说着:“你娘还真是好大的架子,我夫人多次请她过府,她都拒绝,如今你倒是送上门儿来了。” 他说着,看了眼不知所措的陈年:“去,回去告诉你家夫人,我请她儿子去我府上吃糖,她想接儿子就自己到江家去。” 说完又顿了顿,江学文想起家中还有贵人的事,补充一句,“让她走后门,别让人瞧见。” 之后抱着胡乱挣扎的元宵就走。 陈年见此就要去追,却被江学文身后的家丁们给拦了下来,最后只能着急忙慌往家里赶。 —— “被江学文抱走了?”尤旋正在练字,听了陈年的禀报后,笔上一滴黑色的墨汁抖落下来,晕染成团。 陈年一脸惭愧:“小的该死!请夫人责罚。” 尤旋没心情责罚他,又问:“江学文把元宵抱走时可有说什么?” 陈年道:“江公子说让您亲自去接人,还嘱咐了,要走后门,别让人瞧见。” 她眉心拧着,面上含怒。 这江学文还真能在她身上耗时间,她拒绝了秦湘的多次相邀,如今他自己倒是狗急跳墙了,拿她儿子来逼她去江府! 不过,听说镇国公和乔阳公主如今都在江府,这江学文胆儿可真够肥的。看来江大人忙于伺候大人物,没时间管教他,才让他这般猖狂。 茗儿也是一脸着急:“姑娘,这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自然是得把元宵领回来。” “可是,秦御史也在江府,他若看见了您和小公子……”茗儿有点发愁。 如果秦御史看见她家姑娘,直接说没跟姑娘圆过房,孩子不是他的。那姑娘的声誉,可就全毁了,以后怎么在寄州城里待下去? 江学文个混账玩意儿,怎么在这个时候惹事! —— 江学文把元宵抱到江家后,就藏到了自己的院儿里。 秦湘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面露惊诧:“夫君这是做什么?” 江学文看她一眼:“你连请尤旋上门的本事都没有,只能我自己出马了。既然软的不行,咱就来硬的!” “夫君怎敢这时候胡闹,这若传到镇国公的耳朵里去……”秦湘有点着急,这个没脑子的东西,真不怕把事情搞大,连累一家子人。 江学文满不在乎:“镇国公和乔阳公主他们在南院呢,离咱们这儿远,而且这几日一直跟父亲商讨什么要事,才没心思管这里呢。我让人跟她说了,让她走后门,不会被瞧见的。” “那咱们也得避避风头,怎敢这时候惹乱子,让父亲知道了,又该说我的不是。”秦湘说着,有些委屈。 当初她觉得江学文长得风流倜傥,又是知府的儿子,嫁过来必定富贵荣华,幸福一生。没想到,最后过得便是这样的日子。 她现在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可叹的是,她嫁人之后表哥也不知所踪,竟真的狠心把她一个人抛下了。 而那边江学文早不顾她,抱着还在挣扎的元宵,捂着他的嘴进了屋。 入内后把门关上,他刚把元宵放地上,元宵就开始又喊又叫,江学文怕动静太大传出什么风声,赶紧要捂他的嘴。结果却被元宵狠狠咬了手指。 江学文疼的龇牙咧嘴,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这小鬼性子怎么这么烈,我请你来吃糖的,你鬼叫什么?” 元宵是被尤家人宠着长大的,几时被人凶过,一时呜咽着哭起来:“我不要吃糖,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不准哭!”他在元宵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屁股上火辣辣的疼,元宵疼起来哭得更厉害了。 江学文还想再伸巴掌,外面的秦湘突然敲门:“夫君,母亲唤你去一趟。” 江学文有点烦躁:“母亲怎么这时候找我。” “估计是听说了你带这孩子回来的事,怕你惹事。夫君还是去一趟吧,至少得稳住母亲,否则让父亲知道就不好了。” 江学文觉得也是,母亲估计也就是听到了风声,找他确认一下。他得把母亲哄住,别让她跟父亲乱说。 江学文开了门出来,目光瞥了眼里面的孩子:“看着这小鬼,别让他闹腾。他娘若是来了,你记得留住。” 秦湘脸上是温柔的笑:“放心吧,我知道。” 江学文走后,元宵也学乖了,知道大哭大叫对自己没好处,渐渐收了哭声,戒备地看着对面长得像蛇精的女人。 元宵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形容她,就觉得她跟书上画得蛇精好像,让人心里怕怕的。而且,他刚刚有一瞬间看到了她眼神中对自己强烈的不喜欢。 小孩子很敏感,一个人是不是喜欢自己,他分辨的出来。 直觉告诉他,这女人没比刚刚那个男人善良到哪儿去。 秦湘自然不知此时低着头的元宵在想什么,只是私心里,她是不希望自己的夫君用这孩子引那尤旋上钩。 她觉得,还是得想法子把这孩子送出府去才行。 她温柔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小孩,你出来这么久,你阿娘一定很着急吧。你,想不想回去?” 元宵抬头看着她,却不答话。 秦湘笑:“你别怕,我不是坏人。刚刚那个人一会儿就回来了,说不定还会欺负你,我偷偷带你溜出去好不好?” 元宵半信半疑,却冲她点了点头。 秦湘四下看看:“趁他现在还没回来,那咱们快走吧。”说着还主动牵元宵的手。 元宵不让她碰,自己跟在她后面出了院子。 元宵心里其实是很忐忑的,因为阿娘跟他说,在外面不要相信被人,否则很容易被骗。 她现在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不是要带自己出去。 如果她把自己关到黑屋子里怎么办? 元宵越想,越觉得怕怕的,不太敢跟着她。 他四下看看,见周围冷冷清清的,她领着自己的路不是正经的大路,就更怕了。 灵机一动,他突然扑过去,抱住秦湘的腿狠狠的咬了一口。 “啊——”秦湘疼得捂着腿叫了一声,推开他,“我要带你出去,你咬我做什么?” 元宵才不理她,坚信她和刚刚那个人是一伙的,瞅准机会,直接撒丫子往前跑,准备自己逃出去。 这府上如今有大人物在,秦湘怕他冲撞了,惹出乱子了,只能忍着腿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去追。 然而,等她好容易快要追上的时候,看到那小孩头也不回地,直接冲进了南院。 秦湘一张脸,顿时白了。 第22章 第 22 章 南院某个房间里,知府江宇正向穆庭蔚禀报正事。 穆庭蔚一袭暗紫色长袍端坐在书案前,刚毅的面容上不见表情,眸色幽深,神情肃穆。 寄州知府在他跟前不远处站着,弓腰回着话:“下官已经按照公爷的吩咐对那些人严刑逼供了,但不管如何用刑,他们都咬紧牙关,决口不愿承认是沈相暗中指使他们铸铜钱。有几个,甚至自尽了。” 穆庭蔚脸上不见波澜:“沈鸣黎既然敢用他们,自然是有他们的把柄在手,不必急于一时。” 外面萧飒带着侍卫守在外面,突然看到一个小孩儿闯入了视线。 他神色一凛:“哪家的小孩儿?” 一旁巡逻的侍卫见此围了过来。 慌乱找出路的元宵整个人都愣了,他找不到出去的路,结果还跑到了这里。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他吓得腿软,小嘴儿轻轻抿着,站在那儿不动。 “怎么回事?”屋里传来淡淡的声音,元宵跟着往里面的方向看了眼。 萧飒躬身对着房门的方向,正欲回话。 元宵已经趁那些侍卫不注意,迈着小腿儿抱着头溜了进去:“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要打我!” 他一边喊着,进去后,扫了眼屋里的两个人,下意识躲到了坐着的那位明显看起来更厉害一些的男子身后。 被个小孩趴在背上,穆庭蔚整个人愣了一下,缓缓回头。 萧飒没拦住,一时惭愧:“公爷,这小孩……” 穆庭蔚看了眼萧飒,又望向知府:“莫不是你的孙儿?” 江宇也不知道家里何时冒出了个如此俊俏的孩子,细瞧之下还跟公爷如此相像。方才,他还以为这是公爷的儿子呢。 如今骤然被问,江宇也有点糊涂了:“这……不是。” 穆庭蔚拧眉看向身后的孩子。 元宵一抬头,顿时认出了穆庭蔚,一双眼睛亮亮的:“我认识你,你是镇国公,我在街上看见过!” 他说话奶声奶气的,穆庭蔚看着,难得神色柔和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元宵。” “你娘呢?” “在家里,我被这个府上的人抓来了,那个人还打我。”说起这个,元宵想到了自己刚刚被打屁股的事,眼眶红了。 穆庭蔚目光扫向江宇。 江宇双腿一软,额头上冷汗直冒:“公爷,这……下官毫不知情,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是说,这个小孩子在说谎?”穆庭蔚语气淡淡,不辨喜怒。 “不,不是,公爷放心,下官一定去查个明白。”他说着,对着元宵摆了摆手,“小孩,你过来。” 元宵抱住了穆庭蔚的胳膊,不肯过去。 穆庭蔚这张脸,素来很少对人笑,是以小孩子见了他一般都是怕的。如今难得有小孩不怕他,他意外之余,对这孩子也多了几分喜爱。 他摸了摸他的脑袋:“谁抓你进府的,叫什么名字?” “姓江!”元宵说着,想了想,“手里拿着扇子……他要逼我娘上门来找他。” 江宇一个哆嗦,顿时明白过来,准是那个兔崽子惹的事!他平时花天酒地也便罢了,怎么还做这样的事? “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穆庭蔚看着元宵,话却是说给江宇的。 江宇登时便跪了下去:“公爷息怒,下官教子不严,一定重重责罚。” “你下去吧。”穆庭蔚神色淡淡。 江宇瞥了眼那小孩儿,自己应着,默默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穆庭蔚问眼前的小孩:“你家在哪儿,我让门口那个叔叔送你回去。” 元宵看了眼萧飒,依旧抱着穆庭蔚的胳膊不撒手。 穆庭蔚眉头上扬几分:“你不怕我?” 元宵看着他时眼睛里是崇拜的光芒:“我要好好读书,长大了,也做镇国公,给娘亲争光!” 穆庭蔚忍俊不禁:“是吗,那你现在读了多少书了?” “我读完了《论语》,现在娘亲让我读《孟子》。” 穆庭蔚倒是一愣:“还挺聪明的,背一段让我听听。” 元宵想了想,背诵:“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穆庭蔚眉色舒展:“这句话什么意思,知道吗?” “要尊敬有贤能的人,竭尽全力孝顺娘亲,辅佐君王能舍性命,结交朋友要言而有信。做到这些的,没有读过书也是有学问。” 穆庭蔚神情中带了一丝玩味:“别的似乎都对,不过,‘事父母,能竭其力’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竭尽全力孝顺娘亲了?难道,父亲就无须孝顺?” “我娘亲说只孝顺娘亲就好了,不用孝顺父亲。” 第23章 第 23 章 穆庭蔚难得被这孩子逗得有些开怀,心情也变得很不错:“只孝顺娘亲就好了,你娘还真是个奇女子。” 说到这个元宵很得意:“我娘可厉害了,她说的都是对的!” 元宵说着话,渐渐在地上坐了下来。刚刚在外面跑了很久,他现在很累。 穆庭蔚看出来了,弯腰将他抱坐在膝上:“你娘这么厉害,那你爹呢,他教过你什么?” 元宵脸上笑意淡了,轻轻摇头:“我没有爹。” 穆庭蔚神色微滞,看着这孩子时又多处几分怜爱:“那你娘能教你读论语,也是难得。多大了就会这么多?” 元宵奶声奶气地回答:“四岁了。” 说话间,外面传来乔阳公主的声音:“穆哥哥,你在忙吗?我进去了!”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跳到了屋里,身后跟着秦延生。 两人齐齐往这边看来,等目光落在里面亲切交谈的宛如父子般的和谐画面时,乔阳公主和秦延生皆是一愣。 “穆哥哥,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乔阳公主说着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怀里的小孩,“长得还挺俊俏的。” 穆庭蔚神色淡淡:“不知道谁家的孩子,突然闯进来的。” “不是你的?”乔阳公主还有点不相信,“可是跟你长得很像哎,你看这眼睛,这凤眼,连鼻子嘴巴都有点像……” 说完又去询问秦延生的意见:“秦御史,你快来看看,你觉得像不像?” 秦延生拧眉看着,心里也嘀咕。 别说,还真的挺像的! 不过秦延生没答话,只是问:“公爷,船只都准备好了,咱们几时出发回帝京?” 穆庭蔚道:“逗留有些日子了,这两日就收拾一下动身吧。” “那这孩子呢?”乔阳公主问,“我看跟你长得挺像的,要不然你带回去养着吧。或者认个义子?” 穆庭蔚听着乔阳公主的馊主意,破天荒的不觉得排斥。 他这些年于沙场和朝堂之间游走,一颗心早就冷硬非常。倒是难得的,会喜欢一个孩子。 不过他没应,只是道:“这孩子,待会儿就送走。” 说到这儿,他想起来什么,又低头看元宵:“你还没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好送你回去。” 元宵说:“在清凉街尤家。” “清凉街尤家?”秦延生蹙了蹙眉,又低声默念了几遍。 他记得,清凉街似乎姓尤的人家,也就那么一户。再看这孩子的穿着,明显不是穷苦的家庭,难道是他知道的那个尤家? 可据他所知,尤旋是独生女儿,并无什么哥哥弟弟的。尤父早亡,樊氏也不可能再添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莫非,是远房的亲戚? “你是姓尤吗?跟尤家其他人是什么关系?”秦延生问他。 元宵被穆庭蔚抱在怀里,没有跟秦延生说话,只是又巴巴地问穆庭蔚:“我将来长大了,能跟你一样当镇国公吗?” 穆庭蔚眉眼带着笑意:“这么想当镇国公?为什么?” “因为我那天看到你们在大街上,你骑马在前面,后面好多铁卫,大家都在看你,很威风!”元宵哑了咽口水,真希望自己能快些长大。 穆庭蔚沉吟了一会儿:“镇国公只有一个,那等你长大了要做镇国公,我做什么?” 元宵皱眉:“你不会升官儿了吗,等我长大了你肯定就升官儿了呀,也许就不做镇国公了。” 小孩子童言无忌,屋子里的其他人却因为他这句话,神情变得微妙。 他穆庭蔚如今是什么身份,如果再往前一步…… 穆庭蔚没接他的话,只是说:“你好好读书,如果你长大真有那份能耐,我把镇国公的位子让给你,如何?” “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奶声奶气说着,冲穆庭蔚伸出小拇指。 穆庭蔚含笑,伸出拳头:“男人们的约定,是要这样的。” 元宵看着,也跟着伸出肉肉的小拳头,与穆庭蔚的相撞。 穆庭蔚抱他站起身:“走吧,我送你回去。” 秦延生见此,上前说:“公爷,这孩子既然是尤家的,不如,还是我去吧。” 穆庭蔚想了想觉得有理,正要把元宵递给他。这孩子立马搂住穆庭蔚的脖子:“我不要他抱,不要他抱!” 秦延生伸了手僵在半空,有些讪讪。 穆庭蔚缄默着,直接将人抱了出来。 乔阳公主跟在后面,面上带着兴奋,她对着秦延生道:“我觉得穆哥哥跟这小孩还真挺像父子的,你看这孩子这么喜欢他。而且,除了陛下外,穆哥哥可再没对哪个孩子这么有耐心了。” 秦延生此时还在琢磨着这小孩会是尤家谁的孩子,听到乔阳公主的话,他不自在地胡乱应了声。 “我还挺好奇的,不行,我要跟着去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穆哥哥亲生的!”乔阳公主说完跟在穆庭蔚后面,又见秦延生站着没动,她觉得一个人没趣,冲他喊,“你愣着做什么,穆哥哥怎么也算你表哥吧,你都不关心一下他的终身大事?” 秦延生本就有私心,想去尤家一趟,如今乔阳公主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会再拒绝,便也提步跟了上去。 穆庭蔚抱着元宵在前面走着,顺便问他问题:“今天是怎么回事,江家公子为何把你带到府上来。” 元宵说:“他想见我娘,所以就把我抱来了。” “为什么想见你娘?” 元宵想了想:“他是坏人,可能想欺负我娘吧,他刚刚欺负我了,打我屁股,很重很重。”元宵又委屈上了。 穆庭蔚:“是吗,那晚些我帮你出气,也让人打他。” “真的吗?”元宵很高兴。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前面的假山处突然吵吵嚷嚷的。 “这位夫人,你儿子真没在我们府上,你不能硬闯啊。你先在外面等等,容小的禀报主子一声。” 随后传来一声女子的嗤笑:“江学文有没有掳我儿子入府,你带我去见他不就知道了,何苦在此多嘴多舌?让我来的是你们江家人,如今拦着不让进的,还是你们江家人,你们江家的人还真是善变!” 听到女子的声音元宵急的在穆庭蔚怀里直蹦跶:“是我娘,我娘来找我了!” 说完又对前面已经绕过假山,向着这边走来的尤旋喊:“娘亲,娘亲,我在这里!” 第24章 第 24 章 江学文让尤旋从后门走, 分明就是不怀好意。她偏偏不如他的意,直接从正门闯了进来。 此时见不到元宵,她正心急如焚, 骤然听到熟悉的呼声,她一愣,抬头看了过去。 尤旋首先看到了被人抱在怀里, 此时正冲自己张开胳膊手舞足蹈的儿子。 确定儿子安然无恙,她整个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之后, 目光下意识顺着儿子望向了此刻抱着他的那个男人,身形高大,眉目刚毅,俊朗非凡, 气度更是出众。 这个人,这张脸…… 尤旋觉得自己恍惚间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到底是哪里见过呢? 尤旋拧眉打量他, 仔细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 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打量,穆庭蔚眸色微敛,犀利的目光扫向对面的妇人, 神情肃穆而威严。 元宵适时喊了几句:“娘亲!娘亲你怎么了?” 尤旋回神,上前把儿子抱过来:“你吓死娘亲了, 怎么样,江学文有没有欺负你?” 虽然跟镇国公告状, 但面对自己的娘亲, 元宵捂着屁股什么也没说:“没有, 我好着呢。是镇国公救了我!” 元宵说着,指向刚刚抱着自己的那个人。 尤旋顺势望过去,迎上穆庭蔚直射过来的目光。 这个人,是镇国公? 关于镇国公,尤旋是有点印象的。五年前她与秦延生和离,便是他护送着她的嫁妆回来这寄州城的。 还记得当初为了向他打听越国的事,那一路上,她也可谓绞尽了脑汁。 提及越国,尤旋的思路也慢慢打开了。 这个男人…… 这不是当初被皇兄从海里捞回去,差点儿成了她的面首的北陆人?!! 虽然很多年过去,但这张眉清目朗的脸,以及周身的矜贵之气,她还是记得清楚的。 当初被阿兄所救的北陆人,如今的大霖镇国公,堂堂帝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越与北陆互不交涉已达数百年,是以大越人并不知道北陆是如何的光景,更不知占领北陆的是怎样的皇权。 当年的北陆人是如今的大霖镇国公,那么父皇母后口中所说的北陆,会是如今的大霖国吗? 可她明明记得,到达寄州那一日,她曾亲口向他问起是否知道越国,他的回答是——无。 尤旋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飘渺虚无得像是一场梦。 她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态有些炸了,到底是他凑巧长了跟那人一模一样的脸,还是这位镇国公,便是当年阿兄所救之人? 元宵又拽了拽她的衣领:“娘亲,你怎么了?” 尤旋将元宵放在地上,一步步走向穆庭蔚,呼吸渐渐有些不稳。 在他的注视下,她张了张口:“你,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尤旋便顿住了。 这种事,她该怎么问?如今自己成了尤旋,早不是当年的那个清平公主了。 何况,当初自己差点儿把他收作男宠,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她还有没有命在都难说了。 此处不是大越,她更不是清平公主,万事还是保命要紧。 尤旋总算稳定了心神,垂首沉默下来。 穆庭蔚敛眉看她,若有所思:“你认得我?” 尤旋早已回复平静,屈膝行礼:“是民妇认错人了,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公爷见谅。” 穆庭蔚没再提此事,目光看了眼元宵:“这是你的儿子?” “是。” “你是尤家什么人?”他问。 尤旋愣了一下,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倒是后面的秦延生明白过来,穆庭蔚这是代他问的。 他上前一步,回话:“公爷,她便是尤氏。” 穆庭蔚意外了一下,之后想到元宵跟他说今年四岁,他顿了顿:“那这孩子……” 秦延生脸色有些难看。 尤旋嫁入秦家一年,与他并无夫妻之实。 可如今和离五年,陡然冒出来个四岁孩童,秦延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这话。 莫非,她一回来便立马再嫁? 可又为什么,嫁人之后会住在尤家? 秦延生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妇人像一团迷雾。而她这几年的生活,也跟他心中所想相差太大。 尤旋和秦延生都没开口,穆庭蔚便不多事,只是看向尤旋道:“江学文的事本公已经知道,必然会给你们母子一个交代。” 尤旋颔首:“如此,便多谢公爷了。” 她说着,给众人行了礼,拉着儿子要走。 元宵却又突然丢开尤旋的手,跑到镇国公跟前,仰脸看着他:“你们要走了,那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穆庭蔚看见这孩子,眉宇间松弛几许,蹲下身来:“等你长大出息了入朝为官,我们自然就又遇见了。我们不是还有约定吗?”他说着,冲元宵比了比拳头。 “可是我长大要很远的,那你忘了我怎么办?”元宵有点苦恼。 穆庭蔚想了想,从身上取下一枚玉佩,塞到他手上:“那你拿着这个,等你考上功名,你就带着这个去镇国公府找我。” 元宵小心翼翼攥在手里,也从身上取下了个荷包:“娘亲说‘来而不往非礼也’,那我也给你这个好了。” 穆庭蔚笑着接过,摸摸他的头:“跟你娘亲回家吧。” 元宵这才被尤旋拉着,依依不舍的离开。 等人走了,看热闹的乔阳公主再不敢说什么这孩子像穆庭蔚的话,只又好奇地看向秦延生:“秦御史,这孩子不会是你的吧?其实仔细看看,跟你也是有那么一丢丢相似的。” 秦延生:“……” —— 回到家里,茗儿焦灼地问秦延生的事。此时的尤旋却已经没心思管什么秦延生了,她满脑子都是穆庭蔚那张脸。 如果这里真的是北陆,他又去过大越,当初她问他时,他到底为何隐瞒? 可若说不是北陆,尤旋觉得也不太应该。 当初阿兄救下他时,她便觉得此人身份不俗,如今这人又是大霖的镇国公,还真是相当不俗的身份。这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巧合二字可以解释的,唯有北陆就是大霖,可以说得通。 她原本已经彻底放弃了跟阿爹阿娘团聚的念头,可如今因为穆庭蔚,她死寂的心被再次点燃了。 而且这一次,她觉得希望似乎比之前都大了许多。 她如果想回大越,可能得借助穆庭蔚才行。 不过要如何寻求他的帮助呢?混在他身边,慢慢摸清情况,找一找回大越的路? 可要怎么能混在他身边呢?给他当贴身侍婢? ……她还带这个孩子呢,他凭什么愿意接纳这样的侍婢?而且端茶递水伺候人,她还真没干过。 尤旋焦灼地在屋子里徘徊,坐立难安。 元宵说他们马上就要走了,那机会如果不把握住,她以后找谁带她回大越? 大越封锁严密,不许他国入境。除非穆庭蔚这样的人能够帮忙,否则,很难入大越境内。 而且这大霖也是不容易出去的,各处都需要通关文牒,她即便找旁的人打听到了路线也不行,各个关卡都能把她给卡死。 这思来想去的,还真的就需要穆庭蔚这个镇国公的助力。 茗儿在陪元宵玩,看她这般模样,以为是在为秦延生知道元宵存在的事操心,茗儿说:“既然秦御史今日什么也没说,可能是真的不会再跟咱们有瓜葛了吧,夫人别自个儿吓自个儿,还是坐下来吧。” 尤旋看了眼儿子,在旁边坐下来。 元宵此时正拿着穆庭蔚给他的玉佩把玩,宝贝的不行。 尤旋也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一眼就看得出这玉佩并非凡物。穆庭蔚这么轻易把玉佩给了元宵,那是不是代表元宵还挺讨他喜欢的? 那她如果求他给元宵当先生,她借着这个机会跟他去京城,他会答应吗? 这想法一出来,就被尤旋扼杀在了摇篮里。 人家是镇国公,天子的老师,凭什么收一个商户子为学生呢? 而且,这个大霖重农抑商,商人是不允许考科举的,元宵书读得再多其实都走不了科举这条路。 尤旋挺厌恶大霖这条制度的,她们大越就没有这样的歧视。因为看儿子挺爱读书,她也从来不敢跟他说以后不能入仕这种话,只想着看以后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帮儿子脱了这商户子的身份。 尤旋揉了揉脑仁儿,实在有些想不到怎么样可以去接近穆庭蔚。 —— 夜幕降临,微风处处,远处几点疏星。 秦延生来到穆庭蔚书房时,后者正双手负立于窗前月下,身姿伟岸,气场逼人。 秦延生上前拱了拱手:“公爷找下官,不知有何吩咐。” 穆庭蔚顿了顿,缓缓转身看向秦延生:“我本不愿多事,但你母亲时常嘱咐我关照你,你我两家又是表亲,有些话,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秦延生颔首:“公爷但说无妨。” “元宵说他没有父亲,年龄又恰巧是四岁,若他是你的儿子,男儿大丈夫,你当有所担当。” 秦延生听说元宵并无父亲先是一怔,随后缄默片刻,苦笑道:“不瞒公爷,此次来寄州,下官也生过与尤氏重修旧好的念头。只是如今反而觉得,或许下官与她的缘分已尽于此。” 穆庭蔚拧眉:“此话何意?” 秦延生答:“当初尤氏嫁给下官时,下官与她有过一些误会。故而……并无夫妻之实。我与她和离于五年前,如今多出个四岁孩童,且无生父,也令下官不得其解,更不知这孩子是在和离前与人私通怀下的,还是在寄州胡为。” 穆庭蔚听到这儿,眉头也皱了起来。良久之后,他开口:“人家千里迢迢远嫁帝京,却受你冷落一年?此非大丈夫所为。” 秦延生没料到镇国公的关注点在这儿,脊背僵硬了一下,应声回话:“公爷所言甚是,是下官当时糊涂。” 穆庭蔚倒是没再说什么:“既然孩子不是你的,也便罢了。吩咐下去,咱们明日动身回帝京。” “喏。” —— 秦延生走后,穆庭蔚闲下来想到今日见过的孩子,不觉摸出他今天送给自己的荷包来看。 这一看,他眸中原本柔和的神色渐渐变淡,继而化作诧异,震惊。 倒不是这荷包绣得有多好看,反之,这荷包的花样子很丑。那种让人一眼过后便不会忘记的丑。 穆庭蔚此生只遇到过两只这样丑的荷包,一只是今天元宵给的,另一只……是在五年前,安华寺山脚下的那个客栈里。 记忆,再一次被打开,耳畔回响起一抹女子的声音: ——“你要是还觉得委屈的话,这个,就当是补偿你的吧。” ——“别不接啊,有总比没有好吧。虽然这黑漆漆的,咱们彼此看不清对方什么样儿,但其实我很好看的,而且还是女儿身第一次,你,你不亏的,如今还有银子赚,捡了大便宜呢!” 那晚的钱袋,他一直留着。此时拿出与手里的荷包做对比,除了颜色不同,画面出奇的吻合——都是绣着歪歪扭扭的梨,很丑。 穆庭蔚没有刻意对比过尤氏跟那晚女子的声音,但如今仔细回想,身形陡然一滞。 元宵说,他今年四岁,无父。 乔阳说,元宵的眉眼,与他相像。 秦延生说,他与尤氏并无夫妻之实。 神医苏先生说,他身上的蛊毒,寻常女子不可解,唯同样种下雌蛊之人才可以。雌蛊不翼而飞之时,尤氏尚在帝京。他当时只让萧飒查未婚女子,倒把她这个刚和离过的妇人排除在外。 苏先生的蛊虫入了尤氏体内,而安华寺山脚下的客栈里,他遇到的,也该是尤氏。 穆庭蔚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他捏紧了那两只荷包,出声对着外面唤道:“萧飒!” 萧飒闻声推门进来:“公爷。” 穆庭蔚肃穆着一张脸,淡淡吩咐:“去查一查,五年前安华寺客栈的那一晚,所有的住宿人名单。此外,找到尤氏当年怀孕时诊脉的郎中与稳婆,来见我!” 第25章 第 25 章 事实真相如何, 穆庭蔚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如今让萧飒去查,不过只是找一个让人能够彻底安下心来的证据。 时隔太久,萧飒再有能力也不可能一晚上查到, 穆庭蔚没干等着,从江府出去后,一个人到了清凉街尤宅。 他驰骋沙场多年, 武艺高强,轻功了得, 尤家不过是寻常富户,高墙大院儿自然拦不住他。 他悄无声息地在尤家屋顶徘徊,最后在芳芜院纵身跃下,隐匿于暗处, 借着窗户盯着屋内的人影静静望着。 作为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镇国公,他也玩弄权术, 尔虞我诈, 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 不过这等如窃贼一般偷窥的行为,穆庭蔚倒是第一次干,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他觉得津津有味。 夜已经深了,不过元宵却未曾睡下。尤旋帮他沐浴时看到了他屁股上的伤, 有些心疼,再想想儿子故意瞒着自己, 又觉得他实在太过懂事。 此时沐浴过后, 尤旋在灯下帮他上药, 嘴上骂道:“江学文这个畜生,连个稚子都不放过。我本不愿与他纠缠,如今他敢这样对你,下次遇到,娘亲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帮你出这口气!” 她的宝贝儿子,自己都没舍得打过他一下呢。 元宵趴在床上,手里还在把玩着镇国公送给他的玉佩,十分爱不释手的样子。听到他娘的话,他奶声奶气道:“不用,镇国公说过了,他会替我出气的。” 尤旋抚了抚儿子的头,眉头轻轻蹙着,嗔怪着跟他说:“你今天一直在娘亲耳边说镇国公,再说下去,娘亲可是要吃醋了。” 元宵笑嘻嘻扑进尤旋怀里,嗅着母亲身上的体香,笑得一脸满足:“元宵最爱最爱娘亲,谁都比不上娘亲!” 尤旋脸上总算又恢复了笑意,亲亲他的额头:“我儿真乖,娘没白疼你。” 元宵想了想说:“娘亲,今天镇国公跟我说‘事父母,能竭其力’,是竭尽全力孝顺父亲和娘亲的意思。可娘亲之前跟我说,只孝敬娘亲就好了,不用孝敬父亲。为什么不用孝敬父亲呀?” 尤旋楞了一下,随后笑得温柔:“因为我们元宵没有父亲,所以不用孝敬啊。” 尤旋从小就告诉了他自己没有父亲,让他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她不希望自己一直隐瞒着,某一天他却从旁人的耳中知道父亲这个词,如果这样,这孩子就该伤心了。 从小就知道自己没父亲,习惯了,也就觉得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元宵之前对于父亲有关的问题,是从来不会去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不过今天却好奇地多问了几句:“那我为什么没有父亲?” 尤旋想了想,对他说:“没父亲并不是一件坏事,这是对一个人的成长和磨练。而且,一般没有父亲的人,将来比较能做大事,因为他会在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一个男子汉。” “所以我父亲去哪儿了?” “……他为了让元宵快速成长,所以死的早。” 阴暗处,穆庭蔚听着屋里女人的话,他唇角抽搐了几下。 元宵仍天真地问:“死的早去哪里了?” “死了就去天上了,变成一颗星星。你想他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最亮的那一颗就是你父亲了。” “真的吗?”元宵眼睛发光,觉得自己父亲变成星星跑到天上去,好生厉害! 尤旋觉得今晚自己有点快编不下去了,她点头:“嗯,真的。今天你也受了惊,早点睡觉,别再说话了。” “哦。”元宵还不困,但还是乖乖应下,“那娘亲你也早点休息。” 尤旋亲了亲儿子的脸颊:“晚上不准蹬被子哦,怜雨在外面替你守夜,有事就叫她。” 帮他盖上褥子,拉下窗幔,息了屋里的灯烛,只留下远处角落里的一盏,尤旋这才从元宵的房间里出来。 外面月色皎洁,出来后她并未急着回房,而是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去,单手托腮,一手自然垂于膝上,目光遥望远处的明月。 大越,她真的还有希望回去吗? 想到那个唯一有机会帮到自己的镇国公,尤旋有点发愁。她到底,该怎么样去接近他呢? 美人计?不行!她容貌虽然不差,但终究是和离过的,而且生过孩子,人家何等身份,必然是看不上的。 给他下药逼迫?也不行!人家身边高手如云,她做这事,如果出一点差错,不只是她自己,元宵和樊氏都得受连累。 可是让她放弃可能回到阿爹阿娘身边的机会吗? 原本尤旋是放弃了的,这些年也不再去想这些。可如今,一旦压在心底的愿望再次被勾起,真的是格外强烈。 她真的,好想好想再见到自己的亲人。 尤旋叹息一声,渐渐环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进腿里,久久沉默。 穆庭蔚隐于暗处,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 不知怎的,他觉得她的身形有些落寞,又莫名透着些许哀伤。 为何会给他这样一种感觉呢?莫非,是这些年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太过辛苦? 穆庭蔚还记得那晚她的话,只当一场露水情缘,谁也不必记在心上。 她是女儿家,那晚之事明明是自己吃了亏,又为何对他说那样的话,甚至还拿钱来封他的口? 莫非,是心里对秦延生难以忘情? 想到这个原因,穆庭蔚眸中神色冷了几分。 台阶上坐着的尤旋,不知何时从地上捡起了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成曲子。 曲声悠扬,犹如天籁,唤回了穆庭蔚的思绪。 她随意地坐在那儿,溶溶月光洒在那张巴掌大的鹅蛋脸上,二十出头的年纪,容颜尚且娇媚,黛眉朱唇,桃腮雪肤,身形纤细,若非梳着妇人发髻,倒像是正值妙龄。 她吹曲子时,仪态认真,眉目若蹙,微风送来一缕花香,她发间青丝曼舞,倒是一副绝佳的美人图。 一曲作罢,她将那片叶子至于掌心,嘟嘴吹了口气,那片树叶盘旋着落在她的绣鞋上。她又抖了抖裙摆,结果叶子没被她从绣鞋上抖下去,反而又粘在了裙子上。 她站起身来,又拉着裙摆抖了几下,那片难缠的叶子才算终于落了地。 她似乎有些生气,对着那片叶子踩了几脚。 穆庭蔚望着,觉得她举止间颇有几分少女的憨态可掬,唇角也不自觉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直到看着她回了自己的房间,穆庭蔚又站了一会儿,悄无声息越窗而入,去看自己的儿子。 元宵这会儿还没睡着,侧身躺着,后背朝外,手里攥着那枚玉佩。 穆庭蔚拉开床幔坐下时,元宵有所察觉,下意识回了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楚来人居然是镇国公时,他一双眼睛都跟着亮了。 元宵激动的直接坐起来,正要说话,却被穆庭蔚捂了嘴巴。 他轻轻“嘘”了一声,元宵很聪明地点头,示意自己不大声说话。 穆庭蔚这才松开他,看到他手里的玉佩,低声笑问:“怎么睡觉还拿着?这么喜欢。” 元宵点头:“喜欢,因为是镇国公送我的。” 穆庭蔚眸中含笑,仔细看着他的眉眼,再回想着乔阳的话,不觉间也喃喃出声:“长得是挺像我们穆家人的,难怪你我如此有缘。” “什么?”元宵好奇地看着他。 穆庭蔚点了点他的小鼻子:“我们元宵长得俊俏。” 元宵得意洋洋:“我娘也这么说!” 穆庭蔚看着这孩子,越瞧越欢喜。 “来,让我抱抱。”他说着,把元宵用被子裹着,抱坐在自己腿上。 “知道这玉佩有多厉害吗?”他问。 元宵摇头。 穆庭蔚笑:“这可是镇国公贴身之物,你只要拿着,整个大霖的文武百官都得唯你马首是瞻。你们寄州城的知府,也不敢得罪你。” 纵然聪慧,但年纪终究还是不大,元宵并不懂所谓的权力与尊卑,只茫然地看着他,唯一听出来的意思就是,这个东西很厉害,连当官的都怕。 他肉嘟嘟的小手把它攥的更紧了,琢磨着是不是要把宝贝给藏起来,免得他太小被人给抢了去。 穆庭蔚问他:“所以镇国公对你好不好?” “好。”他乖乖点头,心里还在想着这玉佩藏哪里比较安全一些。 穆庭蔚看出了他的心思:“想藏起来?” 元宵点头:“怕弄丢了,长大就不能去找你了。” 穆庭蔚看着他:“你唤我一声父亲,你这个人,就比那玉佩尊贵千百倍。你长大了,就是镇国公。所以,元宵要不要叫我父亲?” 元宵瞪大了眼睛,抱着手里的玉佩摇头,一脸无辜:“我父亲死了,在天上看着我呢,不能乱喊!” 穆庭蔚:“……” 第26章 第 26 章 看穆庭蔚突然黑着脸不说话了,元宵有点慌, 说话小心翼翼的:“镇国公, 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他看着怀里的小孩, 神色依旧柔和,“你怎么这么听你娘的话,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她说你父亲死了, 你父亲就真的死了?” “我娘不会骗我的。”元宵小声嘟囔着。 “那,元宵就不想有一个父亲吗?” 元宵摇头:“我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 娘亲说没有父亲才能迅速成长为男子汉,有父亲的话, 他会拖累我的。” 穆庭蔚嘴角抽了抽, 眉目微凛:“你娘,可真是会教儿子。” 小孩子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反而很赞同地点头:“我娘可厉害了,她教我读书,教我写字,还教我声乐, 她什么都会!” 穆庭蔚有些意外, 尤氏一个商户女居然还有这般才情。想到她方才吹得那首曲子,穆庭蔚知道,元宵说的话没有夸大其词。 不过,女红未免差了些。穆庭蔚又想到了那个丑到极致的刺绣, 忍不住腹诽。 元宵突然皱眉在他腿上动了动, 似乎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穆庭蔚看着他, 语带关切:“怎么了?” 元宵乖乖回答:“坐久了屁股有点疼。” 穆庭蔚想到方才尤氏骂蒋学文的话,猜想元宵屁股上被江学文打的那一巴掌估计不轻,这会儿也有些担心:“来,让我看看严不严重。” 说着已经拉下衣服帮他检查伤势了。 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也不知江学文那一巴掌用了多大的力道,如今还留下深深的青紫印记,看上去略有些肿。 “待会儿回去,我要他半条命,给我们元宵出气。”他神色阴沉沉的。 穆庭蔚也不敢让他一直坐在自己身上,把他放回床上去,又问:“困不困?” 元宵摇头。 穆庭蔚想了想:“那你把衣服穿上,我带你出去玩儿?” “现在?”元宵有点犹豫,“娘亲不让我晚上自己跑出去,她知道会教训我的。” “那你偷偷的,不让她知道不就好了。” 元宵听着他的话,有点心动。 穆庭蔚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来,穿上衣服,带你出去看看跟平时不一样的寄州城。” 这次元宵没反对,反而挺开心的,起来把衣服穿上,然后由镇国公抱着,偷偷溜了出去。 穆庭蔚带着他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 元宵第一次体验到飞的感觉,高兴的唇角都翘了起来。 穆庭蔚看他一眼:“你这娃娃这么好哄,方才我若是坏人,哄你出来把你卖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可你不是坏人呀。”元宵天真地看着他。 穆庭蔚神色严肃几分:“总之,以后如果旁人哄着带你出来,你一定不能答应,知不知道?” “哦,我记住了。” 他应得乖巧,穆庭蔚看着心中又多出几分怜爱。 两人在屋顶上停下来,借着月光,元宵满目惊喜地看着眼前的寄州城,忍不住赞叹:“原来寄州这么大啊!” 穆庭蔚随意地在屋顶坐下,拉着他的手免得他掉下去,唇角挂着笑:“帝京比这里大十倍,想不想去看看?” “帝京?”元宵想了想,“娘亲说那里很远,是皇帝住的地方。等我以后长大当官儿了,就可以去那里。” 听他又是想当镇国公,又是想当官儿的,穆庭蔚猜想尤旋一定没告诉他,他如今的商户子身份,连个童生都考不了。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穆庭蔚的儿子,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穆庭蔚含笑看他:“不用长大就能去,你只要想,我这次带你一起回帝京。” 元宵赶紧摇头:“我不能离开我娘亲,娘亲会伤心的。” “那就把你娘亲,一起带上。” 元宵眸色亮了亮,似有犹豫。 穆庭蔚继续哄着:“到时候你跟你娘亲住在镇国公府里,国公府很大,数不尽的家仆,吃不完的珍馐。当然,还有很多能让元宵爱不释手的书卷。我给你请最好的教书先生。好男儿当文武双全,等你再大些,我教你兵法,教你武艺,教你骑马射箭,也教你飞檐走壁,像刚刚那样飞来飞去,如何?” 听着穆庭蔚的话,元宵的一颗心都跟着痒痒的,好似被什么给挠着,一脸的憧憬。 穆庭蔚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眉宇间疏散开来:“怎么样,跟不跟我去帝京?” 元宵有点纠结:“万一娘亲不想去呢?” 说完,他垂头小声补充一句,“娘亲不去,我就不去。” 穆庭蔚有些好笑。尤氏这个儿子,还真是没白养活。 他拍拍他的脑袋:“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娘那边,自然我去说。” 元宵对他很不放心的样子:“你能说动我娘吗?” 穆庭蔚神情微滞,随后轻笑:“这个,当然无须你个小孩来操心。” “时候不早了,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来,把元宵抱在怀里。 —— 送他回了芳芜院,元宵因为在外面逗留太久,此时浑身冰冰凉凉的。 怕他冻着,穆庭蔚将他好生盖好被褥,笑问:“今晚开不开心?” 元宵躺在床上,身子侧躺着,兴奋地点着头:“开心。” “你真的能说动我娘亲,咱们一起去帝京吗?”元宵还惦记着这事,惦记着很大很大的镇国公府,惦记着镇国公教他武艺,教他骑马射箭,教他兵书。 他觉得,等他学会了这些,肯定也可以打仗,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 这个,穆庭蔚心里其实还没什么谱。不过看他一脸期待,他还是很镇定地跟他说:“你放心,我一定能说服你娘的。” 元宵这才一脸满足地闭上眼睛睡觉。 熬了许久,他这会儿终于觉得困倦,片刻间便熟睡了去。 看着他熟睡时恬静乖巧的模样,穆庭蔚眉色中多了几分温润与柔和。 他这些年杀伐果断,叱咤朝堂,身上自有一股令人生畏的戾气。然而此刻,只因为这个孩子,那份戾气荡然无存。 他穆庭蔚的儿子,阖该得到这天下间最好的一切。 小心翼翼帮他盖了盖被子,想到此时还有个大人没有解决,他沉思片刻,起身出去了。 —— 今夜的尤旋,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父皇母后和皇兄的面容便不断浮现,此外,还有穆庭蔚那张令她久久不能平静的脸。 他们马上就要回帝京了,不知下次,还有没有再见到的机会。 如果就这么错失了,她会不会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尤旋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觉得口渴,又不想喊茗儿,便自己起来倒水喝,心里还在琢磨着,要不要破釜沉舟,没脸没皮的去镇国公跟前扮可怜,说自己倾慕他已久,不求他接纳自己,哪怕收她当个洗脚的奴婢都成。 这个想法,让尤旋你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而且,这也太给她儿子丢脸了! 尤旋站在长案边敛眉想着,心急如焚。 许是她太过入神,以至于身边何时多了个人都没发觉。当不经意瞥见眼前突然冒出的黑影时,她吓得心惊了一下,不自觉便往后退。 结果不小心绊到长案的腿,险些摔倒。 紧接着,那人已经上前一步,稳稳将她抱住,温热的大掌紧紧扣在她的后腰,一股强烈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 尤旋也是个反应快的,来不及思索,一个巴掌挥下去,打在了那人的脸上。 “啪”的一声,在这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脆。 第27章 第 27 章 穆庭蔚根本没有防备,实打实地挨了尤旋的一个耳光。 记得上一次他被人打, 还是在五年多以前, 越国的南宫别苑里。 当时他身受重伤刚刚苏醒, 因为反应不及被越国的清平公主打了一个耳光。 他原本觉得,自己堂堂镇国公,想必这辈子也就失足那一次了。 不想今日又被打了, 一模一样的位置,力道似乎也差不多。 穆庭蔚略有些恼, 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尤旋也是这时候才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她刚刚满脑子想着要如何接近的镇国公!穆庭蔚!! 尤旋的手哆嗦了一下, 心道:完了, 这下她彻底没机会接近他了! 不过,他大半夜跑自己房间做什么? 尤旋还来不及深思, 穆庭蔚向前逼近几分,她整个人在他强大的气场下连连后退,然后被逼到了墙角,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他那只手, 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传来隐隐的疼痛。 他身形高大,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在淡淡的月光下看起来阴沉沉的,似乎有点儿吓人。 尤旋如今肠子都悔青了,她刚刚反应那么快做什么, 人家只是好心扶了她一下, 早知道她就……不打他了。 不过庆幸的时, 她刚刚打得那一下,没有在他脸上用毒,否则恩怨就更深了。 “你是这天底下,第二个敢给本公耳光的人。”他语气冷淡,听不出情绪,下一刻,他阴阴地说,“不过第一个,已经死了。” 尤旋吓得身躯一抖,心想上一个倒霉催打了他的人,也不知道是谁。 现在她该不会步那倒霉鬼的后尘了吧…… 尤旋平稳着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公爷夜闯她人寝房,本就非君子所为,民妇刚刚……不过是出于自保,正当防卫。公爷乃一朝帝师,拥兵百万,如今明明自己有错在先,却来怪罪民妇,只怕有损您的身份。” 夜色中,他似乎低笑了一声:“你倒是跟五年前一样伶牙俐齿。” 五年前? 她什么时候伶牙俐齿了? 总不至于,他已经知道她就是清平了吧? 尤旋吓得一颗嗓子都跟着提了起来,脸上强自笑着:“我与公爷,认识吗?” 穆庭蔚垂眸望着她,给她一点提示:“五年前,安华寺山下的客栈。” 看她瞪大了眼珠子,他又多补充一句:“一只绣着歪梨的极丑的钱袋儿,还有一场……露水情缘?” 尤旋:!!!!! 人家已经提示的这么清楚了,尤旋如果说自己还听不懂,那未免也太假了。 原来她那晚上不小心轻薄了的人,是堂堂镇国公啊! 不过,他怎么知道那个钱袋儿就是她的呢?还大晚上跑来找她算账? ——对了,今日在江府,元宵似乎给了他一只荷包。 她的那个绣工吧,辨识度似乎还真是有点……高。 尤旋看着他,脸上讪讪地堆着几乎快要哭了的笑。 当年被她欺负的人现在突然跑过来算账,而且权大势大,她要该怎么应对? 这人也真够倒霉的,当初她是清平的时候两人就差点儿洞房花烛了。如今她跑到大霖来,换了个躯体,最后还是把他给睡了。 天意呢,还是天意呢…… 天可怜见的,她也不是那等色胆包天,随意欺负人的登徒子。那天晚上,当真只是一场意外。 不过任由她怎么想,也绝对没想到,元宵居然是他的儿子。 难怪长得这么俊俏!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穆庭蔚又问了一句,神情认真几分:“元宵,是那晚生下的?” 尤旋垂首,算是默认了。 穆庭蔚看着眼前的女子,突然觉得她也挺不容易的。当初嫁给秦延生,被冷落一年,后来又在客栈里与他出了那样的事,一个人默默承受委屈,把孩子生下来,而且还把元宵教育的那样好。 而且从某种方面来想,她当年帮他解了毒,也算是他的恩人了。 穆庭蔚没来由的,突然生出一些怜悯之心。 他顿了须臾,淡声问她:“五年前那晚之后,你拿钱来堵我的口,费尽心思想要将这事瞒下去。可是,对秦延生不能忘情?” 尤旋听得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公爷为何有此一问,我既然下定决心与他和离,又为何要藕断丝连?我尤旋,生来便不是那样纠结的性子。” 穆庭蔚拧着的眉心疏散开来:“如此便是最好的。既然你为我穆家诞下子嗣,我自当对你负责,给你名分。元宵,也是要认祖归宗的。” 尤旋讶然地抬头:“负责?认祖归宗?” 穆庭蔚态度倒是平静:“你若觉得我今晚这么说过于草率,择吉日请媒人上门下聘,也无不可。” 尤旋没想到这人倒是个有担当的,居然想娶她,甚至不嫌弃她和离过的身份。 可是,她还没想过嫁人呢。 她想了想,回话:“公爷,民妇是商户女,又……嫁过人,实在不敢与公爷相配。” “本公从不是那种在乎世俗礼节的,你若成了镇国公夫人,也不敢有人辱没你半分名声。” “秦延生与你有表亲,元宵又恰好是我与秦延生和离之后不到一年生下的,纵然公爷再有威望,也难逃悠悠众口。” 穆庭蔚皱眉:“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若你思虑这些,大可不必。除非,你还有旁的顾虑?”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尤旋也不藏着掖着,她道:“公爷有心为我母子负责,我很感动。然而,五年前那晚只是意外,因着此事嫁公爷为妻,非我所愿。当初与秦延生和离之后,我也曾在心中暗暗发誓,不会再轻易嫁人。” 穆庭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既如此,本公自然不会强求,你只当本公今晚不曾来过。不过,元宵既然是我的儿子,我总要带他认祖归宗。” 这下尤旋就急了:“元宵不能离开我!” “但你给不了他什么,甚至因为你们尤家的商户身份,他连科举都走不了。” 你们大霖制定的破规矩,这能赖我? 尤旋有些急眼,又不敢真的跟他骂起来。她脑子飞速旋转着,最后看向穆庭蔚,言语间软和许多:“公爷,你看这样可行否,你把元宵认为义子,这样他就可以走仕途了。” 穆庭蔚沉吟片刻,似乎很为难:“如此,便委屈了元宵。本公不忍心。” 尤旋:“……” 看她一脸不情愿,穆庭蔚默了须臾,认真道:“你嫁了我,元宵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公府嫡长子,世子之位,也是他的。这是为元宵好的事,你要慎重考虑。” 尤旋有点纠结。 她是想借着穆庭蔚这个靠山,想法子带着元宵回大越的。如今元宵被他盯上了,他又想娶她,接近穆庭蔚的法子是有了,可是她还没想过嫁人啊! 可如果她不答应,他仗着身份把元宵抢走,她不仅没机会回大越,儿子也没了,是不是更惨? “你如果想考虑考虑也可以,明日,我先带元宵回帝京,等你想明白了,去帝京找我。”他说完盯着尤旋,“为了元宵的前途,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尤旋有点不太乐意:“公爷这分明便是逼婚,你明明知道我离不开元宵的。” “你怎么认为都可以,要么你和元宵一起跟我走,要么,我带元宵走。” 尤旋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叫做因果好轮回。 她当年就不应该逼着人家给自己当面首。 现在好了,遭报应了吧?到了人家的地盘,她一届小民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不用考虑了!”她说,“我嫁!” 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挺好看的一张脸,还是正经的国公夫人,她好好哄着他,把他的心攥在手里,说不定他就能带她回大越了。 而且书上不是说了,这男人以后会做皇帝,说不定还能给她儿子争个太子,就更划算了! 为了元宵,为了回大越,这买卖不亏! “什么时候成婚?”她问他,“要不你明天提亲,后天拜堂?” 穆庭蔚:“……” 第28章 第 28 章 穆庭蔚眼底含了一丝笑:“不必如此亟不可待,我镇国公娶妻, 自当给你最大的体面, 按你说的未免太过草率了。” 尤旋:“……” 穆庭蔚又说:“明日我会差媒人上门,亲事订下之后, 我带你和元宵去帝京, 到那里再操办婚礼不迟。至于你的母亲, 她想来也舍不得自己看着长大的外孙离开身边, 寄州离帝京路途遥远, 不方便她看望外孙, 我也可以为她在帝京安排住处,以便与元宵见面。” 没想到他想得如此周全, 尤旋不免有些感动。 这个人,其实还挺好的。那她如果婚后对他好点儿,他应该会答应带自己去越国吧? “如此, 就听公爷的吩咐。” 穆庭蔚“嗯”了一声,看着眼前垂下眼帘,渐渐安静下来的女子, 他道:“不早了, 去睡吧。” 因为如何接近穆庭蔚这个事解决了, 尤旋烦躁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对于嫁给他这事, 她其实是算不上排斥的, 一来, 这是接近他的最好的法子。二来, 当初父皇母后为她与徐正卿订婚, 她都没觉得不好,如今眼前这个人,岂不比徐正卿强上百倍? 怎么算来,她也是不亏的。 尤旋心里很舒坦,很快入了梦乡。 穆庭蔚回到江府之后,却没急着睡,喊了江宇寻问他如何处置了江学文。 原本这么晚江宇都已经睡下了,不料突然被传召,他心惊胆战跑来回话:“回公爷,那逆子让下官打了二十板子,此时已经软禁起来了。” 穆庭蔚在书案前坐着,烛光照耀下,他肃穆的脸上阴情难测:“他掳劫幼童,企图欺辱良家女,江大人觉得二十板子软禁起来,便了事了?” 江宇吓得哆嗦了一下,不明白公爷怎么这时候又想起这事了,但也得颤巍巍回话:“公爷教训的是,下官的处罚……的确轻了。” 穆庭蔚也没拐弯抹角,直说道:“那就再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吧。” 江宇吓得脊背直冒冷汗。 他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幼娇宠着长大,今日那二十板子已经打得他趴在床上嗷嗷直叫,动弹不得,如今再来二十板…… “怎么,心疼了?”寂静的房间里,他声音清冷,眸色阴鸷,令江宇不寒而栗。 “不,不敢,”江宇额间一滴汗水落在地上,也不敢去擦,回话道,“下官……这就去办。” 穆庭蔚挥了挥手,令他退下去。 —— 次日一早,萧飒便拿了客栈的住宿名单回来呈上,并且带了尤旋的稳婆和郎中。 穆庭蔚看过名单之后,传了稳婆和那位郎中问话,结果自然和自己所料不差。 他当即传了秦延生来见。 秦延生过来的时候,乔阳公主也凑着热闹跟过来。 “穆哥哥,咱们今日不是要回帝京吗,你突然找秦御史说话,是要做什么?” 穆庭蔚捏着茶盏呷了一口,没有搭理乔阳公主,只是对秦延生道:“有件事,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想你应该先知道一下。” 他说完,让萧飒领了那郎中和稳婆过来。 俩人哆嗦着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穆庭蔚神色平淡:“把你们方才跟我说的,再说一遍。” 那郎中先回话道:“五年前五月份的时候,小的去尤家为尤氏诊脉,当时尤氏的贴身婢女茗儿,给了小的一笔银子,说待会儿进去诊脉时,若尤氏没有怀孕,便如实交代。若是有了身孕,一定要说是两个多月的身孕。” “后来小的为尤氏诊脉,发现尤氏有刚刚满一个月的身孕,因为收了银子,跟尤家老夫人交代时,小的便说是两个多月。当时老夫人听了之后,很是高兴。” “四年前正月,尤氏腹中之子刚满九月,要催产,找的是小人和稳婆。” 郎中说完,稳婆也跟着接话:“尤氏的确是九月产子,不过因为孕期养得好,是以孩子出生之时并不显小。” 穆庭蔚挥了挥手,令二人退下,之后看向一脸凝重和惊愕的秦延生。 秦延生对着穆庭蔚颔首:“不知公爷,为何突然跟下官提及此事。” 穆庭蔚倒也坦白:“因为上次你说,不知尤氏是与你和离之前与人苟且,诞下的元宵,还是在和离之后。我如今,只是要告诉你最准确的结果。尤氏嫁你为妻之时,安分守己,不曾辱没你秦家分毫,你也不必再有怀疑。” “她以后会是镇国公夫人,本公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的清白。” 此话一出,不仅是秦延生,连乔阳公主都惊得张开了小嘴儿。 “穆,穆哥哥,你要娶……那个小孩的娘?” 穆庭蔚觉得她烦人,淡声道:“你先出去?” 他神情太认真,乔阳公主虽然好奇,但是也不敢逗留,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去。 秦延生此时脸色很难看,眉头深敛,薄唇抿成一条线,站在那儿久久没有说话。 穆庭蔚从书案前起身,立于秦延生跟前。 二人身高相差不大,然气势上,秦延生输了半截。 穆庭蔚继续说:“若是旁人,本公不必跟他解释什么,但你跟在本公身边多年,两家又是远亲,本公觉得应该给你一个交代,也给表姨母一个交代。” 秦延生苦笑:“元宵,是公爷的孩子?” 穆庭蔚没有否认:“五年前一场意外,本公损了她的名节,致使她诞下元宵。” 穆庭蔚觉得自己解释到这里便可以了,再往细了说,也大可不必。 秦延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问道:“她,答应嫁给公爷了吗?” 穆庭蔚没正面回答他:“本公不会因为她与你的过去,在朝堂上对你有任何不同。你与她既已和离,一别两宽,自此便是陌路之人,她嫁与何人更无须你再过问。” “公爷身份尊贵,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她曾经嫁臣为妻,纵然和离,公爷如今娶她,怕也难堵悠悠众口。”第一次,他与眼前的男人对峙。 秦延生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点点握紧了。 “本公不惧世俗的眼光,秦御史想来也非世俗之人。”穆庭蔚扫他一眼,“你这些年未再求娶旁人,或许是突然念及了尤氏的好。此次你自请来寄州,兴许也是有着旁的心思。但有些人一旦错过了,便再没有机会。元宵是我穆庭蔚的儿子,也会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子,未来的世子,这是我身为父亲,应该给他的。” 穆庭蔚说完这些,没再给秦延生说话的机会,已经迈着大步走出屋子。 开门出去的时候,乔阳正趴在门缝偷听,撞上穆庭蔚阴沉的目光时,她神色一滞,讪笑着喊了一声:“穆,穆哥哥……” 穆庭蔚觑她一眼,径直走了。 —— 尤旋醒来的时候,想到昨晚上穆庭蔚来过的事情,恍惚间感觉似真似假,如做梦一般。 她糊里糊涂起来洗漱,之后去叫元宵起床。 没想到去了发现他已经醒了,这会儿正由丫鬟们穿衣。 看见尤旋,元宵笑着扑过来:“娘亲!” 尤旋嗔他一眼:“衣服腰带还没系好,瞎跑什么。”说着,亲自蹲下身来帮儿子系上腰带。 有下人端了水进来,尤旋接过温热的湿毛巾,帮他擦脸:“平时早上醒来都迷迷糊糊的,今儿个怎么这样高兴?昨晚上做美梦了?” 元宵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似乎怕下人们听见的样子:“娘亲,我昨晚上见到镇国公了。” 尤旋楞了一下,昨晚上穆庭蔚来找过她,莫非也找了元宵? 尤旋遣退了下人,这才问儿子:“他,找你说了什么?” 元宵说:“他带我在屋顶上飞,还说要带我去帝京,去住很大很大的镇国公府,教我骑马射箭,教我武艺……娘亲,镇国公跟你说这个了吗,他说一定会说服你,咱们一起去去帝京的。” 尤旋:“……”原来他早就先把元宵给哄好了。 “那他可有跟你说,他是你什么人?” 元宵茫然地摇摇头。 之后又突然说:“不过他让我喊他父亲,我跟他说父亲死了,不能乱喊。” 尤旋听得眉头一跳:“你当着他的面,跟他说你父亲死了呀?”真不知穆庭蔚听到之后,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啊,不是娘亲说的吗?”元宵一脸懵懂。 尤旋有些哭笑不得,宠溺地点点他的小鼻子,端漱口水给他:“来,漱漱口,一会儿要用早膳了。” 这边刚把元宵收拾妥当,外面茗儿急急忙忙的跑进来禀报:“姑娘,奴婢听说有人来提亲了,也不知道是哪家,请的都是咱们寄州城顶好的媒人,有好几个呢,阵仗可不小,如今去了老夫人的落雁堂。” 第29章 第 29 章 不消说尤旋也知道,此时搞这么大阵仗来提亲的人是谁。 不过她昨晚上才刚刚点头, 今天一大早就来提亲, 这进度未免太快了些,而且都还没用早膳呢。 尤旋对这位雷厉风行的大人物有些无语:“哪有这么早来提亲的?” 茗儿说:“好事要赶早嘛。不过也不知道是谁, 请这么多媒人, 跟抢亲似的。” 说到这儿, 她顿了顿, 有点怕怕地开口, “夫人, 总不至于又是那个江学文,要抬你为妾吧?那这就太恶心了!不就是仗着有个知府爹嘛,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带这么作践人的。” 穆庭蔚昨晚过来茗儿是不知道的,如今看着这派头她会去猜想是江学文, 似乎也非常合理。 不过出了前头那档子事儿,江学文若还敢来提亲,那可就真的奇了。 尤旋也不戳破, 只是对茗儿说:“那你去瞧瞧, 看究竟是不是他。” 茗儿其实心思早飞到落雁堂去了, 如今听尤旋这么说, 赶紧应着颠颠儿跑走了。 尤旋这会儿也不急, 带着元宵去前厅用早膳。 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放在儿子跟前, 他也不用人喂, 自己规规矩矩坐那儿大口大口地吃。 因为自幼教导的原因, 他吃饭的时候没有乱跑的习惯,不过许是心情很不错,坐在那儿两条小短腿一蹬一蹬的。 尤旋见了好笑:“不就是昨晚跟镇国公出去了吗,把你乐成这样?”父子之间的心灵感应,果然是与生俱来的。 元宵抬头看尤旋:“娘亲,你到底答应了跟镇国公去帝京没有?” 见尤旋不说话,他有点发愁的样子:“刚刚茗姨说有人来提亲了,是不是又有人要娶娘亲了?那娘亲这次会嫁人吗?你嫁人了,是不是就不能去帝京了?” 看他小大人似的模样,尤旋拿帕子帮他擦了擦嘴上的残羹,眉梢轻扬:“这么想去?” 他纠结地拧了拧眉头,纠结了一下,最后冲尤旋乖巧地笑:“没有特别特别想去,娘亲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他一直比同龄的孩子要懂事,尤旋听得心上暖暖的,摸摸他的脑袋,思索着说:“元宵觉得,镇国公好不好?” “好啊。” “那,元宵喜欢他?” “嗯,喜欢。”说完停顿了一会儿,“不过元宵最喜欢娘亲!” “那……如果镇国公给你做父亲呢,你觉得好不好?” “咦?”元宵愣了一下,“可是我父亲不是在天上吗,他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尤旋唇角抽了抽,恨自己昨晚上嘴快:“元宵啊,其实……” 尤旋正发愁着到底该怎么跟他说自己昨晚的话是在骗他,外面茗儿急急忙忙跑回来了,气喘吁吁,脸蛋儿通红,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尤旋:“夫人,你知道谁来提亲的吗?” “谁?”尤旋喂元宵吃了一口水晶包,语气漫不经心。 茗儿却很激动的样子:“是镇国公啊!就是前段日子从帝京来的镇国公,天子的老师,权倾朝野的大官,我们大霖战无不胜的战胜啊!” 看她一双眼瞪得快赶上核桃了,尤旋就知道,茗儿这丫头是真的激动疯了。 那穆庭蔚是挺厉害的,但说句实话,尤旋还真没有这场婚事是她高攀了的那种觉悟。如今茗儿一脸福从天降的表情,她就不大乐意了。 “哦,镇国公啊。”她低头吃着蟹黄包,平静的不像话。 茗儿小嘴微张,整个人都愣了:“夫人,镇国公来提亲的,而且是明媒正娶,不是做妾的!” 这种事怎么会这么平静呢,她都要以为自家夫人是惊讶傻了。 镇国公夫人是什么样的身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天底下想要巴结镇国公夫人的肯定比想讨好当今太后的人都多! 被堂堂镇国公提亲,怎么会这么淡定呢?而且这婚事可不能拒绝,否则得罪了大人物,她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怎么能吃得消? 相对于尤旋的平静,此时元宵就和茗儿一样激动,他饭也不吃了,把勺子丢进碗里,扯着尤旋的袖子喊:“娘亲,茗姨说是镇国公提亲的!是镇国公,他要娶你!” 他瞪着圆溜溜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 尤旋被他摇晃得筷子都拿不稳了,无奈放下来,摸摸他脑袋,看向茗儿:“母亲怎么说的?” 茗儿道:“奴婢刚刚偷偷看了几眼,琢磨着老夫人似乎吓坏了。” 这阵仗,樊氏是个经不住大事的软性子,似乎是会被吓到的。 尤旋想了想,起身:“咱们去落雁堂看看吧。” 茗儿一惊:“夫人,这,你去不太好吧?” 哪有人家提亲的时候当事人在场的? 尤旋笑:“我若不去,只怕母亲也不敢拿主意呀。之前媒人上门,哪个不是我赶走的,又不是未出阁过的女儿家,怕什么?” 她说着,牵了元宵的手已经提起裙摆出门了。 茗儿赶紧跟在后面:“夫人,那这亲事,您是应呢还是拒呢?人家是镇国公,如果拒了婚,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尤旋若有所思:“这倒是有可能。” “啊?”茗儿被吓着了,“那,那怎么办?” 尤旋忍着笑,不再逗她,到了落雁堂门口,她道:“我晚些与你细说,你先带元宵去别处,我自己进去。” 茗儿虽然好奇,但尤旋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再多问,牵过元宵的手,笑说:“小公子,咱们去旁边荡秋千好不好呀?” —— 尤旋进了屋,看着一排六个媒人在屋里坐着吃茶,樊氏居于主位,应对着媒人那六张巧嘴儿,她讪讪笑着,看起来有点无措。 看见尤旋进来,樊氏好似有了主心骨一般,唤了一声:“阿贞!” 六个媒人也顺势看过来。 其实她们都来过尤家,不过以前说的那些个亲事,自然都算不上好的,尤氏也没给过大家多少好脸色。 她们原本都觉得,尤氏这种的,是商户女,又是和离过的,还带着个孩子,若非仗着有几分姿色,根本没有人瞧得上眼,偏她还那般挑剔。媒人们也大都不愿再登尤家的门庭。 谁想到这尤氏竟得了这样的造化,如今居然让镇国公给瞧上了。 镇国公多大的官儿,她们这些寄州城土生土长的妇道人家不知道,但寄州知府江大人都对他卑躬屈膝的,来寄州的那个公主也对他言听计从,那自然是厉害得了不得。 如今几个媒人再把尤氏打量,巴掌大的小脸儿,桃腮雪肤,明眸皓齿,身姿婀娜,除却生过孩子不提,单这相貌身段儿来看,还是寄州城里一等一的好。 二十一岁,年纪是大了些,但顶不住人家底子好,脸蛋儿水嫩嫩的,如今瞧着,不仅不比十五六岁的少女差上分毫,反而因为生过子的缘故,眉宇间更添几许妩媚风情, 这模样,女人看了都喜欢,镇国公会入了眼,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而且,江学文贪恋尤氏美色,纠缠她许久的事,她们大伙儿也都是知道一二的。 望着未来的镇国公夫人,媒人们个个儿起身相迎,脸上堆着腻死人的笑。 为首的张媒婆说:“阿贞来了,刚刚你娘还说这事儿得你自己拿主意呢。不过这镇国公当真是顶好的人物了,你配他,便是一辈子享不尽的泼天富贵了。” 说着,还把一份单子递上来:“快瞧瞧,镇国公说这是聘礼的单子,因为寄州离帝京太远,如今也只能让你先过目,等你们到了帝京,再补给你。” 尤旋笑盈盈从张媒婆手上接过,随意看了看,倒真是些好物件儿。镇国公府下的聘礼,丰厚程度自然是秦延生当年比不了的。 确切来说,连零头都比不上。 不得不承认,穆庭蔚还挺给她面子的。 不过一晚上拟了这么个单子出来,有多花心思想必不见得。对人家来说,可能就跟腿上拔根毛似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这些尤旋不会介意,她把那礼单合上,右手拿着单子在左手的掌心随意敲击着,若有所思。 几位媒人以为她在犹豫,个个儿使劲了浑身解数,把穆庭蔚夸了个天花乱坠,更是不断给尤旋分析着成为镇国公夫人的好处。 尤旋心里暗笑,嫁给穆庭蔚的好处,她觉得自己比她们六个人加起来都清楚。 她去樊氏旁边坐下,顿了顿才道:“这自然是门好亲事,镇国公瞧得上我,也是我的福分。不过,镇国公让诸位前来,可曾交代过什么?” 张媒婆说:“镇国公说了,你若应下这门亲事,明日便在家中候着,他会让人来接你们,一起去帝京。至于这婚事嘛,等去了帝京,自然是要风光大办的。” 不是说今日就走吗?这是为了她和元宵,再耽搁一日? 尤旋也没多想,把礼单搁在手边的案几上:“如此,诸位就去找镇国公回话吧。” 看她爽快收了礼单,媒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就说嘛,这么好的亲事,她肯定是识时务的。 大家放下茶盏起身后,又是对尤旋好一番恭贺与夸赞。 晓得她们的心思,尤旋让春梅一人给了一锭银子作为答谢,这些人才颠颠儿地拿着银子走了。 等人离开,樊氏看着拿起礼单随意翻看的女儿,琢磨着问:“我瞧你答应的爽快,是怕得罪镇国公?” 上次女儿嫁秦延生便是高嫁,吃了委屈,如今来了个更高门第的,樊氏高兴的同时,其实心上有点担忧。 那个人,万一对女儿不好,对元宵不好,那怎么办? 看樊氏这般关切,尤旋觉也不能什么都再瞒着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跟樊氏说了:“不瞒母亲,镇国公来提亲之前,有事先跟我打招呼的。” 樊氏有些愕然,镇国公何时来过,她怎么不知道? 送走媒人折回来的春梅听到了,也有些怔愣。 尤旋呷上一口清茶,抿了抿唇,悠悠启唇:“其实,元宵不是秦家的儿子。他,是镇国公的儿子。” 樊氏和春梅互望一眼,都惊了。 尤旋摸摸鼻子,最后也没跟樊氏和春梅说实话,还是当初对付茗儿的那套说辞:“……那晚在客栈里,镇国公酒醉进错了房,这才致使一场意外。原本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想后面我便怀了元宵。那时候怕传出去影响声誉,这才借了秦延生的名。如今,镇国公知道了元宵是他的孩子,这才要娶我,给元宵一个嫡子的身份。” 樊氏脸色有点不太好,想到当初女儿居然被人欺负过,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对那位镇国公也生了些许不满。 尤旋觉得这事她进错房在先,把事情赖在穆庭蔚身上不厚道,见樊氏这般,便也替他说说好话:“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有担当的,如今不是认下了元宵这个儿子嘛。而且元宵极喜欢他,日后有镇国公这个父亲,对元宵而言是件好事呢。” 樊氏还是有点为难:“我听说,那镇国公的母亲和秦延生的母亲是表姊妹,那他们两家也是沾亲带故的,你之前与秦家那一段,嫁过去旁人说闲话怎么办?” 这个自然是免不了的,不过尤旋也不在意,此时笑着安慰樊氏:“母亲怕是糊涂了,我若嫁了镇国公,便是一品国夫人,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来诋毁呢?” 樊氏想想也有些道理,这才渐渐安了心,思索着叹了口气:“这兴许也不是坏事,元宵既然是他的儿子,你嫁过去便有嫡子傍身,应该不会比当初在秦家差。而且,” 樊氏拉着女儿的手,“为娘一直想为你找个贴心的,总不能你们孤儿寡母这么一辈子下去。如今,镇国公不论身份还是才华,自然是千好万好。就是,门第太高了,母亲这心里头慌。” 她说着,又突然生出许多不舍来:“如今,你是又要嫁到帝京里去了,一年到头回不来家。” 看她伤感,尤旋拍了拍樊氏的手:“公爷说了,念及母亲年迈在这里无人照顾,又会时常想念元宵,所以要带你和我们一起去帝京呢,还说要为你安置宅院。母亲若不想承公府太多,凭着咱们自己的银钱,也够给母亲安置一处好院子了。” 樊氏一愣,面上有些欣慰:“镇国公能这么说,可见也是对你和元宵一番真心了。不过,” 樊氏四下看了看这屋子,“我十六岁嫁进来,在这个家里过了大半辈子,哪里走得掉。不瞒你说,这些年我总觉得你阿爹还在这个家里住着,默默地陪着我。我若走了,你阿爹就寂寞了。现在这样小日子过得极好,也不用大老远的折腾,还给你们添麻烦。” “哪里就添麻烦了,咱们是一家人。母亲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理应为您尽孝啊。” 樊氏摸摸女儿的脸颊,笑得慈爱:“你是女孩家,嫁了人就是别家的了,镇国公那样的门第更得处处谨慎,老惦记娘家会让外人说闲话的。” “何况,娘在这寄州城活了一辈子,也没出去过,帝京那样的地方,大人物多,娘这性子你也知道,去了也住不惯。” 尤旋看得出来,她所有的说辞都不过是为了替她这个女儿考虑。尤旋心里暖暖的,倒进樊氏怀里,紧紧抱住她,也不说话。 樊氏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你们只管去,只要你们过得好,娘这心里就高兴。” 尤旋知道是劝不动了,她只能道:“那阿娘以后要经常给我写信,不能再如之前那般,什么都自己硬扛着,最后反而让女儿更伤心更自责了。” 尤旋已经许久没亲切地喊过自己阿娘了,樊氏身形微微一滞,面上笑意更浓了:“好,阿娘以后什么都不瞒着你,经常让春梅写信给你交代情况。你也多写信给阿娘,说说你和元宵在帝京的事儿。” “嗯。”尤旋应着,搂紧了樊氏,鼻子酸酸的。 ——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尤旋发现茗儿拉着元宵在外面站着,估摸着是听了有一会儿的墙角,这会儿茗儿的脸色不太好。 看见尤旋,她支支吾吾的:“夫人,你之前说的那晚……的人,是,是,镇国公啊?” 尤旋唇角扬了扬:“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如果以后有机会碰见他,一定打死他。” 茗儿吓得双腿一个哆嗦,差点儿没跪在地上去。 谁能想到,是那么个人物。别说打了,让她瞪一眼她都没那胆儿…… “夫人,”茗儿讪讪笑着,“其实我觉得,镇国公他也挺负责人的,你看这如今不是要娶你做镇国公夫人了,我们小公子也跟着成了世子,那,还是挺威风的。而且还压了秦御史一头,他以后见了你都得行礼,你说是不是还,挺解气的?” 尤旋哭笑不得:“我又没说真让你去打他一顿,瞧把你吓得。” 茗儿一张小脸儿有些泛白,好一会才带着颤音跟她说:“如果夫人让奴婢去帮你出气的话,奴婢也是,可以去的!” 看她一脸准备为自己去赴死的样子,尤旋苦笑着摇摇头:“好了,知道你最贴心!不过不用你出气,现在这样,不是挺好?” 没有那一晚,哪有这样好的元宵? 回芳芜院的路上,元宵被尤旋牵着手,仰着小脸儿问:“娘亲,镇国公真是我父亲吗?” 尤旋愣了一下,想到他刚刚也跟着偷听了半天,必然听到了她跟樊氏说他是镇国公之子之类的话。 她笑了笑:“嗯,你父亲。” “可是昨天晚上娘亲说父亲死了,在天上。” “娘亲,跟你开玩笑呢。” 元宵突然停下来不走了:“那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小豆子的阿爹就一直在家里的,他怎么跑帝京去了。”小豆子是巷子后面一户人家里的孩童,比元宵大了两岁,偶尔会凑到一起玩耍。 说起这个元宵还挺不高兴的,小豆子的阿爹可好了,给他买很多很多的玩具。小豆子还说他阿爹每天晚上都给他讲故事,给他当马骑。 他也想要阿爹,但是他从来不敢跟娘亲说。 看元宵这会儿拉着一张脸,尤旋蹲下身子看着他:“你父亲他,之前比较忙,元宵知道的,做镇国公很辛苦,要忙很多很多事。” “大人的事?” “嗯,大人的事。” “那他下次让我喊他父亲的话,我要不要喊他?” 尤旋想了想,捏捏他肉嘟嘟的小脸,笑笑:“我们元宵想怎么喊他,就怎么喊他。” “嗯,那我就不喊他,因为我很生气,需要哄一哄。” 尤旋被儿子的语气给逗乐了:“好,让他哄一哄,哄不好就不喊父亲。走吧,咱们去收拾东西,明天要去帝京呢。” 这边尤旋刚带儿子回芳芜院,外面门房的人来禀报,说有个自称是镇国公贴身侍卫的求见。 跟着进来的是位身形高大健硕的清冷男子,腰间挂着佩剑,不苟言笑,看起来颇有几分冷冽。 不过此人进来后,倒是很规矩地向尤旋和元宵行礼:“属下萧飒,见过夫人,见过小公子。” 尤旋在桌边坐着,神色恬淡,气度雍容。冲萧飒略微颔首,问道:“萧护卫前来,所为何事?” 萧飒拱手:“公爷说,让属下带小公子过去,稍后一起用午膳。” 尤旋目光移向身边坐着的元宵。 元宵从位子上跳下来,仰头看着萧飒,原本是有点儿气势的,不过后来见萧飒看过来,他又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这人他见过的,上回在江家,他不小心闯进南苑,这个人就呵斥他了,很吓人的。 他躲到尤旋后面去,揪着娘亲的衣服,只探出个脑袋来,这才稍微有了点儿底气:“我不去!我,在生气呢!” 萧飒眉心拧了拧,有点不明所以。 元宵又说:“我很生气,需要他哄一哄。” 萧飒:“??” 他云里雾里地用眼神求助尤旋。 尤旋眼底含着笑,神色淡淡:“既然元宵不去,萧护卫把元宵的话带给你家公爷,不就是了?” 萧飒有点尴尬,也不好多言,最后只能拱手:“喏。” 他正要退出去,又听到元宵从后面喊了一句:“我很难哄的!” 萧飒:“……” 第30章 第 30 章 萧飒回去禀报的时候, 穆庭蔚正在处理帝京送过来的加急文件。 听完萧飒的话, 他眉头轻蹙, 有点儿诧异地抬头, 神情中带着一些玩味:“生气了不肯来?” 萧飒不明就里,只颔首回话:“小公子……是这么答的, 还说他需要您亲自哄一哄。” “而且小公子还说了,他很难哄的。” 穆庭蔚听着,想象着那孩子说这话时的可爱模样, 唇角噙了一丝笑。 “那,公爷现在要去尤宅吗?” 穆庭蔚看了眼手里比较棘手的公文,思索着最后道:“晚些再去,你去传秦御史和江知府过来。” “喏。” —— 上午尤旋和茗儿收拾东西的时候, 元宵时不时跑到屋门口四处看看, 或者跑到院子里, 仰头朝着屋顶上的方向张望。 到后来,他甚至直接跑到了尤家的大门口, 朝着巷子的远处看。 不过最后, 他都是很失落地回到屋里, 垂头丧气的, 嘟着嘴也不说话。 看出了他不高兴,坐不住的模样, 尤旋有些忍俊不禁:“元宵跑来跑去做什么, 等着镇国公来哄你呢?” 元宵在外室的软榻上趴着, 手里拿着拨浪鼓, 闻此哼哼鼻子,傲娇地扭过头去:“才没有呢!” 之后又说:“我现在更难哄了,他哄也哄不好!” 尤旋看他使小性子,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挠了挠他肋骨间的肉:“这么生气呀,来让我看看有多气。” 元宵最怕别人碰这里,痒的咯咯笑着躲避尤旋的触碰,后来甚至都求饶了:“娘亲,好痒,我好痒!” 尤旋好容易放过他,他可怜巴巴缩到角落里,不大乐意的样子:“我要告诉镇国公,说你欺负我!” 尤旋扬眉:“这么快就找到靠山了?” 说到这个元宵才想起来,那个镇国公还没来哄他呢。 他嘟着嘴,又不说话了,身边的拨浪鼓也看不管了,一脚踹到了地上去,委屈可怜的样子。 除了尤旋以外,元宵平时不怎么粘其他人,那个穆庭蔚,倒是神奇地投了他的眼缘。 尤旋把儿子抱在怀里,轻声哄着:“估计在忙呢,咱们不等他了好不好,明天见他的时候再让他哄哄。” 元宵不太高兴,可怜巴巴抠着小手指不吭声。 小豆子说他如果生气了,他爹爹会立刻给他买糖吃,然后哄他的。 他这个爹爹,肯定是假的! 元宵撇了撇嘴,眼眶红了。 尤旋一惊:“怎么还伤心起来了?” 元宵钻进她怀里,呜呜咽咽的:“我不要父亲了!” 尤旋听得心里疼了一下。 这孩子从来不在她跟前问父亲,以至于尤旋一直以为,他是不在意的。 现在看来还是她想错了。 哪个小孩子,会不希望自己有爹爹也有娘亲呢? 可能她选择嫁给穆庭蔚,会是个正确的决定吧。 至少,对元宵好。 尤旋千哄万哄的,总算元宵的情绪是稳住了,也不盼着穆庭蔚来哄他了。 不过午饭的时候,他胃口没平时好,只喝了一小碗米粥就不肯再吃。 尤旋也没强逼着他,等他消了食,送他回房里午憩。 元宵一年四季都有午睡的习惯,一般这时候尤旋都会陪他一起躺着,母子两个说着话,偶尔尤旋讲故事给他听,听着听着他也就睡熟了。 穆庭蔚处理完政务午膳都没吃便赶到了尤家,悄无声息入了元宵的房间。 床榻之上,元宵枕着尤旋的胳膊,此时睡得正酣,只是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头轻轻皱着,唇角下拉,似乎梦里不太高兴。 扫过元宵之后,穆庭蔚将目光停留在了同样睡着的尤旋身上。 他第一次近距离认真打量她,柳眉若蹙,腮凝新荔,小巧的朱唇微微抿着,上扬的眼尾透着妩媚,发髻有些凌乱,更添几分勾人。 她的睡姿很美,优雅而端庄,比帝京里的大家闺秀更显贵气。 这份矜贵之气,莫名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又不知哪里见过。 元宵迷迷糊糊在她怀里蹭了蹭,她似有所觉,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脊背,闭着眼睛哄他入睡,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领口因为这小小的动作而有些敞开,露出颈项皓白的肌肤来,她锁骨纤细,身形玲珑有致,是标准的美人胚。 作为一个男人,穆庭蔚有些想不明白,秦延生当年是怎么没有看上她的。 那个柳从依他也见过,羸弱病态的模样,跟眼前精致娇媚的女子比,似乎还是差了些。 穆庭蔚又想到了那晚她的话: ——“虽然这黑漆漆的,咱们彼此看不清对方什么样儿,但其实我很好看的,而且还是女儿身第一次,你,你不亏的。” 自己夸自己长得好看,丝毫不懂谦虚,更无半点矜持,脸皮,也算够厚了。 穆庭蔚不知怎的便想了这许多,回神时,尤旋颤动着睫毛,渐渐睁了眼。 与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对视,穆庭蔚一怔,转过头去:“我,来看元宵,不知你也在这儿。” 那语气,倒像是刚来的模样。 尤旋也没察觉,缓缓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襟。 她看了眼还在睡着的元宵,缓步走到穆庭蔚跟前,语气轻而柔和:“我想跟公爷说几句话。” 她神色从容,丝毫没有因为他突然闯进来而有任何不自在,反倒是穆庭蔚莫名心虚,只轻轻点头,随她去了外室。 榻几前,两人相对而坐,尤旋摸了摸中间的茶壶,笑了笑:“茶水凉了,就不招待公爷了。” “不必。”他语气淡淡,没有抬头看她。 尤旋撇了眼内室的方向,这才轻叹了声:“今天萧护卫走后,元宵一直盼着公爷过来,您没来,他哭了许久。” 穆庭蔚错愕地看了她一眼,有些尴尬:“朝中突然有些要事。” 尤旋点头:“我知道,公爷必然是公务繁忙的。” “元宵从小就没有父亲,更没有为此跟我哭闹过。如果公爷没出现,我一个人同样可以将他抚养长大,让他无忧一生。如今公爷认了他,他也喜欢你,崇拜你,我希望公爷也是个好父亲。” 尤旋说完见穆庭蔚沉声不语,她颔了颔首:“民妇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今日头一次看他这样伤心,有些话心里想到了,不免就跟公爷提一提。公爷勿怪。” 她不卑不亢跟他说了这么多,每一句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穆庭蔚自然听出了她的意思,他默了须臾,抬头:“放心吧,我只这么一个儿子,会爱护他的。” 尤旋松了口气,起身对他行了礼,临走前又多说了一句:“元宵太小,公爷也不用跟他解释自己政务忙,他这年纪还不能体会,倒不如说些好听的哄着他,他今儿个一天都没高兴了。” 穆庭蔚知道尤旋的意思,颔了颔首:“嗯。” 尤旋这才真正的放下心来,冲穆庭蔚再次施礼,之后退出房去。 穆庭蔚盯着她的背影凝视了一会儿,直到那裙裾消失许久,他才起身去了内室。 元宵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穆庭蔚。 他眸色先是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了下去,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穆庭蔚面上挂着笑:“我听萧飒说,我们元宵生气了,需要哄一哄。” 元宵哼哼鼻子,依旧背着身子不理他。 穆庭蔚继续对着他说话:“我在想,我们元宵这么难哄,我要怎么才能哄好呢。因为没有哄过小孩子,没什么经验,所以我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这才来迟了。” 元宵听了果然回头,傲娇地看着他:“真的?” “嗯,真的。” “那你想到了吗?”他看着他,一副你快说快说的表情。 穆庭蔚拧眉思索着:“也不知道算不算想到了。” 他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抖落几颗油纸包着的糖出来,摆在床上:“听说小孩子喜欢吃糖,不知道这些哄我们元宵够不够。” 元宵看着那些糖,心里数了数,有二十颗。 他唇角弯了弯,但很快又拉下脸:“我不是小孩子!” “对,我们元宵是男子汉!”穆庭蔚忍俊不禁,“那男子汉不吃糖的话,要怎么哄?” “你自己想!” 穆庭蔚有点愁。 他来之前问了寄州知府江宇要怎么哄小孩的问题,江宇说拿糖就好了。结果这小子不认。 “要不然,咱们去买玩具?” “男子汉才不玩这些!” “……” 穆庭蔚又想了一会儿:“那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元宵神色有了动容,勉勉强强点头,然后又加了个条件:“要飞着出去。” 穆庭蔚有些为难:“现在是白天,不能飞来飞去。” 元宵拉着脸不高兴。 穆庭蔚妥协:“好好好,咱们飞着出去,带你上屋顶,可以了吧?” 元宵终于乐了,欢欢喜喜把床上的糖一颗一颗捡起来,装进自己的荷包里。不过他还是不打算喊他爹,谁让他今天这么晚才来的,他以后还得再哄哄! 穆庭蔚不知他这会儿的想法,只低头看着他手里的荷包,上面的图案不是歪梨了,勉勉强强应该是一朵花,又像是毛茸茸一团球儿。 穆庭蔚好笑:“这么丑的荷包,你娘居然给你天天带着。” 元宵伸着手指“嘘”了一声,四下看看,然后偷偷跟他说:“不能说丑,要说好看,否则我娘会生气的。” “……”《 》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茗儿端着茶水进来的时候, 感觉颈肩一凉, 有什么东西鬼魅般飘了过去。 她吓得怔愣一瞬, 回头往着元宵的房间看去。院子里静悄悄的, 什么也没有。 茗儿茫然地摸了摸凉飕飕的后颈,跨过门槛进了屋里。 见尤旋在整理东西, 她嘟囔着道:“夫人,奴婢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感觉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后面飞过去了一样。青天白日的, 好吓人。” 尤旋听完一怔,想到应该是元宵,她笑了笑:“你魔怔了吧,大白天会有什么。” “可能昨晚上没睡好吧……”茗儿把茶水放下, 揪了揪耳朵, 还是觉得刚刚那一幕真的似乎有异样。 “小公子呢, 还没起吗?”茗儿问道。 尤旋笑:“镇国公应该带他出去玩儿了。” “镇国公来了?”她怎么没有看见。 见尤旋不答,茗儿也没问, 上前去:“夫人别收拾了, 奴婢来就好, 您坐下歇歇。” 尤旋在整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里面是她这些年画得所有大越亲人的画像。别的可以不带,这个总是要带在身上的。 她没让茗儿碰, 笑着道:“已经好了。咱们此行也不必带什么, 至于我与他成婚的嫁妆, 之后让母亲派人送至帝京便是。” 她把匣子放进包裹, 然后去软榻上坐下,拎起榻几上的水壶为自己斟了杯茶。 茗儿叹息一声:“这变故来的真快,夫人就这么把自己嫁出去了,您和镇国公也不熟,还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话倒是让尤旋愣了一下,她其实,还没静下心来好好去想过这个问题呢。 那个男人,从她梦里看得那本书里来看,他以后会登基称帝,一统天下,成千古圣君。 现在那个男人马上要成为她的夫君了。 她呷了口茶,让自己不去细想这些,只是轻轻道:“对元宵好就成。” 日后能带她回大越,就更值当了。 这边尤旋刚坐了一会儿,有下人进来禀报,说是秦御史在门外,要见她。 闻此尤旋眉头略微蹙了蹙。 秦延生来找她做什么? 尤旋对穆庭蔚不熟悉,跟秦延生也不见得就熟悉了。毕竟她来到大霖没几天,就与他和离回了寄州。 原主倒是对他情深义重,不能忘情。可如今的尤旋,对他当真是没有半点想法的。 尤旋用盖子拨弄着漂起来的绿色茶叶,语气悠悠:“没什么好见的,让他走吧。” 那小厮离开没多久,再折回来时一脸为难:“夫人,秦御史又求见老夫人了,人家是大官儿,老夫人也不敢得罪,将他请去落雁堂了。” 尤旋拧着眉头有些不悦,这人怎么如此阴魂不散。 “那,夫人去见吗?”茗儿问,“秦御史是帝京大员,老夫人没见过世面,您不去的话只怕……” 尤旋无奈,已经起身望着落雁堂去了。 明日便要离开了,她没必要临走前还因为这事让樊氏心里不自在。 到了落雁堂的时候,尤旋没进门就听到里面秦延生在客客气气跟樊氏说话,只是樊氏却不大自在。一来,人家是大官儿,二来,还是她的前女婿,让她女儿受过苦。 尤旋提起裙摆走进去,语调轻缓:“秦御史公务缠身,怎么还会登我们这小小商户的门庭?” 尤旋见他也没行礼,当初她刚成为尤旋时见到秦延生就没客气,如今马上就是镇国公夫人,他就更不够格让她行礼了。 她说话时也没看他,只步履轻缓地在樊氏旁边寻了位子坐下来,这才面容含笑地抬头:“我母亲身子骨不好,只怕受不得秦大人的打搅。” 秦延生一袭月白色广袖直缀,还是如书中描述的那般,玉树临风,清雅俊逸。 尤旋看她的时候,他也在望着她。 眉若远山,眸似秋水。五年不见,她的容颜丝毫没有变化,反而因为生过孩子的原因,含苞待放的花蕾彻底长开了,如万花丛中一抹雍容牡丹,比那日书房她拿着和离书让他签字时,更让人惊艳。 在秦延生的印象里,她这个和离过的妻,一直都比较爱穿素衣,模仿柳从依的孱弱与轻柔,言行举止也处处做样子,似乎生怕旁人嘲笑她的商人出身。 殊不知,她那番做派反而遮了自己身上原本的那份灵动。 他知道,那时候的尤旋一直小心翼翼想博他欢心。 但当时他还误以为是她善妒,为了嫁给他赶走了柳从依,对她心生不满,哪里肯正眼瞧她。 若非那日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找柳从依算账,他可能至今还在误会她吧。 其实当初签了和离书,放她离开的时候,秦延生觉得她应该不会嫁人。一来,和离的女子不易出嫁,她家又是商户。再者,她婚后那一年里明明那样喜欢自己,应该不会随随便便就许人家。 不过秦延生没料到的是,她却在离开帝京不久便怀了孩子。 甚至,是镇国公的孩子。 反观她如今对自己的态度,淡漠,疏远,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这让秦延生产生了错觉,莫非她并未真的喜欢过自己? 尤旋的话不太客气,秦延生脸上笑意有一瞬的僵硬,之后气度依旧从容:“秦家与尤家本就关系匪浅,否则也不会有当年你我的婚约。我如今既然来了寄州,自当来拜访老夫人。” 尤家和秦家的确关系亲厚过,但那是在秦家没落之时,得了尤家的相助。可后来秦家攀上镇国公这门亲戚,一朝成了京中权贵,哪里还记得当年两家情意? 只怕恨不得甩开尤家这个累赘。 尤旋没心思跟他寒暄,对着浑身不自在的樊氏道:“母亲身子骨没以前好了,不能坐太久,要多去里面休息,这里有我呢。” 樊氏知道女儿是给自己解围的意思,她也确实应付不来这种场合。便起了身,给秦延生行礼:“民妇体乏,就不陪御史大人了。” 秦延生也起身回了礼。 樊氏离开后,尤旋没在落雁堂久留,什么话也没说便出去了。 秦延生紧随其后。 尤旋在后院的亭子里坐下,才感觉整个人透气了些。 秦延生在她旁边也落了座。 下人奉了茶水,尤旋自斟自饮,也懒得招待他,只不咸不淡地问着:“秦御史千方百计的见我,不知是有什么话要说?” 秦延生倒是没介意她的态度,只是看向她时,神色难得认真几分:“你当真要嫁给镇国公?” 尤旋有些好笑:“你我和离都五年了,秦御史又不管这世间姻缘,何苦来操心我的闲事?” 秦延生顿了顿:“你当知道,你若嫁了镇国公,当初你我之事也会被人翻出来,到时候将是满城风雨。镇国公权力再大,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尤旋唇角勾了勾,原来是担心自己的名声。 她看向他,神色从容:“秦御史觉得我会在乎那些风言风语吗?那些人即便心里有什么想法,想来也不敢当着我这个镇国公夫人的面儿提上半个字吧。倒是以前,我在秦家备受冷落之时,连下人都能踩上几脚,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如今的局势和当初比,只怕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秦御史如果是在担心自己的官位和声誉,那是你自己的事,又与我何干?如果秦御史来此是对我说这些,如今你话也说完了,恕不远送。” 秦延生笑了笑:“在你看来,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声誉着想?你当真以为,镇国公府是好进的?” 见尤旋漫不经心,他道:“你知道,镇国公为何至今未娶吗?” 这话倒是让尤旋楞了一下,仔细算算,穆庭蔚今年应该有二十九了吧,尚未娶妻的确不大正常。 不过她也没好奇到要向秦延生打听,根本懒得抬头看他。 秦延生继续说:“因为没有人进得了国公府的大门。在帝京之内,妄图成为镇国公夫人的女子,没一个好下场。” “去年春上,兵部左侍郎家的千金,不过在宴会上偷偷送了镇国公一只荷包被拒,结果当日下午,她失足落水差点淹死,醒来后便身体孱弱,卧病在榻,至今尚未痊愈。” “前年秋闱,大将军之女随其父围猎,不过看镇国公看得痴了一会儿,围猎时便险些被猛虎所伤,跛了腿。” “还有前任大理寺卿之女,帝京中才貌双绝,令无数男儿倾慕的姑娘。不过在姊妹谈话间随口说了一句,日后想嫁镇国公这样的人,没几日便在中秋夜被人掳走,虽然最后没有出什么大事,但声誉到底毁了。” 尤旋听得心里一惊。 这些事情,她在梦中的那本书里,根本没有看到过。毕竟书里主要是讲秦延生和柳从依的,对穆庭蔚这个人着墨甚少。 那些姑娘,为何都是那样的下场?明显不应该是巧合能够讲得通的。 她心里翻江倒海,然面对秦延生时却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秦御史该不会是想告诉我,镇国公克妻?亦或者,那些人都是他自己看不上,故意算计?” “他不克妻,也没算计过那些人。”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但是有人在背后算计,有人,不容许任何女子嫁入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乃是非之地,镇国公,乃是非之人。他不是你的良配,娶你也仅仅是为了元宵这个儿子。他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战神,是见惯了生死的地狱修罗,更是叱咤朝堂,呼风唤雨的心机权臣,当初那么多倾慕她的女子出事,他都冷眼旁观,你真的敢肯定到了帝京,他会护着你安然无恙?” 尤旋捏着茶盏的手僵硬了一会儿,又从容地呷了一口,面上依旧含笑:“秦御史想吓唬我吗?” “我是不是吓唬你,你自己分辨。穆庭蔚任贤举能,心胸宽广,是个好主子。但对女子而言,他未必会是个好夫婿。今日这些话,我该说的都说了,是否还要嫁他,望你好生思量。你若改了主意又不敢得罪他,可以去找我。” 尤旋眼底噙着讥诮,默不作声。 直到秦延生起身走了,她收回一直捏着茶盏的手,莫名感觉到一股凉意。 —— 穆庭蔚带着元宵在屋顶玩儿的时候,瞥眼看见了从尤家出来的秦延生。盯着他翻身上马离去的背影,他眸色深了几分。 元宵也看见了,牵着穆庭蔚的手问:“这个人怎么来了?他是不是认识我娘亲?” 看元宵皱着眉,穆庭蔚笑:“怎么了,不喜欢他?” 元宵摇头,说话很直接:“不喜欢,他万一也想给我做父亲怎么办?” 穆庭蔚楞了一下,若有所思:“这些你都懂,看来你娘很抢手,莫非以前很多人想给你当父亲?” 元宵点头:“很多,不过他们都长得不好看。” 穆庭蔚将人抱起来,捏捏他的脸蛋儿:“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元宵点头:“好看,因为长得像我。” 穆庭蔚:“……你说反了,是你像我。” “是你像我!” “……” 穆庭蔚眯了眯眼,发现跟他争论这个似乎没什么意思。 “你娘有没有告诉过你,以后见了我要叫什么?”他问。 “叫镇国公。”他仰着下巴,很傲娇的样子。 穆庭蔚拧眉:“你都知道自己跟我长得像了,不知道我是你父亲?要叫爹爹。” “就叫镇国公。” “为什么不叫爹爹?” 元宵声音低了些,小手揪着他的衣服,使劲儿揪着,把他衣服揪乱了也不管:“我生气了,你还没有哄好呢。” 穆庭蔚有些意外,又有些想笑:“不是带你飞来飞去了吗?” 元宵一本正经:“那我只是愿意跟你一起玩儿,又不是答应喊你爹爹。” “……” “那元宵要怎么样才肯喊我爹爹?” “你,还得哄哄。” 穆庭蔚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你娘怎么把你教的这么可爱,还有跟人说让人哄哄你的?” 他真是太喜欢这个儿子了。 不过元宵被他笑得不太高兴了,在他怀里挣扎着:“我不跟你玩儿了,我要去找我娘亲!” 穆庭蔚抱着他不撒手:“别动,否则一会儿你就从这屋顶上掉下去了。你猜你掉下去会怎么样?” 元宵嘟着嘴,乖乖不动弹了,不过小手很惜命地紧紧攥着他的衣服,生怕自己真的掉下去。 穆庭蔚笑着哄他:“咱们去找些木头,爹爹给你做一把剑好不好?” 元宵眼睛亮了:“那你教我练剑?” “行,教!” 元宵乐了,在他怀里蹦跶着:“那你快带我去,现在就去!” 穆庭蔚带他去林子里捡了块质地不错的桃木,之后坐在石头上帮他削了一把剑,刻名字的时候,他问:“元宵是小名吧,你大名叫什么?” 元宵说:“皓安,尤皓安。” 穆庭蔚听着,心中思忖着问:“知不知道哪两个字?会写字吗?” “会。”他说着,拿了根木棍蹲下去写自己的名字。 端端正正的两个字:皓安。 他写的小楷,一板一眼的,虽然因为年幼腕力不足,有些歪歪扭扭,但对于小孩子来说已经是极为工整了。 穆庭蔚没想到他居然还真会写,乐得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果然是我亲儿子,跟你爹小时候一样聪明。” 元宵擦擦被他亲过的地方,他刚刚胡子扎到自己了,很不舒服,所以拉着脸不情不愿的:“你聪明是因为你像我!” “……” 你见过有说老子像自己儿子的吗? 第32章 第 32 章 穆庭蔚看着他写的那两个字, 念了几遍:“皓安, 皓月当空,光明磊落。安者,一世安泰。” 他点点头:“好名字。你娘起得?” 元宵点头。 穆庭蔚接过他手里的小木棍,在他的名字上方添了个字:穆。 “认识这个字吗?”他问儿子。 元宵挠挠耳朵,摇头。 穆庭蔚教他:“这个字念穆, 是我的姓,以后也是你的姓。你叫穆皓安。” 元宵哼哼鼻子:“我娘姓尤, 我叫尤皓安。” “你爹姓穆, 你叫穆皓安。” “我姓尤。” “你姓穆。” “尤!” “那,就先姓尤吧。” …… 萧飒是穆庭蔚的贴身侍卫, 此时正隐于一棵树上。听到底下幼稚的对话,他素来寡淡凌厉的面容上抽搐了几下。 他家公爷雷厉风行,朝堂上谁敢跟他顶嘴?如今居然在个小孩子跟前败下阵来。 他就这么偷偷听着,居然觉得还挺爽的。 可能是乐得失了分寸,他靠坐着的树枝颤了颤, 有叶子盘旋而落。 穆庭蔚顺势往头顶睨了一眼, 冷冽的目光射向他。 萧飒身形一滞, 顿时如坐针芒, 立马收了笑容, 纵身一跃,寻了稍远点的树上坐下。 穆庭蔚在桃木剑上刻了元宵的大名。 元宵接过来之后, 发现一边刻着“皓安”, 一边刻着“穆”。他不乐意了:“我姓尤!” “是啊, 你姓尤。这个穆是我的姓,我送你一把剑,还不允许我刻一个自己的姓上去,留个记号?” 元宵想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反正也没跟他的名字刻在一起,索性就大度一点不计较了。 看着那把精致的桃木剑,元宵很高兴,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好一会儿,又仰着脸问:“咦,这个是什么?” 他指着上面雕刻的纹路。 穆庭蔚说:“这个是麒麟,代表祥瑞。” “哦。” “你能不能再做一个?”他又问。 “为什么还要?” “我明天不是要去帝京了,我给小豆子一个。” “小豆子……”穆庭蔚沉吟了一瞬,“你的小朋友?” “嗯,以后都见不到了呢。”说起来他还挺舍不得的,“还有他妹妹,他说长大了要把他妹妹嫁给我的。” 穆庭蔚扬眉,把他扯进怀里抱住,用粗粝的手指点他鼻尖:“这么小都想着娶姑娘家了?” “反正将来也要娶嘛,而且她妹妹好看,将来不能嫁给别人。” 穆庭蔚嗤笑:“现在这么说,等你长大估计就忘记这回事了。” 元宵摇头:“不会,他妹妹特别特别好看!”他圆溜溜的眼珠子泛着光。 “肤浅。”他轻斥他一句。 元宵不懂什么是肤浅,只是继续说:“娘说娶媳妇要娶个漂亮的,因为我就这么好看,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都配得上我。” “你娘也肤浅。” 元宵歪着脑袋看看他,突然问:“你觉得我娘漂亮吗?” 穆庭蔚被问的楞了一下,眼前浮现一抹身影,顿了半晌,他轻轻“嗯”了声,声音淡淡的,轻轻的。 元宵听见了,若有所思:“那你娶我娘也是肤浅。” 穆庭蔚:“……” “不过肤浅是什么?” “……” 穆庭蔚一张老脸红了又黑,最后咳了两声,对着远处喊:“萧飒。” 萧飒闻声飞奔而来,对着穆庭蔚拱手:“公爷。” 穆庭蔚恢复了以往的肃穆,觑一眼元宵手里的桃木剑,沉声道:“你再刻一把,他要送人。” 萧飒:“……喏。” 萧飒做的很快,没有穆庭蔚雕的木剑精致。不过反正是送人,穆庭蔚也不介意,交给元宵:“喏,给你小朋友的。爹带你去找他?” “好。” —— 此时天色已经黯淡,有钱的,挨家挨户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烛。 小豆子家住在尤宅后面,一般的小门小户,这会儿只灶房里染着火苗,有些许光亮。 这会儿院子里没有大人,六岁的小豆子正带着一岁多的妹妹在院子里看今天父亲刚捕的鱼儿。 穆庭蔚抱着元宵在屋顶上站着,看见院里的小孩子,问他:“那就是你的小朋友,和,你长大要娶的人?” 穆庭蔚居高临下地看着,昏暗的院子里两个小萝卜头,蹲在那儿呆头呆脑的。 元宵点头。 “那咱们走正门吧,闯人家院子可不好。”穆庭蔚说着,带他下去。 正要敲门,元宵突然想起来:“哎呀,我忘记给丫丫送东西了。” 他看着只给小豆子准备的桃木剑,有些懊恼。 犹豫了一下,他扯住身上的荷包:“要不然,把这个给她?里面还有你今天给我买的糖呢。” 穆庭蔚面色抽了抽:“你娘绣的这东西,你自己戴着还行,给别人只怕不好。” “是哦,太丑了。”元宵难得很实诚。 穆庭蔚扬眉:“不是说要夸绣的好看,不能说丑吗?” “我娘现在又听不到。”元宵说,“我和茗姨每次都当着阿娘面夸漂亮,然后背地里说丑,我娘不知道。” 他说起来还挺得意。 “那你现在要送她什么?”穆庭蔚问。 这一问,元宵不得意了。浑身上下摸一摸,什么都没有。 他巴巴地看着穆庭蔚:“你有没有能送人的?” “送人得送自己的,你要我的做什么?” “那你是我爹,你的就是我的!”他说的理直气壮。 穆庭蔚脸上有了笑脸:“你刚刚说什么?我是谁?” 元宵一愣,捂住嘴巴摇头,咕哝着说:“我什么也没说。” 穆庭蔚把他手拉下来:“你说我是你爹,我听见了。来,爹给你个东西送人。” 他说着,取下了腰间一块和田玉吊坠给他:“就这个好了,女娃娃送玉好。” 元宵很不客气地接过来:“没你上次送我那个好看。” 穆庭蔚没理他。当然不一样,上次那块玉可是他贴身之物,有镇国公府标志的,如今这个,就是块成色不错的普通玉珏,没得比。 “就这个,挺好的。”穆庭蔚道。 元宵也没再说什么,把那玉珏吊坠攥在了手里。 穆庭蔚敲门后,很快一位头上蒙着头巾的妇人开了门,看见眼前气度不凡的陌生男子她先是一愣,随后望见了元宵。 元宵常来玩儿,妇人是认识的,看见他笑着开口:“原来是元宵啊。” 元宵乖乖跟人说话:“我明天要走了,来找小豆子和丫丫送礼物。” 妇人看了眼穆庭蔚,这人气度出众,莫名不敢让人直视,便只能低头跟元宵说话:“那快进来吧,小豆子和丫丫在院子里玩儿呢。” 进去之后,元宵跑到小豆子和丫丫跟前打招呼,把穆庭蔚丢在一边。 妇人帮他搬了杌子,又给他倒水,穆庭蔚推拒着让她忙自己的,说一会儿便带元宵走。 妇也不敢跟这人待太久,闻此便进了厨房。 元宵把桃木剑和玉珏分别送给了小豆子和丫丫,三个人围在一起蹲着说悄悄话。 “元宵,那个人是谁啊,看起来好凶。”小豆子问。 元宵看了眼穆庭蔚,小声跟小豆子说:“他不凶,他可好了,还带我飞呢。他是我爹。” 最后一句话他是趴在小豆子耳朵边偷偷说的,因为他怕穆庭蔚听到后会骄傲。 不过穆庭蔚是习武打仗之人,听觉何等敏锐,自然还是听到了。不觉间,唇角弯了几分。 元宵又跟小豆子说了一会儿悄悄话,目光落在他身边的丫丫身上。 丫丫只有一岁半,生的白净,一双杏眼圆溜溜的,看着人时很是灵动可爱。 此时她手里拿着元宵送她的玉珏,冲他甜甜地笑,又吐字不清晰地喊:“元宵哥哥!” 元宵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摸她脑袋:“你拿好这个玉珏,长大了去找我,我娶你哦!” 穆庭蔚听得忍俊不禁。 这小女孩才这么大,正是忘性大的时候。他还盼着人家找他,估计等人长大了,早不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不过穆庭蔚还是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那丫丫,模样水灵灵的,的确如元宵说的那样,很好看。 他的儿子,眼光倒是不错。 又让他们聊了一会儿,穆庭蔚冲他招手:“元宵,天黑了,该回家了。” 元宵这才依依不舍跟小豆子和丫丫告别,临走前还又嘱咐一句,让丫丫去找他。 丫丫呆呆看着他,也不应答。 从小豆子家出来,元宵还有点发愁:“如果丫丫长大把我忘了怎么办,好想装进荷包里,一起带走。” 穆庭蔚忍着笑:“那你回头让你娘给你做一个大点的荷包,把人装走。” —— 送元宵到尤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穆庭蔚站在屋顶抱着他,没放他下去:“爹爹要走了,你再叫一次爹爹,我送你回去。” 元宵仰着脸摇头:“不叫!” “不叫?”穆庭蔚眯了眯眼,“那我待会儿告诉你娘,你今晚说她绣的荷包丑。” 被威胁了,元宵有点委屈。然而下一刻,他恰巧看见尤旋从屋里出来。 元宵兴奋地冲尤旋招手,还一边喊着:“娘亲,娘亲!” 尤旋见元宵被穆庭蔚带出去半天都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人去哪里了,不免有点着急。她在屋子坐不住,正要出去找找看,结果听到了房顶的呼声。 她循着声音仰头看过来,看见元宵后有些惊讶:“怎么上那么高,当心摔着,快下来。” 元宵看着穆庭蔚:“听见没有,我娘让你抱我下去。” 穆庭蔚看他鬼精灵的,笑着纵身从屋顶跃下。 元宵找准机会挣脱掉穆庭蔚,躲到尤旋背后,然后指着穆庭蔚一本正经地告状:“娘亲,他刚刚说你做的荷包很丑!还冤枉我说是我说的!” 穆庭蔚:“……” 第33章 第 33 章 “娘亲, 他刚刚说你做的荷包很丑!还冤枉我说是我说的!” 元宵这话一出, 穆庭蔚怔在那里,看着尤旋有点儿不知所措。尤旋也觉得有些囧,双颊染上一抹霞色。 院子里的氛围,一下子就变得尴尬起来。 “我其实……”穆庭蔚有点木然地开口,却又最笨的不知道应该解释什么。 尤旋很快掩饰掉那份不自在, 也没看穆庭蔚,只低头瞥了眼他抱着的雕琢精致的木剑:“哪里买的, 这样好看。” “他做的。”元宵指了指穆庭蔚, 又指着麒麟图案给她看,“娘亲, 这个是麒麟哦,是祥瑞。” 尤旋想笑,这她当然知道。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她柔声问:“吃饭了没有?” 元宵可怜巴巴摇头:“没有,他没让我吃饭。” 尤旋敛了笑意, 神色认真几分:“小孩子不能一直用他他他跟大人讲话, 没有礼貌。” 元宵乖乖地, 小声答了一句:“是爹爹。”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叫爹爹了, 尤旋神色微微一滞, 又有了少许不自在。 默了一会儿,她才看向穆庭蔚, 客套地颔首:“公爷可要留下来一起用晚膳?” 穆庭蔚正在犹豫, 元宵跑过去, 扯住他袖子,巴巴地仰脸看着他:“爹爹,我家的饭可好吃了。” 他在尤旋跟前,乖得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穆庭蔚确实年纪不小了,难得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听他喊爹爹,一颗心都化了。 他摸摸他脑袋,笑道:“也好。” 尤旋其实真的只是客套一下,以缓解荷包那件事的尴尬,根本没料到他会留下来。如今骤然听他这么说,她偷偷瞪了儿子一眼,旋即笑着颔首:“公爷进屋吧。” 茗儿正在屋里吩咐人摆膳,一见镇国公来了,吓得哆嗦一下,领着众人下跪行礼。 穆庭蔚神情淡淡:“起吧。” 众人这才起了身,退至一旁,与往日相比,每个人神色都拘谨很多。 用膳的时候,穆庭蔚很安静,并不说话。 他吃东西很快,却不粗俗,反而有点斯斯文文的感觉,显现出极好的教养。 不过元宵就没那么安分了,坐在椅子上小腿儿一蹬一蹬的,见穆庭蔚不说话,他还主动开口跟他交谈上了:“爹爹,你最喜欢什么菜?” 见穆庭蔚疑惑看过来,他说:“我喜欢吃汤圆,鸡鸭,还有牛肉。我娘喜欢吃鱼,虾,螃蟹,海参,还有各种各样的海味。” 尤旋因为穆庭蔚的加入,本来就不太自在,如今又听儿子这么直白地说她喜欢海味,尤旋心里颤了颤。 可能是太过做贼心虚的原因,她生怕她是清平这件事在穆庭蔚跟前留下一点破绽。 毕竟,她也算是得罪过他的。这时候若让他知道了,只怕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穆庭蔚也确实听了元宵的话后诧异地看过来:“寄州离海远,大多都吃不惯海味的。你去过海边?” 尤旋心跳快了不少,神色却依旧从容,她淡笑:“那倒没有,只是偶然发现海味独有一份特别的鲜美,最近比较爱吃。” 穆庭蔚倒是没再纠结她喜欢海味的问题。 尤旋正要松一口气,他突然又开口了:“五年前,我送你回寄州时,你问过我大越,还知道大越是个四面环海的岛国。” ……这种玩弄权术呼风唤雨的人,记忆力都这么好的吗? 尤旋这次彻底没心情吃饭了,拿着筷子的手有一瞬的僵硬,好一会儿才神色平和地抬眸看他。 他那双犀利的眸子望着她,幽远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你为什么会知道大越?”他又问了一遍,目光看着她时没多少温度,跟面对元宵不太一样,“还有你五年前将你姑母和表兄驱逐出尤家,用的什么法子?大越的制毒之术?” 他问的太直白,没有丝毫的防备,尤旋整个人愣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她也是反应快的,只稍稍冷静了一下,随后不解地抬头:“公爷当初不是说,大霖周边没有叫大越的国家吗?那又何来的大越制毒之术?公爷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 没想到这人居然五年前因为她那个问题,还让人监视过她。尤旋想想心里还挺怵的,她画阿爹阿娘画像的事,他应该……不知道吧? 尤旋如今无比庆幸在大越时母后对她的严格教导,才让她在如今的场合下能够保持一点从容,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否则,实在片刻间都能露出马脚来。 其实穆庭蔚对尤旋没什么怀疑,也不觉得她一个商户女会懂什么政治。他五年前好奇,如今还是好奇,她到底为什么会知道大越。 南岛不与外界接触已数百年之久,又因为颇通用毒,且要海战,并不容易被人攻克,也便无人觊觎那片地方。若非当初他无意间闯入,穆庭蔚对南岛大越的了解也仅仅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早在几年前,整个大霖,就没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 也就近来南岛生乱,流入大霖的人越来越多,知道大越的人才多了些。 五年前尤氏便问他大越的事,着实让穆庭蔚好奇。他当初的确对她生过些怀疑,故而才下意识没告诉她南岛越国的存在。不过他后来也让人查了尤氏的底细,跟大越没有一点瓜葛。 他始终盯着自己,尤旋到底还是被他看得不自在了。 偏这时候元宵一个劲儿低头吃饭,也不说话了,尤旋有点头疼,这孩子真没眼色,话题是他挑起来的,这会儿他倒是一个人自在。 尤旋幽怨地看他。 元宵突然委屈抬头:“娘亲,你踢我干嘛?” 尤旋:“……”不靠谱的傻儿子! 她抬头看穆庭蔚,穆庭蔚正眯着眼睛看她。 尤旋一板一眼看元宵:“你说踢你干嘛,让你吃饭的时候规矩点,小腿一蹬一蹬干嘛呢,好好坐着。” “哦。”元宵被教育了,两条腿不再动弹,继续低头吃饭。他娘亲踢得不疼,他也不当回事。 尤旋也不指望儿子了,在穆庭蔚毫不客气的打量之下,她说:“之前无意间救了个人,教了我一些制毒之术。还说他是大越人,跟我讲了一些关于大越的事,说那里的民风跟大霖不一样,所以还挺好奇的,上回一时没忍住,就向公爷打听了。不过公爷既然说没有大越,想来那个人是骗我的吧。倒也不是民妇有意隐瞒,只是救那人时我尚是秦延生的妻子,那人又是男子,说出去只怕有损名节。” 她这谎话编的有模有样,连自己差点都信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他问。 尤旋摇头:“这就不知道了,约莫三十多岁,因为他教了我制毒之术,我唤他师父。” 穆庭蔚思量了一会儿,倒是没再多问,只是道了句:“南岛大越,在我们大霖之南,环海而生。那里的民风,的确与这里有所不同。我上次没告诉你,是因为知道大越的都非寻常普通人,对你的身份有些起疑。” 那里的女人,不太守妇道。这是穆庭蔚对大越那边民风的唯一认知。 尤旋却听得眼睛都亮了。 他从穆庭蔚口中,得到了最最准确的答案。大越在的,她有机会回去的! “公爷,来吃菜。”她给他夹了块红烧鱼骨,脸上挂着笑。 她自己没发现自己的殷勤,穆庭蔚却被她突然的谄媚和热情搞得有些不自在。他双颊热了几分,干咳几声:“我,自己来。” 尤旋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也顿时有些囧。 她低头扒米饭的时候,听到穆庭蔚说:“以后不用自称民妇。” “是。”她声音下意识低了几分,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红着耳根给元宵夹菜。 元宵嘟着嘴不满:“娘亲,我饭都吃饱了,你才想起来给我夹菜。” 尤旋:“……” 她讪笑着,拿帕子给他擦嘴:“这么快就吃饱了?要不要喝点汤?” 元宵摇头,扭头抱住旁边穆庭蔚的胳膊:“爹爹,我还要上屋顶。” “天都黑了,还去啊?”穆庭蔚哭笑不得,这孩子是飞上瘾了吧。 元宵眼睛放光,巴巴地看着他。 最后穆庭蔚无奈了,只能放下筷子:“走,爹爹带你上屋顶。”难得今晚上肯改口了,儿子让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尤旋道:“公爷还没吃好呢,不必纵容他。” “无碍。”穆庭蔚说着,已经把元宵抱了起来。 尤旋也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准备去落雁堂看看樊氏。 熟料元宵却突然道:“娘亲,娘亲,你跟我们一起飞好不好?让爹爹也带上你。” 小孩子不懂什么,说出来的话却让两个大人都有些不自在。 尤旋默了一瞬,笑道:“你们去玩儿吧,娘亲去陪你阿婆说说话。” “飞一飞再走嘛,可好玩儿了!”元宵说着,扯穆庭蔚的衣领,“爹爹,你带上娘亲好不好?” 尤旋正要拒绝,穆庭蔚却看了过来:“上去看看?” 屋顶有什么好看的?尤旋有些想笑。 而且…… “我怕高。”她老实说。 “那你让爹爹拉着你的手,这样就不怕了,爹爹拉着我的时候我还能在屋顶上蹦蹦跳跳呢。”元宵说起这个十分得意。 尤旋硬着头皮,含笑看着儿子:“你爹爹只能带你一个人,带不了两个,你自己去跟爹爹玩,乖。” 话音刚落,穆庭蔚却说:“可以。” 尤旋:?? 穆庭蔚又说了一句:“可以带两个。” 尤旋:“……” 第34章 第 34 章 尤旋都不知道穆庭蔚是怎么一本正经跟她说, 自己可以带两个的。 她只知道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有点烫。 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她也不知该怎么拒绝,便硬着头皮跟他们父子俩出去。 刚在院子里站稳脚跟,尤旋还没反应过来, 便感觉有结实的臂膀环过她的腰际, 随之脚下一轻,如清风掠过,最后在屋顶上稳稳站立。 穆庭蔚要收手的时候,尤旋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她眼睛闭着,抱他胳膊的双手格外有力, 甚至攥住了他的衣襟。 她是,真的很怕高! 穆庭蔚神色微滞,被她抱着的那条手臂紧贴她娇软的身躯,搁着薄衫似乎能感觉到女子的体温, 和她因为受惊而显得凌乱的心跳。 他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你,”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和气息尽量保持平稳, “你慢慢睁眼, 屋顶没那么高,别怕。” 溶溶月光下, 娇俏的女子睫毛轻颤, 好半晌才克服恐惧缓缓睁开眼眸。她一双杏眼此时水汪汪的, 好似一涌清泉, 精致的脸蛋儿上惊魂未定,看起来呆呆的,有几分别样的娇憨。 两人离得近,她又紧抓他的手臂不放,穆庭蔚有片刻的失神,好半晌他才轻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尤旋目光落在远处,因为站得高,整个尤家乃至附近好多人家都清晰可见。 屋顶确实没她想象中那么高,但因为是倾斜着的,尤旋总觉得自己站不稳,仿佛一松手就会被一阵风给吹下去。 可她若不松手…… 尤旋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把穆庭蔚整条胳膊紧紧搂在了怀里。 尤旋:“……” 她愣了几息,惊得赶紧松手:“失,失礼了。” 穆庭蔚手臂上还带着她的体温,被她松开后有凉风扫过,他敛眉:“无碍。” 元宵被穆庭蔚抱在怀里,看着尤旋开口:“娘亲,你是大人,怎么比我胆子还小。我都不怕的!” 他拍拍胸脯,抬着下巴,一下子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元宵一说话,穆庭蔚和尤旋之间尴尬的气氛缓和不少。 尤旋笑:“是啊,你胆子大,娘亲还等着你快快长大,保护我呢。” 元宵很认真地点头:“嗯,我一会儿就长大了,娘亲你再等等。” 尤旋哭笑不得,“好,娘亲再等等。” 她站在那儿双腿发软,此时又不好再去扶穆庭蔚,尤旋小心翼翼后退两步,在屋脊上缓缓坐下,终于觉得安心了一点。 “娘亲,我们还没有飞来飞去呢。”元宵挥舞着小手,像翅膀一样,想让尤旋起来。 “娘亲不去了,你们去玩儿。”她好容易稳住的心神,可不愿再心惊肉跳一次。 这次元宵也知道娘亲害怕了,只能拉着穆庭蔚让他带自己飞来飞去。 父子俩走了之后,尤旋愣愣地坐在那儿,倏地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不让穆庭蔚先把她送下去? 她看了看黑漆漆的四周,再低头瞧一眼房顶底下的院子,默默抱紧了自己,尽量往天上看。 今晚的月儿并不是圆的,但很亮,皓月挥洒而下,给这天地间拢了一层烟纱。 尤旋也是现在才完完全全的肯定,自己居然真的在北陆,以前她只在书上看过,却从未去过的那个北陆。 如今仔细想想,大霖不论是民风习俗,还是衣食住行,似乎都跟游记中关于北陆的描述相差无几。 若非梦里那本书误导了她,她会不会早就有机会回去了呢? 不过说到那本书,尤旋也是有些迷茫的。 或者,整个大霖包括大越,所有人都是活在书里的。只不过,她梦里只看了秦延生、柳从依和尤旋的那部分。 可能在另外她没看过的那部分书里,也记录了大越清平公主的结局——摔死的。 不过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因为她这个清平公主成了尤旋,变得跟书上不一样了。 这种事情说来玄妙,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日后见了阿爹阿娘,说给他们听,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 大越的星空,和如今自己头顶上的这一片,是不是一样的? 父皇母后,还有皇兄,他们此时会做些什么呢? 清风送来一片树叶,落在尤旋脚边。她随手捡了起来,擦拭干净后放在唇边吹出悠扬的旋律。 不远处穆庭蔚正带着元宵玩儿的开心,听到乐声他下意识回头,便瞧见了月下于屋脊上抱膝而坐的女子。 她背着月光,鬓前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那张脸娇俏,却不是令人一眼望去会觉得惊艳的长相。 但举手投足间那无法言喻的气度,又为她增添了几分不染纤尘之美,使得她整个人格外的瞩目,耀眼。 比尤氏美的姑娘穆庭蔚见过,醉醺醺的眯眼笑时桃花眼里含着媚,像个妖精。是一张所有男子见了都会心动的容颜,身份也贵重,但言行举止却很粗鲁,嗜酒如命,更是毫无女儿家的矜持与柔婉。 想到那位清平公主离奇的死法,穆庭蔚摇了摇头。 相比之下,穆庭蔚倒觉得还是尤氏这样的性子更让人舒心。虽出身商户,却有着帝京中大家闺秀都不能及的才情与气度,当真难得。 尤其,她把元宵教导的很好。 可能有些人的气质是与生俱来,老天赏赐,跟出身无关。 —— 大越 冰棺中躺着一位沉睡的绝美的少女,她的容颜永远停留在十六岁,小脸儿精致,雪肤花貌,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刷子,此时却半点不会颤动。 她墨发散着,头上只戴了顶花环,映着那张动人的娇俏面容,美丽动人。她身穿白色广袖浣花锦长衫,衣服上银线勾勒出好看的海棠图案,双手交叠至于平坦的小腹,躺的一丝不苟。 冰棺里的少女没有一丝生机,冷冷的,远远看着便能感觉到森森寒气。 太子铭轲裹着裘衣打开密室的门,就看见一身玄衣龙袍的男人趴在冰棺上,正喃喃说着些什么。 近六年的时间过去,身穿龙袍,经常会被朝臣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男人似乎也又苍老了许多,瘦瘦的,满脸沧桑,看起来惹人心疼。 这偌大的皇宫,因为少了清平,变得没什么活力。 铭轲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上前拱手:“父皇怎么又来这儿了,母后正找你呢。” 皇帝抬头,看了眼儿子,目光重新落在沉睡的女儿身上,擦了擦眼角:“最近忙着齐王谋逆的事,许久没来看清平了,陪她说说话儿。” 说到这儿,皇帝直起身来,神情肃穆,和早些年比难得稳重了些:“也幸好你当初救了大霖的镇国公一命,他报恩提醒我们齐王的狼子野心。否则,这大越就要天下大乱了。” 铭轲点头:“局面是稳住了,只是齐王逃匿,如今与南蛮首领巫奇蛤喇联手占了琪湾,拥兵自重,如果不尽早解决,他们迟早还会打到京师的。” 皇帝叹了口气:“先祖打下南岛基业,花了多少年才让大越固若金汤,无人敢觊觎。数百年来,北陆纷争不断,处处硝烟,唯我大越屹立不倒,民风淳朴,安居乐业。这是先祖的功劳,也是先祖的远见。” “偏你皇叔野心勃勃,妄想一口吞个大胖子,企图跑到大霖去开疆辟土,攻城略地。咱们大越一共才多少人,北陆那样的地方,他也不怕撑死。” “父皇所言甚是。”铭轲顿了顿,又道,“只是儿臣觉得,先祖当初设下闭国之策,虽然帮大越挡了灾祸,但闭门造车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咱们若想大越更好,还是要与北陆多些往来,互相取长补短,方得繁荣。” 皇帝沉吟了片刻:“朕与你母后也谈过这个问题。你母后还说等安定下来,得了机会,让你去大霖走一遭,这对你将来继承皇位,治理江山是有利的。” “儿臣也是这般想的。”铭轲说着,目光落在冰棺中女子的身上,眸色深远,“阿贞以前爱看游记,每次看完了都要缠着我,对我讲她幻想中的北陆的样子。这丫头一直都想去北陆看看,如果她还在,儿臣就可以带她一起去了。” 皇帝看着那冰棺,低声喃喃了一句:“我们阿贞只是睡着了,她一直都在。” —— “爹爹,你老盯着我娘做什么?”元宵被穆庭蔚抱着,站在不远处盯着尤旋看了许久,元宵此时有点不高兴,“我还想飞来飞去。” 穆庭蔚回神,低头看怀里的儿子:“不飞了吧,天气凉了,容易感染风寒。明日咱们要出发去帝京,你若生病可就得拖着不能出发了。” 元宵有点不太情愿,可到底没再坚持。 穆庭蔚带着他回到尤旋身边,尤旋听到动静,缓缓将唇边的树叶取了下来。 见她抬眸,穆庭蔚看她:“你懂音律?” 尤旋知道很多事以后都瞒不住,故而早想好了说法:“之前不怎么会,回到寄州之后请了先生勤学苦练琴棋书画,才有了些许成就。先生说我有天赋。” “五年吹成这样,确实有天赋。”他淡淡应了句,不知是否信了尤旋的话。 尤旋笑容恬淡:“天赋或许会有,关键还是勤能补拙,我整日闲在家中无事,也不爱出门,便经常练习。心思放上面了,也就学得比常人快些。” 她在大越时,母后在她五岁开始教她学这些,到十六岁学了整整十一年。不过以前每天都只学两个时辰,如今五年时间,每天多学两个时辰,也就补回来了。 她觉得自己撒的这个谎,还是勉强说得通的。他应该不至于真的派人去查一查,看她这五年来有没有每天学够四个时辰。 穆庭蔚果真没再怀疑什么:“既然琴棋书画都会,改日可以切磋。” 尤旋笑着颔首,却没开口应话。 两人说话间,元宵一直没吭声,穆庭蔚一低头,他不知何时居然趴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小孩子睡得快,这会儿呼吸轻浅平稳,约莫睡了一会儿了。 尤旋见此站起身来:“上面风大,带他去屋里睡吧。” 穆庭蔚没说什么,单手抱着元宵,一手撑起她的腰肢,瞬间落了地。 尤旋还有些惊魂未定,他已经松开她抱着元宵进屋了。 尤旋在原地停顿了须臾,也提起裙摆跟上去,并让人准备热水给元宵擦洗。 穆庭蔚亲自帮元宵褪了鞋袜,脱掉外衣,又拿温热的帕子帮他擦脸擦脚。 似乎是因为不习惯照顾人的原因,他做起这些时看起来有点笨拙,却又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元宵。 屋内昏黄的烛光映着这样的画面,格外温馨恬淡。尤旋静静在远处望着,没有去打扰。 等安排元宵睡下,尤旋亲自送穆庭蔚出去。 到了院里,他伟岸的身姿停顿了下来,回头看她:“东西可收拾好了?” 尤旋点头:“已经妥当了。” “嗯。”他沉吟着道,“早些休息,明日我来接你们。” 他说完欲走,却又被尤旋唤住了:“公爷!” 穆庭蔚回头,拧眉看着她。 尤旋默了一会儿,犹豫着问了心中猜想:“公爷府上有女人吗?” 穆庭蔚蹙了蹙眉头。 既然话都问了,尤旋索性便硬着头皮:“马上要去帝京了,镇国公府什么情况,或者我应该有权利知道一二。公爷府上,可有旁的什么女子?” 倒也不是她争风吃醋,但最起码她得在去帝都之前,让自己心里有数。何况秦延生白天的那番话,还是给尤旋心里留下了一点影响的,索性先旁敲侧击一下。 穆庭蔚颀长的身躯站在她跟前,垂眸时,看到她眼睫轻颤,双手揪着帕子,似乎有些紧张。 他顿了顿,说:“有。” 两人之间突然安静下来,尤旋脑海中无数种念头闪过。 良久之后,他似乎低笑了声,淡然道:“是我母亲。” 尤旋觉得自己被耍了,愕然抬头,撞上他没什么表情的一张俊脸。 他这个人生得的确好看,但因为周身总有戾气,很容易让人忽视那张脸,不敢靠近,更不敢细细打量。然此时望去,他敛了那份高高在上与肃杀凌厉,眼角眉梢,似有若无带了几许温和。月色下,多了些儒雅气。 恍惚间,尤旋想到了当初他在大越南宫别苑时,让她一眼看去觉得俊美无俦的样子。 她还在怔愣,却听他又道:“她很好,你生了元宵,我娘会喜欢你的。” 尤旋回神琢磨着他的话,还没再问什么,他人已经负手阔步而去。 第35章 第 35 章 次日, 尤旋和元宵在落雁堂陪樊氏一起用的早膳。 樊氏强颜欢笑着,但明显对元宵充满了不舍, 用膳时将元宵抱在自己怀里,一口一口的喂。 尤旋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多劝一句:“母亲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帝都吧, 这样还能跟元宵时常见面。” 樊氏摆了摆手:“我去做什么, 在家里挺好的。”说完继续低头喂元宵。 尤旋知道,樊氏性子软,但也说一不二,看她态度便知根本劝不动。她叹息一声,只能宽慰道:“那以后每年我都带元宵回来看你。” 樊氏笑呵呵的:“帝京离这儿挺远的, 如果忙也不必大老远的折腾,只要你们过得好,娘在哪儿都觉得高兴。” 一顿早膳用完,尤旋让人将残羹撤下, 拉着元宵同樊氏道别,又嘱托春梅和官家照料家中庶务。 樊氏拉着女儿和外孙的手,也依依不舍说了许多, 这才红着眼眶笑着挥手:“去吧, 别让镇国公等太久了。” —— 尤旋牵着元宵的手刚出来,迎面撞上了朝这边走过来的穆庭蔚。 他一袭深紫色团纹交领长衫, 腰束玉带, 冷硬刚毅的面容在看见尤旋和元宵母子时微微有了些许变化。 之后元宵便迈着小短腿扑了过去:“镇国公!” 穆庭蔚蹙了蹙眉头将人抱起:“你喊我什么?” “镇国公。”他声音小了些。 “你昨天不是叫爹爹了吗, 今天怎么又变了?” 元宵搂着他脖子趴在他肩头不说话。 小孩子就是这样, 昨天玩了一天,情绪到了他怎么喊你都行。然而等晚上呼呼睡一觉,第二天再见到,他就害羞叫不出口了。 穆庭蔚也没逼他,把他放到地上:“先跟你娘去门口坐马车,爹爹去见你外祖母。” 尤旋听了有些意外:“公爷要见我母亲?” 穆庭蔚神色平静:“带你们离开,自然要对岳母大人有个交代的。你先带元宵去门口等着。” 尤旋抬眸望了他一眼,眼前的男子器宇轩昂,面容俊朗,棱角分明的五官此时瞧不出什么表情。但他说出的话,无端让人生出几分暖意。 她不过意外之下生了元宵,没想到他竟如此有担当。 尤旋颔了颔首,牵着元宵的手离开。 这五年尤旋培养了一些伶俐又忠心的下人,不过除了茗儿她其余的都没带走。樊氏一个人在家,这些人留下侍奉着,她才能放心。 茗儿此时早把收拾好的行囊让人带出去,尤旋和元宵到门口时,看到了一辆奢华的黑楠木宝盖马车。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马车的窗牖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随后露出一张娇俏的少女面容来。 那少女衣着华丽,身着鹅黄色广袖襦裙,头上簪着红翡滴珠的步摇,看见尤旋和元宵时,面容含笑,眼神中干净清澈,是被人呵护长大的天真烂漫模样。 看见她,尤旋突然有些怀念当初身在大越时的那个自己。 她默了须臾,拉着元宵上前行礼:“见过乔阳公主。” 乔阳公主冲她伸手:“你们快上来,不必搞这些虚礼了。”说着让下人过来搀扶。 尤旋带着元宵上了马车后,自来熟的乔阳公主笑呵呵捏了捏元宵的脸:“我上回见他便说他长得跟我穆哥哥很像,没想到居然还真是他的儿子。尤姐姐跟我穆哥哥是怎么认识的?” 因为尚未成婚,她怕尤旋会尴尬,故而以姐姐相称。 不过乔阳公主的这个问题,还是让尤旋有点不好回答。她讪讪地笑:“一场机缘巧合而已。” 她没答乔阳公主也不在意,只是感慨:“我这次来安华寺祈福时,还向佛祖替穆哥哥求了个姻缘。没想到安华寺的佛祖就是灵验,这才刚许了愿没多久,如今连儿子都有了。元宵生的这样好,等回帝京穆老夫人瞧见孙儿,只怕得高兴坏了。” 说到这儿,她唇角微勾,眼底不经意带了几分轻嘲:“不过某些人知道了这事儿,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说不定还会发疯。” 这话让尤旋心跳滞了几息,她缓缓地抬头:“公主所说的人是……”她又想到了秦延生的那番话。 听乔阳公主这口气,她说的这人跟秦延生说的,应该是同一个人吧。 不过她刚问完,乔阳公主还未来得及反应,马车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穆庭蔚站在那儿,目光望着乔阳公主时带了些严厉。 乔阳公主一惊,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下意识去捂自己的嘴。 尤旋狐疑着去看穆庭蔚,他静静凝视她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扭头对着元宵笑道:“要不要去外面骑马?” 元宵听说骑马两眼放光,忙不迭点着头,张开胳膊扑进了穆庭蔚的怀里。 穆庭蔚把元宵抱走之后,马车的门被关上了。 乔阳公主还记得刚刚穆庭蔚转身前那一记警告的目光,她不敢多嘴多舌,乖乖坐在那儿不动了。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两边是围观的百姓。 乔阳不说话了,尤旋也就没追问。 其实当初秦延生对她说过那番话之后,尤旋心里便是有过思量的。 什么样的女人能对官宦家的千金使心机?自然要是有地位的。 而那个女人的动机又很明显,无非便是对穆庭蔚有情。 一个对镇国公有情,自己却没机会嫁入镇国公府,还有胆算计高门贵女的有地位的女人。 大霖可不就有个现成的嘛。 而且穆庭蔚是帝师,常常出入皇宫,宫里的太后又是个二十多岁的寡妇…… 尤旋觉得以前在大越的时候爱看话本子还是有用的,这种事情一猜就透。 她觉得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不过这故事就真的相当俗套了,没什么意思。 尤旋还有一点不解的是,穆庭蔚为什么至今未娶。 莫非和太后之间,还真的有那么点子不清不楚的关系? 那现在朝堂上那个小皇帝到底是不是先帝的种? 尤旋幻想了一下穆庭蔚每次去宫里,其实是一家三口的和睦画面,她打了个激灵,摇摇头,觉得自己扯得有点远了。 穆庭蔚看着不像是那种人。 算了,她不想那么多了。 反正有机会回大越的话,她肯定是要带着儿子走的。管他穆庭蔚和太后究竟什么关系,终究不碍她什么事儿。 —— 尤旋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在码头停了下来。 去帝都要走水路,这会儿已经有船停靠等待着了。 尤旋掀开帘子准备下去,穆庭蔚阔步过来,冲她伸了手。犹豫了一下,她把手放在了他掌中。 因为常年握剑的原因,他掌心粗粝,带着粗糙感。 尤旋被他扶着下了马车后,缓缓把手抽回来,低头应了谢。 穆庭蔚目光扫了眼船只,对她说:“挑一个自己喜欢的房间。” 之后又低头对牵着自己手的元宵笑:“你想自己住的话,也挑一个。” 乔阳公主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脸委屈:“穆哥哥你怎么只扶尤姐姐,不扶我下来?” 穆庭蔚头也没回,语气淡淡:“你天天活蹦乱跳的,自己蹦下来。” 乔阳公主:“……” 有机灵的下人见此赶紧过来要搀她,不过乔阳公主心里不高兴,把人推开了,然后真的毫无形象地提起裙摆从上面蹦了下来,然后挑衅地瞪一眼穆庭蔚,哼哼鼻子。 尤旋见了笑出声来,这公主没什么娇脾气,倒是挺可爱的。 再回神时,她发现穆庭蔚在看她。 尤旋脸上笑意微滞,垂下头去。 下车后乔阳公主四下看看,有点儿惊讶:“咦,秦御史去哪儿了?” 尤旋也打量一圈儿,果真一直没瞧见秦延生的影子。 穆庭蔚淡声道:“朝中有事,他昨日便快马回去了,走得陆路。” “这时候朝中有什么急事?”乔阳公主嘟囔了一句,不过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在宫人的簇拥下率先往船上走。 尤旋也在琢磨着乔阳公主的话。 怎么这么巧昨天突然就有急事先走了?她觉得应该是穆庭蔚怕她和秦延生撞上比较尴尬,所以故意支走的。 不过这样也好,尤旋确实不大想见到他,如今倒是清净。 —— 乔阳公主一上船,便兴高采烈跑上二楼,选了最宽敞明亮的房间,是她来时便住的屋子。 尤旋觉得住哪儿都一样,索性懒得上楼,在一楼选了一间看起来通风好的。是一间两进的屋子,分外室和内室,外室墙上挂着山水字画,旁边橱柜上摆着玉器珍玩,很有一股书香气息。 内室也亮堂,一切用具都准备得妥当,应有尽有。 尤旋看这床挺大,想到儿子第一次出门,一个人在船上可能睡不惯,回头看门口被穆庭蔚抱在怀里的元宵,问他:“元宵今天晚上要自己睡还是跟娘亲睡?” 元宵一听想都不想就回答:“我要跟娘亲睡!” 穆庭蔚见了蹙眉,有点不悦:“你都五岁了,马上就是男子汉了,还跟你娘亲一起住?” “我才四岁,小着呢!”元宵在他怀里挣扎,不乐意地反驳。 穆庭蔚勾了勾唇,抱着他不放:“虚岁不是五岁了?” “五岁也是小孩子!”元宵嘟嘴,“我没有来过这里,我害怕,晚上会睡不着的。小孩子不能一个人住,要跟大人一起住。” “那你跟爹爹住。” “我为什么要跟你住?” “爹爹想跟你住。” “可是我就想跟娘亲住。”元宵很委屈,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不情不愿地出主意,“要不然,你也跟我和娘亲一起睡?” 尤旋:…… 穆庭蔚:…… 第36章 第 36 章 “要不然, 你也跟我和娘亲一起睡?” 元宵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尤旋僵硬地站在那儿,脸上笑意收敛,心跳快了几分, 格外窘迫。 这孩子最近话越来越多了,关键还总把事情搞得很难堪。 偏偏他此时一脸无辜,根本不知道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妥。尤旋一时间没了脾气。 就在这时,傻孩子又开口了:“小豆子和丫丫的爹娘就是一起睡的。” “小豆子还说他爹爹亲过他娘亲呢。”元宵扭头看穆庭蔚,“爹爹,你亲过我娘亲吗?应该亲过吧, 否则为什么会有我?” 穆庭蔚耳根已经热了,脑海中有什么旖旎的画面闪过,再看对面站着的尤旋, 她双颊泛红,想生气却又不知道怎么冲元宵发火,面容上带了几分别样的娇俏。 穆庭蔚干咳两声:“元宵, 爹爹……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那我今晚到底睡哪儿?”他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跟你爹睡!”尤旋一张脸红得滴血, 这会儿一点不想看见这傻儿子。 她没生过,别人家的! 被尤旋斥了, 元宵瞬间委屈着撇起嘴,脸上表情一点点变化, 然后红着眼眶, 汪汪的水花在眼里打转。 片刻后, 他“哇”的一声便哭出声来,边哭边扭过头去,撅着屁股,趴在穆庭蔚肩头不清不楚地说着:“娘亲不要元宵了,呜呜呜呜……” 尤旋:“……” 这哭声缓和了不少屋里的气氛,穆庭蔚拍着他的脊背哄着:“娘亲没有不要元宵,元宵别哭,爹爹带你去外面看黄河。” 说着,看了眼怔愣在那儿的尤旋,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然后抱着儿子出去了。 等人走了,尤旋好容易喘上一口气儿,拍拍自己发烫的脸颊,在外室的软榻上坐下。 茗儿含笑走进来,她刚刚一直在门口,因为镇国公在,故而没进来。不过里面的谈话,她听了个一清二楚。 看尤旋一脸懊恼,她奉着茶水上前:“夫人跟小公子置什么气,他才四岁,哪里懂得这些呢?” 尤旋叹了口气:“我刚刚就是被他气糊涂了,一下子语气重了些。他怎么样了?” “不碍事,镇国公在哄,哭声渐渐止住了。” “那便好。”尤旋拎起水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水,兀自饮着。 —— 等尤旋稳定了情绪出去找元宵时,她正在外面的罗汉椅上趴着,乔阳公主坐在他旁边给他讲故事。 穆庭蔚独自跽坐在长案前的软垫上吃茶,目光看向跟乔阳公主玩得高兴的元宵,他唇角挂了一抹笑意。 尤旋走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在跟乔阳公主玩儿什么?” 元宵听到是他娘的声音,哼哼鼻子,从罗汉椅上下来,拉着乔阳公主的手:“漂亮姑姑,咱们去楼上玩好不好?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尤旋:“……” 乔阳公主也发现了元宵和尤旋母子两人间的一点微妙,狐疑着看向穆庭蔚和尤旋,不知道要不要此时把他带走。 穆庭蔚呷了口茶水:“去吧。” 乔阳公主笑着捏捏元宵的脸蛋儿:“走,去漂亮姑姑房间,里面有很多很多好玩儿的。” 元宵眼睛亮了亮,被乔阳公主拉着上楼。 在上台阶之前,还不忘回头看看尤旋,冲她“哼”了一声。 尤旋唇角抽了抽。 臭小子,还挺记仇。 元宵和乔阳公主走后,穆庭蔚依旧从容地坐在那儿品茶,不说话,也不看她。 尤旋突然觉得自己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她犹豫片刻,转而对身后的茗儿笑道:“去那边看看吧。”说着和茗儿去了栏杆处,站在那儿眺望远处的景色。 穆庭蔚的目光追随她望过去。她穿着一袭暖橘色的束腰襦裙,腰身掐的紧致,显得柳腰纤细,不盈一握。外面风吹来时,她裙裾飞扬,墨色青丝漫舞,像一幅极好的美人图。 不知怎么的,刚刚元宵的话又在耳畔冒了出来。 ——“爹爹,你亲过我娘亲吗?应该亲过吧,否则为什么会有我?”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本来没怎么在他脑海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可最近,似乎总是越来越清晰。 有微风扫过他的脸,似有若无的触感。穆庭蔚感觉心上某处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痒痒的,很想挠一下,却又不知道挠哪里解痒。 无奈之下,他又多饮了几盏茶。这才稍稍觉得好了些。 只是那目光,总忍不住追随着前面那抹身影,有些移不开眼。 尤旋并未感觉到背后人的注视,心情很好地眺望远处。 今日天气好,远处连绵山脉清晰可见,滚滚黄河卷起浪花,格外雄伟壮丽。 茗儿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感叹道:“夫人,咱们好久都没出来了。这黄河波澜壮阔,一眼望不到尽头,这么看着,感觉自己一下子渺小了好多。” 尤旋笑:“那是你没见过大海,比这个还要壮观,尤其是涨潮的时候。不过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卷进海里丧了命。而且离大海太近,时有飓风席卷而来,也是灾难。” “你见过大海?” 这话不是茗儿问的,尤旋循声而望,穆庭蔚正在不远处坐着,目光恰巧注视着她。 尤旋心上微颤,随后从容笑道:“没有,书上见过。” 穆庭蔚没有追问,瞥了眼长案上的棋坛,试探着问:“要……试试吗?” 尤旋这会儿确实无聊,犹豫了一下,索性硬着头皮走过去。 穆庭蔚让人在她对面放了软垫,尤旋规规矩矩跽坐。 黑子先行,穆庭蔚把黑棋给了她,尤旋也不客气,率先走了一步。 周遭静悄悄的,只楼上偶尔会传来乔阳公主和元宵的笑声。 尤旋下棋的时候很认真,两耳不闻窗外事,茗儿不时为他们添水,之后静静候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茗儿茶水换了两壶,尤旋一直绷着的脸上终于含了笑,抬头看向穆庭蔚:“承让了。” 穆庭蔚有点意外,勾了勾唇,说出来的话意味不明:“五年时间,能有如此造诣,倒是令人惊讶。” 面对他的试探尤旋不以为然,扬眉反驳:“公爷政务繁忙,早些年又南征北讨,算起来又有多少时间去琢磨这些?何况,我对公爷说过,我有天赋,又勤加练习,能胜了公爷也不足为奇。” “你倒是自信。”穆庭蔚看她一眼,好看的剑眉舒展开来,突然觉得心情还不错,“来,再试一局。” —— 第二局的时候,尤旋明显感觉自己力不从心了。她这才知道,方才那一局之所以会轻松赢了他,是穆庭蔚以为她棋艺不精,故意没上心,敷衍着陪她玩儿的。 如今他认真起来了,尤旋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面色一点一点变得很难看。 要知道,整个大越除了母后之外,她还没遇到过对手,太子铭轲都赢不了她的! 难道是生了元宵,棋艺荒废了? 尤旋心情有点不好。 而且她发现,穆庭蔚全局在牵着她的鼻子走,让她一步步落入圈套,然后再不着痕迹放她一条生路。 就在她以为自己看到曙光的时候,下一个圈套又来了。 尤旋:“……” 这种感觉,实在有点让人生气。 她颇为烦躁地把手中黑子一颗颗扔进棋坛里,脸色不太好看:“不玩儿了。” 她如今的样子,全然没了上一局的高兴劲儿。 “赢得起,输不起?”穆庭蔚帮她斟了茶水,语气里带了一丝笑意,“棋场如战场,好好读读兵书,你这还嫩点儿。” 尤旋心里不大痛快,闻此嗤笑:“你我各赢一局,明明是打平了,公爷怎么还得意忘形起来了?” 说完她就后悔了。 仔细琢磨着,得意忘形的那个人,好像是她自己哦。上一局明明是人家让她的。 好气哦! 她居然输了! 她嘟着小嘴儿,气呼呼的,看起来莫名有些孩子气的可爱。 穆庭蔚笑而不语,目光扫向跟乔阳公主一起下来的元宵。 “肚子饿不饿?”他问儿子。 元宵下了楼梯扑进他怀里,委屈地点头:“都饿了好久了。” 尤旋看看天色,太阳早都到头顶了。 她和穆庭蔚居然坐了大半日。 穆庭蔚摸摸他脑袋:“那咱们先用膳好不好?我们元宵还在长身体呢,可不能饿着。”说完吩咐人去传膳。 一楼有间专门用膳的厅堂,环境雅致,地方也宽敞。 用膳的时候,元宵全程挨着穆庭蔚坐,也不跟尤旋说话,只偶尔偷偷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等尤旋看过来,他又赶紧把目光收回,然后若无其事指着菜:“爹爹,我吃这个。” 尤旋:“……” 尤旋觉得他们父子俩亲近的有点快了,这才多久? 难道真是血脉相连,父子天性? 这孩子算是白养了。 尤旋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吃自己的。 乔阳公主说:“穆哥哥,五天后咱们是不是就到露城了,你应该没有很着急回京吧,咱们在露城玩半日好不好?” 穆庭蔚帮元宵夹了牛肉,对于乔阳公主的话不置可否。 乔阳公主又问尤旋:“尤姐姐去过露城吗,那里特别热闹,而且衣服首饰都格外好看,跟帝京的款式不大一样。咱们可以去挑几样带回帝京。” 尤旋笑了笑,不好回答。毕竟穆庭蔚都没说去还是不去,她插什么嘴? 这时,穆庭蔚垂首看坐在自己身旁的儿子:“元宵想不想去玩儿?” 乔阳公主一看有戏,诱哄元宵道:“那里有杂耍,还有斗鸡,斗蛐蛐儿,很多很多好玩的。” 果然,元宵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点头:“去!” —— 午膳过后,尤旋要哄元宵午睡,他不肯,坐在尤旋屋里的床上,也不理人,一脸“我还没哄好”的样子。 “元宵不生气了好不好,娘亲不应该凶你,娘亲跟你道歉。”尤旋在床边坐着,晃了晃儿子的肩膀,冲他撒娇。 见他不理,尤旋去挠他痒痒。 元宵被挠的咯咯直笑,笑完了,还是不理人。 尤旋一脸委屈地看着他:“那元宵要娘亲怎么办?” “你,”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唱曲儿!” 尤旋宠溺地点点他鼻子:“好,娘亲给你唱。唱我们元宵最喜欢的曲子好不好?” “好。”他这会儿躺在床上,慢慢变乖了。 尤旋在他旁边躺下,轻轻哼唱: 大海之南,一座宫苑 琼楼玉宇,流水潺潺 宫苑之南,清辉小殿 殿中女郎,眉眼弯弯 …… 穆庭蔚的房间在隔壁,木制的夹板并不隔音,他此时正坐在案前处理公文,背后渐渐有柔婉的歌声传了过来。 他捏着公文的手,微微一滞。 女子嗓音柔婉,带着缱绻情深,穆庭蔚听得不觉间有些出神。 记得她曾一脸自信地跟他说,她琴棋书画都有天赋。其实穆庭蔚一直对她的话持怀疑态度。 只是如今又渐渐发现,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天赋。 这首歌的曲调,似乎跟她那晚在屋顶上吹得很相似。许是因为注入了感情在里面,歌声格外的曼妙动人。 穆庭蔚竖了耳朵聆听,渐渐听出了歌中大意。 大海之南,一座宫苑 琼楼玉宇,流水潺潺 宫苑之南,清辉小殿 殿中女郎,眉眼弯弯 …… 明月山川,大海之南 一户人家,幸福美满 歌里的意境,似乎有点熟悉。只是穆庭蔚一时又说不上来哪里熟悉。 后来歌声渐渐散了,他思绪回转,觉得心上又涌起一丝异样,跟白天时那般,痒痒的,似有小虫子爬来爬去,好生难受。 他揉了揉胸口,还是觉得憋闷。 索性丢下公文,出去透透气。 —— 元宵到底还是没有跟穆庭蔚一起住,无论是中午休息还是晚上睡觉,都黏着尤旋。 穆庭蔚无奈,便也只能由着他。 因为是在船上,尤旋也没逼着元宵念书写字。乔阳公主性子活泼,元宵喜欢跟她玩儿,天天乐呵呵的。 不过到了第五天,元宵新鲜劲儿过了,终于在船上有些待不住,无聊起来总想哭闹,吵着要下船。 傍晚时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船上点着灯烛亮堂一些。 小孩子在这时候格外敏感,也比较容易发脾气。屋子里,他撇着嘴被尤旋抱在怀里,时不时问上一句:“娘亲,咱们什么时候到帝京啊?” 尤旋亲亲他的额头,柔声哄着:“帝京还要再等等,不过爹爹不是说明日就到露城了吗,到时候让爹爹带你上岸,我们元宵散散心好不好?” “好。”他轻轻说着,眉头始终簇成一团,很是委屈的样子。 尤旋只好讲故事哄他睡觉,等他好容易睡了,自己方才打了个盹儿。 结果睡梦中突然传来元宵的哭声,她一惊倏然睁了眼,便见元宵躺在那儿哇哇大哭。 尤旋吓了一跳,坐起身来,把他抱在怀里哄:“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做梦了?” 守夜的人听到动静,忙进来多点了两盏灯。 元宵呜咽着扑进尤旋怀里:“娘亲,大鱼把爹爹吞进肚子里了,我没有爹爹了,呜呜呜……” 尤旋:“……” “不哭不哭,没有大鱼吃你爹爹,爹爹还在呢。”她柔声哄着,帮他擦掉眼泪。 可这孩子是真伤心了,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隔壁的穆庭蔚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见哭得厉害的元宵,也有些愣住:“怎么这样伤心?” 尤旋有些好笑:“做噩梦了,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之后又对着元宵道,“你看这不是爹爹吗,哪里就被大鱼给吃了?” 穆庭蔚这才松上一口气,听到尤旋话的又觉得这孩子的梦好笑。 “爹爹在这儿呢,元宵来让爹爹抱抱。” 元宵被穆庭蔚抱起来,这才渐渐止了哭声。 穆庭蔚帮他擦着泪问他:“怎么就梦到爹爹被大鱼吃掉了?” 说起这个元宵又伤心了:“船外面有鱼,很大很大的鱼,会吃人的。” “谁告诉你的?” “乔阳姑姑说的。” 楼上听到动静的乔阳公主跑下来,就听见了元宵的话。她一愣,再抬头就见穆庭蔚扭头看向了她。 乔阳公主顿时有些讪讪,赶紧解释:“穆哥哥,我不是故意吓他的,他今天不是一直吵着要下船吗,我就跟他说水里有大鱼,会吃人的……我不知道会把他吓成这样……” 被穆庭蔚的目光一扫,乔阳公主顿时不说话了。 穆庭蔚脸色阴沉,明显是动了怒。 周遭下人倒抽一口凉气,乔阳公主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咬着下唇低头,心里格外委屈。 穆庭蔚有权有势,手握重兵,她的皇帝侄儿都得怕他几分,乔阳公主一个女孩子自然不敢跟他对着干。 她知道,他去寄州是找江宇有正经事要做,顺便护送她去安华寺的,所以她一直乖乖的,不惹麻烦。可她明明已经很努力让自己不闯祸,不惹事了,难道他如今就要因为这件小事迁怒于她? 乔阳公主鼻子酸酸的。 尤旋看着这边的情况,犹豫了一下,还是壮着胆子开口:“是元宵自己胆子小,不怪公主。” 她说完偷瞄了一眼穆庭蔚的神色,见他没说什么,尤旋方才松上一口气,上去拉着乔阳公主,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大晚上的,公主穿这么少跑出来,当心着凉,快去睡吧,没事的。” 尤旋的话让乔阳公主心里暖了些,眼眶红红的,抬头看了眼穆庭蔚,他不说话,她也不太敢走。 元宵这会儿趴在他肩上安静了,穆庭蔚看了眼乔阳,语气缓和了不少:“回去睡觉吧。” 乔阳这才如释重负,轻轻应着走了。 尤旋望了眼她的背影,呢喃道:“其实乔阳公主还是个孩子。” 穆庭蔚看她一眼:“你觉得她单纯?” 尤旋望着他,不明所以。 “宫里长大的,哪个会真的心思纯净?”穆庭蔚说,“她母妃出身低微,她这个公主幼时也饱受欺凌,我那时见她可怜,帮过她几次。后来新帝即位,宫里大多数公主被太后随便指了人家。她有玲珑心,知道依附我,处处讨我母亲欢心,无非指望我日后为她许个好人家。” 听他说起这个,尤旋心里还挺不舒服的:“所以为什么大霖的律法里面,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拈花惹草,女人便要从一而终,被抛弃了也不能抱怨,只能自认倒霉,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穆庭蔚楞了一下。 尤旋继续道:“如果不是皇帝三宫六院,哪来那么多乔阳这样的公主?其实不止皇宫里,很多深宅大院的庶子庶女们活得同样艰难。是那些庶子庶女的错吗?分明律法不公,是律法错了。” “大越就不这样,大多数人家都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连皇帝和皇后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虽然也有男人三妻四妾,但在大越女人同样可以养面首收门客,地位不比男儿差。这才叫平等呢。” 看她气势汹汹,突然间炸毛了一样跟自己理论,穆庭蔚有些好笑:“你怎么这么大脾气?” “而且,”他顿了顿,深沉的目光打量她,“你对大越很熟悉吗?” 尤旋一怔,佯装淡定:“我之前不是救过一个大越人吗,这些是他说的。” 见他不说话,尤旋试探着问:“公爷不觉得,这方面大越比大霖做得好吗?” 穆庭蔚拧眉想了想:“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自然是大越做得好些。不过,你也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怎么不足为信,难道公爷觉得是那人骗了我?” “是不是骗你我不知道,但据我所知,他们那里的人比较……野蛮,女子养面首也是用权势来逼迫的,并不尊重对方意愿。这样的话,也算不得平等,你觉得呢?” 尤旋嘴角抽了抽。 她们大越什么时候野蛮了? 哦,对了。 她以前差点儿逼着他跟自己洞房花烛。 …… “这,可能是误会。”她干巴巴地回答。 穆庭蔚嗤笑了一声。 是不是误会,他亲身经历的难道不比她道听途说的要清楚一些? 不过,以前的那档子事,他自然不会跟她提及。 “总之你是大霖的人,大越怎么样跟你也没多大干系。何况,我并没有三妻四妾的打算,你也不必为此忧心。” “……” 穆庭蔚说完顿了顿,又道:“乔阳那丫头本性确实不坏,也没什么歪心思。你在帝京没知心人,若是喜欢她,跟她走得近也无妨,好歹是个伴儿。” 尤旋没心思说别的,心里有点气,又有点无奈。好半晌才硬着头皮多说一句:“总之,我听说过的大越不是公爷说的那样。公爷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穆庭蔚没想到她还挺较真儿,也不跟她计较:“嗯,也许吧。” “那,”尤旋默了一会儿,壮着胆子抬头,“从大霖去大越,要走多久?” 反正今天恰巧提起来了,穆庭蔚似乎也没生气,她就破罐子破摔打探一下。 穆庭蔚看她一眼:“莫非那人跟你说的天花乱坠,你还动了心思想去大越看看?” 尤旋还没来得及答,他又道:“还是别想了,海上容易出事儿,遇到恶劣天气命都没了。” “……”所以我才嫁给你,求你帮忙的呀! ———— 次日一早,船只在露城靠了岸。 终于可以出去玩儿,元宵很是兴奋,拉着穆庭蔚就往码头跑。 乔阳公主拉着尤旋走另一条路,后面跟着茗儿和乔阳公主的掌事宫女如月,以及穆庭蔚派来保护两人的铁卫。 两人走着走着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儿,乔阳公主忍不住停下了步子。 “尤姐姐,你肚子饿不饿,不如我们去吃羊肉汤泡馍吧?” 乔阳说完指着前面的摊位,很是兴奋,“就是那家,闻着可香了,好多人排队,我上次来闻到味儿就想尝尝,可是穆哥哥不让,说路边摊不干净。” 她说这话时还不忘四下看看,生怕穆庭蔚和元宵跟了过来。 尤旋也看到了那路边摊,此时排着长长的队伍,香味弥漫。 尤旋在大越的时候在吃穿用度上也比较讲究,但是来了大霖之后,她渐渐发现,很多意料之外的美食,都是路边摊上的一些小点心。 久而久之,她便不在意这些了。 此时闻着浓郁的香味儿,尤旋肚子里的馋虫被唤醒了,一时没忍住,就任由乔阳公主扯着自己过去了。 茗儿和如月俩人排了好久的队伍,尤旋和乔阳才总算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羊肉汤泡馍。 端上来之后,乔阳激动的差点儿口水流出来。 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里泡了馍馍,卖相看上去跟宫里那些雅致的美食不一样,但尝上一口,却是让人惊艳的美味。 尤其在这清冷的早晨,香醇浓郁的热汤下了腹,身体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乔阳公主两眼冒星星:“好想把这个摊主带去帝京,这样天天就能吃到了。” 尤旋笑:“偶尔吃一次觉得好,等你天天吃,你就觉得厌烦了。” “也对,”可是想想只能吃这么一次,乔阳又觉得可怜兮兮,“不知道下次再尝这味道,是什么时候了。” 尤旋给她出主意:“这种小吃很常见的,说不定帝京也有,回头你问问宫里的御厨,说不定就能做给你吃。御厨手艺精湛,没准儿比这里的还好吃呢。” 乔阳想了想,很赞同地点头:“你这么说我觉得还挺有道理,等回了宫里,我一定得问问。” 俩人正边说边吃,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询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尤旋和乔阳抬头,就看见了牵着元宵的手走过来的穆庭蔚。 穆庭蔚看到眼前的画面都惊了,两位衣着华丽明显非富即贵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丫头侍卫,此时却在小摊位上津津有味吃着羊肉泡馍,引来了不少路人审视的目光。 偏这二人吃的津津有味,跟没发现似的。 他问了一句,俩人齐齐抬头,尤旋嘴里还叼着一大块羊肉,看见他之后小嘴儿一张,羊肉掉进了碗里。 穆庭蔚:“……” “公……你要吃一碗吗?”被穆庭蔚盯着,尤旋干巴巴地开了口,“还,还不错。” 尤旋原本是觉得吃一碗羊肉汤泡馍没什么的,可先前乔阳公主都说了穆庭蔚不让,如今她们俩又这么被逮了个正着,她觉得有点心虚。 被她巴巴看着,穆庭蔚莫名其妙就没了脾气,最后只淡淡问了句:“吃好了吗?” 尤旋和乔阳低头看看碗里剩下的大半碗,再互望一眼,然后很默契地一起口是心非:“嗯,好了!” 第37章 第 37 章 许是为了怕元宵会闷, 船只每隔几日都会靠岸让他玩上半日。 这般走走停停的,等回到帝京时,已经入了五月。 下了船,有专门的轿撵迎接乔阳公主回宫, 乔阳公主上了轿撵后,还不忘掀开帘子对着尤旋道:“尤姐姐,等我得了空,我就出宫来找你!” 尤旋含笑应了声好,之后和元宵一起被穆庭蔚安排着上了另外的马车,去往未知的地方。 尤旋看着繁华帝京, 突然有些感慨。 当初她带着茗儿回寄州时,是真的打算再也不回来了。 可如今谁又料到,她不仅回来了, 还多了个这么大的儿子。至于夫君,也换了人。 她和穆庭蔚的婚事,想必会引来轰动吧。 元宵这会儿坐在马车里, 掀开帘子往外面看,然后兴奋地跟尤旋说话:“娘亲, 外面好多好多人哦!而且这里的房子看起来比家里的高。” 尤旋回神,笑着点点儿子的额头:“是啊, 帝京是天子住的地方,所以人多, 房子也高。” “那天子住在哪儿啊?” “在皇宫, 更高更大房子里。” …… 穆庭蔚并没有带尤旋和元宵母子回镇国公府, 而是去了城外一处两进的院子,地方不大,但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种着翠竹,院外是潺潺溪水,颇有隐士居所的味道。 穆庭蔚说:“这里背后靠着山,环境雅致,有时候被政务所扰,我会来此讨几日清闲。如今你我尚未成婚,便只能委屈你先在此处住下,我会尽快操持婚事,迎你入门。” 他说完这话,唤了鞠嬷嬷上前,跟尤旋介绍:“鞠嬷嬷是我的乳娘,因为年纪大了,故而在此静养。这竹苑一直是鞠嬷嬷操持,你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找她。” 说完这些,穆庭蔚看了眼到陌生地方后,一直躲在尤旋身后的元宵,他笑了笑,冲他招手。 元宵乖乖走过去,穆庭蔚牵着他,对尤旋道:“我母亲惦记许久了,我先带元宵给他瞧瞧。” 尤旋楞了一下:“那,还送回来吗?”她一天看不到儿子就会着急的。 知道她的心思,穆庭蔚笑着安慰她:“你不必担心,只是先让我母亲见一见,稍后我会亲自送他回来,你不在公府,元宵一个人只怕也不会愿意住进去。” 听他这么说,尤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老人家一般都会盼孙儿,如今知道了心中惦念也是情理之中,尤旋可以理解。 她思索着,蹲下身来帮元宵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柔声对他道:“见了祖母要乖乖的,记得喊人,说话要有礼貌,知道吗?” 元宵仰着头看穆庭蔚:“娘亲不跟我一起去吗?” 穆庭蔚摸摸他脑袋:“娘亲还不能去,要再过些日子。” “哦,”他奶声奶气地答着,“那我要快些回来。” 尤旋怜爱地亲亲他的脸蛋儿:“刚刚娘亲嘱咐你的,记住了吗?” 元宵点头:“记住了,要喊祖母,要乖乖的,有礼貌。” 尤旋这才笑着蹭了蹭他的额头:“我们元宵真乖,去吧。” —— 穆庭蔚带着元宵走后,鞠嬷嬷上前跟尤旋见礼。 鞠嬷嬷是位四十多岁的妇人,个头不高,但肤色白皙,面容和蔼。 尤旋脸上始终挂着笑,语气轻柔平和:“嬷嬷免礼吧,我初来乍到,日后还要劳烦嬷嬷教我规矩。” 她嗓音柔婉温顺,莫名的讨人喜欢。 “夫人客气了,老奴不敢。”鞠嬷嬷答着,心里对这位不骄不躁的未来国公夫人生了几分好感。 尤旋进了屋后,鞠嬷嬷让人奉了茶水,之后叫了三位侍女上前。 “见过夫人。”三位侍女齐齐对着尤旋行礼,声音略显冷硬,却又中规中矩,没有丝毫怠慢。 尤旋抬头看过来,鞠嬷嬷解释道:“公爷让挑几个得力的服侍夫人,这三个是女侍卫,都会些身手,日后跟在夫人跟前,也好保全夫人安危。” 尤旋将茶盏搁在桌上,抬眸看过去。这三位侍女手持佩剑,身形比寻常女子高大一些,面容不苟言笑。 “你们叫什么名字?”她悠悠开口。 鞠嬷嬷道:“回夫人,公爷说这三名侍女给了夫人,便奉夫人为主,所以暂时还没有称呼,还请夫人给另起名字。” 这话倒是让尤旋有点意外。 这些侍女是穆庭蔚让人送来的,会武功,穿的还不是寻常的丫鬟服,必然不是寻常丫头。如今又说给了她,让她另取名字,足见穆庭蔚对她的重视。 没想到穆庭蔚这人还挺不错的,很给她面子。 尤旋琢磨着,目光扫过三人的衣服,然后散漫地说了三个名字:“橙衣,绿袖,蓝衫,刚好跟你们今日的衣服颜色相近,就这样吧。” 鞠嬷嬷愣了一下,觉得这名字相当随意。却也不好插嘴,只在旁边候着。 橙衣、绿袖和蓝衫倒是一直不卑不亢,齐声应下:“谢夫人赐名。” 尤旋指了指旁边的茗儿:“这是我的贴身丫头茗儿,我的生活习惯她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只管找她便是。” 三位侍女应诺。 尤旋不喜欢身边围太多人,又交代几句后便让人退下了,只茗儿和鞠嬷嬷还在。 元宵估计要很晚才会回来,她觉得无聊,站起身四下看看,瞅见旁边的书架,狐疑着走了过去,看着书架问鞠嬷嬷:“这些是镇国公的书?” “是。”鞠嬷嬷回道,“公爷来小住时,无事喜欢坐在窗前看书。” 尤旋思索了片刻,觑了眼内室,问:“那,这是镇国公的卧房?” “是。”鞠嬷嬷颔首,“夫人暂住这里已是委屈,自然要住在主屋,这是公爷吩咐的。” 尤旋看着这里的环境,心道,她还真不觉得委屈。 穆庭蔚平时都会过来住一住的地方,能是什么很差的住所吗?清雅别致,很有一番风味。 尤旋琢磨着,穆庭蔚是打算让她从这里上花轿了。 她在书架上扫了几眼,最后找到了一本棋谱。想到在船上她输给了穆庭蔚这事儿,尤旋索性便借着这个空闲拿他的棋谱取取经。 她拿着书走到旁边的榻几上,上面摆的有棋坛,她直接便用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偶尔听到她落子的清脆声响。 鞠嬷嬷在旁边看着,有些意外。 听闻公爷带回来的女子是商户出身,可如今瞧着,不仅样貌出挑,又颇懂礼节,初来乍到的也不急躁,说话做事很有大家之风。 这举手投足间的那份高贵,只怕宫里的乔阳公主也是比不得的。 —— 穆庭蔚骑马带着元宵回镇国公府时,早有一众人迎在门口。 元宵看着高高的柱子和门庭,还有那一众的男女老少,他不安地揪住了穆庭蔚的衣服。 穆庭蔚拍拍他的脊背:“元宵不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底下小厮丫头跪了一地:“恭迎公爷回府,恭迎小公子回府,小公子长命百岁,万福安康!” 穆庭蔚扯了扯唇角,目光瞥一眼最前面跪着的穆奇,声音淡淡:“这么大阵仗是做什么?” 穆奇是国公府管家之子,因为管家年纪大了,很多事现在都是他在操持,是府里的少管事。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五官平平,不过人机灵,嘴又甜,很得穆老夫人喜欢。 穆奇闻此起了身:“老夫人说了,咱们小公子刚回家,得热闹些,给小公子长长脸。所以小的把阖府上下百十号人全叫出来迎接了。” 穆庭蔚扫了眼满地的下人,肃穆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扭头看向怀里的元宵时,他神色带了些暖意:“元宵以后就是这公府的小主人了,他们给你下跪,你说让他们起来好不好?” 元宵有点不好意思,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起,起来。” “谢小公子。”大家齐声应着齐声,让出一条道来。 “元宵自己下来走路好不好?”穆庭蔚问他。 元宵揪着他衣服不放:“不,不好。”他眼睛四下看着,充满戒备。 穆庭蔚脸上带着笑:“不是要住大房子吗,怎么这会儿害怕了?好,爹爹抱着你,咱们去见祖母。” 进了国公府,穆庭蔚边走边给他介绍着府上的布局。 元宵也听不懂,总之一会儿有花,一会儿有假山,还有湖泊,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曲折回廊,好大好大。 元宵被穆庭蔚抱在怀里,十分不安:“爹爹,祖母不喜欢元宵怎么办?她会不会把元宵赶出去?” 穆奇是跟在穆庭蔚和元宵身后的,闻此笑着跟元宵说话:“小公子不用害怕,老夫人都念叨您好一段日子了,天天儿盼着,夜里做梦都突然笑醒,问小公子究竟哪天回来呢。” 穆庭蔚笑:“听到没,祖母喜欢元宵,很喜欢呢。” 穆老夫人的院子在东面的寿眉堂 穆庭蔚带元宵过去时,陈嬷嬷带着几个丫头等着,远远儿看见人过来,陈嬷嬷赶紧吩咐了丫头去通知老夫人,自己则是带人迎了上去:“公爷安康,给小公子请安。” 穆庭蔚淡淡应着,径直进了垂花门,绕过照壁往里面走:“母亲身子可好?” 陈嬷嬷跟着回话:“好着呢,只是这几日念着小公子,魂不守舍的。” 陈嬷嬷说着瞥了眼公爷怀里的小公子,见这孩子生的俊俏,心里也欢喜:“老夫人待会儿见了小公子,只怕就高兴了。” 又穿过花厅和回廊,方才到了穆老夫人的屋里。 丫鬟们帮忙打了帘子,穆庭蔚抱着元宵进去。 穆老夫人今年四十有七,因为保养的好,白发比同龄的妇人要少一些,她肤色白,又很爱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看眉眼依稀瞧得出年轻时是位美人。 她此时穿着一件松鹤云纹的襦裙,额头缠着暖白玉抹额,手里攥着巾帕,很是着急的模样。 直到听到打帘子的声音,紧接着儿子喊了她一声“母亲”,穆老夫人顺势望过去,便见高大俊逸的儿子抱着他的小孙子进来了。 穆庭蔚将元宵放在地上,弯腰给穆老夫人见礼:“请母亲安。” 之后又牵了儿子的手,给母亲介绍:“这便是安哥儿。” 穆老夫人盼孙子不知盼了多少年,却连个儿媳妇都没娶进门。他这儿子脑子里就没想过成家生子的事,天天忙于公务,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催都不管用,倒是愁的穆老夫人郁闷了好些年头。 谁曾想老天开眼,倒是让她得了这么个孙儿,又生的这样白净讨人喜欢,穆老夫人一见元宵眼泪都快出来了,恨不能搂进怀里亲亲抱抱。 可看这孩子怯怯地抓着穆庭蔚的手,穆老夫人也怕吓着他,只笑呵呵冲他招手:“安哥儿,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元宵抿了抿唇,仰头看穆庭蔚。 穆庭蔚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过去给祖母请安,刚刚你娘亲不是教你了吗,要喊人的。” 元宵这才慢慢走过去,学着刚刚爹爹给祖母请安的样子,也拱着手弯腰行李:“请祖母安。” 这孩子学得快,有模有样的,穆老夫人都看乐了。 忍不住将孙儿抱坐在自己膝上,又认真打量了片刻,笑着对穆庭蔚道:“安哥儿这眉眼,倒是与你幼时颇为相像。” “是。”穆庭蔚含笑在旁边的罗汉椅上坐了下来。 “安哥儿今年多大了?”老夫人问怀里的元宵。 “四岁了。” “读过书吗?” 元宵点头。 “那,会些什么?” “会《百家姓》、《千字文》、《急就章》还有《论语》。” 穆老夫人听得都愣了:“四岁会这么多?你父亲小时候也如你这般聪慧。” 说完又低喃一句:“没想到你娘这么小就给你请教书先生了,倒是难得。” 元宵摇头:“娘亲教的。” 穆老夫人眼前亮了亮:“你娘教你的?” “嗯,娘亲很厉害。” 看这孩子一本正经,穆老夫人眼里含着笑,摸摸他脑袋:“倒是个孝顺的,到祖母跟前替你娘亲说好话来了?” 元宵抿着唇不说话了,巴巴看着穆庭蔚。 穆庭蔚把茶盏放下,默了片刻,对着穆老夫人正色道:“母亲,书信中唯恐交待不清,如今孩儿回来,尤氏的事正要与你细说。” 穆老夫人笑了笑,倒是没着急,只喊了声陈嬷嬷。 陈嬷嬷捧着个长命锁上前。 穆老夫人接过来,给元宵戴在脖子上,笑得和善:“这是你父亲小时候带过的,如今给我们安哥儿戴着。真好看。” 元宵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长命锁,软糯糯开口:“谢谢祖母。” “安哥儿真乖。”穆老夫人瞧着孙子,越看越喜欢。 祖孙俩又聊了两句,穆老夫人才依依不舍地对着元宵道:“祖母给安哥儿准备了许多点心,让陈嬷嬷带你去后面吃,祖母在这里跟你父亲说点事。” 第38章 第 38 章 穆老夫人遣退下人, 从容地呷了口茶, 这才看向儿子, 语气温和: “尤氏虽然出身商户,但终归生了安哥儿, 为我穆家延续香火。你要娶她入门, 母亲原也是不计较的。只是, 她曾经嫁过延生,我先前也听你秦家姨母提及过这个儿媳,似乎不是什么温婉知礼的性子,言语间我觉得你秦家姨母似乎并不喜欢她。” “如今你既要娶她, 母亲总还是要问一问尤氏此人的品性究竟如何, 另外,她又为何与延生和离后, 短短时间内同你生下安哥儿呢?” 穆庭蔚颔首:“这正是孩儿今日要与母亲禀明的。” 他顿了顿, 恭谨回话:“说起这个,原是孩儿惹的祸, 倒是不管尤氏什么事儿。” “当时孩儿去寄州迎太后和乔阳公主回宫,秦延生拜托孩儿送尤氏回寄州。从帝京到寄州这一路上, 孩儿与她并无交集, 也未曾见过面, 说过话。后来到寄州没多久, 我与她机缘巧合同住在了安华寺山下的客栈里……” 穆庭蔚有些吞吞吐吐, 似乎难以启齿的样子:“那晚孩儿饮了些酒, 有些糊涂, 误闯尤氏的房间,轻薄了她,这才……生出这样的事。” 穆老夫人听完倒是一愣:“你素来稳重,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是,”穆庭蔚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穆老夫人拱手,“孩儿当时俗务缠身,心中不畅,一时失了分寸,酿成今日祸事。” “你这也太失体统了,母亲为你相看那么多好人家,也没见你动过心思,转头就把同延生和离过的妇人给……这不是让你秦家姨母和延生面子上难堪吗?” 穆老夫人咳了几声,又无奈叹气。 到底是亲儿子,如今还生了个讨人喜欢的孙子,她盼孙子盼了这么多年,自然也不好埋怨什么。 她喝了口茶压惊,之后摆摆手,又问:“那后来呢,怎么这么多年才把人带回来?” 穆庭蔚道:“那晚之后,我自然也有为尤氏负责的打算。然而尤氏却没有借着此事生什么攀附的念头,默默忍了这屈辱,一走了之。” 说到这里,想到那晚的事,他唇角几不可见地扯了扯。 又继续道:“那晚夜色深,我也没认出那是尤氏。直到前段日子去寄州,我无意间遇见了安哥儿,一番查探,方才晓得尤氏那晚之后怀了身孕,诞下安哥儿,一个人抚养至今。” “尤氏并非贪慕虚荣之人,得知安哥儿是我们国公府的孩子,也并未以此来要求过什么。我因为安哥儿要娶她时,她也不大愿意嫁入高门。只是后来为着安哥儿的嫡子身份,我再三劝说,她方愿意随我回来。” 穆老夫人静静听着,沉吟半晌:“这么说来,那尤氏确也没错,是你惹出来的糊涂账!” “只是苦了我们安哥儿,本该一出生便是世子的,偏在外面受了这许多年的委屈。”穆老夫人不悦地嗔了儿子一眼,“如今安哥儿回来,你且得好好补偿这孩子。” “这是自然。”穆庭蔚恭谨应着。 穆老夫人思索片刻,将腕上的血玉镯子取了下来,递给他:“这镯子自嫁给你那短命的父亲,我便一直戴着,如今你且拿了去,给尤氏做个礼。她初来乍到的,只怕心里也忐忑着,把这个给她算我的一份心意,也安她的心。” 穆庭蔚上前双手接下,笑道:“孩儿就知道,母亲最是慈善不过,今日我便替尤氏收下了。” 穆老夫人睇一眼儿子:“我瞧着,你倒是对那尤氏满意了。” 穆庭蔚也没否认:“她生了安哥儿,孩儿自然心生欢喜。且这一路走来,尤氏确实讨人喜欢。” 穆老夫人倒没说什么,只嘱咐道:“既然要娶回来,日后便踏踏实实过日子,她若真如你所说是个安分的,母亲看着安哥儿的面也不会为难她。她之前嫁延生时不管是怎么样的性子,如今要入公府便是新的开始,总还是要再学学规矩。” 穆庭蔚颔首应着:“母亲说的是,鞠嬷嬷在她身边,孩儿会让尤氏好生学规矩的。” 穆老夫人这才眉宇舒展,脸上带了一丝笑意。 穆庭蔚颔首:“母亲,孩儿要入宫一趟,便先让安哥儿在寿眉堂陪陪您,晚些孩儿再送他去尤氏那儿。安哥儿怕生,让他如今住进来只怕要哭闹。” 穆老夫人心中不舍,但思索着还是点了头:“也好,尤氏刚入京,如今孤单一人,孩子不在身边只怕她心里也不舒坦,让安哥儿回去也好。小孩子的感情,总是要慢慢培养的,太着急反而惊着他。” “谢母亲体谅。” 穆老夫人挥了挥手,让儿子退下。 等人走了,她脸上笑意淡下来,眉心微微拧着,略有些发愁。 庭儿要娶尤氏入门,难免让秦延生和他母亲两人难堪。那秦家表妹的性子素来泼辣,只怕为着此事,免不了要来这国公府上闹一闹的。 思虑着,穆老夫人喊了人吩咐:“最近若是秦老夫人过府,只说我身子不适,让她晚些时日再过来。” 也罢,安哥儿都生了,还能怎么办?秦家那边,能躲着便躲着吧。 —— 皇宫,开元殿 十一岁的小皇帝赵旭在龙案前坐着,他身形偏瘦,脸色略显苍白,看起来有几分羸弱,案前摆了一碗苦涩药汁,他眉头拧着,不大愿意去喝,只随意翻看着手边的奏折。 丞相沈鸣黎在不远处站着,身着紫色仙鹤图案的官袍,腰挂金鱼袋,头顶乌纱,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眉清目秀,儒雅倜傥,颇有股书生之气。然眉眼深邃,眸光犀利,天生上扬的唇角,为他平添几分狡黠。 “陛下,穆庭蔚今日归京,却至今未曾入宫面圣,可见此人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分明不将陛下这个天子放在眼里,陛下万不可再对其纵容,无论如何也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穆庭蔚刚进了开元殿便听见此话,嗤笑一声:“沈相倒是悠闲,在背后说些妇人家嚼舌根的废话,倒是糟蹋了你这身朝服,这顶乌纱。” 他此时换了身麒麟图紫衣朝服,长身玉立,冷峻刚毅的面容上带着素来的杀伐决断,目光扫向沈鸣黎时,带了几分凌厉。 龙案前的少年天子难得露出几分神采来:“镇国公总算回来了,次去寄州,可还顺意?” 穆庭蔚上前作揖:“劳陛下挂念,一切安好。” “陛下……”沈鸣黎还想说什么,却被赵旭挥了挥手,“丞相你先退下,朕与镇国公还有些事情要说。” 沈鸣黎神色微变,最后瞪了眼穆庭蔚,一甩袖子退出开元殿。 赵旭从位子上跑下来:“怎么样怎么样,沈鸣黎私铸铜钱一事可有眉目?” 穆庭蔚默了片刻,摇头:“江宇抓得那些人全都自尽了,线索也断了。” “沈鸣黎果然是个老狐狸!”赵旭叹了口气。 穆庭蔚瞥眼看到龙案前的汤药,问他:“陛下身子如何了?” 说起这个赵旭有些泄气:“还是老样子,跑不得,怒不得,累不得,我都习惯了。不过镇国公介绍的那个苏神医,确实比宫里的庸医们好多了,朕觉得精神比以前好些。” 穆庭蔚点了点头,又嘱咐他:“好好喝药,会好的。” —— 穆庭蔚从开元殿出来的时候,发现沈鸣黎没走,在汉白玉栏杆处站着,目光在看见他之后,便格外阴沉。 穆庭蔚视线在空中与他相撞,之后不以为然地兀自转身离去。 被他忽视,沈鸣黎气得咬牙切齿,紧随其后道:“别以为陛下信任你,你又掌管着天下兵马,就可以为所欲为。穆庭蔚我告诉你,你若胆敢做出半分对陛下不利的事,我沈鸣黎第一个不饶你!” 穆庭蔚停下来,淡淡看着他:“与其在这儿怀疑我,不如想想怎么把你私铸铜钱的事情善后。” “怎么,镇国公想往本官身上扣帽子?” “打着保护陛下的名义,你这个丞相大人做了多少好事?沈大人在朝中门生无数,各处都是你的眼线,是在给本公施压,还是另有所图?” 沈鸣黎一甩广袖,神色冷冷:“本相不知你说什么!” 穆庭蔚望着他,目含不屑:“你为了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简直白读了那么多年书。若非看在你我往日情谊,沈大人以为我会留你到现在?” “往日情谊?”沈鸣黎好似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唇角轻扯,“我与镇国公之间,还有什么往日情谊吗?镇国公贵人多忘事,如今还能记得什么情谊,还真让本相觉得稀奇。” 穆庭蔚懒得理他,负手往前走。 “穆庭蔚!”沈鸣黎在后面唤住他,气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看穆庭蔚驻足,他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此时的怒气,“若你还记得往日情谊,就该一辈子活在内疚与痛苦当中!或者,当年你就该陪她一起去死!” 穆庭蔚神色淡淡,觑他一眼便走,背后却突然传来一抹尖细的嗓音:“镇国公留步。” 熟悉的声音引得穆庭蔚和沈鸣黎一起回头,便瞧见了常宁宫的掌事太监刘安。 刘安弓着腰,笑盈盈上前对着两人行了礼,之后对着穆庭蔚道:“镇国公,太后娘娘请您去一趟常宁宫。” 一旁的沈鸣黎唇角勾了勾,面露讥讽,摆出一副看大戏的表情。 穆庭蔚肃着脸,犀利的眸光扫过刘安,声音带着一抹凌厉与不容抗拒的威严:“告诉你家主子,若她还想在这宫里长命百岁,最好老实待在常宁宫安分守己做她的太后娘娘!” 刘安身形一顿,面色有些难看。 偏又不敢招惹这位手握重兵的镇国公半分,只能颤了颤嗓子,低低应诺。 穆庭蔚到底没去常宁宫见太后,大步出宫的时候沈鸣黎一直跟着,言语间皆是阴阳怪气:“镇国公好生春风得意,独孤家的两个女儿,全栽在了你的手上。本官都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可惜她们全爱错了人,你穆庭蔚驰骋沙场,战功无数,看似英雄气概,却又哪里懂什么儿女情长?她们对你再好,甚至送了命,也换不回你的半点怜惜。” “你这种冷血无情之人,纵然驱除掳达,统一华夏,得万民敬仰,却一辈子不知情为何物!活该孤苦一生,终身无嗣!” 穆庭蔚沉着脸,停下来看着他:“每次见我都是这些话,沈大人还真不嫌腻。我知道沈嫣之死令你心中不快,你尽管骂吧,我站在这儿听,而且保证不杀你。” 他语气平静,仿佛没受到他的半点影响。沈鸣黎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越发郁结,一双眼珠子死死瞪着他。 “不骂了?”穆庭蔚嗤笑,“那沈大人慢走,本公先行一步。” 阔步出了宫门,他翻身上马,扬鞭驰骋,一口气冲出了帝京城外。 端坐马背上,他回头去看身后高高的城墙,想到当年蛮夷入境时,城楼上落下的森森白骨,静默片刻,继续策马前行。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去城外的竹苑,讨一分清净。 然而到了门口才猛然想起,如今尤氏住在这儿。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下马进去的时候,鞠嬷嬷恰巧出来,看见他先是惊讶了一瞬,随后上前行礼:“公爷。” “嗯。”他淡淡应着,翻身下马。 “她在做什么?”他进去时,随口问鞠嬷嬷。 鞠嬷嬷回话:“夫人性子安静,一来便拿着公爷的棋谱在看,倒是不怎么出声。” 说这话时,鞠嬷嬷心里有些忐忑。 镇国公并不喜欢别人碰他书架上的书,素来是他亲自打理,连她这个乳娘也动不得。 如今这位夫人一来就先把书架翻了一遍,她方才不好拦着,如今看到镇国公过来心里有些没底,不知道公爷是否会为此动怒。 她小心翼翼去观察穆庭蔚的反应,他敛着眉心,神情肃穆,心情不大好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跟夫人动了那书有关。 穆庭蔚在主屋前停下来,静静站在窗口向里面望。 尤旋翻找了好些棋谱,此时正一本正经地钻研着,很是投入。 她侧对着他,五官精致,皮肤姣好,时而蹙几下眉头,又时而露出喜悦之态,欢欢喜喜落下一子。 不知怎的,穆庭蔚又想到了刚刚沈鸣黎骂他的那番话。 ——“你这种冷血无情之人,纵然驱除掳达,统一华夏,得万民敬仰,却一辈子不知情为何物!活该孤苦一生,终身无嗣!” 他唇角轻扯,眸中闪过一抹荒唐。 失神间,他手掌拍打在窗台上,半开半掩的窗牖动了动,发出“吱扭”的声响。 尤旋闻声看过来,目光撞上了外面不知站了多久的穆庭蔚。 两人隔着窗子互望了一眼,穆庭蔚莫名生出偷窥被发现的窘迫感。 他敛了神色,从正门走进去。 看见他过来尤旋先是一愣,随后站起身来,忽而想到什么,眸中带了几分慌乱:“元宵呢?” 穆庭蔚回神,想到她的担忧,忙安慰道:“你别急,元宵这会儿在镇国公府陪我母亲,不是要留宿那里。我既然答应了送他回来,自然不会食言。” 尤旋这才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穆老夫人把元宵给强留下来了。 “那公爷怎么过来了?”她狐疑地看向穆庭蔚。 穆庭蔚被问的一噎,沉默须臾,忽而想到母亲的玉镯,从胸前掏出递了上去:“这是母亲给未来儿媳的礼,托我带给你。” 那玉镯色泽圆润通透,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被人滋养的很是水灵,一看就知不是随意敷衍的。 尤旋双手接过来,微微颔首:“谢老夫人。” 穆庭蔚看她一眼,道:“我母亲性子温和,跟秦老夫人不一样。她既然送了你玉镯,便是认了你,不必太过担心。” 尤旋轻轻应着。 其实很担忧倒也不至于,不过想到之前秦老夫人那个婆婆,尤旋确实心里没底。 她来到大越之后虽然没见过秦延生的母亲,但她有原主的记忆,还在梦里看过那本书。自然晓得原主当初嫁给秦延生的一年里,与秦老夫人的婆媳关系不好。 原主虽然出身商户,但也是自幼被娇宠着长大的,没受过什么委屈。嫁去秦家后,秦老夫人嫌弃她大字不识,举止不雅,的确没少刁难她。 秦老夫人喜欢温柔可人,知书达礼的,原主的性子半分都入不了这位婆婆的眼。再加上秦延生从不踏足她的房间,秦老夫人对这个儿媳就愈加不满了。 倒是后来柳从依嫁给秦延生,颇得秦老夫人的欢心。 尤旋摇摇头,不愿去想这些。秦家的事,终究再与她没什么干系。 “公爷既然过来了,可要喝口茶?”她收下镯子,抬眸询问。 穆庭蔚应了声,去里面她方才坐过的桌边坐下,觑一眼上面的棋局,还有几本堆得乱七八糟的书,略微怔了怔。 尤旋让茗儿去奉茶,之后跟着他过去,看见那书也有些囧,匆忙蹲下来收拾:“我,刚刚找破局之法来着,一时有些投入,不是有意弄乱公爷的书。” 尤旋也是读书之人,自然知道他可能不喜欢她把这些书搞乱。虽然没弄脏,但乱七八糟放着,的确不大雅观。 “无碍。”穆庭蔚说着,拿起一本随意翻了翻,又放下,“这几本的确对你精进棋艺有所帮助。你若平时无聊,可以随便翻看。上面有我的批注,不懂得可以问我。” “谢公爷。”看他没生气,尤旋方才松了口气。 穆庭蔚扫了眼她下到一半的棋局:“我来陪你练会儿。” 这自然是好的,不过尤旋有点困惑:“公爷不忙吗?” “嗯。”他淡淡应着,也不多话。 茗儿奉了茶水过来,他呷上一口,捻起一颗白子接着她先前摆出来的阵型继续往前走。 尤旋捻起黑子,紧跟其后。 他全程看起来成竹在胸的样子,不过最后莫名其妙输给了尤旋。 穆庭蔚不是故意让她的,以至于他也有点意外,笑道:“你棋艺确实不错,再来一局。” …… 半个时辰之后,穆庭蔚又输了。 赢了他尤旋心里舒畅,却并没多大快感,她把棋子捻进棋坛里,悠悠道:“公爷心思不在这儿,还是不玩儿了吧。” “抱歉。”穆庭蔚也发觉自己今日不在状态,索性起了身,“如果自己一个人闷得无聊,可以出去转转。想去城内市集上玩儿也无不可,只是要记得带上那三个侍女,她们身手不错,会保护好你的。” 尤旋觉得他今日情绪欠佳,说话也怪怪的。不过她还不至于好奇地去掺和他的事儿,只垂首应了声。 等他离开,尤旋一个人下棋也没了趣儿,想到穆庭蔚的话,便心血来潮在竹苑四周转转。 这宅子建于山脚下,环境优越,山水青秀,竹苑的东面是一大片翠竹林。 绿袖领着尤旋进了竹林,一边走一边为她解释:“这翠竹林是我们公爷自己种的,公爷喜欢竹子,所以这宅子也题名为竹苑。公爷政务繁忙,只偶尔心情不畅时,会来此处小住。竹林里有石桌石凳,夫人日后若是闷了,可以去里面小坐烹茶。” 尤旋想着那样的意境,不由自主弯了弯唇角。 穆庭蔚这种杀伐果断,驰骋疆场的武人,没想到竟也喜欢这等风雅事,实在让人觉得稀奇。 不过也对,他本来就长相俊美,不是那等五大三粗的样子。 又往里面走了几步,蓝衫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对着尤旋拱手:“夫人,公爷似乎在里面。公爷练剑不喜人打扰,我们还是晚些再来吧。” 尤旋还以为穆庭蔚已经走了,没想到居然还在。她闻此点了点头:“也好。” 正要转身折回去,她身边的茗儿突然大叫一声:“夫人,有蛇!” 尤旋定睛看去,是一条竹叶青蛇,因为颜色与竹子相近,实在很难发觉。而那条蛇,此时就在尤旋几步之外。 茗儿吓得一个哆嗦,抱住了尤旋的胳膊。 下一刻,橙衣衫挥剑,将那条蛇斩成两段。 她出剑速度极快,尤旋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再定睛看时,橙衣一动不动在旁边站着,地上的蛇已经分成两段了。 “……”尤旋看着那蛇,咽了咽口水,心道穆庭蔚给她的这些人,好像真是高手。 她默默把自己手里装着雄黄粉的药瓶子收回去,心中琢磨,那以后她这些个药瓶子岂不是用不上了? 茗儿还使劲儿拽着尤旋的胳膊,闭着眼睛,吓得浑身哆嗦。 看她吓成这样,尤旋拍拍她的手,哄她:“别怕,蛇已经死了。” 茗儿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两段蛇身上,说话时声音还带着颤:“夫人最怕蛇的,今日怎么不怕了?” 尤旋愣愣地,好一会儿磕磕巴巴接话;“怕,怕呀,刚刚我还没来得及害怕,这蛇就被橙衣给杀了。不过我现在……突然觉得还挺后怕的,呼,要死了,好吓人……” 她有些囧。 原主怕蛇,她给忘了。 茗儿倒是没怀疑,眼眶红红的,还依旧抱着尤旋的胳膊:“奴,奴婢也好怕,奴婢不敢过去了怎么办?” 她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前面那条死蛇,之后怕的再次闭上眼,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哭腔。 穆庭蔚练剑时突然听到茗儿的叫声,赶过来时,就看见尤旋正一脸淡定地说自己怕蛇。 那样子,就像在说“你口渴吗”一般简单。 三个侍女懂规矩,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茗儿也闭着眼睛。是以大家都没注意到,尤旋脸上的表情其实很平静,目光还在大胆地打量地上那两段竹叶青蛇,似乎对它很感兴趣的样子。 穆庭蔚远远看着,眸中噙了一丝玩味。 他站了片刻,主动走过去,温声询问:“怎么了?” 尤旋把目光从那条蛇上收回来,垂下眼帘,头皮发麻,支支吾吾回答:“这,林子里,有蛇。” 这会儿的样子,倒真是像怕极了的。 还挺会装。 穆庭蔚心中觉得好笑:“不是已经死了吗?还怕什么?” 大越人擅长炼药制毒,什么毒虫蛇蚁没遇见过,尤旋并不知道怕蛇是什么样的,扫了眼旁边的茗儿,学她闭了眼睛,双唇颤抖两下:“腿,腿软。” 穆庭蔚掀了掀眼皮,一只手穿过她的腋下搂住她的背,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腿弯,将人抱了起来。 双足离地的一瞬间,尤旋把眼睛睁开了,愕然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第39章 第 39 章 “公, 公爷这是做什么?”她抓着他肩上的衣服, 吓得一颗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穆庭蔚看她一眼, 阔步往前走:“你不是腿软吗?” 尤旋:“……” 她扫了眼身后,橙衣和绿袖扶着脸色惨白的茗儿也跟了上来, 她们全都低着头, 倒是没往这边看。 尤旋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到竹苑门口, 尤旋轻道:“公爷放我下来吧,我没事了。” 穆庭蔚没说话,继续抱着她往里面进。在院子里撞见了鞠嬷嬷,尤旋看到鞠嬷嬷愕然的表情, 一张脸顿时红了, 尴尬地尽量低头把脸藏起来。 穆庭蔚将人放在主屋的坐榻上,然后看着她泛红的双颊, 他神色平静, 似乎很关心的样子:“怎么样了,腿还软吗?” 尤旋一脱离他的怀抱, 下意识往里面缩了缩,赶紧摇头:“不, 不软了!” 穆庭蔚给她倒了杯茶:“喝点水, 压压惊。” 尤旋捧着茶水, 装模作样地喝上几口。 穆庭蔚在她旁边坐下来, 道:“那地方许久没人打理, 不知怎就招了蛇, 你若害怕的话最近就先别去那里。我命人将里面清扫一下, 等安全了你再过去。” “是。”她很乖巧地垂下眼帘应着,心里却在思量,她身上藏着各种药粉,蛇才不敢真的近她身。 看她装怕蛇上了瘾,没有半点要解释澄清的意思,穆庭蔚觉得她玩心重,也没拆穿她,起身出去了。 穆庭蔚刚刚练剑出了一身汗,从主屋出来后去了偏房,鞠嬷嬷让人备了热水让他沐浴。 他沐浴不喜欢人伺候,故而只有萧飒在门口守着,其他人并不靠近。 沐浴过后换掉官服,穿了件青色长衫,他躺在偏房的榻上歇晌。 闭目间,他又琢磨起了方才的事。 尤氏明明不怕蛇,却偏偏要在他面前装出很怕,腿软走不动路的样子,到底会是什么原因呢?若说开玩笑,穆庭蔚觉得不像,他和尤氏之间似乎也还没有到能这般玩笑的地步。 莫非,是她故意找的借口,试探自己愿不愿意抱她回来? 她当初嫁给秦延生一年,两人却无夫妻之实,想来从未亲近过。如今他因为元宵要娶她,会不会让她担心自己娶了她也会如秦延生那般,只给她国公夫人的名分,并不会好好待她? 苏先生说姑娘家的心思都藏得比较深,不是什么都会对外人说的。那尤氏如果真有这样的疑惑,必然也不会主动来问他,所以方才的事应该就是她故意想要试探他的态度吧? 穆庭蔚一番猜想,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 —— 这厢尤旋全然不知穆庭蔚在如何想她,正百无聊赖地在穆庭蔚的书架上翻找有意思的书籍来看。 好容易找到一本游记,她高兴地捧着去软榻上盘腿坐着,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鞠嬷嬷进来给尤旋行礼:“夫人,晚膳已经备好,可以用膳了。” 尤旋这才把书放下,去前面的桌边坐下,鞠嬷嬷犹豫着道:“夫人,公爷在偏房休息。” 鞠嬷嬷的言外之意尤旋听出来了,这是问她要不要喊穆庭蔚一起用膳。 而且看鞠嬷嬷这意思,是让她去喊人。 可是干嘛让她去? 方才被他抱了,尤旋此时不大愿意见到穆庭蔚。可看鞠嬷嬷的意思她又不好推辞,人家是穆庭蔚乳母,她也得敬着些的。 尤旋硬着头皮站起来:“那,我去问问好了。” 鞠嬷嬷脸上这才有了笑意。 公爷也算她一手带大的,这么多年没见公爷对哪个女子上过心。如今难得有个愿意娶回家的,孩子还生了,鞠嬷嬷自然希望俩人婚后关系和睦。 可她琢磨着,公爷和这位夫人之间,似乎还差那么一点儿感觉。 索性,也就推波助澜一把。 尤旋到偏房门口的时候,萧飒并没有守着。她上前去叩了叩门,也没什么动静。 犹豫着他,她悄悄推开了房门走进去。 偏房的空间比之主屋要小一些,采光也稍显黯淡,此时又是黄昏,屋里没点灯,就更显得有些黑漆漆的。 尤旋入内后扫了眼里面简单的布局,走进碧纱橱望向内室床上躺着的穆庭蔚。 鞠嬷嬷说穆庭蔚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竹苑小住,他今日过来,应该就是遇到烦心事来寻清净的吧。 原本主屋才是他的,如今却被自己给霸占了。 看他躺在那张勉强有些小的床上,白袜裹着的双足伸在外面,尤旋莫名觉得还挺心虚的。 “公爷,”尤旋对着他屈了屈膝,轻声道,“该用晚膳了。” 床上躺着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动静,似乎是睡着了。 尤旋上前两步,来到床边,凑近些又唤了声:“公爷?” 穆庭蔚没有动静,似乎睡得很沉的样子。 尤旋垂首看着他睡着时的样子,刚毅的面容,俊逸的五官轮廓。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他睫毛很长,鼻子挺翘,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睡觉时也有着旁人不能比的肃穆威严之气。 尤旋不觉间想起了当初皇兄从海里救他去南宫别苑时的样子。 那时候她可不知他在大霖有着这样显赫的身份。 当时如果她真的把他留在大越,与他洞房花烛了,那对穆庭蔚这样的人来说,应该是件很屈辱的事吧?毕竟为着此事,他上次还跟她说大越人比较野蛮呢。 “这个长相,会让人想劫色也实在不算奇怪。”她心中想着,不自觉喃喃出声。 尤旋看他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索性不再唤他,转身准备出去。 然而手腕却被人突然握住了。 尤旋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穆庭蔚醒了。他睁开凤目,深邃的眸子望向她时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刚睡醒的惺忪样子。 他没睡! 也对,他这种领军打仗之人何等敏锐,她都站在他床头了他若还睡着,那估计早死了八百回了。 可是他如果醒着,那她刚刚嘀咕的那句话…… 她声音很小的,他应该没听到吧? 尤旋心跳滞了几息,下意识想把手腕从他掌中脱离,然而试了几次都没挣脱掉。 穆庭蔚攥着她皓白的腕子稍一用力,她身体随之前倾,整个人扑在了他的胸膛上。 而他的手,还紧紧攥着她的手腕。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刚刚说,你想劫色?” 尤旋红着耳根挣扎,见挣扎不脱,情急之下用另外一只手去摸身上的药瓶子。结果他速度更快,立马捉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腕。 看到她手里的药瓶,穆庭蔚扬眉:“大越人的下毒手法的确令人防不胜防,不过曾经有个人让我吃过亏,我也是研究过的。如今你这些小把戏,也不知哪个大越人教你的,只怕学艺不精,还是别在本公跟前使了。” 尤旋自然知道他口里那个让他吃过亏的人是谁。 不就是给过他一巴掌,然后下了麻醉散吗,他居然因为这个特地研究如何提防? 这人太可怕了! 尤旋还在他身上趴着,尴尬的姿势让她很不自在,她扭动几下身子,佯装镇定:“我是来唤公爷用膳的,你若不饿,就继续睡着便是,我要出去了。” 她又用力挣扎了几下,谁知穆庭蔚居然松开了她的手。尤旋用力过猛,起身后身子趔趄好几下。 吓得穆庭蔚忙坐起身来,本是要扶她的,结果她自己扶住床沿站稳了。 只是一双眼睛愤愤地瞪着他,一脸被他占了便宜很不高兴的样子。 穆庭蔚脸上挂了一丝笑:“你这样的,还想劫色?我看你是有贼心没贼胆。” 被他这么一嘲笑,尤旋有点不大痛快,破罐子破摔般扬眉看他:“公爷这话说的好笑,你不是已经被我劫了色吗,否则元宵哪儿来的?” 穆庭蔚唇角抽搐了一下,有些被她给噎着了,一时间竟不知做出什么表情来。 原以为她是挺矜持的女子,如今怎么瞧着…… 尤旋也早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而红了耳根,再不想在这屋里停留片刻,扭头跑了出去。 看她落荒而逃的样子,穆庭蔚把脑海中刚蹦出来的“厚脸皮”三个字的评价咽回肚里,摇头轻笑。 穆庭蔚出去的时候,尤旋已经自己坐在桌前用膳了。 她神色淡定,只耳尖还微微有些泛红。 穆庭蔚扫她一眼,走进去后鞠嬷嬷迎上来:“老奴让人给公爷添副碗筷。” 穆庭蔚看了眼低着头的尤旋,淡声道:“不必了,我回府用膳。” “喏。”鞠嬷嬷退至一旁。 穆庭蔚在尤旋旁边的圆凳上坐下,目光望向她泛红的手腕,眉头拧紧几分。 这也太细皮嫩肉了,他方才也没多用力。 尤旋在他的注视下,眼皮都没抬一下,津津有味吃着东西,仿佛胃口很好的样子。不过她似乎忘了夹菜,一连吃了好几口白饭。 穆庭蔚眼底闪过一抹笑,淡声问:“母亲给你的手镯,怎么没有戴着?” 尤旋微怔,从容回答:“害怕不小心磕坏,收起来了。”她语气很平静,说话也恭敬,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穆庭蔚道:“国公府不差一只镯子,母亲既然给了你,就戴着吧。那玉镯是我祖母的嫁妆,后来送给了我母亲,如今母亲又给了你自然是一番心意,记得戴着。” “嗯。”她随口应着,并不想抬头看他,继续吃饭。 穆庭蔚知道自己在这儿必然让她不自在了,也没多逗留,站起身来,对她道:“天黑了,我去把元宵给你带回来。” 之后阔步走出去。 等人走了,尤旋紧绷着的心弦渐渐放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回神后她发现,自己默默吃了一碗白饭,一口菜都没吃…… —— 夜幕降临,整个镇国公府华灯初上。 由于天色黯淡,元宵看不到尤旋,穆庭蔚也没在自己身边,此时正在穆老夫人的寿眉堂哭,任谁都哄不住。 穆庭蔚回来的时候,远远就听见了元宵的哭声,脚下步子急了几分。 屋里穆老夫人让人多点了几盏灯,十分亮堂。 如此这般也没什么用,还是止不住元宵心中的委屈,坐在穆老夫人膝上呜呜咽咽着,含糊不清喊着“娘亲”。 进屋后,穆庭蔚看到这副场景,蹙了蹙眉头:“怎么哭了?” 听见穆庭蔚的声音,元宵从穆老夫人怀里挣脱,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爹爹,我要娘亲,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娘亲!” 穆老夫人看见儿子回来,嗔他一眼:“我听人说你早就从宫里回来了,怎的一直不见人,竟然这个时辰才回来,让安哥儿念叨了许久。” 穆庭蔚有些讪讪,也没提自己在竹苑的事,弯腰把元宵抱起来,替他擦擦眼泪:“元宵不哭,爹爹说了今天送你去娘亲那儿,当然不会骗你。” 元宵呜咽着:“娘亲在哪儿呢?” “在竹苑等着你呢。元宵肚子饿不饿,可用了晚膳?”穆庭蔚问。 穆老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他急着回去呢,什么都不肯吃,晚膳给他热了好几遍,一口也没动。” 穆庭蔚看着怀里渐渐止了哭声的元宵,轻声哄着:“元宵在这里用了晚膳,爹爹再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现在就要见娘亲。”元宵哽咽着。 穆庭蔚无奈,也不逼他,把他放在地上,道:“那元宵去给祖母磕头,然后爹爹带你去找娘亲。” 元宵乖乖应着,上前给穆老夫人磕头。 穆老夫人含笑将他拉起来,摸摸孙儿的脸,不舍道:“安哥儿明日还来祖母这里玩,可好?” 元宵低着头不答应。 知道他认生,穆老夫人也没强求,对着穆庭蔚道:“送他回去的时候,记得给安哥儿弄点儿吃的。” “对了,”穆老夫人又喊陈嬷嬷,“把那几样安哥儿喜欢的点心装起来,让他一起带回去。” 陈嬷嬷应着,去用精致的桃形食盒把点心装起来,递给了萧飒。 穆庭蔚给穆老夫人行了礼,抱着元宵回去。 一路策马回到竹苑,尤旋正在大门口张望。 天越来越黑了,她怕元宵会哭闹,此时正焦灼地等待着。 元宵坐在马背上,被穆庭蔚抱在怀里,依稀看见尤旋的影子后便激动地喊:“娘亲!娘亲!” 尤旋迎上前,把元宵抱下来,亲了亲他的脸蛋儿。 进了屋,尤旋在桌边坐着,将他抱在怀里,问他:“有没有在祖母那里哭闹?” 元宵被问得不好意思,低着头也不说话。 穆庭蔚接过萧飒手里的食盒进来时,说道:“方才哭闹着要回来,晚膳还没用。” 见穆庭蔚打开食盒,尤旋捻了一块点心给元宵:“先吃点儿垫垫,今晚想吃什么,娘亲让人给你做。” 元宵想了想:“我想吃茗姨做的鸡蛋羹。” 一旁的茗儿闻此笑了:“好,那小公子等着,奴婢这就去给你做。” 鞠嬷嬷也道:“奴婢再让人去准备几样菜。公爷想必也没用膳,便留下来一起用吧。” 穆庭蔚没说话,算是应了。 茗儿和鞠嬷嬷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下尤旋、元宵和穆庭蔚三个人。 元宵抱着尤旋蹭来蹭去,好像多久没见了似的,对尤旋格外依恋。 尤旋笑着亲了下他的额头,看到他脖子里的长命锁,问他:“咦,这是谁给你的?” 元宵低头看看,软软回答:“祖母给的。” 说完顺着尤旋捏着他长命锁的手,元宵看到了娘亲泛红的手腕,眉毛一点点皱了起来。 他伸出小手指着她腕上的红印子:“娘亲,你这里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旁边穆庭蔚正端着茶盏呷着,听到元宵这话,目光瞥了眼尤旋的手腕,倏然间怔在那儿。 第40章 第 40 章 见尤旋不说话, 元宵只能看向穆庭蔚:“爹爹, 谁欺负娘亲了吗?” 穆庭蔚脸色有些不太好,他目光掠过尤旋腕上的青红, 将茶盏放下,起身出去了。 元宵伸着脖子喊:“爹爹,你去哪里呀?” 穆庭蔚没理他, 出了竹苑后策马而去。 两刻钟之后, 他才又赶了回来。 彼时元宵已经坐在桌前吃着茗儿为他做的鸡蛋羹, 歪头看见穆庭蔚进来,疑惑地问:“爹爹, 你刚刚怎么跑出去了?” 穆庭蔚顿了顿,看了眼拿绣帕为儿子擦嘴的尤旋,在元宵旁边坐下:“爹爹……突然想到一些事, 所以出去了一趟。” “唔。”元宵也没再追问, 继续吃自己的鸡蛋羹。 鞠嬷嬷让人把新做好的饭菜端上来, 为穆庭蔚准备了碗筷。 元宵许是饿极了, 也不跟穆庭蔚说话, 闷头吃了一碗鸡蛋羹, 又吃了两只蟹黄包。 他还想吃,尤旋怕他夜里积食难受, 拿帕子给他擦嘴:“先不吃了,让茗姨带你去院子里玩会儿, 消消食好不好?” 元宵也听话, 见茗儿过来牵他手, 便乖乖跟着出去了。 穆庭蔚在用膳,尤旋在旁边坐着不自在,索性起了身去门口站着,看院子里茗儿和元宵两个人玩儿蹴鞠,不时传来几声清脆稚气的笑声。 头顶的夜空点缀着几颗星子,像一匹上好的黑色绸缎。 今晚无月,好在院子里点了灯,十分亮堂。 尤旋倚在门框上,抬头看看眼前这一方小院,不免有些想念远在寄州的樊氏了。这个时候,不知道她可曾睡下了,会不会想念元宵。 尤旋还在晃神,倏然感觉有阴影将自己笼罩了。她困惑回头,便瞧见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穆庭蔚。 “公爷吃好了?”她看了眼桌上的饭菜,又抬头看向他。 穆庭蔚一双幽深的眸子看着她,也不说话。 被他这么盯着,尤旋脑海中莫名想到了下午在偏房发生的那一幕,她耳尖渐渐有些泛红,将视线错开,继续看着院子里玩闹的元宵。 穆庭蔚垂眸,轻声道:“让我看看你的手腕。” 尤旋楞了一下,将手藏进袖中,没回头看他,嘴上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公爷这会儿又装什么好人?” 穆庭蔚有些惭愧:“抱歉,我鲁莽了。”他不知道原来女儿家这般娇嫩,当时只是怕她突然溜了,所以抓得紧了些,谁曾想居然搞成了那副样子。 看他道歉,尤旋也再没生气:“没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她肌肤娇嫩,一抓就容易泛红发青,若说有多疼其实也并没有。 “还是抹些药吧,好得快点。”他说着,将门口的尤旋扯进了屋,让她坐下,自己从袖袋中取了只青花瓷小瓶子。 “这是苏神医自己研制的雪花玉露膏,对活血化瘀有奇效。”他打开瓷瓶,看样子似乎要替她擦。 尤旋吓得把手缩回来,有点不自在:“我,我自己来。” 穆庭蔚倒也没坚持,只轻轻“嗯”了声,把那瓶药膏递给她。 尤旋用手指沾了些许,轻轻涂抹在青红的手腕处,一点点涂开。 这药膏抹在肌肤上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雅花香,倒像是极好的东西。 所以方才他急急忙忙出去,两刻钟后赶回来,是去给她找药膏去了? 尤旋心中想笑。他是武人,莽是莽了些,心倒是也还好。 她刚暗自这么夸了他一句,下一刻尤旋便后悔了。 他看着她的腕处,语气漫不经心:“这事也不全赖我,你一个妇人家,站在男人床前说劫色,也是胆大包天。”他当时没把她压在床上已经是自己克制了。 没想到他又提这事,尤旋嘴角僵硬了一瞬,沉着脸道:“这么晚了,公爷还不回去?” 穆庭蔚似乎低笑了一声,起身走出屋子。 在院里跟元宵打了声招呼,父子俩亲热地说了几句话,方才离去。 尤旋依旧在屋里坐着,盯着自己的手腕,心中觉得懊恼。 —— 回到帝京后的穆庭蔚应该很忙,接下来一连几日都没有出现过。 尤旋喜静,大多时间都是在竹苑里待着,继续教元宵读书,写字。 几天之后,元宵在竹苑待的无聊了,很想出去,扯着尤旋的手撒娇。 尤旋自从来了帝京也没出过门,索性便带着元宵一起出去散散心。鞠嬷嬷让人备了马车,让橙衣、绿袖和蓝衫跟着,方才放心地让她们出了门。 帝京的东市从日出到晚上宵禁,整整一天的时间都繁华热闹,叫卖的商贩也颇有特色。 元宵坐在马车里,吃着刚买的糯米糕,透过窗牖往外看,高兴极了,一双眼睛晶晶亮亮的:“娘亲,帝京比寄州大很多很多哦!” 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群,以及各种好玩儿的,他恨不能从窗户里飞出去:“娘亲,咱们不坐马车了,出去走路好不好?” 元宵话音刚落,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尤旋觉得不对劲,看了眼茗儿。茗儿会意地掀开帘子看了看,又匆忙把帘子放下了:“夫人,是,是咱们的马车与秦老夫人的轿子遇上了。” 看茗儿那表情,尤旋便猜到了她口中的秦老夫人是谁。 秦延生的母亲,原主之前的婆婆,朱氏,如今应该是个四品命妇。 这朱氏原是市井出身,后来投奔镇国公府,儿子跟着穆庭蔚有了出息,她跟着沾光,得了诰命,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当初对尤旋这个商女出身的儿媳极不待见。 在她看来,自己比尤旋高贵了不知多少倍。但事实上,她爱显摆,好面子,身上的市井气,不知惹多少人背地里嘲笑。 也就是沾了镇国公府这门亲,无人敢当面得罪她,反而处处讨好她,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找不着北。 茗儿不大乐意地抱怨:“路这么宽,咱们也没全给占了,明明他们稍稍往边上走一走便能过去,偏要咱们给她让道走正中间,这也太欺负人了!之前在秦府她就苛待夫人,如今好容易摆脱了,来帝京头一回出门就碰上她,真是晦气!” 尤旋还没说什么,外面已经吵嚷开了。 “对面的,没看见你的马车冲撞了我们老夫人吗,赶快让开!”是名小厮的声音,听语气格外嚣张。 因为马车里的尤旋没发话,外面马夫一动不动,又引来对面一声叱骂:“聋了还是哑巴了,还不快让开,知道冲撞诰命夫人是什么罪名吗?” 外面的马夫依旧不吱声,也不让位置。 那小厮有些没底气了,转而对着轿子里的朱氏道:“夫人,对面不知是什么人,不肯让路,这怎么办?” 轿子里的朱氏此时脸色颇为阴沉,唇角下扯,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烦躁。她颧骨突出,凤眼眯着,脸蛋儿因为发福的原因直往下坠,配着皱起的眉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刻薄。 她旁边坐着柳从依,闻此掀开帘子往那边看了一眼,柔声问朱氏:“夫人,不如咱们从侧边过去吧,免得惹什么事。” 朱氏一听脸色就更难看了:“能惹什么事?管她对面是谁,我儿子是朝中大员,表姐是一品诰命,外甥更是当朝帝师,堂堂镇国公。在帝京里,哪个敢不给老身几分薄面?” “可是……”柳从依看对面没有丝毫要让路的样子,有点为难,害怕惹出事情来让秦延生知道,又责怪她没劝着点朱氏。 朱氏道:“你怕什么,他们不让路就继续喊,喊到他们让道为止。轿子不许落,看谁僵持得过谁,把事情惹大了,传到镇国公耳朵里,有他的好果子吃!” 柳从依无奈,她在秦家朱氏对她最好,她怎么也该顺着点朱氏的意思。只能掀开帘子对轿夫说:“老夫人吩咐了,不许落轿,等到对方让路为止。他们不让,便继续喊。” 于是小厮继续朝对面叱骂。 其实这条大街足够宽敞,朱氏的轿子往一侧挪一挪,大家都可以畅通无阻。 然而朱氏爱面子,非要走在路中间,一时间僵持在那儿。 尤旋听了马车的禀报,勾了勾唇:“她想僵着?那咱们也不是耗不起,索性就耗着。” 马车里空间很大,有吃有喝,尤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怕元宵无聊,笑着拿出一根绳子:“娘亲跟你翻花绳好不好呀?” “好。”元宵笑应着,还挺高兴的。 外面小厮骂的口干舌燥,这边也没人应腔,倒显得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格外刺耳。 不多时,周围便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听着对面秦老夫人的随从泼皮似的叫骂,有的人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说轿子里的秦老夫人嚣张,也有人说马车里的主人不知是谁,好生胆大。毕竟这秦老夫人仗着与镇国公府的穆老夫人是表姊妹,京城里没几个人敢得罪的。 尤旋隔着窗子听着外面的窃窃私语,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陪元宵玩了一会儿,她掀开窗户的一条缝,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勾唇:“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想继续耗,咱们可没那功夫了。” 茗儿困惑地看过来:“夫人的意思是……” 尤旋笑而不语,惬意地喝了口茶。 朱氏是个爱面子的,这会儿即便僵持在这里,她也不容许自己这边的人落轿,毕竟在这马车前面落了轿,她就显得矮上半截。 随着日头渐渐爬上头顶,抬轿的人开始汗流浃背,两眼冒金星,再加上轿子里的老夫人本就体型有些发福,还有个丫头在里面,此时大家觉得那轿子仿佛有了千斤重,咬牙强撑着才使得自己勉强站稳脚跟。 这时,其中一个抬轿子的小厮趔趄了下身子,差点儿没站稳,以至于轿子里的朱氏随着轿子的倾斜身体一歪,磕到了脑门儿。 她气得大骂:“没吃饭还是怎么的?这点力气都没有,当我们秦府是慈善堂,养你们吃白饭的?” 那小厮本就站不稳,突然听到朱氏叱骂,双腿一软,直接跌在了地上。 四人抬的轿子少了一人,结局可想而知。 朱氏在里面被磕得头晕眼花,一个跟头从轿子里滚了出来,好生狼狈。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瞧着,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幸灾乐祸地开始哄笑。 与朱氏一同坐在轿子里的柳从依也撞到了肩膀,死死抓着窗户的边缘,才使得自己没滚出去。 肩膀上撞得不轻,她疼的柳眉若蹙,却顾不得自己,着急忙慌从轿子里出来,扶起地上的朱氏:“夫人怎么样,可有伤着哪里?” 朱氏一把老骨头养尊处优好些年,哪禁得住这么一个跟头,疼得整个人好似散了架。腰上更是因为刚刚“嘎嘣”一声,似乎闪着了,她疼的龇牙咧嘴,眼泪都快出来了。 再看看周围那群嘲笑她的贱民,朱氏气得浑身发抖:“笑什么笑,一群贱骨头!” 百姓们被她的凶狠样子吓了一跳,默默噤了声,只站在后排的人仍小声嘀咕:“这位秦老夫人市井出身,就是上不得台面,儿子出息又如何,看她自己这副样子……啧啧。” 那人说话声音小,朱氏没听见,只是看着前面那马车,恨得牙根儿痒痒。 马车里的尤旋听到外面的动静,掀开一条缝扫了一眼,见因为刚刚那一摔,朱氏的轿子没在路中央挡道了,她悠悠启唇:“不必理会,咱们走。” 之后笑问元宵,“中午想吃什么,前面似乎有家酒楼还不错,要不咱们去试试?” 外面马夫赶着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朱氏的轿子擦身而过。 朱氏气得不轻,这帝京城里,哪个不给她几分薄面?她还从来没出过这样大的丑,这事若是穿到贵妇圈儿里头,可让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何况刚刚马车里的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她这心里头就更觉得生气了,对着那扬长而去的马车喊了一声:“站住!” 然而那马车里的人好似没听见一般,根本不理会她,头也没回一下,就那么渐渐驶远了。 朱氏颇为狼狈地被柳从依扶起来,忍着周身的疼痛,她咬牙切齿,浑身发抖:“简直岂有此理!老身非要出这口恶气不可!” 她回到轿子里,对着柳从依道:“咱们去镇国公府!” 在朱氏的轿子抬着去往镇国公府时,殊不知马车上橙衣跳了下来,也往着镇国公府的方向去了,甚至用轻功赶在了朱氏前头,见到了穆庭蔚。 —— 镇国公府的书房里,橙衣把刚刚的事情经过一丝不差地讲了一遍,之后颔首: “夫人没惹她,是秦老夫人一直逼着夫人给她让道,结果因为僵持太久,秦家的轿夫体力不支,秦老夫人自己从轿子里摔出来了。夫人说秦老夫人这泼皮性子,必然是要恶人先告状的,便让属下来将此事原委一五一十禀报主子。” “属下方才来的时候,发现秦老夫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约莫是要找穆老夫人做主的。” 穆庭蔚什么也没说,起身去了寿眉堂。 穆老夫人在礼佛,听闻儿子来了有些意外,在陈嬷嬷的搀扶下从佛堂出来。 穆庭蔚上前行礼,唤了声“母亲”。 穆老夫人在坐榻上坐下,让人奉了茶,倒是有些困惑:“你平日忙得很,这会儿怎么有空来着寿眉堂了?” 穆庭蔚在旁边坐下:“也没什么,怕母亲一个人闷,这会儿刚好没什么事,来陪陪母亲。” “我倒是不用你陪着。”穆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若是安哥儿能来陪着我便好了。不过怕他认生,玩得不高兴,索性也便罢了。” “对了,婚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穆庭蔚道:“已经让人选好了日子,在六月初九,等孩儿与尤氏商议过后,便会入宫禀明圣上,将此事公之于众。” “六月初九……”穆老夫人呢喃了一下,“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怕是有些仓促,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难免委屈了人家。” “儿子会让人仔细准备的,尤氏和安哥儿一直住在外面也不好,还是早些过府比较妥当。这样,安哥儿也好早些入族谱,认祖归宗,与母亲培养感情。” 说起这个,穆老夫人不免有些期待,笑呵呵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一个月太慢了些,恨不得你跟尤氏明日便把这婚事给办了。” 穆庭蔚一怔,也跟着笑了。 这时,外面有人传话过来,说秦老夫人求见。 穆老夫人脸上笑意淡下来:“莫不是为了尤氏的事?我先前不是吩咐了,她若过来,只说我身子不适,让她回去。” 底下人犹豫着道:“今日的秦老夫人跟平日不大一样,似乎是……受了伤,看起来伤痕累累的。” 穆老夫人倒是一怔:“怎么受伤了?” 思索了一下,让人去请她进来。 穆庭蔚不动声色坐在一旁喝茶。《 》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朱氏到了寿眉堂, 人还没进屋, 哭声便传了过来:“老姐姐,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说话间, 她被柳从依搀扶着,进了堂内,瞧见榻几前坐着的穆老夫人, 她拿帕子擦着眼角, 哭成了泪人。 朱氏锦衣华服上沾染了尘土, 发髻凌乱,额头上还有一处伤口流着血, 看起来好生狼狈。 穆老夫人看她这幅样子,心中大骇,忙让陈嬷嬷去亲自扶她坐下:“这是怎么回事, 好端端, 怎就搞成了这般模样?” 朱氏哭得泣不成声, 眼泪刷刷往下落, 半天说不出话来。 穆老夫人只得将目光落在朱氏的贴身婢女身上:“从依, 你说。” 柳从依是前任吏部尚书之女的事, 穆老夫人是知道的,她小小年纪家中遭遇这等变故也是可怜。穆老夫人看她知书达理, 又颇通诗书,对她的感官也是不错。 穆老夫人知道, 她这位表妹一直中意柳从依, 虽然如今留在身边做了丫鬟, 但一直盼着她父亲洗刷冤屈之后,她能够恢复大家闺秀的身份,给自己做儿媳妇。 柳从依此时听到穆老夫人问话,她上前屈膝行了礼。 想到方才朱氏交代自己的,她缓声禀着:“回穆老夫人,我家夫人今日上街原本是打算看几样头面的,谁知半路上遇到了一辆马车,冲撞了我家夫人,致使夫人从轿子里摔了下来,才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偏偏那马车的主人好生无礼,不仅没有下来道歉,甚至连面儿都没露,就赶着车走了。” 等柳从依说完了,朱氏哭得更凶,泣不成声的样子:“老姐姐,我这么从轿子里摔出来,算是没脸见人了。您可得替我做主啊!” 穆老夫人听得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何人如此大胆,当街拦路,置京中法度于无物?” 他看向一旁的儿子:“这事你可不能坐视不理,总要找到那人,好好处置才成。” 穆庭蔚放下茶盏,觑了眼朱氏和柳从依,对着穆老夫人颔首:“母亲,这事总得问清楚才好。” 穆老夫人有点儿不明白:“问清楚什么?” 穆庭蔚眼皮略抬了抬,问柳从依:“那辆马车怎么冲撞了你家老夫人,说清楚些。如此这般含含糊糊,叫本公如何替你们做主?” 柳从依心里咯噔了一下。 穆老夫人幼年曾寄居在朱家,朱家也算对穆老夫人有恩,所以朱氏和穆老夫人这对表姊妹的关系也格外亲近。 因着这层关系,朱氏虽然泼了些,但只要无伤大雅,穆老夫人对这个表妹一向是纵着的。 今日这事原本禀报给了穆老夫人,穆老夫人是不会细问的,只会立刻找人查出今日街上那辆马车是谁家的,然后替朱氏出气。 镇国公政务繁忙,平日也不插足这等小事,不会去刨根问底。所以来的路上,柳从依和朱氏并没有商议着如何仔细禀报,只想着囫囵过去,得个体面就是。 然而此时谁也没料到,镇国公会突然有此一问。 如何冲撞了?今日这事若真细细说来,对朱氏也是没好处的。 柳从依抿了抿唇,看向旁边坐着啼哭的朱氏。 不仅柳从依无措,这会儿朱氏也有些傻眼,哭声都止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柳从依求助的眼神,她匆忙闭了眼睛继续哭啼。 柳从依:“……” 朱氏这明摆着让她看着办的样子,柳从依心不免揪了起来。 “怎么不说话了?”穆庭蔚再次出声,声音不急不缓,却颇具威势。 穆老夫人此时经儿子提醒,也觉得自己方才草率了,便跟着道:“从依,你把今日在街上发生的事交代清楚,才好为你家老夫人做主。” 柳从依闭了闭目,心一横,斟字酌句着道:“那辆马车走在路中间,我家老夫人的轿子过不去,便让他们让一让。可那辆马车不让,一直跟我家老夫人僵持着。因为僵持太久,轿夫没站稳,摔了一跤,我家老夫人也跟着从马车上摔了下来。” 穆庭蔚鼻端发出一声轻嗤,不等自己母亲说什么,他淡淡道:“想好了再说,别回错话。” 被穆庭蔚冷冽的目光扫过,柳从依觉得后背上有千万根针齐齐扎过来,身体都僵硬了。 她偷偷去瞄朱氏,朱氏却不看她,分明是把所有的事都推给她来解决了。 柳从依心里憋闷,又不能说什么,只颔首应了句:“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虚假。” 穆老夫人听着,琢磨片刻:“如此说来,是轿夫不力,致使你家老夫人摔成了这幅样子。不过那马车如此猖狂,确实可气,定要找到那人不可!” “不必找了。”穆庭蔚飘飘然说了一句,见所有人朝着他这边看来,他神色依旧淡淡,对着外面喊了声,“橙衣,你进来。” 橙衣闻声走了进来,对着穆庭蔚和穆老夫人行礼。 朱氏的哭声彻底没有了,只目光看着突然进来的侍女,心里直发毛。总觉得事情的进展,似乎跟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穆庭蔚看向橙衣,问:“方才柳从依说你们马车在路中间挡了秦老夫人的道儿,还僵持着不肯让路,可是真的?” 你们? 朱氏和柳从依都有些傻眼。 如今进来的侍女虽然她们没见过,但看样子明显是镇国公的人。 那街上那辆马车里坐着的人是…… 橙衣不卑不亢地回答:“回公爷,老夫人,是秦老夫人的轿子在正中间,我们的马车在右边走着,当时的情况,秦老夫人的轿子往左边动一动大家都可以过去,可秦老夫人坚持要走中间,让我们后退给让路,很是嚣张。” 朱氏哆嗦了一下,直接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你胡说!” 穆老夫人彻底看不懂了:“你们各执一词,到底谁说的是真的?马车里坐着的又是谁?” 橙衣看了眼旁边穆庭蔚递来的眼色,颔首:“回老夫人,马车里坐着的是我们镇国公府小公子。” 穆老夫人敛眉:“是安哥儿?” 橙衣按照穆庭蔚方才来之前的嘱咐继续回话:“这几日小公子一直闷在竹苑读书写字,夫人怕他闷坏了,便让奴婢带他出来透透气。谁曾想,就撞上了秦老夫人。当时秦老夫人的小厮十分嚣张地叫骂,还,惊着了我们小公子。” 听橙衣这么一说,穆老夫人的脸色顿时不好了。 “安哥儿如今怎么样了?”穆老夫人焦灼问上一句。 橙衣颔首:“只是受了些惊吓,所幸并无大碍,老夫人不必担忧。” 朱氏却听得十分糊涂,早忘了哭诉,一脸惊诧地望着穆老夫人:“老姐姐,这,镇国公府何时多了个小公子。” 穆庭蔚带了尤旋母子回帝京的事还未来得及公之于众,秦延生也并不曾给朱氏提及此事,以至于她尚不知晓。 穆老夫人以为秦延生早跟她说了,如今看她诧异,也跟着意外了一下。 她神色顿了顿,没应她的话,只是问:“你轿子堵在路中间,让我安哥儿给你让路,是不是真的?” 朱氏不知道所谓的安哥儿是谁,但如今也大致明白了,应该就是她这位老姐姐不知哪里弄来的孙儿。她这位表姐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如今莫非是抱养了一个? 可也不对,刚刚橙衣好像还提到什么夫人,明显说的不是穆老夫人。 这国公府上,还有别的什么夫人? 朱氏琢磨着,讪讪地笑:“表姐,我不知道那是安哥儿的马车。” 穆老夫人冷着脸:“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安哥儿的马车,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是命妇,就要端出命妇的样子出来,到处招摇个什么劲儿?又是坐轿子,又是让人给你让道儿,我出门也没你这般张扬!” 朱氏颤了颤身子,目光觑向一旁的柳从依,一脸求助的神情。 被朱氏一盯,柳从依顿了顿,硬着头皮上前跪了下去:“穆老夫人,这事是奴婢的错,老夫人一直在轿子里没有出来,是奴婢觉得前面的路可能有些窄,所以让小公子的马车让一让,谁知道竟出了这样的事。奴婢惊扰了小公子,又损了我家老夫人的脸面,请穆老夫人责罚。” 柳从依突然上前把一切揽在了自己身上,穆老夫人楞了一下,扫了她们主仆二人一眼,哪里看不明白柳从依是出来顶罪的。 朱氏还真是没白疼这丫头,什么错都敢认。 穆老夫人嗤了一声:“你有错,你家老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别以为有国公府撑腰,我纵容你们,你们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随后又看向朱氏:“你也一把年纪了,为着延生想想,别给他身上抹黑,让百官非议。” 朱氏颤巍巍应着是。 穆老夫人叹了口气:“今天这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追究了,你回去吧,好好在家里反省,一个月内没什么事不用再出门了。” 这是要让她禁足一个月? 朱氏心里不大情愿,但又知道镇国公不好得罪,她还得仰仗眼前这位老姐姐,只能讪讪点头。 临走前,朱氏还是压不下心中的好奇,多问上一句:“老姐姐,那个安哥儿的事……” 穆老夫人投来一记警告的目光,朱氏心里一颤,悻悻闭了嘴,起身告退了。 等朱氏走了,穆老夫人看向儿子:“延生不是知道安哥儿的事吗,怎的你表姨母不知情?” “许是没提。”穆庭蔚随意应着。 穆老夫人叹了口气:“先让她消停一个月,等你要娶尤氏的事散布出去,她只怕还得闹腾。” 穆庭蔚看了眼穆老夫人,默了须臾:“母亲心软,念及旧情,但若朱氏以后事情做得过分,您也不能太护着,纵得她越发跋扈嚣张。” 穆老夫人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 从镇国公府出来,朱氏在柳从依的搀扶下上了轿子。 回府的路上,朱氏拍了拍柳从依的手,笑盈盈的:“从依啊,我果真没白疼你这些年,关键时刻,还是你对我好。刚刚若非你揽了错,我那表姐只怕要借着这个由头数落我半晌。” 柳从依颔首:“夫人对从依有恩,从依一辈子都会敬重夫人的。” 朱氏叹了口气:“你性子这样好,又温婉聪慧,我真恨不得你跟延生能早早成婚,我也好及早抱上孙子。唉,延生说会为你父亲平反,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能让你脱离奴籍,也是愁人。” 朱氏是很中意柳从依做自己儿媳的。 儿子娶了高门大户的千金,那些姑娘一个个眼睛长到头顶上,必然对她这婆婆不尊重。若是往低了娶,尤旋那样的商户女也实在让人看不过眼,有失身份。 这思来想去的,还是从依这样的好,对她孝敬,等脱离奴籍还是忠良之后,她还能跟着博个美名呢。 她琢磨着,眼珠转了转:“对了,今晚上你亲手做几样延生喜欢的菜,我把他叫过来。你们俩,也许久没好好说话了。” 柳从依闻此红了脸,羞涩地垂首,娇娇唤了声:“夫人……” 朱氏笑她:“你羞什么,早晚是一家人。” —— 晚上秦延生回府时,得了朱氏的传话,换下官服之后去了朱氏的宁安堂。 彼时朱氏正同柳从依说笑,见儿子过来,笑着招手:“今儿个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秦延生穿了件家常的月白色长衫,五官俊郎,举手投足间儒雅清逸。 他对着朱氏行了礼,在旁边的榻几前坐下,柳从依上前为他斟茶,他看了眼没喝,对着朱氏回话:“有些政务要处理,故而回来的晚了些,母亲找孩儿可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朱氏笑看了眼柳从依,道,“你政务繁忙,许久不来宁安堂了,从依做了几样菜,母亲便想唤你过来咱们一起用。” 朱氏说着,让人传膳。 秦延生瞥眼间看见了朱氏额角上的伤口。因为是晚上,方才没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瞧,倒是不轻的伤。 “母亲额头怎么了?” 提及这个,朱氏便有些来气了:“今儿个在街上栽了跟头,不碍事,已经上过药了。” 说到这儿,她琢磨着问:“镇国公府上几时多了个小公子,你可晓得?” 秦延生面色微变,端起茶盏呷上一口:“母亲……已经见过了?” 朱氏摇头:“见是没见过,听穆老夫人提了,好像叫什么安哥儿的。今天若非遇见他,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对了,那个安哥儿是谁,镇国公收了义子不成?多大岁数了?”朱氏又问。 秦延生放在膝上的拳头握了握,徐徐笑道:“国公府的事,母亲还是别打听了。” 他说完站起身:“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陪母亲了。” 见他要走,朱氏急了:“怎么说走便走了,晚膳还没用呢,这可是从依特地做的,忙活了许久呢,你吃了再走。” “我还不饿,母亲用吧。”他说着,对着朱氏躬了躬身,退出去。 朱氏对着柳从依使眼色,柳从依忙追了出去。 宁安堂的院子里,柳从依唤住了他:“大人!” 秦延生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柳从依抿了抿唇:“大人许久没陪夫人用膳了,不如,还是等用了晚膳再走吧。政务再忙,总要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秦延生语气淡淡,温和中透着疏离:“你陪母亲用吧,我晚些自己会用。” 他说完要走,柳从依急切跟上来:“大人是对从依有什么不满吗?如果大人不想看见从依,从依离开秦家便是,不敢妨碍您与秦老夫人的母子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秦延生拧眉,顿了顿才道,“柳大人被人陷害,致使柳家没落。你是忠良之后,知书明理,我母亲一直喜欢你,我又为何要赶你走?何况,我既答应了为你父亲伸冤,自然会做到。” 柳从依眼眶微红:“大人对从依,便只是这些吗?或者,除了这些,大人心中对我还有埋怨。” “大人当初在府外为我安置宅院时,还曾与我对弈品茶,说说心里话。你与尤旋和离之后,接我入府,让我侍奉在老夫人身边,这五年来却对我再无话说。是从依哪里做的不够好,惹大人生气了吗?” 秦延生负手而立,垂首望着她:“当初我为你找安身之所,是觉得你孤苦无依,身世可怜。又误以为是尤旋善妒,在嫁给我之前逼迫你离开尤家,致使你漂泊在外。” “若非后来尤旋去找你,说了那些话,我只怕至今被蒙在鼓里。”他顿了顿,“原来,她没有逼迫过你,是你在她出嫁前夕,自己一声不响离开的。” “我,”柳从依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我当时是因为……” “因为什么不重要。”秦延生打断她,“柳姑娘,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茗儿问过你的问题。你说入京是为了给令父伸冤,尤旋对你那么好,你入京后为什么不寻她,反而默默接受了我给你的帮助,任凭外面传出我养外室的流言?” “当时我以为尤旋不容你,故而瞒着她在外面为你安置宅院。那么你呢,你明知道她待你好,却为何也瞒着她?” “我……”柳从依咬咬下唇,一张脸白了些许,“我没有想过那么多,只是当时遇见了大人,你说为我寻个落脚之处,我心中感激,不由自主便那么做了。” “但那个时候,我是你的姑爷。”夜色下,他垂眸看她,“这几年我不愿提及这些,但事实的真相是,她对你极好,你却背叛了她。” 他突然这么直白跟自己说这些,不留余地,柳从依心上莫名一慌,总觉得自己似乎要失去什么了。 她急迫中抓住了秦延生的衣袖,眼泪一颗颗落下来,说了自己极不愿说的有些违背良知的话:“可是,老夫人更喜欢我,不喜欢她。她嫁给你的一年里,跟老夫人的关系很不好。” 听她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秦延生苦涩一笑:“柳姑娘,我之前认识的你,可能不是真正的你。如今这样的,才是。” 秦延生抽回被她抓着的衣袖。 柳从依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定定神,抬眸间眼底一片湿润:“所以大人跟我说这些,是觉得愧对尤旋,想挽回些什么吗?大人已经逃避了五年,如今还能挽回些什么呢?” 柳从依的话让秦延生心上刺痛了一下。 她说的对,他逃避了五年不敢去面对自己对她的伤害,如今他知道错了也挽回不了什么。 毕竟,她快成亲了。 镇国公大婚当日,红烛高挂,满城喝彩,而他秦延生注定要沦为他人笑柄。 秦延生颓然地笑了笑,兀自转身向着夜色中而去。 —— 晚膳过后,穆庭蔚想到今日街上的事有些不放心,便策马去了竹苑想看看尤旋和元宵的情况。 近日政务缠身,又忙着挑选成婚的好日子,他已经许久没来竹苑了,如今站在门口,想到里面住着的人,他没来由的居然生出几分紧张。 推门进去时,院子里十分宁静,他心下微顿,猜想着这个时辰莫非已经都睡下了? 鞠嬷嬷从后院出来时瞧见穆庭蔚,讶然了一瞬,上前行礼:“公爷怎么来了?” 穆庭蔚看了眼后院的方向:“我……来看看元宵” “夫人睡了吗?”穆庭蔚琢磨着,又忍不住多问了句。 鞠嬷嬷看着穆庭蔚长大的,将他的心思看在眼里,含笑道:“还没有,小公子和夫人此时在后院……” 她后面的话没说,意有所指的样子。穆庭蔚也没问,迈开长腿去了后院。 月色下,看见一抹红色舞衣女子翩然起舞的曼妙身影,他神色微恙,恍然间驻了足。 她脚步轻盈,精致的面容上点缀着明艳的妆容,香腮染赤,抬手低眸间,明月映着她柔美的五官,明媚娇俏,楚楚动人。 今夜十五,头顶明月高悬,月下是惊鸿美人舞。 —— 尤旋今日带着元宵出去玩时,看上了一件舞衣便买了回来。方才晚膳后,茗儿撺掇着元宵一起哄她跳舞。 清平善舞,是她母后教的。但如今这具身体的筋骨并不柔软,她生下元宵后练了四年才勉强有了些成就,跳得并不算好。 尤旋怕出丑,之前在尤家时偷偷舞一舞便罢了,如今在帝京,她不大愿意再跳。 奈何禁不住茗儿和元宵两人的闹腾,又想着穆庭蔚许久没来过了,今夜应该也不会出现,一时心动才答应下来。 谁知旋转间她抬眼对上了不远处穆庭蔚的眸子。 尤旋顿时头皮发麻,脚下步子乱了方寸,慌张之下右足的脚踝向外趔趄,她瞬间身体失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旁边看着的茗儿和元宵皆是一脸惊愕。 “娘亲!”元宵急的喊了声,下一刻,他看见爹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飞一般到了娘亲跟前,堪堪扶住娘亲的腰。 尤旋落入穆庭蔚怀中时,鼻端有清雅的竹叶清香似有若无的飘过,之后被强大的男性阳刚之气所包围。 她双颊一热,匆忙推开他。 但因为崴了脚,脱离他的搀扶后她身子又趔趄了一下,再次跌进他怀里,而且这次为了防止身体失衡,她主动抱住了他一条结实的臂膀。 抱得还挺紧。 穆庭蔚觑了眼被她死死抱住的右臂,看她眼帘低垂,睫毛轻颤,他眉梢上扬,言语间带了几分揶揄:“欲拒还迎?” 尤旋:“……” 元宵欢快地跑过来,打破了尤旋的尴尬。 “爹爹,爹爹!你怎么来了!”他迈着小短腿扑进穆庭蔚怀里,抱住了他的腿。 穆庭蔚垂眸看他一眼,温声道:“爹爹想你了,来看看你。” “那你怎么跟娘亲说话不跟我说话?”元宵嘟着嘴,有点不高兴。 穆庭蔚迟疑了一下:“你娘亲脚受伤了。” 见元宵看过来,尤旋冲他笑笑:“娘亲没事。”说完缓缓松开了穆庭蔚的手臂,准备喊茗儿过来搀扶自己进屋。 谁知她刚松手,他又主动贴了过来,搂住她的腰,托起她双腿将人打横抱起,直接阔步进了屋。 元宵呆呆看着,眨巴几下眼睛,小跑着要进去。 茗儿看了眼里面,把元宵拦住:“小公子,咱们先不进去了好不好?” “为什么?” 茗儿想了想:“因为公爷和夫人说不定有话要说,小孩子不能听的话哦。” “哦。”元宵懵懵懂懂地点头,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又问,“茗姨,爹爹抱我的时候,是竖着抱的,为什么抱娘亲是横着抱的?” “这样抱,娘亲多难受啊。” 他觉得爹爹抱他那样子抱娘亲,娘亲才舒服些。 茗儿:“……” 第42章 第 42 章 尤旋被穆庭蔚放在软榻上, 他利落地褪去她脚上的舞鞋,看到她右足脚踝处青了一块儿,不由拧眉:“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跟元宵似的, 莽莽撞撞。” 他语气是斥责的,却又莫名带着几分温柔。 尤旋听得有些不太好意思, 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顶回去:“明明是你突然冒出来, 吓到我了。” 她把脚收回来,疼痛让她眉心皱了一下,语带不悦:“公爷来竹苑, 怎的不让人提前知会一声,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闯进来。说起来,莽莽撞撞的是公爷才是。” “闯进来?”穆庭蔚听她这么说,不由嗤笑, 眉梢上扬几分,“你是不是忘了竹苑是谁的地盘?我来这里, 还用跟你知会一声?” “……” 尤旋神色微恙,抿唇不吭声。 竹苑是他的, 他一连好些日子没来, 她还真给忘了。 “但是如今公爷给我住着, 暂时, 也算是我的地方。即便是公爷过来, 也, 应该让人提前通传。”她小声狡辩了一句,“尤其,这还是晚上,男女有别,万一公爷来的不巧,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穆庭蔚看她:“什么是不该看的?” 尤旋一噎,脸上一本正经:“今晚,就是不该看的!” 大霖不比大越开放,姑娘家哪能随便跳舞给男人看?传出去多伤风败俗。 虽然,尤旋自己并没有这个觉悟。但是穆庭蔚可是大霖的人,他得有这个觉悟才行! 看她伶牙俐齿蛮不讲理的样子,穆庭蔚心情还不错,又主动把她脚踝捉过来仔细看了看,问她:“我上次给你的雪花玉露膏呢?” 尤旋看着被他抓住的脚,小小挣扎了一下,因为没挣脱语气不太乐意:“在,内室的妆奁。” 穆庭蔚将她的脚轻轻放下,起身进内室将药膏拿出来,坐下来要为她涂抹。 尤旋见此一下子就急了:“我,我自己来就可以,不劳烦公爷嘶——” 她动作太大,疼得眼眶里水汪汪的,小脸儿白了几分。 穆庭蔚捉住了她的脚,抬头睨她一眼,语气有些霸道:“别动。” 尤旋不敢动了,乖乖坐在那儿,任他低头悉心为自己上药。 他动作很轻,药膏贴上肌肤,凉凉的触感让她的脚踝舒服了很多。 她纤细白嫩的玉足被他握在粗粝的掌中,很小的一只,还不及他手掌大,像一块莹白通透的玉。 指甲上点着红色蔻丹,五根脚指纤细可爱,突然在他掌心勾了两下,挠痒痒似的。 她本是无意识的举动,却引得穆庭蔚身形一滞,微妙的感觉从掌心传至胸口。 失神间传来尤旋的一声嘶痛,穆庭蔚回神,见她不满地皱眉:“公爷,你轻点儿。” 分明是有些恼的语气,传入穆庭蔚耳中,却莫名带了几分娇嗔,似乎又有些旖旎的味道,惹来心头轻颤。 “嗯,轻点儿。” 他不知怎的下意识应了声,语气颇为温柔,像哄元宵似的,喑哑的嗓音里带了几分不一样的宠溺。 尤旋突然觉得此时此刻这样的对话……似乎有点奇怪。 好生暧昧。 尤旋想到了自己看过的话本子,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微微怔愣了片刻,随后红着脸低垂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脚指不自觉地又在他掌心勾了两下。 穆庭蔚看着她那只不大安分的玉足,身体渐渐紧绷,一双凤目深了几分,抬眸静静望向她。 她身上的红色舞衣恰到好处,勾勒出极好的曲线,腰肢纤细,胸前饱满,颈下一对儿锁骨线条柔美,肌肤白皙胜雪。再往上,是尖尖的下巴,和一点朱唇。 她杏眼微垂,长而浓密的睫毛向上翘着,颤动间流露几分俏皮。 额间点了红梅妆,烛光下带着妖艳的美,很像花中妖姬。 穆庭蔚心上骤紧,喉结滚动几下,握着她玉足的手加了些力道。 尤旋不适地抬头,迎面对上他有些深邃灼热的目光。 下一刻,他目光敛去,低头为她将药膏涂开,然后松开了她的脚,把药膏的盖子盖上,放在手边的榻几。 再看向她时,他神色一如往常那般深不见底,面容肃穆,只眉眼间带了几许柔和。 尤旋觉得,方才那灼热的目光,一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开口时语气轻飘飘的,似有揶揄的味道:“你说自己琴棋书画皆有天赋,我琢磨着……” 沉吟着思索了片刻,又看向她,“棋艺尚可,教元宵读书写字教的好,音律也不错。不想,你居然还会跳舞。也是天赋?” 尤旋被他问的有些心虚,舔了下嘴角,含糊应着:“我筋骨太硬,跳舞没什么天赋,否则方才也不会崴脚了。只是,喜欢而已。” 她红润滟滟的舌尖扫过唇角,眨眼间没了踪迹。 穆庭蔚喉珠又滚了两下。 “是吗?”他脑海中闪过方才院中的画面,看她,“我觉得,极好。” 他幼年读书习武,长大后不是在战场上厮杀,就是应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虽然看过宴会上的歌舞,但如她这般曼妙惊鸿,月下翩跹的样子却未曾见过。 有点惊艳到。 “跳得很不错。”他又补了一句。 看他夸得很真诚的样子,尤旋觉得他没见过世面:“公爷觉得好,是因为没见……” 话说到一半她就愣住了,跟他说这些干嘛呢? 算了,不提也罢。毕竟他这辈子也不会见她曾经的舞姿。 她再也回不去清平了。 尤旋眸色黯淡了几分,垂着头突然安静下来。 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引得穆庭蔚拧眉,似有不解:“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尤旋胡乱应着,兴致不太高的样子。 怕他再问,她岔开话题,“我今日听橙衣说了国公府的事,公爷没有跟穆老夫人说马车里坐的人是我,只提了元宵,为什么?” 穆庭蔚道:“婆媳关系本就难处,亘古如此,我母亲对你还不了解,若提了你她难免会偏向朱氏。元宵是她孙儿,她自然心疼几分,也避免你和她日后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嫌隙。” 他直白地跟她说什么婆媳关系,尤旋听得耳尖泛红,又觉得还挺惊讶的。像穆庭蔚这种行军打仗的粗人,原来还会懂什么婆媳关系吗? 不过,他好像也不算是什么粗人,能文能武的,相貌也英俊。 尤旋抿了抿唇:“谢公爷。” 穆庭蔚凝视着她精致的五官,默了片刻:“我选好了日子,在下月初九,宜婚嫁。你若觉得好,我这几日会入宫让圣上下一道赐婚的旨意,咱们下月初九成婚。” “下月初九?”尤旋有点吃惊,“那还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么这样仓促?” 穆庭蔚看着她,喉头有些干,声音沉闷,意有所指:“有些,等不及了。” 尤旋心跳一滞,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她双颊滚烫。 好半晌,她壮着胆子抬头,却见他笑得坦然:“我母亲急着元宵认祖归宗,自然要你先过门,才好给他嫡长子的身份。” 原来是这样。 尤旋提着的一颗心慢慢放回肚子里,方才莫名的紧张消散了。 这人怎么好像总故意逗她。 错觉吗?应该是的。 “嗯,好。”她垂眸应着。 穆庭蔚注视她良久,突然缓缓问道:“如果那晚之后,你没有生下元宵,你会嫁我吗?” 尤旋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有点惊讶,不过脑海中还是认真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元宵,她会嫁给他吗? 当然会啊! 她本来就不完全是因为元宵嫁他的。 她还指望他带自己回大越呢。 但是她提了那么多次想去大越,穆庭蔚着不太明确的态度,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尤旋心里还挺着急的。 穆庭蔚看她转着眼珠子不知在想什么,却并不回答他,他也没再重复,又换了个问题:“你跟秦延生之间,为何会搞成如今的样子?” 他还记得秦延生说过的话:他与尤氏之间,并无夫妻之实。 针对这件事,穆庭蔚的心绪有些复杂。若说庆幸,自然是有的,毕竟她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 可庆幸之余,他又觉得有些说不清的生气。 尤氏嫁他一年,为何会遭她冷落? 不得夫君待见,还有朱氏那样的婆婆,那嫁入秦家的一年里,她又是怎么过的? “你和他之间,是有什么误会?”他又问。 尤旋张了张口,又咬唇沉默下来。 “不想说便不说了,我以后也不问。”穆庭蔚看她一眼,似乎释然了般,轻轻道,“毕竟,你跟他再没什么关系。” 见她一直低着头,耳根红润润的,他伸手挑起她的下颚,迫使她抬眸看着自己。 她一双杏目睁开着,里面好似有秋波潋滟,上扬的眼尾勾勒几分妩媚。 “识音律、通棋艺已经让我惊讶,原来还会跳舞——”穆庭蔚低笑了一声,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凑近她几分,说话间有热气喷过来,“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捡了什么宝贝。” “……” “不过,女红是真的差。荷包绣成那样还让元宵戴在身上,元宵都偷偷说过丑,以后还是别绣了。 ” “……” 他俯首过来,眼看着下一刻便要亲上她的唇。 尤旋一颗心砰砰砰地跳着,慌乱间屁股往后移了移,偏过脸去。 却因为动作太猛,广袖一挥,手边榻几上的茶盏被她推翻了,落在地上摔成几瓣,有褐色茶汤随之淌出,晕染出一片湿润。 院里的元宵听见声音以为爹爹和娘亲在打架,不顾茗儿的阻拦撒腿跑进来:“娘亲——” 然后他看见爹爹双手撑在娘亲身体的两侧,上身前倾着,将娘亲圈了起来。娘亲坐在软榻上,身体后仰,好像快躺下去了。 因为他跑进来,爹爹和娘亲都朝着他看了过来。 穆庭蔚瞥了眼莽莽撞撞的元宵,有些扫兴,他坐直了身子,看过来:“你怎么跑进来了?” 元宵皱着眉头不高兴,上前几步小拳头打在穆庭蔚大腿上:“不准欺负我娘亲,你欺负我娘亲我就不叫你爹爹!” 穆庭蔚被他打的反应了一会儿,轻笑:“谁欺负你娘亲了?” 元宵愣愣看着穆庭蔚,小声说:“就是你,你欺负我娘亲。” “爹爹没有欺负你娘亲,只是在跟你娘亲说话。不信你自己问。” 元宵疑惑地看向了尤旋。 穆庭蔚也望着她。 尤旋坐直了身子,看着气鼓鼓要给自己出气的儿子,想到方才差点儿被他占了便宜,她默默点头,委屈地看着儿子:“嗯,欺负了。” 穆庭蔚:“……” 元宵的小拳头又乱七八糟落了下来:“就是你欺负娘亲,你是坏人!坏人!” 穆庭蔚没理他,侧目看向低头窃笑的尤旋,他扬眉,唇角抽了抽:“我欺负你?” 尤旋被他盯得有些心虚,脸上笑意敛去,咽了咽口水:“公爷,天色很晚了,你,你……元宵该睡了。” 穆庭蔚将还在用小拳头打自己的元宵抱起来:“困了吗?我看你挺精神的。” 元宵嘟着嘴:“你不能欺负我娘亲!” “好,不欺负。”穆庭蔚哭笑不得,“元宵这么厉害,爹爹不敢欺负你娘亲。” 外面突然响起一声闷雷,轰隆隆的,振聋发聩。 元宵吓了一跳,在穆庭蔚怀里挣扎,要尤旋抱:“娘亲,打雷了!” 知道他怕打雷,尤旋忙将人接住,抱在怀里替他捂住耳朵,柔声哄着:“不怕不怕,娘亲在这儿呢,元宵乖。” 五月初五端阳节后一连几日的燥热,如今倒是难得听到点雷声。不多时,外面淅淅沥沥的大雨落了下来,毫无防备。 雨势冲散了屋子里最后几分暧昧,穆庭蔚起身去了窗边,打开窗牖,舒适的凉风吹进来。 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大雨,尤旋哄着怀里的元宵,抬头看向男子的背影:“公爷这么骑马回去,怕是要淋湿了。” 话语刚落,她便后悔了。 她说这个干吗,倒好像留他住下的意思。 见他挑眉望过来,尤旋身形微滞,硬着头皮补充一句:“不如公爷走得时候,让鞠嬷嬷寻个蓑笠,勉强还能遮一遮。” 穆庭蔚:“……” 尤旋被他看得浑身难受,低头望了眼怀里的元宵。他兴许是困了,被尤旋抱在怀里,转眼间居然睡着了。 尤旋张了张口想喊人进来,又怕吵醒了元宵。 穆庭蔚往这边看一眼,径直出去,很快茗儿带着两个丫头进来:“夫人,公爷让奴婢准备热水给小公子擦洗。” 那俩丫头看见地上摔碎的茶盏,过去收拾。茗儿则是将热水放在洗脸架上,湿了湿帕子过来,递给尤旋。 尤旋接过后给怀里的元宵擦脸,随口问:“公爷呢?” “走了。” 尤旋有点意外。 茗儿说:“外面下着大雨,鞠嬷嬷留公爷住下,公爷没应,就那么跟萧飒两个人冒雨走了。” “对了,公爷还说明日会有人上门为夫人量尺寸,做嫁衣。” 尤旋没说什么,帮元宵擦洗了手脚,她轻声道:“抱他去内室床上吧。” 茗儿接过元宵,关切地问尤旋:“夫人的脚伤没事吧?” 尤旋看了眼脚踝处被他涂抹了药膏的地方,耳尖微热,轻轻摇头:“不严重,估计明日便好了。” 她抬头看着外面的雨势,心里琢磨。 这个时辰,又下着大雨,城门早关了吧? 不过人家是镇国公,还怕人不给他开城门? 她瞎操什么心! 尤旋懒得多想,喊了丫头过来,扶自己去沐浴。 第43章 第 43 章 次日早朝, 穆庭蔚在朝堂上向皇帝求赐婚圣旨时,引来朝野一片轰动。 镇国公穆庭蔚,少年成名,驱逐蛮夷, 平定四海,战功赫赫, 到如今二十有九,家中却无妻无妾, 更莫谈什么子嗣了。 如今骤然要娶妻,甚至还有了个四岁的儿子。 纵然镇国公说的含糊,却已足够令满朝震惊了。 风声传至常宁宫, 二十六岁的太后独孤仪脸色铁青,摔了一地的珍瓷玉器。她死命攥着手边仙鹤云纹的苏绣迎枕,眼眶里布了血丝,泪水晕染着, 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宫人们匍匐在地, 大气儿都不敢出。 掌事内监刘安抖了抖身子,壮着胆回话:“太后娘娘莫要动气, 当心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话语刚落, 一串珍珠手串砸过来, 从他耳畔擦过, 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紧接着, 是独孤仪含着怒火的声音:“没用的东西, 请了镇国公那么多次,都没本事将人带过来!” 她站起来,狠狠踹了刘安一脚。却不知怎的,身上的玉石掉落在地,撞击在地板上,发出铿锵声,随之碎成两瓣。 原本那块玉石成色极好,微微泛着紫光,通透而富有灵气。如今却黯淡无光地躺在地板上,像两块废物。 她神色一变,整个人愣了。 “奴才该死!”刘安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颤巍巍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额头上冒出些许冷汗。 独孤仪没再看他,缓缓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碎片,摊放在掌心,突然笑了,眼泪落下来:“我独孤仪携玉而生,算命的说我有凤命。这块玉石,陪伴我二十多年。可到头来我得到的凤命,便就是这般结局……” 她心上升起愤怒,将那块玉石重新扔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刘安又是一个哆嗦,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独孤仪却没理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默然站起身来,出了常宁宫,一路向着朝堂的方向而去。 常宁宫距离早朝的太元殿有些远,等独孤仪赶过去的时候,已经下朝有一会儿了。 她一袭墨绿色孔雀纹束腰宫装,发上珠环翠绕,端的是高贵气度,驻足在开元殿前,目光望着开元殿的门口,久久沉默。 沈鸣黎与徐正卿并肩从开元殿出来,双双看向了一旁的独孤仪。 徐正卿五年前顶着苏韶之名入仕,春闱时中了头名状元,如今五年过去,他现任吏部侍郎。 他是镇国公的人,不过丞相沈鸣黎似乎有意拉拢他,近来总向他示好。 方才早朝之后,丞相又拉着他说了许多话,这才留到最后。 出来看见太后站在那儿,他有些意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丞相沈鸣黎。 沈鸣黎捻着胡须眯了眯眼,随徐正卿一起上前躬了躬身,对着独孤仪行礼,齐齐开口:“给太后娘娘请安。” 独孤仪睨了他们一眼,语气平淡从容:“哀家找镇国公有话要说。” 沈鸣黎眉头动了动,站直了身子:“太后来的不巧,镇国公领了圣上的赐婚旨意后,便已经出宫去了。这会儿……应该赶着去宣布赐婚的大喜事了吧。” 看着独孤仪铁青的脸色,沈鸣黎捻了捻胡须,勾唇:“镇国公为朝廷鞠躬尽瘁多年,如今好容易要娶妻,也算是件大喜事,太后娘娘如今跑过来,想必是为了恭喜镇国公吧?” 独孤仪瞪他一眼,目光又扫向徐正卿:“苏爱卿既然无事,怎么还不出宫?” 感受到太后与丞相之间的暗波汹涌,徐正卿本就没有卷进去的打算,闻此躬身行礼,直起身子信步而去。 等徐正卿走了,沈鸣黎看着眼前的女子,最后一丝恭敬也没了。他沉着脸,敛眉看她:“你来做什么,小皇帝的赐婚旨意已经下了,即便他是个摆设,君无戏言太后娘娘应该懂吧?” “何况,”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他不是你儿子,凭什么听你的话?” 独孤仪握了握拳,抬眸时眼底含着笑:“穆庭蔚娶妻,丞相大人这么高兴?我以为沈相如哀家一样,希望他孤老终生,为你心尖儿上的人赎罪。” 沈鸣黎笑意淡去,看着她时,眸中隐现一抹杀意。 皇宫之内,他丝毫不顾及她太后之尊,上前一步抬手捏起她的下颚,用了不小的力道。 独孤仪疼得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打转,咬牙瞪着他:“你放肆!” 沈鸣黎眼底没有一丝畏惧,弯了弯腰,贴在她耳边低低嘱咐一句:“别提她,你还不配。” 捏着她下颚迫使她看向自己,沈鸣黎打量她一会儿:“独孤仪,若非你顶着跟她一样的脸,我早杀你千百次了。所有的悲剧,都是你造成的!” 独孤仪神色遽变,双唇微微颤抖着,良久说不出话来。 “独孤家的女儿有凤命,太后娘娘这只凤凰,可得长命百岁着些。”他终于松开她的下巴,站直身子低头掸几下衣袖,神色从容,“虽然,我是见不得穆庭蔚娶妻,但相比之下,我更乐意看着你此生爱而不得,在这皇宫之内孤老终生。” “你不是喜欢穆庭蔚吗,你不是一心一意想要逃开命运,与他远走高飞吗?可是你终究还是进了这牢笼,一辈子……都无法逃脱。你想让他陪着你孤独终老,阻了他那么多姻缘,如今,他还是要娶别人了。” 沈鸣黎突然笑一声:“对了,他连儿子都有了,太后娘娘知道吗?” 看她颓然的样子,沈鸣黎感觉心情突然就好了很多。 独孤仪惨白着脸色,轻咬下唇,默了好久才低喃道:“你不是说,穆庭蔚是没有心的吗?你不是说,他的眼里只有天下,只有权势,根本不懂儿女私情?当初他不愿娶沈嫣,不愿娶我,为什么现在愿意成亲了,甚至还有了儿子?他要娶的那个女人,是谁?” 闻此,沈鸣黎也有些怅然,他深沉的目光移向别处,看着眼前这座繁华宫苑,思绪有些飘远了。 十二年前的穆庭蔚,鲜衣怒马,气吞山河,何等耀眼。 他当年鼓了好大的勇气,要把自己最宝贝的姑娘嫁给他:“致远,你我关系这般好,不如我把嫣儿许你为妻,你做我妹夫,如何?” 那时的穆庭蔚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蛮夷未退,天下未定,何以为家?” 蛮夷未退,天下未定,何以为家? 可等他驱逐蛮夷,一统华夏,成朝堂第一人。 他的嫣儿,已经不在了。 ———— 昨晚上穆庭蔚说会有人来竹苑给尤旋量尺寸。 结果一大早,尤旋刚用过早膳人就来了。 这边刚量过尺寸,圣上赐婚的旨意随之下来。 紧接着,穆庭蔚让人抬了聘礼过来,比他当初拿去尤家的聘礼单子,还要多些。 等打发那些送聘礼的人走了,元宵眨着晶亮亮的凤目看着偏房里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惊讶的不得了:“娘亲,好多好多珠宝!” 看他这样子,尤旋好笑,捏捏他的脸蛋儿:“激动什么,没见过这么多珠宝?” “爹爹为什么让人送来这么多?怕我和娘亲没钱吃饭吗?” 尤旋忍着笑,点头,“嗯,应该是这样的。” “那这些元宵和娘亲是不是能吃一年?” 茗儿听得直笑:“小公子,这东西你再来几辈子,它也吃不完啊。而且,公爷送来的可不是金银珠宝,这里面好些宝贝都是有价无市的。” 元宵听得迷糊,愣了好一会儿点头:“反正就是爹爹好有钱!” 尤旋:“……” 元宵被尤旋牵着手回主屋的时候,元宵拧紧眉头想着什么,很认真思考的样子。 尤旋坐在软榻上,将他扯进怀里点了点那他蹙起来的眉心,笑问:“小脑袋瓜想什么呢?” 元宵站在尤旋怀里,想了好一会儿才仰头问:“娘亲,爹爹的东西以后是不是都是我的?他说如果我叫他爹爹,我就是镇国公世子,将来可以做镇国公。” 尤旋楞了一下,问他:“你爹爹跟你说的?” 元宵很认真点了点头:“嗯,爹爹说的。” 尤旋思索着:“那他既然都这么跟你保证了,大概可能是真的吧。” “那以后爹爹那么多钱,就都是我的了?”他眼睛泛着光,“还有很大很大的镇国公府,也是我的!” 尤旋哭笑不得。这孩子以前也没看出来他喜欢钱啊,今天怎么惦记上镇国公府的产业了。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给我?我什么时候做镇国公,还有几天?” 元宵巴巴看着她,还挺期待的样子。 还有几天?尤旋嘴角抽了抽,心道,你爹爹活着你就一天都没机会,这话让你爹听到,估计想打你。 她正琢磨着怎么跟儿子解释,一抬头却见穆庭蔚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走进来,沉着一张脸看元宵:“小小年纪,想做镇国公了?爹爹手上还有雄兵百万,也给你好不好?” 元宵看着今天凶巴巴,没有对自己笑的爹爹,敏感地发觉了气氛不对劲,他往尤旋怀里缩了缩,睁着与穆庭蔚极为相像的一双凤目,仰头看着他,也不喊爹爹了。 穆庭蔚见吓着他了,又知他年幼,渐渐没了脾气,蹲下身来目光与他平视,点点他的眉心,最后忍不住笑了,语气温和不少:“臭小子,你才四岁,惦记着爹爹的东西,是巴着爹爹早死呢?” 看他笑了,元宵渐渐不怕了。他仰脸看着穆庭蔚,安静了好一会儿,抬眸:“爹爹死了是不是又跟之前一样,跑到天上去了,然后变成星星?娘亲之前就说过,你以前变成星星了在天上。” “嗯,爹曾经死过,还变成了星星。”穆庭蔚平静地应着元宵的话,目光落在尤旋身上。 尤旋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佯装镇定地拿起榻几上的书册翻了翻,心里却无奈。她之前是说过他爹死了,变成星星在天上。可后来不是跟他解释了,说不是真的吗,这孩子怎么还记着? 还……说给穆庭蔚听,这不是出卖她吗? 尤旋有点心虚,把书举得高高的,挡住自己的脸,一副被里面的内容吸引的样子。 元宵却突然扑进了穆庭蔚怀里:“那我不要爹爹的东西了,爹爹不要再变成星星。爹爹这么大,跑天上之后就变得很小很小。” 元宵捻了捻手指,表示星星还没自己的指甲盖大。 然后委屈地嘟嘴:“星星还不能抱元宵,下雨天还会消失。我不要星星做爹,我要现在的爹爹!” “你怎么这么可爱?”穆庭蔚眼底含了笑,把他抱起来亲亲,沉默一会儿又说,“不过以后爹爹教你读书,别听你娘胡诌,还变星星呢,你娘把你当小孩子哄,我们元宵可是男子汉,小大人了。” “嗯,我长大了!”元宵很赞同地点着头,“不是小孩子!” 尤旋:“……” 她懒得搭理他们父子,把书册放下,起身出去了。 穆庭蔚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视线落在她右脚踝上。看起来走路正常了,苏先生的药确实管用。 —— 正是大晌午的时候,太阳高高地晒着,外面的天气有些热。 尤旋在外面略站了站,忍不住还是回屋去了,这才觉得凉快不少。 屋子里,元宵不知在哪儿拿了条红帕子,蒙在头上跟穆庭蔚躲猫猫。他盖着头慢慢走着,闷头撞上了尤旋。 元宵把头上的帕子扯下来,看见尤旋喜得拍手:“娘亲娘亲,我抓到你了!” 然后把帕子给她:“该你了!你抓我!” 尤旋不接他的红帕子,推开他:“你跟爹爹躲猫猫呢,抓到娘亲怎么能算呢?要抓到你爹爹才算,你去抓你爹爹去。” 元宵不乐意:“不行,我抓到你了,你耍赖!” “……”到底是谁耍赖呢? 尤旋有些无语。 穆庭蔚在后面看着,笑着冲儿子招手:“元宵,你把帕子拿过来,你娘不愿意抓你,爹爹抓你。” 元宵听了很高兴,颠颠儿跑过去把帕子给他。他不喜欢抓人,他喜欢藏起来等人抓他。 穆庭蔚接过元宵的帕子,折叠起来蒙在眼睛上。 元宵见势要躲,四下看看又不知道躲哪里好,求助地看着尤旋。 尤旋扫了眼蒙着眼睛,气定神闲坐在榻几前的穆庭蔚,眼珠子转了转,悄悄对着元宵招手。 元宵扑过来,被尤旋抱在怀里,母子两个蹑手蹑脚进了内室。 内室的窗户是开着的,看见外面的茗儿,尤旋挥手让她过来,把元宵从窗口接了出去。 尤旋正准备也翻窗跳出去,留个空屋子给他找,那边脚步声已经过来了,紧接着是穆庭蔚越来越近的声音:“元宵藏好没有,爹爹过来了。” 为了不制造声响,尤旋刚抬起的脚又默默放下来,一回头,他已经进了内室,蒙着眼睛,伸手摸索着走过来。 尤旋心上一紧,屏住呼吸往旁边的墙根处挪了挪。 穆庭蔚常年打仗,耳力极好,自然听见了方才这内室的动静。如今进来后,又捕捉到一丝清幽的梨花香,是尤旋沐浴时常用的花露。 他勾了勾唇,不动声色在屋子里摸索了一圈。 倏然间,他耳朵动了动,听到细碎的脚步从墙根传来,似乎跑着向内室的门口方向而去。 这竹苑是他的地盘,他蒙着眼睛也知道里面的布局。唇角一扯,以更快的速度赶到她前面。 下一刻,“砰”的一声内室的门被他关上了。 尤旋一颗心提了起来,仰头看着他一点点朝自己逼近,她抿了抿唇,不自觉往后退。 直到后背抵上墙壁,他还在一步步往这边来,几乎要将她包围在墙角,尤旋认命地闭了闭眼,深呼一口气:“公爷认错了,我不是元宵。” 穆庭蔚笑:“那你躲什么?” “我……”她只是把元宵送出去了,有点心虚。 “帮我摘下来。”他说。 尤旋楞了一下:“什么?” “眼睛上的东西。” “……”你自己没手吗? 尤旋腹诽着,却还是乖乖伸手把他眼睛上的帕子摘了下来。指尖不经意碰上他脸上的肌肤,她迅速逃开,觉得指尖有点发烫。 随着帕子落下来,穆庭蔚一双好看的凤目缓缓睁开,噙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她有些泛红的脸上。 她肌肤白皙细嫩,此时因为羞涩而显得红润,像黄昏时天边的晚霞。穆庭蔚看着,很想伸手捏一捏,却忍住了,只是笑她:“孩子都生了,赐婚的旨意也下了,你还这么容易害羞?” 尤旋抿唇。 害羞跟生不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若说起来,她跟穆庭蔚从寄州一路回帝京,再到如今,也相处有一段日子了。彼此,算不上太陌生。 不过他以前注意力都在元宵身上,没怎么跟她单独相处过,最近他老有事没事逗她两下,还挺……不习惯的。 尤旋其实也暗自琢磨了,之前穆庭蔚愿意娶她单纯是为了元宵,如今慢慢相处下来,却好像对她这个人也感兴趣了。 在她的计划里,是打算与他成婚后好好讨他欢心,哄他带自己去大越。如今她都还没开始哄呢,他已经这样了,还真让她猝不及防。 她,这么讨人喜欢的? 尤旋很厚脸皮地这么想了下,唇角跟着自恋地翘起来。 看她黑曜石般晶亮的眼转来转去,古灵精怪的样子,之后又一脸得意地窃笑,穆庭蔚一头雾水地拧眉:“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她笑意没收住,唇角又上扬了几分。 穆庭蔚语气里带了些无奈,又觉得好笑:“青天白日,你被我堵在这儿,一个人做什么美梦呢,这么开心?” 听到他这话,尤旋渐渐清醒了。 然后反映过来两人之间此时的处境……比较暧昧。 一个人只用脑子想的话,什么都敢想,也觉得自己什么都敢做。但回归现实的话,尤旋其实本人在没有喝酒的情况下还是比较脸皮薄的。 感受着强大的男性气息,她一颗心连着噗通了好几下,不自在地推他:“公爷不是要找元宵吗,你,你堵我在这儿做什么?” 他胸膛坚硬而结实,尤旋推了几下,除了觉得硌手并没有起到半分作用,心里有点不爽。 他双手撑在她肩膀两侧的墙壁上,将她整个人围成一个很小的范围,看着她娇媚俏丽的模样,他目光深沉了几分,低头欲吻她的唇。 尤旋吓了一跳,侧脸躲开他的亲近,贝齿咬紧了下唇。 这人之前挺正经的,最近总撩拨她,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长这么大,在大越时所有男人对她恭恭敬敬的,还没人敢这么轻薄她过,倒也不是讨厌这种感觉,她只是……不太知道要怎么应对。 觉得有点羞耻。 穆庭蔚笑了笑,并没有再贴过来,只附在她耳畔呢喃:“你把元宵送出去,不是留自己跟我玩儿吗?” 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颈项,带来丝丝颤栗,她身子跟着有些发软。 “不是!”她下意识反驳,又顿了好一会儿,“我,我就是想让你抓不到他,然后让他开心一下。” 事实上是这样的,但尤旋突然就觉得这解释有点苍白无力。 他可能,未必会信。 “公爷不信就算了。”她红着脸说罢,又推了他一把,这次他身形晃了晃,给她让开一条路,她提起裙摆跑了出去。 穆庭蔚看着眼前的空荡,感觉有丝丝梨香沁入鼻端,勾得人心里痒痒。 扭头望向门口她逃开的方向,他又不由兀自琢磨。看她方才那副样子,会不会是因为他太急切,然后吓着她了? 穆庭蔚其实不太懂怎么对女孩子好,只是最近总忍不住想逗她,也就跟随心意那么做了。 但是…… 她如果不喜欢的话,他日后还是克制一些比较好。 —— 下午穆庭蔚教元宵读书时,尤旋不想与他待在一处,觉得浑身不自在,索性便去竹林里讨份清净,让自己稳一稳心绪。 在竹林里坐着练了会儿琴,但因为不在状态,她弹得乱七八糟,脑海中还总浮现出穆庭蔚那张脸,让她颇为烦躁。 直到后来元宵去林子里找他,说穆庭蔚走了,她才觉得内心稍稍平静了一点,跟儿子一起回了竹苑。 晚上睡觉前,元宵坐在床边上,尤旋亲自坐在杌子上帮他洗脚。 元宵突然说:“娘亲,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尤旋疑惑地抬头,看他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由笑了:“好啊,什么秘密?” 元宵看看周围的下人,摇头:“这个秘密,我只跟娘亲一个人说,不能让旁人听见。” 尤旋抬头看了眼茗儿,茗儿会意地领着人下去,并把门关上了。 “好了,现在没人了,元宵想跟娘亲说什么秘密?” 元宵说:“今天下午我和爹爹玩捉迷藏,是爹爹让我喊娘亲一起玩儿的。” 尤旋顿了顿,抬头:“什么?” “爹爹说,娘亲一看见他就脸红,多和我们玩一玩就好了。所以爹爹让我叫娘亲一起玩,等他蒙上眼睛的时候,让我喊娘亲替我藏起来。” “……” “爹爹还说了,这是我和他的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元宵神神秘秘的,“娘亲,我和你没有秘密,所以我告诉你了。但是你要替我保密,不要乱说哦。” “……” 第44章 第 44 章 五月捻指即逝, 进入六月之后, 想到初九两人便要大婚, 尤旋不免开始有些紧张起来。 好在一连好些日子, 穆庭蔚都没有来过竹苑。 穆老夫人想念元宵, 倒是接他去国公府两回, 也是当天晚上便早早将人送回来。 除此之外,日子过得格外平静。 六月初六这日, 尤旋的凤冠霞帔赶制出来了。 虽然时间紧凑,但那嫁衣却出乎意料的精美,高贵大气的茜素红,上面用金线勾勒出凤凰于天的图样, 外面一层上好的冰蚕锦丝纱曳地, 摸上去手感丝滑, 又有冰冰凉凉的触感,在这样的夏日格外令人舒适。 茗儿看着那套华丽的嫁衣, 再翻来覆去瞧那嵌着上等红珠的凤冠, 目光呆愣愣地,小嘴儿微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咦?”她反应过来什么, 又打量了一会儿,拧眉问, “夫人的嫁衣上绣着金凤, 还有这般华丽的凤冠, 这凤凰……可以随便用的吗?” 鞠嬷嬷在一旁笑道:“咱们公爷是帝师, 又威震朝野,可着四爪金蟒纹饰。公爷与夫人的婚事是圣上所赐,自然便赐了这凤冠霞帔。当然,夫人这件凤袍上的凤凰也少了只爪子,你仔细瞧瞧。” 经鞠嬷嬷提醒,茗儿认真看了看,的确是少了只爪,不过不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在她们大霖,除了皇后以外无人可着凤袍出嫁,就连太子妃也只有凤尾而已。 如今她家夫人,可算得第一人了吧? 嫁给镇国公这样比皇帝还厉害的人,还没有后宫佳丽三千,以后夫人的日子岂不是比皇后还要自在? 茗儿正暗自嘀咕的时候,瞥眼看见尤旋坐在软榻前看着书,都没怎么往这边看。 “夫人怎么不来瞧瞧这凤冠霞帔?”茗儿问尤旋。 尤旋把书放下,起身走过来,目光落在那件风袍上。 其实她在大越也有一套凤冠霞帔,是母后亲自绣的。 那件凤袍母后绣了三年,长大后又跟着她身形修修改改,方才完工。凤冠上嵌着的珍珠,也是皇兄亲自下海捕捞的。 那是为她和徐正卿大婚准备的嫁衣。 父皇说过好多次,母后绣的那样用心,他们一定要亲眼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穿着那套凤冠霞帔,得到幸福。 她以前也觉得自己嫁了人会很幸福,因为那个男人望着她时,总是缱绻情深不能自抑,甚至曾信誓旦旦跟她说,会护她一生,疼她入骨。 清平没有多喜欢他,但是他很爱自己啊,这样的话,就会幸福的吧。 她曾经一直这么认为,也期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嫁他为妻。 她一定会做个好妻子,不摆什么公主架子,不像堂姐那般养什么面首,惟愿与他携手一世。 甚至许他如父皇母后那般,唤她阿贞。 只是后来谁也没想到,徐正卿此人固执迂腐,当堂退婚,不顾她们皇家半分颜面。 她这个大越最尊贵的公主,沦为笑柄。 “夫人穿上试试吧,看合不合身。”茗儿的话,打断了尤旋的思绪。 尤旋回神,目光扫了眼那件风袍,语气平和:“当初既然量过尺寸,自然是合适的。” 看尤旋情绪不佳,茗儿关切地问:“夫人怎么了,想小公子了?” 今日一早元宵被穆老夫人接去了国公府,如今不在尤旋身边。 尤旋闻此笑着摇头:“没有,就是懒得折腾。你也知道,我最怕麻烦了。” “好吧。”茗儿因为看不到自家主子穿嫁衣,有点失落,但随即想想,反正三日后就能看到了,这才渐渐释然。 这时,院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绿袖进来禀报:“夫人,宫里来人了。” 宫里的人? 尤旋有些惊讶,压下心中困惑走出去,便见一位内监领着手捧珍玩玉器的六位小太监走上前。 看见尤旋,那领头的内监一甩拂尘,笑呵呵对着尤旋行礼:“夫人万福,奴才是太后常宁宫总管太监刘安。” 太后?尤旋眼皮跳了跳,不动声色地颔首。 刘安道:“公爷与夫人即将大婚,太后命奴才赐夫人玉如意一柄,夜明珠一颗,赤金手镯一只,苏绣寒烟锦一匹,素绒绣花袄一件,花开富贵插屏一座。” 茗儿听得脸都绿了。 哪有新婚贺礼送的都是单件儿的? 刘安看着尤旋,笑眯眯的:“太后娘娘说了,送两件俗气,一件才显得弥足珍贵,夫人可莫多想。” 尤旋唇角微勾,面色从容:“公公说哪里话,太后娘娘心意尤旋自然明白。” “夫人若是喜欢,不妨随奴才去宫里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儿谢恩吧。镇国公是朝廷栋梁,多年未娶,太后娘娘也操着心呢,如今公爷骤然要与夫人成婚,太后心中欢喜,也正想与夫人说说体己话。” 这刘安说得头头是道,但目光落在尤旋身上时,并无半分尊敬。尤旋心下也明白,此人来者不善。 宫里头那位太后娘娘,如果真如她先前所想,与穆庭蔚有什么纠葛,找她入宫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正沉默着,鞠嬷嬷对着刘安回话:“刘总管,太后娘娘这般有心,我家夫人实在感动。只是,入宫一事不妨等先禀报了公爷,再去向太后娘娘谢恩不迟。” “大胆!”刘安神色一凛,阴沉沉的,“太后娘娘的懿旨,也是你等可以违背的?” 他又笑眯眯对尤旋颔首,侧身让出一条道儿来:“夫人请吧,马车都备好了,太后娘娘还在常宁宫等着呢。” 尤旋又没成婚,尚且只是一介布衣,如今还没有跟太后对抗的本钱。再加上穆庭蔚与太后之间不明确的关系,她就更不知道这位太后能不能得罪了,思来想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先入宫的份儿。 她看了眼鞠嬷嬷,面上神色自始至终没什么变化,始终端出一张雍容的笑脸来,对着刘安颔首:“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等尤旋上了入宫的马车,缓缓离开。鞠嬷嬷才急得对橙衣吩咐:“快去找公爷!” 橙衣快马赶去国公府的时候,没有看到穆庭蔚的身影,瞧见少管事穆奇,她赶上去追问:“公爷呢?” 穆奇看她着急忙慌的样子,有点儿惊讶:“竹苑出什么大事了” 橙衣拧眉,又揪住他衣领问了句:“公爷呢?” 穆奇道:“公爷没在帝京城啊,前几天大雨,骏齐河的堤坝坍塌,出了人命,公爷这两日一直在那边处理公务呢。” 橙衣脸色一沉,飞快转身走了。 穆奇在后面喊:“到底怎么了,那地方远着呢,如果有急事你得骑最快的马!” —— 尤旋坐在入宫的马车内,心里犹疑着摸了摸身上的药包药罐子,这才感觉安心了一点。 管她太后召见是何目的,若真的只是谢恩叙话,自然最好,如果不是,她尤旋又不是好惹的。 到了玄清门,她从马车里下来,在刘安的带领下徒步前往太后的常宁宫。 大霖的皇宫肃穆庄严,金碧辉煌。汉白玉大理石栏杆上,雕着祥龙瑞凤,整齐的侍卫队时不时走过,脚步声铿锵掷地。 尤旋用余光随意打量几下,也不多瞧,目光专注地跟着刘安往前走。 走着走着,刘安突然停了下来,尤旋心下疑惑,跟着抬头,便见前面迎面来了两个身着官袍的男子,似乎是准备出宫去的。 尤旋往那两人身上瞥了眼,身形怔住。 这迎面走来的两张脸,一个赛一个的眼熟! 御史大夫秦延生自不必说,最让尤旋吃惊的,是他旁边那个清隽儒雅,芝兰玉树的男人。 这个男人对尤旋来说,可比秦延生还要熟悉。 徐正卿,她曾经的未婚夫,也是让她沦为笑柄的罪魁祸首! 尤旋思索着的时候,那俩人已经走了过来,刘安笑呵呵躬身:“奴才请秦御史安,苏侍郎安。” 苏侍郎?此人姓苏,莫非不是徐正卿? 尤旋打量着那位苏侍郎的脸,怎么瞧,也觉得他跟徐正卿生的一般无二。 也不算一般无二,似乎此人的脸要瘦些,看起来憔悴些。 但还是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身高体型也没什么差别。 感受到一道不加掩饰打量的目光,徐正卿愕然抬眸,对上一张陌生的脸。他拧了拧眉,脸上似有不悦。 之后把目光错开,没再看那女子。 “你……”尤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下意识对着徐正卿伸出了手,指着他,一颗心都跟着要跳出来了。 但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场合不对,又讪讪收了手,敛去眸中波澜,神色平静的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秦延生还是看出了她的异样,眉心轻蹙,觑一眼徐正卿,心中纳罕:莫非尤旋认识他? 他压下心中困惑,看向刘安:“刘总管这是要做什么?” 刘安笑:“镇国公三日后大婚,太后赐了这位夫人新婚贺礼,如今夫人来向太后娘娘谢恩。” 太后传召,能安什么好心?她怎么就傻乎乎的入宫了? “这事镇国公可知道?”秦延生问。 刘安笑吟吟回着话:“秦御史这话问的奇怪,奴才去竹苑接的夫人,镇国公是否晓得奴才怎么会知道?何况,镇国公在骏齐河呢,奴才也赶不到那么远去禀报不是?” 秦延生扫了眼刘安,上前两步站在尤旋跟前,垂眸看她,压低了声音:“我早告诉过你,镇国公夫人不好做。那日谈话之后我,我以为你会放弃,不想你还是执意进了帝京。” 听秦延生这口气,那日他跟她说的话,应该就是这位太后娘娘搞的鬼了。 不过这会儿她没心思想别的,早在看见徐正卿这张脸时,她就有些凌乱了。 如果眼前这个人是徐正卿的话,他被逐出大越后来了大霖,做了大官,那他肯定知道怎么回大越去! 虽然她不大想看见他,也因为他退婚让她蒙羞的事耿耿于怀,但是她想父皇母后想得紧,如果想回去,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比穆庭蔚更可靠! 若她能早些看见徐正卿,让他帮忙,是不是就不用想着嫁给穆庭蔚,兜这么大个圈子了? 如今她婚期都快到了,箭在弦上,他冒出来告诉她其实除了嫁给穆庭蔚这条路之外,还有别的回大越的方法…… 尤旋感觉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好生难受! 徐正卿这个人,上辈子绝对跟她有仇,专门坑她的!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见她又盯着苏侍郎呆呆地看,秦延生脸色有些不好了。 尤旋回神,掀起眼皮看他一眼:“怎么了?” 秦延生:“……” 他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太后找你没安好心,我先带你出宫去,没人敢拦着。” 秦延生都能这么无视太后懿旨,带她出宫? 果然,如今的大霖还真是镇国公一人说了算。皇帝和太后都是空架子。 不过她跟秦延生出宫,她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他这么好心? 尤旋还真不愿意承他的情,跟他再有什么瓜葛。 何况太后没权没势的,怕她做什么?再者说了,人家太后年纪轻轻成寡妇已经很可怜了,总得给人点面子,不能太撕破脸吧? 尤旋笑:“谢秦御史好心,不过我可以解决。” 秦延生看着她,“到了常宁宫就是她的地盘,你一个人怎么解决?” 关你什么事! 关心你的柳姑娘去吧! 尤旋心里骂着,面容含笑:“不牢秦御史操心。” 她说完跟着刘安就要走。 下一刻,她手腕被秦延生攥住了。 尤旋有些恼怒地回头瞪他,他没看她,目光落在刘安身上:“刘总管,太后娘娘身体不适,在常宁宫休养多年,镇国公说过,什么事都不必惊扰太后娘娘静养。如今尤氏过去,只怕扰了太后清净,损伤凤体岂不让陛下忧心?” 刘安回头,唇角轻扯:“御史大人,太后娘娘就是觉得闷,这才传了夫人来说说话儿,只会心情更好,哪能损伤什么凤体,您多虑了。” 他说着,目光瞥向尤旋被他攥着挣脱不开的手腕,不咸不淡道:“听说这未来的国公夫人曾经是秦夫人,难怪秦御史比旁人关心些。不过秦御史也无须忧虑,太后娘娘只是叙话。” 秦延生没理他,压低了声音对尤旋道:“那个女人就是个疯子,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些闺秀,都是她的手笔,你别去。” 尤旋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心下恼怒,觉得他这般无礼地抓着她,实在让人很难堪。而且常宁宫她既然敢去,自然有应对的法子,哪里用得着他个外人瞎操心? 如今这么多人看着呢,他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她咬咬牙,使劲儿挣扎了几下,见挣扎不脱,只能用力掰开他的手:“我说了我可以解决,不劳御史大人费心!” 见他松手,尤旋垂眸扫了眼腕上的红痕,火辣辣地疼着,她心下不悦,却没说什么,淡淡转身随刘安去往常宁宫。 “阿贞!”秦延生从后面唤了一声,失控般第一次叫她的小名,出口时他自己也有些愣住。 记得六年前洞房花烛夜,他掀开她的盖头时,她曾一脸羞涩地跟他说:“夫君,我小名阿贞,亲近的人都是这般叫我的。” 那时他对她有误解,听见这话没什么表情,只说了句“睡吧”,便大步离开。 自那以后,他再没踏入过她的房门。 和离之后的这五年里,不知怎的,阿贞这个名字突然就在他脑海中越放越大,怎么也忘不掉了。 徐正卿在一旁站着,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直到听见这个名字,他淡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目光追随着那女子的背影,思索了片刻后又看向秦御史:“她叫什么?” 秦延生望他一眼,没有接话。 徐正卿笑笑:“我道为何御史大人多年不娶,原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既然在意,何苦休妻?” 说完这话,徐正卿想到了自己,失神片刻才缓缓道:“你是关心则乱,大婚在即,皇宫里太后不敢明目张胆对她做什么。我瞧着她也是聪明人,必然是知道这一点才敢去常宁宫的,你不必担心。而且,公府的人应该早去骏齐河报信儿了,秦御史与尤氏之间身份敏感,还是别淌这浑水。” 知道他在安慰自己,秦延生思索着道了句谢,率先往着宫门口的方向去了。 徐正卿也要走,不经意扫到地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药包,看上去像大越之物。他眉头跳了跳,弯腰捡起,放在鼻端轻嗅。 熟悉的药香让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用方巾将那毒粉收了起来。 目光缓缓追随着尤氏离开的方向,徐正卿又想到了方才尤氏毫不掩饰盯着他看的样子,以及秦延生喊她的那一声“阿贞”。 “阿贞……”他呢喃着,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之后又觉得荒唐。 他自嘲般摇摇头,将那药粉收起来,提步出宫门。 “苏侍郎留步!” 他驻足回头,看见朝这边跑过来的蓝色宫装少女,他眉心皱起。见少女上前,他躬身行礼:“公主殿下。” 乔阳双手背在后面,一点点朝他走近,双颊通红,咬了咬唇,她鼓足勇气把后背藏着的一双鞋子拿出来,递上去:“这个,是,我自己亲手做的,第一次做这个,样子不太好看,而且也不知道合不合脚……” 她捏着鞋子的手心里渐渐出了汗。 徐正卿盯着她微垂的眼帘,神色淡淡:“臣已经跟公主说的很清楚了,公主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功夫。” 乔阳公主心上一紧,抿着唇没有抬头。 直到余光瞥见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她仰着脸,对着他的背影喊:“苏韶,这鞋子确实太丑了,你不喜欢的话,下次我送你别的!” 徐正卿没有回头,也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乔阳公主望着他的背影,灿烂地笑着,低头看一眼手上扎破的好几个窟窿,眼眶渐渐红了。 “公主,别坚持了,苏侍郎都说了他不娶妻,您再怎么花心思也没用啊。”如月心疼地看着她。 乔阳公主深吸一口气,很乐观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对了,这几日忙着做鞋子,我之前说出宫去找尤姐姐玩,一次都没去呢。咱们今日出宫去吧。”她笑着说,似乎全然没将刚刚的事放在心上。 如月说:“奴婢正要跟公主禀报呢,方才榄菊瞧见刘总管带着尤氏去常宁宫了。” 乔阳脸色一沉:“她肯定没安好心,想欺负尤姐姐!”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说着把鞋子塞进如月怀里,撒腿跑了。 第45章 第 45 章 尤旋到常宁宫后, 由刘安领着进了大殿。 行走间, 裙裾在地板上映出清晰的倒影, 影影绰绰。 她余光扫过殿内的布局, 最后目光投向一张凤椅上雍容华贵的妇人。 太后年纪不大, 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穿着黄色芙蓉花开图案的宫装,她单手支在凤椅的扶手上, 双腿弯曲,整个人侧躺在凤位上,背后靠着金丝如意迎枕,雾鬓云鬟, 眉目如画。 能入宫的姿容都出众, 眼前这位太后生的也确实不错, 很是明丽。 不过传闻说太后当年天姿国色,令先帝一见钟情, 神魂颠倒, 尤旋来时也做好了要看美人的心理准备。以至于如今再瞧,又觉得似乎差了点什么,有点失望。 也就是……很一般般的美人吧, 惊艳不至于。 如果太后这样的是大霖第一美女,能用天姿国色来形容, 那尤旋觉得, 还是她们大越养育出来的女子更美些。 在尤旋毫不畏惧直视她的时候, 独孤仪也在打量下面的女人。 一袭淡紫色束腰襦裙, 腰肢纤细,身姿婀娜,一张脸也是白皙晶莹,黛眉朱唇,腮凝新荔。尤其那眼角眉梢一点妩媚,好生妩媚娇俏,楚楚动人。 其实独孤仪觉得这女人的五官不是最美的,但组合在那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上,却又无可挑剔。 尤其,她敢这么明目张胆与自己对视,杏眼里不见半分对皇权的惶恐与畏惧,这让本来打算给她个下马威的独孤仪心里不太舒服,感觉自己的太后之尊受到了侵犯。 尤旋把她眼底的不悦看在眼里,盈盈浅笑,最后还是对她屈了屈膝,语气恭恭敬敬的:“太后娘娘万福,妾身来拜谢太后娘娘恩赏。” 她声音甜美,听在独孤仪耳边有点刺刺的。 “既然是谢恩,为何不跪?”她冷冷的目光扫向尤旋,语气不善。 尤旋唇角动了动。 她长这么大,向来只有别人跪她的份儿。原本得了太后恩赏,她来此谢恩的确该跪,但这位太后娘娘前头赏了她六件单物,分明来者不善,摆明了是找她晦气的,她若是拉下面子给她跪了,还有机会站得起来吗? 跪也是错,不跪也是错,那还不如少遭些罪。 尤旋心里想着,面上是从容柔婉的笑,语气诚恳非常:“太后娘娘恩慈,皇宫深苑,妾身初来乍到心生敬畏,如今又得见太后娘娘凤颜,不胜惶恐,一时……双腿不大听使唤,还望太后娘娘见谅。” 她说着见太后皱眉,目光在屋里迅速扫了圈儿,不给她发火的机会,嗅了嗅这空气,突然拧眉:“娘娘宫里这是什么花儿?闻起来味道不太对。” 独孤仪正要发火,被她这么一打岔,还说她宫里的花香有问题,她有点不大高兴,下意识问:“什么不对?” 尤旋狐疑地抬头:“娘娘没发现吗,一般花香都是淡淡的,似有若无,但娘娘宫里这花格外香浓。” 独孤仪嗤之以鼻:“花香浓一些怎么了,这宫里的花何等贵重,自然跟你在宫外瞧见的野花不同。” 果然,商户女就是上不得台面。穆庭蔚娶她,必然是因为她生了个儿子。 独孤仪心里渐渐舒服了些。 这会儿独孤仪也把要让她下跪的事给忘了,思绪琢磨到那个孩子身上,又渐渐蹙眉:“你为什么生了镇国公的儿子?莫非是你设计了他?不对,他最恨被人下套逼迫,如果你真设计他怎么还安然无恙,当年……” 独孤仪顿了顿,看向尤旋:“你使了什么手段,让穆庭蔚跟你生下孩子?” 她还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穆庭蔚因为她这张脸看上她了?又不是倾国倾城,顶多就是娇俏些,独孤仪打死都不信穆庭蔚会迷恋这副皮囊。 太后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神情,让尤旋有些想笑。 她来的时候心里还猜想,当今太后,天子之母,怎么也是端庄雍容,气度不凡,喜怒不形于色的,大概跟她母后差不多的形象。 谁知,这太后娘娘说话做事很是随性,毫不收敛自己的心事,对她的厌恶和嫉妒也不加遮掩。 好歹也是宫里头熬出来的太后,怎么瞧着像被大人宠坏了的千金闺秀,没什么心机城府的样子? 听说大霖后宫有佳丽三千,这样的人,怎么在深宫争斗中让自己儿子顺利登基,然后她稳居太后凤位的? 难道是穆庭蔚帮忙? 那太后和穆庭蔚的关系,还真的是……不可言说呀! 尤旋想到了看过的话本子,好奇心有点雀跃,不过还是被她压制下去了。 “太后娘娘怎么问这话,生孩子能怎么生,当然是你情我愿才能生。”她笑盈盈回着太后的话,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独孤仪瞪大了眼睛,不信:“一定是你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她渐渐没了方才的雍容气度,相衬之下,还是尤旋淡定从容许多。 尤旋看着她:“太后娘娘这么操心镇国公,究竟为哪般呢?” 独孤仪从凤位上起身,走至尤旋跟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离开他!” 尤旋:“……” 这太后好生直接,可她是太后,她离开了穆庭蔚眼前这女人又能得什么好?嫁给他?还是与他暗中苟合,成宫廷一大秘闻? 书上说大霖的人都比较保守,死板。尤旋现在觉得,他们还挺开放的。 不过被人下命令,她就不太舒服了。 尤旋勾唇,看向独孤仪时一脸忧色:“太后息怒,妾身也想离开他,可镇国公缠得紧,妾身一介弱女子哪能逃得脱他的手掌心?妾身……实在是没有办法。” 门外站着的穆庭蔚,抽了抽嘴角。 他今日刚好从骏齐河回来,半路上遇见橙衣,听闻尤旋入宫的事他快马加鞭赶回来,入宫时马都没下,直接策马进了常宁宫,就害怕晚一步她会出什么事。 谁想到,他在门口听了这么一会儿,没见她出什么事,独孤仪却被她气了个半死。 小小的商户女,太后都敢戏弄,这胆子也不知如何养这么大的。 这时,乔阳公主着急忙慌跑过来,看见穆庭蔚惊喜的一声“穆哥哥”正要出来,被穆庭蔚眼光一瞪,她闭了嘴,好奇地张望了一眼殿内的情况。 寝殿里发生了什么并看不到,不过有说话声传来。 独孤仪嗤笑一声:“穆庭蔚纠缠你?你以为哀家会信吗?” “太后不信妾身自然是没什么法子,但孩子都生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贱人!”独孤仪怒喝一声,“哀家不是在跟你商量,今日要么你自己离开他,要么,哀家送你一程。” 她这般说着,对着殿内的宫女们命令:“按住她!” 话音刚落,几个宫女上前牵制住她,又有个为首的上前,端了碗汤药,阴森森冲她笑。 尤旋有些惊到,她还真没料到这个太后这般放肆,她大婚在即,穆庭蔚又是那样的身份,她一个空壳太后居然敢在常宁宫里杀人。 到底是爱而不得,狗急跳墙,还是有人罩着,她有恃无恐? 尤旋琢磨着的时候,见宫女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端在了她跟前。 独孤仪眯了眯眼,笑容冷厉:“你自己喝呢,还是让人喂你喝?” 尤旋笑:“怎么喝不是喝呢?只是我若死了,拉太后娘娘的凤体为我垫背,就怕太后有点亏,不划算。” 独孤仪楞了一下,冷嘲出声:“哀家凭什么给你垫……” 腹部传来一阵刺痛,她浑身打了个颤栗,周身无力,五脏六腑疼得站不起身来。 紧接着,宫人们也有了反应,一个个敛眉捂着肚子,钳制着尤旋的宫人们也渐渐松开了她。 尤旋理了理衣袖,面上从容不迫:“拉这么多人陪葬的话,就更划算了!” “你!”独孤仪疼得跌坐在了地上,气恼地指着她,“你做了什么?什么时候下手的?” 尤旋一脸无辜:“娘娘,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就说了,这屋里的花香格外香浓,气味不太对。我都提醒您了,您也不知道屏住呼吸,还从凤位上走下来,离我这样近,不是故意给我得手的机会吗?另外,” 她顿了顿,看向独孤仪时脸色淡了几分,“我很不喜欢被骂贱人。太后娘娘千金之躯,固然尊贵,然我也是即将过门的镇国公夫人,你辱我,便是侮辱镇国公!” “哀家哪有侮辱镇国公?” 尤旋道:“你骂我贱人,对我不满,难道不是在说镇国公眼光很差,品味低俗吗?” “你!”独孤仪被她气得一张脸憋得通红,默了好一会儿,她抬头,“大越的妖术,你怎么会用?” 这两年大越内部生乱,有些人为了避祸来大霖,独孤仪见过这种下毒的手法,神不知鬼不觉。 “觉得有意思,偶然间学了些而已。”尤旋语气轻飘飘的。 “解药呢?” 尤旋眨眨眼:“太后娘娘,我给你解药了,我自己待会儿岂不是要喝那碗药汁?” “那你谋害太后也是死罪!” 尤旋笑:“那我不谋害,我就拖一拖,等镇国公来了再说。到时他若让我给太后娘娘赔罪,我就给你赔罪可好?” 尤旋有种直觉,穆庭蔚一定会来救她的。即便不看她的面子,也得看元宵的面子。何况都快大婚了,她如果死在这儿,穆庭蔚他自己面子上也不好过。 所以,他一定会来!哪怕他跟这太后真有什么。 思索间感觉门口处一道暗影遮了阳光,她下意识回头,就看见穆庭蔚站在那儿。 念曹操,曹操还真来了! 他身着紫衣官袍风尘仆仆而来,颀长的身姿,五官俊美,眉目清朗,一双丹凤眼凌厉深邃,落在尤旋身上时又似乎噙了抹笑意。 尤旋困惑之下想要仔细捕捉,却只看到他冷冽的目光盯着地上的独孤仪,眸中有杀意一闪而逝。 独孤仪看见他这么快从骏齐河回来,也有些愣了,脸上涌现出慌乱神情,随后指着尤旋:“穆庭蔚,你未婚妻好大的胆子,敢谋害太后!” 穆庭蔚觑了眼那碗汤汁,声音不咸不淡:“你胆子也不小,敢动我的人。” 独孤仪身子一颤,因为他那句“我的人”难以置信地抬头。 尤旋怔怔看着他,心上某处似乎被撞了一下,有点不自在。 穆庭蔚看向她,语气温和许多:“你去外面等我,乔阳在外面很担心你。” 尤旋若有所思地瞧瞧穆庭蔚,看看地上的太后,然后很乖觉地出去了。 乔阳一看见她就扑过来:“尤姐姐,你没事吧?你那个用毒的手法好厉害,以后能不能教教我?” 尤旋笑着点头:“好啊,女孩子学来防身确实不错,不过别害人。” 两人正说着话,殿内所有的宫人也哆嗦着退了出来。尤旋心下困惑,目光往大殿的方向看了看,却也不多事,继续跟乔阳公主说话。 —— 宫殿之内,独孤仪捂着疼痛的肚子倒在地上,脸色煞白。她衣服蹭着地板移到他跟前,伸手去扯他的衣摆:“穆庭蔚,你不是不娶妻吗,我入了宫,成了太后,如今你为什么现在又娶妻了?” 穆庭蔚垂眸,眼睛里毫无波澜:“我从未说过不娶妻,我只是说过,不娶你。” 她拽着他衣摆的手渐渐松开,趴在地上颓然地笑:“你既然这般厌弃我,如今你手握重兵,朝野上下无不臣服,何等风采,为何不杀我?” 穆庭蔚看她:“若非沈嫣死前求我留你一条命,你以为自己能活到现在?” “沈嫣沈嫣沈嫣!你们所有人眼里,都只有沈嫣!你如此,沈鸣黎如此,就连先帝……也是这般!” 独孤仪眼泪好似决了堤,一下子涌出来,既伤心又愤怒。 “她不过是独孤家见不得光的女儿,我独孤仪的一个替身而已,凭什么被你们所有人记着?我才是独孤家金尊玉贵长大的名媛,她一出生就被送出去,一个乡野村姑罢了,连姓独孤的资格都没有!” 穆庭蔚嗤笑,端起独孤仪给尤旋准备的药汤,蹲下身来:“既然你这么不待见她,她临死还护着你这个阿姊也是可笑。如此,咱们俩来算算恩怨。” “还记得你当初做过的不顾廉耻之事吗?”他脸色阴沉的有些吓人,“你这条命本公想取很久了,今天你把这碗药喝了,我们两清。” 独孤仪一瞬间面如菜色。 穆庭蔚脸上没什么表情:“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见她不语,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张嘴。 “穆庭蔚!” 沈鸣黎突然闯进来,挥掉了他手上的汤药。 穆庭蔚觑了眼地上的药汁,不以为然地站起身,看着沈鸣黎着急忙慌过去将独孤仪抱在怀里,呵护备至。 穆庭蔚沉着脸站起身,俯视地上的两个人:“仲生,仔细看看你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是独孤仪,不是沈嫣!” 沈鸣黎见独孤仪捂着肚子一脸痛苦,他抬头望过来:“你对她做了什么?” 穆庭蔚懒得理他,迈开长腿走出去。 外面乔阳已经离开了,只尤旋还等在那儿。 看见她,穆庭蔚沉闷的心情好了些:“等久了吧?” 尤旋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琢磨着问:“刚刚有个人跑进去了,乔阳公主说是沈相。他,没打断你们吧?” “什么?”穆庭蔚敛眉看着她那一脸八卦的表情。 尤旋一噎,咽了咽口水:“那个,我是说,他没打断你们谈话吧,没,别的意思……”脑袋渐渐垂了下去,有点心虚的样子。 穆庭蔚盯着她那张脸凝视片刻,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走吧,带你出宫。” 两人正要走,沈鸣黎从殿内出来:“穆庭蔚,解药呢?” 穆庭蔚看向尤旋:“有解药吗?给他。” 尤旋摇头:“没有。不过药效明天就过了。”她用的毒一般不取人性命,所以从不炼解药。 穆庭蔚唇角闪过一抹讥诮:“那就让她疼着,长长记性。” 他牵起尤旋的手,没理后面焦灼的沈鸣黎,信步离开。 骤然被他牵手,尤旋有些不太自在,下意识挣扎了。出了常宁宫,穆庭蔚垂眸看一眼她不安分动来动去的手,最后视线停留在她泛红的手腕上。 他拧眉:“怎么回事?独孤仪做的?” 尤旋把手抽回来,用袖子遮住:“不,不是。” 穆庭蔚想到了什么,脸色阴沉:“秦延生?” 他怎么知道?尤旋愕然抬头。 随即又了然了。 穆庭蔚这种人,宫里会没他的眼线? 她入宫时碰见秦延生的事,必然瞒不过他。 索性她也没辩驳,只低了头。 穆庭蔚看着她:“他要带你出宫,怎么没跟他出去?” 尤旋楞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秦延生拉她的事。她顿了顿,道:“我与他身份敏感,太后还没把我怎么样呢,他就直接违背懿旨把我从半路带回去,别人不会觉得他是为了救我,只会说我们俩藕断丝连,故意寻的借口独处。若是出了流言蜚语,公爷面子上也不好过。” “而且,我知道公爷会来救我的,我只要拖延住,就能等到你。”说到这,她抬头望着他笑。 穆庭蔚神色缓和很多,凝视她片刻,缓声道:“以后不用考虑那么多,安全要紧。我赶不回来怎么办?” “嗯,知道了。”她乖乖应着,垂眸间长长的眼睫轻颤。 “走吧。”他说着,再次将她的柔夷攥在掌心,牵着她往宫外走。 皇宫里人来人往,宫人太监和侍卫看见他都恭谨行礼,尤旋就这么被他粗粝的大掌攥着,只觉得浑身发毛,好像所有人都在偷偷看她一样。 她又挣扎了几下。 穆庭蔚停下来:“好好走路。” 尤旋心里腹诽着,说出的话很乖:“我是想好好走路的,可公爷走得太快,你这么拉着我,我跟不上你很难受的。我刚刚在常宁宫门口看见你的马了,你,你怎么不骑马出宫?” 穆庭蔚勾唇:“你想跟我骑马?” “不想!”皇宫里骑马本来就很招摇,何况还两个人…… 穆庭蔚笑笑:“宫里不让骑马,我方才入宫的时候太急了。” 尤旋没说话,走路磨磨蹭蹭的。 穆庭蔚停下来:“嫌我走得太快,跟不上?” 尤旋刚想说是,你快松开我的手,他已经上前一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尤旋更崩溃了:“公爷这是做什么,我自己会走。这里是皇宫,很多人看着的。” “就是要让他们看着,”穆庭蔚脚下步子未停,继续往前走,目光落在她脸上,“要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妻,谁都不能动。” 尤旋被他看得心上一软,耳根渐渐红了。 她抿了抿唇,语气小了些,没再挣扎:“离宫门口还远着呢,你,你一会儿抱不动了把我扔下去怎么办?” 穆庭蔚扯了扯唇角:“你身上几两肉?” 尤旋不说话了。 穆庭蔚知道她脸皮薄,怕她不自在,所以克制住好几日没去竹苑了,如今将人抱在怀里,她那张脸近在咫尺,穆庭蔚呼吸重了几分,抬眸看向远处,说出的话阴晴不定:“这会儿乖觉了,你胆子很大,太后都敢戏弄。” 尤旋就知道,他肯定还是要找自己说这事的。 她默了片刻:“我总得自保吧,否则我被她灌了汤药,一命呜呼,元宵就没娘亲了。” “那倒是,本公还没拜堂便成了鳏夫。” “……” “不过你还是大胆,当初在寄州见我,也没见你怕过。我倒是好奇,你生在寄州,又没见过世面,哪儿来那么大胆子?乔阳是公主见我也要怕上几分。” 尤旋确实不怕他,当初在大越她差点儿逼他洞房,以至于她不觉得穆庭蔚是多可怕的人物。 也是个普通人嘛,有手无缚鸡之力很狼狈的时候。 “你真是尤旋?”他轻飘飘问了一句。 尤旋一颗心提了起来,身子下意识紧绷。 穆庭蔚本是随口一问,感受到她身体明显的变化,他眸色不觉幽深了几分,静静看着她:“怎么不说话?” 穆庭蔚这种人,对他撒谎太多没好处。尤旋故意将他往错误的方向引导,她顿了顿,说出的话意味不明:“可能不是了吧。” 见他盯着自己,尤旋从容不迫:“以前的尤旋,在秦府的时候就死了。如今的我,是新生。” 他眼底的深沉渐渐散了,嗤笑:“怎么,当初在秦府的时候心灰意冷过?” 她想到了书里的尤旋,抬头:“一个女子怀着最美好的憧憬出嫁,然后被冷落一年,还不该心灰意冷吗?” 穆庭蔚神色微恙,静静凝视着她义愤填膺的那张脸,良久后,他道:“都过去了。我不会那么对你。” 尤旋呼出一口气,觉得这一关算是过了。 幸好没露出马脚来。 方才在常宁宫的时候,太后说穆庭蔚最讨厌被人设计逼迫,那如果他知道她是清平,当初逼他当男宠,估计她下场会很悲惨。 她一定得小心着些,不能让他发现丝毫破绽。 两人之间突然很安静,穆庭蔚没再说什么话。 尤旋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没话找话地问:“我得罪太后这事,严不严重?” 穆庭蔚唇角一扯:“你觉得呢?” 见她不说话,穆庭蔚又道:“你既然敢做,如今还会害怕后果?” “太后娘娘明摆着是找我晦气的,我又不是软柿子,难道还任由她捏来捏去?” 穆庭蔚笑而不语。 尤旋琢磨了一下今天太后的表现,她道:“我瞧着,那太后娘娘可是对公爷一片痴情呢。” “是吗?” 尤旋很正经地点点头,“是呀,否则她干嘛跟我过不去?不过我没瞧见公爷对人家有什么情意,太后中了毒,肚子都疼成那样了,你也没留下来关怀一下,这多伤太后娘娘的心呐。倒是那个沈相……” 说到这里,尤旋就闭着嘴不说话了,她觉得大霖皇宫是真的乱,太后和臣子的关系也好乱。 果然,一个王朝如果没有一个能挑得起大梁的帝王,宫廷都不像宫廷了。 自己母亲跟这么多臣子关系不清不楚,小皇帝知道的话,得多郁闷呢? 穆庭蔚不知她此时想什么,只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知道太后对大臣有情叫什么吗?” 尤旋正琢磨着旁的,听他这么问,她下意识摇头。 穆庭蔚语气淡了几分:“叫痴心妄想。” 见他愿意跟自己说这些事,尤旋还挺高兴的,把自己心里的好奇一股脑抖出来,闪着一双泛着光亮的杏眸:“公爷,太后是不是没入宫的时候就倾慕你了?你怎么二十九了还没娶妻,跟太后有什么过往吗?或者你们订过亲,但是她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你,所以你才至今未娶?” 穆庭蔚望向她,神色淡淡:“我跟太后没什么。她入宫前也没什么关系。” “……唔。”尤旋兴致缺缺。 “至于你说我为何二十九岁都没成婚……”他认真想了想,眉梢轻扬,“说不定等着你出现呢。” “……” 尤旋不想跟他谈这个问题,话题又回到上面,嘀咕一句:“原来是神女有梦,襄王无情。” 穆庭蔚嗤笑:“话本子看得不少吧?” 尤旋一噎,神色淡定:“没有,我就是有感而发。” “同情她?” “有点吧。” 穆庭蔚才不信她的鬼话,看着她无辜的一张脸,他轻笑:“同情你还刺激她,说咱俩你情我愿生了孩子?还说我纠缠着你,你逃不脱?听起来,好像我对你情深似海,不能自抑。” 尤旋一愣:“……公爷在外面站很久吗,那你怎么不知会一声。” 穆庭蔚笑:“让我告诉你一声,我在外面听着呢,你们俩在里面谈话的时候注意点措辞,这样吗?” 尤旋眨巴着眼睛,带着几分俏皮:“是啊,公爷在外面这么提醒一句很难吗?” “……” 穆庭蔚突然笑了:“我一直疑惑,元宵怎么被你养得那么可爱,现在好像懂了。” “……”他在夸她可爱吗?尤旋一张脸通红,在他怀里挣扎几下,声音软了几分,“公爷放我下来吧。” “你想做什么?” “我找找地上有没有缝,看能不能钻进去一个我。” 穆庭蔚低笑两声,冷冽刚毅的面容上多出几分柔和,看起来越发清隽俊逸,矜贵出尘。 片刻后,他道:“地缝也许有,但你太胖。” “……” “不过我怀里还是可以钻的,你要不要试试?” “……” 第46章 第 46 章 穆庭蔚抱着尤旋到宫门口的时候, 已经有马车在候着了。 尤旋要下去他也没让, 直接亲自将她抱上了马车。 坐下之后,尤旋看他脸不红心不跳的,发自内心感叹了一下这人的体力。 见他没有下去的打算, 尤旋觉得这狭小的空间有些不太舒服, 抿了抿唇, 试探着开口:“公爷应该政务比较繁忙吧?” 他不说话, 她再接再厉:“我先前听说您在骏齐河那边处理公务,因为我的事让公爷跑回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过我现在没事了,公爷可以忙自己的事了。” 穆庭蔚掀起眼皮瞥她一眼, 对外面的人吩咐一声“回竹苑”, 然后在马车里闭上了眼睛假寐。 “公爷,其实不用你送我回去的,我……” 他睁开眼看她:“我两天一夜没睡了, 你安静点儿。” 尤旋立马闭嘴。 两天一夜没睡, 那人得熬成什么样啊?这时候还急急忙忙跑来宫里救她, 刚刚又抱着她从宫里走出来, 尤旋心里暖暖的, 有点感动,又有点愧疚。 正是晌午, 马车里有点热, 她瞥眼看见旁边小榻几上放着的扇子, 犹豫着拿起来, 往他那边挪了挪,默默给他打扇。 渐有凉风吹来,穆庭蔚睁开双眼,瞧见她坐在自己右手边,正双手握着扇柄朝他这边扇着。 他笑:“你这么给我打扇,自己不热吗?” 尤旋赶紧摇头:“我不热,公爷只管睡吧。” 穆庭蔚眸色幽深,眯了眯眼:“你还挺贤惠的。” 还没成亲呢,他用贤惠来形容自己,尤旋双颊一热,佯装镇定地扬眉冲他笑:“是报恩。公爷今日救了我,我在常宁宫也确实无礼了些,自然要弥补一二。” 穆庭蔚靠在马车上,唇角微动,之后突然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又扯了扯,接着身子一歪,上半身躺在宽敞的软垫上,将后脑枕在了她的双膝。 看着尤旋惊愕的一张小脸,他双手抱环,继续闭了眼睛:“报恩就要有报恩的样子,这样更舒服些。” 尤旋:“……” 她忍着把他脑袋推下去的冲动,想着他今日帮了自己,努力挤出一张笑脸,继续为他打扇。 感受着马车的摇晃,穆庭蔚阖眼敲了敲马车的木板,语气淡淡:“慢点儿!” 马车渐渐缓了下来,他继续很享受地枕在她膝上睡大觉。 “……” 尤旋知道他应该是真的很累,尽量让自己不打搅他,身子半点不敢动弹。因为要为他打扇,不能看书,她百无聊赖间,垂眸盯着他这张脸打量。 穆庭蔚有一双极为好看的丹凤眼,眼尾上扬,睫毛浓黑长翘,上面浓密的剑眉为他平添几分英姿与凌厉。他睡着的时候眉头是拧着的,偶尔跳动几下眉心,似乎并没有睡得很沉。 鼻梁英挺,轻抿的唇角微微下扯,下颌弧线紧紧地绷着,显得他这个人不苟言笑,肃穆又霸道。 尤旋记得她看的那本书上,大肆渲染男主秦延生如何倜傥风流,儒雅谦谦,当属大霖少有的美男。后来柳从依的哥哥柳从勋出现,也说他飘逸宁人,风度翩翩,貌可比潘安。 倒是对于穆庭蔚此人,书上着墨不多。他手握重兵,权倾朝野,雷厉风行,冷冽霸道,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人物。 他高高在上,天子都要畏惧三分,大家闻镇国公之名便已丧胆,谁人敢抬头去打量他本身的样貌呢? 但事实上,他长得很不错,甚至比秦延生和柳从勋更胜一筹,又是不大相同的风格。 秦延生和柳从勋样貌偏“和”,穆庭蔚样貌偏“刚”。 但是,这刚毅的五官还挺祸水的。 能不祸水吗,当朝太后娘娘都为了他癫疯成那般模样了。 不过想到那个柳从勋,尤旋又想到了今日在宫里看到的徐正卿,记得当时有人唤他苏侍郎。 苏侍郎…… 柳从勋是柳从依的哥哥,前吏部尚书柳大人未平反之前,柳从勋化名苏韶,官拜吏部侍郎。 苏韶,苏侍郎…… 如果徐正卿是苏韶,又是后来书中官拜吏部尚书的柳从勋。 那徐正卿就是柳从依的哥哥! 徐正卿,苏韶,柳从勋。这人的身份可真有点多。 这个发现让尤旋眼皮突突跳了几下,胸口也闷闷的。 徐正卿不是大越人士吗,怎的又成了大霖前任吏部尚书的儿子? 尤旋记得五年前在寄州,有次苏韶在街上送母亲樊氏回来,母亲觉得他心好,又是举人,有意撮合她与苏韶,还将苏韶带去了尤家。 当时尤旋没那个闲心,所以磨磨蹭蹭的没有跟苏韶打照面儿,只瞧见了个背影。 记得当时她就说过,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眼熟。 所以五年前的苏韶,应该就是徐正卿! 她五年前如果看见徐正卿这个人,是不是就可以让他帮助自己回大越,以弥补他当年对自己的伤害。 这样的话,她是不是早就见到父皇母后了? 曾经那么好的机会被她放跑了,致使她在大霖又多待了五年,甚至如今又快要跟穆庭蔚成婚了…… 这么一想,尤旋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心情更郁闷了。 她抱着脑袋往后面的马车上磕几下,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 “你怎么了?” 尤旋正沉浸在崩溃的情绪当中时,耳畔传来穆庭蔚的声音。她下意识低头,看见穆庭蔚睁着眼,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 那表情,他可能觉得她像个傻子。 尤旋脸上精彩的表情渐渐收住,沉默少顷,她干巴巴回答:“头疼,撞一撞会好很多。” 穆庭蔚:“……” “身体不舒服的话,去看看大夫。”他坐了起来,看向她时神色关切。 尤旋心虚地摇头:“没事,不疼了!” “公爷怎么起来了,你,你再睡会儿吧。”吵到他了尤旋有点过意不去,“我头真不疼了,你睡吧。” 穆庭蔚确实有点疲倦,听她这么说,又重新躺了下来,闭了眼睛,只是又轻声嘱咐了句:“真的不舒服要告诉我,把你腿枕麻了也要说话。” “嗯,好。”她乖乖应着。 身边的男人安静下来,尤旋一颗心也渐渐平静。 她这会儿又有点想通了。 其实找徐正卿帮忙这条路,不可取。 徐正卿当初退婚之后又去南宫别苑找她,分明心里还是没有忘了她的。那他如果知道她是清平,再纠缠不清怎么办? 按照书上的描述,徐正卿直到成为柳从勋都没娶妻。 他没有娶他表妹,若还记挂自己,那他得知她就是清平,不仅不会带她回大越,还有可能把她困在大霖。 那这就得不偿失了。 而且,穆庭蔚对她挺好的,两人还有元宵,不管是带她回大越,还是作为未来的夫婿,都是穆庭蔚更靠谱一点。 她固然一直想借助穆庭蔚回大越见父母,嫁他也确实有目的性,但为了元宵,她不算是随随便便托付终身。 她有下定决心,成婚后要跟他好好过日子的。 算了,管他徐正卿怎么样呢,她以后还是不想了吧。 她静静思考着,心绪渐渐平稳。 垂眸看着枕在他膝上的男人,尤旋盯着他紧蹙的眉头凝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的食指过去,慢慢凑近他的眉心。 他有权有势,表面光鲜,但其实每天很忙很累吧,眉头皱成这个样子。 她想替他抚平,又怕吵醒他,指腹在距离他一段距离时停了下来。 犹豫了一下,她正要收回自己的手指,却被他突然抬手攥住了。 尤旋一怔,顿觉羞赧,慌乱间想抽回来,却被他攥的更紧了些。 他抬眸,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她。 尤旋顿时头皮发麻,很后悔自己刚刚的举动,支支吾吾看着他:“我,我,我刚才……” 穆庭蔚松开她的手,没提这件事,只是问她:“到哪儿了?” 他语气里带着点倦意与沙哑。 尤旋掀开帘子看了眼,回答:“到竹苑了。” 穆庭蔚坐直了身子,不多时马车在竹苑门口稳稳停了下来。 他看向尤旋:“你回去吧。” 见他没有要去竹苑的意思,尤旋点了点头,正要起身,结果发现腿麻了。 她有些囧,坐在那儿没动,只悄悄用拳头捶了几下。 穆庭蔚看见了,将她捞起,从马车上抱下来,大步进竹苑。 看见夫人是被抱着回来的,茗儿吓了一跳,赶紧跟上去,见镇国公将尤旋放在软榻上,她着急忙慌上前:“夫人怎么了,是不是被太后……” 她咬了咬唇,不敢置喙太后。 尤旋看见她担忧的样子,笑着摇头:“没事,我就是不小心腿麻了,没有受伤。” “好端端的怎么就……”茗儿还想说什么,被尤旋打断,“肚子好饿,有吃的没有?” 鞠嬷嬷上前回话:“已经备好午膳了。” 之后看向穆庭蔚,“也晌午了,公爷留下来用膳吧。” 穆庭蔚看一眼尤旋,没拒绝,鞠嬷嬷笑着出去张罗传膳了。 穆庭蔚在她身边坐着,帮她捏腿,低声道:“腿麻了怎么不吭声?” 他力道不轻不重,尤旋渐渐缓和下来,她接过茗儿奉上的茶水给他:“刚麻了一小会儿,不严重。公爷喝口茶吧,你奔波这么久一定渴了。” 穆庭蔚接过来,仰头将里面的水喝了个干净。 果真是渴了。 “要再来一盏吗?”她问。 穆庭蔚把茶盏放下:“不必了。” 元宵在国公府,两人第一次单独用膳,尤旋默默吃着东西不说话,他也安安静静,吃的很快却又很斯文,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等穆庭蔚放下筷子,鞠嬷嬷道:“公爷风尘仆仆的,奴婢准备了热水,可要沐浴?” 尤旋刚入口一块排骨,差点噎到。 穆庭蔚肯定要回国公府的,在这儿沐浴做什么,待会儿骑马回去被太阳晒晒,又一身的汗。 她正想着,鞠嬷嬷又道:“外面日头正毒,公爷不妨在竹苑歇个晌,等傍晚再回。” “咳咳咳……”尤旋被呛着了,红着脸咳了好几声,等抬头看穆庭蔚时,眼泪汪汪的。 “那个,”她缓和了一会儿,支支吾吾的,“前段日子我母亲让人送了嫁妆过来,我让人摆在偏房了,里面有点挤……” 被穆庭蔚看着,她很想说你回国公府午憩吧。 但人家刚救了自己,她这样会不会有点恩将仇报?而且外面的太阳……的确有点毒辣,穆庭蔚也说他两天一夜没睡了。 她拧着眉,有点纠结。 穆庭蔚望了她一会儿,看出她为难,他正要出言拒绝鞠嬷嬷的提议。 谁知尤旋又开口了:“外面天气确实正热,公爷还是别乱跑了。只是偏房太乱,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出来,要不然,公爷还是睡主屋里吧。” 这本来就是人家的竹苑,她把人家的主屋占了,偏房又被她当成库房堆了那么多嫁妆,尤旋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不对。 只是话一出口,穆庭蔚神情古怪地看着她。 鞠嬷嬷和茗儿表情也有点诧异。 尤旋反应过来时,双颊一红,赶紧解释:“我,我今天不困!” 她不是邀穆庭蔚跟自己一起午憩的意思!! 穆庭蔚眼底含笑,转而抬头看鞠嬷嬷:“备水吧。” 他起身去内室的时候,尤旋放下筷子,一脸懊恼。 她刚刚怎么回事,居然忘了自己中午也是要睡觉的,说出那种令人误会的话来,好囧。 唉,早知道不霸占他的偏房了。 竹苑只是个小两进的院子,屋子不多,搁在平时是够用的。只是尤旋住进来后,穆庭蔚多拨了下人伺候,这屋子不够住,库房里也住了人。 所以母亲送嫁妆过来时,她琢磨着就让人把那些嫁妆扔进偏房了,想着都快成婚了,他又许久没来,估计大婚前都不会在偏房睡觉。 谁知道就偏偏这么巧! 她揉了揉脑仁儿,不觉打了个哈欠。 茗儿悄声问她:“夫人中午怎么睡?” 天气日渐热了,尤旋中午如果不睡会儿,她浑身难受。这个茗儿是知道的。 “不如奴婢去把偏房收拾一下?”茗儿问。 偏房虽然堆了不少东西,但床铺一铺还是能睡的。 尤旋很想说好,但是她忍住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我今天不困。”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她既然说了不困,总不能片刻功夫就自打耳光吧。 她忍着又想打哈欠的冲动,站起身来去旁边的软榻上坐着,倚在迎枕上随意拿书翻看。 过了一会儿,鞠嬷嬷捧着衣裳走进来,有点儿着急:“夫人,公爷换洗的衣服方才忘记准备了。” 一般穆庭蔚住的地方都备有衣物,所以这种事穆庭蔚是从来不假他人之手的。但是自从尤旋住进主屋,这屋里关于穆庭蔚的东西都挪去了偏房。 尤旋让穆庭蔚在主屋歇晌有点突然,以至于鞠嬷嬷还真把衣服的事给忘了。 尤旋拧了拧眉,这会儿估计穆庭蔚都开始沐浴了,谁去送? “萧飒呢?”她问。 “萧护卫没在。”刚刚鞠嬷嬷已经在院子里找了,没看见人。 竹苑不是没旁的男丁,但都是做杂活的下人,哪有资格近公爷的身呢? 尤旋抿了抿唇,纠结着问鞠嬷嬷:“嬷嬷,我觉得公爷那身衣服还能穿,也不用非得换吧……” 她说的格外心虚。 穆庭蔚在骏齐河风尘仆仆回来,官袍上有泥泞,而且他一路从宫里把她抱出来,又顶着太阳,出了不少汗。 她当大家是瞎的吗? 鞠嬷嬷嘴角抽了抽,讪笑着看尤旋,也不知道怎么回话好了。 尤旋也很为难,她和穆庭蔚都还没拜堂呢。 虽说元宵都生了,可那天晚上她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看过的。现在让她闯进去,她多尴尬。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鞠嬷嬷捧着那衣服站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 尤旋一咬牙,还是接了过来:“算了,我去吧。” 主屋的浴室与内室相通,尤旋提着一颗心去内室,瞥了眼浴室的门,她攥紧手里的衣服,深呼一口气走过去,轻轻叩了叩门。 等了一会儿,里面没动静,她推门进去。 里面烟雾缭绕,温热的水汽蒸腾在四周,使得室内景象看不真切。 尤旋站在门口,透过四扇翠竹锦绣图案的屏风,隐约瞧见了后面浴桶里男子的身影。 他两条健硕的臂膀搭在浴桶的边缘,后背随意地靠着,脖颈略微后仰,一动不动的。 尤旋吓了一跳,不会困得在浴室睡着了吧?这烟雾缭绕的,还不闷坏了? “公爷?”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那边没有应答。 “公爷?”尤旋又提高了些音量。 屏风后面的男人依旧没动静。 尤旋顿时有些慌了,他这种行兵打仗的人最为敏感警惕,怎么会不吱声呢? 他在骏齐河究竟累成什么样? 她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提步绕过屏风走近几分,见他果真是闭着眼睛的。 “公爷……”她又唤了声,伸手去碰他的肩膀,想晃一晃他。 然而她指腹还未碰到他的身体,他突然醒了,倏然抬眸,神色冷冽。等看见是尤旋,他楞了一下,眸中戾气渐消。 尤旋双颊一红,转过身去:“我,我来给公爷送衣服,没想到你,睡了。” 他瞥一眼她的背影,语气慵懒疲倦:“你过来,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发烧? 尤旋一怔,硬着头皮转过身,颤巍巍伸了手去探他额间的温度。 滚烫的触感让她倏然收回手:“好,好烫!” “公爷怎么发烧了?”这不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穆庭蔚嗓音低哑:“太累了,精神有些恍惚,被山坡上滚落的石头砸了一下。原本觉得没什么,这会儿有些疼。” 尤旋低头看他一眼,发现他右肩往下的位置发青,甚至有血往外冒,浴桶里的水已经变了颜色。 山坡上下来的石头,那砸一下得多严重啊。 尤旋倒抽一口凉气:“你都受伤了还一路抱我从宫里出来?” 他当时掩饰的真好,她一点都没看出来,如今不免有些自责。 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如此严重的伤口,看着都疼。 见她小脸儿惨白,穆庭蔚有些后悔了。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伤势,只是想看她心疼的样子,没想到居然吓着她了。 “我没有很疼,刚刚骗你的。”他笑了。 尤旋才不信他的鬼话,瞥眼看见地上的衣袍,后背的地方湿了一片。因为他的官服颜色深,她还以为是汗呢,原来是血…… 先前在马车上,她脑子一门心思想别的,居然没有仔细辨别。 穆庭蔚跟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免笑了:“那的确是汗,若全是血,我还能有命坐在这儿?” 尤旋也没说什么,把衣服递过去:“你,你把衣服穿上吧,我去让人给你请大夫。” 等他接过衣服,她撒腿跑了出去。 —— 鞠嬷嬷听说公爷受伤,也吓得不轻,匆忙让人去请苏先生。 苏云阳来的时候,穆庭蔚露着上半身在主屋的床边坐着。 看见他肩上的伤,苏云阳松了口气:“刚刚底下人说你受伤了,很着急的样子,我还以为是公爷奄奄一息要死了呢。” 苏云阳这几年一直留在帝京,与穆庭蔚的关系日渐好了。他性子洒脱,也不拘着他公爷身份,想什么就说什么。 穆庭蔚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了,战场上的伤哪次不比这伤口严重?苏云阳是提着一颗心跑过来的,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被耍了。 听苏云阳调侃的语气,穆庭蔚也笑了:“确实不严重,只是吓着我夫人了。” 穆庭蔚也后悔,早知道就不逗她了。 苏云阳帮他上药,包扎伤口,想到方才来时见到的那位未来国公夫人,他道:“还真是缘分,我当初精心研制的蛊虫进了她体内,不仅帮你解了毒,人家还给你生了个好儿子。如今公爷得了儿子,又得了夫人,好事将近,我也算你们的红娘了。” “是得谢谢你。”穆庭蔚眉色舒展,唇角噙了抹笑。 若非尤旋身上有苏云阳的蛊虫,估计那晚之后,她早就一命呜呼了,更莫谈生什么孩子。 现在仔细想想,还挺后怕的。 幸好天公作美。 “公爷如今爱笑了,也是难得。”苏云阳看他一眼,语气不羁,“感谢就不必了,只要以后这样的伤公爷别让人麻烦我,我就很感动了。下次去请别的郎中,或者你找宫里的御医给你看也成呀,他们都能治。” 他只对疑难杂症感兴趣,这种的寻常郎中都能治,他觉得麻烦,也彰显不出他神医的能耐。 何况外面很热的,他着急忙慌赶过来一趟容易吗? 帮穆庭蔚包扎完伤口,苏云阳站起来:“我走了,我写个药方,公爷自己让人煎药。另外,这伤势其实也不轻,最近别沾水。” 嘱咐完这些,正要开门出去,尤旋在内室的门口站着,很担忧的样子。 看见苏云阳,她瞥一眼里面床边上坐着的穆庭蔚,问:“苏先生,公爷的伤势严重吗?” 穆庭蔚听见尤旋的声音,抬眸看过来。 苏云阳琢磨了一下,皱着眉头,好半天才一本正经地点头:“很严重。要命不至于,但是最近公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得有人照顾着。否则伤口复发是会出人命的。” “对了,公爷伤在右肩,最好筷子也别动,牵动伤口容易流血,如果有人喂就最好了。” 他说完这些,去书案前提笔刷刷写了几笔,都是愈合伤口的药。 笔尖停顿了片刻,他又写了几样滋补的药,然后把笔放下,神色如常:“药方我放这儿了,待会儿让人去我那儿取药,告辞。” 第47章 第 47 章 直到苏云阳离开, 尤旋脑袋还是懵的。 原来穆庭蔚的伤势这么严重?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苏云阳的话, 他伤势严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那他这么严重的伤还抱着她在宫里走了一路, 伤口得裂开成什么样? 他刚刚都发烧了, 会不会也是因为她太重的缘故? 尤旋有点过意不去。 她知道穆庭蔚那么高调地抱她出宫,是想让人看到他对她的在意,这样以后就没人敢对她下手了。 可他都受伤了, 这种事又不急于一时,他怎么不顾惜自己身子呢? 尤旋怀着惴惴不安的心走进内室,穆庭蔚已经穿好了衣服在床沿坐着, 从她进来后就一直抬眸看她。 感受到他的目光, 她垂下眼眸不看他,只轻声道:“公爷休息吧。”说着亲自过去要扶他躺下。 穆庭蔚刚刚听见了苏云阳的话, 知道有点儿吓着她了, 他正想跟她说是苏云阳骗她的, 不料她这般主动地照顾自己。 他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把嘴闭上了。 等服侍他躺下,尤旋一言不发走出去, 并关上了内室的房门。 这间卧房穆庭蔚以前时常会来小住, 并不陌生。然而如今床上沾染了尤旋的气息, 似有一股梨花的清甜, 倒是驱散了他不少困倦。 他突然发现, 选择睡这里实在是个错误的决定。 眼下闻着那股甜香, 他根本就睡不着了。 等外面厨房煎好了药,尤旋亲自端着走进来,看他闭着眼睛似乎睡了,她试探着轻唤一声。 穆庭蔚抬眸,就看见她端着药在床边站着。 蓦然被他一盯,尤旋心跳不觉快了几分,面上倒是平静:“公爷把药喝了再睡吧。” 她说着,把碗放在旁边的圆凳上,然后过来扶他起身,并给他在后面垫了两个枕囊。 穆庭蔚还没伸手接碗,她已经端着那药用汤匙舀一勺往他嘴边送。 “……”这是真把他当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来照顾了。 穆庭蔚长这么大也没被人这么照顾过,有点不适应,愣愣看着她。 尤旋见他不张嘴,以为他怕苦,便道:“良药苦口呢,喝完了药吃颗蜜饯儿就不苦了。” 她语气柔柔的,穆庭蔚感觉她像是在哄元宵。 不过他还是把嘴张开了,任由她把那苦涩的药汁送进他口中。 不知道是不是苏云阳故意的,这药格外苦些,一入口穆庭蔚忍不住眉头动了动,口腔里的苦味儿还没缓和,她又送了一勺过来。 看着那小小的汤匙,穆庭蔚觉得有点遭罪,他很想直接拿过来一口喝个干净。不过看她难得照顾自己,他又有点享受这个过程,只能认命地张嘴,一小口一小口去品那汤药的滋味儿。 还真是,痛并快乐着! 后来舌尖渐渐麻木,他也不觉得苦了,反而回味间似有甘甜。 她一直喂得很认真,也不说话,偶尔拿帕子帮他擦一擦嘴角,完全把他当成婴儿在照顾。 穆庭蔚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怪不习惯的。 尤旋也不是不说话,她只是不知道对着穆庭蔚说什么才好,尤其知道他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打量,她就浑身不自在,半点话题也找不出。 好容易一碗药喝完了,尤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起身的时候,她突然“呀”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穆庭蔚右肩受伤,左手又没问题,完全可以左手端着药碗给喝掉的,她干嘛要一口一口喂? 估计是太紧张,她脑子不好使了吧。 不过这一小口一小口抿着,他嘴里不苦吗,居然不吱声。想到这个,尤旋又觉得乐了。 “公爷吃蜜饯儿吗?去去苦味儿。”她忍着笑意抬头看他,一双杏眸里晕染着朦胧的水雾,带着几许勾人。 穆庭蔚看她的反应就知道她回味过来了,他挑眉:“舌头麻了,不苦。” 尤旋终于没忍住笑,低头肩膀耸动了几下,她转身欲走,穆庭蔚突然问:“这是什么?” 她回头,看见穆庭蔚抱了个落了锁的木匣子。 那木匣子一直在床头的里侧放着,里面是她这几年画得父皇母后还有皇兄的画像。 看见他拿着那木匣子,尤旋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由分说就从他手里夺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公爷怎么动我东西?” 她心跳的飞快,很怕他突然让她开锁。 穆庭蔚原本只是好奇,没料到她会如此在意,一时觉得自己可能有些侵犯她了,顿了顿:“我只是随口问问,见这匣子落了锁在床上摆着,有些好奇。” 尤旋也渐渐发觉自己反应过激了,她双唇翕动,片刻后才含糊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随手放的。” “公爷睡吧。”她慌乱说着,也没心情在此久留,抱着那匣子出了内室。 穆庭蔚盯着房门关上的方向,若有所思。 许是那药有助眠的作用,他后来困意袭来,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屋子里已经黯淡下来,没有掌灯,隐约可见屋里设施的轮廓。 他居然睡了一个下午,这会儿天已经黑了。 外面传来元宵的笑闹声,他已经被穆老夫人派人送回来了。 穆庭蔚打开内室的门出去时,尤旋刚好牵着元宵的手进屋。 元宵看见穆庭蔚高兴的不得了,直接扑了过来:“爹爹,我好多天没看见你了。” 穆庭蔚最近比较忙,许久不来竹苑,元宵去镇国公府也是陪着穆老夫人,他们父子俩确实许久没见了。 穆庭蔚笑着将他抱起来:“是呀,好像长高了,元宵想爹爹没有?” “嗯,想。”他搂住穆庭蔚的脖子,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尤旋还惦记着苏云阳的话,这会儿忙道:“公爷放他下来吧,你还有伤呢。” 穆庭蔚看她一脸担心的样子,笑:“我有分寸。” “还发烧吗?”尤旋问。 穆庭蔚在她跟前弯腰,低下头:“你帮我试试温度。” “……”不情不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她道,“不烧了。” 谁知元宵多话:“娘亲看元宵有没有发烧,是跟元宵额头对额头的,娘亲说用手试出来的不准。” 尤旋瞪他一眼。 元宵却没看见,很热心地用他肉嘟嘟的小手捧着穆庭蔚的脸,在他额头上蹭了蹭,教他:“要这样子才知道有没有发烧。” 穆庭蔚眉眼温润,唇角翘起:“那元宵试出来了没有?” 元宵摇头:“我太小了,还不会。娘亲会,你让娘亲给你顶额头看看。” 尤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就你话多。” 元宵捂住屁股:“疼!” “……”尤旋都没用力,她真是懒得搭理这小子了,真能装。 知道穆庭蔚在看她,她忽略掉耳根的灼热,平静地转身去旁边的榻几前坐下,低头剥橘子。 “爹爹,你为什么发烧了?是不是没有好好穿衣服,所以着凉了?” 穆庭蔚有些想笑,外面可是大夏天呢。 爹爹不说话,元宵就当他默认了,然后一本正经教育:“爹爹要听话,好好穿衣服。不听话娘亲会打屁股的。”他说着小手握住了自己的屁股。 然后趴在穆庭蔚耳边,悄声说:“不过娘亲打屁股每次都不疼的,但是她如果打了,你要喊疼,这样娘亲以为把你打疼了,她就会下手再轻一点。” 穆庭蔚听得直扬眉,捏捏他脸:“还挺有经验?谁教你的?” 元宵得意地仰着下巴:“我自己教的,我可聪明了!” 穆庭蔚笑着抱儿子去榻几的另一边坐下,问他:“今天在国公府玩儿了什么?” 说起这个元宵就兴奋了:“爹爹,国公府这两天好热闹,很多很多红花,还有剪纸,到处都是红色的。祖母说是为你和娘亲成婚准备的。” 尤旋神色一顿,在旁边坐着,继续吃橘子,没有接腔。 元宵却朝她看了过来:“娘亲,你什么时候做新娘子去国公府?国公府可好看了!比这里大很多很多,有山有水,还有小桥小亭子,水里还有鱼呢……” 想到以后要跟娘亲住那里,他很雀跃。 尤旋对此嗤之以鼻,她有生之年,一定要带她儿子去大越的皇宫走一遭,让他开开眼。 大越临海,那可是珍珠堆起来的宫殿。 她正兀自想着,元宵又问:“娘亲你怎么不说话,你什么时候做新娘子?我想跟你一起住国公府。” “快了。”尤旋含糊应着,剥了橘子喂进元宵嘴里:“来,吃橘子。” 元宵吃完嘴里的橘子,又说:“我还看了爹爹娘亲的新房,里面的床好大好大哦,我们三个人睡很宽敞的。” 元宵想到以后可以跟爹爹娘亲一起睡,他很高兴。 穆庭蔚唇角却抽了:“谁跟你说你睡那里的?” 元宵答得理所当然:“穆奇说那是婚房,是爹爹娘亲以后住的地方。娘亲睡那里,我当然也睡那里呀!” “你不睡那里。”他淡淡说。 元宵哼哼鼻子:“我娘亲睡那里我就睡那里,我跟娘亲睡!” 穆庭蔚:“……”他突然想到,元宵自从出了寄州,到现在一直都跟尤旋睡一起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在寄州的时候不是有自己的房间,爹爹在国公府给你一个更大的院子,你自己住。”他说。 “不行,我怕生,我要跟娘亲住。” “男子汉还会怕生?你不是一直说自己长大了,是男子汉吗?那就得自己睡。” 说到一个人睡觉,元宵很认怂:“我不是男子汉,我是小孩子,我才四岁。” “……” 穆庭蔚看一眼旁边的尤旋,她低头在剥橘子默默吃着,面上含着笑,也不说话。 元宵也看了过去,盯着那橘子:“娘亲,我还想吃。” 尤旋抬头,剥了一瓣橘子喂他嘴里:“最后一口,不许吃了,待会儿该用晚膳了。” “娘亲你都吃三大个了,我才吃两小口。”元宵不满地看着榻几上放着的一堆橘子皮。 尤旋:“……”她就是觉得他们父子俩的话题有点尴尬,所以才一个人默默吃橘子的。 元宵不说尤旋都没发现,自己还真吃了三个。 她哭笑不得看着手里最后的两瓣橘子:“那这两瓣给你好不好,娘亲也不吃了。” 说着掰开一瓣塞进他嘴里。 元宵指着剩下的最后一瓣:“爹爹一口都没吃。” 见尤旋不说话,元宵继续说:“最后的娘亲喂爹爹吃,然后我们都不吃了,一会儿吃饭。” 感受到穆庭蔚投来的灼热目光,尤旋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缓缓把最后一瓣橘子送进了他的唇边。 他张嘴咬住橘子,火热的舌尖在她手指上掠过,舔了一下,似乎是故意的。 尤旋心跳一滞,倏然收回手,抬眸瞪他时看见他面容含笑,对着元宵道:“这橘子很甜。” 元宵也点头:“嗯,很甜!” “……” 尤旋拿帕子将手指上的口水擦掉,佯装淡定地起身出去了。 元宵仰脸看穆庭蔚:“爹爹,娘亲脸好红,是不是太热了?” 穆庭蔚舌尖扫过唇角,笑了笑:“嗯,太热了。 ” —— 晚膳的时候,穆庭蔚用筷子用得挺熟练的,眉头都不皱一下,还不断给元宵夹菜。 尤旋看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苏先生说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是骗我的吧?” 穆庭蔚用筷子的动作一滞。 “苏先生骗我就算了,你干嘛不解释?还,还让我喂你喝药。” “……没骗你,真的很严重。” 尤旋嗤笑一声,低头吃饭,不理他。 晚饭后鞠嬷嬷端了汤药,穆庭蔚在尤旋的注视下,自己仰头将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穆庭蔚带着元宵在屋里玩儿的时候,尤旋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着乘凉。 元宵突然跑过来,从后面抱住她,软糯糯地喊:“娘亲!” 尤旋面上含笑:“怎么了?” “爹爹说他把你惹生气了,让我替他哄一哄。” 元宵顿了顿,又说:“但是我才不替他哄,他欺负娘亲我就不跟他说话!娘亲,他惹你生气,咱们俩都不理他。” 后面的穆庭蔚嘴角一抽。这小子刚刚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变卦了…… 他过去把小家伙提溜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左肩上,拍拍他屁股:“你怎么出尔反尔,方才爹爹白给你当马骑了。” 尤旋闻声看了他们父子一眼,想到方才穆庭蔚堂堂镇国公在屋子里给元宵当马骑,脑海中画面闪过,她不由笑了。 “公爷身上有伤呢,放他下来吧。”尤旋道。 虽然知道苏先生夸大其词,他也故意顺着苏先生的话哄骗她。但那伤口尤旋也是见过的,的确不轻,血肉之躯哪儿禁得住折腾。 穆庭蔚将元宵放下来,在尤旋旁边坐下:“不生气了?” 尤旋好笑:“没有生气。”不过被骗了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穆庭蔚看她一眼:“你应该让鞠嬷嬷试着带元宵,他不能一直跟着你,不合规矩。” 尤旋知道他指的是晚上元宵跟着她睡的事,一时双颊染了抹霞色。 她抿了抿唇,声音很轻:“慢慢来吧,他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容易怕生,茗儿都不肯要,何况鞠嬷嬷呢?” 元宵在穆庭蔚怀里挣扎:“我才不要别人带,我要娘亲带!” 穆庭蔚:“……” —— 穆庭蔚离开之后,尤旋陪着元宵在外室玩闹,茗儿带着丫鬟在内室铺床。 过了一会儿,茗儿走出来:“夫人,这个匕首是公爷的吧,奴婢在妆奁上瞧见的,估计是落下了。” 尤旋接过茗儿递过来的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剑鞘有些生锈,手柄处刻着“穆”字。 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穆庭蔚贴身带着,想来意义非凡,估计他今日睡觉时随手放在了妆奁上。 元宵瞧见想玩儿,尤旋不给他:“匕首不能乱玩。”之后对茗儿道,“先放回去吧,改日给他。” 茗儿应诺,又重新接过。 娘亲不让玩,元宵也没坚持,揉着困倦的眼睛打哈欠。 尤旋琢磨着穆庭蔚的话,试探着问了一句:“元宵今晚上跟茗姨睡好不好?” “不好!”他立马清醒了,紧紧抱住她,“我跟你睡。” 尤旋见了也没勉强,喊人进来给他洗漱。 尤旋白日里没午憩,也早觉得困乏,躺床上没多久跟元宵一起睡熟了去。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场梦。 她梦到木匣子里的画像被穆庭蔚看见,他知道她是清平了。 他还记着当初她逼迫他当面首的仇,很是生气,要休妻,甚至不许她跟元宵再见面。 尤旋打了个激灵,惊醒了。 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睡得正香的元宵,她叹了口气。 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因为这场梦,尤旋早上用膳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 早膳后茗儿带着元宵去院子里玩,尤旋一个人躲在内室里,悄悄打开了那木匣子。 这几年她时不时画上几张,不知不觉的就攒了许多。之前一直以为大霖只是她看过的书里的国家,她不会有机会再见父母,所以画这些留个念想,缅怀一下。 如今她有机会回去了,这些画像也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否则让穆庭蔚看见,如果他真的生气不带她去大越,那真是件□□烦。 所以一定要在穆庭蔚发现它们之前,消灭一切有可能让他发现自己身份的罪证。 她点了只蜡烛,强忍着心痛,将那些画像凑到火苗上。 白色的宣纸遇到火苗立刻燃烧起来,尤旋就那么蹲在那儿看着,好歹是画了好多年的画像,其实心里还怪不舍的。 穆庭蔚来竹苑后在院子里跟元宵说了几句话,进来的时候瞧见内室有火光,他神色一紧,着急忙慌破门而入。 然而等内室房门推开的一刹那,尤旋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尤旋此时在地上蹲着,脚边烧着什么,黄色的火苗往上窜。 而她旁边,是一个他昨天才刚看到过的木匣子。 昨天那木匣子是锁着的,不过今天打开了,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地上一些看着像画像的东西在燃烧,应该就是木匣子里的。 见她人没事,穆庭蔚整个人松了口气。 尤旋也被他吓得不轻,大早上的,她偷偷毁灭证据都能让他撞见,这是什么运气? 而且他昨天不是刚走,今天早上怎么又来了? 看见旁边一张皇兄的画像没烧干净,她赶紧捡起来往火堆里扔。结果因为太慌,她烫到了手,“嘶”叫一声匆忙缩回来,疼得眼泪差点儿出来。 第48章 第 48 章 穆庭蔚拧眉走过来,捉住了她被烧得泛红的手指, 又看她惊慌失措, 一脸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他瞥了眼那匣子, 目光在火堆中扫过,顿了一会儿, 他收回视线, 看着她的手:“疼不疼?” 他对着她受伤的地方轻轻吹了几下。 见她不说话,穆庭蔚揶揄道:“干嘛呢, 要嫁人了以后不住这儿也不用把屋子给烧了, 过河拆桥啊?” 尤旋红着脸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琢磨着他如果问自己烧得是什么,她该怎么回话。 然而穆庭蔚并没有问, 只是吩咐人将屋里清扫干净,然后拉她起来去上药。 尤旋烫的不严重,不过耐不住他坚持, 最后还是擦了药膏。 “公爷怎么大早上过来了?”尤旋渐渐稳定了心绪, 问他。 穆庭蔚道:“我贴身带着的匕首不见了, 想着是不是落在你这儿了, 过来问问。” 说到匕首尤旋想起来了, 昨晚上茗儿是提到过这事。 她亲自去内室把匕首拿出来:“是不是这个?” 穆庭蔚接过来“嗯”了声, 看着那匕首没说话。 尤旋喝了口水:“我瞧这匕首有些年头了, 公爷贴身戴在身上, 是有什么意义吗?” 穆庭蔚默了一会儿:“我十岁时父亲送我的生辰礼。这匕首跟了我近二十年, 危急时刻也救过我的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个念想而已。” 他说着,又把那匕首翻来覆去看看:“我打算将来找人重新打磨,换个鞘,等元宵长大了给他的。” 尤旋默默喝着茶水,心不在焉的。 穆庭蔚看她一眼,站起身来:“后日便是大婚了,你我不便见面,我先回了。” 他到底没有问她半句方才烧得东西,尤旋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不大安稳。 方才皇兄的那张没烧干净的画像,也不知道他看见了没有。 出了竹苑,穆庭蔚也在琢磨着什么。 方才他看到的画像,没太仔细,但知道是个男子,而且那五官明显不是秦延生。 他总觉得画中人自己在哪儿见过,有点说不出的熟悉,但因为他没看仔细,画像又不完整,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这个人跟尤旋是什么关系,她为何偷偷摸摸将其烧毁,又为何在他发现时露出那样被惊吓到的做贼心虚的神情? 还有昨日他碰到那木匣子时,她过激的反应…… 穆庭蔚脸色有些难看。 莫非,尤旋心里还有过别人? “萧飒,你去查查夫人在寄州这五年……”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不必了。” 他从来没让人调查过她,也不愿意利用权势去做这种事情。她说她这五年学了琴棋书画,他觉得不可思议,却还是信了。 她说有个大越人教她学用毒,跟她讲大越的繁华美好,他也信了。 她说过去的尤旋在秦府已经死了,如今的她是新生,她早已放下对秦延生的感情,他也不对她有丝毫怀疑。 只有画中男子的事,她没提过。甚至刚刚她很害怕他会开口问。 穆庭蔚拧着眉心。 越不说的事情,越有猫腻! 他忍不住去想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居然让她这么宝贝,还害怕他知道的样子。 莫非是教她用毒的那个大越人? 他心里泛起一波汹涌,不知怎的浑身都不对劲,心里闷闷的,似有火气,最后又被他强行压制下来。 过了良久,他长舒一口气,面色渐渐平静下来。 罢了,她不是已经烧了吗,就代表那些都是过去。 他既然不介意她曾经嫁过秦延生,那么如果真有其他人,他也没必要去计较。 她为他生下元宵是事实,如今要嫁他为妻,也是事实。 其他的,都不重要。 即便那男人真的在她心上留下过什么,他也有信心,会将那些过往从她心上剔除干净,不留余地! 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竹苑的方向,扬长而去。 —— 秦府 这几日秦老夫人朱氏在宁安堂里闹得不可开交。 “我还当镇国公要娶得人是谁呢,那般金贵,原来是我们秦家不要的媳妇!” “我说我那老姐姐怎么让我禁足一个月,合着她也认了那个儿媳了,怕我过去搅和他们穆家的好事?这几日我去国公府,每回都吃闭门羹,原来是这么回事,简直气死我了!” “尤旋那个贱人,她自己生不出来儿子,又不讨夫君喜欢,被休弃了,如今却巴着镇国公的门庭,以后她成了镇国公夫人了,那让我们秦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朱氏说的口干舌燥,自己儿子半句不搭腔,她有些不悦:“你是怎么想的,这件事你知道你还什么都不说?我被禁了足,半点风声听不到,如果不是从依告诉我,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秦延生目光淡淡,觑了眼一旁站着的柳从依。 柳从依颔首:“我,也是听府里下人们碎嘴,然后不小心听到的……” 那些人背地里说的可难听了,这秦府上曾经的夫人如今要嫁镇国公,还生了个世子。人家日后必然要封一品诰命,地位尊贵,以后秦老夫人见着都得矮半截,弯腰行礼。 还说起秦老夫人从前对尤旋的苛待,说尤旋以后肯定会找秦老夫人晦气。 甚至有人说秦大人对前妻未能忘情,所以至今未曾再娶。如今人家攀了富贵,也不知秦大人心里悔不悔。 秦延生虽然下令不准将风声走漏至宁安堂,然府上人多口杂,总有不怕死的。他也知道,这种事瞒不住。 如今看着气急败坏的朱氏,他有些头疼:“母亲别再骂了,镇国公娶妻乃天子赐婚,已成定局,不可更改。你骂了也没用。” 见儿子语气平淡,朱氏就更来气了:“尤氏嫁去国公府,你半点情绪没有?那镇国公是什么人,她若是使什么狐媚手段,吹吹枕边风,报复咱们,咱们秦家指不定得成什么样儿。” “母亲当初若没苛待她,如今为何怕她报复?” 朱氏一噎,好半晌才说:“我哪里苛待她了,我只是给她立规矩!她一个商户女,不好好学规矩怎么上得了台面?她若是从依这样的温婉性子,我能不待她好?” 朱氏想到以前的尤旋就气不打一出来。 商户女就罢了,还娇生惯养的,脾气大,处处跟她顶嘴,几时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了? “你也别说我,你那时有多待见她?还不是连房门都没踏进去过。” 秦延生眸色黯淡几分,似有悔意,顿了半晌后什么也没说,转身欲走。 到了门口,他又道:“母亲这几日身体不适,镇国公大婚,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为何不让我去?穆老夫人躲着我不肯见面,娶尤氏让我脸上无光,我总得找她讨个说法!我倒要看看,那个尤氏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攀上镇国公这个高枝的。我们朱家当初也是养过穆老夫人几年的,她念着当年的恩也不能这么对我,打我耳光!” 秦延生回头,脸色铁青,声音里带了薄怒:“母亲还嫌不够丢人?” 秦延生一般不发火,但愤怒起来,朱氏还是怕这个儿子的。 她身形一顿,立马讪讪地不再说话了。 秦延生出来后,对着身边的李浑问话:“府上人怎么知道镇国公娶得人是她?” 她住在竹苑,至今没露过面儿,除了他身边的人以外,旁人都不知道的。 李浑回话:“许是前几日晚上大人说了醉话,让咱们院儿里的人听了去,这才有嘴巴快的传扬出去。” 秦延生面色一滞。 他顿了顿:“你去查一查,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事,知道的全部秘密发卖,以前伺候过尤氏的,也统统送出京去。若有嘴巴快的,直接割了舌头。” 尤旋嫁给他时不怎么出门,贵妇圈儿里的人不认得她,她也没什么姊妹好友。对现在的她来说,这是件好事,只要把事情压下去,寄州离帝京路途遥远,不是有心打探,没人会知道她曾嫁入秦家的那段过往。 她终究是妇人家,这事如果闹得人尽皆知,必然要损她声誉。 镇国公再护着她也顶不住人言可畏。 “全部?大人的意思是说……”李浑不知道全部的范围是多大。 秦延生看他一眼:“除了你我,老夫人。”他停顿了一下,“还有柳从依,其他知情人一个不能留。” 李浑应诺。 秦家仆人换了一大批的事,传入穆庭蔚耳中时,他正在书房看公文。 听完暗卫的禀报,他挥手令其退下。 萧飒道:“秦御史知道为夫人声誉考虑,公爷也可放心了。” 穆庭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公爷歇下吧,明日您要去迎亲的。” 夜半子时,国公府里的下人们还在为明天的婚事忙碌着,没有停歇。 穆庭蔚走出去,看着外面的张灯结彩,突然想到什么,问萧飒:“最近初伏,天气很热,你让穆奇嘱咐人给她的轿子里备些冰块儿,以免中了暑气。” 萧飒应诺离开,穆庭蔚双手负立于书房门前,看着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以及忙碌的下人,他没来由生出几分紧张。 他以前从不想娶妻生子之事,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国事上。如今转眼好事将近,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娇俏的容颜,他居然觉得心情还不错,甚至有些期待。 不知道她可曾试了嫁衣,今晚又是否睡得安稳。 他只知道,自己今晚要失眠了。 ———— 六月初九,镇国公大婚,十里红妆惹人艳羡。 街上围了许多看热闹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 “镇国公娶妻就是不一般,瞧瞧这阵仗,赶得上当年太后嫁给先帝时候的情景了。” 早就有传言说独孤家的女儿有凤命,后来独孤家独女嫁入宫中为后,何等风姿,年长些的人至今还记得当年的盛况。 后来听说帝后恩爱和谐,先帝为独孤皇后冷落后宫,夜夜专宠。 可惜呀,先帝早崩,如今就剩独孤太后孤儿寡母的在这宫里头。小皇帝又是娘胎里带出的不足之症,听说一直不大好,也不知能活几年。 若是小皇帝再有个什么好歹,那独孤太后也太命苦了些。 众人的思绪从独孤太后的身上拉回来,盯着那送亲的队伍好生羡慕。 如今的镇国公是帝师,天下大事都归他管,镇国公夫人何等身份,说的不客气点,镇国公只要有实权,镇国公夫人就比太后尊贵,这是全天下女人都巴巴盼着的,梦寐以求的尊荣! “听说咱们这位镇国公夫人出身商户,嫁妆丰厚也不奇怪。” “这可不单单是娘家带来的嫁妆,镇国公给添了许多,要不然哪有那么大阵仗?” “唉,这镇国公夫人一个商户女,嫁入高门,真是顶好的命了。” “我表哥是国公府里当差的,说其实镇国公和夫人五年前就拜过天地,只是夫人的娘家母亲身子不好,所以才在老家住着,未曾宣告天下。如今夫人的母亲身子痊愈,镇国公就把夫人给接了回来,补办这场隆重的婚礼。你猜镇国公去寄州是做什么的,单纯送乔阳公主去安华寺祈福?才不是呢,乔阳公主哪儿劳得动镇国公?主要就是去接回夫人和儿子的。” “还有这事?原来镇国公五年前就成亲了?” “那可不,我表哥是镇国公府当差的,他说的话还能有假,国公府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而且这位夫人已经生了个儿子,四岁多了,穆老夫人如珠似宝地宠着,日后要请封世子的。我表哥见过那位小公子,长得好生俊俏,跟镇国公很像。” “可是,我怎么听说这位夫人以前嫁过别人,和离过的?” “你听谁说的?” “就街头传得呗,具体我不知道。这位夫人的老家那么远,咱又没去过。” “这捕风捉影的事怎么当真,还是我表哥的话靠谱,他可是穆老夫人院子里的,听到的消息绝对真实!估计有些人嫉妒国公夫人,故意往她身上泼脏水的。” 见她说的笃定,那人也就信了:“我也觉得,镇国公怎么会娶和离过的女人呢?估计就是大家瞎说的。” …… 周围吹吹打打的,坐在轿子里的尤旋并不曾听到旁人的议论。 外面日头正盛,她又穿着厚重的嫁衣,头顶凤冠,热的浑身直冒汗,整个人晕乎乎的,头昏脑涨。 今年的农历六月初九,刚好赶上初伏,选在这档口成婚实在是遭罪。 穆庭蔚还算贴心,让人在轿子里放了冰块儿,确实比外面凉快些,但她衣服厚重,还蒙着喜帕不透风,实在不顶什么用。 尤旋拿起旁边的扇子使劲儿挥了挥,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 她早上因为紧张没什么胃口,也没吃什么东西,还真怕待会儿繁琐礼节太多,她热晕过去。 她敲了敲轿子,外面传来茗儿低声的询问:“夫人怎么了?” 尤旋蒙着盖头,汗涔涔的,透过窗子问她:“还有多久到?我快受不了了。” 茗儿去问了旁边跟着的小厮,悄悄过来回话:“快到了,夫人再忍忍。” 尤旋耐着性子继续坐在轿子里等着,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总算是落了轿。 前面的穆庭蔚翻身下马,看了眼头顶毒辣的太阳,大步过去掀开帘子,看向里面坐着的尤旋:“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尤旋蒙着盖头坐在那儿喘不过气来,她软软道:“公爷,我今天数了数我身上的嫁衣,大大小小一共有十二件,我还让人称了称这头上的凤冠,六斤六两。” 所以我到底怎么样,你自己想想。 穆庭蔚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虚浮,眉心一紧,将人从里面抱了出来。 穆奇见了有点着急:“公爷,这,夫人还没被喜娘搀着跨马鞍,跨火盆,步红毡呢,您……”怎么就直接抱上了? “我来跨。”穆庭蔚抱着尤旋往里面走,又对穆奇道,“吩咐里面的人,繁杂的礼节统统取消,直接拜堂。” 穆奇整个人都懵了。 免,免了? 行吧。 穆奇赶紧让人去把拦路的都给撤了,有小厮问:“‘传宗接代’也撤了?” 新嫁娘要走十只麻袋,走过一只后,后面的人将其接到前面,一直到礼堂前。 寓意便是传宗接代。 穆奇想了想,看着头顶的太阳:“那个太慢了,国公府又大,夫人顶不住,撤了吧。小公子都有了,不是已经传宗接代了吗?” 穆庭蔚抱着尤旋往礼堂走的时候,轻声道:“别的可以免,但是拜堂前要祭天拜祖,行三叩九拜大礼告知神明祖宗,之后才能拜堂。这个规矩不能免。” 尤旋咬唇轻轻“嗯”了一声。 礼堂前,尤旋被他放下,双脚一着地险些站不稳,幸好被穆庭蔚扶了一把。 在赞礼人的主持下,她顶着虚浮的身子跟穆庭蔚一起拜天祭祖,上香叩首,之后入堂内行拜堂礼。 入洞房后,穆庭蔚与尤旋并肩坐于床沿。 福寿双全的妇人捧着喜称上前,笑吟吟道:“新郎请方巾。” 穆庭蔚接过,缓缓掀开她头上的喜帕,映出她今日的精致妆容来。 尤旋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穿着红色婚服,双肩处绣着黑色龙头巨蟒,腰间敝屣自然垂下,上面金线勾勒着四爪龙纹,与她身上的凤袍相称。 他五官刚毅,配着这身新郎服,不苟言笑起来显得越发威严,肃穆。 尤旋想象着他日后称帝的模样,大概,也如眼前这般? 其实他现在虽然是镇国公,但除了没坐上那个位子以外,其他的跟做皇帝也差不多了。他驱逐蛮夷,稳定四方,战功累累,满朝臣服,若说大霖江山是他打下来的也不为过。 尤旋盯着他出神的时候,穆庭蔚也在看着她。 因为出了汗,她娇嫩的肌肤好似水洗过一般,双颊透着红润,外面的光线打过来,能看见脸上纤细的绒毛,整张脸像刚摘洗过的水蜜桃子,看着就让人想咬一口。 又见她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穆庭蔚扬眉,低声提醒她:“看够了没有?” 尤旋登时回神,发现屋子里围了好多人,都是些衣着光鲜的贵妇,乔阳在人群中穿着女儿装,一眼就能瞧得出来。 尤旋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妆容花了没,又见大家盯着她看,她心虚地垂下头,生怕自己如今的样子很狼狈。 耳畔却传来乔阳公主的调笑声:“尤姐姐真好看!” 话一说完,看见穆庭蔚投来的目光,她立马识趣地改口:“嫂子好看!” 她身边围着看热闹的妇人们也一阵夸赞,有真心也有奉承。 这时,元宵和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一起过来,手里捧着饺子。 尤旋看见元宵出现都愣了,她以为穆家会先把他藏起来呢,毕竟大婚的时候他不该出现的。 思索间元宵和那个漂亮的女娃娃走了过来,元宵把手里的饺子递给尤旋,一板一眼的:“新娘子吃饺子。” 他喊她新娘子,不知道谁教的。 尤旋早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看见饺子还是自己儿子端的,心里格外安慰,她接过来拿起筷子吃上一口,却又立马拧紧眉头,吐了出来。 她看向穆庭蔚,觉得自己被元宵捉弄了,顺便提醒他:“生的,公爷别吃。” 穆庭蔚也愣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呢,她就吃上了。 不过想到她的话,他笑了:“嗯,既是生的,那便不吃了。” 旁边立马有人笑呵呵祝他们早生贵子。 然后元宵冲她笑:“生妹妹!” 尤旋:“……”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鞠嬷嬷似乎跟她说过有这个,但因为穆庭蔚说礼节全免了,这又是元宵端的,她就没放在心上。 他们大霖人真会玩儿,她们大越就没这么复杂,喝完交杯酒就睡觉了。 旁边五六岁的漂亮女娃娃扛扛元宵的肩膀,小声说:“刚刚嬷嬷教你说生弟弟的。” 元宵不理她,又仰头看着穆庭蔚和尤旋,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生妹妹!” 生妹妹他保护她,生弟弟他就欺负他! 看着元宵一板一眼的样子,穆庭蔚弯了弯唇角,目光扫过旁边早已双颊通红的尤旋,弯腰凑向元宵,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好,生妹妹。” 元宵开心地笑了,又偷偷跟穆庭蔚说:“要像丫丫那样好看的。” 没想到他还记得丫丫,穆庭蔚有点意外,不过也笑着答了:“嗯,比丫丫还好看的。” 元宵撇嘴:“才没有人比丫丫好看。” 穆庭蔚:“……” 他们父子间的耳语并不曾被旁人听了去,这时陈嬷嬷跑进来,歉意地对穆庭蔚和尤旋道:“按理说是不合规矩的,但小公子想看,老夫人宠她,不忍他哭闹,就让小公子来端饺子了。奴婢这便带他们下去。” 之后一手牵一个退出去,元宵还一脸不舍地回头看了几回,临到门口了,又大声嘱咐一句:“生妹妹!别生错了!” 尤旋:“……” 穆庭蔚:“……” 旁边的人抿着唇直笑,又嘀咕两句说小公子长得跟公爷相像,好生俊俏。 尤旋红了耳尖,低着头格外窘迫,又觉得肚子好饿。 有人奉上了合卺酒,尤旋这才把方才的尴尬压下去,与他喝了合卺酒。 尤旋知道自己这个身子一杯倒,未免惹祸也不敢真的喝,只拿唇抿了一下。 等一切礼成,穆庭蔚让人都退了下去。 原本屋子里很多人把她当猴看,她觉得不自在。如今人都走了,剩他们两个人,尤旋反而更不自在了。 他一直盯着她看,尤旋偏过头去躲避着:“我知道我的妆肯定花了,很丑,你别看了。” “没花,很好看。” 他说着,看一眼她身上厚重的凤冠霞帔,以及鬓前低落的汗水,他说:“我还要应酬,你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头上的东西取下来吧,衣服也换掉,我让人给你准备水沐浴。” 他说完站起身,却被尤旋唤住了:“等一下。” 穆庭蔚回头的时候,看她眼珠子在屋里扫视一圈儿,然后去长案前拿了把剪刀。将头上一缕青丝放下来,用剪刀剪断。 之后又过来剪穆庭蔚的。 穆庭蔚不明所以地看她把剪下来的头发缠起来,打结,然后用红绳绑在一起。 她再抬头时,眼眸含笑,带着勾人的娇俏:“这叫结发,是结发为夫妻的意思。” 大越很重要的新婚礼,比他们大霖的吃饺子寓意好,没这一项尤旋觉得少点什么,不舒服。 “结发为夫妻下一句是什么?”他渐渐灼热的目光看着她。 尤旋一愣,没有接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和穆庭蔚,还没到那个地步呢,她方才只是觉得应该把这一项给做了而已…… 穆庭蔚盯着她逐渐羞赧泛红的那张脸,喉头一紧,将人扯进怀里低头要亲她。 尤旋吓了一跳,摇头躲避:“公爷,我身上都是汗,你,先去应酬,外面还很多人呢。” “突然不想去了,让他们自己喝酒。”他语气低哑几分,火热的大掌扣住她纤细的腰肢,不容她挣扎,低头覆上她的唇,因为急切并不见半分温柔。 樱红口脂沁着花蜜的香甜,又沾染了合卺酒的烈,席卷入口时化作浓浓的欲,在这炎炎夏日里,他周身好似着了火,心口剧烈跳动着,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唇齿间的纠缠更加迫切。 两人贴得极近,感受到他身体明显的变化,尤旋一阵心慌,用力推开他,后退一步:“现,现在是白天……” 穆庭蔚看着她,眼底的火热未消,语气低沉:“晚上元宵闹你怎么办?” 见她不说话,他敛去眸中的那份情动,言语带笑:“你不会以为,嫁了我,让元宵认祖归宗就完事了吧?” 他逼近她一步,见她一直低着头,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那双湿漉漉的杏眸看着自己,语调缓缓地说:“我镇国公府不养吃白饭的,做镇国公夫人,可不是白白顶这么个惹人羡的头衔,还有镇国公夫人应该干的事。” 他说着又要亲她,尤旋慌乱躲开:“可是,我现在很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她到现在还顶着这身凤冠霞帔呢,刚刚又被他霸道地亲,她脖子都快断了。 她一说穆庭蔚记着这事来了,也不再逗她:“你去床边歇着,我喊人进来。” 他走后,很快茗儿带着几个丫头走进来,帮她卸掉头上的凤冠。 “夫人累坏了吧,脸色都白了。”茗儿有些心疼,手上动作也快了几分。 等凤冠取下来,尤旋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忍不住抱怨着:“这样的天成婚太受罪了,能要人半条命,下次一定得挑个好日子。” 话语刚落,抬头看见穆庭蔚在内室的门口站着,拧眉看她,眼皮跳着:“还有下次?什么时候?跟谁?” 尤旋:“……” 第49章 第 49 章 “公,公爷不是出去了吗, 怎么回来了?”尤旋脸上堆着笑, 头皮发麻。 穆庭蔚走过来, 挑眉看着她:“我刚刚好像听到谁说, 她想红杏出墙?” “有吗?”尤旋佯装不知地四下看看,然后看着茗儿, “茗儿, 是不是你说的?” 茗儿一囧,头都不敢抬, 也不敢着腔。 “肯定是你说的。”尤旋当她默认了, 咳嗽几声,很正经地教育道,“这话不能乱说, 虽然我知道你是没过脑子,无心之失,但是, 下回不能说了, 知道吗?” 茗儿心里苦, 却只能委屈地低头应着:“是, 奴婢知道了。” 穆庭蔚看着她们主仆俩一唱一和的, 他扬眉:“好玩儿吗?” “好……”他突然凑了脸过来似要亲上她, 温热的气息喷过来, 尤旋后退一步偏头躲开, 立马改口, “不,一点都不好玩儿!” “话是谁说的?”他眯着眼又问了一遍。 尤旋认命地咬了咬唇,逐渐抬头:“我说的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随口抱怨两句没想那么多——呼!” 她不带停顿地说了这么长,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翻着白眼儿一张脸更红了。 穆庭蔚楞了一下,看着她的样子英俊凌厉的五官舒展着,眉眼露出几分柔和:“我是回来问你,想不想吃点什么,画眉堂有小厨房,可以吩咐他们给你做。” 画眉堂是尤旋如今住的院子。 听名字尤旋就知道,以前穆庭蔚肯定不住这儿,否则也太娘了。 不过这名字起得挺好,情意绵绵的。 尤旋想了想:“吃什么都好吧,我不挑的。如果有海鲈鱼、海鲜菇、鱿鱼、螃蟹之类的就更好了。” 穆庭蔚扬眉:“这叫不挑?” 尤旋:“……我真不挑,别的也行。”可能是饿极了,格外怀念家的味道,一时没忍住。 “你为什么喜欢吃海味?”他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尤旋心头一跳,这个问题她记得之前答过,是什么来着?两次的回答可不能不一样。 她正思索的时候,穆庭蔚又问了:“难道是教你用毒的大越人喜欢?” 尤旋一愣,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心里悄悄泛起了嘀咕。 穆庭蔚继续说话,语气淡淡的,不辨喜怒:“我记得你之前说那个大越人是男子,你想去大越是不是想去看他的?你和那名男子,应该关系匪浅吧?” 尤旋脑子飞快转着,猜想他可能看到皇兄的画像了,但是没看清楚,自己心里瞎琢磨呢。 难不成把那人当她情郎,或者奸夫?他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猜出来了挺聪明的? 尤旋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穆庭蔚脸色有点难看,盯着她问:“你笑什么?” 尤旋看他生气了,赶紧敛了笑,顿了顿,她道:“公爷有所不知,我认识的那个大越人,她,是个女人,不过特别喜欢女扮男装!所以我才说他是男子的。” 见他盯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继续说:“你那天看见我烧的画像了对吧,就是那个男子,公爷是不是猜想那人便是教我用毒的大越人?” 他不说话,尤旋硬着头皮继续胡诌:“其实呢,那画像上的人就是那个大越人!” “她……其实是女儿身,但是喜好穿男装,而且扮起男人来还特别像,在大霖大家都以为他就是男子,所以我画的也是男装的样子,就是公爷看到的那副画。” 穆庭蔚凝视着她不说话,不知道信了不曾。 “你不信啊?”尤旋抬头,“难道你没发现他长得……很像女人吗?” 这个尤旋没说错,她皇兄跟她眉眼有相似,俊俏是俊俏,但穿上女儿装那也是……比许多真正的女儿家还美! 当然,她皇兄穿女儿装也没她好看! 穆庭蔚也在琢磨画中人的五官,试着想象了一下穿女装的样子,似乎,还真的不太违和。不过她的话前后不一,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又是女扮男装,还是让他眉头略微蹙了蹙,却不愿再计较这些。 抬眸时,他眯了眯眼:“你画那女人的画像收藏起来做什么,你以前喜欢那女人?” 尤旋一噎:“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男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嘛,我还挺惦记她这位师母的。”尤旋说着抬头,巴巴望着他,“你如果带我去大越见我那位师母,你就知道我没撒谎了。公爷,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等到大越认了父母,再告诉他真相,到时候她才不怕他跟她翻脸。他若是因此不认她了,大不了就当没嫁过,她把元宵也留在大越,让他自己回来! 尤旋心里想得美滋滋,又见穆庭蔚扬眉看着她:“想去?” 尤旋赶紧点头。她做梦都想去! “看心情。”他淡淡道。 尤旋:“……” 穆庭蔚已经跳开这个话题:“刚刚说你想吃海味?” 尤旋突然想到,海鲜从沿海运到这儿不容易,价格很贵的,以前在寄州她自己挣钱时,随便吃也就罢了,嫁入国公府这样似乎不太好,显得奢靡铺张。 她顿觉自己的要求有点无礼,忙笑着改口:“方才跟你开玩笑的,我吃一碗阳春面就好了!” 穆庭蔚思索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嘱咐她好好休息便出去了。 等他走了,尤旋方有空闲打量这间婚房,很是宽敞明亮,分内外两间,旁边有浴室,家什器具都是崭新的,髹了红漆,窗外的光线打过来,泛着明亮的光泽。 靠南的窗前长案上一只赤金麒麟兽香炉里冒着青烟,是她喜欢的梨花香。 旁边是做工精致的妆奁,上面螺钿镜被打磨的圆润光滑,映出人脸来很是清晰。 东面有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些书卷。 尤旋沐浴后坐在妆奁前,盯着那螺钿镜打量了许久。 茗儿帮她擦着头发,问:“夫人看什么呢?不就是个镜子吗,不过确实挺好看的,花纹好生细致,照出来的人也好看。” 这东西她以前在大越时只在书上见过,没想到如今瞧见真的了。 见茗儿问,她说:“你不懂,这螺钿镜是大唐名镜,唐朝之后便很少见到了,有价无市,稀罕物。” 她曾经在书上看到后很想要一个,皇兄在大越帮她寻了许久,也没得见。不想如今这么珍贵的东西,居然在她的婚房里放着,穆庭蔚就这么摆在外面给她用? 摔坏了怎么办? 是他暴殄天物呢,还是对她太好? 尤旋摸了摸上面雕琢精致的美人图,犹豫着要不要收起来。 这时橙衣端了饭菜进来:“夫人吃些吧。” 尤旋早饿了,去外室的紫檀木莲花纹圆桌前坐下,橙衣把菜一一摆出来,有清蒸海鲈鱼,麻辣鱿鱼,干烧八爪鱼,清炒海鲜菇,还有一碗阳春面。 除了这些,还有几样帝京的特色菜。 尤旋没想到穆庭蔚还真听进去了,感动之余更多是懊悔,她顿了顿道:“海鲜难得,有些铺张了,我刚刚是随口说的,以后就不用准备了。” 橙衣笑了笑:“今日公府摆宴,刚好有这些东西,夫人不用放心上。” 尤旋一听才心安了些,却不知这是穆庭蔚特地嘱咐橙衣说的。 她以前在寄州的时候想吃什么吃什么,嫁入国公府又不是受苦的,没必要拘着自己的喜好。 何况,他穆庭蔚又不是养不起。 —— 因为橙衣的话,尤旋心安理得地饱饱吃了一顿,感觉自己整个人好像都活过来了一样。 茗儿端了蜜茶水让她漱口,尤旋问:“元宵呢?” “方才奴婢打探了,在老夫人的寿眉堂呢。夫人放心吧,小公子在府上必然会被仔细照看的。” 尤旋点点头,这个她自然不担心。 但是她有种预感,今晚上元宵会跟自己睡。 他白天疯着跑着好像离开她也没事的样子,天一黑就变样儿了,很粘人。 这么想着,尤旋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有元宵在,挺好的。还能睡个好觉。 不仅尤旋有预感,穆庭蔚也有这种很不祥的预感。所以他随便应酬几下,看天色渐渐暗淡,便先行一步回了婚房。 推开内室的门进去的时候,尤旋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色衫子,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在妆奁前坐着。衣服鲜红的颜色映着她白皙的肌肤,立体而精致的五官多了几分艳丽,烛光下她垂眸看着手里的荷包,眼睫颤动几下,眼尾处勾勒些许妩媚与风情。 穆庭蔚站在门口静静地盯着她,也不出声。 茗儿瞧见公爷突然回来,吓了一跳,又见他目光直勾勾看着自家主子,心跳快了几分,躬身唤了声“公爷”,然后对身旁候着的丫鬟们挥挥手,都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尤旋因着茗儿那声轻唤回了神,看见穆庭蔚有点惊讶:“公爷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他把门关上顺便拴上了门栓,然后看着她。 尤旋吓得直接从位子上站起来,后退两步,双唇抖了两下:“公,公爷……” 穆庭蔚笑了笑,朝她走过来,见她后退,他扯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扯进怀里,垂眸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勾唇:“我现在不回来,一会儿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尤旋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儿,不喜地偏过头去,拧眉:“公爷还未沐浴呢,你,你先去沐浴。” 穆庭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白天出汗,方才又沾染了酒,确实不大好闻。 他看她一眼,抬步进浴室。 等浴室的门关上,尤旋赶紧把内室的门栓取下来,打开,与外室相通。 然后觉得一颗心渐渐平静了。 尤旋也不在内室多待,跑到外室的榻几前坐着,然后继续摆弄手里的荷包。 穆庭蔚很快沐浴出来,扫了一圈见内室没人,他大步走出来,就看见她趴在榻几前拿着针线在做什么东西。 穆庭蔚过去在她旁边坐下,闻到她肌肤和发间散发的一缕幽香,有些心猿意马:“在做什么?” 说话间他将人抱住,去咬她的耳垂。 尤旋正做的用心,不由低声道:“公爷别动,我手上有针呢,一会儿就好了。” 穆庭蔚扫一眼她泛红的耳尖,目光又落在她手上的荷包:“你在做什么?” “我先前做了只荷包,用来装剪下来的头发的,方才仔细瞧了瞧,觉得眼睛没绣好,我再改改。” 穆庭蔚看着她手上那只红色荷包的图案,拧眉看了一会儿:“我猜……是鸳鸯?” 尤旋听了很兴奋:“你居然能看出来?我就说我女红有长进吧!” 然后欣赏着自己的成果洋洋自得。 穆庭蔚瞥一眼那四不像的图案,扯了扯唇角:“是我脑子好使。” 尤旋笑容一僵。 穆庭蔚把她手里的荷包拿过来:“你这连鸭子都不像,就是两团五颜六色的乱麻。” 尤旋:“……” “你不是还会作画吗,鸳鸯长成这样?” 尤旋也一脸懊恼,按理说她会画画,不应该女红差成这个样子的。 她走进内室,很快拿了副画出来:“我照着这个绣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绣不好。” 她将画平铺在榻几上,穆庭蔚抬眸去看,是一副鸳鸯戏水图。画中的鸳鸯栩栩如生,似真的一般。 “你画的?”穆庭蔚有点儿惊讶。 “嗯。”尤旋把荷包从他手里夺回来,“我怕绣不好,故意先画好了照着绣的,结果还是这幅样子。” 她看起来有些丧气。 她拿起笔杆子什么都会,拿起绣花针就什么都忘了。 邪了门儿了! 她站在榻几前,低垂的眼睫轻颤,眉心拧着,似有懊恼,有些女儿家之态,却是另一番娇俏。 穆庭蔚将人扯过来,在自己旁边坐下,安慰她:“有得有失,你琴棋书画不是样样都好,还会跳舞呢,帝京中女子又哪个能及你半分?难不成你还想什么都会?总得给她们留点面子。” 尤旋笑了,没想到他还挺会哄人的。 之后又蹙眉:“可是这个绣不好怎么办,很重要的。” 穆庭蔚望一眼那荷包:“有什么说法吗?” 尤旋顿了顿:“就是那个教我用毒的大越人,那个……师母嘛,她说在大越男女成婚时,女子要亲手绣一只鸳鸯荷包,洞房夜把新婚男女剪下来的头发打结,放在荷包里,置于枕边。这样就会美满。我们两个美满了,元宵才会幸福。” 她满心满意为自己的儿子打算,却听得穆庭蔚心里不太舒服:“你嫁我除了为元宵,就没点自己的想法?” 尤旋抬头,看他脸色沉沉,似有不悦。 她抿唇沉默下来。他希望自己为什么嫁他呢?因为他这个人? 其实尤旋有在心里暗暗告诫过自己,不能对穆庭蔚用情太深。他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北陆的皇帝古往今来都有后宫三千,跟她们大越不一样。 如果穆庭蔚将来待她如父皇待母后那般,自然最好。可如果他日后也有妃嫔宠姬,那她肯定是要带元宵回大越,永不相见的。 不用情,以后离别的时候才不会伤心。 但是她近期如果想去大越,跟父皇母后见面,又必须得讨好着他。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他看着她,眉头皱了起来。 尤旋说不出甜言蜜语来哄他高兴,琢磨着,垂眸轻道:“公爷问这话让我怎么答?我既嫁你,自然也是觉得你可托付终身的。至于感情的事,总是要慢慢培养的。” 这回答让人看不透心思,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穆庭蔚有点不太满意,却又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她的真心话。 “你说的对,感情的事慢慢来。”穆庭蔚笑着回了一句,心里却不大畅快。 两人的确是因为元宵才凑到一起的,可从寄州到如今三两月下来,怎么偏偏就他一个人动心了呢?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这些的。 他遇见过太多女子对他一见钟情,第一次见尤旋这样的。 难道……她嫌他老? 他二十九,她二十一,大了八岁呢,不会真嫌他老吧? 穆庭蔚下意识摸向自己的下巴,干干净净的,他没留胡子,看着应该不显老吧? 显老也晚了,堂都拜了,儿子也生了,她没反悔的机会! 尤旋不知道穆庭蔚在想什么,只看出他似乎脸色不大好的样子。犹豫着,尤旋看了眼身上宽松的红色衫子,提议道:“我给公爷跳一段舞怎么样?就当助兴了。” 穆庭蔚抬头看她,也不说可与不可。 尤旋当他默认了,后退几步,舞步渐渐张开,柳腰婀娜划开优美的弧线,时而举腕低眉,时而抬足亭亭而立,轻盈灵巧,衣袂飘飘,举手投足间流水行云,娇躯旋转红色长裙摆起波浪。 她身段儿好,腰肢纤楚,玲珑有致,起舞间每一个动作都将其优美的身形展现无遗,像花中精灵,又似魅惑人的妖姬。 在这喜烛红帐的映衬下,有点勾人。 穆庭蔚心跳滞了几息,又见她一个弓腰,宽广的红衣从双肩滑落,露出雪白的肌肤,和一对儿精致迷人的锁骨,再往下似乎也若隐若现。 尤旋没料到这衣服宽松至此,吓了一跳,匆忙站直了身子,将衣服重新拉回来,遮住肩头。再抬头时,他人已经到了跟前,火热的掌撑着她的腰,脸色紧紧绷着,眸色幽深,不辨喜怒。 他不开口,尤旋也不知说什么好,又因为方才的事有些窘迫,挣扎着想从他怀中抽离。 “你给秦延生这般跳过舞吗?”他将她不安分的腰扣紧了几分,在耳畔冷冷地问。 他力道极大,尤旋腰间一疼,蹙起秀眉:“没有,他以前不待见我的。” 他冷笑:“所以不是不跳,是没机会跳?” “公爷忘了,我,跟他和离后才学的这些,以前不会的。” “给别的男人跳过吗?”见她挣扎,他将人箍得更紧。他现在突然有点暴躁,心中有嫉妒在燃烧,谁见过,他就杀了谁。 她说一个,他杀一个,说十个,他杀十个。 尤旋感觉到了他的不满,似乎吃醋了,她也不敢反抗,语气柔柔的:“没有,没给别的男人跳过,你是第一个。” 除了父皇和皇兄,他确实是第一个。 因为这具身子的筋骨有些硬,她方才跳得并不好,不过穆庭蔚或许没怎么看人跳过舞,所以觉得好? 他手上力道渐渐松了,嘴上嗤笑:“还有一个呢,怎么不说?” 尤旋狐疑抬头,之后笑了:“你说元宵啊?嗯,我们家小男子汉勉强算一个。” 说到这个,穆庭蔚想起大事来:“小男子汉一会儿该来了,我们抓紧时间。” 他抱起怀中美人,大步进内室,抬脚关上房门,径直去了床榻。 将人放下后,他欺身上来,去吻她的唇。想到方才她跳舞的样子,他耐着心痒,又嘱咐一句:“以后不准给别人跳舞,男人不行女人也不行。” 停顿一会儿,又补一句,“元宵也不行。” 见她不说话,他隔着衣服在她肩头咬上一口,抬头逼迫她:“听到没有?” 尤旋疼得叫了一声,认命地点头:“嗯,以后都不跳舞了。” 穆庭蔚听完沉默一会儿,看着她,纠正道:“不是不跳舞了,要舞,但只能为我一个人舞。” 尤旋:“……” 见她不语,他捏她身上的软肉,加重些力道。 看她皱眉,他继续逼迫:“说话,我刚刚说什么,你重复一遍。” 这人怎么这么霸道,他以前不这样对她的吧?尤旋羞得脸红,咬了咬嘴唇,红着眼眶开口:“以后只为公爷一个人跳舞……” 穆庭蔚满意了,舒心了,看着她时目光都变得柔和了。亲她时见她身体紧绷,他在她耳畔轻道:“你我又不是第一次,别紧张,我会轻点儿的。” 他说完堵上她的唇,伸手将红色床帐扯了下来。 …… 第50章 第 50 章 鸳鸯帐内的两人好事刚起了头, 外面传来元宵的声音:“娘亲!” 他小跑着朝内室的方向而来。 穆庭蔚突然想起自己没上门栓, 厉声道:“不准进来!” 话音一出, 元宵吓得愣在那儿, 陈嬷嬷脸色微变, 一个哆嗦赶紧拉住了他。 元宵盯着内室的门,眼眶红红的, 沉默好半晌, 突然就哭了:“娘亲——” 方才他在老夫人的寿眉堂已经哭得撕心裂肺过一回了,如今陈嬷嬷再瞧见, 顿时心疼了,柔声哄着:“小公子别哭,夫人一会儿就出来了。” 里面尤旋听他声音不对,便知已经哭了很久, 估计老夫人哄不住才放他来的。 她有些心疼了,推着身上的男人:“公爷,把衣服穿上吧。” 穆庭蔚有点不悦, 语气低哑:“箭在弦上了, 你现在让我停下来?” “那也不能让他哭着, 公爷没听见嗓子都哑了吗,不知道哭了多久……” 穆庭蔚顿了顿, 继续亲她:“那你这样跟他说话, 哄哄他, 他听见你声音就不哭了。” “……外面这会儿必然围着下人, 隔着门说话我还要不要脸面了?”尤旋蹙眉, 也不配合他了,有些愠恼地赌气道,“公爷娶我不是为了元宵吗,如今公爷只顾自己快活,不把他当儿子看?既然这样,我们母子两个当初也没缠着你,你自娶旁人快活就是了。” “你瞎说什么呢”穆庭蔚一怔,有些无奈地坐起身穿衣,“你别动了,我去抱他进来。” 穆庭蔚三两下穿上衣服,从账中出来,听着外面的哭声大步去开门。 陈嬷嬷和茗儿正哄着他,却没什么用,张着嘴大哭,看见穆庭蔚脸色不好地走出来,他吓得一噎,张着嘴却不敢出声了,只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可怜兮兮的。 陈嬷嬷见穆庭蔚黑着脸,她颤巍巍颔首行礼:“公爷,原本今儿晚上老夫人是打算把小公子留在寿眉堂的,也跟小公子商量好了。谁知刚洗漱过放到老夫人床上,小公子就开始哭着要娘亲。小公子哭得厉害,又是咳嗽又是吐的,老夫人也心疼了,便差老奴把人送回来。老夫人说了,小孩子晚上恋亲娘,公爷和夫人就……委屈一下吧。” 听说哭得都吐了,穆庭蔚眉头一紧,蹲下身来看着他,给他擦擦眼泪,语气缓和不少:“想要娘亲?” 爹爹刚刚很凶地说不让他进去,出来后又瞪他,元宵可怜巴巴不敢说话,一抽一抽的。 穆庭蔚看他这般也后悔了,将人抱起来,目光扫过众人:“都退下吧。” 之后将元宵抱进内室。 里面尤旋已经穿好了衣服,在床边坐着。看到抽抽噎噎的儿子,想着方才陈嬷嬷的那番话,她心都化了。 把人接过来,她亲了亲他脸上的泪;“怎么哭这么厉害?” 元宵委屈地钻进她怀里:“祖母让元宵跟她睡,为什么要跟祖母睡,娘亲不要元宵了呜呜呜……” 他哭着哭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尤旋看着鼻头一酸,帮他顺着背:“不哭了不哭了,娘亲不是在这儿吗,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见他满头大汗,身上也黏黏的,尤旋对着外面喊了声“茗儿”,茗儿推门进来,看一眼旁边站着的镇国公,低声回话:“夫人怎么了?” 尤旋抱着元宵头都没抬:“去打些水来,他哭得浑身是汗。” 茗儿应声出去,很快打了水进来。 穆庭蔚见终于有机会,正要去接过来,尤旋却道:“让茗儿来吧,公爷不会。” 她声音柔和,又带着刚。 穆庭蔚手上一顿,对着茗儿道:“你去吧。” 茗儿胆战心惊地上前,湿了方巾给元宵擦脸擦身体。 元宵渐渐止了哭声,情绪稳定下来,尤旋问他:“陈嬷嬷说你吐了,现在饿不饿?” 元宵泪眼汪汪,舔了舔嘴唇:“有点饿。”他声音还是沙哑的。 茗儿笑了:“奴婢去看小厨房有没有吃的。” 茗儿端着水出去后,屋子里剩下他们三个人。 元宵偷偷瞄一眼书案前坐着的穆庭蔚,躲在尤旋怀里小声问:“娘亲,咱们今晚睡这里吗?” 尤旋也悄悄跟他说话:“是呀,我们睡这里。” “那爹爹呢,也睡这里?” “嗯。”尤旋低应着,往那边看了一眼,他似乎在看书。 但这时候尤旋不信他看得下去。 她方才不是故意赌气不让他帮元宵擦洗的意思,小孩子肌肤嫩,他没擦拭过,不知轻重,她怕弄疼元宵。 毕竟,她自己现在还浑身疼呢。 穆庭蔚确实没看进去,甚至因为他耳力好,还听见了她们母子的谈话。 尤旋投来的目光,他也感受到了,身形不免有些僵硬。 正不自在的时候,外面传来茗儿的叩门声:“夫人。” 尤旋应声让她进来。 茗儿端了些吃食进来,有虾饺,水晶包,还有小鱼丸子。 内室正对着门口有四扇仙鹤云纹的屏风,屏风后面是花梨木圆桌。 茗儿将吃食摆在桌上,尤旋抱元宵过去坐着吃东西。 尤旋看了眼穆庭蔚,想到他方才在账中说饿,顿了下,唤他:“公爷可要吃些,还挺多的。” 听她开口,穆庭蔚将书放下,走了过来。 茗儿拿了两副碗筷,尤旋把另外一副给他。 三人围着桌子,元宵在中间,看见穆庭蔚也不说话,低头吃自己的。 穆庭蔚给他夹了个虾饺:“生爹爹气呢?” 元宵盯着他给的虾饺,不说话。 爹爹刚刚好凶,他被吓到了。 有心想让他们俩处,尤旋笑着摸摸儿子的脑袋:“你和爹爹先吃,娘亲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别的。” 尤旋起身要出去时,元宵扯住她,可怜巴巴的:“娘亲还会回来吗?” 尤旋弯腰亲亲他额头:“当然会,娘亲不骗元宵的。” 他小手这才缓缓松开。 从屋里出来,茗儿和几个丫鬟在外面候着。 看见尤旋,茗儿迎上前:“夫人怎么出来了?” 尤旋笑笑:“出来透透气,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半了。”茗儿看了眼头顶的夜色,打了个哈欠。 尤旋知道,她昨晚上跟自己一样没睡好,今日又顶着大太阳一路走着从竹苑到国公府,还时不时忙前忙后打探元宵怎么样,估计累得不轻。 看她一脸困倦,尤旋问:“公府应该有给你安排房间吧?” 茗儿点头:“有的,奴婢还是一个人住一屋,还挺宽敞的,离夫人也近。” 茗儿是她的贴身婢女,她想着国公府的人应该也会安排。 “那就去睡吧,这里不用守着了。”尤旋说。 茗儿摇头:“奴婢不累。” 尤旋看她一眼:“我瞧着公爷不是苛责的人,你如今跟我来了国公府不用太拘着,平白累坏了自己反倒不好。快去歇着吧,这里有旁人在呢,你明日也不用想着早起服侍我,多睡会儿。你昨晚上就几乎一夜没睡,今天又熬了一天,不休息会出问题的。” 茗儿笑笑:“奴婢没什么,公爷对夫人好,奴婢就高兴了。” 想到穆庭蔚,尤旋耳尖一热,点头:“嗯,公爷他……挺好的。” “快去睡觉。”尤旋又催促她。 茗儿无奈,只得乖乖应下。 尤旋一个人走至庭院,抬头看着头顶明亮的月牙,双手合掌,轻轻念着:“阿爹阿娘,清平嫁人了,他比徐正卿要好,对女儿也好。我会让他带我和元宵去大越与你们相见的。” 她顿了顿,思索间想了好一会儿,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又说:“我不喜欢朝三暮四,若他一直对我好,对元宵好,我便跟他一生一世。若不好……” “不好便怎样?” 尤旋心头微跳,回首看见穆庭蔚抱着元宵走过来。 方才停顿的时间久,他又是刚过来的样子,明显只听见了后面的话。 尤旋微微松了口气。 “怎么出来了?” “你说去看厨房有没有吃的,我们俩等了许久没等到,出来看看。” 尤旋回神,窘迫地笑笑:“我,现在过去。” 穆庭蔚单手拉住她:“不用了,我们俩都饱了。不过你刚刚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若我对你不好,你便怎样?” 他眉头轻扬,似笑非笑。 尤旋看一眼他怀里的元宵:“自然带着我儿子离开你。” 穆庭蔚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猜,我是不是王?” 夜幕下,他笑得张扬,目色深沉,气场凌厉,眸中燃烧着的是对权力的追逐,也是对欲望和野心的放纵。 尤旋嘴角一抽。 他有军权在手,三军将士无不唯命是从,这大霖江山需要靠他守护,他岂会一直甘居臣下? 原来,他日后会称帝不是偶然。 不过尤旋却不愿认,嘴硬道:“朝中不是有沈相与你抗衡吗,你又不是很厉害。” 穆庭蔚嗤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狡猾书生,我只是顾念旧情,不愿动他罢了。他若不知收敛,哪日惹了我,就没有跟我同朝抗衡的机会了。” 尤旋讶然了一下:“你们有旧情?” “昔日同窗,幼年玩伴。” 穆庭蔚没多言,尤旋也就没问,不过想到这话,她心里还是不爽:“不就是想说你对我不好,我也逃不掉嘛,扯那么多做什么?” “是这么个意思。”穆庭蔚沉思着,突然笑了,“不过我几时说过要对你不好了?” 他又问元宵:“爹爹刚刚有说要对你娘亲不好吗?” 元宵摇摇头,他好像是没有听见。 顿了顿,元宵又补一句:“娘亲如果说你说了,那你就说了。” 穆庭蔚:“……” 尤旋笑着把元宵接过来,冲穆庭蔚挑衅地抬眸:“我儿子,亲生的!” 抱着儿子进屋时,尤旋低声问他:“你不是生你爹爹气呢,他怎么把你哄好的?” 元宵道:“爹爹给我当马骑。” “哦。”尤旋若有所思地笑了,跨过内室的门槛后,回头看穆庭蔚,“公爷觉得很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被自己儿子骑在身上?” 穆庭蔚跟在后面,笑望着她,意味深长:“你若想骑,也可以。” 尤旋一噎,想到方才账中的事,她双颊顿时红了。 当着元宵的面儿,他瞎说什么呢? 喜床宽大,三人并排睡着也不会觉得挤。上了床,元宵睡在两人中间,有爹有娘的感觉,让他很雀跃,很兴奋。 他缠着穆庭蔚给他讲故事,穆庭蔚没给人讲过故事,也不会编,就给他讲自己以前的事。 元宵听着听着睡着了,尤旋却入了迷:“你跟沈相以前关系那么好,为什么现在水火不容?” 新婚之夜,喜烛不灭,虽然隔着幔帐,但里面的视野依旧清晰。 尤旋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地等着穆庭蔚继续给她讲。 她躺在床里侧,元宵枕着她的胳膊,她右手恰巧落在穆庭蔚耳畔。 他瞥了眼两人中间已经睡熟的元宵,攥住她的手,亲亲她的指尖,望向她时目光渐渐灼热,沉声道:“你过来,我讲给你听。” 尤旋心上一跳,躺着没动:“不早了,睡觉吧。” 她挣扎了几下被他亲吻的手,又怕吵到元宵,不敢太用力。 谁知他却突然咬住了她的手指,拿舌尖顶了一下。 尤旋打了个颤栗,轻轻把元宵的脑袋从自己胳膊上移开,然后把手抽了回来:“公爷别这样,元宵不小了,他睁开眼看到了不好,以后长大记得怎么办?” “他长大了又不是不懂,就该让他记得今晚。” 尤旋没说话。 穆庭蔚吐了口气:“睡吧。” 中间的小人睡得酣甜,两边的大人各怀心事,许久之后,谁也没有睡着。 沉静了好一会儿,穆庭蔚侧眸看向里面翻来覆去的人儿:“睡不着?” 听到他的说话声,尤旋一愣,原来他也没睡。 感受到她的目光,尤旋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有些心事,想跟公爷说。” 穆庭蔚坐起来:“出去说吧。”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率先掀开幔帐,开了内室的门去了外间。 尤旋猜到他可能有别的心思,犹豫了一下,还是起来了。 从内室出来,尤旋悄悄把门关上,转身看到穆庭蔚在外间的软榻前坐着。 他看着她,眸色深沉,低声道:“过来。” 尤旋稳了稳心绪走过去,还没站稳便被他扯进了怀里,坐在他腿上。 她惊呼一声,抱住了他的脖子。 烛光下,他看着她精致的五官,呼吸有些粗重:“想说什么?” 没等她答话,他抬手将手边的榻几移开,将她整个人放在了软榻上,单膝跪在她身前,俯脸吻她的眉眼,啃咬她的耳垂。 怕吵醒里面的元宵,又怕惊动外面守夜的人,尤旋被他压制着不敢挣扎,唇齿间闷哼一声,双颊红了。 “我想说……”她身子颤了颤,轻咬下唇,断断续续道,“我暂时,不希望,自己会有,身孕。” 她声音不大,但穆庭蔚落在她肩头的吻,陡然一顿。 他放开她坐了起来,脸色阴阴的,没有应声,也没有看她,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冷寂,肃穆,甚至有些可怕。 尤旋拢了拢衣服,跪坐起身来,望着他染上冰霜的脸,她壮着胆子靠近他几分,将下巴放在他肩头,双手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 他身形一滞,终于偏头看她,语气却冷:“说说原因。” 尤旋缓缓开口:“因为元宵。公爷刚认了他,他从出生就没有父爱,我希望公爷爱他几年,没有别人与他分享的那种爱。 ” “你觉得我对他不好?” 尤旋摇头:“公爷对他很好,可如果你我有了别的孩子呢?一个你看着他出生,看着他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听他开口叫你父亲。那个时候,在公爷心里,元宵这个四岁才来到你身边的儿子,可能就不那么亲近了。真有那么一日,他会伤心失落的。” 穆庭蔚看着她:“你太宠他了,他是男孩子,也是穆家嫡长子,不能娇生惯养,镇国公世子不该是福窝里长大的,总要摔打摔打,吃些苦头。我如今宠他几分,一是觉得他还小,二来,他刚来到我身边,但日后总要严苛起来的。” “我知道,也不介意公爷日后对他严加管教,他很听话,也很懂事,会明白公爷是以另外的方式来爱他。但是,先不要分心思给别的孩子身上,好不好?” 她柔软的身躯贴着他的背,声音柔柔的,言语间带着恳求。 “公爷看到他今晚躺在我们两人中间时的兴奋了吗?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很乖,性子也没有很骄纵,他晚上喜欢黏我是因为从小到大他只有我这个娘亲,没有父亲,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不在我怀里睡会没有安全感。” “五年前是场意外,我发现怀孕决定生下他,却是为了我一个人的私心。我想有个孩子陪伴,就理所当然生下他,没有想过只有娘亲没有爹爹的孩子,得到的爱是不完整的。这些年,我是慈母也是严父,我生气的时候他会怕我,我高兴的时候,他冲我撒娇。可我一个人,又是妇人家,总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当年是我误闯公爷的房间,也是我说不用负责,所以这些年公爷没在元宵身边,我不怪公爷分毫,错全在我。可是,如今公爷既然认了他,我希望公爷对他好一些,更好一些,可以吗?” 她顿了顿:“我说这些,不是拒绝与公爷行夫妻之礼的借口,如果,如果让我服用避子药,我也是愿意的,并且心甘情愿。” 她似乎说完了,空气渐渐陷入寂静。 默了一会儿,他偏头望着她:“天下间的母亲,是不是都如你这般,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做,甚至这般奉迎我。” 尤旋一怔,又听他道:“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 夏日衣衫单薄,她紧紧贴着他的背,尤旋回神后才发现,他坐在那儿一直紧绷着,身上的温度有些烫。 被他戳穿心事,尤旋顿觉羞愧,下意识想松开他,却被他一个转身扯在了怀里。 她枕在他的臂弯处,抬眸看着眼前俊俏刚毅的男人,双唇动了动,没有开口,也没有挣扎。 他粗粝的指腹扫过她的面颊,动作轻柔地帮她将碎发夹在耳后,低声道:“元宵是我的儿子,我自然爱他,你求着我多给他些关爱算怎么回事?至于孩子,你暂时不想要,我们以后再生就是了。” 指腹在她柔软而饱满的唇瓣间点了点:“你满心满意都在为他打算,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为了元宵嫁我,为了元宵,如今可怜巴巴的求我,什么时候,也能分出来一点点的爱,给我呢?” 尤旋一颗心颤了颤,见他仍旧静静望着自己,眉眼温润,低喃着:“你心里只爱元宵,可在我心里,除了他,还有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的,或许是那晚她在竹苑起舞的时候,或许是在回寄州的路上,她唱着曲儿哄元宵入睡的时候,亦或者,是尤家屋顶,她坐在屋脊上头顶月光,拿一片叶子吹出悠扬曲调的时候。 又或者,更早更早…… 她的一举一动,都似能牵动他的心绪,让他着迷。 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潜入尤家,看见她坐在台阶前吹曲子,一曲作罢,她将叶子置于掌心,嘟嘴吹了口气。 结果叶子没落在地上,却沾染在她的鞋面,她又去抖裙子,难缠的树叶又贴在她的裙摆上。她使劲儿抖着,直到那片叶子落了地,她赌气般狠狠踩了几脚。 他当时在暗处看着,心情莫名就很好。 或者那时候就是有感觉的吧,所以才会当晚闯了她闺房,堵着她说要娶她,对她负责。 这份感情可能还没有那么浓,那么深,却很汹涌,甚至有些折磨。 最近闭着眼睛睡觉的时候想她,吃饭的时候想她,处理公务的时候也想她。 昨晚上,想着第二天要娶她的事,他更是彻夜难眠。 他甚至觉得,她在他心里的重要程度,在一点一点的超越元宵,不受控制。 今晚上她跳舞时,他没来由窜起的霸道和占有欲,也异常浓烈。 曾经沈嫣跟他说“情不知所起”,他不懂,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懂。 现在却渐渐懂了。 他当初不愿娶,是因为那个人,不是她。 “阿贞……”他抚过她的脸颊,静静看着她,第一次唤她的乳名。 尤旋一愣:“公爷怎么知道?” 她没跟他说过她的小名。 阿贞,是尤旋的小名,也是清平的小名。 许久没听到了,她有点恍惚。 “我带你离开寄州前,见过岳母大人,她一直这么唤你的。不过,我不知道是哪个字。”他答。 尤旋软软开口:“忠贞的贞,坚贞的贞。是阿爹阿娘的爱情,也是他们对我未来的期盼。” 这是清平小名的由来,至于尤旋,这具身体里没有关于为什么叫阿贞的记忆,书上也没写,她不知道。 穆庭蔚眸中晕染一份暖意:“先前在院中听到你说你不喜欢朝三暮四,跟你的小名一样。很巧,我也是。我既娶了你,自是要护你一生的。” “而且,”他顿了顿,“我娶你,不只是为了元宵,也因为你这个人。” 尤旋因为他的话,双颊渐渐红了,挣扎几下,却被他抱得更紧。 他继续温声说着:“你把所有的爱给了元宵,处处为他着想,你也才二十一岁,千里迢迢从寄州嫁入帝京,以后的漫漫岁月里,谁来爱你呢?” 谁来爱你呢? 清平是千娇百宠长大的,没受过什么委屈,更没尝过任何苦。 她骄纵,才会放任自己饮酒,结果酿成恶果,一觉醒来成了尤旋。 她远离父母兄长,来到举目无亲的大霖五年多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她说这样的话:谁来爱你呢? 她没想过这些,如今听他这么说,鼻头一酸,眼眶红了。 他吻掉她眼角的湿润,轻声道:“我会爱元宵,也想爱你。” 她靠在他怀里,闭了闭眼,突然觉得这怀抱好生温暖。 他亲吻着她的眉眼,声音低哑:“我最近总在想,这么好的姑娘,秦延生为什么会看不上呢?他一定是瞎了眼。” “不过瞎的好,没有他的看不上,又哪来的我如今软玉在怀?我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他啄住她的唇,轻吮她柔软的唇瓣,又辗转咬住她的耳垂,火热的掌心扫过她的腰肢,去拉她的衣带,嗓音低沉地道:“我答应你,避子药的事,我明日去找苏云阳。只是若那东西对身体有损,我们还需从长计议。但今晚我忍不住了,洞房之夜我期待已久,我们只放纵这一晚上,好不好?” 他扯着她的衣带,却没有去解,静静地等待着,似在等她答复。 尤旋一颗心软了,也化了,她轻声应着,主动环上他的脖子,闭了眼睛。《 》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外间的门口是守夜的下人, 内室, 是熟睡的元宵。 尤旋被他按在软榻上, 折腾许久, 又因为害怕闹出什么动静, 咬紧牙关不敢发出声音。 他想听她叫上两声,想尽办法去磨她, 她却只是蹙起秀眉, 愣是不出声,甚至难受时落了泪, 也默默的。 穆庭蔚瞧了不忍,只得放过她,草草结束。 扶她起来帮她穿衣,他低声问:“我去让人送水?” 尤旋赶紧拒绝:“不用。”这是外间, 让人进来多尴尬。 她顿了顿说,“茗儿在浴室备了水的。” “那我抱你去。”他说着,不由分说已经抱她穿过内室, 进了浴间。 原本只是清洗, 却不知又怎么激起了他的兴致, 又是一番折腾。 两人泡在浴桶里,刚消停一会儿, 他又想了。 尤旋腿软, 推拒着他:“公爷身份这般尊贵, 莫非还没碰过女人?跟没见识过似的, 哪有这样折腾的?” 穆庭蔚勾唇:“我没碰过, 元宵哪里来的?” 尤旋一噎:“我,我说别的女人。” 他把玩着她的手,攥在掌中轻轻捏着:“我穆庭蔚,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尤旋正要不屑地翻白眼,他却突然搂住她,低喃道:“不过偏偏只看上了你。” 尤旋靠在他肩头,乖顺下来。 他身子一点点在升温,又要按着她亲。 尤旋双颊泛红,侧头躲避他的亲近:“公爷,今晚真不行了,我白天就已经很累了,今晚又……” 再折腾天都亮了,她明天还得给婆母请安敬茶的。 穆庭蔚在她光洁的腰上捏了一把:“方才告诉过你,要唤夫君的,你又忘了?” 尤旋不说话。在兴头上他逼着她喊,她无奈之下便喊了。 如今又有点叫不出来。 他双手撑在浴桶的边缘,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你叫夫君,我抱你出去。” 外面传来元宵喊“娘亲”的声音,似乎有哭腔。 尤旋心上一紧,柔声对着内室道:“元宵别哭,娘亲在呢。” 似乎听见尤旋的声音,哭声渐渐止了。 “公爷别闹了,我们出去吧。” 她说完想站起来,但他依旧圈着她,她根本动弹不得,也出不去。 尤旋没招了,又怕元宵等不到她再哭,只能不情不愿唤了一声“夫君”。 他笑着亲了亲她的唇,将人从浴桶里抱出,穿上衣裳。 “你先出去,我缓一缓。”他道。 尤旋看他一眼,感觉出了他心绪不稳,耳尖一热,低着头也没说什么,率先从浴室出去。 元宵醒了,在床上躺着,睁着大眼睛眼泪汪汪的。 他不知何时滚到了床里侧,肉嘟嘟的小脚丫子蹬着墙上的鸳鸯帐,看见尤旋便往她怀里扑:“娘亲刚刚不见了。” 他躺在里面,尤旋索性就在外面躺着了,亲亲他额头:“娘亲没有不见,去净手了。” “唔。”他应着,打了个哈欠。 尤旋拍着他的背:“睡吧,娘亲不走了,一直抱着元宵。” 他这才放心地继续闭了眼睛。 尤旋也困倦,跟着不多时便睡去。 穆庭蔚又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出来时看见母子两人换了位置,他眉头扬了扬,进去拉下幔帐,在最外侧躺下,将身边的女人抱在了怀里。 尤旋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从后面抱着自己,那人身体滚烫。她顿时清醒不少,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如今睡在了中间。 她想坐起来挪去里面,却被他抱紧了些,在耳畔轻道:“别动,不碰你了。以后都这样睡。” 他把胳膊伸过去给她枕着,亲了亲她披散着的秀发。 尤旋没躲,依旧搂着元宵背对着他,渐渐闭目睡了过去。 —— 次日最先想醒来的是元宵,睁开眼睛瞧见娘亲抱着自己,爹爹抱着娘亲,他好奇地睁大了凤目,盯着爹爹和娘亲看。 尤旋睡眠浅,怀里的元宵稍微一动,她就醒了。 睁开眼看见他圆溜溜的圆珠子望着自己,她笑了,小声问:“看什么呢?” 元宵看着她,好一会儿道:“娘亲被蚊子叮了好多包。” 因为昨晚上哭得厉害,他声音现在还是沙哑的。又伸出肉乎乎的食指点了点尤旋颈间的红痕:“这里,还有这里。” 他又指了指尤旋锁骨下面的位置:“这里也叮了几个。” 他坐起来仰头看看红帐四周:“这里面有蚊子,好多只。” 然后拉起自己的袖子看了看,很稀奇地抬头:“元宵没有被叮。” 尤旋:“……” 她蹙眉用手肘戳了戳外面躺着的一动不动的男人,她不信他没醒,装什么死。 穆庭蔚掀起眼皮看着坐在那儿找蚊子,喋喋不休的元宵,语气慵懒:“少说两句,你娘亲还没睡好呢。” 见爹爹醒了,元宵歪头看他:“爹爹被蚊子叮了没有?” 穆庭蔚一噎:“……没有。” “为什么只有娘亲被叮了?” “你娘亲身上有香气,蚊子喜欢叮。” “哦。” 穆庭蔚看他一眼:“不困的话爹爹喊人给你穿衣洗漱,让你娘亲再睡会儿。” 元宵看着眼睛都懒得睁的尤旋:“娘亲昨晚上被蚊子叮了,没睡好吗?” “嗯。”她含含糊糊应着,睫毛颤了颤。 穆庭蔚喊了人,随后有人进来,对着账内行礼:“公爷,夫人。” 穆庭蔚眼皮一跳:“陈嬷嬷怎么来了?” 尤旋也睁开了眼。 鞠嬷嬷跟她说过,陈嬷嬷是穆老夫人贴身的,昨晚上送元宵回来的应该就是。 她瞌睡醒了大半,看看周围的天色。很晚了吗,她是不是误了请安的时辰? 尤旋心里一慌。 穆庭蔚看出来了,抚了抚她的肩膀,隔着帐子问:“什么时辰了?” 陈嬷嬷道:“回公爷,时辰尚早,刚卯时过半。” 尤旋这才松了口气。 又听陈嬷嬷继续回话:“老奴是奉老夫人之命来接小公子去寿眉堂的。老夫人还让老奴转告公爷,她昨晚上梦到了老太爷,今儿个早上要在佛堂为老太爷诵经,可能要晚些出来,让夫人巳时再去敬茶。” “知道了。 ”穆庭蔚应着,把元宵抱到床边,他自己爬了出去。 陈嬷嬷将人接住,抱着带到外间穿衣洗漱,让人把内室的门给关上了。 听到关门声,尤旋松了口气,琢磨着问:“母亲要为父亲诵经,怎的还接元宵去寿眉堂?” 她反应过来什么,转了个身看他:“莫非是觉得昨晚上元宵闹腾了,如今把人带走,给你我独处的机会?” 穆庭蔚笑了,下巴在她脸上蹭蹭:“天下间的母亲都疼儿子,昨晚可是洞房花烛夜,被小家伙搅了,母亲自然过意不去。” 他下巴上一夜之间长出了短短的胡茬,扎的她痒痒,偏头躲着,嘴上嗤道:“看来婆母并不了解你这个儿子。” 婆母一定没想到,他儿子昨晚上已经偷摸折腾过了。 穆庭蔚笑:“那你就当母亲疼你,让你多睡会儿。巳时去请安,还能再睡一个半时辰呢。” 他搂着她,闭上眼睛:“我也想睡会儿。” —— 到底是新婚第二日,纵然穆老夫人这样说了,尤旋也不能真睡到那时候。 不过又眯了半个多时辰,便要起来。 感觉到她的动静,穆庭蔚翻身将人压下,抬眸看她:“不睡了?” 尤旋动了动:“今日不能起太晚,不好。” “母亲都发话了,再等等也是无妨。”他说着开始不安分地对她上下其手。 尤旋推脱不得,又闹了许久,方才喊人进来侍奉她洗漱。 尤旋坐在妆奁前,身子软软的,茗儿在为她绾发。 穆庭蔚收拾的快些,此时已经穿戴整齐,在书案前坐着看书。 尤旋看着那螺钿镜,忍不住问他:“公爷哪里寻得这镜子?” 穆庭蔚把书放下,抬眸看过来:“偶然得的,前几日我去库房时看到,觉得你应该会喜欢,就让人摆这里了。” “这么宝贝的东西,哪日摔坏了可怎么好?” “一个物件儿罢了,你喜欢就摆着,哪日真坏了,我再寻一个给你。” “公爷这话说的,好似多简单一般。”当初皇兄替她寻了多少年,也没得一个。 这东西,需要的不仅是金银,还要机缘。 正说着,外面传来萧飒的声音:“公爷,兵部尚书李朗求见,说有紧急军情。” 穆庭蔚眉头拧了拧,神情严肃几分:“让他去书房等着。” 他从书案前起身,走至尤旋身边时,他道:“母亲让你巳时请安,便是要你用了早膳再去,别饿着肚子。对了,” 穆庭蔚看一眼她的手腕,“母亲上次给你的镯子,记得戴上,她看了会高兴的。” 尤旋点头:“知道了,公爷有事就先忙吧。” 等穆庭蔚走了,尤旋跟茗儿琢磨:“如今大霖一切太平,哪儿来的紧急军情?” 茗儿摇头。 她自己琢磨了一会儿,也没多想,又思索着待会儿敬茶的事,让茗儿把先前穆老夫人送的镯子拿出来,戴在了腕上。 这镯子通透,衬着尤旋腕上白皙的肌肤,格外水润好看。 —— 镇国公府的书房在画眉堂隔壁,平素里有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出入。 穆庭蔚过去时,兵部尚书在门口站着,一见穆庭蔚忙上前躬身:“公爷,是南岛大越的军情。” 如今南岛大越一分为二,东面是大越天子,西面是与当初逃匿的南蛮首领巫奇蛤喇联合的齐王。 穆庭蔚有收复南岛之志,又恰逢大越内斗,纷争不断,他一直有让人关注那边动向。 “进去说。”穆庭蔚说着,已经率先进了书房。 李朗紧跟其后走进书房,外面的铁卫将门拉上,镇守在外,无人可窥听一二。 —— 穆庭蔚把鞠嬷嬷送来了画眉堂,既是帮助尤旋熟悉国公府,也是为了与元宵熟悉感情,日后给他做近身嬷嬷。 早膳后,鞠嬷嬷带她去寿眉堂向穆老夫人请安。 她穿了件桃红的衫子,梳着妇人髻,薄粉敷面,端庄中带着一抹娇俏。 到了寿眉堂,尤旋依照鞠嬷嬷教她的大霖的礼节,下跪为穆老夫人敬茶,声音柔婉,举手投足间也颇有大家之风。 元宵在穆老夫人身边,见娘亲跪下,他也很乖地跪下喊祖母。 穆老夫人喝了茶,笑呵呵让她们母子两个起来,把事先准备好的见面礼让陈嬷嬷递上去。 是一只赤金凤头钗,宫里赏的,做工很是精致。 尤旋颔首:“母亲已经送了儿媳玉镯,这凤头钗是御赐之物,儿媳不能收。” 穆老夫人笑了:“我年纪大了,也不爱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倒是你们年轻人,戴上好看。收下吧。” 尤旋这才接过,向老夫人道谢,递给茗儿收起来。 穆老夫人很和善,也不问尤旋丝毫关于以前的过往,带着她和元宵在寿眉堂外面的凉亭走动走动。 看着外面的太阳,穆老夫人道:“昨儿个梦见了你公爹,一早上起来心里惦念着,便在佛堂诵了会儿经,这才让你晚些过来。你这一路走过来,顶着大太阳,觉得可有不舒服的?” 尤旋颔首,温婉答着:“没有,儿媳很好。” 穆老夫人笑着点点头,掠过此话题,看着叽叽喳喳说话的元宵,她道:“安哥儿也在我身边待过一阵子了,就今日他最高兴。以前没见他这么开心地笑过。” 尤旋看了眼前面旁边笑着跟茗儿说话的元宵,对穆老夫人道:“安哥儿每次回竹苑,都跟儿媳说祖母待他极好,他很喜欢祖母这里呢。” 穆老夫人笑:“再喜欢也没有你在这儿的时候让他喜欢,小孩子都恋母,庭儿小时候也这样。不过长大就变了,一天到晚不见得来瞧我一次。” 尤旋反应了一下才知道穆老夫人指的是穆庭蔚,她顿了顿:“公爷政务繁忙,但心里必然是惦念着老夫人的。” —— 穆庭蔚处理完政务,打听到寿眉堂那边一切祥和,尤旋在陪着穆老夫人说话,便放心地出府去了苏氏医馆找苏云阳。 苏云阳虽然开了医馆,但是却并不怎么给人看病,寻常病症他身边带的药童都能治,他自己懒得动弹。偶尔遇到有难度的,他也是动动嘴皮子,或者把医术扔给那些药童。 穆庭蔚过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后院儿树荫下的藤椅上乘凉,一袭白色长袍,前面墨发束在后面,一大部分披散下来,带着几分飘逸,倒也显得他风度翩翩,颇为俊雅。 看见穆庭蔚,他掀了掀眼皮又把眼闭上,嘴角挂着不羁的笑:“稀客啊,公爷新婚大喜,这会儿不该是如胶似漆,佳人在怀?跑我这儿做什么?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俩有什么呢。” 这人初识时挺正经的,如今熟了穆庭蔚才知道,就是个痞子。 穆庭蔚也不跟他计较,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顿了顿,直切主题:“避子药,有没有?” 苏云阳一下子把眼睛睁开了,表情很八卦:“对新夫人不满?怕她怀孕?” 见他不说话,他继续把眼睛合上,手里的竹扇一摇一摇的:“哪家药铺没卖的,干嘛非来找我?” “我服的。” “你又不会生孩……”苏云阳坐起来了,“你家夫人不想生,要你服避子药?”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穆庭蔚眉头拧了起来。 苏云阳继续扇着扇子,眉头一扬,一脸我懂的表情:“没想到公爷还挺护妻的,自己服药。大多避子药都是给女人用的,给男人用的倒不是没有,但服用多了会出问题,说不定以后都生不出孩子了。” 说到这儿,他看着穆庭蔚肃穆的一张脸,笑了:“不过很巧,我这里有对身体无害的避子药,男人用的。那可是我当初花了好长时间,才研制出来的。” 穆庭蔚嗤笑一声:“花那么大力气研制这个,该不会是给你自己用的吧?” 苏云阳嘴角微抽,没说话。 穆庭蔚眯了眼睛,看着他:“看来你之前云游四方,做过不少风流事,给自己备这个。” “风流事没做过,倒是遇见过风流人。”苏云阳叹了口气,“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苏云阳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自认宁折不弯,当初却差点儿沦为……” 他顿了顿,似乎又难以出口了。 穆庭蔚也没催,默默坐着。 苏云阳突然问:“大越公爷应该很了解吧,那里的风俗跟咱们不一样,他们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稍微富贵点的女子也都养面首,广收门客。” 穆庭蔚眼皮跳了跳,他没说话,却已经大概猜到苏云阳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了。 第52章 第 52 章 苏云阳先前游历山川, 行医治病, 后来辗转入了南岛大越,结实一位冤家——离王府被宠坏的小郡主长洛。 这长洛郡主在大越是出了名的小魔王, 最爱下毒取乐。 也是凑巧, 被他撞上, 她下得毒被他全部轻轻松松给解了。 俩人就此结了梁子, 她让人把他捆去自己的郡主府。 在郡主府又斗了半年法,她终究还是输给了他,苏云阳也日久生情,觉得她活泼可爱, 输了心。 原本, 她是想嫁他为妻的。 然而大越有严令,非我国人不得入境。 苏云阳是北陆人, 被离王和离王妃知道后, 自然不会容许自己的宝贝女儿嫁这样的人,除非……苏云阳是做门客。 “说得好听点叫门客,但谁不知道, 那就是给长洛当面首。”苏云阳跟穆庭蔚讲起来,至今还气不顺,“我苏云阳好歹也是七尺男儿,莫非天下间女人都死绝了?让我去给人当玩物,一辈子见不得光?简直愧对我苏家列祖列宗!” 穆庭蔚饮着小童送来的茶水, 不发一语。 “可那时候我没法子呀, 我是个大夫, 会救人不会害人。他们大越人擅用毒,离王府的侍卫又囚禁着我,我还是被困在了郡主府半年。” 苏云阳顿了顿,“既然她不能嫁我,我也不会给她当玩物,自然不能有孩子。避子药就是在郡主府的时候研制的。直到六年前,大越一位公主收了个面首,要大摆宴席,她前去赴宴,我才得以逃出,后来遇见了你。” 穆庭蔚捏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默了好一会儿:“哪位公主?” 苏云阳渐渐恢复了情绪,痞里痞气地笑:“能是哪位公主,大越皇帝独宠皇后,并无后宫,两人只得一子一女。公主,自然就那一个,听说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因为身份尊贵,又生的倾城绝色,琴棋书画俱佳,是无数大越男子心中的神女。” 苏云阳眯了眯眼:“说起来,那公主我倒是远远瞧见过,的确传言不虚,生得极美,‘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那样一张脸,任凭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心动。” 见穆庭蔚面不改色,茶倒是喝了几盏,他笑:“公爷不是要收复南岛,待来日越皇向你俯首称臣,说不定会把那位公主拱手相送,届时公爷收入囊中做妾,不失为一段佳话。” 穆庭蔚眉头几不可见的蹙了蹙:“我没有纳妾的打算。” 他没跟苏云阳提那位清平公主已经死了的事,也不大愿意继续这个话题,问他:“陛下的身体如何了?” 提及这个,苏云阳皱了皱眉头,摇头:“只能用药吊着,活多久……看命。” “你不是神医吗?” “神医也是人呐。”苏云阳撇了撇嘴,“明知不是个健康的孩子,还偏要生下来。若不是我,他连这几年都活不到。” 见穆庭蔚不说话,他抬眸:“当初先帝称帝时你为他披荆斩棘,他继位后却过河拆桥想杀你,你还能护他儿子至此,公爷对这小皇帝也算仁至义尽了。若非有你,大霖江山早被蛮夷踏为平地,这天下是你守着的,满朝文武无不敬你,若非护着那小皇帝,你如今早不仅仅是镇国公了。” “这是我欠沈嫣的。” 苏云阳笑着摇头:“公爷替她儿子守这半壁江山,纵容沈相在朝堂上与你相抗,又容忍独孤仪这么些年。即便你真欠她一条命,也早该还清了。” 穆庭蔚没说话,起身要走,对着苏云阳嘱咐一句:“避子药,你让人送我府上,别让我母亲知道。” 这时,萧飒匆忙赶来:“公爷,宫里传消息来,陛下又咳血了。” 穆庭蔚看向苏云阳,苏云阳立马从藤椅上起身,随他一起入了宫。 —— 寝殿内,小皇帝赵旭在龙榻上倚着,脸色惨白,不时剧烈咳嗽。 沈鸣黎在旁边守着,脸色阴沉。匍匐在地的,是所有束手无策的御医。 见穆庭蔚和苏云阳进来,沈鸣黎给苏云阳让了位置,言辞恳切:“先生可算来了,陛下咳了好久,您快给看看吧。” 苏云阳治病不让外人在场,穆庭蔚遣退了那些御医宫人,随沈鸣黎一道出去。 寝殿之外,两人并肩而立,谁也没开口说话。 直到后来苏云阳出来,说病情稳住了,沈鸣黎急忙进去探望。 穆庭蔚没进去,在殿外站了许久,独自出宫去。 不料沈鸣黎跟了出来,随他一道。 “公爷新婚第二日,不和你的夫人如胶似漆,陪自己儿子享受天伦,还能想到关心陛下的病情,还真让我意外。”沈鸣黎说话阴阳怪气,穆庭蔚敛了敛眉,并不理他,继续默声往宫外走。 沈鸣黎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好生无趣,也不再提这个,言语间认真几分:“陛下的病到底如何了?苏先生怎么说?” “自己问他。”穆庭蔚语气淡淡。 沈鸣黎嗤笑:“我倒是想问,但他是你镇国公的人,我哪儿使唤得动。” 穆庭蔚停下来,看向他时,目光带了几分凌厉:“你频繁出入常宁宫,若有丑事闹出来,我一个都不轻饶!” 沈鸣黎楞了一下,苦笑:“我没碰过她,你别想歪了。只是想在她身边待一会儿,她不说话的时候,跟嫣儿真像。” 听他这么说,穆庭蔚松了口气,又轻扯唇角:“孪生姊妹,自然相像。” 他看了眼沈鸣黎,没再与他并肩,而是迈开步子,大步走在了前头。 回镇国公府后,穆庭蔚去了寿眉堂。 尤旋和元宵还在,正陪着穆老夫人说笑。 见他进来,元宵扑过去喊爹爹,穆庭蔚弯腰将人抱起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陈嬷嬷奉了冰镇梨花茶:“外面正是大太阳,公爷风尘仆仆回来,快喝两口去去暑气。” 穆庭蔚刚喝上一口,他膝上坐着的元宵就巴巴地凑了脑袋过来:“爹爹,我也要喝。” 穆庭蔚笑着喂他,他咕咚咕咚喝了好多,之后仰着脸喘气:“好甜啊!” 旁边穆老夫人和尤旋看着,都不由笑了,穆老夫人嗔道:“方才让你喝你只顾着玩儿,如今瞧见你父亲的,你倒是嘴馋了。” 元宵被说得不好意思,钻在穆庭蔚怀里笑。 穆老夫人又道:“方才听人说陛下身子不适,你去了宫里,怎么样了?” 穆庭蔚把茶盏放下,回道:“无碍了。” 穆老夫人这才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午膳大家在寿眉堂用的,之后稍微坐了坐,穆老夫人要午憩,想拉元宵一起,元宵不肯,最后只得放他们三人离开。 外面日头正盛,元宵不肯自己走,非得爹爹抱着。 尤旋让人拿了把伞,给他们父子两人遮住头顶的炙热阳光。 穆庭蔚看她一眼,神色柔和:“母亲对你还好吧?” 尤旋笑着点头:“母亲送了我凤头钗。” “好看吗?” “好看。” “那改日戴上给我瞧瞧。”他说着,单手抱元宵,腾出一只手牵起了她。 纤手被他略显粗粝的大掌攥着,不轻不重,却格外有安全感。尤旋心跳快了几分,抬头看他,便见他那双幽深的凤目此时正看着他,像夜色中隐熠的星子,泛着微光,带着几许柔和。 她心上一紧,垂下眼帘,耳尖泛起一丝灼热。 “对了,”她努力想着话题来避免尴尬,“八月份宁昌侯夫人六十大寿,送了请柬,母亲要带我一起去。说日后在帝京这种场合在所难免,我应该习惯一下,多认识一些官夫人,没有坏处。” 穆庭蔚点头:“多走走也好,结交几个说得上话的,也是个伴儿。” 他顿了顿,又道:“中馈的事一直是陈嬷嬷帮母亲管着的,先前母亲跟我提过,你既入了门,还是交给你打理好一些。不过最近天气炎热,我不想你在上面费心思,等入了秋天气凉爽些,再让陈嬷嬷跟你交接。” 尤旋知道,在大霖新妇是否主持中馈,代表着夫家对新妇的重视程度。穆庭蔚跟她说这些,想必也是怕她会多想。 她笑着点头:“嗯,都好。” —— 回到画眉堂,茗儿把元宵擦洗了身子,尤旋也恰好从浴室出来。 除掉身上的汗味儿,尤旋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跟儿子一起上了床,她才反应过来自从回到画眉堂,穆庭蔚就不见了。 “公爷呢?”她狐疑着问了一句。 茗儿道:“似乎去了书房。” 尤旋看出来了,穆庭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情绪不佳,回来后对着她和元宵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能感觉出有心事的。 不过既然在书房,尤旋知道他的书房不得擅进,便也不多事,哄元宵入睡。 元宵睡着后,尤旋跟着眯了一觉,醒来后从内室出来,发现穆庭蔚在外间的软榻上坐着,手里拿着书卷。 他似乎沐浴过,此时换了件淡紫色的直缀,端坐在那儿时,星眸薄唇,鼻若悬胆,雅人深致,举手投足间皆是矜贵之气。好看的剑眉微微皱着,为他平添几分威严。 他在看书,又似乎没看,有些出神的样子,尤旋走近他几分,他也没抬头。 “公爷怎么不睡?”她出声问了句,声音柔婉。 穆庭蔚回神,抬头看她。 天气炎热,她此时换了身宽松的水蓝色纱裙,纱裙薄如蝉翼,领口宽大,露出一对儿精致的锁骨,往下白色梨花折纸的抹胸若隐若现。 因为刚睡醒的样子,她青丝随意地散着,鬓前几缕微卷,映衬着雪肤花貌,勾勒出几分妩媚与娇俏。 见他盯着自己身上看,尤旋双颊一红,拢了拢身上的纱裙,转过身去:“我,去换一件。”因为方才午憩,她觉得这料子贴在身上凉凉的比较舒服,鞠嬷嬷让人送来时她便穿上了。如今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是镇国公夫人,这样穿似乎显得太过轻易。 “这样挺好。”他唤住了她,声音淡淡的,又透着些许纵容,“今日天热,在屋里不用太拘谨。” “过来坐吧。”他又道。 尤旋应了声,在榻几的另一边坐下。穆庭蔚没说什么,只低头去捡榻几上摆着的棋子,似乎想与她对弈。 尤旋没拒绝,只是琢磨着问了一句:“公爷看上去心情不佳,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穆庭蔚抬了抬眼,神色平和:“无碍,一些朝中俗务。” 既然是政务,她自然不好再多问,接下来便只安安静静陪他下棋。 尤旋下棋的时候很认真,满脑子都在棋局上,既小心翼翼避免他给自己使绊子,又留着心眼儿想法子给他下套。 穆庭蔚就那么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时而蹙眉,时而狡黠,心情竟也跟着好了大半。 一局结束,尤旋得意地冲穆庭蔚扬眉:“公爷输了。”每回赢了穆庭蔚都让她很有成就感,虽然,她知道他是有意让着自己的。 穆庭蔚眸中噙了一丝笑,把棋子捡回:“再来。” 第二局两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元宵醒了。茗儿去帮人洗漱过带出来,站在内室门口,元宵歪着脑袋看到爹爹和娘亲在下棋,也不跟自己说话。 “娘亲,我醒了。”他奶声奶气跟尤旋说话。 尤旋头也没抬:“嗯,让茗姨带你去玩儿,饿的话让鞠嬷嬷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娘亲明显是在敷衍他,他嘟了嘟嘴,很不高兴。 “爹爹,你说下午带我出去玩的。”他又看向穆庭蔚。 穆庭蔚态度淡淡的,也没抬头:“外面现在很热,等凉快了带你去。” 那俩人继续玩儿自己的,不再理他,甚至时不时交谈几句。 “你走这儿?”穆庭蔚扬了扬眉,“确定了?” 尤旋原本觉得自己选的路挺好,被他一提醒就不太自信了,见他捻了棋子要落下,赶紧拦着:“等,等一下,我再想想。” 穆庭蔚笑了,把指尖的棋子收回来,静静等着,看她冥思苦想的样子。 元宵眉头都皱起来了,满脸写着“我被冷落了”“我很不高兴”“我生气了”“你们俩快来哄我”“怎么还不哄我”“我更生气了”的字眼。 他站着往爹爹和娘亲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可怜巴巴地叩了叩自己的手指,突然抬腿小跑过去,站在两人跟前,目光落在榻几上的棋局。 “爹爹,娘亲!”他软软地又喊了声。 娘亲看着棋局,爹爹看着娘亲,没人回应他半句。 元宵眉头一拧,伸出肉肉的小手往棋局上乱七八糟一通扫,棋局全乱了,甚至有棋子弹跳着滚落在地。 第53章 第 53 章 看着榻几上凌乱的棋子, 和一只肉肉的小手, 尤旋和穆庭蔚皆是一愣,扭头看向旁边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看出了爹爹娘亲的表情不对劲, 把放在榻几上的手抽回来, 撒腿就要跑。 结果他还是慢了一步, 被穆庭蔚一个抬手揪住了衣领, 拎小鸡似的将人拎了起来。 元宵不安地挣扎着两条小腿儿,目光求助地看向尤旋,声音软糯糯的:“娘亲……” “怎么了?”尤旋语气悠悠的,随手将榻几上的棋子扔进棋坛里。 “爹爹, 要打我……”他可怜巴巴的。 尤旋忍着笑:“爹爹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我不乖了。” 尤旋扬眉:“不乖的话, 该打。” 元宵撇嘴,还被穆庭蔚拎起着,眸色不安。 好一会儿,他可怜兮兮说:“爹爹别打我,我以后不会了。” 穆庭蔚将人放回地面, 目光瞥了眼地上落下的几颗棋子, 跟他说:“捡起来。” 元宵乖乖捡起来,小心翼翼放上去。 穆庭蔚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觑一眼外面刺眼的阳光:“想去哪儿玩?你看外面多热, 晚点爹爹带你出去玩。”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他仰着脸问。 “看爹爹和你娘亲下棋。”穆庭蔚说着,把棋子收回来, 似乎真有再来一局的打算。 元宵脸色不好看了:“再玩, 我还捣乱!” 穆庭蔚眼皮掀了掀:“刚刚谁说他以后不会了?” 元宵委屈地垂着脑袋:“那你们都不理元宵了, 元宵很无聊的。” “无聊?”穆庭蔚思索了一下,“这两天是不是没看书,《孟子》背到哪儿了?” 元宵:“……” 穆庭蔚让茗儿去把书拿过来,翻到上次留下的书签处:“‘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这句话什么意思,上次爹爹给你讲过了。” 元宵舔了舔嘴唇,声音小上许多:“忘,忘了。” 前段时间大家都忙着大婚的事,没怎么看顾他的功课,元宵也就没好好学。 穆庭蔚拧眉:“忘了?” 元宵不敢说话。 穆庭蔚指着上面的文章:“把这篇文章背一遍我听听,背出来了爹爹再给你讲一遍,背不出来,一会儿要受罚。” 然后把书合上,把元宵放地上,让他站着背。 穆庭蔚给他起个头:“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之后示意元宵继续。 “孟子对曰……”元宵站在那儿,有点磕磕绊绊,“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对曰:王请无好小勇……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总算结结巴巴背完了,元宵小心翼翼看着爹爹,有点后悔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爹爹和娘亲继续下棋呢。 这边穆庭蔚真的一本正经拉着元宵讲学了,尤旋索性也不打扰,一个人去窗边的书案前,提笔练字。 等穆庭蔚把一篇文章讲完,难得允许元宵休息一会儿。元宵跑过来,踮着脚凑过来看尤旋在写什么。 尤旋方才在写字,不过写着写着就放下了,这会儿画了幅画,是方才穆庭蔚和元宵父子两人在做功课时的画面。 元宵看见很激动:“这个是我,这个是爹爹!” 穆庭蔚看了眼宣纸上勾勒出的未曾着色的线条轮廓:“书房里的笔比这里的好些,你若有需要,可以去挑几根。” 尤旋听得眸色闪烁,顿了顿才道:“可是书房有人守着,我,能进吗?” 穆庭蔚眉头一扬:“你是镇国公夫人,有什么不能进的?” 尤旋换了套衣服后,从画眉堂出来,被穆庭蔚带着进了他的书房。 里面黑楠木的家具,格调偏暗,带着几分肃重。 西面是整整齐齐的书架,南面是书案,其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鼎紫金香炉。 正北面的墙上则是一张大霖王朝及其周边国家山脉海域的地形图,图中密密麻麻堪称精细。 推门进去,尤旋的目光就被那张地图完完全全的吸引了。 望了眼她目光所及的地方,穆庭蔚让人拿了手持灯盏递给她,又嘱咐一句:“小心些,就这一张图,我绘了三年。” 换言之,别给我烧毁了。 没想到他居然愿意给自己看这些,她攥着灯小心翼翼走上前,仔细看着。 图上很多地方做了标注,尤旋并不感兴趣,只一门心思找着一处。直到看见“越国”两字,她提着的一颗心渐渐控制不住地跳跃。 “在这里,我找到了!”她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激动,“原来大越在这儿。”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完整的地图,以前都不知道大越周边是什么样的。 再看一眼自己如今所在的大霖帝京位置,似乎离大越挺远的…… 她眉头不觉间拧了起来。 “公爷,帝京去大越要多久啊?”她回头问他,心上有点忐忑。 “最快也要四五个月,遇到恶劣天气会更久。” 尤旋垂首,陷入沉默。 这么久的时间,一个来回小一年的时间就过去了,穆庭蔚是大霖镇国公,那么多朝政等着他处理,怎么可能愿意花费一年的时间陪她去大越呢? 尤旋突然觉得这条路好像走进了死胡同。 她抿了抿唇:“公爷,我还挺想去大越看看的,你如果忙的话,能不能找人带我去?” 她已经好几次在他面前提及去大越了,穆庭蔚看着她,沉吟片刻:“这么想去?” 尤旋抬头,冲他笑:“人都有心愿的嘛,我就是……很想去看看。” 穆庭蔚看着她:“你知不知大越现在……” 如今的大越尸横遍野,满目疮痍,早不是传言中繁华似锦的模样了。 尤旋从他的脸上瞧出了不对劲,一种与生俱来的感知,让尤旋身子渐渐崩了起来,她抬眸,长睫在鼻翼两端落下浅浅的阴翳:“大越现在怎么了?” 既是她心心念念想去之地,穆庭蔚自然不想跟她说这些。他神色缓和:“大越虽然逐渐开放,但还未曾完全与大霖相通,想去那里不大容易。你若真的想去看看——” 他思索了一下,又抬头:“三年后,我带你去。” “三年?”为什么这么久?尤旋心上空空的,隐有不安。 穆庭蔚道:“你知晓我的身份,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带你离开大霖?总要提前做准备的。” 尤旋抿唇。如果她没记错,等不到三年,他就会称帝了。 到时候他是天子,岂不是更走不了? “公爷不会是敷衍我吧?” 穆庭蔚笑:“我既出了口,自然是认真的,绝不哄骗你。” 尤旋回头看向地图上大越的位置,心思汹涌。 也罢,这么多年都等了,不差再等三年。 —— 南岛大越 太子铭轲刚领军进行一场海战,截获了大霖沈相送给齐王和巫奇蛤喇的强弩和炮火。 书房内,越皇看见太子呈上来的折子,脸色铁青,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怪不得这段时间齐王军队气焰高涨,原来是联合了大霖丞相。” 铭轲道:“大霖地广物博,军事也比我们强些,如果齐王和大霖沈相持续联合,只怕将来我们难以抵挡。” “你有法子?” 铭轲颔首:“沈相与镇国公穆庭蔚不合,我们可以从这里下手。此次儿臣之所以能获得情报,截获那些强弩炮火,便是镇国公的手笔。” 越皇眉头一跳:“你说镇国公在帮你?” 他捋了捋胡须,拧眉沉思,“穆庭蔚不是善类,他当初提醒我们齐王野心,让我们小心防范,是报当初你救他之恩。如今又帮我们,却是为何?” 父子俩说话间,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皇后。 她穿着月色宫装,面色比以往憔悴不少,但气度依旧雍容高贵。 “母后怎么来了?”清平去世后,皇后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 越皇也起了身,搀扶她坐下:“我说了,这些事不用你劳心,要多休息。” 皇后没理他,看向儿子:“你想去大霖找穆庭蔚?” 铭轲一愣,他还没说呢,不料母亲便猜出来了。 “母后,穆庭蔚与沈鸣黎不合,如今沈鸣黎暗地里帮助齐王,我们只能求助穆庭蔚,也只有他压得住沈鸣黎。” 皇后咳了两声:“那你知不知道,穆庭蔚就在大霖等着你去呢?” 御书房内格外寂静。 皇后看了他们父子两个一眼:“穆庭蔚叱咤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他有狼子野心,我们大越既然暴露在他眼前,这块地他是吞还是不吞?” 她又抬眸望向儿子:“当初齐王勾结巫奇蛤喇,给他使绊子,才有他流落大越险些沦为清平的面首这事。你救他之恩,他已经还了,剩下这奇耻大辱,你说他报还是不报?” “母后的意思是,他帮我们不是出自真心?是为了日后吞并我大越?”铭轲吃了一惊,“但我尹氏皇族统领大越数百年,民心所向,不可撼动,咱们和北陆隔着海域,天高海阔,他日后吞并了也消化不动。” 皇后笑:“这就是穆庭蔚高明之处了,他等着给你们父子施恩,帮我们解决掉齐王和巫奇蛤喇,笼络人心。待到将来,他大军压境,不费吹灰之力收复大越,封你父皇为王,做他臣下。虽然还是我们统领大越,但周边海域资源任他予取予求,还要年年向北陆上贡朝贺。你说,气不气?” “气!”铭轲脸色都黑了。 “人在矮处,气也没用。”皇后站起来,“你要去找穆庭蔚,就去吧。” “可是母后不是说他正等着我们去的吗?那我们岂不是羊入虎口?” 皇后站在门口,回头看过来:“你现在不往虎口里送,被野狗吃了下场会更好?” 见太子不语,她继续道:“先解决齐王,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我来跟你说这些,不是不让你去,是让你去的时候留个心眼儿,别被他卖了你还替他数钱呢。” 皇后说完这话,直接开门走了。 第54章 第 54 章 几日后, 穆庭蔚下早朝回到书房, 接到了密探的消息:大越太子铭轲已经离开南岛,在来大霖的路上了。 快入七月了, 这时候出发, 希望他年前能够赶得来。 他思索着, 默不作声烧毁信件。 之后抬头看向一旁候着的兵部尚书李朗:“沈鸣黎和巫奇蛤喇还有联络吗?” 李朗颔首:“昨晚下官刚截了封信件, 是齐王写给沈相的。” 李朗奉上后,穆庭蔚随便扫了两眼,又吩咐:“日后所有往来信件全部拦下来,阻了他们的联系, 给越皇和铭轲太子……一点喘气的时间。”说到最后, 他语气慵懒,又带着成竹在胸的自信。 李朗颔首应诺。 —— 一段日子后,元宵渐渐熟悉了鞠嬷嬷,搬去西苑的翡竹轩里独住。 起初仍是哭闹了三个晚上,后来尤旋把茗儿也送过去, 帮鞠嬷嬷一起照顾, 这才渐渐将人稳住了。 她身边没了茗儿,穆庭蔚安排橙衣、绿袖和蓝衫近身侍奉,穆老夫人也给了她一个可心的丫头, 叫紫嫣。 紫嫣模样生得端正,性子温和, 做起事情来也麻利, 比橙衣她们三个整日舞蹈弄剑的贴心些, 渐渐便被尤旋留在了身边侍奉。 这日傍晚,尤旋在窗前练字,紫嫣端了冰镇葡萄进来,笑着道:“夫人练了好一会儿了,歇歇吧。” 尤旋捻起一颗尝了尝,点头:“还挺甜的。” “什么挺甜的?”门口传来穆庭蔚的声音,他一袭绯色广袖直缀,门外的阳光打在他脸上,刚毅俊美的轮廓此时带了几分柔和。 尤旋含笑把笔放下,又捻了颗葡萄,笑望着他:“公爷想尝尝吗?” 话音刚落,她眼角一勾,将那颗葡萄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樱红的唇瓣嘟起着,挑衅地看他。 穆庭蔚喉头一紧,大步上前,扣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低头堵上她的唇,将那颗葡萄掠夺过来。 面对他霸道又无耻的行径,尤旋都愣了,懵怔好一会儿,红着脸瞪他:“公爷做什么,下人还在呢。” 屋里除了紫嫣外,还候着四名丫头。 穆庭蔚却旁若无人,只眯眼看着她,将嘴里多汁的葡萄吃下去:“嗯,很甜。” 紫嫣望见这一幕,神色微滞。她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垂下眼帘,对着那四名丫头挥手,带人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屋里剩下他们两个,他灼灼的眸子自始至终都在盯着她,尤旋一张脸有些热,不自在地偏头:“公爷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穆庭蔚笑着从袖间取出两道圣旨,递上去:“看看。” 尤旋狐疑着接过,打开其中一道,是为元宵请封的世子。再看另一道,封她为正一品国夫人。 尤旋对这些不怎么在意,不过也知道它代表着穆庭蔚对她们母子的重视,便对着穆庭蔚道:“谢谢公爷。” 穆庭蔚攥住她的手,亲了亲:“明日你带元宵去宫里面圣谢恩,这是规矩。” 尤旋点头应下。 再抬头时,穆庭蔚正看着她,目光深邃,气息略有粗重:“月事走了没有?” 这几日元宵好容易搬走了,但很不巧的是,尤旋来了月事。 今天第六日,穆庭蔚觉得应该走了。 尤旋身上确实是干净了,但是现在是白天,她觉得还是晚上再告诉他比较好。 思索间正要开口,他把她手里的圣旨接过来,放在案前,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去内室,嘴上道:“我自己检查。” 尤旋:“……” —— 大霖每月逢五逢九才有早朝,其余时间,百官各司其职,没有传召并不用入宫。 尤旋入宫谢恩这日是七月二十,皇帝并不用早朝,尤旋算好了时间,带着元宵入宫时,恰巧是皇帝用过早膳。 被内监领着去往开元殿面圣时,元宵牵着尤旋的手,目光好奇地四下打量这皇宫,然后小声跟尤旋道:“娘亲,这里好大,比国公府还大。” 尤旋应了声,低声嘱咐他:“这里不能乱说话,你要乖乖的。” 元宵这才安静下来。 到了开元殿,尤旋和元宵被传召入内,作为近身侍婢,茗儿和紫嫣也随之入内。 小皇帝赵旭在正上方高高的龙椅上坐着,尤旋牵着元宵的手入内后,在大殿正中央叩首行礼。 茗儿跟着跪下去。 倒是紫嫣慢了几分,目光遥遥望向龙椅上的少年,直到感觉自己孤零零站着,她才匆忙跪下去。 茗儿察觉到紫嫣的反常,眉心微拧,若有所思。 龙椅上传来赵旭稚嫩的声音:“夫人和世子免礼吧,赐座。” 有人搬了椅子过来,尤旋谢恩坐下。 赵旭看上去身体很弱,不时咳嗽几声,容颜憔悴,只跟尤旋说了几句话,似乎便有些撑不住了,便让她们退下。 尤旋起身行礼,带着元宵告退,临走前,赵旭又命人赏了一些东西。 出宫的路上,茗儿小声问紫嫣:“你怎么回事,方才心不在焉的,见了陛下行礼都忘了,我瞧着大总管的脸都黑了。” 尤旋也回头看了紫嫣一眼。 她今天,似乎格外反常。 “有心事?”尤旋问她。 紫嫣颔首,面露愧色:“奴婢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时惶恐。” 若说第一次,茗儿也是头一次来,虽然战战兢兢,却不至于忘了礼数。紫嫣在尤旋身边伺候的这几日,一直都很稳重。 如今她这措辞,尤旋总觉得不大相信。 不过她既然不说,尤旋也不再问,继续往宫外走。 谁料迎面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朝着这边走来。 是徐正卿。 尤旋嫁给穆庭蔚之后鲜少出国公府,自从上回入宫见太后与他有一面之缘后,就再不曾遇见过。如今这么迎面相撞,她下意识想避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徐正卿抬头,已经看见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默默告诉自己,她现在是尤旋,徐正卿不认得她。 思索间徐正卿已经走了过来,对她躬身:“苏韶见过夫人。” 尤旋颔首:“苏侍郎不必多礼。”之后带着元宵就打算离开。 不料刚走两步,被后面的徐正卿唤住:“夫人!” 尤旋心跳一滞,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唤住自己。稳了稳心神,尤旋含笑回头:“苏侍郎还有什么事吗?” 徐正卿顿了顿,走至尤旋跟前,语气恭谨:“下官一直有事想请教夫人,如今既然遇见,请夫人为下官解惑。” 他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药包,呈了上去。 看着他手里的东西,尤旋身形微怔。 徐正卿依旧恭谨颔首:“这包药粉,是那日夫人入宫见太后时,与秦御史起争执时掉落在地的。敢问夫人,您怎会贴身佩戴大越之物?” 尤旋面色平静:“苏侍郎在质问我吗?” “下官不敢。”他停顿少顷,继续道,“只是,这包药里放了糖粉,下官刚巧认识一个大越人,喜欢在炼制好的毒物里撒上糖粉,起不了任何作用,却是个……别致的喜好。” 说到后面,他似乎笑了笑,抬头看向尤旋:“有这习惯的,下官只认得一个,不知夫人身上这掺了糖粉的药,从何而来?” 尤旋心跳滞了滞,面上含笑:“自己琢磨的而已,苏侍郎该不会以为,我和你认识的那个人相熟?” 徐正卿颔首,没有说话。 尤旋也没再说什么,牵起元宵继续往宫外走。 徐正卿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 他当初拿到这药粉之后心中起疑,鬼使神差的,便让人去寄州查了这位镇国公夫人。 不过帝京里寄州太远,他暂时还没有查到什么。今日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她,一时忍不住,便上去问了。 其实徐正卿自己都不知道他想问出个什么结果来,只是觉得心上某一处空空的,很想找寻些什么来填补。 他定了定神,将思绪敛去,阔步离开。 —— 夜幕之下,雾霭沉沉。 徐正卿沐浴过后,穿了件宽松的月色长袍,乌发高束,背上带着湿意的长发散着,窗前有夏风吹来,衣袂随之舞动。 他儒雅的面容上泛着冷白的色调,薄唇轻抿,一双眸子带着几分缱绻,遥遥盯着墙上的壁画出神。 “大人。”外面传来叩门声。 徐正卿敛去神色,双手负立于窗前,声音淡淡:“进来。” 一名侍卫走进来,躬身:“大人,镇国公夫人的事,查到了些眉目。” 见徐正卿不语,那侍卫继续道:“按照属下查到的,镇国公夫人早年是被尤家宠着长大的,格外骄纵,也不喜读书识字。五年前和离回到寄州,不知怎的就会了琴棋书画,有人说可能是嫁去秦家时学的,但不知真假。” 侍卫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写了字的纸:“这是镇国公夫人平日练得字,属下问了教书先生,说这字没有十几年的功底,写不出来。” 徐正卿接过了那张纸,展开。 目光落在那隽秀熟悉的字迹上,他眸中渐渐泛起一丝汹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包药粉而让人去调查她,兴许只是想知道她为何会使用大越的毒粉,又为何喜欢在毒物里撒上糖粉。 他压不下这份好奇。 但如今看来,事情的真相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甚至,不敢去想。 第55章 第 55 章 白天徐正卿和尤旋在宫里的对话, 晚上被萧飒禀报给了穆庭蔚。 书房里, 昏黄的烛光下, 穆庭蔚眉心紧蹙,默不作声, 气氛莫名带着几分凌厉。 萧飒看着自家主子的反应, 后面的话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说。 穆庭蔚如鹰的双目扫过他,语气冷且自有威势:“还有什么要禀报的?” 萧飒拱手, 硬着头皮继续道:“苏侍郎还……让人去寄州调查了夫人,拿了夫人平日练得字。至于查出什么, 属下不知。” 穆庭蔚眉心拧的更深了。 一包撒了糖粉的药,便值得徐正卿这般大费周章, 什么样的大越人在他心里有这样的地位? 穆庭蔚至今还记得当初在大越南宫别苑, 徐正卿去找那位清平公主时, 眼底掩不住的情伤。那个时候, 他尚且不懂情为何物, 只觉得此人痴情至此,难成大事。 其实穆庭蔚不了解徐正卿这种人, 永远活在矛盾与悔恨里, 根本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当初退婚的人是他, 最不能忘情的,也是他。 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呢? 不过那位清平公主转眼就将他抛诸脑后, 掳其他男子做面首, 洞房花烛,也不是什么痴情忠贞的女子,日后难保不会门客遍布,男宠万千。 在穆庭蔚看来,徐正卿为那样的女人念念不忘至此,不值得。 不过别人的感情,他也没有置喙的必要。 穆庭蔚回画眉堂的时候,尤旋还没睡。 她刚沐浴过,此时正倚在外间的坐榻上拿着一本书翻看,湿漉漉的长发散下来,贴在宝蓝色绣梨花折枝图案的衫裙上,一张脸白皙精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鼻翼的两端落下阴翳。 她虽然拿着书,但此时却并没有看进去半个字,脑海中浮现的,是白日里在宫中遇见徐正卿的事。 她以前想着借尸还魂这种离奇之事不会被人发觉,大越又远在千里之外,无人认得先前的清平,也就没怎么注意隐藏身份。 但谁想到她一入京就遇见了徐正卿,初次相见还掉了药包,露出马脚来。 实在是倒霉透顶! 徐正卿因为一包药而质问她,实在让她心惊,甚至到如今尤旋还隐隐不安。 他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么一件巧合的事情,让人去寄州查她吧? 清平都死了,他应该知道这事,而如今的尤旋之于他就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怎么会闲着没事干因为撒了糖粉的药而去揭她老底? 尤旋怎么想,都觉得他不会去查的。 徐正卿好歹也是吏部侍郎,很忙的,应该没心思做这种无聊透顶的事。 一番自我安慰,尤旋心里好受了点。 她拎起榻几上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杯差,要入口时,她顿了顿又放下了。 万一,徐正卿这个人就是无聊透顶,那怎么办? 他这人固执,呆板,一根筋。 有时候脑子里想的,还真就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尤旋打了个哆嗦,有点慌。 她脑子里一团浆糊,心乱如麻,殊不知,穆庭蔚已站在窗外凝视她许久。 他也在想徐正卿调查尤旋的事情,兀自琢磨,那个教尤旋用毒的大越人究竟是谁,怎么就让徐正卿觉得跟那个公主相像了? 他记得尤旋说过,那个大越人喜欢女扮男装。 女扮男装,又如此吸引徐正卿的注意…… 总不至于跟尤旋有过接触的人,是那位大越的清平公主吧? 穆庭蔚回想了一下那日看到的画像,仔细琢磨起来,画中人的眉眼跟那女人……还真有几分神似。 莫非那位清平公主生前来过大霖,与尤旋结识? 其实当初尤旋跟他说起这个大越人时,穆庭蔚并没有全信,觉得她似乎藏着掖着些什么。不过因为他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事,也就懒得追问。 但如今仔细想来,若真有那么一个人,而且是清平公主,似乎也很合理。 思索间,他绕过窗子,推开了外间的房门。 尤旋闻声抬头,目光中有一瞬的错愕,随即含笑站起来:“公爷忙完公务了?” 她声音柔软,温婉看着你时,乖巧的不像话。 “嗯。”他应着,捉住她柔弱无骨的纤手捏了捏,随意地问着,“今日面圣怎么样,顺利吗?” 尤旋笑着点头:“嗯,一切都好。” 斟酌了一下,她又试着开口:“我出宫的时候,遇见了苏侍郎。” 没想到她倒是自己提出来了,穆庭蔚扬了扬眉,去旁边的软榻上坐下,拿起方才尤旋斟的茶水呷了一口。 尤旋知道,宫里的事肯定瞒不过他。如今看他这幅模样,便知自己坦白是对的。 如果徐正卿真的不走寻常路,去寄州查她,那她就彻底暴露了。 让徐正卿知道自己的身份没什么,但穆庭蔚,在与父皇母后相认之前没人护着她,她不能让他知道这事。 毕竟对于穆庭蔚这种人而言,当初她掳他当面首,给他下毒,又差点与他强行圆房……实在是奇耻大辱了。 他知道穆庭蔚喜欢她,也愿意纵容她几分,但两人刚成婚不久,她依旧不敢太高估自己如今在他心上的地位。 男人的面子,可是很重要的。 好在借尸还魂这种事太过神乎其神,穆庭蔚不了解清平,也不了解以前的尤旋,所以不会察觉。 他顶多此时会怀疑……她口中的大越人或许跟徐正卿有什么关系。 尤旋一番思量,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来:“苏侍郎兴许跟教我用毒的大越人认识吧,所以才问了我一些话。但当初恩师让我不要跟人说起她,我就没跟苏侍郎提。” 穆庭蔚看向她,良久后问道:“那个大越人叫什么?” 尤旋摇头:“她没说,不过,她小名也叫阿贞,公爷说是不是很巧?” 她冲他笑着,杏目里闪着光芒。 叫阿贞…… 穆庭蔚思索了一下,当日南宫别苑,徐正卿去找清平时,似乎还真唤过她一声“阿贞”。 “去画一张那人的画像给我。”他突然说。 “现在吗?”尤旋佯装惊讶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很乖地点头,“嗯,好。” 她从位子上站起来,起身去往书案前,铺了宣纸,提笔作画。 她作画的时候穆庭蔚去了浴室,等沐浴出来,尤旋已经画好了,唤他过来看。 她画了一张清平女扮男装的画像,又故意跟皇兄的五官融和了一下,看起来跟那日她烧毁画像时,被穆庭蔚发现的那张画有神似,避免他起疑。 若说穆庭蔚先前对尤旋的话信五分,如今便信了九分。 尤旋没去过大越,如何能画出一张清平公主的画像来?除非,那女人真的来过大霖。 难怪一包药粉,便惹徐正卿搞出那么大动静来。 说实话,穆庭蔚如今看着这张堪称绝色的容颜,心里仍旧不大舒服,脸色也跟着阴沉几分。 他向来睚眦必报,如果这位公主当初不是自己死了,他日后离开南宫别苑之后,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他穆庭蔚纵横天下二十多年,就没受过那等侮辱! 看着他微凛的神色,尤旋心里颤了颤,轻声问:“公爷认得她?她就是……苏侍郎认识的那个故人吧?” 穆庭蔚抬眸,看向尤旋时,面上多了几分暖意:“你去大越,是要看她的?” 尤旋抿唇,不知该不该应。 他会不会因为这幅画像勾起过往,一怒之下不带她去大越了? 耳畔响起穆庭蔚的声音:“是的话,就不用去了。” 尤旋心一沉,抬头。 他将灯罩取下,把那副画烧了,语气淡淡:“她死了。” 尤旋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话。 她之所以要告诉穆庭蔚那个大越人是清平,是觉得这样真假参半的谎言比较有说服力,可以打消穆庭蔚心中很多疑虑。顺便还能试一试穆庭蔚如今对清平的态度,好让她有心理准备。 但如今看来,穆庭蔚对以前的她成见很深哦。 见她低着头不出声,穆庭蔚以为她伤心了,又想到自己方才的语气,他将人搂进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人都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别往心里去,要节哀。” 尤旋:“……” 他都这么安慰自己了,尤旋只能硬着头皮,顺着他的话开口:“但是她好像还很年轻呢,怎么会死呢。她是个好人。” “好人?”穆庭蔚嗤笑,捏捏她的脸颊,“对你施恩你就当是好人了?说不定她也做恶事,得了恶报呢?” 尤旋:“……” 这人居然真的记仇,幸好她没暴露身份。 否则也太吓人了! 不过把她当恶人,尤旋就不大乐意了:“公爷怎么知道她做了坏事,说不定是有人误解她了!” 穆庭蔚笑望着她,不把她的反驳往心里去,哄孩子似的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你念着与她的交情,我也不说她的不是,咱们以后不提她了,可好?” “……” 见她不说话,穆庭蔚又道:“不过你如果真想去大越看看,我既答应了三年后带你去,自然也会做到的。” 听完这句话,尤旋心里松了口气。但想到穆庭蔚方才的态度,又有点头疼。 原来穆庭蔚对她误会和成见这么深。 她心底喟叹一声:这个要怎么样才能化解呢? 尤旋思索着,壮着胆子试探着问:“公爷跟她之间有误会?你们,怎么认识的?” 穆庭蔚嘴角一抽,没说话。 这事让她知道,太丢面子了。 尤旋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干巴巴给自己博取好感:“肯定是你们有误会。她如果不好的话,苏侍郎怎么会一直惦记着呢,对吧?这说明她有可取之处,公爷你可能没发现。而且公爷你没觉得吗,她长得其实还,蛮好看的。” 尤旋耳根有些热,自己夸自己实在是太尴尬了,怪不好意思的。 偏偏穆庭蔚不以为然,笑着将人打横抱起:“我觉得她那张脸,比你差了点儿。初看可能会惊艳到,但不耐看,看久了……有点丑。” 尤旋:“……” 第56章 第 56 章 晚上被穆庭蔚折腾到半夜, 次日醒来时,尤旋觉得浑身乏力, 眼皮都懒得抬上一下。 前段日子天热, 穆老夫人去庄子里避暑, 一直没回来, 尤旋不必去寿眉堂请安,索性不急着起, 多睡上一时半刻。 穆庭蔚今日没有要事,便陪她一起赖在床上。 她困倦的时候很乖,像只小猫似的缩在他怀里,偶尔蹭两下他的胸口, 然后寻一个舒服的姿势接着睡。 看着她恬静的睡眼, 穆庭蔚觉得一颗心都要化了, 忍不住亲亲她的脸颊。 他下巴上长出了胡须, 很是扎人, 尤旋脸上娇嫩的肌肤被他一蹭,又痒又疼的,很不舒服, 她不悦地皱眉,嘴里哼唧两声。 穆庭蔚见了逗她, 故意往她脸上蹭。 尤旋躲避着躲避着,渐渐睡意就散了。 不知不觉两人缠绵在一起。 元宵不住这儿, 他肆无忌惮了很多, 每每情动时总要逼得她叫出声来向他求饶。 晚上还好些, 尤旋稍稍能放得开,如今天光大亮,被他逼迫时尤旋皱着眉头,咬紧牙关很难出口。 穆庭蔚爱极了她这副若颦若蹙的模样,行动上更加卖力,直到最后她承受不住落下泪来,唇齿间溢出娇喔,颤声声唤他夫君,他才放过对她的折磨,将人送向云端。 他额间汗水滑落,滴答着落在她的眉心,她却已无力擦拭,柳眉若蹙,似有怨怪。 穆庭蔚在她身侧躺下,将人搂在怀里,脸埋在她的颈肩,嗅着独属于她清淡的甜香,大口喘息,心中格外满足。 两人相拥而眠,半个时辰后,几乎同时醒过来。 尤旋先醒的,发现自己枕在他的臂弯里,稍微动了动身子,他便睁了眼。 她满头青丝随意地铺着,映衬得那张如玉容颜越发娇俏,因为方才的情动,这会儿还带着些许媚态,让人爱不释手。 穆庭蔚点了点她的鼻子,说话时语气温和:“还困吗?” 尤旋不困,但昨晚上刚经历过恶战,今早上又来,此时腰是酸的,腿是软的,胸前胀痛,浑身乏力,哪哪儿都不舒服,跟生了场大病似的。 以前元宵赖在这儿的时候,他尚且能克制一些,近来却像脱了缰的马,不分白昼,她简直快吃不消了。 成婚才两个月,以后若是经常这样,她觉得自己半条命都得丢了。 尤旋都想不明白了,一个男人都成这模样,堂姐的郡主府上那么多男子,她是怎么站得起来的? 她打了个颤栗,不敢去想那些画面。 再看穆庭蔚,他休息了半个时辰之后,精神气十足,生龙活虎的。 莫非,大霖的男人,跟大越的不太一样? 见她盯着自己看,眼珠子咕噜噜转着,穆庭蔚好笑:“想什么呢?” 经过事之后的两人总会格外亲密,这会儿尤旋也不避讳,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说了:“大霖的男人三妻四妾,是不是因为一个妻子满足不了他,所以只能纳妾,否则得不到排解?” 穆庭蔚眉头一动,唇角动了动:“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尤旋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心里却在琢磨,如果自己满足不了他,他以后也想纳妾了怎么办? 她可是吃独食长大的,皇兄都不敢跟她抢什么东西,她从来不懂得什么是分享。 以后如果要跟人分享夫君,那也太难受了。 她正想着,穆庭蔚贴了过来,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从后面抱住她:“那你知不知道,男人只跟自己喜欢的人做这种事情,才会觉得满足?” 尤旋心跳快上几分,躺着没动。 他轻吮她的耳垂,在她耳畔呢喃:“我只看见你的时候,才会情不自禁——” 说话间他欺身压向她,吻上她的唇,血脉渐涌,又情不自禁了。 尤旋心尖儿一颤,脸色白了。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救命般的叩门声:“公爷。” 是萧飒的声音。 穆庭蔚头也没抬,淡声问道:“什么事?” “宫里来人说陛下发病了。” 穆庭蔚楞了一下,坐起身来,笑着捏捏她的下巴,扬眉:“如你所愿,不碰你了。” 他下了床,走向浴室。 沐浴出来时尤旋帮他整理好了官服,亲自服侍他更衣,一时好奇,忍不住问他:“陛下身体不好吗?听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之症。” “当初他母亲怀他时中了毒。”穆庭蔚言简意赅,却听得尤旋一愣。 他这句话含义有点多。 他说的是他母亲,不是太后。 另外皇帝是中毒,不是体弱。 穆庭蔚却没再说什么,整理好衣服出了门。 尤旋也没多想,让人送来热水,舒舒服服泡一泡缓解身上的乏力,之后唤紫嫣帮她绾发梳妆。 看见尤旋颈间的斑斑红痕,紫嫣想到了方才在外面候着时听到的动静,她抿了抿唇:“公爷对夫人真好。” 尤旋透过镜子看了眼后面的紫嫣,若有所思了片刻,没有接话。 想到穆庭蔚临走前说的,她喃喃自语:“莫非,太后和皇帝生母不是一个人?” 后面的紫嫣绾发的动作一滞,默不作声。 —— 梳妆过后,茗儿领着元宵过来请安。 近来鞠嬷嬷教他规矩,他倒是有了些变化,看见尤旋也没直接扑过来,而是恭恭敬敬行礼,奶声奶气跟她问安。 尤旋笑着把他抱起来,亲了亲:“元宵现在真乖。” 母子两个说了会儿话,让人传了早膳来用。 膳后尤旋亲自教元宵读书。 穆庭蔚下午回来的时候,元宵趴在案前在认真练字,尤旋在旁边昭君榻上倚着假寐。 感觉跟前有人遮了光线,尤旋抬眸,就看见穆庭蔚身着官袍,负立在她跟前,目光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 尤旋被他看得不自在。她就是被他折腾的身子软,这才靠着眯一会儿。 “公爷回来了。”她随便应着,坐直了身子。 有人搬了杌子,穆庭蔚在她身边坐下,看向案前的元宵:“我这几日琢磨着,想给他请个教书先生。” 尤旋点头。 元宵确实不能一直就这么被她带着,还是要请个学识渊博的教书先生才好。 穆庭蔚说:“先前我看中了叶老,他曾给先帝做过太傅,才富五车,为人刚正,若愿意教元宵再好不过。只是叶老年纪大了,要辞官归隐,我也不好强求。一时之间,还没找到更好的人选。” “这种事急不得,元宵还小,慢慢来吧。”尤旋道。 穆庭蔚点头,没再说这事。 “陛下身体如何了?”尤旋随意找了个话题。 穆庭蔚道:“暂时稳住了,但身子比以前更差了些。” 尤旋拧眉想着,小皇帝若是驾崩,似乎就是穆庭蔚称帝了。 她回想着那本书里的内容,约莫是明年,似乎也快了。 这会儿屋子里没有下人,尤旋心里有些困惑,索性便问了:“公爷,先帝怎么只有陛下一个儿子?” 穆庭蔚有些讶然地看她:“怎么这么问?” “就是有点想不明白,先帝后宫应该有很多妃子吧,为什么只有陛下这一个体弱的儿子?” 见穆庭蔚沉着脸不说话,尤旋忙道:“我,我就是随便问问,公爷不用放在心上。” 她只是觉得这件事很不合常理。 都说先帝当年宠爱独孤皇后,冷落后宫,独予她万千宠爱。 那这句话有另外的深意是,独孤皇后嫁给先帝前,先帝是有妃嫔的。 既然有妃子,一个都没怀孕,这也太不正常了。北陆皇室都看重皇嗣绵延,皇子自然是越多越好,先帝再爱独孤皇后,如果独孤皇后诞下一个病弱的皇子,那么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后面也不该没有皇子诞生啊。 别说皇子了,连公主都没生一个。 这不是北陆皇室的做派。 不过很显然,尤旋也只能自己好奇一下,穆庭蔚是不会告诉她的。 “公爷用膳了吗?”她笑着岔开话题。 穆庭蔚捏着她的手把玩,语气淡淡:“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好说。” 见他突然愿意跟自己说这些,尤旋还挺意外的。 穆庭蔚看着她,顿了好一会儿,开口:“先帝驾崩时,所有后妃被活埋陪葬了。” 尤旋打了个哆嗦,有点不敢相信:“活,活埋?这是大霖的祖制吗?” 她声音里带着轻颤,实在难以相信。 后宫里的女人,日日为了那一个男人打转,本来就已经很惨了,那个男人死了她们还要陪葬,何其可悲? 穆庭蔚温热的大掌将她微凉的手覆住,轻轻道:“大霖没有后妃陪葬的祖制,先帝让那些人陪葬,或许,是想掩盖什么。当时我带兵剿匪,不在帝京。回来时,所有后妃都入葬皇陵,无从查起。” 尤旋抿着唇没再说话。 想到那些被活葬的女子,她突然觉得大霖的宫廷挺脏的,让人不寒而栗。 门外端着茶盏的紫嫣指尖微微泛白,似乎想到什么过往,眼眶含了泪。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进去送茶,吸了吸鼻子,默默走开。 回到房里,她紧闭房门,一个人蜷缩在角落,失声痛哭。 第57章 第 57 章 快入八月时, 天气渐渐凉爽,穆老夫人从庄子里避暑回来。 当日尤旋带着元宵去寿眉堂向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抱着元宵很是欢喜:“我们安哥儿又长高了。” 跟孙儿聊了两句,穆老夫人看向尤旋,说起过几日宁昌侯夫人大寿的事。 尤旋道:“先前母亲让儿媳准备的寿礼, 儿媳已经备好了。”说着看了眼紫嫣,紫嫣会意地将礼单奉给老夫人。 宁昌侯夫人是太后的姨母,宁昌侯早年也屡立战功, 不能草率。尤旋知道这层原因, 故而准备的时候也用心。 穆老夫人看完后满意地笑了:“我听陈嬷嬷说你这段日子已经在学着主持中馈,可还觉得顺手?” 尤旋颔首:“鞠嬷嬷教的仔细,又有陈嬷嬷指点, 儿媳也花不了多少心思。” “你先前能把寄州的家业打理好,这国公府的事想来也得心应手,不必过谦。”穆老夫人说完, 也就不再提这个,又问, “听庭儿说, 打算给安哥儿请个先生?” 尤旋道:“是有这个打算, 但还没有找到满意的。” 穆老夫人点头:“安哥儿寻先生这事, 是得慢慢挑,急不得。” —— 去宁昌侯府贺寿这日, 紫嫣让人拿了几套新做的衣裳给尤旋挑选。 彼时穆庭蔚在案前看书, 尤旋打量了几下那些衣服, 问他:“公爷觉得穿哪个好看?” “都好看。”穆庭蔚掀了掀眼皮,又继续看书了。 尤旋脸色有些沉下来,没有说话,就那么盯着他。 渐渐感觉出不对劲了,穆庭蔚后知后觉地抬头,瞧见她微皱的眉头,他有些楞。 他没惹着她啊,确实都好看。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非要他挑一件,那不是难为人吗? 不过这些话穆庭蔚没说,心里想着还是给她挑一件吧。 索性把书放下,走了过来,认真去看那些衣服。 尤旋脸色渐渐好转。 穆庭蔚认真给她分析:“这个墨绿色的很大气,刺绣也不错,不过你年纪轻轻的,还是不穿这样的颜色了。” 之后又指着别的:“红色这件曳地,袖子又广,行动不方便。粉色这套有些泛白,去给人贺寿穿着不合适。” 最后拿了套暖橘色的给她:“这件好看。” 尤旋没接,而是把旁边一件他没有给出任何意见的宝蓝色束腰襦裙拿过来:“可是我喜欢宝蓝色。” 她方才一眼便相中了这件,就是想矫情一下,看穆庭蔚能不能跟她选出一样的来。 现在看来,她还是不能指望。 她喜欢宝蓝色,平时好多衣服都是这个颜色的,他没有发现吗? 而且,这套宝蓝色襦裙上面,还有她最喜欢的梨花呢。 他不知道她喜欢梨花吗?她明明说过的! 她垂着眼帘,不大高兴。 穆庭蔚却笑了,指腹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尖:“选好了还问我?嗯?” 被他看出来了,尤旋有点囧,又有点懊恼。 她怎么跟他玩这种没意思的游戏?估计是这段时间太无聊了。 “我,我没有选好,只是突然觉得这件还不错。” 她垂着头,双颊染上一抹桃红,眉宇之间越发娇俏。 穆庭蔚看着,目光中带了几分旖旎,突然扣住她的腰,将他搂进怀里,唇角微勾:“是吗?” 她要更衣,屋子里丫鬟们在候着,他突然这般亲密,尤旋顿时红了耳根,推开他心虚道:“公爷你……继续看书吧。” 她脸皮薄,穆庭蔚就没再逗她,恰巧萧飒有事禀报,他便去了书房。 紫嫣和几个丫头服侍她更衣时,尤旋还没从刚刚的羞涩中缓过神来,全程抿着唇不说话。 等换好了衣服,尤旋又看着穆庭蔚方才指的那件暖橘色长衫,有点不确定地问紫嫣:“这件衫子真的比我身上的襦裙好看?” 紫嫣楞了一下,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笑了笑:“公爷方才故意哄您呢,他自然知道夫人喜欢的是这件。” “是吗?”她怎么没瞧出来。 紫嫣道:“公爷哪件都说了,就夫人身上这套装没看见,自然是逗您的。” 尤旋还挺意外的:“他还会跟人开玩笑吗?”但仔细想想,紫嫣说的好像真有几分道理。 紫嫣唇角扯过一抹苦涩,没有接话。 曾经她也一直以为,他不会。 他总是威严肃穆,凌厉深沉,高高在上。 眼里装着天下,权势,黎民,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她曾问他:“穆大哥,你怎么总是不笑呢?”明明笑起来会很好看。 他说:“可能战场上杀人太多,心冷了吧。况且,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为何要笑。” 他甚至跟她说:“沈嫣,放弃吧,别等我了。我应该不会对哪个女子动心,也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你是仲生的妹妹,我同样把你当妹妹看,希望你嫁个如意郎君,一生顺遂。” 后来她被独孤家迎回,要作为独孤仪的替身嫁进皇宫。 他突然找上她,语气很淡,却又认真:“你若不想入宫,我娶你。” 她难掩心上的激动,差点就应了,可是看着他平静的表情,又觉得心上揪疼,冲他笑笑:“是我哥逼你了吗?” “没有。”他说,“独孤家不敢得罪我,我娶你,你就不用入宫。” 她沉默了很久,终究没有答应。 “谢谢穆大哥来说这些话。不过你既无意于我,便不必勉强自己。否则,待将来遇上喜欢的女子,你会后悔的。我姓独孤,却从一出生便被抛弃,独孤仪是这些年来唯一暗地里关心过我的人,她既不想嫁,我愿意代替她。” 当时她想着,既然她不是会让穆大哥幸福的那个人,便不强求与他绑在一起。 至于其他人,她嫁给谁都一样,入宫为后,也没什么。 只是怎么也没料到,她入了皇宫,等待她的是永远回不了头的无边炼狱。 她成为皇后,母仪天下,表面上帝后和谐,盛宠万千,风光无限。 而皇室浮华的背后,是见不得人的污秽与龌龊。 她死的那一年,才十七岁。 可能连老天都在可怜她吧,给了她新生的机会,让她成为紫嫣。 —— 宁昌侯夫人的六十大寿,办得格外热闹,宁昌侯府也是宾朋满座。 尤旋随穆老夫人入了后院,宁昌侯夫人带着一众人亲自出来相迎,纷纷向二人行礼。 宁昌侯府作为老寿星,今日穿了件墨红色苏绣鹤纹的长衫,额间一条藏蓝色抹额,笑起来和蔼又慈祥。瞧见穆老夫人和国公夫人亲自来相贺,更是受宠若惊。 穆老夫人与她关系不错,说几句寒暄的话,便一同入了堂内。 宁昌侯夫人请穆老夫人与尤旋上座,被穆老夫人笑着拒绝了:“今日你是寿星,自然你最大。”说着和尤旋在下面的首位坐下来。 宁昌侯夫人这才重新坐回主位,同一众人说话。 屋子里的人尤旋都不大认得,不过对于大家的奉承,她也含笑应着,举止端庄中略透疏远,以至于旁人也不敢太过亲近。 身前的案上摆着点心和果酒,这几年尤旋算是把酒彻底戒了,一滴也不沾,让人备了茶水抿着。 元宵在穆老夫人怀里坐着,倒是引来不少人夸赞。 “世子生得这般俊俏,听说年纪小小便背了不少诗文,日后想必也如镇国公那般惹人羡慕呢。” 穆老夫人听到旁人夸赞孙儿,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抚了抚孙儿的头顶:“安哥儿是不错,是他母亲教得好。” 其她人又赶忙奉承:“是是是,国公夫人想必也是满腹才情,才教的出这样的小世子来。” 这样的场合尤旋在大越的时候也时常经历,听见旁人的恭维倒并不会觉得不自在,不过左耳朵出右耳朵进罢了,面上含笑不动声色。 偶然发觉一道不怎么善意的目光,她瞥眼看去,便见对面的秦老夫人朱氏正不屑地翻白眼。 尤旋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朱氏了,自她嫁入国公府,穆老夫人没让她进过国公府大门,如今倒是头一次遇见。 她不加掩饰表达着对尤旋的敌意与嫉恨,当然,也只敢无声地表示。为了她儿子的前途,她也不敢真的得罪尤旋。 一想到当初那个被她管教着立规矩的人现在爬到自己头顶上,方才她还得随着众人跟她行礼,朱氏就浑身不是滋味儿。 她出身不高,仗着儿子秦延生在镇国公跟前得脸,她又跟穆老夫人有些交情,得了个四品的诰命。旁人表面上对她和气恭敬,但背地里却奚落她上不得台面,教养,气质,这些东西一直是她的痛楚。 但朱氏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她觉得连自己还不如的儿媳妇,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正一品的国夫人,堂内所有人腆着一张脸对她奉承。 偏她一副高高在上,宛如神祗般的模样,越发趁得她高贵了几分。 朱氏心里气不顺。 这尤旋原来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不懂规矩,毫无礼数,所以才不去贵妇圈儿里应酬。如今五年不见,怎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那通体的气派不输穆老夫人分毫。 朱氏看着,嫉妒的发疯。 尤旋能有这么大变化,得人另眼相待,怎么自己就总不招人待见?明明她也很努力的打扮自己,不敢有丝毫懈怠,却还要被人背地里说低俗? 将朱氏脸上丰富的表情看在眼里,尤旋扬眉冲她一笑,继续悠然喝自己的茶水。 朱氏气得咬牙切齿,心里憋闷,却又碍于镇国公的权势,不敢得罪她分毫。 她现在简直要气死了! 第58章 第 58 章 一旁候着的柳从依看自家夫人一直盯着尤旋咬牙切齿, 笑着给她斟酒:“夫人,这果酒喝了不会醉人。” 朱氏瞥一眼柳从依,心里突然就不大舒服了。 她以前觉得柳从依温婉,有才情, 跟在她身边让她很有面子。可如今瞧着尤旋那气度, 相比之下,柳从依反而弱了好些。 一个是大家闺秀, 矜贵如神女。一个是小家碧玉,病弱孱孱。 朱氏一下子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别老在我眼前晃悠, 你去外面候着!”朱氏皱着眉头, 语气不悦。 她对柳从依素来便是和蔼可亲的,这还是头一遭跟她说重话。柳从依身形微滞, 脸色白了几分, 却也不敢多言, 颔首应着, 默默退出去。 临出门前,她看了眼旁边被所有人围着的尤旋, 她从容含笑,漫不经心的应付, 眼神中流落出的贵气无人能及。 这是柳从依没有认识过的尤旋。 当初尤旋一纸和离书, 换了她的文书。她得以进秦府,侍奉秦老夫人跟前。 柳从依曾以为, 那是她向往的美好生活的开始。 可五年过去, 秦延生不屑分给她半点目光。而尤旋, 却被他藏在心上,惦念许久。 尤旋嫁入国公府的那一晚,他醉的不省人事。她去看他,他扯着她的袖子把她错认尤旋,声声都是这些年来的悔恨。 他说,他后悔了。 后悔当年签下和离书,放尤旋走;后悔他这些年来的逃避,明明很想,却拉不下脸面去寄州认错,迎她回来;更后悔她嫁入秦府的一年里,因为他的自以为是误会她,不曾把她好生相待。 他诉说的每一句相思,字字扎在她心上,疼入骨髓。 柳从依出了大厅,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上好似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 她正兀自出神,突然手腕被人扯住,下一刻被拉近了无人的假山后面。 她心上微跳,下意识想要大叫,却被人捂了嘴。惊愕抬眸,看清楚来人,她才渐渐松了口气。 徐正卿穿了件月白色竹纹长袍,长身玉立,清朗俊逸,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松了手,皱眉:“怎么哭了?” 今日宁昌侯夫人六十大寿,办得格外热闹,后院是妇人,前院儿也有不少男宾。 前后院子刚好从这座假山处相隔开来。 柳从依匆忙擦掉眼角的泪水:“哥哥拉我来这儿做什么?” 徐正卿没回她,看她眼眶红红,气色也不好,又问:“到底怎么了?” 柳从依垂眸:“没事,被秦老夫人说了句重话,心里有点难受。” 徐正卿看她一眼:“你的奴籍文书秦延生早就给我了,虽然父亲冤屈未洗,你我身份不能公开,但你跟着我没人敢欺负你,更没人把你当丫头使唤。你偏偏自甘堕落,非要留在秦府。” 柳从依眼眶更红了,眼睫轻颤,有眼泪滑落:“哥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你不懂。” 徐正卿苦笑一声,没有接腔。 柳从依抬头:“哥哥找我到底要说什么?” 徐正卿顿了顿,问她:“你以前在尤旋身边做过丫头?” 听到自己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名字,还是从自己最亲近的人口中说出来,柳从依心里不太舒服。默了好一会儿,她点头:“嗯。” “她,以前什么样的?跟现在有变化吗?”徐正卿问出来时,没来由有些紧张。 说到变化,柳从依拧眉:“变化还挺大的……”如今的尤旋,跟她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柳从依眸色中带着疑惑:“哥哥问这个做什么?” 徐正卿看起来没什么耐心:“先回答我。” 柳从依又思索了片刻:“第一次觉得她不太一样,是五年前,她要跟秦延生和离的时候。” 她大致描述了一下那天的情景,看向兄长时,他敛着眉心,若有所思。 “哥哥怎么了?为何要打听她的事?” 徐正卿看她一眼,没回答,只是道:“我有些话想问问她,你想法子带她来见我。” 柳从依一惊:“现,现在吗?” “嗯。”徐正卿应了声。自从上次看了那些字,他想见她很久了,偏她一直在国公府里不出门,直到今天他才寻到机会。 见柳从依还想问什么,徐正卿道:“什么也别问,今日这事也不许跟任何人提起。另外……别直接说我见她,免得损她声誉。” 柳从依不知道哥哥跟尤旋有什么关系,但顿了顿,她道:“这个忙我帮不了,她不会想跟我说话的,没法引他来见你。” 徐正卿默了一会儿:“那你去找别人做。” “哥哥跟她很熟吗?”柳从依知道,他兄长现在顶的苏韶的名字,苏韶是寄州人,他先前也在寄州待过。莫非那时候认识的? 徐正卿依旧没答,只是言语认真几分:“算哥哥求你了。” 哥哥还从没找她帮过忙,如今看他一脸着急的样子,柳从依想了想,最终点头:“那我想想办法。” —— 尤旋在厅内坐了一会儿,倒也眼熟了不少人。 后来元宵有些闷了,想出去,她刚好寻了借口带他出去转转。 从厅内出来,元宵眼神都亮了,脸上挂着笑,仰脸看元宵:“娘亲是不是不想呆在里面了,那些人好多好多话要跟娘亲说,好烦的。” 尤旋笑着摸摸他脑袋:“你不喜欢的话,下次就不带你来了。” 元宵摇头:“那不行,我如果不来,娘亲不是更难熬?” 尤旋忍俊不禁,牵着他的手随意地在院子里闲逛。 这宁昌侯府的院子布置的十分压制,虽然入了秋,但依旧有许多花儿竞放,姹紫嫣红。微风拂过时送来缕缕幽香,沁人心脾。 走着走着,迎面看到向这边走来的心事重重的柳从依。 她似乎也没料到在这儿撞上尤旋,微微一愣,随即颔首退在路边:“国公夫人长安,小世子万福。” 尤旋扫她一眼,多年不见,她似乎消瘦了很多,也憔悴了。看来,在秦家做丫鬟日子过得并不算好。 至少,不如她的心意。 原本她以为,她和秦延生离婚,秦延生即便不会娶柳从依,也会把她放在手心好好相待呢。如今看来,一些细节改变了,很多事情的发展都跟她当初在书中看到的不再一样。 如今在看到柳从依,尤旋心思平静许多,也没有要找她麻烦的心思,什么话也没说,牵着元宵越过她离开。 柳从依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不适。 她在尤旋面前,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感觉。她是高高在上的国夫人,只要有穆庭蔚在,她就是比宫里的太后还要尊贵的存在。 而她,依旧是个丫鬟。 她觉得自己卑微到骨子里,像个跳梁小丑。 琢磨着方才哥哥的话,以及哥哥的神情,她心情就更难受了。 怎么觉得,哥哥与她的关系好像也很不一般的样子。 —— 园子里的话不错,尤旋便多逗留了片刻,方才见到柳从依的事,未曾在她心上留下什么涟漪。 元宵突然看见了一直小灰蝶,指着对尤旋喊:“娘亲,娘亲,你看有蝴蝶。” 尤旋宠溺地笑:“嗯,娘亲看见了。” 元宵兴奋地追着那只蝴蝶跑,想抓住她,尤旋无奈跟上去:“慢点儿,当心摔着。” 这时,照壁的拐角处一个端着羹汤的下人走过来,似乎没料到这边有人,受了惊吓,手里的托盘一倒,汤汁洒了出来。 尤旋微惊,下意识伸手遮住元宵。便见那汤汁洒在了自己的广袖上,在宝蓝色的襦裙上沾染一片污秽。 那丫鬟年纪不大,十三四岁的样子,明显被吓着了,哆嗦着跪在地上磕头:“夫人饶命,夫人恕罪!夫人饶命!” 小丫头脑门儿磕在地面的石头上,眨眼间红了一块儿,嘴里喊着饶命,语气里有哭腔。 橙衣和紫嫣过来帮尤旋擦拭衣服上的污渍,见擦不干净,橙衣道:“夫人衣服脏了,只怕得换一件。” “马车上有备用的,我去拿。”后面绿袖应声离开,她有轻功,跑得快些。 地上小丫头还在不住磕头,还真是吓得不轻。 尤旋扫了一眼,轻声道:“起来吧,不碍事。”幸好那汤不是热的,倒也没伤着。 看那小丫头哆嗦着不敢离开,尤旋道:“更衣的地方在哪儿,你带我去,算将功赎罪了。” 小丫头应着给尤旋领路。 尤旋对着茗儿道:“你带元宵在这里等我,蓝衫也留下看着他。” 蓝衫应诺。 被那丫鬟领着去了一座阁楼,恰巧绿袖也拿着衣服追了过来。 走上阁楼,尤旋让那丫鬟走了,之后看着紫嫣、橙衣和绿袖三个人,她道:“你们三个在外面守着,别让人进来。” 三人应罢,尤旋推门进去。 关上门的一刹那,眼前有人影掠过。 尤旋微微一惊,等看清那人的五官,她抿了抿唇,一下子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合着她被人给摆了一道,现在才反应过来。 不过,徐正卿费尽心机找她干什么,总不至于发现了什么吧? 她暗道不妙,话都不说转身就要出去。 “等一下。”可能怕外面守着的丫头听到,他声音很低,顿了顿继续道,“没人知道我在这儿,不会损你声誉。我只问几句话,问完就走。” 尤旋闭了闭眼,含笑转过身来迎上他的目光:“苏侍郎想问我什么?总不至于,还是上次在宫里时你问我的问题吧?当时我记得已经回答过你了。” 徐正卿望了她一会儿,没说话,默默将手里卷着的一张字帖打开,展现在她眼前。 第59章 第 59 章 看见他手里的字帖, 尤旋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住。 徐正卿凝视着她, 一语不发, 却看得尤旋头皮发麻,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居然真的跑到寄州去调查她! 这个人的行事作风,还真的就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尤旋渐渐稳定心神, 神色恢复以往的从容,去旁边的圆桌前坐下, 脸上挂着悠悠然的笑:“原来苏侍郎对我的字有兴趣, 那又何必偷偷摸摸呢?你光明正大找我指教,我也不会吝啬赐教的。如今这般鬼鬼祟祟, 倒显得多此一举, 没安好心了。” 徐正卿嘴角一抽, 笑了, 带着几分释然, 惊喜, 甚至是难以置信。 “公主紧张的时候不要坐在桌子前面, 更不要用指甲在上面抠来抠去。我之前说过, 这样会伤到指甲的。” 尤旋一噎, 迅速收回自己的手指藏在袖中, 脸上的笑意绷不住了。 她嘴硬道:“很多女孩子都会有的小动作而已,苏侍郎认错人了,你找公主, 当然得去皇宫里找, 在这里堵我找什么公主呢?或者, 我替你问问乔阳公主,看看苏侍郎要找的是哪一个,她认不认识?” 徐正卿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静静盯着她,也不说话。 他的目光有些缱绻,与其说是看着尤旋,倒不如是说想要透过她去看另外一个人。 尤旋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顿时升起一丝愠恼,正欲发作,却见他眼眶中布了血丝。 她顿时怔愣。 “想回大越见你父母吗?”他声音带着点嘶哑,却又格外温和。 尤旋沉默下来,抿了抿唇,抬头看向他,被他的执着搞得哑然失笑:“就一张字帖,一个小动作,你那么确定我是清平?” “因为是你,所以我信。”他做梦都希望她还活着,哪怕只有万中之一的可能,他也希望这是真的。 自欺欺人也好,他只盼望着她还在这世上。 被认出来了,尤旋也不辩驳,突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个人知道她掩藏起来的秘密,不算一件特别坏的事情。 至少她确信徐正卿不会把她怎么样。 “你没跟你表妹成婚,我还挺意外的。”她索性跟他闲话家常,许久没这么摊开心扉的,用清平的身份跟人说过话了。 时隔太久,她也嫁了人,有了孩子,当初对徐正卿的那点不满,也淡了。如今寻问起来,内心不会有丝毫波动。 徐正卿心上却疼了一下,眸中晦涩沉郁,语气里略显自责:“对不起,我的愚昧和固执,伤了你。” 尤旋把玩着桌上的茶盏,不以为然:“都过去了,你想报答你姑母的养育之恩嘛。你是大霖柳尚书之子柳从勋,当初你姑母救你回大越,抚养你长大成人,这份恩情确实很大,你想照顾她女儿一生一世以报恩情,情理之中的事情。跟这些比起来,我自然微不足道。” 或许是这段日子嫁入国公府,穆庭蔚对她太好,以前的很多事,她都慢慢不再计较。 若仔细思量起来,她虽然当初愿意听父皇母后的意思嫁给徐正卿,但易地而处,如果她和徐正卿的婚事跟父皇母后以及阿兄之间有一丝一毫的冲突,她也会毫不犹豫的退亲,选择跟父母兄长站在一起。 徐正卿之于他姑母,可能便如清平之于她的家人。 养育之恩本就大如天,何况徐正卿又有那样的经历,他姑母对他来说,有救命之恩,有养育之情,有栽培之义,就更特殊些。 她没把徐正卿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又何必强求他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呢? 这些是后来她知道徐正卿的身世后,逐渐想通的。 徐正卿眸光深邃,又带着几分悔恨,无奈苦笑:“人都是在做出选择时,才知道最在意的是什么。阿贞,若重新选择一次,我必不会抛下你。” 报恩的方法有很多,他却选了最蠢的哪一种,将自己逼至如今这般境地。 “哪那么多重新来过的机会?”尤旋说,“若真的有,我不会再答应与你的婚事。若真的有,南宫别苑时我应该把穆庭蔚祖宗似的供起来,让他记得我这份恩。而不是……当成是耻辱。” 说到最后的时候,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徐正卿看到她提及穆庭蔚时,眸光中隐现出的那份柔和。 “看来他还不知道你曾经掳他做面首的事。” “我没掳他,我还救了他一命呢。”尤旋反驳。 喝醉酒的胡作非为怎么能当真,当初她嗜酒如命,现在酒都戒了。 “但他应该不知道吧?何况这种事,解释不清的。” 说起这些,尤旋微微皱眉,不说话了。 徐正卿也没再提,问她:“你嫁给镇国公,想让他带你回大越?” 尤旋沉默。 “如果你嫁给他只是为了回大越,与你父母相认。其实我现在就可以帮你回去。” 尤旋唇角抿了抿。穆庭蔚跟她说三年后带她回去,如今徐正卿跟她说现在。 若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不过幸好她还有理智,无声地笑了:“你带我走,若我们俩被误认成私奔,被抓到会是什么下场?镇国公的势力,不用我说,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见徐正卿不言语,尤旋继续说:“我既嫁了他,便不会只为了回大越这一个目的。徐正卿,但凡我清平愿意嫁,便不会是一时冲动,而是发自肺腑,捧着一颗真心。先前于你是这样,现在之于他,亦然。他不弃我,我不负他。” “当年南宫别苑的事,我与他是有误会,但相信早晚都会解开的。我也相信,他会带我回大越的。” 徐正卿苦笑一声:“都说镇国公与国公夫人恩爱和谐,看来他的确对你不错。” 他说完又默了一会儿:“既然你不用我帮忙,今日就当我没来过。若公主还当我是故人,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义不容辞。” 他看着她,沉寂的眸色中晕染一层淡淡的雾气:“公主能活着我便很知足了,以后你过得开心就好。” 见他站起身欲走,尤旋犹豫了一下,对他道:“徐正卿,以前的事,我真的释然了,你也不用一直记在心上。” 徐正卿驻足,看向她:“公主若觉得他好,便珍惜吧。你的身份我能查出来,他若想查,凭他的能力也可以。纵然他可能猜不到你是清平,却一定能查到你不是以前的尤旋。” “我又没那么笨,你是因为了解我,才查得到。穆庭蔚不了解清平,也不了解尤旋,怎么可能察觉什么?” 徐正卿笑:“公主跟尤旋相差太大,突然之间会琴棋书画,想必在他跟前撒了不少谎言吧。穆庭蔚是百官之首,叱咤朝堂多年,岂会被你三言两语哄骗?朝臣们可没人敢在他跟前耍把戏,公主觉得自己说谎的本事,比得过那些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朝臣吗?” 尤旋心尖儿一颤。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觉得穆庭蔚有什么怀疑她的地方。 徐正卿道:“他应该,是不想把对付朝臣的那一套猜忌用在你身上。公主可能得了良人,不过以后少对他撒谎比较好。毕竟穆庭蔚心思难测,他早把我看透了,我却至今看不透他。” 尤旋认真点了点头:“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公主照顾好自己,你在大霖没什么亲人,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兄长也好。我,不会打扰你幸福的。” 他说完也没在这里多做停留,从窗前跃下,没了踪影。 尤旋盯着窗子的方向,有些讶然。 徐正卿这身武艺倒是藏得深,在大越她与他相处一年,都不曾发觉。 看他方才的态度,应该是不会出去乱说的,如此她就放心了。 松上一口气,她过去关了窗户,换掉身上的衣服。 出去的时候,紫嫣迎上来,语带关切:“夫人怎么进去这样久?” “刚刚走过来有些累,我稍微坐了坐。”她随口应着。 紫嫣和橙衣她们也没放在心上。 折回去找元宵时,路上听到府里下人们的谈话,尤旋才知道,方才她换衣服的时候,太后来给宁昌侯夫人贺寿了。 宁昌侯夫人是太后的姨母,但独孤仪久居深宫,已经许多年不曾来府上了,今天倒是屈尊降贵。正是如此,下人们惊讶之余忍不住讨论了几句。 尤旋听到也觉得意外。 不过她也没多想,顺着来时的路去找元宵和茗儿她们。 谁知路过河边的时候,刚巧看到站在河边赏景的独孤仪。她不是刚来给宁昌侯夫人贺寿吗,就从寿宴跑出来了?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独孤仪穿着玫红色竖领宫装,雾鬓云鬟,珠环翠绕,倒是格外雍容华贵。 她身后跟了几名宫女太监,此外陪同她一起站在那儿说话的,还有秦老夫人朱氏和柳从依。 这会儿秦老夫人正对着独孤仪谄媚地笑着,柳从依在她身边站着,目光隔着河看向对岸,眼神痴痴的。 尤旋一时好奇,也望了过去,便瞧见对岸有几位男子在那边投壶。柳从依目光所及的地方,秦延生一袭藏绿色长袍,此刻正将一支箭投入壶中,引来喝彩。 尤旋看过去时,秦延生旁边站着的徐正卿恰好望过来,两人目光对上,他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只当不认识她。 徐正卿的态度,让尤旋彻底放心下来。她淡淡瞥开眼去,正要离开,就听到了独孤仪的声音:“国公夫人也这么悠闲。” 两人距离有些远,尤旋原本是不打算上去说话的,如今独孤仪都开口了,她索性便含笑走过去,对着她屈了屈膝:“听说太后娘娘来给宁昌侯夫人贺寿,刚到的样子,如今在此遇到却是巧了。” 独孤仪嗤笑一声:“哀家不喜欢热闹,只是借着贺寿的由头出来散散心而已。”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太后娘娘散心了。”尤旋说着,冲她颔首,正要离开,却又被她叫住了。 “怎么说如今也是国公夫人,这样的场合夫人阖该穿得体面些,如今这副打扮,未免寒酸了些,丢了镇国公的脸面。”独孤仪打量着尤旋的穿着,说话丝毫不客气。 尤旋此时换的是那套暖橘色的襦裙,上面绣着雀鸟海棠的图案。无论是衣服的质地还是刺绣无不精湛,如今却被独孤仪说成寒酸,尤旋有些好笑。 她看向独孤仪身上名贵的蜀锦,顿时了然。 独孤仪可能是宫里闷久了,故意锦衣华服地跑过来找她争风吃醋。记得书上说过,这似乎是北陆后宫的女人们最喜欢的把戏。 她勾了勾唇,气势上不输她分毫:“华丽的衣服也不是谁都撑得起来的,太后娘娘说是也不是?” 独孤仪神色一凛,瞪着她,脸色铁青。 尤旋不以为然。 朱氏难得在这里散心的时候遇上太后,心想着自己不得穆老夫人喜欢,又与尤旋有过节,能讨得太后欢心也不错。谁想自己正好好哄太后高兴,尤旋居然冒了出来,如今还惹得太后不高兴了。 她知道尤旋是镇国公夫人,身份尊贵,但太后就是太后,陛下生母,也不是谁都能得罪的。 见这会儿太后脸色铁青,她笑着上前:“太后娘娘出来赏景,何必为这等事置气。娘娘您瞧,那河边开着的菊花倒是格外鲜嫩,被这天然河水滋养下比院子里开得都好。” 有朱氏给台阶下,独孤仪也不跟尤旋一般见识,淡淡应着:“是不错。” “娘娘若是喜欢,妾身让人摘下来。”朱氏笑说着,给后面的柳从依使眼色。 柳从依脸色都白了,那花开在河边上,嵌在石缝里,有些难采。秦老夫人如果想讨太后欢心,怎的自己不去摘,反而让她去? “愣着做什么,去呀。”朱氏对着柳从依催促。 柳从依不敢反驳,只能硬着头皮一点点走过去。河边的石头有些松弛,她心惊肉跳地慢慢接近那朵花。 独孤仪倒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转而看向尤旋,想到什么,勾唇:“听说镇国公对夫人不错,想来他是对沈嫣忘情了。哀家还记得,当初他求娶沈嫣,结果被沈嫣拒绝,倒是伤心了好一阵子呢。后来他再没娶妻的打算,对沈嫣念念不忘。” 蓦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还说是穆庭蔚当初求娶过的,尤旋眉心轻轻一皱。 虽然只是一瞬,却还是被独孤仪看到了,她道:“镇国公应该没跟夫人提起过沈嫣吧,她是沈相的妹妹,与镇国公也算青梅竹马呢,关系极好。不过也是,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的人,总不好在夫人跟前说起的。” 尤旋敛了情绪,悠悠望向她:“既然镇国公没提起,那自然便是无关紧要的,太后娘娘说这些给我听又是何意呢?他当初求娶过沈嫣也好,如今娶了我也罢,总之,跟太后娘娘您是没什么关系的。对吧?” 独孤仪本想刺一刺她,让她难受,没想到被她反过来戳了心窝子。 她是太后,跟穆庭蔚半点关系都不会有,这是她的痛楚。 独孤仪恼羞成怒,伸了手向尤旋挥过来。 尤旋眼疾手快,握住她的手腕,脸上从容笑着:“太后娘娘当众殴打一品国夫人,怕也不合礼数呢。” 这俩人僵持起来,后面宫人太监们没一个敢上前制止,朱氏也吓得噤了声,后退两步。 倒是橙衣和绿袖很警惕,冷冷盯着独孤仪那只手。 独孤仪是太后,不到万不得已她们不好得罪,但若是今日她们俩眼睁睁看着太后伤了夫人,估计回去命就没了。 就在俩人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制止的时候,离尤旋更近些的紫嫣倒是先扑了过去,似乎想护着尤旋。 尤旋恰巧松了手腕,眼睁睁看着紫嫣扑过来的力度太大,和独孤仪一起跌进了水里。 旁边好容易摘到那朵菊花的柳从依,刚松上一口气站起来,没料到太后和紫嫣二人落了水,她被吓到,下意识后退一步,也跌进了河水里。 尤旋:“……” 后面的人也慌了,却没一个会水的,只能大喊着去找人帮忙。 看着水里扑腾的三个人,宁昌侯夫人寿宴上出人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尤旋心一横,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夫人!”橙衣和绿袖齐声惊呼,脸色白了。 她们俩会武功,是剑客,但……真的不会水! 河对岸的众男子们听到这边的呼喊,好奇张望。 “那边怎么回事?” “好像是太后落水了,还有镇国公夫人。” 与此同时,秦延生和徐正卿几乎一起跳进了河里,向那边游过去。 见他们俩去救人,其他男子也不再多想,跟着跳了下去。 尤旋本来是想救人的,谁知道她刚抓到一个人的衣服,还没使上力就被人从水里拖了出来。 等上了岸,看见是秦延生和徐正卿两个人拉她出来,她有些怔愣。 早知道他们会去救人,她就不下去了。八月的水,还挺凉的。 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模样,打了个哆嗦,脸色青白几分。 好冷。 “你……”徐正卿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倒是秦延生抢先一步,“你没事吧?” 尤旋回神,看见秦延生关切的神情。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离他们俩远些,语气疏远:“多谢两位大人。” 橙衣脱了自己的外衫过来,给她披上:“夫人怎么自己下水救人了,这个季节会伤身子的。” 听见橙衣的话,徐正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越人大多都会水,而且她游得很好。 方才一时情急,他居然给忘了。 他摇头苦笑一声。 柳从依被救上来时,吐了好多水,清醒过来一抬眼,就看见秦延生目光一直落在尤旋身上。 方才在水里,她最无助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身影。她还以为,他是来救她的。 不仅秦延生没救她,就连她唯一的哥哥,也选择了救别人。 她看着那个所谓的“别人”,被所有人簇拥着,关切着,柳从依脸色苍白,贝齿咬紧了下唇,一股腥咸从舌尖蔓延开来。 徐正卿看见她,犹豫了一下,朝这边走过来。因为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太后和尤旋身上,他才敢跟柳从依说话。关切地问她:“没事吧?” 柳从依红着眼眶,没有回应。 徐正卿将人扶起来,顿了顿:“别在秦府呆着了,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柳从依抿了抿唇,目光盯着秦延生的方向,见他自始至终都只望着尤旋,鼻头顿时酸涩,心里格外委屈。 “哥哥,我哪里不如她了……” 徐正卿沉默。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镇国公来了”。 大家吓了一跳,齐齐侧目望去,便见一个身着墨色直缀,一脸肃穆,气势逼人的男人阔步而来。 众人纷纷上前行礼叩拜。 穆庭蔚径直走到尤旋跟前,看她浑身落汤鸡似的,整个人不住地哆嗦着。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怎么搞成这样?” 穆庭蔚很少在尤旋跟前生气,她本就冷得发抖,此时被他一吓,舌头有些打结:“有,有人落水了,我想救人来着……”后面的话声音很小,她一个人也没救到,还被两个最不想产生关系的人拖了上来。 独孤仪见穆庭蔚一来就只看见尤旋一个人,她心里有气,嗤笑道:“国公夫人倒是好心,结果刚下水就被秦御史给救了上来。秦御史可是功臣,镇国公岂能不给些谢赏?” 独孤仪只提秦延生,分明就是故意的,尤旋面露恼色,瞪向她。 方才跟她提什么沈嫣,如今又在穆庭蔚跟前故意提秦延生,别有居心的也太明显了。 尤旋还从没见过这种人能当太后的。 秦延生感受到穆庭蔚扫过来的目光,脊背一凉。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是今日这样的场合下,最不应该去救尤旋的人。 即便大多数人不知道他和尤旋的关系,但他第一时间去救她,穆庭蔚作为男人岂会一点不介意? 众人不知道这层关系,不知穆庭蔚为何脸色阴沉,但也都不敢出声儿,周遭格外安静。 “不是她说的那样,是,是苏侍郎救的我。”尤旋声音很小,只穆庭蔚听得见,但说完她就后悔了。 这样跟他解释,似乎有些欲盖弥彰,不太合适。 穆庭蔚也没说什么,帮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看她有些狼狈的样子,无奈叹了口气,将人折腰抱起,目光再次落在秦延生身上:“秦御史和苏侍郎救了内人,本公自当答谢,谢礼会送去府上。” 秦延生和徐正卿齐齐颔首:“下官分内之事。” 穆庭蔚也没看众人一眼便大步离开。 秦延生望着穆庭蔚远去的背影,渐渐松了口气,看向身边的徐正卿:“方才,多谢了。” 他以为徐正卿是为了怕他惹麻烦,故意帮他一起救尤旋的。 徐正卿笑笑:“不客气。”其实徐正卿挺好奇的,秦延生娶了尤旋一年都没放在心上,如今怎么就这般惦记。他看上的,究竟是以前的尤旋,还是现在的清平? 思索了一会儿,他也没再追究,看向一旁的柳从依,对秦延生道:“我把从依带走,御史大人没意见吧?” 秦延生点头:“文书已经给你了,她留在秦家本就不合适。” 徐正卿瞥向他,声音又压低了些,语带警告:“秦御史收收心,有些人失去了就别再光明正大的惦记着。否则,你会害死她的。如今镇国公都不让你进镇国公府了,你还看不透为什么?镇国公忌讳,你就该避嫌。除非,仕途不想要了。” 以前秦延生经常在镇国公府的书房议事,如今却从不传他入府了。但凡有事,都是在御史台里商议。 穆庭蔚依旧重用他,但又跟以前不太一样。 秦延生站在原地,回想着徐正卿的话,久久沉默。 —— 尤旋被他当着众人的面抱走,顿时有些尴尬:“公爷,我,我自己能走。” 穆庭蔚睨她一眼,似乎仍有不悦:“有人落水,什么时候轮得上你救人了?我竟不知,你还会水,更敢不自量力下去救人。” “我也不算是一时冲动。”尤旋反驳他,“落水的是太后,当时我就在她旁边站着,她如果说是我推得她,那我几百张嘴都解释不清。但我跟着跳下去了,她总不能再冲我泼脏水吧?” 说到这儿,她想到方才紫嫣推独孤仪的那一幕,敛着眉沉默下来。她总觉得那个紫嫣,不对劲。 回神后,她又问:“公爷怎么来这儿了?” 穆庭蔚扫她一眼:“听说独孤仪来贺寿,估计没安好心,过来看看你。” 独孤仪确实没安好心,估计就是想来找她晦气的。 尤旋又想到了在河边独孤仪说的话,试探着问他:“沈嫣是谁?” 穆庭蔚眸色一凛,脸色阴沉:“独孤仪跟你说什么了?” “说沈嫣是公爷的心上人,你求娶过人家,还被拒绝了。”尤旋声音不大,甚至说话的时候没有底气,还有点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忐忑。 穆庭蔚跟她说过一些跟沈相的过往,沈嫣既然是沈相的妹妹,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提过? 莫非,还真是什么不能揭的伤疤? 提都不能提的人,那得用情多深呢…… 尤旋突然心里就不舒服了,忽略掉那份让她不愉快的心绪,她赶紧掠过这个话题:“公爷要带我回府吗,元宵还在这儿呢。” “母亲会带他回去的。” “哦。”她应着,突然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了。 穆庭蔚也很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可能,在想沈嫣吧。尤旋这么猜测。 不过沈嫣既然没有嫁给他,嫁去哪儿了呢,在不在帝京? 尤旋努力思索了一下,似乎不记得京中哪位命妇叫沈嫣,是沈相的妹妹的。 莫非,嫁去了帝京之外的地方? 见都见不到,难怪他会念念不忘。 直到上了马车,穆庭蔚也没说过话,心事重重的样子。 尤旋也不打扰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很沉默。 穆庭蔚看向她:“坐那么远干什么?” “靠在这里舒服。”她随口应着,有些无精打采的。 穆庭蔚在马车里找了找,又拿了一套备用的衣服给她,语气温和:“把身上的湿衣服缓下来,否则会生病的。” 尤旋抓住自己的衣襟,摇头:“我,我回去再换。” “现在换。”他说着,挪到她身边坐下来,就要去解她的衣服。 尤旋被吓着了,这里是马车上,空间就这么大,她哪能当着他的面换衣服…… “我回去再换。”她揪着衣领不让他碰。 她头发上还湿漉漉的,此刻在滴水,估计挺沉的。 穆庭蔚用氅衣将她整个人裹住,把她发间珠钗全部取下,满头青丝散落下来,他拿了柔软的巾帕帮她擦拭。 尤旋裹紧了氅衣,低着头,对于他的擦拭有些小小的抗拒。 看她这会儿有些孩子气,明明心里不高兴了,却什么也不说。穆庭蔚勾唇,有些忍俊不禁:“吃醋了?” 这三个字让尤旋心跳快了不少,一下子精神了,抬头看向他。 她,吃醋了? “没有!”她坚决否认。 似乎怕穆庭蔚不信,她思索着,又解释:“公爷年纪也不小了,你以前有过心仪的人很正常。我自己还……嫁过人呢,你比我大那么多,有过喜欢的姑娘,其实这不是什么大事。” 穆庭蔚黑着脸,满脑子都是“年纪也不小了”“你比我大那么多”,差点噎着,本来已经酝酿好的话,突然就不想跟她讲了。 他嗤笑:“我很老?” “嗯,我有个远房叔叔跟你差不多大,女儿今年应该十三岁,说不定已经订了亲呢。” 穆庭蔚:“……” 他扯住她胳膊将人拉起来,坐在自己腿上,唇角抽了抽:“来,叫叔叔。” 尤旋:“……” 他沉着脸把巾帕塞她手里:“自己擦头发吧。” 尤旋没看出来他不高兴,接过帕子擦着头发,脑子里在想别的。 按照穆庭蔚的年纪,早就该娶妻生子了。他这么多年没有成婚,莫非就是因为对那个沈嫣念念不忘? 也是凑巧,她生了元宵,这才跟他成了婚。否则的话,他会不会为了沈嫣终身不娶? 穆庭蔚看她把自己头发擦得乱糟糟的,无奈又重新接过来,仔细替她擦拭,言语间调侃她:“嫌弃我老也晚了,现在你人是我的,逃不走。” 听他没来由这么说了一句,尤旋微怔,双颊泛起一丝红晕,心中的郁闷消散了不少。 算了,谁还没有点过去呢。 徐正卿的事若他知道了,也够他吃醋的。 “你人也是我的,逃不走。”她学着他的语气说了一句,揪着他的耳朵,使劲儿揪了两下。 穆庭蔚有点意外,愣了好一会儿,笑着揽过她的腰肢,轻啄她的耳垂,啃咬两下,低哑着道:“嗯,我,是你的人。” “……”尤旋耳根一热,咳了两声。 穆庭蔚见好就收,也不再逗她,一边帮她擦拭头发,一边问起宁昌侯府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落水了?” 尤旋大概说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事,想到紫嫣的反常,她琢磨了一下,跟他道:“那个紫嫣,好像有点不对劲,应该跟太后有仇。” 穆庭蔚眉头动了动:“怎么说?” 尤旋回想着方才那一幕:“她表面上看着像是为了护着我,才把太后推下水的。但我当时跟太后争执的时候,没落下风,橙衣和绿袖在身边都没反应呢,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就突然冲上去护我呢?若是茗儿这么急切护着我,我倒是相信。” “另外,她入水后没有像太后那样拼命挣扎,似乎还……还扯着太后往水底拉了几回。跟有什么深仇大恨,想把她溺死似的。” 尤旋打了个激灵,不寒而栗,身上的湿衣服还穿着,她又哆嗦起来。 穆庭蔚将人抱在怀里,轻声道:“先把衣服换掉,否则会生病的。” “我不……” 拒绝的话她还没说完,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眸与他对视,语气不容拒绝:“听话。” “可是在马车里换衣服好奇怪。” “那我出去,不看你。” 尤旋仍旧坐在他腿上,抱住他脖子:“不行,你不能走。” 见他扬眉,她支支吾吾:“我,我脑子里想到紫嫣对太后的样子,有,有点怕。” 她入水救人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紫嫣在水底下扯了独孤仪好几次,绝对不是意外,而是故意的。 虽然独孤仪确实不像什么好人,但尤旋可能养尊处优惯了,长这么大也没见过杀人,那一幕实在让她心惊胆颤。 她脸色有些惨白,双唇微微发抖,确实被吓着了。 穆庭蔚搂着她,亲吻她的额头,语气轻柔得让人心安:“别怕,我在呢。” 尤旋缩进他怀里,依恋着他,但因为天冷的缘故,她牙齿还在忍不住地打颤。 穆庭蔚跟她说着话分散她的注意,帮她解了湿漉漉的衣衫脱掉,换了套干净的给她穿上。 可能是帮她穿习惯了,还挺顺手。 换了衣服,尤旋整个人舒服多了。她脑子里还在琢磨紫嫣的事:“紫嫣照顾我其实挺尽心的,人看上去也没什么心眼儿,除了……偶尔会盯着你发呆,似乎也没别的什么出格的事。你说她一个公府的丫头,也没机会见识什么大人物,跟太后会有什么过节呢?难道是家仇?” 穆庭蔚听罢倒是一愣,抚弄着她鬓前的头发,拧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她狐疑着抬头。 “盯着我发呆。”穆庭蔚回想了一下,眉心微敛,“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尤旋笑:“你心思没在她身上,自然没注意。” “你知道这事还一直留着她?”穆庭蔚不大高兴,这是不是因为她心里还是没他? 尤旋道:“她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又是母亲给的,我自然不好发落的。何况你又没把她放心上。不过,我觉得她还挺懂你的。” 穆庭蔚又皱眉。 尤旋:“今日去宁昌侯府前,我让公爷帮我挑衣服,公爷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喜欢那件宝蓝色的,故意逗我的?” 穆庭蔚闻此轻笑,眉宇间沾染几分暖色:“你喜欢宝蓝色,喜欢梨花,我自然知道,当时就是想故意惹你生气罢了。” “但是我当时没发现公爷是开玩笑,紫嫣发现了。你说她是不是比我懂你?” “公爷是不是跟紫嫣挺熟的,故意瞒着我?”尤旋又问。 穆庭蔚扫她一眼,指尖点过她的眉心,轻斥:“瞎说什么呢。” “但是她好像比我了解你……” “也许是巧合呢?今日衣服的事,你当局者迷,她旁观者清也说不定。” 尤旋窝在他怀里,在他胸前蹭了蹭:“可能吧。不过她对你有意肯定是真的,我看得出来。” 说完觉得自己不应该提醒他这个,又补一句:“我虽然告诉你这件事了,但是你以前没看她,以后也不能看她。” 穆庭蔚轻笑了一声,看着她有些小霸道的样子,心情跟着也不错:“不看她,我只看你。” 尤旋心跳骤然快了不少,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她是母亲给的丫头,与公爷如果有什么,这是对母亲的不敬。” “喔。”穆庭蔚换了个懒散的姿势靠着,随口应着,不知信了不曾。 她不想跟他说这个了,又摸摸自己的脸,换个话题:“我好像发热了,是不是要生病?” 穆庭蔚神色一凛,探了探她的额头,松一口气:“没有发热。” “就是发热了。”她拿着他的手试她脸上的温度,很烫。 穆庭蔚忍俊不禁,捏捏她泛红的脸颊:“是害羞了。” 尤旋一囧,推开他的手,自己缩回在角落里。 她长发披散着,一张娇俏的脸蛋儿带着几分明媚,闭了眼睛假寐,突然不说话了。浓密卷翘的睫毛颤动着,透着灵动与俏皮。 穆庭蔚觉得他家夫人有时候可爱起来,比元宵都可爱。 两人逗弄一会儿,她许是累了,靠在他肩上休息。 他捏着她柔软的手指把玩,想着紫嫣的事,若有所思。 回到国公府,穆庭蔚送她回画眉堂,又探了探她的额头,确定没发烧才放心些。 “你落了水,现在去用热水沐浴一下,待会儿让人给你煮一碗姜汤,也要喝下去。” 尤旋应着,在橙衣和绿袖的搀扶下去浴室。 从屋里出来,穆庭蔚看向萧飒:“那个紫嫣呢,带她到书房见我。” 第60章 第 60 章 尤旋沐浴过后, 又喝了碗姜汤, 这才感觉身子好多了。 这会儿还没到中午, 穆老夫人和元宵都没从宁昌侯府回来。 橙衣送来了一些吃食,尤旋看着并没有什么胃口,又见穆庭蔚不在, 便问:“公爷呢?” 橙衣回道:“紫嫣被公爷带进了书房,还没出来呢, 让夫人先用膳。” “紫嫣?”尤旋又想到了今日在宁昌侯府遇到的一幕, 若有所思。 —— 书房里 穆庭蔚端坐在书案前,不远处的空地上跪着紫嫣。她说了很多, 穆庭蔚心中早已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脸色倒是异常平静, 瞧不出半点不妥之处。 他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握紧, 目光落在紫嫣的身上。 一个人, 可以把另外一个人跟他的过往说的分毫不差。要么, 是居心不良, 蓄意为之。要么, 她就是那个人。 但是沈嫣明明已经死了, 他亲眼所见。如今怎么会…… 见穆庭蔚一直不说话, 紫嫣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我知道,穆大哥一定很难相信我说的话。人死,不能复生。就是因为怕你不相信, 所以我这么些日子以来, 好几次欲言又止, 始终不敢跟你说这件事。” ——“紫嫣好像很了解你。” 穆庭蔚想到了尤旋的话。 穆庭蔚看着她,眸色已经冷冽:“你说你是沈嫣,那你知不知道,沈嫣跟独孤仪是什么关系?你在宁昌侯府大胆谋害太后,如何解释?” 说到这个,紫嫣眸中清泪落下,里面凝聚着强烈的恨意。 “我当然知道,只恨我知道的太晚了。”她钻进了拳头,指甲抵着掌心的肉,传来阵阵疼痛。 她讥讽地笑:“我把她当亲人,当姐姐,临死前还托付穆大哥照顾她。可是,却没想到她是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穆大哥应该知道,我与独孤仪是双生姊妹,独孤仪生在前头,手上握着一块玉石,之后又生了我。算命的人说,我们姊妹当中有一个人有凤命。爹娘想当然的以为握着玉石出生的独孤仪命贵,于是留下她,舍了我。那块玉石,多年来一直被独孤仪戴在身上。 当年,我生下赵旭殒命之后,灵魂就一直留在独孤仪身上的那块玉石上,伴她多年。直到前段日子,穆大哥求了赐婚的圣旨,她得知你要娶妻,在常宁宫里发疯,摔了各种瓷器珍玩,那块玉……也不小心被她打碎了,我才得以从玉石上脱身。再睁开眼的时候,就成了国公府的紫嫣。” 穆庭蔚又是一愣。 沈嫣的灵魂这些年居然在独孤仪的玉石上。当年独孤家的女儿携玉而生本就是个传奇,如今听紫嫣这么说,就更不可思议了。 似乎怕他不相信,沈嫣又道:“这些年,穆大哥不怎么去常宁宫,但我哥哥常去。哥哥每次去找独孤仪,我都知道。” 穆庭蔚一噎。 她口中的哥哥,是沈鸣黎。 沈鸣黎的确时常出没常宁宫,紫嫣一个国公府的丫鬟,如果不是沈嫣,不可能连这个都知道。 看她腿似乎有些麻了,穆庭蔚淡声道:“过来坐。” 沈嫣微怔,随即心中的忐忑消了几分,松上一口气。低声应着起身走过来,在他旁边的软垫上跪坐。 穆庭蔚没说话,斟了茶水给她。 “你在独孤仪身边发现了什么,为何这般恨她?”穆庭蔚问。 沈嫣捧着茶盏的手微顿,双手颤抖着,有茶水洒了出来。 她脸色惨白,双唇翕动着,还没出声,先有泪落了下来。 “上次穆大哥和夫人在屋里谈话,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说起先帝为何会有赵旭这一个儿子,还有后妃为先帝殉葬的事……” 穆庭蔚犀利的目光扫向她:“你知道原因?” “应该是知道吧。”沈嫣扯了扯唇角,“他让后妃全部陪葬,应该是怕穆大哥发现,后宫里的妃子都是处子之身。” 穆庭蔚眉头轻轻皱了皱。 沈嫣道:“他还是太子的时候,蛮夷正猖狂,当时他想树立威望,带兵与蛮夷相抗,结果打了败仗。这是对外宣称的,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众人不知道的是,他不仅吃了败仗,还,还受了箭伤,正中要害……不能有子嗣。他想做皇帝,所以一直隐瞒了这件事,我也是嫁给他之后,才知道的。” “那,你和他……” 沈嫣隐忍着,自己蜷缩成一团,身体微微发抖:“刚入宫的时候,他除了晚上不碰我,一直对我很好。后来他想要个孩子,以保全他的龙位,就找了人与我苟合,他,他就在旁边看着……” “别说了!”穆庭蔚额间青筋暴起,脸上有了怒火,又有些心疼。说这些,对她而言是很残忍的事情。 沈嫣恍若未觉,继续道:“他不允许一个男人碰我多次,一个晚上杀一个。我求他放过我,甚至多次想要自尽,他不知怎么知道了我是沈嫣不是独孤仪,就拿沈家人的性命要挟我,我只能妥协。直到两个月后我终于怀孕,我自己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 “沈嫣!别说了!” “穆大哥,当初路是我选的,是我愿意代替独孤仪嫁进宫斗,对于后来那些遭遇,我没有怨过谁,恨过谁。可是,我到死才知道,独孤仪认得一位给先帝看病的郎中,她一早就知道先帝不能有子嗣的事,故意设计我入宫的。” “独孤仪想嫁你为妻,又知道你对我好,心生嫉妒,所以故意把独孤家女儿故意把相士当年的话传出去。先帝听闻独孤家的女儿有凤命,以为是上天的旨意,让独孤家的女儿来治他的病症,所以要娶独孤仪。独孤仪又仗着多年来对我的恩惠,在我跟前可怜兮兮地恳求着,要我替她出嫁。她设计好了一切,最后把我送进了那座皇宫。” “我自幼被独孤家抛弃,只有独孤仪当我是妹妹,偷偷溜出府找我,给我带各种东西。多年来,我一直对她心存感激,也把她当做最亲近的人。我恨独孤家的人,却独独记着她对我的好。到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从一开始对我好,就是报着养一个替身的想法的……我怎么这么傻,临死前还要穆大哥照顾她。” 她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失声痛哭。 穆庭蔚看向她:“想她死的方法有很多,你今日推她下水,若真出了人命,你也脱不了干系。捡回来的一条命,不知道珍惜,还做蠢事?沈鸣黎真的把你宠坏了,不知深浅,不知轻重。” 沈嫣这会儿也知道错了,垂下头去:“我见到独孤仪一时没有控制住,对不起,险些……给夫人惹了麻烦。我去向夫人认错。” “不必了。”穆庭蔚说,“我让人送你去沈相府。你既然知道他经常出入常宁宫,就该知道,他放不下你,总想从独孤仪身上去找你的影子。沈嫣,忘掉过去吧,沈鸣黎会护着你的。” 沈嫣沉默许久,终究还是点了头:“是。” 她起身的时候,穆庭蔚说:“赵旭的病,撑不了多久了,活不过一年。” 沈嫣身形一滞,闭了闭眼:“穆大哥,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但我做不到爱他,也不想听到他的消息。” 她转身看向他:“我当初愿意替你喝下那杯酒,是心甘情愿的,不是为了穆大哥的报答。穆大哥也不用为了我当年的恩情,去守他们赵家的江山。何况,赵旭不是皇室血脉,也不是赵家的子嗣。” 出了书房,穆庭蔚吩咐萧飒送她去沈相府。 沈嫣站在书房的门口,与他对视。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是她脑海中的那个样子,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又似乎,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如今的穆庭蔚,少了几分凌厉霸道,多了抹化不开的柔情。终于染上世俗的烟火气了。 “穆大哥,”她唤了一声,眼眶晕染着水雾,带着几分迷离,“如果当初我自私一点,在你说娶我的时候答应下来,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穆庭蔚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嫣含泪笑了笑:“穆大哥,尤旋很好,你和她……一定要一直幸福下去。” 穆庭蔚犹豫了一下,抬手抚上她的发顶,语气温和了一些:“既然是新生,你也会幸福的,不要被过去羁绊。” 不远处刚走过来的尤旋,一抬眸看到这样的画面,神色微滞,整个人定格在那儿。 她等了许久不见穆庭蔚从书房里出来,又想着紫嫣是她的丫头,不知道穆庭蔚会怎么处置,思虑再三才决定过来看看。 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的场景。 他们俩站在书房门口,互相对视着,穆庭蔚抚着她的脑袋轻轻说些什么,很是亲密。 橙衣也被惊到了:“夫,夫人……” 尤旋默了一会儿,整理好情绪,含笑唤了一声:“公爷!” 她站在那儿远远地唤他,却不往前走了。 穆庭蔚闻声看过来,手上动作一滞,收了回来,对着沈嫣道:“你先去吧,独孤仪的事,我会解决。” 沈嫣目光看了眼穆庭蔚的方向:“嫂嫂应该多想了。” 穆庭蔚看着尤旋脸上挂着的笑,语气淡淡:“她可能不介意这些。” 沈嫣:“她手里的帕子都快搅成麻花了,穆大哥没看到吗?” 穆庭蔚目光从尤旋的脸上扫过,继而看到她一直绞着帕子的两只手,眼眸微眯,眉宇之间舒缓了不少。 沈嫣没有再说什么,被萧飒带走了。《 》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他盯着依旧站在原地的尤旋看了一会儿, 抬步走过去,语气温和:“怎么跑出来了?头有没有不舒服?”他说着想再试试她额头的温度, 却被尤旋躲开了。 她面上依旧含着笑:“公爷一直没用午膳,我来看看, 顺便问问紫嫣的事是怎么回事。我看公爷这阵势, 莫非想要收了紫嫣?她是寿眉堂母亲那里送过来的, 这事我不好做主, 你得去问问母亲的意见。”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比方才对沈嫣更亲密许多,甚至故意把她头发揉乱了,蓬松松的,像只炸了毛的小花猫。 她被他的动作搞得有点懵, 愣愣地站那儿,睁着水灵灵的杏眼,好半晌回过神来, 突然就委屈了, 抱着自己的头,眼眶红红的, 瞪着他:“你干嘛呀!” 这里有侍卫, 还有丫头在呢,他就这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欺负她! 还把她头发搞乱了…… 她气得想扑上去咬他一口。 穆庭蔚却笑了,将人抱起来, 大步回画眉堂。 入了外间, 他将人放在坐榻上, 撑着柔软的垫子俯首看着她:“我什么时候说我要纳妾了?你急什么?” 他一张俊逸隽秀的脸凑的极近,尤旋呼吸缓慢了几分,一张脸憋得有些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酝酿了好半天,抬头:“公爷,沈嫣的事你还没跟我说清楚的,紫嫣又是怎么回事,你,你才跟我成婚两个多月,这也太,太,太不检点了……” 她现在有点后悔没有答应徐正卿,让他带她回大越了。 没想到穆庭蔚是这种人! “紫嫣就是沈嫣。”他突然对着她认真说了一句。 尤旋一惊,怔愣着抬眸与他对视。 穆庭蔚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柔软的手攥在掌中,说了方才在书房里发生的事情。 屋子里静悄悄的,尤旋就那么听着,也不出声。 直到最后,他说完了,见尤旋一脸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帮她理了理头发,他问:“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尤旋抿了抿唇,低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借尸还魂这种事,虽说稀奇了些,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她想到了自己。 没想到沈嫣居然跟她一样,有这样的经历。而且,原来她以前那么惨。 尤旋还挺心疼她的。 “沈嫣是独孤家的女儿,怎么会被送出去,成了沈相的妹妹呢?”她问。 穆庭蔚:“算命相士说独孤家的女儿有凤命,独孤仪携玉而生,自然觉得凤命说得是她。但是古往今来,天无二主,国无二君,凤位,也只有一个。你见过哪位皇后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姊妹吗?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岂不乱了套?独孤家想培养出一个皇后出来,自然就得舍弃一个女儿。独孤嫣,就是理所当然被舍弃的哪一个。” “沈鸣黎的母亲顾氏与独孤夫人有远亲,所以独孤嫣被寄养在顾氏身边。他们只当顾氏是个寡妇,带这个沈鸣黎在乡野为生,身世简单。独孤嫣被送去乡下,做了沈鸣黎的妹妹,改名为沈嫣。” 尤旋拧眉:“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沈鸣黎的父亲也是朝中大员,官居丞相。怎么又说他母亲顾氏是个乡野寡妇?” 穆庭蔚道:“老丞相沈寄的确是沈鸣黎的父亲。但是顾氏出生小门小户,他为了自己以后的仕途,入京赶考前休了妻,后来高中状元,娶了当时的侯府千金。之后仕途一片大好,步步高升,最后坐上了丞相的位子上。” “而顾氏被沈寄休弃之时,已然怀了身孕,便是沈鸣黎。沈鸣黎三岁的时候,顾氏改嫁一位姓沈的猎户,原本生活美满。不料成婚半年,那猎户打猎时遇上虎狼,丢了命。顾氏这才成了寡妇。” “我父亲早故,早年母亲带着我在沈鸣黎家乡的镇上居住,我与沈鸣黎是在书院里认识的。后来我们一起入京,他中了状元,而我一心想要驱逐蛮夷,最后放弃科考披着盔甲上了战场。之后我和他一武一文,在朝中相互扶持。” “老丞相沈寄除了沈鸣黎这一个儿子外,多年再无所出。得知沈鸣黎的身份后,沈寄想要认回他,沈鸣黎对他有恨,并不曾跟他相认。不过在朝堂上,老丞相一直明里暗里的帮他,朝野上下都知道,他是老丞相之子。因着这层关系,沈鸣黎平步青云,也是步步高升,甚至后来年纪轻轻坐上丞相之位。” “那,你跟沈鸣黎为何关系不好了?因为……沈嫣吗?”尤旋问。 穆庭蔚默了一会儿,捏了捏她的手指:“沈嫣入宫前,我曾说要娶她,沈嫣拒绝了。这件事沈鸣黎不知道,他以为我不愿意娶沈嫣,所以她才会入宫,本就对我不满。后来,沈嫣的死也是因为我。” “我立下战功,又手握兵权,令先帝忌惮,想取我性命。那时候我对他警惕,他下不了手,便利用了沈嫣,让沈嫣敬酒给我。沈嫣知道我杯中有毒,跟我的换了,喝下了那杯毒酒。” 穆庭蔚抿了抿唇:“她就是太傻,怕我会出事。事实上,即便她不替我喝,我也不会饮下那杯酒的。她当时还怀着孕,即将临盆,虽然御医奋力救治,最后也只救下了个孱弱的孩子,她送了命。此事之后,沈鸣黎便与我决裂了。” “独孤仪想让沈嫣做自己的替身,代她入宫。谁料先帝对沈嫣动了情,沈嫣死后,他反而把独孤仪当成沈嫣的替身,封她做了皇后。这可能,是独孤仪的报应。” “沈嫣很爱你。”尤旋轻轻说了一句,默了一会儿问,“公爷会不会感到后悔,如果当初你娶了她,她就不会有后面的悲剧了。” 穆庭蔚凝视着她:“她入宫前我找过她,她拒绝了。她自己选的路,没有如果。其实,当初她若真的嫁给我,她,我,沈鸣黎,我们三人都不会幸福。我一早就知道沈鸣黎对她情根深种,所以从未对她有什么想法,只把她当妹妹看。我若娶她,沈鸣黎不会高兴,我也必然对沈鸣黎有愧,那么沈嫣也得不到想要的幸福。” 尤旋哼哼鼻子,小声嘟囔一句:“怎么没见你对秦延生有愧,人家还是你表弟呢。” 她声音虽不大,穆庭蔚却听得清楚,眉头一皱,俯首看着她:“你这是承认,秦延生没对你忘情?” 尤旋一噎,语塞:“公爷别乱说,他哪里就没对我忘情了。”如仔细算来,她跟秦延生压根儿算不上熟悉,话都没说过几句。 “你在宁昌侯府落水,他救你救的倒是及时。”穆庭蔚眸色微冷,语气中颇有几分不悦,“我过去的时候,他眼神在你身上都没挪开半分。” 尤旋:“……” 穆庭蔚扣住她的腰肢,将她逼近自己几分,顿了顿,温和的语气中带着命令的口吻:“以后离秦延生远点儿,有他在的地方,你都最好别去,我会吃醋。” 以前他觉得自己不介意,可现在发现,自己不仅没那么大度,占有欲反而越来越强烈。他恨不得她这个人完完全全的属于自己,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最好生生世世跟他绑在一块儿。 秦延生娶过她,不知道她可曾唤过他夫君,她嫁入秦府的那一年里,究竟两人是怎么相处的? 如果不是尚且有理智在,他可能会把秦延生贬去别处,离帝京远一些,离她远一些,他俩最好永远都不要再见面。 穆庭蔚敛去眸中一点不悦,惩罚性地堵上了她的唇,肆虐地啃咬着。 尤旋被他咬得嘴唇发麻,甚至有点隐隐作痛,她皱着眉推开他:“公爷这是做什么呢。” 她心里琢磨着,如今一个秦延生都这个样子了,徐正卿的事打死都不能让他知道,否则指不定怎么样呢。 她以后也得离徐正卿远着些,对谁都好。 “想什么呢?”他见她心思没在他身上,有些不悦地想再咬她两下。 尤旋偏头躲开:“公爷真的当沈嫣只是妹妹吗?你刚刚对她那么亲密。” 穆庭蔚楞了一下,将她扯进怀里,亲了亲她头顶的乌发:“刚刚是因为知道了她的遭遇,想安慰她一下,以后不不会了。我只对你亲近。” “阿贞。”他捧着她的脸唤她乳名,神色认真,目光缱绻,眸中氤氲着几分暖意,“遇见你之前,我没有动过心。” 尤旋笑了,心里顿时轻松许多,扬眉冲他笑:“那公爷为何对我动心,看上我什么了?” 穆庭蔚认真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捏捏她软软的脸颊:“有点莫名的似曾相识,兴许上辈子见过吧。” 上辈子……是见过的吧。 清平可不就算她的上辈子了吗,尤旋这般想着。 尤旋靠在他肩上:“公爷,借尸还魂这种事,说不定不止发生在沈嫣身上,别人同样有这样的经历也是有可能的。” 穆庭蔚失笑:“若人人都这般,那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 “但稀罕事未必就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呀。” “那会发生在谁身上?”他下巴蹭着她的额头,搂着她问。 “唔……”尤旋思索着,试探地道,“如果是跟公爷有过节的人,死而复生,你会怎么做?” “那得看什么过节。” “比如,侮辱过你的?” 穆庭蔚想了想:“侮辱过我的人都死了,如果有人死而复生的话,那就再死一次。” 尤旋嘴角一抽,不说话了。 第62章 第 62 章 穆老夫人带着元宵回来的时候, 尤旋去寿眉堂接元宵。 穆老夫人问及尤旋落水的事,见她气色不错,这才放了心。 “今日出了这等事,宁昌侯府一片大乱。我与宁昌侯府人关系不错, 她六十大寿是好日子, 我总要留下给她撑场面,故而这时候才问及你的状况。” 尤旋笑着颔首:“儿媳没事, 劳母亲记挂了。” “你没事我便放心了,不过今日天凉, 这几日还是要小心着些,刚落水过一次,受不得寒。” 尤旋颔首应着。 —— 下午穆庭蔚没在国公府,似乎有政务要处理,尤旋便带着元宵在画眉堂里看书。 讲完了《孟子》中的一个篇章,尤旋把书放下,让他休息一会儿。 元宵趴在榻几上,仰脸问她:“娘亲,爹爹是不是要给我请教书先生?” 尤旋站在窗前修剪花瓶里的桂花,闻此笑应着:“是啊, 元宵长大了,以后要请学识渊博的先生来给你授课。” “娘亲也很厉害, 也可以讲得很好。” 尤旋回头看他一眼, 折了一朵桂花放在掌心嗅着, 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母亲要掌中馈, 没有太多时间教你,你父亲也很忙,所以请个先生元宵才能学得好。” “哦。”他随意地应着,看见尤旋手里的花,捻过去也学着尤旋的样子放在鼻端嗅。 他似乎想到什么,又抬头:“我今天在宁昌侯府,见了一个人,他要了我身上娘亲给我绣的荷包。” 尤旋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笑着:“谁?” 元宵皱眉想了想:“茗姨喊他苏侍郎。” “他要你就给他了?” “他给了我糖吃。娘亲不是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吗?” “……”尤旋揉了揉脑仁儿,“这事有人知道吗?” “当时茗姨带着我,茗姨知道。好像没有别人了。” 尤旋松了口气。 幸好徐正卿还知道点分寸,只有茗儿在的时候找元宵。 不过她还是认真嘱咐了元宵一句:“这事不能跟别人提,知道吗?” “为什么?” “以后不能把娘亲绣的东西给旁人,这样会很失礼。” 元宵到底还小,似懂非懂地问:“是因为娘亲绣的东西太……送人不好吗?” 尤旋一噎,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后还是很谦虚认真地点头:“嗯,太丑了,以后你自己戴就好了,让别人知道了,娘亲很没面子。” 元宵赶紧点头:“嗯,那我以后偷偷戴,不让别人看见。等娘亲绣工好一些,拿得出手了,我再戴出去。” 尤旋:“……”真是好儿子! —— 穆庭蔚一直到很晚才从外面回来,进了画眉堂,推开外间的门,尤旋没在。 又见内室的灯火亮着,他独自一人推门走进去。绕过屏风,看见妆奁前一个人梳着头发发呆的尤旋。 她穿了件蜜合色丝质长衫,乳白色的抹胸上绣着细碎的梨花,脖颈纤细,锁骨精致,肤色白皙通透。白如葱根的手上此时握着一把玉梳,漫不经心地在一缕青丝上抚弄,眸色中晕染着一抹幽远。挺翘的鼻端下,是不点而赤的朱唇,轻轻抿着。 她似乎很出神的样子,以至于穆庭蔚靠近了她也没发现。 穆庭蔚皱了皱眉头,在她身边的软垫上坐下,双臂从后面环上她的腰肢,低头吻她散发着清甜的玉颈…… 尤旋吓得一怔,挣扎间松散的长衫从肩头滑落,三千如墨青丝披散在后背,趁得她背上的肤色越发莹白如玉。 感觉到是穆庭蔚,她放松了戒备,任由他抱着,语气轻柔中带着三分怨怪:“公爷回来了怎么不出声?” 穆庭蔚惩罚性地在她肩头咬上一口,她吃痛地皱眉,听他在耳畔道:“若平时,你早发现我了,今日发什么呆呢?” 尤旋抿唇。 她只是在想,既然穆庭蔚会相信沈嫣说的话,那她以后回了大越,阿爹阿娘肯定也会跟她相认的。 不过这事自然不能跟穆庭蔚说,她也不想再跟他扯谎,笑着问:“公爷还没用膳吧,我去让人弄点吃的。”说着拢了拢衣服便要出去。 穆庭蔚皱眉,将她扯进怀里:“天凉了,你又刚落了水,怎么穿的这样薄?” 说完看到她裙摆下赤着的脚丫子,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捉住她莹白精致的脚丫子摸了摸,冰冰凉凉的,脸色顿时垮下来,十分不悦。 把人儿抱起来,放到床榻上,拿被子将她裹住:“茗儿给了元宵,紫嫣也走了,你如今身边竟没个知冷知热的。” 橙衣、绿袖、蓝衫那些个习武之人,保护她安全还可以,但不懂体贴,想不到她这样会冷。其她的低等丫头只做自己分内之事,想来也不敢进来劝她。 她自己居然也不上心。 尤旋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发呆了许久,他一说她还真觉得有些冷,不免又裹紧了几分,顿时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刚刚,没觉得很冷……” 她可能太入神了。 穆庭蔚看她一眼,叹息:“再找新人侍奉你,估计你也不顺手。让茗儿回画眉堂吧,元宵如今对府上也熟悉了,有鞠嬷嬷近身照顾着,再有其他人下人帮衬足矣,你身边也需要个体贴的。” 尤旋轻轻应着,长长的眼睫垂下去,很乖的样子。 穆庭蔚神色缓和不少。 他站起来,在她面前宽衣解带,最后留了件墨色中衣长衫走近浴室。沐浴出来后,换了身白色里衣。 他一言不发灭了几盏灯,拉下幔帐钻进被子里,随她一起躺下。她身上依旧冰凉,他将人搂进怀里为她取暖。 尤旋抬头:“公爷还没用膳呢。” “外面用过了。”他扶着她柔顺的发,目光中带着几分深邃与缱绻,低声问她,“还冷吗?” 尤旋还没回答,他已经欺身压了过来:“待会儿出了汗就不冷了。”他堵上她的唇,不容她拒绝。 尤旋:“……” 夫妻之间一番折腾,夜已经深了。 尤旋最后拖着疲软的身子在他怀中睡了过去,气息平稳。 穆庭蔚望着怀里的人儿,却并无多少睡意。 这个晚上,沈鸣黎估计是睡不着的。 穆庭蔚又想到了沈嫣的那些话。 那样的遭遇,如果换作是自己身边的女孩经历过的,穆庭蔚觉得他应该会心疼到会发疯吧。 他轻柔地帮她掖上被角,吻了吻她的额头。 犹豫片刻,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穿上衣物走出去。 外面夜色正浓,漆黑的苍穹上不见半分月光,连颗星子都没有。阴沉沉,伴随着呼啸而过的风,倒像是会下雨的样子。 穆庭蔚看了眼天色,吩咐萧飒:“备马,去沈相府。” 萧飒听完微微一愣。自从他家主子和沈相决裂,已经很多年不曾踏入过沈相府了。 沈相,也未曾入过国公府的大门。 不过他自然不能置喙主子,脸上的讶然一闪而过后,应声去备马。 —— 到了沈相府,穆庭蔚和萧飒翻身下马。 穆庭蔚抬头望向悬着的牌匾,上面“丞相府”三个烫金大字在左右悬挂的灯笼照耀下,格外醒目。 穆庭蔚记得这三个字是他当年亲手写的。 当初因为沈嫣的事,沈鸣黎与他决裂。这几年两人关系紧张,沈鸣黎居然没将这牌匾给换下来。 走上台阶,穆庭蔚亲自过去叩门。 不多时,大门被人打开,一个打着哈欠的老汉探出头来:“谁——” 话刚起了头,目光落在穆庭蔚身上时,老汉打了个哆嗦,瞌睡惊跑了:“公,公爷……” 他立马恭谨跪下:“不知公爷大驾,小的这便去禀报我家相爷。” “不必。”穆庭蔚淡淡应着,已经推门走了进去。 老汉愣在当场,半天醒不过神儿来。 他年长些,从沈相中状元郎开始就一直跟着他。也亲眼见着镇国公和沈相之间,由当年的惺惺相惜,互为知己,到后来的剑拔弩张,形同陌路。 镇国公,许多年没来相府了吧? 老汉记得上一次镇国公来此,是在九年前。 当时镇国公被相爷拒之门外,在这大门口站了许久。 后来相爷醉醺醺从里面出来,拿着剑,与他割袍断义。 镇国公什么话也没说,肃着一张脸,策马而去,再不曾来过。 相爷捡起地上割下的袍角,望着镇国公离开的方向伫立良久,最终一言不发踏入相府大门。这么多年来,不管镇国公府有任何事,他都没再去过。前段日子镇国公大婚,相爷也没有任何表示。 老汉听闻,这些年在朝堂上两人也是针锋相对,关系紧张。 不想今日镇国公居然踏入了这相府大门。 他揉了揉眼睛,看着空空荡荡的大门口,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没睡醒,做梦了。 —— 沈相府这么多年来没什么变化,循着记忆里的路,穆庭蔚径直去了沈鸣黎所居的院落,纵身越墙而过。 院子里种着翠竹,旁边摆着石桌石凳。这会儿沈鸣黎正坐在石桌前自斟自饮,一袭月白色长袍,本是清秀的长相,此时看起来却有点颓。 看到穆庭蔚,他楞了一下,对着下人吩咐:“再拿几坛酒,换大碗!” 穆庭蔚唇角一扯,过去坐下。 “沈嫣呢?”穆庭蔚料定这会儿沈鸣黎必然什么都知道了,便直接问。 “睡了。”他继续喝着酒,神情复杂,隐忍,又带着怒火,半晌后看向穆庭蔚,目光猩红,“致远,我想杀人。” 下人送了酒和碗过来。 穆庭蔚倒了两碗,神色淡淡:“独孤仪多活了这么些年,够本儿了。” 沈鸣黎嗤笑一声:“也是,你想杀她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初她爬你床的时候,你就差点了结她。” 独孤仪以为穆庭蔚与沈嫣之间有情,设计沈嫣入宫之后,便觉得自己凭借跟沈嫣一模一样的长相,可以得穆庭蔚另眼相待。 沈嫣入宫前的那一晚,沈鸣黎拉着穆庭蔚喝酒,两人酩酊大醉。 夜半醒来,穆庭蔚发现独孤仪衣衫不整地躺在自己身侧,哭得梨花带雨,委屈万分地说他要了她。 穆庭蔚二话不说,叫了嬷嬷给她验身,结果发现仍是女儿身。 穆庭蔚这种人,最见不得被设计下套,更讨厌被逼迫。独孤仪那一日,差点儿就死在了他手上。 沈鸣黎站起身来:“你自己喝吧,我入宫去!” 穆庭蔚喝了碗里的酒,看向他,语气淡淡:“我几次要杀她都是你拦着,这会儿着什么急?” 沈鸣黎停下来回头,目光中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嫣儿自幼被独孤家抛弃,她又在嫣儿跟前扮好姐姐,让嫣儿把她当唯一的血脉至亲。若不是为了嫣儿,我护她做什么?” “那也不用你去杀。”穆庭蔚给他倒酒,“这会儿你若入了宫,等传出太后死讯,明日三司就要拉你去受审。气糊涂了?” 沈鸣黎顿了顿,折回来坐下:“我知道,宫里都是你的人,想让她死很容易。你这种人睚眦必报,她不仅爬过你的床,还想谋害你家里那位如珠似宝地宠着的夫人,你不是早就想杀她了,现在我不拦着你,你去杀吧。” 穆庭蔚嗤笑一声,不说话,默默饮酒。 沈鸣黎盯着他,见穆庭蔚始终没什么表示,他深感煎熬,最后拍案而起:“你这人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能不能改改,到底杀还是不杀?” 穆庭蔚依旧不动声色。 沈鸣黎急了,低骂一句,扶额:“要我给你道歉是吧?” 穆庭蔚继续喝酒,眼皮都不抬一下。 “当初你求娶过沈嫣,你不说我哪儿知道?我还以为你拒绝了她,她伤心才愿意替独孤仪入宫的。后来她还替你喝下毒酒,要我怎么跟你谈交情?你我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这辈子没什么放在心上的,只有嫣儿是我的底线。” “你这人就是闷葫芦,什么都不说,也不解释,我气你不应该吗?” “穆庭蔚你会不会说句话?” “穆庭蔚,你大爷的!” …… “镇国公,我错了。” 第63章 第 63 章 尤旋醒来的时候, 发现穆庭蔚没在身边。 她摸了摸身旁的床褥, 凉凉的没什么温度, 明显是离开许久了。 远处的灯烛还燃着,天光未亮。 这时候, 他会去哪儿呢?尤旋有些困惑,缓缓坐起身来,披衣下榻。 从内室出来, 发现外间也没穆庭蔚的身影。她又打开外间的门走出去。 首页的蓝衫看见她行礼,尤旋问:“公爷呢?” 蓝衫回话:“公爷去相府了。” 尤旋了然,倒是没再多想, 正准备回屋继续歇着,后面传来一阵骚动。 “夫人!” 尤旋闻声回头,便见有下人从外面进来,急急忙忙的样子, 对着尤旋拱手:“夫人, 宫里头来人了,说,太后薨逝。” 尤旋听完一惊。 白日里在宁昌侯府的时候, 独孤仪还生龙活虎跟她吵架呢,这会儿怎么会薨逝? “是不是传错了?”尤旋眼皮跳了几下。 那人回话:“夫人明鉴,这话小的不敢乱传,方才那位公公是这么说的。” 尤旋没再说什么, 只让她退下。 默了一会儿, 她对蓝衫道:“你去打探一下, 究竟怎么回事。”之后又传了人进来,帮自己洗漱更衣。 太后薨逝,按照祖制命妇是要入宫守丧的。 尤旋收拾妥当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亮了。蓝衫打探回来,对着尤旋道:“听宫里的人说,昨晚上太后娘娘睡不着,一个人在常宁宫附近走动,也不让人跟着。结果不小心掉进了常宁宫的湖里,这才不幸薨逝。” 这时,外面传来下人向穆庭蔚行礼的声音。 尤旋正要迎出去,他阔步走进来。 “公爷,刚刚……”尤旋还想说什么,被穆庭蔚抬手打断。 他目光扫过众人,令其退下。 下人们关上房门退却,他这才走过去。 “太后的事,怎么会好端端落水呢,是不是,是不是……”尤旋想问,又不敢问。 穆庭蔚倒是没对她隐瞒,点了点头:“我让人做的。” “那,我还要入宫吗?” “你昨日落了水,身子不适,不便出门。” 这就是不让她去的意思了。 尤旋点头,这样也好,她本来就不大想去。 —— 独孤仪的死,并没有在朝中翻起什么水花,更没有人去怀疑或者探究什么,岁月平淡。 入了十月,天气越发寒凉起来。 尤旋本就不大喜欢出门,平日里除了国公府上下的内务之外,还要抽空教元宵读书,也就更忙碌些。 不过乔阳公主倒是喜欢有事没事来她这里坐坐。 独孤仪没了,她在宫里过得舒心,整个人脸上的笑意都比以前灿烂许多。 这日下午,元宵在读书,乔阳公主过来找尤旋闲聊,两人不知怎的便说起了给元宵找教书先生的事情。 “你们说给元宵请先生,都说了两个月了,怎么还没找到满意的?”乔阳公主在花梨木圆桌前趴着,随手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尤旋百无聊赖地翻着书,思索着把书放下,叹了口气:“这不是,一直找不到满意的吗。这帝京里有哪些学识渊博之士我又不知,只能交给公爷去做,他可能……比较挑吧。左右元宵现在还小,我先教着也是一样。” “你要掌中馈,看账目,还得抽空教元宵念书。你这国公夫人的日子过得,可真不清闲。怪不得都不见你出门呢。”乔阳摇头。 尤旋笑笑,给她斟茶:“其实习惯了,我觉得也还好。” 乔阳眼珠子转了转,跟她说:“说到学识渊博之士,我知道一个人,估计给元宵做先生足够了。” 尤旋听了有些好奇,笑着问:“谁啊?” 乔阳笑眯眯的:“吏部侍郎苏韶!” 尤旋脸上笑意僵了一瞬,默默抿了口茶水,又听乔阳继续兴奋地跟他说:“那个苏侍郎可是才富五车,满腹经纶,年纪轻轻得了头名状元,如今又轻而易举坐上吏部侍郎之位。我觉得吧,给元宵做教书先生,他肯定能把元宵教的很好。” “嫂嫂觉得他怎么样?”乔阳又问,眸色中带着几分期待。 尤旋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只晃神了一下,轻轻摇头:“你都说他是吏部侍郎了,自然是政务繁忙,没时间再给元宵做先生。再说了,请教书先生,哪有找朝廷命官的,不妥当。” “怎么不妥当,穆哥哥可是镇国公,元宵是镇国公世子,估计满朝文武都想给他做先生,你信不?” “不合规矩。” “镇国公就是规矩!” 尤旋想到什么,抬头打量她:“给元宵找先生,你怎么比我都急切?” 乔阳一下子红了脸:“哪,哪有,我就是想着说不定能给你们帮个忙嘛,毕竟苏韶这个人确实挺适合的。”说完捧着茶水小口小口地抿着。 尤旋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公主很了解他?”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乔阳矢口否认,“我,我听别人说的。” “听别人说什么?”尤旋漫不经心的吻。 “说,他好像还蛮厉害的样子。”乔阳继续捧着水喝,然后发现水不知何时被自己喝完了,里面是空的,又尴尬地放下。 尤旋笑着给她倒水。 “我不渴。”她红着脸说。 “那吃些点心吧。” 两人正说着话,穆庭蔚一身官袍,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 瞧见尤旋忍俊不禁的表情,他扬眉:“聊什么呢?” “没什么,开玩笑而已。”尤旋不想在穆庭蔚跟前提徐正卿。 有下人端了热水进来给穆庭蔚净手,乔阳扭头看过去:“穆哥哥,你们不是给元宵找教书先生吗,我觉得苏侍郎就很合适,你觉得呢?” 尤旋一愣,在桌子底下踢她一脚。 徐正卿给元宵当教书先生,一点都不合适! “公主别开玩笑,苏侍郎是朝廷命官,很忙的。”尤旋说。 谁知话语刚落,却见那边穆庭蔚擦着手,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最后扭头看向尤旋:“我倒是把他给忘了。” 徐正卿在大越的时候就是状元郎,得越皇和皇后赏识。后来到了大霖,依旧出类拔萃,才情能力方面穆庭蔚也比较欣赏。 这种人不多见,除了偶尔比较一根筋以外,其他都好。穆庭蔚觉得,他教元宵还是很可以的。 听见穆庭蔚这么说,乔阳公主就兴奋了,一拍大腿:“对吧,穆哥哥我给你举荐的人,给元宵做先生绝对够!” 穆庭蔚扫她一眼,语气淡淡:“他即便来国公府给元宵做先生,也没你什么事。你想靠这个接近他,别想。” 乔阳:“……” 尤旋又看了乔阳几眼。她方才就觉得乔阳对徐正卿不一般,如今听穆庭蔚这口气,看来自己没猜错。 她居然喜欢徐正卿。 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她正思索着的时候,乔阳犹豫了好一会儿,厚着脸皮跟穆庭蔚开口:“穆哥哥,你就不能让陛下帮我跟苏韶赐婚吗?我都不小了。” 穆庭蔚睨她一眼:“你想嫁,他未必想娶。” “那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总不至于敢抗旨吧?” 穆庭蔚嗤笑:“你想试试他敢不敢抗旨吗?那你自己去找陛下,让陛下给你写个赐婚的圣旨,看苏韶他是接还是不接。” 乔阳抿着唇不说话,有些委屈,后来略坐了坐便走了。 等她离开,穆庭蔚走过来,在尤旋身边坐下。 想到刚刚乔阳失望的神情,尤旋道:“你是不是对她太刻薄了?瞧着刚刚都快哭了。” 穆庭蔚嗤了一声:“帝京男子万千,她倒是会挑。” “怎么了?”尤旋有点没明白他的意思。 穆庭蔚倒也没瞒她:“苏韶的身份是假的,他是前吏部尚书之子柳从勋,当初被流放时被他姑母救去大越,改名徐正卿。曾经,还差点儿做了大越皇帝的乘龙快婿。” 尤旋心口突突跳着,不敢说话。 穆庭蔚继续说着:“他胆子不小,朝堂之上退了与大越公主的亲事,被驱逐大越,回到大霖。我见他才华,不忍埋没,给了他苏韶的身份,答应日后为他父亲申冤昭雪。” 说完又看向尤旋:“那个大越公主,就是你那日画得人,教你用毒的女子。” 尤旋心虚地不敢抬头,随口应着:“那管乔阳看上他什么事?” “徐正卿此人很奇怪,当初要退婚的人是他,如今对那个大越公主念念不忘的也是他。不知道该说他痴情,还是该说他傻。不过,他当初既然对那个大越公主有情,还不顾一切退了婚,那如今他对乔阳无意,岂不更要抗旨拒婚?抗旨是大罪,明知道他会抗旨,我干嘛还做这种事把关系搞僵?徐正卿对我而言是重臣,为了乔阳失去一条臂膀,不值得。” 他这话说的无可厚非。 对穆庭蔚这种人来说,自然是徐正卿比乔阳对自己有利。 尤旋喝着茶水,默默琢磨着也不说什么。 穆庭蔚又突然说:“不过,我觉得徐正卿给元宵做先生,还行。” 尤旋呛了一下,猛咳了许久,脸颊通红。 穆庭蔚赶紧过去帮她顺着背,微微皱眉:“怎么回事,喝个水还能呛到。” 尤旋缓和了一下,等不咳了才说:“他是吏部侍郎,哪有时间给元宵做先生,不行的。” “那只给元宵做先生,不做吏部侍郎不就有时间了?” 尤旋:“??” 你是镇国公,也不能无缘无故罢人家官职吧?让人家给镇国公世子做个教书先生,不觉得屈才? 不对,穆庭蔚这话的意思是…… “公爷,我听说……”尤旋声音又小了些,“陛下的身体越发不如从前了?” 她问的很委婉,穆庭蔚面对她却很直白,毫不避讳:“徐正卿日后可以给元宵做太傅。” 第64章 第 64 章 打定了主意日后让徐正卿教元宵读书, 这日早朝之后, 穆庭蔚留下他说起给元宵做教书先生的事。 穆庭蔚觉得, 尤旋如今亲自教元宵,还得打理府上内务着实辛苦, 既然选定了徐正卿这个人,如今让他先跟元宵熟悉一下不是坏事。 吏部侍郎的工作,若忙也忙, 若想让他不忙,也可以不忙。下午腾出时间教元宵念书,这不是什么难事。 穆庭蔚知道这其实不合礼法, 但为了尤旋能轻松些,也为了元宵有个好先生,他觉得礼法什么的不重要,如今这大霖他说了算, 满朝文武没人敢多说什么。 他什么都想到了, 唯一他没料到的是,徐正卿居然拒绝了。 他说得委婉,觉得自己才疏学浅, 不敢担此大任什么的。但再委婉,那也是拒绝。 穆庭蔚在朝中说一不二,素来都是命令的口吻,这还是头一次他语气很好地请徐正卿给元宵做教书先生, 结果他居然敢拒绝! 穆庭蔚脸色当场就不好了, 却也没说什么, 只沉着脸淡声道:“不着急,你回去考虑一下。”之后阔步从殿内出来。 大殿之外,沈鸣黎和秦延生针对早朝议论的事正说些什么,后来沈鸣黎看穆庭蔚脸色阴沉着出来,心情不好的样子,便随他一起出宫去。 留下秦延生一个人,他正要自己出宫,瞥眼看见随后出来的徐正卿,脸色似乎也不大好。 秦延生看了眼穆庭蔚离开的方向,又望一眼已经走过来的徐正卿,问:“你跟镇国公起了争执?” 徐正卿这人比较死板,他认定的东西,绝对不松口。 朝堂之上,皇帝是个摆设,穆庭蔚说的话就是圣旨。满朝文武都怕他,对他的决策说一不二。 但徐正卿不一样,较真儿起来命都能豁出去,偶尔因为政见不合还敢跟穆庭蔚呛上两句,吓得满朝文武大气儿不敢出。 不过穆庭蔚此人有胆识,有谋略,更有心胸,并不跟他计较,依旧很重用他。 但秦延生想着方才穆庭蔚离开的神情,似乎是生了大气,对徐正卿很不满的样子。 “怎么回事?”秦延生跟徐正卿关系不错,见他不吭声,便又问了一句。 徐正卿苦笑一声:“公爷要给小世子请教书先生。” “这又怎么了?”话一问出,秦延生就想明白了,讶然地看着他,“公爷看中了你?” 再看看徐正卿的表情,秦延生很不解:“你拒绝了?为什么?”难怪穆庭蔚生那么大气。 徐正卿顿了顿:“我才疏学浅,怕教不好。”他主要是怕日后出入国公府,清平会不自在。 秦延生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闻此便道:“镇国公既然看中了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何况,如今朝中局势你我心知肚明,给小世子做先生,日后前途已然明了,对你是有好处的。” 徐正卿笑笑没再提这个,掠过此话题,琢磨着问:“你有没有发觉,近日公爷和沈相的关系似乎不一般?” 秦延生想到方才二人还是一起出去的,而且没有剑拔弩张,似乎气氛很融洽,他点点头:“这俩人当初决裂的莫名其妙,如今和好的也让人不明所以。最近朝堂之上,沈相很少跟公爷唱反调,沉默了很多。” —— 出了皇宫,沈鸣黎看穆庭蔚脸色依旧很臭,他道:“堂堂镇国公也有请人被拒的时候,是有点儿丢面子。不过你可真会给你儿子找先生,挑那么一个顽固不化的,也不怕把你儿子教得日后跟他一样,处处跟你作对。在朝中,你被他呛得还不够?” 穆庭蔚道:“此人是有些轴,但为人刚正,又颇有才情。放眼朝中,也没几个学识能力比得过他的。再者,我倒是挺欣赏他的直言不讳,有什么说什么,有时候反驳我的话不无道理。” 说着,又嗤笑一声:“沈相当初不是还想拉拢他到你门下?如今倒是觉得他不好了。” 被穆庭蔚这么一说,沈鸣黎讪笑:“我那时候是看他总能气到你,觉得合我眼缘,想拉他到我这边专门跟你作对,给你添点儿堵。不过这人轴是真的轴,朝堂上再怎么跟你呛,也只认你。不得不说,镇国公拉拢人心的确有一套。” “他轴起来,我有时还真想砍了他。”穆庭蔚又想到方才被拒绝的事了。 沈鸣黎笑了:“这人还真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将来有做太傅的机会都不肯要。你说他为什么拒绝你,不会是不赞成你……也不对,你手底下那些文武大臣哪个不巴着你早点成事。你给小皇帝做帝师这些年,他们明里暗里怂恿你称帝,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过你倒是沉得住气,就差最后一步了,你偏偏不动如山。” 穆庭蔚对此并不言语。 他这人心思重,这个话题又敏感,见他一点心思都不透漏,沈鸣黎索性不提,笑呵呵道:“你刚说放眼朝中,没几个能给你儿子做先生的。那么,你觉得我怎么样?” 穆庭蔚望向他,似乎还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沈鸣黎给他一个白眼:“你想得美!” 穆庭蔚:“……” “不过,我有法子帮到你。”他笑。 穆庭蔚不以为然,并不多话。 沈鸣黎也不多言,到了宫门口翻身上马:“信我的话,跟我去相府。” 穆庭蔚大概猜到了,策马跟上去。 —— 回到相府,两人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凉亭下一个人坐着的绿衣女子,似乎在发呆。 穆庭蔚望了一眼:“她还好吧?” 沈鸣黎随便应了声,对他道:“你先去书房等我。”之后一个人疾步走向凉亭。 穆庭蔚笑了笑,也没说什么,转而去了书房。 紫嫣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沈鸣黎笑了一下,目光又落向远处的一抹背影。 “穆大哥来了?” “嗯,待会儿跟他谈点事。”沈鸣黎面对她时,神色柔和许多,又见她穿得单薄,略微皱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也不多穿件衣裳。” 紫嫣笑:“刚刚出太阳了,我在这里晒太阳来着。不信你摸摸我手,不凉的。” 沈鸣黎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温热柔软,一时也舍不得松开了。 紫嫣没躲,依旧笑看着他。 “用膳了吗?”他问。 紫嫣摇头:“等你回来呢。” 沈鸣黎许久没有这种平静而幸福的感觉了,心上暖暖的,将人扯进怀里,久久沉默,对她格外依恋。 突然的亲密让紫嫣有些不适,却没躲开,静静任他抱着。 这几年在常宁宫,她亲眼看着他黯然神伤,憔悴落寞。看他在常宁宫里坐着,盯着独孤仪那张脸发呆,独孤仪跟他说话他却不理,坐一会儿便走。 她知道,每当那个时候,他都在想她。 这个世界上,她最不应该辜负的人,可能就是他了。 她靠在他胸前,闭了闭眼,柔声道:“等你帮穆大哥登上帝位,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不想呆在帝京了。” 沈鸣黎轻轻应着:“好,到时候带你四处看看,我们去大越,去吐蕃,去回纥,去南诏,去游山玩水。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紫嫣轻轻点头,唇角上扬几分:“真好。” “饿了吧?”他松开她,面上挂着笑,“走吧,先陪你去用膳。” “穆大哥不是来了,要不要叫上他一起用膳?” “不用,让他饿着。”沈鸣黎说着,牵起她的手送她回房。 —— 等沈鸣黎去书房的时候,穆庭蔚茶已经续了第四盏,实在喝不下了,便随意坐在案前看书,百无聊赖。 见沈鸣黎推门进来,此时换下了官服,一袭藏青色直缀,带着几分清爽。穆庭蔚眉头一皱:“你可真懂待客之道。” 沈鸣黎嗤他一声:“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穆庭蔚懒得搭理他。 沈鸣黎也没再说什么,走至贴墙的书架前,转动一鼎香炉打开机关,从小隔窗里取出一个匣子,走过来摆在穆庭蔚跟前。 穆庭蔚看了眼,又望向沈鸣黎,也不开口,似乎在等他主动说。 沈鸣黎道:“老头子当年与前任吏部尚书柳悉之间来往的密函。柳悉当年是老头子的门生,但并不赞成老头子乌七八糟的手腕,几番劝慰,两人起过争执,后来就把老头子给得罪了。什么贪污受贿买卖官吏,都是假的。这里面还有老头子陷害柳悉的罪证。” 见沈鸣黎打开匣子,穆庭蔚拿起信函看了几封,神色淡淡:“我就知道,这些罪证必然在你手上。老沈相死的时候,只有你见过他。” 沈鸣黎唇角扯了扯:“我去见他可不是念及什么父子情份,就是想看看他这辈子,除了抛弃我和我娘之外,还做过多少令人不齿的事情。不过有幸的是,还挺有收获。” 说着又拿出几封信函递给他,语气郑重几分:“这些是他当年跟蛮夷之间的往来信件,通敌叛国,灭门大罪。” 穆庭蔚盯着那些信,脸色寒了几分,眸光微凛,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了。 半晌之后,他把书信接过来,一封一封地看,脸色的阴沉程度一点点加深。 最后,他望向沈鸣黎,肃穆的脸上带着几分震怒:“你可知,当初蛮夷入我中原,欺我子民,屠杀百姓,占我土地,夺我珠宝,何等横行霸道不可一世?你又知不知道,我征战那些年,多少将士血染疆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沈鸣黎斟了茶水仰头饮尽:“他做的事,与我何干?” 穆庭蔚唇角轻扯,语中带怒:“那你藏着这些信件是何用意?怕他臭名昭著,辱你声望?还是怕满朝武将得知此事,拿你泄愤,将你大卸八块?又或者,你想做个好儿子,替他遮掩什么?” 沈鸣黎苦笑:“蛮夷还真是你的逆鳞,说不得。” “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一介书生,焉知当初死了多少将士,堆了多少尸骨,才换来我的战功和如今的安定?” “我知道。”沈鸣黎对他的怒意不以为然,“我留着这些信不拿出来,自有我的用意。” 见穆庭蔚沉默,他道:“当初你九死一生换来大霖江山的安宁,但到头来得到的是什么,先帝的猜忌,试探,甚至一次次想要至你于死地。当时我便说过,这天下若没你,早被蛮夷踏为平地,哪还有他们赵氏蹦跶的机会。你有用的时候,当你是大爷,打完仗没用了,当你是孙子。他们坐享其成,还想卸磨杀驴,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 提到先帝沈鸣黎想到了沈嫣,一拳重重落在案上,颈间暴起青筋:“老子恨不得挖他祖坟,把他祖宗十八代拉出来鞭尸泄愤!” “王朝兴衰古来皆然,当初他们赵氏从别人手里得了江山,子孙没能力守住,引蛮夷入境,民不聊生。你击退蛮夷,振兴朝纲,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如今那皇位唾手可得,凭什么不能取?” 沈鸣黎说着,又指了指那些信函:“当初你除了战功,在朝中并无根基,这些书信当初拿出来,顶多勾起百姓和群臣的愤懑,却也起不了什么大浪。但如今不一样,你在朝中地位已然稳固,小皇帝又孱弱无能,整个大霖是你在顶着。此时群臣若看到这些信件,想起当初你击退蛮夷之功,拥你称帝哪个会不服?天下民心也会向着你这边。” “我留着这些,不是为了替他遮掩,我也从没承认过他是我父亲。但这些罪证可是激起天下人怒火的好东西,也是让天下人再次忆起你功劳和恩德的好东西。好东西,就要用在最恰当的时机,才不会被白白浪费。” “至于,小皇帝赵旭不是皇室血脉这事。”沈鸣黎顿了顿,“你知我知便好,公之于众对嫣儿来说是一种伤害。何况,稚子无辜,他体弱多病,命不久矣已是可怜,何必再伤他一次。” “嗯。”穆庭蔚应着,他本就没打算对那个孩子怎么样。 抿了口茶水,穆庭蔚又扫了眼关于柳悉的信件,抬头:“你知道苏韶的身份?” 沈鸣黎笑:“你真当我这丞相是白做的?我不仅知道他是柳悉之子,我还知道他曾是大越的准驸马,差点儿做了大越皇帝的乘龙快婿。” “我更知道,当初你与南蛮之战,重伤落海,流落南岛,险些沦为徐正卿未婚妻的面首,失了身。大霖镇国公的光荣事迹,可以载入史册的,这段历史我来给你写。” 穆庭蔚被茶水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第65章 第 65 章 穆庭蔚在大越发生的事, 除了萧飒, 再无人知晓。 没想到沈鸣黎居然会知道这事。 沈鸣黎看着他的脸色,心情很不错:“镇国公也有屈辱的过去, 我还……挺高兴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唇角上扬,眉宇间遮掩不住的笑意看起来很欠扁。 穆庭蔚睇他一眼, 神色淡淡:“你道听途说而已,在这儿得意什么?” “怎么,没这回事?” 穆庭蔚捏着茶盏,早恢复的淡定, 呷上一口:“自然没有。” 沈鸣黎才不信他的鬼话, 悠悠然地笑着:“若是没这回事, 你一心一意打南岛是为什么?镇国公睚眦必报, 我还以为, 你是想复个仇,给自己找回点脸面。” “既然有这么一块肉往我嘴里送, 我还不吃?”说到这儿, 他拧了拧眉,“你给大越的齐王和巫奇蛤喇送强弩炮火,给我使绊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 沈鸣黎扬眉:“这事你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我听闻荆轲太子在来的路上, 不出意外的话, 下个月说不定就到了。” “你消息倒是灵通。” 说到这件事上, 沈鸣黎也认真了几分:“南岛的事在这节骨眼儿上, 确实是个好机会,时机对你有利。” “说说看。”穆庭蔚随便看着他案上摆着的书册,眼皮都不抬一下。 沈鸣黎指着那些信函:“当初老头子与蛮夷私通卖国的证据拿出去,就能激起民愤,唤起百姓对你的尊敬与感激。如今恰逢小皇帝病危,无子嗣兄弟,群臣必然拥你称帝。这是第一步。” “柳悉当初任吏部尚书,为官忠正清廉,朝中有不少人曾经是他的门生,至今对他颇为敬重。等小皇帝禅位于你,你出面为柳悉洗刷冤屈,提拔其子柳从勋,必然得朝臣感激,可扬你圣君之名。这是第二步。” “南岛大越海产丰富,是块宝地,又被人称为神秘岛屿,曾经消失数百年,若再被你拿下,便是又一大功,你的帝位就会更加稳固。这,是第三步。” 穆庭蔚对沈鸣黎的话不置可否,默了良久后,他道:“老丞相的这些信件流出去,他不免要受人唾骂,遗臭万年。你的丞相之位,也会受影响的。” 沈鸣黎笑着摇摇头:“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我就没打算继续在朝为官。” 穆庭蔚楞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眉头微微皱着。 沈鸣黎喟叹一声:“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也累了。这几年就是跟你较劲儿我才能一直走到现在,否则,我早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如今嫣儿回来了,对我来说其他的都不重要,她不喜欢帝京,刚好我也早不想在这里呆了,可以带她四处走走看看,挺好的。” “你和她……” 沈鸣黎苦笑:“没那么快,慢慢来吧,她愿意留在我身边就好,我也没别的什么奢望。” “你为相多年,好容易有了自己的势力,门生遍布,个个儿为你马首是瞻,也算闯出了一片天地。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沈鸣黎站在窗外,打开了窗户看向不远处的翠竹:“致远,你我幼年相识,还记得当初一起入京时的一腔抱负吗?” 穆庭蔚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沈鸣黎:“我们读书万卷,不过希望有朝一日实现抱负,有所建树。可入京之后看到的是什么,朝廷腐败,帝王无能,蛮夷横行,民不聊生。你以一己之力揽狂澜,扶社稷于危难,救百姓于水火。反观我,这几年为了一己之私,只顾着与你作对了,其实也没做过什么实事,倒是学会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有时候夜里想到这些,其实挺厌倦的。” 穆庭蔚侧目望了他一会儿,不知所谓地道了一句:“你这辈子,成也沈嫣,败也沈嫣。” 沈鸣黎并不否认:“前几年以为她不在了,我投身朝堂,好事做过,坏事也做过。如今她回来了,我只想把余生用来陪伴她一人。我是个俗人,爱美人不爱江山,不像你,为了天下权势,可以抛弃一切。” 说到这儿,他扬了扬眉,打量穆庭蔚一会儿:“你家那位夫人,真的只是为了儿子娶的她?” “不是。” 他答得干脆,倒让沈鸣黎意外了一下,之后笑笑:“有朝一日看到镇国公动凡心,却也难得。虽然她未必是排在第一位的,但是不容易了!”他拍拍穆庭蔚的肩膀。 穆庭蔚眉头皱着:“以为你很了解我?” “怎么,我说错了?”沈鸣黎很感兴趣地跟他掰着手指头,“我给你数数,天下大业必然排第一,你儿子和你母亲应该并排第二,至于你那位夫人嘛……她排第三还是朝臣排第三?毕竟我们镇国公求贤若渴,对自己的臣子也是格外礼遇。我觉得她可能勉强能排到第四位。第四呢,不错了。” 穆庭蔚沉着脸没说话。 他觉得沈鸣黎说的不对,但是自己也没认真想过把尤旋放在什么位置,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没你说的那么不重要。”穆庭蔚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觉得他说的不对。 沈鸣黎眉头一挑,唇角上扬几分,眸中带着三分戏谑:“是吗?那有多重要?” “没仔细想过。” 沈鸣黎看他挺认真思索的表情,是真的有点惊讶了。他这辈子还能看到穆庭蔚因为个女人露出这副神情,很不容易。 这么一搞,沈鸣黎还真的挺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喜欢他那位夫人的。 转了转眼珠,沈鸣黎问:“你现在最大的愿望,应该就是收复南岛了吧?给你个假设,如果你的夫人和收复南岛之间起了冲突,只能选一样,你选哪个?” 穆庭蔚嗤笑一声:“她跟南岛这辈子也扯不上半点关系,我又为何做这种无聊的选择?” “避而不答?”沈鸣黎若有所思,“不容易,你家夫人在你心里的地位,目前来看至少比你儿子和你母亲重要。穆庭蔚,用情至深可不像你的风格。” 穆庭蔚嘴角一抽,不知道他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张口想问一问,却又忍住了,淡淡道:“江山?美人?傻子才做这样的选择,我穆庭蔚自然都要!” 沈鸣黎笑着摇摇头。 他掠过这个话题,去案前提笔写了什么,之后对依旧在窗前站着的穆庭蔚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查我私铸铜钱的事,我拿那些钱私下里造了不少战甲军械,屯在一个地方,当初是打算你若有谋逆之心,用来对付你的。现在用不着了,全留给你,地址我写在纸上了,你派人去取。” 之后目光又落在那些信件上:“至于这些,你手下武将虽多,但文官没几个得力的,秦延生和徐正卿算是你的左膀右臂。徐正卿是柳悉之子,身份特殊,最好避嫌。所以我建议这些信件由秦延生揭发出去比较好,也算给他个立功的机会,说不定以后还能接替我的丞相之位。” 穆庭蔚回头看他:“这丞相之位,你若不做,他也没那个能力。你底下那些人,不会服他。” “把揭发沈老头子的功劳给了他,到时必然有人弹劾我先前犯下的过失,我自请退位,他自然就能服众了。” 穆庭蔚望着他,不置可否。 书房之内,久久沉默。 “想清楚了吗?你这样成全了秦延生,却未必有人记得你的好。” 沈鸣黎无所谓地笑:“你记得不就成了?别人重要吗?” 他上前拍了拍穆庭蔚的肩膀,半调侃地道:“我觉得我辞官挺好的,跟你做兄弟还行,日后做君臣,给你下跪,那我多丢面子?” 穆庭蔚:“……” “兄弟多年,如今我就帮你到这儿了。慢走,不送。”沈鸣黎说着,率先开门从书房里走出去。 穆庭蔚默默站了片刻,过去将案上装了书信的匣子拿起来,目光又落在他刚留下的字条上。 白色的宣纸上写了他存放军械的地点,此外,左侧的一角还留了两行字:“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心存谋略何人胜,古今英雄唯是君。” —— 沈鸣黎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沉闷压抑了许多年,从来没有这一刻让他觉得舒心。 大步走进紫嫣的院落时,里面安安静静的没有人。他又疾步推门进屋,却半个影子都没看到。 先前种种,恍然间像是一场梦。梦醒时分,什么都没了,一切都没有变化。 他有些失望,心上痛了一下,整个人颓然地愣在原地,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紫嫣拿着刚采摘的菊花进来的时候,看见他在这儿有些意外,笑着走过去:“你怎么来了,穆大哥走了吗?” 沈鸣黎看到她,眸光中难掩欣喜,自嘲一笑,凤目里残留着红色的血丝,声音低哑:“你去哪儿了?” 紫嫣道:“有点无聊,我就去后院儿走了走,顺便采了花。你闻闻,是不是很香?”她把花放在他鼻端,脸上挂着恬淡的笑。 “嗯,很香。”他眼眶中氤氲着水雾,像夜幕下的星河,泛着微光。 紫嫣有点被吓到,脸上笑意微怔:“怎么了?” 他抱住她,把脸埋在她颈肩,语气控制不住地哽咽:“好怕一切都是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感受到颈肩的温热,紫嫣手里的花篮子落在地上,鼻头一酸,眼眶红了,有些心疼。她缓缓搂住他的腰,轻声说:“不是梦,我不会离开的。以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第66章 第 66 章 “真的吗?”他松开她, 双手捧着她的脸, 有点不相信,“你这次回来, 一声哥哥都没有唤过。我总觉得,你还会走的。” 紫嫣闻此愣了一下, 冲他笑:“我本就不是你妹妹,总叫哥哥不好,何况我现在是紫嫣,不是沈嫣。” 沈鸣黎眸中闪过一丝微芒, 有些激动地捉住了她的手:“嫣儿, 你的意思是……”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被他满怀迫切地目光盯着, 紫嫣双颊一热, 挣脱了他:“呀, 我的花!” 她赶忙弯腰把花捡起来,重新放进花篮子里, 然后站起来, 笑盈盈的:“我采得多,插在瓶子里摆床头有助于睡眠,你屋里要不要?” “好。”他低声应着, 眸光落在她脸上,神色中带着几分缱绻与宠溺。 —— 穆庭蔚回画眉堂的时候, 发现尤旋正在院子里跟茗儿一起玩蹴鞠。 她穿了件水红色的束腰襦裙, 提着裙摆左右交替着踢出各种花样儿来, 踢得高了再用脑袋顶起来, 在额间旋转。 茗儿在一旁看着夸赞她,她扬眉笑着,颇为得意。 穆庭蔚在远处看着,紧蹙的眉宇渐渐疏散开来。 原来她还会玩儿这个。 他晃神的时候,尤旋看见了她,额间的球滑落肩头,又顺着臂膀落下,接到后一个转乾坤,球朝穆庭蔚这边飞过来。 穆庭蔚一个抬手,接住了。 尤旋笑意微僵,黑着脸走过来:“不能用手接的,公爷怎么一上来就犯规?” 穆庭蔚嘴角一抽,有些讪讪:“我不会。” “不会呀?”尤旋笑了,目色中带着几分狡黠,小声嘟囔,“我还以为公爷无所不能呢,原来连蹴鞠都不会……” 穆庭蔚沉着脸,看了眼手上的球,将其置于食指顶端转了几圈,扬眉:“不用手就行,对吧?” 他也没等尤旋回答,往上一抛,脑袋稳稳地接住,然后玩起了各种花样。 穆庭蔚这人看上去一板一眼的,突然玩儿起这个还挺别扭的。尤旋憋着笑在一旁看着,不多时,她就笑不出来了。 佛顶珠,旱地拾鱼,拐子流星,燕归巢……他玩儿起花样来居然比她还熟练! 那球在他身前环绕,很是听话,怎么也不会落在地上的样子,尤旋看得郁闷又泄气:“公爷明明很会玩,还骗我做什么?” 球落在地上,穆庭蔚抬脚轻踩上去,挑眉看她,语气懒洋洋的:“这样就算会玩了?我可是第一次玩儿,原来这么有天赋。” 尤旋:“……” “第一次,怎么会呢?”尤旋不敢相信。 “看别人玩儿过,不清楚规则。不过看你这样子,我应该玩的比你好。”穆庭蔚说,又扫她一眼,似笑非笑学着她方才的语气,“我还以为夫人无所不能呢。” 尤旋:“……”这人好记仇哦! 穆庭蔚把球踢给茗儿,拉着她一起进屋:“早膳用了吗?” 尤旋点头:“公爷一直不回来,我就自己用了。今天怎么这么久,朝中有什么大事?” “没有,下朝后去了趟相府。” 尤旋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只喊了橙衣吩咐传膳。 她吃过了,但是穆庭蔚非要她陪着,尤旋只能在他身边坐下,拿了筷子给他布菜。 吃到一半的时候,穆庭蔚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沈鸣黎的话。 ——“如果你的夫人和收复南岛之间起了冲突,只能选一样,你选哪个?” 很无聊的一个问题,不知怎么就被他想起来了,看着尤旋,很认真地若有所思。 尤旋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夹菜给他:“公爷不吃东西,瞧着我发什么呆啊?” 穆庭蔚笑笑,继续低头吃菜。傻子才做这样的选择,反正又不会发生,南岛是他的,尤旋也是他的,并不冲突。 刚用过早膳,萧飒进来禀报:“公爷,苏侍郎已经来了。” “让他去书房等着。” 萧飒应诺离开,独留的尤旋心里不大安定,寻思着问:“苏侍郎来这儿做什么?” 穆庭蔚道:“之前不是说了,他适合给元宵做先生。” “……公爷还真看上他了?其实满朝文武有才能的应该挺多的,而且书院里也有很多学问高的夫子,没必要选苏侍郎吧。” 穆庭蔚打量她一会儿,有点诧异:“怎么了,你不想他给元宵做先生?” 尤旋一噎,笑道:“也不是,就是觉得他挺年轻的,不知道能不能教得好……”桌子底下,她揪紧了手里的帕子,有点心虚。 穆庭蔚望她一眼,温声开口:“他学识高,如果能教元宵,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见穆庭蔚说得认真,尤旋也没再反驳,点点头:“嗯,我听公爷的。” 穆庭蔚这才起身去往书房。 尤旋让人将残羹撤下,有点心事重重的。 今日早上去寿眉堂请安时,穆老夫人留了元宵在那里用膳,这会儿还在寿眉堂里。尤旋想了想,让人先去把元宵带回来。 元宵被鞠嬷嬷领着过来的时候,规规矩矩给尤旋请了安。 尤旋在软榻上坐着,看见元宵笑着拉他起来,摸摸他的脸颊:“在祖母那里吃了什么?” 元宵伸着手指给尤旋数着自己用过的早膳,很是认真。 尤旋忍俊不禁:“你父亲给你请了个先生教你功课,待会儿想必会带你见一见。” 元宵听完眼前一亮:“先生?我认识吗?” 尤旋想了想:“上次你拿荷包换人家点心的那个人。” “喔,我想起来了!” “荷包的事,以后不能提了,知不知道?否则先生会以为你是个贪吃鬼,就不喜欢你了。” 元宵赶紧点头:“嗯,绝对不提,元宵好好读书!” 尤旋满意地笑了。 这时,蓝衫进来禀报,说公爷待会儿要带苏侍郎过来见夫人,毕竟是给小世子做先生,总要见一见的。 尤旋这会儿还有些没想明白,徐正卿怎么就愿意给元宵做先生了呢?在尤旋看来,应该避嫌比较好。 不过事已至此,她也没办法,只能祈祷徐正卿能一心给元宵授课,别让穆庭蔚发现什么。 没多久穆庭蔚便过来了,身后跟着徐正卿,一个威严肃穆,一个清雅从容。 进来后看见元宵已经被尤旋带了过来,穆庭蔚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之前元宵大多都是你教的,看看有什么想跟他交代的。” 徐正卿上前行礼。 尤旋也没说什么,对着穆庭蔚道:“元宵的情况公爷也了解的,倒不用我再说什么。” 之后看向徐正卿:“苏侍郎有什么需要问元宵的,只管问便是了。”尤旋推了推元宵,让他给先生行礼。 徐正卿倒也认认真真问了元宵不少问题,问他关于之前学过的内容,并考问了一些问题。 元宵还不到五岁,没想到他会的还挺多,徐正卿问完就有点愣住了。这孩子很厉害! 镇国公拿为他父亲洗刷冤屈之事跟他做交易,他虽然答应了给小世子做先生,但徐正卿怕清平不情愿,心里有些忐忑,对于这个差事说不上喜欢。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孩子居然出乎意料的聪慧,他倒是真的喜欢上了。 问的差不多了,徐正卿上前对着穆庭蔚和尤旋躬身:“公爷和夫人放心,下官必然尽心教导小世子。” 穆庭蔚应着,让人送元宵回翡竹轩,徐正卿也跟着去。 等人走了,穆庭蔚看向尤旋:“方才怎么不说话?你先前对他似乎不大满意,我这才想着让你见一见,好让你放心的。” 尤旋捻了颗脆脆的甜枣吃着,闻此眼眸一弯,笑道:“公爷既然看重了,我自然不会再有质疑。”方才看徐正卿的态度,应该是一门心思想教元宵的,如此她便放心了。 尤旋出神的时候,穆庭蔚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刚咬了一口的小青枣吃进嘴里,脆脆的,甘甜多汁。 手指间的温热让她回神,看着进了他嘴里的枣子,她耳尖一热,嗔他:“公爷吃我的做什么?” “你尝过的好吃。”他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尤旋气得又拿一颗,直接塞进嘴里,不给他吃的机会。 不过枣子太大,她一入口顿时腮帮子鼓鼓的,这会儿又拿幽怨的目光瞪着她,穆庭蔚见了直笑。 怎么看怎么可爱! “你慢着点儿,别待会儿把枣核也咽下去了。”他又忍不住提醒她。 大枣子卡在嘴里,尤旋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怎么咀嚼才好,一会儿的功夫两个腮帮子开始泛酸,舌头也觉得酸了,还没把那个枣子给吃下去。 渐渐的,她盯着穆庭蔚的眼眶里泛起了泪花,憋得脸红。 穆庭蔚笑意淡下去,伸了手过去,沉声道:“吐出来。” 尤旋不动,感觉这会儿好囧,太没面子了。 穆庭蔚皱眉,语气严厉几分:“听话,吐出来。” 尤旋不好意思往他手里吐,歪头吐在了榻几上摆着的小碟子里,然后大口喘着气儿。 憋死她了,眼泪都出来了。 这枣也太大了,都不能小一点吗?她完全忘了这是她自己专门让橙衣给挑的大个儿的。 她揉着泛酸的腮帮子,不敢看穆庭蔚。 穆庭蔚从后面环上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嗅着她身上淡淡的甜香,语气说不出是嗔怪还是宠溺,呢喃在耳边时惹得尤旋身子轻颤:“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尤旋双颊泛着红润,小声嘟囔:“哪有,公爷别瞎说,我都是当娘的人了。” “是吗?”穆庭蔚似笑非笑,薄唇贴着她的耳垂,看她耳尖红润润的,一时忍不住,咬了一口。 尤旋嘶痛一声,皱眉推他。穆庭蔚将人抱得更紧了,不给她挣扎的余地。 他脑海中还时不时想起沈鸣黎的话,望着怀里的妙人儿,痴看了一会儿,语气中带着霸道和占有欲:“沈鸣黎选一样,不代表我也只能选一样。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天下会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第67章 徐正卿给元宵做了教书先生之后, 倒是一直尽职尽责,每日下午去翡竹轩为元宵授课,结束便离开, 一连几日来, 尤旋并不曾见过他的面。 倒是乔阳公主, 自从知道了徐正卿给元宵做先生, 三天两头往国公府里跑。 一连来了几日,见尤旋画眉堂的院门都很少出, 她也见不着徐正卿的面,不免有些着急。这日,尤旋歪在昭君椅上看书, 乔阳公主在旁边坐着摆弄一些药材。 先前尤旋答应了要教她这些,她倒是放在了心上, 时常跑来找尤旋学用毒,之后自己再拿回宫里练。 几个月下来, 乔阳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尤旋看了她身前摆着的几味药, 拧眉:“药量太大了,容易出人命的。” “哦……”乔阳应着,干净把药材取出来一些, “这样可以了吗?” 尤旋这才点了头, 又嘱咐她:“我教你这个是用来防身的,你以后配药需小心谨慎,不可大意,要量过大出了人命可不好。” “知道啦!”乔阳冲尤旋笑笑。 又摆弄了一会儿, 她让人撤下去,自己净了手。 见尤旋还在看书,她凑过去看了看,叹息:“嫂嫂都不出门的,不会觉得闷吗?” 尤旋笑道:“习惯了,你若是觉得闷,就去外面转转。” 乔阳转了转眼珠:“我一个人多没意思,嫂嫂陪我出去走走吧?” 尤旋不太想出门,有点犹豫。乔阳扯着她的手软磨硬泡,各种撒娇。 尤旋有点受不了这招,最后只能把书放下,同她一起出去转转。 现下已经入了初冬,花园里不如春夏时那般五彩缤纷,却也有各种各样的花儿绽放着,被风吹起时送来缕缕幽香。 乔阳看着头顶的天色,有些心不在焉的。 这是徐正卿给元宵授完课出府的必经之路,尤旋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多问,只当不晓得,随意在凉亭下面坐着。 眼看着日落西山,徐正卿应该是要过来了,尤旋并不想跟他碰面,笑着站起身:“我觉得有些凉了,衣衫单薄,回去添件衣裳,公主先在这里等我。” 乔阳点了点头:“嗯,嫂嫂去吧。”她心思还在别处,时不时盯着前方的路口发呆。 尤旋也没说什么,起身走了。 回画眉堂添了件衣裳,尤旋坐了好一会儿,觉得这时候徐正卿应该已经离开,这才又让茗儿给乔阳拿了件氅衣去花园里。 不凑巧的是,尤旋磨蹭了这么久折回来的时候,乔阳正站在徐正卿跟前说话。 她双手举着荷包,含羞带怯,头略微低着。 之后徐正卿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她愣了一下,讪笑着把荷包收回来,转身跑走了。 茗儿望着乔阳的背影,小声问:“夫人,公主是不是被苏侍郎拒绝,伤心了?要不要追过去看看?” 尤旋低头看了眼手上的氅衣,摇头。 她跟徐正卿的事,自己还是不掺和比较好。 她转身打算回寿眉堂,一抬眸,徐正卿还没走,正向这边看过来。 尤旋望向他时,他在远处躬了躬身,倒也没说什么,大步走了。 茗儿在后面叹道:“其实这苏侍郎生的不错,又有才情,难怪乔阳公主那样喜欢。只是公主身份尊贵,想做驸马的人多了,又何必为了一个无意于自己人而变得卑微呢?” 周遭渐渐起了风,寒凉刺骨,呼啸着吹过来时,割得人脸疼。 “这天瞧着要下雪似的,夫人,咱们回去吧。”这会儿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园子里灯火通明。 尤旋走着回画眉堂的时候,半路里便飘起了雪花。 看着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尤旋很是惊喜:“今年的雪倒是下的早。” 大越四季如春,她来了大霖才见过雪,记得第一次瞧见的时候当真是惊艳到了。 到了画眉堂的门口,穆庭蔚在外面站着,似乎是回来没看见人,正要出来寻她。 尤旋笑着扑过去,眸中带着欢愉,像个孩子:“公爷,下雪了!”她仰头看着落下的大片雪花,伸手接过来,“还挺大的。” 穆庭蔚把她手上的氅衣接过来,为她披上。氅衣是红色的,趁得她脸上的肌肤白皙又娇嫩,冬日里多了几分冷艳。 元宵放了课,这会儿也在往这边跑,后面鞠嬷嬷和一群下人们跟着。他迈着小腿跑在前头,看见穆庭蔚和尤旋,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爹爹,娘亲,下雪喽!” 那模样,跟尤旋方才扑过来时一模一样。 穆庭蔚挑眉:“你们俩还真是母子。” 话语刚落,元宵已经跑过来抱住了穆庭蔚的大腿。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很快在尤旋的头顶上覆了一层白,穆庭蔚怕她着凉,将她头顶的雪花轻轻拍打下来,把氅衣的红色兜帽盖在她头顶上。 元宵仰脸看着,摸摸自己的头顶:“爹爹,我也要戴。”他也披着墨色小氅衣,刚刚鞠嬷嬷说给他戴兜帽的时候,他不肯,跑得飞快。 这会儿瞧见娘亲戴上兜帽好好看的样子,他也想戴了。 穆庭蔚垂眸看他一眼,直接把元宵后面的兜帽扣在他脑袋上,兜帽太大,他动作也不温柔,顿时遮住了元宵的眼睛,前面一黑什么也瞧不见了。 元宵不乐意地嘟嘴,伸着小手拽了好一会儿把眼睛露出来,可怜兮兮的:“刚刚爹爹不是这么给娘亲戴的。” 穆庭蔚嗤笑一声,不理他,牵着尤旋的手进了院子。 元宵嘟了嘟嘴站在原地,见生气了好一会儿也没人理,最后小跑着跟上去,冲着尤旋的背影撒娇:“娘亲,我念了半天的书,都饿了……” 尤旋笑着停下来,回头看他,见他委屈巴巴的样子,冲他伸手。 元宵欢欢喜喜跑过去,尤旋摸摸他脑袋,牵起他肉肉的小手:“饿了进屋用膳,娘亲吩咐厨房做了许多你爱吃的菜,要多吃点。” 元宵得意地冲穆庭蔚哼哼鼻子,被尤旋牵着手进屋了。 穆庭蔚:“……” —— 铭轲太子带着近卫策马抵达大霖帝京的时候,所有人被突如其来的雪吓了一跳。 一群人呆愣片刻,瞬间捂住口鼻,格外警惕:“主子小心!”大霖人下毒的手段真不怎么样,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 近卫李凌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伸手的时候,会在自己掌心划开。他有点慌:“殿下,这,咱们几个应该都中毒了吧?” 铭轲策马在前,回头看见他们这模样,再抬头望望天上的雪,唇角一扯:“平时不出大越,没见识就应该多读书。” 几个人愣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地望向前方的主子。 其实铭轲现在也是佯装镇定,听说北陆的冬天会有雪,落下来是白白的,像杨絮。估摸着就是这东西了,他也是第一次见。 他还是挺好奇的,不过当着这些傻子的面,他得顾忌到自己身为太子的颜面。 铭轲清咳两声,很正经地跟他们解释:“这是雪,什么毒能从天上掉下来?” 众人坐在马背上,面面相觑。 “可是我现在浑身发抖。” “我也是,跟中毒了似的。” …… 前段时间还没这么冷,今日突然变天,毫无征兆地飘起了雪花。 铭轲坐在马背上也在打颤,但好在他还有理智在,不会跟他们这群人一起疯,知道是大霖的冬天太冷,冻得发抖了。 大霖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冻成狗了! 铭轲打了个哆嗦,跟众人吩咐:“先去找家衣铺,买衣服去!” 他们入城后没多久便宵禁了,这会儿所有的铺子也都关了门。但是冷得没办法,只能在一家衣铺前面下马敲门。 半晌出来一个打着哈欠的店小二,看见一群手执佩剑凶神恶煞的男人,吓得一个哆嗦,瞌睡都吓跑了。 铭轲态度还算和善,给了他一颗珠子:“拿几件御寒的衣服。” 店小二看见那颗正圆无暇的珍珠时眸色亮了,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成色质地这样好的珍珠,听说大越那边才有的,在大霖很值钱。 他又看了眼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大越人的衣着跟大霖差别不大,但款式花纹稍有差异。京城里近年来不少大越人流入,他认得大越的衣着。 “你们是……南岛那边的?” “拿衣服。”铭轲蹙眉命令道。 店小二吓了一跳,赶紧打开门让他们进来,又取了御寒的氅衣给他们。 铭轲也不多待,拿了衣服就走人。 披上氅衣,翻身上马,感觉似乎没方才那么冷了,但还是冷的,赶得上安置他妹妹的地下冰室了。 铭轲早年狩猎时无意间跌入山谷发现一座冰床,带了回去放入地下窖中,不料那冰床会散发寒气,渐渐的成了冰室。 铭轲每次去看清平,都得披上一件狐皮大氅。即便如此,也不敢在里面多待。 有次他待的稍微久了些,一出去冷热交替间染上风寒,咳了大半个月。 大霖这鬼天气,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在这儿住着,真稀奇,也不怕冻死。 不过,他记得清平一直想来北陆看雪来着,以前跟他提过好几次。可惜呀,没机会了。 铭轲眸色暗了几分,掠去心底那丝怅然,对着众人吩咐:“去找镇国公府。”大越那边的战况越来越紧张了,他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希望找穆庭蔚这一趟能够顺利,尽快离开。 沿着各条街道找了半晌,有人突然禀报:“殿下,镇国公府找到了,在那边!” “前面带路。”铭轲策马跟上去。 第68章 外面的雪花越来越大, 晚膳后尤旋看着那雪好生欢喜, 在院子里舍不得进屋。 穆庭蔚走过来, 握住她的手:“该歇息了, 你已在外面呆了许久, 会着凉的。” 尤旋不说话, 看着地上白白的一层, 不想进去。 穆庭蔚无奈轻笑:“若这雪飘上一夜,你是不是打算在这里逗留一晚上?知道什么时辰了吗?” 尤旋咬了咬下唇, 仰头看着他:“可是我还不困,回屋也睡不着。” 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眼睫上, 她不舒服地眨了眨眼睛, 雪花没有掉落。她又晃了晃脑袋,还是没掉。最后没法子了,她不情不愿地抬手把眼睫上覆着的雪花抹掉。 她双手冰凉, 鼻尖冻得发红, 上下牙齿打颤,却愣是不愿意进屋。像没见过雪似的,穆庭蔚从没见过这么喜欢雪的人。 “阿嚏——”她打了个喷嚏。 穆庭蔚脸色笑意减淡,眸色沉了几分, 皱着眉强行将人抱进屋,入内室。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暖融融的,不过尤旋冻得不轻,这时候根本不顶用。穆庭蔚将人放在床上, 拿被子裹住她,只露出一颗脑袋来,又吩咐人煮姜汤。 今日天气变得快,茗儿早让人住了姜汤,这会儿闻声便直接端进来。 尤旋本来是不大爱喝这东西的,不过穆庭蔚坐在床边皱眉看着,她也不敢反抗,只能乖乖喝了一碗姜汤。 茗儿拿着空碗离开,并关了内室的门。 身上渐渐热了,她从被子里钻出来,脱掉氅衣和外衫。 穆庭蔚看她一眼,接过她的衣服放在衣架上,息了烛火,宽衣躺下。 尤旋还没从下雪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夜色下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公爷,帝京的雪比寄州的大。”她翻了个身侧躺着,一张脸正对着穆庭蔚的侧脸。屋子里光线黯淡,但依稀瞧得见他俊朗的眉眼,与往日相比,此时少了凌厉,多出几分柔和。 穆庭蔚侧目,依稀看到她眼睛里的星光。 尤旋还想着外面的雪:“明天一早上起来,是不是就是银装素裹的样子了?到时候我带元宵堆雪人。” 穆庭蔚笑了:“是你想玩,还是陪着元宵玩?” 尤旋抽了下嘴角,因为被他看穿心事有点窘迫,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计较那么清楚做什么,我们俩都想玩。” 她声音娇娇的,带着点旖旎的味道,勾得穆庭蔚心上一酥,呼吸微微停滞。 他伸手压在她肩膀上,迫使她身子转回来,欺身过去,大拇指腹摩挲着她好看的秀眉,语气低哑几分:“既然睡不着,做点别的?” 尤旋还没应,他已经堵上了她的唇,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大掌熟练地却解她的衣裙。 尤旋嘤咛两声,抱住他不安分的胳膊:“公爷,我今晚上眼皮总跳,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样子。 穆庭蔚身上滚烫,迫切地亲吻着她,听着她的话他也不在意,含糊不清地应着:“许是想我了,一会儿就不跳了。” …… 接下来的事,似乎顺理成章。 尤旋觉得他肆虐起来,比外面的风雪都要摧残折磨,叫人忍不住求饶。 不多时,她眼角挂了晶莹的泪,声音带颤:“公爷……”刚嫁给他那会儿,他还会有所顾忌,十分克制,如今却是彻底放开了,没个消停的时候。 他不放过她,她只能柔柔地改口唤他夫君,却换来更猛烈的摧残。 这时,外面传来叩门声,紧接着萧飒的声音传来:“公爷。” 穆庭蔚好像没听到似的,依旧很专注,尤旋只能提醒他:“公爷,外面萧飒在唤你,可能是有要事。”这么晚了敢大着胆子来敲门,肯定不会是小事。 穆庭蔚语气低沉,有些不悦:“何事?” 外面的萧飒听到了穆庭蔚话中的怒气,心上颤了颤,犹豫着怎么禀报。铭轲太子是秘密而来,无人晓得,此时身边有守夜的下人,他也不好直接禀报。 顿了顿,萧飒道:“是,南边的事。” 见里面没回应,他又道:“人已经来了,在公府门口。” “知道了。”里面的声音依旧不悦。 萧飒站在门口有点不知所措,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外面的铭轲太子,他是请进来,还是就让他在大门口等着? 萧飒耳力好,自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一时耳根灼热,进退两难。 他家公爷自打娶了夫人,倒是让他开了眼了。 以前恨不能住在书房里,现在恨不能把所有的公务拿去画眉堂处理。 公爷心心念念,筹谋已久的南岛,前段时间还时不时问起铭轲太子的踪迹,心里一直惦记着大越那块肉呢。 如今铭轲太子好容易到了,结果就换来一句“知道了”? 美人在怀,大业什么的,可能不重要吧…… 国公府门外 铭轲一群人此时正冻得瑟瑟发抖,他现在真是恼死大霖的鬼天气了,这样的风雪月,真怕冻死在这儿。 他搓了搓手,把手放在唇边哈气。 “殿下,镇国公怎么回事,不会是故意给我们吃闭门羹,不想见我们吧?”李凌问着话,语气里颇有些不满。 他家主子好歹是大越的太子,怎么能被人这般对待? 铭轲拧着眉未曾言语,心里也在琢磨穆庭蔚的心思,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 这时,国公府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出来的是萧飒。 他走过来在人群中扫上一圈,对着铭轲拱手:“太子殿下,我家公爷尚有政务处理,需要您再等等。” 铭轲脸色黑了。大晚上的,他穆庭蔚这般勤政爱民,废寝忘食?他更愿意相信是穆庭蔚故意的! 他身后的人脸色也不大好,下意识看向铭轲的反应。 铭轲神情渐渐从容,笑了:“既然镇国公政务繁忙,孤等一等也无不可。” 萧飒神色淡淡,侧身让出路来:“太子殿下请入内等候。” 铭轲压抑着心上的不悦,抬步走进去。 —— “公爷,方才萧飒不是说有事吗?”上面的人还没停下,尤旋红着脸颤声说话,“萧飒这么晚找你,必然是要紧事。” 穆庭蔚望了她一眼,深沉的眸色中带着犀利,深邃威严,令人难以捉摸。 他嗤笑:“既然有事相求,总得拿出点诚意来。让他等着。” 原来是他故意不出去的。 “谁来求你?”尤旋随口问了一句。 穆庭蔚动作加快,语气低沉:“专心点儿。” “夫君……”她柔声唤他,眼眶里含着泪。秀眉微拧,像一朵娇花,我见犹怜。 看着跟前的人,穆庭蔚越瞧越喜欢,越喜欢越想欺负她。 “抱住我。”他嗓音低哑,用命令的口吻在她耳畔道。 尤旋顺从地搂着他的腰。 她这么听话,穆庭蔚心上就更喜欢了。欺负够了,怕她顶不住,又想着南岛的事,他这才渐渐停歇,两人紧紧地拥着,香汗淋漓。 尤旋眼睛湿哒哒的,都哭红了。穆庭蔚这会儿才觉得心疼,吻掉她眼角的泪,语气温和:“下次对你好一点,你说停就停,绝对不恋战。” “……”她还信他的鬼话就是个傻子! 穆庭蔚却很心满意足。征服她,比征服一座城池都让他觉得高兴。 从她身上下来,穆庭蔚随便清理了一下,穿衣下榻。 临走前,又突然在床沿坐下,双手撑着床板,一张脸凑近她几分:“乖乖的,不准跑去外面看雪,会着凉的。” 尤旋缩在被子里,墨发散开着,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珠子看他,眨巴几下眼睫,不说话。 穆庭蔚低头,轻轻咬住她挺翘的鼻尖。 痒痒的触感让尤旋打了个颤栗,皱眉躲开他,催促:“公爷快走吧。” 穆庭蔚眉头一扬:“满足了就叫公爷了?你这是忘恩负义。” 尤旋:“……” “叫夫君。”他望着她,眉眼带笑。 尤旋贝齿轻咬下唇,一时叫不出口了。 穆庭蔚大拇指腹摩挲着她脸上娇嫩的肌肤,又辗转捏住她敏感的耳垂,轻轻揉着。 尤旋脸颊红了,身子僵硬着一动不动。 穆庭蔚也不着急,就那么似笑非笑望着她,等着她叫。 这人无赖起来,是真的没办法。尤旋妥协了,唇齿间不情不愿溢出两个字:“夫君。” 她声音娇俏,还带着媚意,传入耳中时穆庭蔚身躯一怔,又想欺负她一回。 他敛下眸中的缱绻,咳了两声:“你,好好休息。”说着起身去了外面。 今晚守夜的是绿袖和两个小丫头,看见穆庭蔚出来,绿袖行了礼。 穆庭蔚看着外面的雪,淡声道:“待会儿夫人若是跑出来,记得给她多添几件衣裳。” 绿袖颔首应是。 穆庭蔚这才走出画眉堂,萧飒正候着,看见他行礼道:“公爷,铭轲太子等人如今在偏厅。” 穆庭蔚神色淡淡,不辨喜怒:“带他来书房。”语罢,自己率先走了。 铭轲被带去书房的时候,穆庭蔚正在案前端坐,一袭墨色长袍,神情冷肃,眸色深沉难测。 等人入内,穆庭蔚含笑起了身:“方才俗务缠身,让太子殿下久等了。” 铭轲冲他拱手,脸上挂着笑意:“应该的。” 穆庭蔚觑他一眼,伸手请他左侧的案前入座,之后自己率先坐回主位。 萧飒奉了茶入内,之后关门退出去。 穆庭蔚只喝茶,半天都不说话。 书房内燃着烛火,却不是很亮堂,明明灭灭间阴晴不定,正如穆庭蔚给铭轲的感觉,太难琢磨了! 茶水喝下一半,铭轲终于沉不住气,对着穆庭蔚拱手:“公爷,孤此次前来,是为了我大越齐王勾结巫奇蛤喇反叛一事。先前贵国丞相与齐王和巫奇蛤喇联合,往大越运送大量的强弩和炮火,多亏公爷提醒,使我皇室免遭涂炭。此等恩情,孤谨记于心。” 穆庭蔚捏着茶盏,食指的指腹轻轻敲打着茶盏的侧面,薄唇轻抿,漆黑的双目深邃,并不出声。 铭轲站了起来:“公爷,沈相勾结齐王,必然是为了跟公爷作对的。若他助齐王灭了我大越皇室,在朝中必然势大,想来不是公爷乐见的吧?若公爷愿助我大越,我大越皇室必当感念公爷恩德。” 穆庭蔚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突然抬眸,唇角一扯:“怎么感念?” 铭轲想到了临行前母后的话,穆庭蔚是想要他南岛的,他不能傻乎乎的什么都答应。 铭轲顿了顿,颔首:“公爷若能助我,我愿奉上丰厚的珠宝海产,以作答谢。” 穆庭蔚嗤笑:“太子殿下以为,我大霖很缺钱吗?” 铭轲嘴角一抽,片刻后抬眸:“我以珠宝购买你们大霖的强弩和炮火,这对镇国公而言,不是赔本的买卖。而我剿灭齐王和巫奇蛤喇,等同于替公爷拔掉了沈相一颗棋子,这对公爷不是有好处吗?” 穆庭蔚望向他:“太子殿下长途跋涉而来,想必还不知道,沈鸣黎如今是我的人。我又为何帮助太子殿下,来对付他呢?” 铭轲一脸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是你的人,你们俩政见不合,明争暗斗许多年了,他如何肯听命与你。” 穆庭蔚不以为然:“太子殿下不信,就自己去朝中打听打听。” 铭轲心上一沉,捏紧了茶盏。 穆庭蔚跟沈相和好了,那他岂不是白来了? 怎么就和好了呢?之前还是剑拔弩张的样子。 穆庭蔚瞥他一眼:“你们大越内斗,本公可以助你,也可以助齐王。同样的,坐山观虎斗,也不失为良策。” “你与巫奇蛤喇有仇,当初公爷流落南岛,是他和齐王勾结陷害的。是孤救了你!” 铭轲话语刚落,瞧见穆庭蔚面色沉了下来。 他想到了当初把他送给清平的事,心上一颤,噤了声。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穆庭蔚站起身:“既然太子殿下开不出什么令本公心动的条件,也就无需再谈什么,殿下请回吧。你现在回去,兴许还赶得及与齐王来一场最后的对决。” 铭轲走了几个月才到这里,个中苦楚只有自己明白。从方才他被穆庭蔚晾在大门外面,冻得半死开始他就憋着一肚子火,这会儿又被他无情拒绝,越发恼了。 当初送信帮他们大越的是他,这会儿翻脸不认人的还是他。穆庭蔚究竟是何居心?趁火打劫啊! 他咬牙切齿,直接拍案而起。 对上穆庭蔚凌厉的目光,铭轲气势弱了几分,声音也小了,赔着笑脸:“镇国公何必这么快做决断,孤觉得,我们还能再,再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铭轲太子:“大爷的,老子以后认他这个妹夫,算我输!” 女主明天掉马~ 第69章 尤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实在是没什么睡意, 又想着这会儿外面的雪不知厚了没有, 索性穿了衣服下来。 外面守夜的绿袖看见尤旋, 上前行礼:“夫人怎么出来了?” 尤旋笑笑:“睡不着,出来走走。”她说着自己去了院子。 外面的雪花还在飘着,洋洋洒洒的,地上早覆了厚厚的一层, 尤旋小心翼翼踩上去, 在洁白的地面上落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绿袖见了,想到公爷的嘱咐,进去拿了件貂裘出来, 给尤旋披上:“夫人穿太薄了, 外面冷。” 尤旋将裘衣在领口处打了结,又把兜帽戴上,冲她笑笑:“好了,我不冷, 你去吧。” 绿袖轻轻应着, 退下去。 尤旋喜欢雪,她一个人就可以玩上许久。 先是拿了树枝在地面上写字作画,之后觉得冷了,又在雪地里起舞, 心情很好的样子,一点都不觉得困倦。 茗儿起夜的时候,隐约瞧见这边的身影, 凑近了一看,果真是尤旋。 她吓了一跳,跑着过来:“夫人怎么不睡呢?” 尤旋看见茗儿,笑着拉住她的手:“茗儿,这帝京的雪比寄州的要大很多,我在这儿近六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茗儿听得有点迷糊:“六年?” 尤旋笑意一僵,顿了顿:“是啊,可不就是一连六年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茗儿是知道尤旋喜欢雪的,当初和离后回到寄州的第一场冬雪,她就高兴坏了,跟没见过似的。以前的主子怕冷,是不爱雪的,不过嫁给秦延生,遭受冷落,再和离,到如今整个人都变了样儿。 可能,还是以前的打击太大吧。 “夫人当心自己的身子,别在外面逗留太久。”茗儿关切地提醒着,这几年每年的雪天夫人都得染上一场风寒,头疼发热,甚至要咳上十天半个月才好,尽管这样也阻挡不了她对雪的喜爱。 知道茗儿关心自己,尤旋笑着安慰她:“我没事的,你看我今天穿的多厚。”然后扯着自己的貂裘给她看。 茗儿叹了口气,再厚也阻挡不了雪夜的寒气。 晚上本就冷,下雪的晚上,就更不用说了。 这时,尤旋摸了摸肚子,问茗儿:“你饿不饿?” 茗儿一愣,笑了:“夫人饿的话奴婢去弄点吃的。” 尤旋赶紧点头,这会儿确实好饿。 茗儿离开之后,尤旋继续在院子里用树枝作画。不过雪花飘得太大,她刚画好没多久,就又铺上一层,她不厌其烦地继续画。 茗儿端着吃食进院子时瞧见了,笑道:“夫人,咱们进屋吃点东西吧。” 尤旋扔掉手里的树枝,跟茗儿一起进屋。屋子里暖融融的,绿袖过来脱了她身上的貂裘,挂在旁边的衣架上。 茗儿将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蒸糕,燕饺,还有蟹黄包,摆在尤旋面前的时候,她笑着道:“奴婢本以为夫人这种已经是极爱雪的了,没想到方才路过书房门口的时候,瞧见几个更甚的。” “书房门口?”尤旋不经意随口问上一句,用筷子夹了块蒸糕,甜软松糯,她赞美地点点头。 “是啊,不像是公府的人,好几个在书房门口杵着,跟没见过雪似的,蹲下来抓着雪球儿玩,嘴上还说‘这玩意儿怎么这么冰,冻死老子了!’”茗儿学着其中一个人的话,笑吟吟的。 “奴婢还是第一次听人把雪称作这玩意儿呢。” 尤旋用筷子夹着一块燕饺,微滞了一下:“那是一些什么人?” 茗儿摇摇头:“奴婢不知道,全都佩着剑,像是侍卫。书房的灯火亮着,应该是他们的主子找公爷谈事情吧,那些人就在外面杵着玩雪,很稀奇的样子。跟咱们大霖的侍卫,一点都不一样。” 尤旋想到了方才萧飒过来禀报时,说过的话。 南边的事,人已经来了。 南边的事是什么事,来的人,又是什么人? 原本尤旋不曾将这话放在心上,但如今联想这茗儿的描述,书房门口的人怎么那么像…… 她筷子一抖,燕饺掉落在桌面上。她也顾不得许多,起身便往书房的方向跑。 茗儿猝不及防,等人都离开了她才反应过来去追:“夫人你去哪儿,貂裘还没披呢!”她说着,自己把貂裘取下来,追了出去。 尤旋跑得快,压根儿没听见茗儿说了什么,只是心上无比忐忑又激动。 南边的人,是指的南岛吗?究竟是什么人来了,居然值得穆庭蔚亲自接待?至少身份不简单。 若真是大越的人,父皇不会过来,那会是皇兄,还是哪位皇叔? 她一路奔向书房,却并没有看到茗儿说的那群人,书房的门口,除了站岗的大霖侍卫,一个人也没有。 人呢? 她压下心上的狂跳与忐忑,四下逡巡。 门外的萧飒看见她有些意外,急忙上前行礼:“夫人怎么来了?” 尤旋看见他,面露急切:“人呢,来见公爷的是什么人?” 萧飒抿着唇,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说。 “问你话呢!”尤旋神色严肃几分。 萧飒想着,夫人知道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索性便应了:“是,大越的太子铭轲。大越齐王叛乱,他们的太子来找公爷相助的。” 齐王叛乱?这么大的事她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尤旋震惊之余,又格外激动。所以,真的是皇兄来了! 她不用再等穆庭蔚承诺的三年后,现在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皇兄了? “人呢,那个铭轲太子呢?”尤旋问着萧飒,目光落下书房里。 萧飒拱手:“铭轲太子,已经走了。” “走了?”尤旋心一沉。 萧飒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着急,但还是回道:“刚走,应该是出城去了。” 刚走,那就一定能追上。 她看向萧飒:“你去让人备马,现在!”说完这话,不等萧飒反驳,人已经飞奔着往大门口而去。 萧飒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吩咐人去准备一匹快马送到公府门外。 做完这一切,他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进去把此事禀报给公爷。夫人今天晚上,太反常了。 书房里,铭轲太子离开后,这会儿穆庭蔚正举着灯火站在墙上挂着的地图前面,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执笔把大越那块地方圈了起来。 外面传来叩门声,穆庭蔚淡淡应了声“进”。 萧飒进来后,对着穆庭蔚长身玉立的背影拱手:“公爷,夫人让属下准备了快马,去追铭轲太子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很着急的样子。” 穆庭蔚身形一滞,举着灯火转过身来,威严深沉的脸上逐渐染了一层霜色,默了须臾,他声音微凛:“她,可有说什么?” 明显感受到公爷的怒气,萧飒哆嗦一下,颔首:“没有。” —— 尤旋跑到国公府门外的时候,马已经在了,她翻身上马,一路向着南城门的方向追出去。 这会儿城门早关了,守城的将士将她拦下。 尤旋急中生智,对着守城将士道:“方才是不是有人从这里出去了?” 守城将士不说话,但心上惊讶。镇国公让他们放行了一批人,这妇人怎么知道? 尤旋看一眼他们的脸色,知道皇兄确实从这个城门离开,心上安了几分,又颇有气势地道:“镇国公还有几句话要本夫人交代他,把城门打开!” 原来是镇国公夫人,众人纷纷下跪行礼。 这些人墨迹,尤旋有些烦躁:“还不快看城门,若人走远了,唯你们是问!” 她声音凌厉,颇有气势,守城将士被吓到了,赶紧大开城门。 尤旋一夹马腹,追了出去。 等人走了将士们才觉得不对,即便镇国公有话要交代那些人,也不会让镇国公夫人亲自出马啊! 当即便派人将此事禀报给了镇国公。 尤旋才不管后面那些人现在怎么想,她只想尽快追到皇兄,这样就不用再等三年了。 前面铭轲太子等人也是策马跑得飞快,想要尽快离开此地。 铭轲没有想到,镇国公兜兜转转半天,居然没让他们大越称臣就给了他强弩和炮火。这可谓是意外之喜了,这会儿跑得比兔子还快,恨不能快些取了强弩离开大霖,下了海,他穆庭蔚想后悔也晚了。 好在尤旋的马更快些,再加上名可等人的马跑了太久,体力弱些,在出城后没多久,便追了上去:“等一下!” 前面的人跟没听到似的,不要命地往前跑。 尤旋眉头一皱,加快速度拦在他们前面,停下来。 铭轲急急拉住缰绳,马儿抬起前蹄嘶叫两声,险些与前面的马撞上。 夜色下,因为下了雪的缘故,倒是能看到不少光亮。他看向前面突然横过来的妇人,面色不悦:“你是何人,拦我们做什么?” 尤旋怔怔看着他,眼眶湿热,一时间忘了说话。 多年没见,皇兄比之以前瘦了很多,俊朗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刚毅,再不是当初胡天胡地,吊儿郎当的模样了。 他的性子随了父皇,有些市井气,虽是太子,但撒泼耍混什么都干。唯有对她这个妹妹,却是如珠似玉地宠着的,舍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在大越的这几年,她做梦都想看见他。 “阿兄……”她低喃了一声,眼泪滚落下来。 铭轲有点愣住,回头看向身后的众人:“她叫谁呢?” 其他人纷纷表示不认识。 “夫人只怕认错人了,我等还有要事,烦请让个路。”看她哭了,铭轲语气也好了很多,但仍有不耐与急切。 他怕迟了穆庭蔚给他的强弩和炮火就拿不到了,大越战事吃紧,片刻耽误不得。 尤旋翻身下马,跑到他跟前,扯住了他的衣角,仰脸看着他:“我,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很多啊……”铭轲想了想,皱眉拒绝,“我有急事。” “那你把我带上,我路上跟你说。”尤旋有点急切。 他怎么能带个女人呢,他又不认识。何况,这也不方便呐。 “我,我已经娶妻了。” 听见这话,尤旋酝酿出来的情绪瞬间没了。她还嫁人了呢! “阿兄,”尤旋顿了顿,低声道,“我,我是清平呀,我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里,我当初在南宫别苑摔了一跤,然后……” 铭轲扭头看到身后端坐在马背上,浑身戾气的穆庭蔚,他眉色微敛,又望向身边的女子,打量一会儿:“穆庭蔚耍什么诡计呢?你是他的人?清平不长你这样儿,她比你好看。这位夫人,我真有很要紧的事,不能在这儿跟你耗,抱歉。” 他说着,扯掉尤旋攥着的衣角,策马飞奔而去。 尤旋心上一慌,追了出去,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尹铭轲,你给我站住!” 结果因为跑得太快,她不小心滑了一跤,趴在了雪地里,浑身都是疼的,很是狼狈。 尤旋眼泪掉了下来,望着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身影,又恼又伤心。 “尹铭轲你这个笨蛋,能不能有点耐心听我说话!” 果然,如果没有好的时机,借尸还魂这种事,没有人会当回事,更没人会相信。 在她身后,穆庭蔚已经下了马,朝这边走来,却在离她几步之远的地方停下来,俯视着她,神色冰冷。 她浑然不知,仍抬头盯着尹铭轲离开的方向看。 萧飒在一旁战战兢兢。他跟在公爷跟前这么多年,第一次瞧见他动这样大的怒。 一句话都不说,便能将人震慑个半死。 他刚刚真是糊涂了,怎么能给夫人备马,让她去追别的男人呢。 还有方才夫人扯着铭轲太子衣角时的亲密…… 他方才分明瞧见,公爷眸中遮掩不住的杀意。 差一点,公爷就亲自动手了。幸好铭轲太子跑得快。 纷飞的大雪在尤旋身上覆了一层,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似的,她衣衫单薄,浑身都快僵硬了。 穆庭蔚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不开口,也不去搀扶她。 直到尤旋自己回了神,冷静下来,感觉到冷了,自己强撑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方才身上被石子硌到,有点疼,手肘和膝盖似乎受伤了,她试着动几下,居然起不来。 这是,手臂不知被谁很不温柔地攥住了,下一刻她借力直起身子,跪坐在雪地里。 抬眸对上穆庭蔚寒意深深的一双眼。 尤旋心上一颤,花容失色。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公……”她刚一开口,下巴被他捏住了。 他半蹲在她跟前,垂眸望着她,周身寒气逼人。 “我竟不知,你还会骑马。谁教的,尹铭轲吗?”他声音清冷,语调淡的听不出半点息怒,一张脸却凛冽得吓人。 尤旋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穆庭蔚,有点吓到了,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不说话,穆庭蔚就当她是心虚默认了,双目猩红,寒意更盛。 “所以,你嫁我之前烧毁的画像,是尹铭轲的?” 他是多迁就她,才会相信她的谎言,信她那个大越人是女扮男装的鬼话。若不是心虚,她当初烧毁画像做什么? 原来,她心里真的有别人。 穆庭蔚心上钝痛,他第一次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从不把猜忌用在她身上,恨不得把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却换来这样的背叛。 这个女人,先前还在床上与他温存缱绻,唤他夫君,如今不过片刻的功夫,却在他心口上捅刀子。 “你急急忙忙追出来做什么?让他带你去大越?甚至连,”穆庭蔚捏着她下巴的力道加重,“连元宵都不要了?” 经他一提醒,尤旋才知道自己冲动了。 元宵是她的儿子,她怎么会不要呢? 可是方才突然就知道皇兄来了,她哪有时间想那么多…… 她甚至没有想到,这么匆匆忙忙的想跟皇兄相认,皇兄却连听她说话的耐心都没有。 看着她眸中的泪,穆庭蔚心更疼了,肃穆的脸上带着几分嗤笑:“镇国公夫人满足不了你,想去大越做太子妃吗?” “你胡说什么呢?”她气恼他的话,一个耳光挥了过来。 寂静的夜色下,两人都愣了。 远处的萧飒大气都不敢出。 看着他脸上的手印,尤旋指尖麻木,隐隐还有些颤抖:“我,我不是故意的……” 穆庭蔚却没理她,兀自站了起来,杀气腾腾的目光扫过萧飒,语气威严:“拦下尹铭轲等人。” 他睨一眼地上的尤旋,无情说出一个字:“杀!” 尤旋大惊,睁大了眼睛望向他:“不能杀!” 穆庭蔚却没看她一眼,翻身上马,回了皇城。 萧飒领了命要走,被尤旋大声唤住:“不准去!” 她强撑着站起来,迎上萧飒微冷的目光。 “公爷之命不可违背,夫人也不行。”萧飒面对尤旋的语气,因为穆庭蔚刚刚的态度,这会儿也变了。 “他是大越太子,你一时冲动杀了他,对大霖有什么好处?” “属下奉命行事。” 尤旋语气软了下来:“方才的事是个误会,我去跟公爷说清楚。你,你先别杀,我会让公爷放过他的,行吗?” 萧飒沉默。 他没拒绝,尤旋松了口气,急忙上马去追穆庭蔚。 回到镇国公府,尤旋直接去了书房,站在门口,却见里面一片漆黑。 她看向门口的守卫:“公爷呢?” 侍卫回答:“公爷回画眉堂了。” 尤旋定了定神,又跑回画眉堂。 茗儿在外面站着,很焦急的样子,看见尤旋,迎了过来:“夫人跑哪儿去了,奴婢急死了!” 尤旋看了眼卧房:“公爷在吗?” 茗儿点头,又怕怕的,小声道:“公爷似乎心情不好,方才要了酒,结果没喝两口全摔在地上了,也不让人清理。奴婢,第一次见公爷这样……夫人,要不您今晚上去翡竹轩,跟小世子挤一挤?” 公爷这么吓人,茗儿觉得夫人最好别进去,谁知道会不会误伤呢? 尤旋笑着拍拍她手,宽慰:“没事,今晚不是你当值,你去睡吧,不用担心。” “夫人手怎么这么冰,您去哪儿了呀?” 尤旋没回她,深吸一口气,进了卧房,把门关上。 外间这会儿很是凌乱,地上摔碎了几个酒壶,整间卧室都弥漫着酒味儿。 扫视一圈,穆庭蔚没在,内室的房门紧闭着,里面黑漆漆,似乎一盏灯都没点。 她脚步轻轻走过去,试探地推了推,顺利推开了,并未反锁。 尤旋心上一松,进去后把门关上了。 平日睡觉时,尤旋也习惯在远处留一盏灯,依稀有些光亮。第一次待在这么黑的屋子里,尤旋有一瞬间不知道穆庭蔚会在那儿,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前走,结果撞在了屏风上。 她闷哼一声,捂住了额头。 穆庭蔚听见声音,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却在要下床的前一刻,忍住了,坚决不去扶她。 “公爷?”尤旋隐约听到动静,试探着柔柔唤了一声。 穆庭蔚声音淡淡,又有些低沉和不悦:“你还知道回来?” 方才回来的时候,穆庭蔚很烦躁,很忐忑。他不确定,尤旋是选择回来找他,还是选择继续去追尹铭轲,跟他生死与共。 他甚至还没想好,如果她真的不回来了,自己还要不要去追。 就在他内心百般煎熬的时候,听到了外面她跟茗儿说话的声音。 那一刻,他居然觉得松了口气,怒气都消散不少。 尤旋寻着他的说话声摸过去,快接近床榻的时候,却不小心绊到的床沿摆放鞋子的踏板。 她身子一个前倾,扑在了床上,身下是硬邦邦的肉垫。 她砸在了穆庭蔚身上。 尤旋惊呼一声,抬起头来隔着夜色望向他,也不从他身上起来。 穆庭蔚皱眉:“起来。” 尤旋趴着不动,声音娇娇的,软软的,像撒娇:“夫君……”顺便两只脚丫子一蹬,把鞋子甩在地上。 这女人真是摸透了他的脾气。 穆庭蔚强忍着想搂住她的冲动,黑着脸不留情面地把她从身上推下去。 她顺势滚去了床里侧。 被他丢过来,尤旋索性也不再贴上去,乖乖在里面坐着。 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脱衣服声音。 穆庭蔚心上一紧,呼吸滞了几息,语带讥诮:“以色侍人吗,别以为你这样今晚的事就过去了。” “什么?”尤旋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之后又道,“我就是觉得衣服湿透了,脱下来比较舒服。” 她说着,越过他把湿衣服顺着幔帐的缝隙丢出去,然后回到里面,拿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倚在身后的墙壁上,再没了动静。 穆庭蔚:“……” 两人床上只放了一床被子,这会儿被尤旋霸占着,一个被角都没留给他。 穆庭蔚渐渐觉得有些冷,隔着浓浓的夜色,他往那边瞥了一眼:“被子拿过来。” 尤旋裹紧了被子,不说话。 穆庭蔚脸色阴沉。 这女人有没有一点认错的态度? 他伸手摸过去,抓住了被子的一角,用力扯过来。 她似乎是没料到,顺势前扑过来,趴在了他脸上。 她寸丝未着,娇躯柔软。穆庭蔚的唇,恰好贴在她的心口。 穆庭蔚身子顿时有些僵,喉头滚动了两下,他偏了偏头,语气低哑几分:“还不起来?” 趴在他身上的女人微微颤抖着,耳畔传来抽泣声。 她在哭。 穆庭蔚猛地坐起身,她顺势往下滑,趴在了他腿上,低低抽噎着。 她趴的位置有点尴尬,穆庭蔚想拉她起来,犹豫了一下,又忍住了,只垂眸看着她:“哭什么?心里想着别的男人,还敢在我跟前哭?” 想到她今晚上做的事,穆庭蔚怒气又上来了。 尤旋缓缓抬头,望着眼前依稀可见的轮廓,可怜兮兮地道:“夫君,我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穆庭蔚嘴角抽搐。不知道她怎么这么放肆,不跟他认错就算了,还敢让他抱抱。 他心里别扭,却还是伸手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又拿被子把她冰凉的身子裹住,将人抱住。 她身上很凉,没有一点温度,冻僵了似的,怎么都捂不热。 穆庭蔚渐渐心疼了,将人搂的更紧了些,为她取暖。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良久之后,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隐忍着,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忘了他,今晚的事,我当没有发生过,你还是镇国公夫人。他日君临天下,你是皇后。” 尤旋有些愣住。 他对她,可以容忍至此吗? 那如果,她是清平呢?可不可以也容忍她一点点? 见她不语,穆庭蔚微恼,捧住了她的脸,像命令,更像逼迫:“忘了他,听见没有?” 尤旋贪恋着他的温暖,贪恋着最后一丝温情。闭了闭眼,良久后她扯下他的手,从床上走下去,摸索着找到干爽的衣服穿上。 穆庭蔚看着她,冷冷地问:“你去哪儿?”声音中是难以压制的急切,他紧紧盯着她的身影,害怕下一刻人就不见了。 尤旋抬头:“哪也不去,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公爷说。”说完低头系着腰间的衣带。 穿好了,她缓缓走过去,却不敢再去床上,不敢亲近他,只在床边站着。 沉默了许久,她开口:“你让萧飒去杀铭轲,被我拦下了。” 穆庭蔚没开口,周身多了凌厉之气。 尤旋佯装未觉,深吸一口气:“总想找个机会跟你说清楚,却又害怕你会杀我,不敢说。甚至,我还没想好从哪里说起好。” “我娇生惯养着长大,性子骄纵了些,明知道喝了酒会疯疯癫癫,也总忍不住想喝,可以说是嗜酒如命。其实仔细想想,我与公爷之间的缘分,似乎都是酒带来的。” “当初在南宫别苑,我酒醉胡为,强拉你做面首,险些洞房花烛,结果自己送了命。后来莫名其妙来到大霖,成为尤旋,我想喝点酒试试能不能回到大越去,结果误闯你的房间,一夜荒唐,生下元宵。” “公爷说我嫁你只为了元宵,却也不尽然。我还想依靠公爷回大越,见我父母的。我无数次跟公爷提及大越,不是向往那里的风土人情,山光水色,而是因为,我就是那里的人。” “我会用毒,没有任何人教过的,我自己就是大越人。琴棋书画,跳舞,这些不是与秦延生和离之后勤学苦练才会的,而是我母后教的,从六岁学到十六岁,花了整整十年。” “公爷先前看到的画像,的确是铭轲的。我在寄州的时候,每每想起亲人就会画一张他们的画像,父皇的,母后的,皇兄的,全都放在那个匣子里。后来要嫁给公爷,我怕公爷知道我的身份,这才想暗中烧毁,不料被公爷看到了我阿兄的画像。” “今晚的事,是我一时着急,没想那么多才追出去的。铭轲不是情郎,不是奸夫,更不是我的心上人,他是我哥哥。夫……公爷可不可以放过他?” 穆庭蔚沉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沈嫣的事给了你思路,编这么大的谎言来骗我?” 尤旋垂眸:“我说的是真的还是谎言,公爷自有判断。公爷想必还记得,当初我与秦延生和离,你送我回寄州之时,我问过你大越的事。那时候,我才刚成为尤旋不久,归家之心迫切,所以才不顾一切打听大越。可惜当时公爷骗我,骗了我好多年,我以为真的回不去了……” 说起这个,她又有些委屈。 穆庭蔚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尹铭轲是她兄长,他一颗心落地的同时,反而又有了新的郁闷,一点不比方才好上多少。 “所以,你跟徐正卿还有一段?” 尤旋楞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最先问的是这个。 穆庭蔚又问:“他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份?” 尤旋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应。 穆庭蔚嗤笑:“必然是知道的,否则宁昌侯府你落水,他那么积极的去救你?”他只顾着吃秦延生的醋,没想到还有一个! 他怎么会让徐正卿给元宵做先生? 早知道这事,他找谁也不找他! 外面天光渐渐有些亮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心情有点复杂。 她……怎么能是大越那个酒鬼公主呢? 穆庭蔚这辈子,真没把几个女人记在心上。 尤旋是一个,他疼她入骨,惜她如命,恨不得把一颗心捧给她。 清平也是一个,他恨她入骨。这个女人代表着他生平第一次败仗,代表着他的九死一生,也代表着,他身为男人的耻辱过去。 如今两人成了一个人,他有点难以接受。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 穆庭蔚脸色有些僵硬。 沈鸣黎那个大嘴巴子,他夫人还真跟南岛扯上关系了!乌鸦嘴! 穆庭蔚从床上起来,想出去透透气。 尤旋急忙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望过来时,她怯怯地松开了:“公爷,我哥哥的事……” 穆庭蔚绷着一张脸,没有看她:“你不是拦下萧飒了吗,那就,不杀了。” 看他又要出去,尤旋盯着他的背影:“那,我呢?”她声音很小,低着头,有点忐忑。 尤旋还记得他上次说过的话。 如果侮辱过他的人活过来怎么办? 他说,再死一次。 大霖男尊女卑,流落大越成为男宠已经是很侮辱人的事情了。何况,还是穆庭蔚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物,对他来说这侮辱,就更严重了。 听见她小心翼翼的询问,穆庭蔚停下来,转身看着她。 清平公主,当初在大越的时候,多么娇纵任性,不可一世。如今来到大霖,倒是收敛了性子,会低头了。 她如果不说,穆庭蔚还真从没把她跟那位骄傲的公主联系在一起过。 在南宫别苑的那一段过去,他最不希望知道的人就是尤旋。 他觉得这是件很丢他面子的事情,尤旋若是知道了,有损他在她心目当中的地位和形象。 可是现在,她站在他跟前,口口声声跟他说:当初强迫你做男宠的人,是我! 原来他在她跟前,就从来没有过什么面子! 都是假的! 这冲击太大了,穆庭蔚现在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都有。 尤旋不知道他这会儿想的是这个,见他不吭声,她一咬牙,豁出去了,又问一句:“公爷怎么处置我?” 怎么处置?打不得,骂不得,凶不得,赶走她他又舍不得,他还能怎么处置? 穆庭蔚,耳朵热热的,清了清嗓子:“你,你一晚上没睡,先去睡觉。” 尤旋眼前一亮,抬头:“所以公爷是原谅我了吗?我以前其实很洁身自好,不养男宠的,当初的事就是个误会,我喝醉了才会对你……” “不准提!”穆庭蔚沉着脸打断她,“以后那件事,一个字都不准提!男宠面首这样的字,也不准提!” 他别别扭扭的:“谁说我原谅你了?你睡醒了再算账,现在去睡觉!” 尤旋站着不动,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穆庭蔚,说生气不像生气,说他高兴吧,他似乎又没有很高兴,有点像……狗。 她赤着脚丫子,在地上站了许久。虽然有地龙,但还是有些凉的,把右脚搭在左脚上,搓了搓。 穆庭蔚瞥了一眼,手臂从后边环住她,托起她的臀,将人扛在肩上大步走到榻前,又稳稳放上去。 推她躺下,给她盖上被子,他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下来,轻声哄着:“听话,你先睡一觉,一晚上不睡身体会吃不消的。今天不用去请安,多睡一会儿。” 尤旋躺在那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见他没冲自己发火,胆子渐渐大了:“公爷也没睡,要不要也睡上一觉?”说完还很贴心地往里面挪了挪,给他留出位置。 穆庭蔚莫名老脸一红:“……咳咳,我突然想起有公务要处理,你,你先睡。”他站起来,落荒而逃。 听到关门声,尤旋缩在被子里,静静地想,这人怎么一下子变得好别扭,好像刚刚还……脸红了?他在羞什么? 那她这一关到底是过了还是没过呢? 下意识抬手摸摸脖子,热乎乎的,没断。 嗯,应该是过了。 困倦袭来,她打了个哈欠,闭目睡觉。 —— 外面雪已经停了,天光大亮,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穆庭蔚出来后吩咐外面的人:“去寿眉堂说一声,今日夫人身体不适,不去请安了。另外再去翡竹轩告知小世子,他也不用过来请安,以免打扰夫人清净。” 下人们垂首应诺。 穆庭蔚又看了眼院子里的雪:“夫人喜欢雪,不用清扫了。她晚些若是醒了,记得给她穿厚些。” 下人们再次应诺。 萧飒听着公爷话语中对夫人的关切,又想到昨晚的事,犹豫着道:“公爷,昨晚上夫人不让属下杀铭轲太子,属下只让人把他拦下了,您看……” “人在何处?”穆庭蔚问。 萧飒回答:“在齐城,公爷要带回来处置吗?” 穆庭蔚默了一会儿,道:“放他走吧。” 萧飒应诺。 穆庭蔚没再说什么,抬步去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却什么公文都看不进去,脑子里想着尤旋的话。 他想到了她以前哄元宵入睡时唱过的曲儿: 大海之南,一座宫苑 琼楼玉宇,流水潺潺 宫苑之南,清辉小殿 殿中女郎,眉眼弯弯 …… 明月山川,大海之南 一户人家,幸福美满 原来,歌里说的是她自己。 她是清平,她早就露出过许多马脚,是他自己没往这上面想过。 穆庭蔚最后把手里的公文放下,从书房里出来,策马去了丞相府。 因为大雪,故而天亮的早些,不过时辰尚早,沈鸣黎这会儿还没醒呢。 他睡得迷迷糊糊间被人推了两下,沈鸣黎还以为是此刻,直接坐了起来,睁眼看见是穆庭蔚在他床头站着,他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去,语气不悦:“大早上你来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你镇国公解决不了的大事?” 穆庭蔚没回他,语气淡淡:“起来,陪我喝酒。” 沈鸣黎眼睛都懒得睁:“怎么了,心情不好?” “也不算不好,又惊喜又郁闷的,我也不知道心情怎么样,想喝酒。” 听着他乱七八糟的话,沈鸣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打着哈欠:“自己喝去吧,我再睡会儿。”不是朝里的事,他才懒得管。 穆庭蔚沉着脸:“不起?” 沈鸣黎:“大早上喝酒伤胃,回去抱着你夫人睡觉去,外面下雪了,很冷的。再说了,今天休沐,能不能让我多睡会儿?” “那我去敲沈嫣的门,喊她过来叫你。”他说完就往外面走。 沈鸣黎急了,坐起来:“穆庭蔚!” 穆庭蔚停下来,回头。 沈鸣黎气急败坏:“脸面是个好东西!” “奈何我没有。” 沈鸣黎:“……” 穆庭蔚:“起来陪我喝酒。” 沈鸣黎揉揉脑壳:“我觉得,你我如先前那般割袍断义挺好的,以后不必往来了,镇国公以为呢?” “喝完酒就割。” 沈鸣黎:“……”你大爷! 作者有话要说:  清平:“你羞什么,郁闷什么,还找人喝酒。嫁过我很丢人吗?你嫁我还是我嫁你,区别很大吗?” 穆·钢铁直男·国公:“不,不丢人,谁嫁谁都一样!”才怪! 第70章 沈相府 后院的凉亭里, 沈鸣黎被穆庭蔚拉着喝酒赏雪。 经过一夜的大雪, 这会儿入目是一望无际的白,厚重积雪堆在树枝上, 摇摇晃晃的,偶有麻雀飞过, 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穆庭蔚一壶酒水下肚,想说的话也跟沈鸣黎讲完了。 沈鸣黎原本被他叫起来心里很不爽,等听完了, 又觉得哭笑不得。 “怎么就这么巧合, 嫣儿还了魂, 你家夫人也有这样的奇遇。她骗你的吧?” “不像。”穆庭蔚摇摇头, 换了一壶酒, 继续喝, “都这时候了,她不敢骗我。” 沈鸣黎啧啧两声:“我怎么就觉得你一直被她骗得团团转?堂堂镇国公也会有今天,让朝中那帮大臣知道, 估计得乐死。” 穆庭蔚这种人, 在朝堂上贼精贼精的, 谁也瞒不过他那双眼。没想到回到家里, 轻而易举就被他夫人给哄骗住了,实在稀罕至极。 沈鸣黎都快不认识他了。 穆庭蔚嗤笑一声:“我看她一个妇人家,不想跟她一般见识,纵着她而已。平日里耍下小心思也就罢了,没想到她胆子挺大, 这事都敢瞒我。” 沈鸣黎给他倒酒:“这事瞒着你不是应该的吗,如果是我,我也不敢让你知道,万一你恼羞成怒,杀人泄愤怎么办?” “杀她?”穆庭蔚仰头饮酒,如果以前知道那位清平公主活着,他可能真会杀人,关键他现在不是舍不得吗。 不过这话他不会跟沈鸣黎说,只是道:“元宵都那么大了,总不能让他没有母亲吧?” 沈鸣黎唇角轻扯,不信他口是心非的鬼话,突然敲了敲桌面,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公爷现在什么心情?描述一下?” 穆庭蔚继续喝酒:“也没什么心情,还行。” 沈鸣黎笑。 穆庭蔚翻他一个白眼:“我乃堂堂镇国公,莫非因为这事还能在心上起什么波澜?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生死我都经历过。再说了,这种事在沈嫣身上我已经震惊过一次了。如今,本公内心毫无波澜。” “那你一大早起来找我喝酒?” “口渴,惦记你这相府的酒,不行吗?” 沈鸣黎笑而不语。 穆庭蔚看沈鸣黎一直给自己倒酒,他到现在一口都没喝,不悦地皱眉:“有你这么陪人喝酒的吗?” 强行倒了满满一杯酒推给他。 大清早的,俩人什么都没吃,沈鸣黎是真不愿意喝。不过被穆庭蔚目光一盯,最后妥协:“行,今天本相舍命陪君子。” 仰头一饮而尽。 穆庭蔚又给他倒酒,沈鸣黎黑着脸,继续喝。 连着喝了好几壶,两人都有些醉意阑珊。穆庭蔚一条胳膊搭在桌上,额头枕上去,嘴里不清不楚跟沈鸣黎抱怨:“沈嫣这事对你来说吧,是惊喜。阿贞这事……我觉得还是挺惊吓的。” 沈鸣黎托着脸,因为酒喝多的缘故,这会儿脸上有些红,目光虚浮着扫他一眼:“惊吓什么,她还是你的女人。” 穆庭蔚抬起头来,有点头疼:“你说我娶了人家女儿,这南岛,我还要不要了?” 沈鸣黎眉头一挑:“想做好女婿?” 穆庭蔚摇头:“怕阿贞知道了跟我闹。但是我觉得南岛,他就是一块肥肉,既然暴露在世人眼前了,我不吃,别的国家也会想着去吞了。那还不如我吃呢。” “那你夫人真跟你闹怎么办?” 穆庭蔚皱眉:“所以目前不是还没想好吗?都是你,乌鸦嘴!” 沈鸣黎苦笑,他当初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还成真了。关键最让他吃惊的事,南岛和他夫人这个问题上,穆庭蔚这家伙居然真的犹豫了。 他这几年在南岛上花了不少心力,真舍弃了,他舍得? 还真是动了真情了,不容易。 “我这嘴吧,它可能开过光。”沈鸣黎又喝了口酒。 穆庭蔚懒得理他,俯在桌上眯了眼睛睡觉。他一宿都没阖眼呢。 沈鸣黎看他一眼:“铭轲太子来见你,你怎么跟他谈的?” 提到这事,穆庭蔚精神了不少:“能怎么谈,这时候让他们把大越拱手相让,不是趁火打劫吗,他们日后必然对我积怨。我既然想留着尹氏统领大越,总不好这么早就把人得罪干净,我压根儿没跟他谈,直接给了他强弩和炮火,让他先记我这份恩。” 沈鸣黎:“等他们把齐王解决了,一统大越,你再等着他们主动向你称臣?他们会这么乖才怪呢!” 穆庭蔚笑:“这场仗下来,即便他们一统大越,也必然是国力虚弱,更加不堪一击。南诏对大越虎视眈眈已久,就等着这个好机会呢。你说如果南诏入侵,他们是不是还得来求我?” 沈鸣黎勾唇,有点幸灾乐祸:“你什么都算好了,就是没算到越皇是你老丈人。”说到这个,他还挺想笑的。 见穆庭蔚沉着脸不说话,沈鸣黎道:“其实越皇和铭轲太子他们又不知道女儿在你手上,你大可以放手一搏,到时候,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才是以往战无不胜的镇国公的风采。” “反正尹氏皇族你又没想着杀,不就是给他们降个级吗,日后归入我大霖领地,改越国为越州,你再好好弥补一下尹氏一家人,不就解决了?他们尹氏日后出个皇后呢,这买卖他们不算很亏。” 穆庭蔚看他一眼:“从高高在上的皇帝变成臣,如果是你,你心里爽不爽?” “那么多国家虎视眈眈那块地儿,如果没有你,他们尹氏自己估计也守不住,那向你称臣凭什么心里不爽?把大越给女婿,不比给外人强?” 沈鸣黎说着,拍拍他的肩:“你穆庭蔚不是江山美人都要吗?如今在这儿怕什么,上啊!” 穆庭蔚晃了晃杯里的酒,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仰头饮下去,不说话。 紫嫣醒来时,听闻俩人在凉亭喝得醉醺醺,一时担心便过来看看,没想到俩人醉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话格外多些。 紫嫣听得迷迷糊糊,走过去:“你们怎么一大早起来喝酒,空着胃喝这么多会伤身子的。”说着让人把食盒拿过来,摆了菜在上面,“吃点东西垫垫吧。” 又见穆庭蔚有心事的样子,她问:“穆大哥怎么了?” 穆庭蔚随便吃了两口桌上摆着的吃食,站起来:“去你房里歇会儿。”然后大步走了。 沈鸣黎脸色一沉:“你不回家睡我屋里做什么?” 穆庭蔚头也没回。 “他怎么了?”紫嫣问。 沈鸣黎幸灾乐祸:“他家夫人是个人才,把他坑惨了。” 紫嫣有点儿没明白:“镇国公夫人做什么惹他生气了?我觉得她人还挺好的。” 沈鸣黎笑:“他夫人确实没做什么,造化弄人。别看他装的一脸淡定,估计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在做梦呢。” 见紫嫣稀里糊涂的,沈鸣黎道:“不是什么大事,估计睡一觉就回去找他夫人去了。具体的,改天跟你细说,这会儿有点晕。”他揉了揉脑仁儿,单手执头坐在桌边,闭了眼睛。 紫嫣打量他一会儿,柔声问:“你喝了很多酒?” “被他灌的。” “那穆大哥睡你屋里,你怎么办?”看他这样子,估计一会儿也要倒。 “我去书房。”他站了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紫嫣下意识扶住他。 他恰好垂眸,两人的脸离得极近,他的呼吸洒在她脸上,带着醇烈的酒气,紫嫣双颊红了。 她想要躲开,却被沈鸣黎紧紧扣住了腰肢,不容她躲避。 “你……”紫嫣心有点乱,抿了抿唇,“你喝醉了,我送你去歇息。” 沈鸣黎似乎清醒了一些,渐渐松开了她,任她搀扶着送他入了书房。 书房的隔间有张床,他以前处理公务累了便直接睡在这儿,如今床褥一应俱全,铺得好好的。 紫嫣将人放上去,帮他脱了鞋袜,盖上被子,累得站在床边掐腰喘了好一会儿,目光渐渐落在此时熟睡的男人脸上。 他的五官不如穆庭蔚那般刚毅凌厉,是那种略显柔和的俊朗。肌肤白皙,长长的睫毛浓郁上翘着,鼻梁英挺,薄唇轻抿成线,倜傥风流,雅人深致。 其实紫嫣没怎么注意过沈鸣黎的相貌,她被独孤家抛弃送入沈家寄养,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她身边。他温和,体贴,无微不至,她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她所有的目光,都追逐在穆大哥身上,再不曾分给过旁人。 可就是这个被她忽略了很多年的男人,却是爱她至深。 如今老天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她突然觉得以前惦念着的,爱也好,恨也好,此刻都可以被她放下,抛诸脑后。 再没有谁比他更重要了。 她抚上他的眉眼,轻轻描摹,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叹上一口气,起身离开。 手腕陡然被他攥住,稍一用力,她跌了回来,倒在他身上。 紫嫣瞪大了眼睛,震惊之余正要起身,却见他突然翻了个身,欺压上来。他抬眸看她,双目中带着几分炽热,说话间酒气弥漫:“刚刚做什么呢?嗯?” 紫嫣红了脸,推他,声音轻软:“你,你先起来,你压到我了。” 他很重,她力气又小,任凭怎么推他,都无济于事。紫嫣轻轻皱眉,放弃了。 “你不是喝醉了吗?”她偏过脸去,心跳得有些快。 “嗯。”他望着她,轻轻应着,语气嘶哑,又莫名带着蛊惑,“知道我醉了还不离我远些,敢贴上来?还敢对我动手动脚?”《 》 70-80 第71章 “知道我醉了还不离我远些, 敢贴上来?还敢对我动手动脚?” 沈鸣黎离她极近,带着浓烈的侵.略性, 紫嫣脸颊发烫, 贝齿咬紧了下唇, 轻轻反驳:“我没有!” “没有什么?”他在她耳畔低笑, 紫嫣颤栗了几下, 小声道,“没有动手动脚……” 他伸手去抚她的眉眼,学着她方才的样子,唇角微勾:“那这是什么意思?” “你脸上有东西,我帮你擦掉。”她眨着眼睛看他,说的理直气壮, 倒像真的一般。 “嫣儿……”他低声唤她,眸色深邃了许多,又带着几分缱绻与柔和。 “嗯?”她仍被他压着, 有些不自在地应着。 他张了张嘴:“想听你叫哥哥。” 紫嫣咬唇, 默了好一会儿,莫名有些羞赧:“不是说,不叫哥哥了吗?” “不是那种哥哥。”他声音带着喑哑,勾得她心尖儿轻颤。 他呼吸间的酒香弥漫, 紫嫣觉得自己也快醉了, 双唇翕动,久久叫不出声。 他始终凝视着她,也不催促。 紫嫣红着脸埋在他颈肩, 娇娇地喃了一声,很小的声音,沈鸣黎楞了一下,将她拥进怀里,笑了:“你方才叫的什么?再叫一次。” 紫嫣埋进他怀里不说话。 沈鸣黎却开始逼迫,心痒难耐地把耳朵凑过去:“你再叫一声,我听着比哥哥还好。” 紫嫣摇头,顿了一会儿才睁着水汪汪的眼眸看着他,似鼓了很大勇气一般:“你娶我吧,以后都这么叫。” 紫嫣知道,如果她不主动,他永远都不会想着娶她。 因为他小心翼翼,从不敢相信,她愿意嫁他。 沈鸣黎果然惊到了,笑意敛去,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不知所措,声音有些轻颤:“你,你说什么?” 紫嫣捧上了他的脸,轻轻叹道:“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我们大家都累了。若是以前的独孤嫣,我再不敢肖想嫁给你,可我现在是紫嫣啊,是新的开始。” “沈鸣黎,娶我吧,我不要盛大的婚礼,简简单单的就好。我想做你妻子,日日唤你郎君,可好?” 喜从天降,沈鸣黎眼眶有些红了,忐忑地看着她:“你,想好了吗?” 紫嫣眼眸一弯,轻笑:“你都这么老了,比穆大哥还年长两岁呢。人家都做父亲了,你却一直没有夫人,反正也没人肯要,那就归我吧。” 沈鸣黎紧紧抱住她:“嫣儿,最近我总是做梦,梦到你又走了。每次醒来,都好害怕,害怕这辈子,注定我只能一个人走下去。” “不会的。”她轻抚着他的背,柔声道,“嫣儿这辈子,只想守着你。” 沈鸣黎亲了亲她的眼睛,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沿弯腰穿鞋。 “你要做什么?”她跟着起来。 沈鸣黎已经起了身:“我去找致远,商量一下大婚的事。” “穆大哥喝醉了,你也醉的不轻,改日再说吧。” “不行,现在就要说。”话音未落,他人已经消失了。 —— 沈鸣黎坐在床边推了穆庭蔚好几下,穆庭蔚不理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沈鸣黎有点恼:“我今天早上都被你叫起来了,你现在睡成这样不管我?是不是兄弟了?” 穆庭蔚眯着眼随口应话:“不是说喝完酒割袍断义吗,酒喝完了,现在割袍断义,别烦我。” 沈鸣黎:“穆庭蔚,你大爷!”他真想给他两拳头,真不够意思。 穆庭蔚背对着他,眼皮都不动一下,睡得很香。 “这是我的床!你都割袍断义了,你睡我的床?” 没人应。 “穆庭蔚,你有没有一点人性啊!” 还是没人理。 沈鸣黎站在床头,掐着腰,咬牙切齿。 “贱男人!你真是和以前一样,无赖起来跟条狗似的!” 穆庭蔚装没听见。 沈鸣黎气急败坏从屋里出去,在门口左右徘徊,想着怎么治他。 这时,他突然抬头望了眼远处,神色微滞,惊诧地笑道:“镇国公夫人,你怎么来了?” 下一刻,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穆庭蔚看着空旷的四周,并没有发现尤旋的身影,脸上有点紧张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最后目光落在沈鸣黎身上:“耍我?” 他还真以为阿贞跑来了呢。 沈鸣黎忍着笑:“出来的还挺快。” 伸手拍拍穆庭蔚的肩膀,眸光扫过他没来得及穿鞋的脚:“致远,我现在算是把你看透了。你惧内!” 穆庭蔚瞪他一眼,打掉他的手:“瞎说!我是怕她担心,什么惧内!” “怕人家担心,你还躲在我这儿不敢回家?” 穆庭蔚进了屋,坐在床边穿鞋子:“不是不敢,我就是需要冷静一下。” “冷静什么?”沈鸣黎唇角上挑,“你夫人曾经差点把你逼良为娼的事,还是南岛的事?” 穆庭蔚沉了脸,不想跟他说话:“不睡了,我回府去。” “别走啊!”沈鸣黎唤住他,“我与嫣儿成婚的事,还需要你帮忙呢。” “我帮什么忙?当初我大婚的时候,也没见你帮我,连分礼都没送。” ……还挺记仇,果然睚眦必报穆庭蔚。 沈鸣黎笑笑,也不跟他说这个,神色认真几分:“她是独孤家女儿的身份不能用了,紫嫣这个身份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穆庭蔚回头:“所以呢?” 沈鸣黎开门见山:“她都叫你这么多年大哥了,你不认下这个妹妹?” 穆庭蔚不说话。 沈鸣黎道:“你认她做义妹,以兄长的身份背她上花轿,让她从公府出嫁,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穆庭蔚去花梨木圆桌前坐下,酒喝多了,这会儿有点口渴,自己斟了杯水喝着。 沈鸣黎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这事你若不应,就不够意思了。” “什么时候成婚?” “四天后是个好日子。” 穆庭蔚眉头一皱:“这么赶,怕人反悔?这可不像你的风格,放在以前,你一定好好办婚事,舍不得委屈她半分。” 沈鸣黎也不否认:“什么都是虚的,人才是真的。她难得松口,我就想快点娶回来,到时候反悔也晚了。” 他斟了杯水仰头喝下去,“我就是太纵着她,什么都由着她的意愿,结果酿成恶果。当初她要替独孤仪入宫,我就应该极力反对,把她关起来。” 穆庭蔚笑:“你早该这么硬气,以前把她保护的太好,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早这么霸道,人说不定就被你拿下了。” 沈鸣黎笑了笑,不置可否。 穆庭蔚站起来:“你自己在这儿高兴吧,我回了。沈嫣的事,我回去跟阿贞商议一下,接她入国公府。” “怎么舍得回去了?” “难不成住你这儿?” “也不是不行。” “行,我便住这儿,你不用成婚了。” “那你还是赶紧走吧。”他原本还想留他再喝一会儿酒呢,不过现在对沈鸣黎来说,还是大婚的事要紧。 —— 穆庭蔚回到国公府时,先去寿眉堂问了安,亲自提了尤旋昨晚上没睡好,不来请安的事。 之后说了沈鸣黎与紫嫣的婚事。 穆老夫人不知道紫嫣就是沈嫣,只当她是国公府的丫头。不过如今儿子跟沈相关系缓和,她还是高兴的,沈相看上紫嫣,让紫嫣从国公府出嫁,也没什么。 出了寿眉堂,穆庭蔚回画眉堂的半道儿上,又折了方向去翡竹轩。 元宵在屋子里练字,看见穆庭蔚过来很高兴,笑着扑过来:“爹爹。” 之后觉得不妥,又后退一步,恭恭敬敬行礼,唤了声“父亲”。 穆庭蔚在榻几前坐下来,拿着他练得字看了看,眉色舒展:“你的课业?” 元宵在一旁站着,点头:“先生下午来授课的时候,会检查的。” 穆庭蔚随意看着他的字,抬眸望他一眼:“先生这段时间教你功课,觉得怎么样?” 元宵回着话:“先生教的很仔细,对元宵也很好。” 穆庭蔚眉头皱了皱:“多好?” 元宵不知道父亲为何这么问,杵在那儿想着怎么答。 默了一会儿,他道:“就是很好啊,教的很好,还夸我,有时候会带点心给我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元宵也会敬重先生的。” 穆庭蔚脸色不悦:“让他来教你念书的,带什么点心?以后不准吃。” 元宵不知道父亲怎么就生气了,他有点怕,赶紧点头:“是,以后不吃了。” 见他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穆庭蔚心里的不悦消散不少,缓和了态度对他道:“你过来。” 元宵乖乖走过去,穆庭蔚将他抱坐在膝上:“父亲突然觉得你的先生太年轻了,怕教不好你,不如咱们再换一个?” 元宵楞了一下,最后点头:“先生得罪父亲了吗?父亲如果不喜欢他,元宵听父亲的。” “这么听话?”穆庭蔚扬眉,“你觉得,是父亲好,还是先生好?” “当然是父亲好。” 穆庭蔚笑看着他:“知道自己现在叫什么吗?” “元宵啊。” “大名。” “穆皓安。” “这就对了,你姓穆,是我的儿子,我才是你父亲,而且只有这一个父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样的话不必较真,先生就是先生,永远成不了父亲,说这样的话是为了彰显你的仁德与孝心,让别人夸赞你,但心里不用太当回事。我才是父亲,懂吗?” 元宵觉得今天的爹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点头了:“嗯,懂了。” “爹爹你是不是喝醉了?”元宵闻着他身上的酒气,抬头看着他。今日的父亲话格外多,他听得迷迷糊糊不大懂。 第72章 “嗯……”穆庭蔚随口应着, “喝了几口。” “爹爹,娘亲不喜欢人喝酒的。”元宵坐在他腿上,仰脸看着穆庭蔚。 穆庭蔚微怔, 随后嗤笑:“你娘亲自己都是个酒鬼, 还管别人?” 元宵讶然地抬头:“娘亲不喝酒的呀, 一滴都不碰。” “是吗?”穆庭蔚若有所思。 “娘亲说饮酒误事, 不能饮酒。爹爹你喝酒了,如果被娘亲知道,说不定她会生气哦。” 穆庭蔚嘴角微微抽搐几下,抿了抿唇, 把元宵从自己腿上放下来:“你继续做功课吧,爹爹还有事。” 临走的时候, 元宵问:“那我的先生,父亲还要重新换一个吗?” 穆庭蔚沉默少顷:“既然教的……勉强还行,就继续教吧,暂时不换了。” 他又不是什么小气的人,一个曾经的未婚夫而已,他才不会放在心上! 出了翡竹轩, 穆庭蔚大步回画眉堂。 到了门口, 他突然想到元宵的话, 嗅了嗅自己身上,什么也闻不到。 他转而问后面跟着的萧飒:“我身上,有酒气吗?” 萧飒楞了一下,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应。 穆庭蔚以为离得太远, 萧飒闻不到,又上前两步,站到他跟前:“能闻到吗?” 萧飒:“……能。”公爷今天太不正常了,看来真是醉的不轻。 不过也是,沈相府上的酒搬了好几坛子,全喝光了,能不醉吗? 这会儿说话都是飘的,刚刚还在小世子跟前瞎胡说八道了一通,连小世子都察觉出来他醉了,跟以往不太一样。 穆庭蔚酒量一直不错,萧飒第一次见他喝醉,还……挺稀奇的。 其实穆庭蔚觉得自己没醉,他这会儿脑子是清醒的,什么都知道,就是稍微有点晕,摆不出什么威严的气度来了。 他在画眉堂门口站了一会儿,吩咐萧飒:“让人在书房备些水,再煮一碗醒酒汤来。”说着,自己先去了书房。 萧飒有点愣愣的。 公爷这是怕夫人闻到酒味生气? 他并不知道夫人和公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昨晚上夫人去追铭轲太子,公爷震怒,差点就把铭轲太子给大卸八块。 然后夫人不知使了什么招数,公爷对夫人半点惩处都没有,还放了铭轲太子等人,然后自己跑到相府喝闷酒。 如今看来,似乎……不生夫人的气了? 何止自己不生气了,还怕夫人生他的气呢。 他家主子,萧飒现在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总之,一物降一物,这位过府没几个月的国公夫人,很厉害! 幸好他昨晚上听夫人的话,没把铭轲太子杀了。 否则,不知道他命还在不在。 —— 穆庭蔚在书房里沐浴过后,换了身干净的常服,又喝了醒酒汤。 之后站在萧飒跟前,脸上表情一本正经:“还有酒气吗?” 说完对着萧飒哈了口气。 萧飒:“……” 他憋红一张脸,心跳都快了,尴尬的不知所措:“没,没了。”他吓得呼吸都忘了,哪里闻得到什么酒气。 萧飒浑身冷汗涔涔的,不知道公爷酒醒之后若记得自己做过的事,会不会杀他灭口。 这么一想,他又哆嗦了一下。 穆庭蔚却没理他,很相信萧飒的话,“神清气爽”地信步往画眉堂走。 外面守着的橙衣和绿袖见到他,屈膝行礼。 穆庭蔚瞥了眼里面:“夫人呢?” 橙衣颔首:“回公爷,夫人还没起呢。” “早膳用了吗?” “茗儿唤过两回,夫人只说困,不想用膳。” 这都快晌午了,居然一口东西都没吃?穆庭蔚眉头拧了拧,吩咐:“去弄些吃的。” 入了内室,里面静悄悄的,床幔还没拉开,尤旋似乎睡得正香。 穆庭蔚悄声走过去,掀开幔帐在床沿坐下。 她正闭目睡着,眉心微拧,似乎睡得很不好的样子。 穆庭蔚轻唤一声:“阿贞。” 榻上的人儿似没听见,没有回应。 穆庭蔚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唤:“阿贞?” 尤旋意识清醒了一些,却没睁眼,含糊不清地道:“茗儿,我再睡会儿起来吃,先拿走吧。”然后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起来,蜷缩一团。 好冷,这会儿外面应该还在下雪吧,越来越冷了。 穆庭蔚坐在那儿望着她,渐渐察觉了不对劲,神色正了几分:“阿贞,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听出这是穆庭蔚的声音,尤旋侧过身来,强撑着困意掀起眼皮,就看见穆庭蔚在床沿坐着。 “公爷,”她声音很小,有些像撒娇,又有点低低的抱怨,“你去哪儿了?” 穆庭蔚顿了顿,轻轻道:“找沈相商议一些政务。” “外面是不是下大雪了,这么冷,地龙都不暖和了。” “没下,放晴了。”穆庭蔚说着,伸手去探她额间的温度,滚烫。 他收回手,把人裹起来,紧紧抱住,对着外面喊了一声。 茗儿闻声进来,穆庭蔚肃着脸斥道:“怎么回事,夫人烧成这样你都没发现?你不是天天侍奉的吗?” 他声音凌厉,吓得茗儿哆嗦了一下,跪在地上:“公,公爷恕罪,奴婢方才看夫人的时候还好好的……” 她知道夫人一下雪容易发烧,进来瞧过两回,都不烫的。 结果公爷刚回来,人就烧了。 尤旋迷迷糊糊听到了茗儿话里的哭腔,估计被他吓着了,她强睁开眼:“不怪她,我这会儿才觉得冷,公爷别唬她,她胆小。” 穆庭蔚沉着脸,瞥一眼地上的茗儿:“去把苏云阳带过来,你亲自去!” 茗儿落着泪,连连应着退出去,飞快往苏氏医馆的方向跑。 听她喊冷,穆庭蔚又让人拿了床被子裹着,将人抱在怀里,轻声哄着:“再忍一下,苏云阳一会儿就来了。” 尤旋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微微拧眉:“公爷喝酒了?” “嗯,被沈鸣黎拉着喝了一点点。”他随口应着,有些心虚。 她这会儿鼻子不通都闻到了,可见喝得不少,哪里会是一点点那么简单。尤旋这会儿头昏脑涨的,也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头。 见她缩在他怀里,牙齿打颤,穆庭蔚格外心疼。 她昨晚上衣衫单薄地骑着马追尹铭轲,又扑倒在雪地里,冻了那么久还一夜未眠,他早该想到她会生病的。 他今天就不应该出门,要一直守着她才是。 居然还跑去找沈鸣黎喝酒。 穆庭蔚顿时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神医苏云阳很快赶到,听到动静,穆庭蔚将人放下盖好被褥,然后起身出去。 苏云阳刚好入了外间,气喘吁吁看着他:“又怎么了?” 穆庭蔚直接将人扯进了内室,不等他喘口气儿,指着榻上的人:“我夫人发烧了。” 瞥了眼穆庭蔚又正经又紧张的样子,苏云阳走过去给尤旋切脉。 片刻之后,他站起来:“风寒,不严重,吃点药多休息就好了。” 他说完要去写药方,穆庭蔚跟着他去了外间,脸色凝重:“她看上去很不舒服,吃了药能立马好吗?” 苏云阳给他一个白眼,这人傻了吗,问他这么白痴的问题。 什么药也不是立马好的吧? 见他不说话,穆庭蔚皱眉:“有没有什么不让她那么难受的法子?她现在头疼。” 苏云阳望向他:“不如,我给夫人头上扎几针?” 穆庭蔚认真思考的了一会儿:“那扎针的话……疼不疼?扎完就不难受了?” 苏云阳忍不住笑了,拍拍穆庭蔚的肩膀:“别担心,就是个风寒,服了药睡一觉的,等烧退了便好。这个还没你上回肩头的伤严重呢。” “她比我娇弱些。” “那你就把你夫人照顾好些,别让她着凉啊。” 穆庭蔚不说话了。 “公爷饮了不少酒吧?”作为大夫,苏云阳嗅觉相当敏锐,“最近又没什么大宴,你怎么喝那么多?” 穆庭蔚神色淡淡:“药方写好了让萧飒跟着你去取药。”然后推门进了内室。 尤旋额头上覆着方巾,这会儿睡了过去。穆庭蔚把方巾重新湿了水拧干,搭在她额头,在床边方才苏云阳做过的杌子上坐下来,手肘放在床上托着下巴,静静望着她。 她半梦半醒间呓语些什么,穆庭蔚凝神去听。 “阿兄别走,阿兄……尹铭轲你这个笨蛋……”她含糊不清地说着,眼角滑落一颗泪珠子。 应该是梦到了昨晚的事。 穆庭蔚探进被子里,捉住她的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捏着,反被她紧紧攥住了手指,突然笑道:“阿兄,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凝神看着她,苦笑一声:“如果昨晚上尹铭轲认了你,你是不是就跟着他走了,再不回来?” 尤旋并没有听见他的话,昏昏沉沉的睡熟了去。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他唤起来,哄着喝了苦涩的药汁,然后接着睡。 她睡得沉,却并不舒服,隐约知道穆庭蔚一直在床边守着,一直守着。 穆老夫人得知尤旋染病,昏迷不醒,亲自过来探望,尤旋对此一无所知。 “严重吗?”穆老夫人站在床边望着,语带关切。 穆庭蔚闻声站起来:“苏云阳说不碍事,刚服了药,一觉醒来兴许就没事了。” 穆老夫人看了儿子一眼:“既然苏先生都说无碍,那你也别太担心。” “嗯,外面大雪,母亲怎么跑过来了,我送你回去。”穆庭蔚亲自搀扶母亲出去。 到了院里,穆老夫人看儿子心不在焉,一脸挂念的模样,冲他道:“不用送我了,我自己能走,你去守着阿贞吧。” 穆庭蔚点头:“那母亲路上小心。” 穆老夫人道:“阿贞既然病了,沈相与紫嫣的婚事,只怕她也操持不了,我来准备就是,不用去打搅她了。” “多谢母亲。” 听他嗓音有些沙哑,穆老夫人道:“你回屋去吧,也歇一歇。” 送走了穆老夫人,穆庭蔚回到屋里。听尤旋迷迷糊糊的叫冷,他让人多添了几床棉被,仍是不行,最后索性褪了衣物陪她躺着。 她缩进他怀里,格外的乖巧,很快又睡了过去。 晚上尤旋又被他叫起来,勉勉强强喝了两口粥,服了药,继续睡得昏天黑地。 等她觉得整个人清醒许多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穆庭蔚入了宫,还没回来。 尤旋喊茗儿问了时辰,想要沐浴,她昨晚上被穆庭蔚抱着,捂了不少汗。 茗儿却不让:“夫人身子刚好些,这会儿还是别沐浴了,免得着凉。” 尤旋笑:“不碍事,我觉得今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去打了热水,我泡在里面不会着凉的。”她浑身黏黏的,不洗太难受了。 最后茗儿无奈,只能去打热水,又浴室里放了火炉,又热又闷的,这才让尤旋进去。 等尤旋入了浴室,暖流扑过来,她热得脸颊都红了,无奈看一眼茗儿。 茗儿赶紧低头:“夫人别这么看着奴婢,您病情若严重了,公爷不会轻饶奴婢的。” 尤旋隐约忆起昨日的事,原以为穆庭蔚知道她是清平,不会再对她如以前那般了。如今看来,兴许是她自己多想了吧。 在浴桶里泡一会儿,尤旋换身衣服出来,觉得浑身都舒坦了。 元宵听闻她醒了,跑过来看她。 “爹爹说娘亲病了,不让元宵过来,娘亲怎么样了,有没有觉得好些?” 尤旋在软榻上倚着,刚服了药,看见元宵把他抱坐在自己怀里:“没事,娘亲好多了。元宵有没有用功?” 元宵点头:“先生布置的课业,我完成得很好,先生昨日下午还夸我呢。” 尤旋笑着摸摸他的脑袋。 “对了,”元宵仰头看向尤旋,“我方才来的路上,府上好热闹,很多红色的大喜字,大家忙前忙后的,是有什么喜事吗?” 尤旋笑意微滞:“什么红色的大喜字,是不是你看错了?”这会儿府上能有什么喜事,她怎么不知道? “没有看错啊,就跟当初爹爹娶娘亲的时候那样。” 尤旋心上涌起不好的预感,喊了茗儿进来。 “夫人怎么了?”茗儿不解地问。 尤旋问她:“府上这么大的喜事,我怎么不知道?” 茗儿一愣,又看了眼元宵,原来小世子已经告诉夫人了。 她道:“紫嫣姑娘的婚事太过仓促,夫人又恰巧病了,公爷就交给老夫人去操办,故而没告诉夫人,免得您劳心伤神。” 紫嫣的婚事? 尤旋知道,紫嫣就是沈嫣,当初穆庭蔚求娶过的人。 所以现在,他是要娶紫嫣了? 为什么选择这时候迎紫嫣入门?她是清平,当初辱他至极,他终究还是介意了吧? 这时候娶紫嫣,是纳妾,还是要休她另娶? 尤旋心情突然有些烦躁,整个人闷闷的。 “夫人,早膳备好了,奴婢去让人传膳?”看她似在沉思什么,茗儿小声问。 尤旋回神,声音淡淡:“我不饿。” 从软榻上起来,作势要出去,元宵也跟着她。 茗儿不解地问:“夫人去哪儿?” “出去透透气。”她牵了元宵的手往外走。 茗儿见了,赶紧拿了貂裘追出去,给她披上,又帮元宵披了氅衣:“外面冷,公爷不让夫人走动的。” 尤旋唇角挂上一抹讥诮,不让她走动是怕她看见这府上的喜事吗? “你不用跟着了,我带元宵四处转转。”她淡声说完,拉着元宵出了画眉堂。 茗儿一头雾水,夫人怎么一下子心情就不好了? 好一会儿,她猛地想起什么。 小世子到底怎么跟夫人说的,夫人该不会以为……紫嫣姑娘要嫁的人,是公爷吧? —— 尤旋带着元宵去了后院,一路上看着府中喜庆的布置,心上五味掺杂。 原来是真的,府上真的在操办喜事了。 她突然就不想再走下去了,所有的红色布置迎风摇曳的样子,像极了对她的讽刺。 她拉着元宵转身欲走,元宵指了指假山旁边的缝隙:“娘亲,爹爹在那儿。” 尤旋顺势看过去。 假山的另一边是一面湖,这会儿落了雪,结了冰,穆庭蔚在湖边站着,身旁还有一披着氅衣的女子,是紫嫣。 她还以为穆庭蔚在外面没回来,原来是回来了,只是没回画眉堂而已。 他在这儿陪别人。 “爹爹!”元宵冲着那边大喊了一声,尤旋一惊,下意识去堵他的嘴,却还是晚了,穆庭蔚扭头看过来。 紫嫣也回了头。 尤旋莫名觉得狼狈,拉着元宵就要往回走,穆庭蔚却已经大步走过来,堵住了她。 看见她,他脸色有些阴沉:“不是说不让你乱跑吗,才刚退烧。”说着伸手要摸她额头,尤旋后退一步,躲开了。 穆庭蔚一愣,拧眉望着她。 紫嫣也走了过来,对着尤旋颔首行礼。 尤旋望向她,默了一会儿,笑道:“恭喜你,紫嫣。” 紫嫣双颊有些红润,羞涩地颔首:“谢夫人。” 她脸上的羞涩与难以掩饰的幸福,让尤旋鼻子渐渐泛酸。 紫嫣是沈相那么宝贝的人,一定舍不得她给穆庭蔚做妾吧?说不定,真的是娶妻。 或者,他很快就会休妻了。他本来就很讨厌清平,会休了她,也正常。 尤旋握了握拳,脸色白上几分,一颗心渐渐有些疼。 “娘亲,疼!”元宵的手被尤旋攥着,他疼得大喊。 尤旋回神,松开了他,转身就走。 穆庭蔚意识到什么,有些好笑,对着一脸惊诧的紫嫣道:“没事,你回屋吧。”之后去追尤旋。 尤旋没回画眉堂,而是往出府的方向走,元宵跟在她后面,小跑着:“娘亲!” 穆庭蔚紧追上去,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了起来,转而回画眉堂。 突然被他抱着,尤旋挣扎着,泪水落了下来。 穆庭蔚抱着她,停下步子,垂眸,声音沉沉的:“哪个不开眼的跟你说我娶紫嫣?敢谎报军情,我打断他的腿!” 尤旋愣住,忘记了挣扎。 穆庭蔚目光落在一旁的小元宵身上,皱眉:“你小子说的?” 这府上,除了尤旋生病不知道这事,也就这小子不知道。 元宵无辜地望着穆庭蔚,被父亲一瞪,顿时不敢说话。 他没说什么啊,就是说府上很热闹,好像有喜事…… 元宵可怜兮兮揪着耳朵,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 “回去做功课去,别打扰你娘亲静养。”穆庭蔚淡淡说着,抱着尤旋大步走了。 尤旋搂着穆庭蔚的脖子,看他沉着脸,她也不敢说话,但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搞错了。 她刚跟他表明身份,这府上就张灯结彩的,茗儿又说什么紫嫣的婚事,她还能怎么想呢? 当然顺理成章的以为,是他要娶紫嫣。 如果不是的话…… “府上是怎么回事,紫嫣怎么在这儿,他要嫁谁?”尤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他。 穆庭蔚望她一眼:“知道问我了?不是觉得我要娶别人吗?刚刚还想出府去,你想跑去哪儿?” 尤旋不说话。 如果不是他瞒着她,她会胡思乱想吗?还偏偏选在她最敏感的时候。 她刚刚真的被吓到了,也伤了心了。 入了屋,他把人放在外间的软榻上,蹭了蹭她的额头,确定没发烧才放心:“早膳用了吗?” 尤旋摇头,小声嘟囔:“你都要娶别人了,谁有心情吃东西?” 穆庭蔚无奈点了点她眉心,让人传膳,又跟她解释:“三日后沈鸣黎与紫嫣大婚,紫嫣从公府出嫁。” “哦。”尤旋有点心虚,也不多问。 穆庭蔚下巴放在她肩头,轻咬她的耳垂,她颤栗着要躲,却被他紧紧抱住,低声道:“不过看到你吃醋,我很高兴。” 早膳后,穆庭蔚陪尤旋坐了一会儿,因为有别的事要忙,便走了,出门前特地吩咐,不准她再往外面跑。 尤旋这次很听话,在外间的软榻上看了半日书。 下午眯了一觉,又心血来潮摆弄刺绣。 晚上穆庭蔚回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床边绣荷包,还是一如既往的丑。 看见穆庭蔚,她不好意思地把荷包丢开,不想给他看。 穆庭蔚笑着过去,攥住她的手,调侃道:“你这双手,还是别做女红了,没长进。” 尤旋听完有些恼,挣扎着要把手收回来,他却攥的更紧了些,低头轻咬她的指尖,拿舌尖扫了一下。 温热湿滑的触感,尤旋身形微颤,双颊登时红了。 “服药了吗?” 尤旋轻轻点头。 “那睡吧。”他脱了衣服,去浴室净了足,拉下幔帐,随她一起躺下。 穆庭蔚一躺下便背对着她,也没说什么话:“早点歇息。” 如今她生病,他怕她受累,不敢与她亲近,只能自己强忍着。 尤旋不知道他怎么想,见他背对着自己,她心里不大高兴。 她跟他坦白身份,他没有杀她,没有赶她走,甚至放了她阿兄。 她想问问阿兄的事,问问大越为什么会有战乱,问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可是这个时候,她不太敢问。 现今正是她内心最敏感的时候,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要跟他求证他,他是爱她的,跟以前一样,没有改变。 尤旋盯着他的背影,渐渐伸了手过去,搂住他的窄腰,把脸贴上他的背。 穆庭蔚还没睡着,被她这么一靠近,身形微滞,却没有动。 然而她的手却不安分,在他脸上乱舞,摸他的鼻子,眼睛,薄唇,甚至把脸凑到他耳畔吹气。 穆庭蔚被她闹得有些无奈,捉住她的手,平躺下来,侧目:“别闹。” 他声音喑哑几分,呼吸洒在她的脸上。 尤旋当没听到,把手从他掌中挣脱,继续靠近他,撑起上身去啃他的下巴,笨拙地吻着他的唇,还伸手揪几下他的耳朵。 “阿贞……”他躲着她,呼吸有些乱,“你病还没好,乖乖睡觉,听话。” “不听话。”她反驳他,偷偷看他的反应,又道,“我病好了。” “所以呢?”他似笑非笑,眸色浑浊而深邃,他家小夫人素来脸皮薄,今晚真不简单,敢这么闹他。 尤旋也没什么经验,有些红了脸,又见他定力这么好,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她有些泄气,想放弃。但心一横,又抓住他。 穆庭蔚脸上笑意淡下去,身体微僵,侧盯着她。 “你,到底想干嘛?”他强忍着把她按下去的冲动。 她双颊滚烫,耳根发热,厚着脸皮小声开口:“我觉得,你想我了。” 穆庭蔚老脸一红,把她手拿开,将人圈进怀里,在她耳边道:“快睡觉,你再着凉怎么办?等你病好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现在病就好了,谁说让你放过我了?”她小声低喃着。 穆庭蔚:“……” 第73章 穆庭蔚渐渐察觉到, 尤旋似乎在小心翼翼的想要取悦他。 他甚至感受到了她内心的不安。 “阿贞。”他垂眸望着她,夜色下多了几分柔和,“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被他看穿心事,尤旋窘迫的不知所以,渐渐从他怀中退出来:“我,我没有。” 穆庭蔚静静凝视着她那张脸, 语气温柔:“不要试探我的底线,你自己,就是底线。” 尤旋楞了一下,讶然抬头, 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穆庭蔚说, 她是他的底线。 换言之,他在面对她时,没有底线? 尤旋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心上涌起一抹柔软。 穆庭蔚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想问我……大越的事?” 尤旋抿唇,好一会儿才鼓足了勇气道:“大越为何会有战乱?” 穆庭蔚:“当初我击败南蛮后,南蛮首领带部下逃去大越, 与齐王勾结, 叛乱朝廷。” 说完怕她担心, 又补充道,“你阿兄会剿灭叛军, 一统大越的。你父皇母后也没事,不必担心。” 尤旋点了点头,后面的话, 欲言又止。 穆庭蔚知道她想问什么,叹了口气:“问吧,想问什么都可以。” 尤旋垂下眼帘,轻轻道:“我阿兄为何来求你相助,公爷又为何如此关注大越内乱。你,你是不是想要南岛?” 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整天。 大越战乱与大霖无关,穆庭蔚这般关注,甚至掺和其中,必有隐情。 他志向高远,极有可能是对南岛那块地心动了。 她想到了他书房里挂着的那张精密地图。 他或许,把大越视作盘中餐,囊中物。 虽然是在问他,但这个问题尤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穆庭蔚就知道她想问这个。 他家夫人这般聪慧,既然见到了尹铭轲,必然能猜到他的心。 不过,方才虽然让她问了,但她真的问出口时,他动了动唇,莫名不知该如何答。 尤旋继续问:“你说三年后带我去大越,其实,三年后大越就不是大越了,是不是?” “南岛民风与北陆迥异,又隔着大海,北陆难以管制,所以公爷想在我父皇和皇兄跟前卖好,收拢人心,日后让他们向你称臣,是不是?” 她把他琢磨的,比他想象中还要透彻。穆庭蔚一怔,彻底沉默了。 “公爷不是让我问的吗,怎么不答了?”她看着他,眼睛里聚满了盈盈水雾。 穆庭蔚笑着将人扯进怀里:“我让你问,没说我会答。” 她在他怀里挣扎,穆庭蔚将人搂的更紧了,笑意敛去,声音低沉,带着迫人的气势,在她耳畔道:“告诉我,若你刚刚的问题,我都答是,你会怎么做?” 尤旋咬唇未语。 她不该问的,如果不问,她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问出来了,她又觉得心上好疼。 “说话。”他禁锢着她挣扎的手腕,力道很大,不容她逃开。 尤旋迎上他的目光,冲他莞尔一笑,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如果将来我和你之间隔了国仇家恨,公爷觉得我会怎么做?” 她永远都这样,生气的时候柔中带刚,让他无措。 “我不杀他们。”他说。 尤旋望着他,一字一顿:“你让我父皇称臣,没杀人,却诛心。丢了国,他将是尹氏罪人,再无颜面见我尹家先祖。” 穆庭蔚静默少顷,抱着她闭了眼,声音缓和:“睡吧,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你还生着病呢。” 穆庭蔚抱她,她拼命挣扎,挣扎不过就咬他。穆庭蔚疼得闷哼一声,皱着眉头却不松开。 尤旋渐渐累了,放弃挣扎,幽幽道:“我母后是这世间最骄傲的人,宁折不弯,父皇和皇兄最听她的话。你想留住我尹家的人替你守南岛,为你尽忠,绝无可能!” “听话,睡觉。” 尤旋扯了扯唇角:“所以公爷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以前不在乎,现在,你知道他们跟我的关系,依然不在乎。既然这样,又何必在意我呢,我是大越公主,尹氏族人,我跟他们是一体的。” “我说睡觉!”他声音淡了几分。 他就不该让她问,他自己还没决定好放下南岛,在她跟前装什么大度。 可能他以为,她性子那么温顺,不会反抗的这么激烈。 然而这件事情上,她确实态度有些强硬了。 尤旋继续道:“镇国公既有凌云之志,又何必在乎什么儿女私情,在乎我?这天下间,便从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 穆庭蔚听得烦躁,坐起身从床上下来,拿起衣架上的外衫往外面走。 尤旋坐起来掀开幔帐,望着他的背影:“你让我问的,是你让我问的!我不想跟你吵架,不想惹你生气,可是,你会逼死他们的……” 他身形怔愣片刻,去开内室的房门。 “穆庭蔚!” 他手上动作停住,却没回头。 后面尤旋的声音软下来:“我知道,你花费了很多年的心血和精力,对你来说,可能就差一步南岛就是你的了,让你此时放弃,功亏一篑,以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对不起,我不该逼你的,可是他们是我爹娘啊……” 她跑下来,扯住他的衣袖:“我求你好不好,我以后不说回大越的事了,我这辈子都不回去了,也不想着跟他们相认,永远留在大霖,在你身边。拿我余生,换南岛安稳,可不可以?” “可不可以呀穆庭蔚?”他不出声,她跪了下去,仰面看他,哽咽着,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穆庭蔚眼眶红了。 他弯腰将人拉起来,她身上冰凉,额间出了虚汗,身体微微颤抖着。 紧紧抱住她,他哑声道:“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他们是你爹娘。当你坦白身份,我就猜到你知道这事会着急,不是没想过放弃,只是,我还没想好。” 捧上她的脸,他吻了吻她的眼泪,咸涩的味道让他心疼:“不哭了,我不逼他们。南岛……我放弃,不要了可好,阿贞别哭。” “真的吗?”她抬眸望着他,紧张的双目里带着几分欣喜与感动。 他帮她理了理碎发:“你在我身边一日,南岛安稳一日。我既出口,便不反悔。” 她喜极而泣,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夫君,谢谢你。” 穆庭蔚将人抱起,回了床上,拿被子帮她裹住。 尤旋枕在他的臂弯处,良久才轻轻道了一句:“对不起……” 穆庭蔚垂眸看她:“对不起什么?” “我仗着你爱我,跟你提这样的要求。”他的那句放弃,对她而言分量太重了。 穆庭蔚笑了,指腹描摹着她的眉:“你还知道是仗着我爱你。” 尤旋没有否认:“我没有选择,只能赌一把。赌夫君对我的感情,大过对南岛的征服。” 穆庭蔚欺身而上:“记住你的话,拿你余生来陪我。”他堵上她的唇,极近纠缠。 这一晚,尤旋格外的听话,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很配合,用尽自己所有的温柔来补偿他。 “爱不爱我?”情动时,他逼迫着她问。 她声音轻颤:“爱。” “爱谁?” “夫君。” “你夫君是谁?” “穆庭蔚,我爱穆庭蔚。” “会不会离开?” “不会,阿贞永远不会离开夫君。” “喜不喜欢我这样对你?” 尤旋红了脸,咬唇,轻轻点头。 穆庭蔚皱眉:“说话!” 尤旋抽抽搭搭:“喜欢,阿贞最喜欢夫君……这样对我。” “夫君对你好不好?” “好。” “那你怎么回报我?” “听你的话。” 穆庭蔚笑了,他家小夫人今天真乖。 望着下面抽噎的人儿,他一颗心被她填满。 她或许还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爱她。 早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她的喜爱就超越了对天下的征服。比起拿下一座城,夺下一块地,甚至坐在那最高的位置上受人膜拜,他更享受当下,享受她像一朵娇花般被他摧残的样子,享受她哭泣着唤他夫君。 让他为她去死,他都心甘情愿。 失去南岛的郁闷渐渐散了,只剩下对她的征服。 “越皇应该庆幸他生了个好女儿,救了他尹氏皇族,也护住了他的天下臣民。” 吻着她的眼泪,他低吼着道:“记住你的话,永远都不准离开我。下辈子,我还找你。” “阿贞,你怎么这样好,穆庭蔚爱你,永远爱你……” —— 大越 越皇猛然坐起身来,大汗淋漓。 皇后听到动静睁开惺忪的睡眼:“怎么了?” 越皇喘了口气儿,望向身旁的妻子:“梦见我们清平了。” 皇后坐起来,那枕边的帕子给他擦汗。越皇握住她的手腕:“我梦见穆庭蔚带兵打过来了,清平要去和亲,她抱着我哭,说不想嫁。然后穆庭蔚过来抢人,把我们女儿抢走了。穆庭蔚,他一定还在为当年的事想报复我们女儿。” 皇后身形滞了滞,淡声道:“你糊涂了,阿贞不会和亲,她不在了。” 越皇回神,苦笑一声。 “睡吧。”皇后靠在他肩上,轻轻道。 越皇叹了口气:“睡不着,我去看看阿贞醒了没有,她都睡了好几年了。”说着下榻披衣。 皇后看着他:“这么多年了,还做梦呢?阿贞不会醒。” 越皇回头凝视妻子片刻,笑道:“那可说不准,咱们大越四季如春,我大半辈子都没见过冰,阿贞睡着的冰棺却能散发寒气,跟书上写的北陆的冬天似的,多不可思议?阿贞一定得上天庇佑,会醒过来的。” 皇后沉默。 越皇穿好衣服,拿了貂裘:“我去跟阿贞说说话,你睡吧。” 第74章 尤旋的病情加重了, 第二日没起得来床, 整个人头昏脑涨的。 昨晚上穆庭蔚像疯了一般, 要了她三次。她好生生的时候都禁不住, 何况又是在她生病虚弱的时候,差点儿没背过去。 这会儿看着榻上难受的人儿,穆庭蔚又是懊恼又是心疼。 她昨晚上太乖了, 任他索取,也不反抗,他一时有些上头, 只顾着自己快活,反而忘了她还生着病的事。 亲自喂她服了药, 她也不抱怨, 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觉。穆庭蔚就坐在床边守着她, 寸步不离。 下午的时候尤旋才清醒过来, 由穆庭蔚扶着坐起来, 她又出了一身的汗。 “想沐浴。”她嫌弃地看着自己。 穆庭蔚坐在床沿,帮她在后背垫了迎枕,又用被子把她裹住, 语气轻柔却不容置喙:“不许。” “可是出了好多汗。” 他亲吻她的额头:“不嫌弃你, 阿贞的汗都是香的。” 尤旋:“……” 穆庭蔚捉住她的手,有些自责:“是我不好, 昨晚上让你受累了。” 尤旋看到他眼底的血丝,轻声问:“夫君是不是守了我一天?”他昨晚上一夜没睡,今天明显也一直没阖眼。 “嗯, 怕你出事。”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掌心贴上自己的侧脸。他担心了她一天,生怕她会出什么事。 若是这样,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看到他眼底的自责,尤旋笑笑,捏了捏他的脸:“我没事。”睡了一天,这会儿觉得精神多了。 昨晚那样的情况,她不怪他。他也为她做了牺牲。 穆庭蔚亲亲她的掌心:“这几日你好好休息,外面冷,不要出去。你病好之前,我都不欺负你了。”用头蹭了蹭她的额,轻声低语,“等病好了,再狠狠欺负你,像昨晚上那样。” 她昨晚的样子,让他着迷。 尤旋红了脸,偏过头去。 茗儿端了粥进来,穆庭蔚亲自接过来,让她退下。 尤旋看着他手上的青菜粥,抿唇:“我不饿。”喝药都喝饱了。 “那就少吃点。”他舀了一勺,轻轻吹着,等不烫了送过去。 尤旋皱眉。 “张嘴。” “真的不饿。” 穆庭蔚想了想:“我吃一口你吃一口,这样咱们俩很快就把碗里的粥给吃完了,可好?” 他哄孩子似的语气,尤旋忍不住想笑:“公爷怎么把我当元宵哄。” 穆庭蔚有些无奈:“你比元宵可难哄多了。”元宵现在,他吼一声那小子就得乖乖听话,至于她嘛,他不舍得吼。 “来张嘴,能吃多少是多少,不吃身体扛不住的。”他又哄她。 尤旋这次没反抗,乖乖吃了小半碗,就不肯再用。 穆庭蔚也没勉强她,把碗放下,拿帕子给她擦嘴。 “公爷如果有事的话就去忙吧,不用守着我。”她道。 穆庭蔚与她并肩靠在床头,抱住她:“不忙。” “沈相不是要大婚吗?紫嫣从公府出嫁,你不用做什么?” “内宅的事我不懂,母亲在操办,不碍事。” “那你去问问元宵的功课?” “元宵听话,这种事不用我操心。” “可是你就这么抱着我,要抱到什么时候?咱们俩傻坐着很无聊的。” 穆庭蔚想了想:“我陪你看书吧。”说着去书案上随便拿了本书,回来继续抱着她。 尤旋:“……”他怎么这么粘人。 —— 因为生病的原因,紫嫣出嫁的时候尤旋也没出画眉堂。 许是穆庭蔚特意吩咐过,外面的嘈杂并不曾吵到她,画眉堂里安安静静。 尤旋在屋里闷着,百无聊赖的时候,乔阳公主来了。 “听说嫂嫂病了,也不早早告诉我一声,我好过来看你。”她说着还让人把带来的东西摆在桌上,都是一些尤旋爱吃的点心,她来的路上在铺子里买的。 “你有心了。”尤旋笑着拉她在自己旁边坐下,“我这几日没什么胃口,等好些了再吃。” “嫂嫂病得很严重吗?” 尤旋摇头:“也没什么,这两天下雪,突然不适应就病倒了。你自己在宫里也要照顾好身体,别着凉了。” 乔阳笑应着:“谢谢嫂嫂关心。” —— 转眼间入了腊月,小皇帝的病情加重,卧榻不起。 朝堂上的氛围渐渐开始紧张,穆庭蔚很忙,早出晚归。 几日前,御史大夫秦延生弹劾老沈相勾结蛮夷,通敌卖国,并拿出铁证,引来朝堂之上轩然大波,百姓们听闻此事,也勾起了当初蛮夷入侵时的愤懑与仇恨,霎时间满城风雨,甚至有人聚众在丞相府门前闹事。 在此之际,丞相沈鸣黎递折子请辞丞相位,离京返乡。 今日,正是沈鸣黎离京的日子。 穆庭蔚亲自策马送他至十里长亭,见他还要往前走,沈鸣黎从马车上跳下来:“行了,你再送,自己也不用回去了。” 紫嫣从掀开幔帘望过来:“穆大哥早些回去吧,这天待会儿怕是又要下雪。” 穆庭蔚翻身下马,望向沈鸣黎:“其实你根本没必要辞官,老丞相的事与你无关,百姓的怒气很快就会过去,你可以一直做丞相。” 沈鸣黎笑着摇头:“主要是我和嫣儿想离开,当时跟她说好了,要带她游山玩水的。再说了,你又用不上我。” “谁说用不上?” 沈鸣黎拍拍他的肩膀,唇角挂了一抹淡淡的笑:“有舍才有的,如今这样的选择,我很高兴,你要祝福我。” 穆庭蔚望了眼马车里的紫嫣,点头:“后会有期。” 沈鸣黎揶揄道:“你这辈子估计就拴在这皇城里了,没我自由,你别羡慕我,人各有命,你羡慕不来。放心吧,我遇到了什么好玩的,就写信给你,就当你也玩儿过了。” “幼稚。”穆庭蔚语气淡淡,眼底噙了丝笑。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寒风刺骨。 沈鸣黎拍拍他的肩:“后会有期。”然后上了马车,马车徐徐前行。 沈鸣黎钻进马车内,掀开帘子冲他挥了挥手,没有露脸。 穆庭蔚驻足望着,雪花落在他肩上,衣袂翻飞。 —— 穆庭蔚怕元宵打扰尤旋静养,不让他去画眉堂,尤旋也担心自己过了病气给他,是以许久没看见元宵了。 如今尤旋的病情大好,不免有些想他,索性去翡竹轩看他。 尤旋过去的时候,元宵正在认真作画,听见动静抬头,一看见尤旋眼睛都亮了,丢下笔起身扑过去:“娘亲!” 尤旋看见他也格外亲切,脱下氅衣把人抱起来:“让娘亲看看你,好几天没有见到我们元宵了。” “娘亲病好了吗?” “嗯,好了。”尤旋亲亲儿子的脸。 元宵搂住她脖子,很贴心地道:“娘亲少抱一会儿,否则会累着的,我都又长高了。” 尤旋听了直笑:“是啊,快过年了,等过了年就是元宵节,到时候,我们元宵就满五岁了。” 元宵入京后的第一个生辰,到时候得好好热闹一下,尤旋决定晚些跟穆庭蔚商量这事。 “嗯,我很快就成大人了。” 尤旋把元宵放下来:“刚刚娘亲看到你在做功课?” 元宵点头:“这几日先生教作画。”然后扯着尤旋的手去窗边的案前,“我画了娘亲。” 尤旋过去坐下,把他抱坐在怀里,看了看桌上的画,哭笑不得:“这是娘亲呀?” 到底年纪太小,他画得除了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外,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元宵却很认真:“还有这张,是爹爹。还有这个,是元宵。” 尤旋看到最底下还有一张,笑问:“那这个是谁?” 元宵仰头:“这个是娘亲以前的样子呀,娘亲忘了?” 尤旋愣了一下,笑意微滞。 在寄州的时候,她画过很多画像,有阿爹,阿娘,阿兄,还有她自己。 元宵是她的儿子,她曾在夜深人静,思念家乡时,指着清平的画像跟他说,这是娘亲以前的样子。这是我们母子间的小秘密,谁都不能说。 可能还是太小,他想不起问她为什么以前长这样,不过记下了尤旋的话,记得那副画像。 尤旋看着他的画,眸色温柔:“娘亲长成这样?” 元宵揪揪耳朵:“我还没长大呢,长大就能画好了。” 尤旋笑:“娘亲给你画好不好?” 元宵眸光闪烁,乖乖说好,然后从她怀里下来,坐在旁边趴在案上,托腮等着她画。 尤旋很快勾勒出轮廓来,元宵很兴奋,指着那画中人:“这是我!” 片刻后,又指着旁边的人:“这个是爹爹!” 尤旋继续画,画到一半,她愣住了。 她没有画过现在这个身子的画像,下意识画成了清平。 她有些囧:“娘亲画错了,要重新画。” 脸上的五官已经勾勒出来,元宵观察一会儿,认出来了:“这是娘亲以前的样子。” 尤旋还未说什么,穆庭蔚进来了,站在门口:“你们俩做什么呢?” 看见父亲,元宵下意识护住娘亲的画,不想给他看。 穆庭蔚走过来,拧眉把画拿起来,觑他一眼:“偷偷摸摸干什么,做贼心虚?” 之后低头去看那副画,也是一愣,目光落在尤旋身上。 尤旋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我,我太顺手了,不是故意的……”她现在不想在他跟前提大越有关的一切,怕他后悔答应自己的。 穆庭蔚没说什么,在她旁边坐着,接过她手里的笔把那副画补完整。 画里的清平,是他在南宫别苑第一次瞧见她时的样子,还给她手里放了个酒壶。 尤旋:“……” 元宵拉着脸摇晃尤旋的胳膊:“娘亲,我们俩的秘密怎么被爹爹发现了?你说过不能跟别人说的,我都没说你怎么能说,现在没有秘密了!” 尤旋:“……” 穆庭蔚扬了扬眉,把元宵拽过来:“秘密?你跟你娘亲有什么秘密?还故意瞒着我,把你父亲当‘别人’?” 元宵抿着嘴,坚决不告诉他!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女主会不会回到自己身体这个问题,其实前面已经给过几次暗示了,所以女主是会回去的。 不是什么**ug我不会改大纲的,对于不希望清平还魂的亲亲们,为免踩雷这里提前预告一下,后面章节谨慎购买哦! 总之,谢谢大家的陪伴和支持,笔芯! 第75章 下午徐正卿来给元宵授课时, 看到了案上放着的画像, 一家三口,很温馨的模样。 他望着那幅画, 有些出神。看样子,公主应该是跟镇国公坦白了吧, 近日公府并没有什么异常, 兴许镇国公并不介意此事。 如此也好,她日后的生活就安稳了。 元宵唤了他两声,徐正卿回神,收回目光, 温和一笑:“世子的课业完成了吗?” 元宵应着, 把课业交给他, 又默默把案上的画像收起来,免得给人看到,发现他和娘亲的小秘密。 —— 晚上穆庭蔚从外面回来, 进了画眉堂, 尤旋正倚在榻上看书,格外悠闲。 穆庭蔚入内后,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想到今日的那副画, 唇角勾了起来, 静静望着她。 感觉到他的目光,尤旋把书放下,声音柔和:“公爷回来了。” 穆庭蔚脱下外氅走过去, 在她身边坐下,捉住她的手把玩,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公爷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尤旋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穆庭蔚眉头动了动,笑问:“想喝酒吗?” 尤旋嘴角一抽,还没开口,他已经吩咐人去拿酒了。 “你干嘛呀?”她瞪他,有点不太高兴,她什么时候说要喝酒了? 他笑:“想看你喝酒。” “……” 橙衣端了一壶酒进来,穆庭蔚接过后让人退下去,饶有兴味地斟了一杯,递给她:“来,喝一口。” 尤旋偏过头去,不理他。她都好多年不碰酒了,一点都没有想喝的兴致。 穆庭蔚冲她笑:“你不会是怕自己喝醉了对我做些什么吧?” “反正我不喝。”她态度坚决,又小声咕哝,“你这人怎么这样呀。” 穆庭蔚本来就是心血来潮,想逗逗她,没想到她反应还挺可爱的,一时心痒,诱哄着道:“来,就喝一杯,你我大婚之时,合卺酒你就沾了沾唇。怎么,对婚事不满意?” 他今天这么幼稚,尤旋好气又好笑,拿着书继续看:“公爷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穆庭蔚仰头把酒喝了,轻声道:“今日在朝上,陛下宣了禅位诏书。” 尤旋楞了一下。 小皇帝肯定不是自己主动写的,这几日满朝文武都在逼迫,她隐约知道这事。 不过弱肉强食,适者而生。穆庭蔚有权势,有军队,更有能力,他驱蛮夷,守江山,得尽天下人心,小皇帝再不甘愿也没办法。 而且穆庭蔚请苏云阳尽心为小皇帝医治解毒,也算仁至义尽了。 她把书放下,抬眸浅笑:“那我是不是要恭贺你,称你一声陛下。”说完要给他行大礼。 穆庭蔚拉住她:“还早,两辞三请,今天第一请,我辞了。” 尤旋忍着笑:“也对,总得做做样子给后人看。” 穆庭蔚嗔她一眼,目光宠溺:“你这话倒是说得直白。” “我又没说错。” 穆庭蔚又斟了杯酒:“为了即将到手的天下,你不应该陪我喝一杯,以示庆祝?”以前她喝醉的样子,他都没来得及欣赏。 也对,快称帝了,这对穆庭蔚而言还真是件大事。 尤旋看着那酒,琢磨了一下:“我只喝一杯。”说完接过来,仰头喝了下去。 许久不饮酒,她觉得这酒辛辣苦涩得紧,一点都不好喝。不知道以前她怎就那么喜爱。 她皱眉:“难喝!”脸上渐渐染了红晕。 尤旋这个身子一杯倒,再加上这酒比寻常的要烈,不多时她便感觉身上像是被火烧了似的,眼眶虚浮,抬头看穆庭蔚时出现重影。 她伸手摸他的侧脸,结果有些偏,捉住了他的耳朵:“我好像醉了……” 穆庭蔚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能喝酒的是以前的清平,一时有些无奈:“那不喝了。” 尤旋跪在软榻上,攀附住他的脖子,目光因为酒醉的缘故,此时多了层迷雾,有些勾人。她贴近他,亲了下他的唇,盈盈浅笑:“恭喜夫君大愿得成,得如画江山。” 穆庭蔚被她勾得心痒,骨头都软了,大掌撑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抵着她的额头,目光缱绻:“这江山,有你才如画。” 她吐纳着酒气,眯了眼睛,声音飘飘的:“那你要对我好。” “嗯。”他轻轻应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眸色温柔。 “只对我一个人好。” “好。” “不能纳妃!” “是。” “御前不能有宫女,尤其是漂亮的宫女,都得用太监!” 穆庭蔚无奈轻笑,声音懒洋洋的:“这么霸道?” 尤旋皱眉:“你不答应我就不要你了!”因为醉酒的原因,她脸上越来越烫,双颊粉嫩嫩的,迷迷糊糊靠在他怀里。 “一杯酒便醉成这样?”穆庭蔚搂着她,捏捏她泛红的脸颊。 尤旋打了个哈欠:“想睡觉。” 穆庭蔚呼吸沉了几分,将人抱着进了内室。 —— 尤旋次日醒来的时候,身边早没了穆庭蔚的影子。 茗儿进来时,尤旋心虚地坐起来扯了衣服穿上,有点不自在,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刚至卯时。”茗儿应着,对尤旋笑道:“奴婢扶夫人洗漱。” 尤旋佯装淡定地应着从榻上下来,双腿却酸软的紧。 茗儿想到了昨晚上的抽噎声,耳尖一热,不动声色扶她起来。 从寿眉堂给穆老夫人请了安,尤旋带着元宵回自己的画眉堂用早膳。早膳刚摆好,穆庭蔚就下朝回来了,穿着官服,器宇轩昂,威严十足。 在目光投在尤旋和元宵母子身上时,他身上的肃穆与冷冽淡了几分,难得多出几分柔和。 尤旋吩咐人添碗筷,又让人备了方巾给他净手。见穆庭蔚坐下,她道:“公爷一直不回来,我以为很忙,就没等着。” “嗯,有时候忙起来赶不回来用膳,也忘记知会你,确实不好,日后都不用特意等我,”他语气温和,用湿帕子擦了手递给下人,随口道,“你昨晚上太累,要多吃点补补身体。” 话一出口,尤旋楞了一下,双颊又烧了起来,正吃着的东西有点味同嚼蜡。 穆庭蔚也反应过来这话说的场合不太对,脸上微微有些热,默默拿起筷子:“这翡翠盒子看着不错。”说完给元宵夹了一块,又给尤旋夹了一块。 元宵托着下巴:“娘亲昨晚上看书了吗?为什么很累?” 尤旋低着头,穆庭蔚瞪了儿子一眼:“食不言。” 元宵乖乖用膳。 膳后元宵回去做功课,茗儿和橙衣端了消食的茶水,尤旋喝了两口放下,见穆庭蔚眉头拧着不高兴的样子,她问:“公爷有烦心事?” 穆庭蔚在旁边的软榻上坐着,两人中间隔着榻几,上面摆着下了一半的围棋,他琢磨着落了一子,抬头:“也不算什么烦心事。” 顿了一会儿,他道:“今日陛下给徐正卿和乔阳公主赐婚,被徐正卿给拒了,挨了一顿板子。这人这么轴,圣旨都敢违抗,是不是还惦记你呢?” 他脸色看起来有点臭,十分不悦。 尤旋笑着落了一子:“我怎么会知道,公爷问我干什么?” 说完抬起头,冲他挑眉:“徐正卿违抗的是圣旨呢,还是镇国公的旨意?” 穆庭蔚嘴角一抽:“有区别吗?” “……”是没什么区别。尤旋端起茶盏呷了两口,思索着,又问,“你之前不是不赞成为了乔阳公主得罪徐正卿吗,干嘛要给他赐婚?” 穆庭蔚道:“今时不同往日。” 尤旋知道他的意思,穆庭蔚称帝之后,如何安置赵氏必然是很多人都期待着的。徐正卿是他的近臣,他若娶了乔阳,彰显着穆庭蔚对赵氏人的厚待。百姓们也就会更拥戴他。 这是政治上的考量。 此外嘛,兴许还有点他自己的小心思。 毕竟这男人心眼儿小,徐正卿给元宵做先生,还一直不成家,他心里肯定不舒服,如今正好逮了个机会。 否则,同样是近臣,他干嘛不让秦延生娶乔阳? 因为他现在知道她是清平,秦延生对他而言一点威胁都没有了,娶不娶妻跟他没关系。 尤旋低头看着棋局:“徐正卿这人不怕死,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软硬都不吃,你逼他是没用的。” “你,还挺了解他的。”穆庭蔚摸摸鼻子,语气听不出情绪。 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吃醋的对象似乎都搞错了,之前一直觉得她嫁过秦延生,她心里必然是心悦过那人的。却没想到,原来徐正卿才是她的未婚夫。当初在南宫别苑,她天天喝酒,不知是不是为了徐正卿借酒浇愁,他也不敢问。 尤旋看他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穆庭蔚抬头,嗔她:“笑什么?” 尤旋从位子上起来,过去挨着他坐,从后面搂住他的腰,脑袋靠在他的后背,声音娇娇柔柔的:“我家夫君吃醋的样子,真可爱,还挺像个小姑娘家。” 穆庭蔚:“……”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别别扭扭把她的手拿下来:“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自己在家休息。” 望着他落荒而逃的样子,尤旋抿着唇直笑,冲着他离开的背影喊:“公爷害羞什么?” 结果笑到一半,他又推门折回来,黑着一张脸站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眯了眯凤眼,弯腰附耳对她道:“清平公主骨子里的劣性收敛不住了?就是看我纵着你,你才这么放肆。再胡说八道,今夜还让你哭。” 尤旋笑意微僵,可怜兮兮把嘴闭上了,巴巴抬头望着他,一双眼睛咕噜噜地转着,泛着微光,上扬的眼角是收不住的笑意,透着娇媚。 穆庭蔚看得呼吸一滞,喉结滚动几下。他点了点她的眉心,“无聊就看看书,或者出去转转,朝中还有要事,晚上陪你。” 第76章 下午的时候, 穆庭蔚忙于公务没在府上, 元宵在翡竹轩听徐正卿授课,尤旋百无聊赖,自己在画眉堂里看书烹茶,岁月静好。 外面橙衣突然走进来,对着尤旋禀报:“夫人,如月求见。” 如月是乔阳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 尤旋诧异了一下, 让橙衣带她进来。 如月入内后直接便给尤旋跪了下去,哭着道:“夫人,您去看看我家公主吧,在这个帝京里她无依无靠的, 也从没个说体己话的人,就跟您亲近些。” 尤旋拧眉:“乔阳怎么了?是……今日赐婚的事?” 如月点头, 低声道:“公主心仪苏侍郎已久, 她这次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求陛下赐婚的,没想到苏侍郎拒绝的那般干脆。被人这般拒婚,公主一整日心情都不好, 不吃不喝的, 也不跟人说话,这会儿又骑着马出宫往宫外的息云山上去了, 还不让任何人跟着。奴婢们都劝不动她,只能来求夫人了。” “息云山?”尤旋直接站了起来,神色焦灼。那里是尼姑庵,她不会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吧? 她表情凝重几分, 对着橙衣吩咐:“你让人备马,我过去看看她。” —— 尤旋赶去息云山的庵里时,里面的师太却说没有看见乔阳。 从庵里出来,尤旋就更着急了:“没来这里,那她上山是要做什么?” 橙衣宽慰她:“夫人别着急,公主没来庵里,说不定只是想要清净清净,等心绪稳定就回去了。” 尤旋用橙衣的话宽慰着自己,不经意抬头,看到了对面崖上一抹身影。 “是乔阳!”尤旋惊呼一声向那边跑。 橙衣见状也追了过去:“夫人慢些,山上都是雪!” 息云山积雪未化,尤旋又太过着急,好几次脚下打滑险些摔倒,幸好被橙衣给拉住。 “夫人,崖上太危险了,您,您还是别去了。”橙衣心惊肉跳地,最后壮着胆子劝道。 方才出来的太急,绿袖和蓝衫都没跟着,如果夫人出了事怎么好呢? 尤旋看着崖顶那抹瘦弱的身影,抿了抿唇,抓紧栏杆顺着阶梯继续往上面走:“我没事,就是怕她想不开。” 橙衣只能默默在后面跟着:“那,夫人自己也小心些。” 上去之后,尤旋让橙衣在这边候着,自己缓缓走过去,轻唤了声:“乔阳。” 乔阳背对着她,这会儿正一个人发呆,听见声音回头,楞了一下,很快挤出一张笑脸:“嫂嫂怎么过来了。” 这里风大,寒风凛冽的,乔阳却穿得很单薄。尤旋缓慢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冰冰凉凉的。 “你怎么跑这儿了?”尤旋轻声问。 乔阳笑笑:“嫂嫂别担心,我没有想寻死。” 听见这话,尤旋才松了口气:“这里冷,那跟我回去吧。” 乔阳摇摇头,回头看着远处的山峦:“这里风大,冻得我浑身都是疼得,心,就不会那么疼了。” 尤旋帮她暖着手,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才好,似乎无论她说什么,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很苍白,并不能安慰到她什么。 乔阳却看起来很平静:“他一直对我无意,我还非得让陛下赐婚,本来就是自打耳光的事情。我这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总觉得或许还有机会。如今却是进了死胡同,再无路可走,所有的希望也没了。” “以后终于不用惦记着,心存幻想,可能未必就是件坏事吧。”她故作轻松地舒一口气。 尤旋帮她理了理碎发:“这世间好男儿岂止苏侍郎一个?咱们日后嫁个更好的!” 乔阳眼眶红了,又怕尤旋看见自己的眼泪,抱住她呢喃:“嫂嫂,你真好。” “一切都会过去的。”尤旋抚着乔阳的背,声音柔和。 乔阳眼泪落在尤旋肩头,声音有些哽咽:“嫂嫂你知道吗,有时候感觉自己好没用,小的时候,我母妃出身低微,父皇不喜欢我。我努力读书,学琴棋书画,想让父皇多喜欢我一些,可是父皇依然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是公主,表面上光鲜亮丽,但小时候日子过得一点都不好,随便一个宫女嬷嬷太监都可以欺负我,没有人真的把我当主子。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皇宫,也不想做什么公主。” “后来幸亏有穆哥哥护着,我知道他能让宫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尊重我,所以小心翼翼讨好他。可是他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顶多就是觉得我可怜,同情我几分而已。” “至于苏侍郎,我第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可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理不踩。你说,他看起来那么温润随和的一个人,为什么心肠那么硬,那么冷呢,怎么捂都捂不热……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喜欢我。” “怎么会。”尤旋抚了抚她背上的墨发,“我喜欢你呀,在这帝京之中我也没认识什么人,幸好你总陪我说说话。” 乔阳趴在尤旋肩上哭了好一会儿,这才渐渐止住了。 尤旋帮她擦泪:“快别哭了,这里风大。” 乔阳调整着呼吸,努力冲她笑笑:“其实也没什么,他不愿娶便罢了,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尤旋挺喜欢乔阳的,明明有不好的过去,却依旧纯真,烂漫。她似乎永远都是笑着的,仿佛再大的困难都不会将她打倒。 她其实,今年也才十六岁,让人心疼。 看到尤旋眼底的关切,乔阳笑道:“嫂嫂我真的没事,想通了也没什么。苏侍郎对我而言,可能就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人嘛,谁还不会做做梦呢?就当他……是我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愿望吧,自己默默念着也挺好。” 乔阳不想再说这个,转了话题:“嫂嫂有什么很难实现的愿望吗?” 说完顿了顿,她苦笑,“应该没有,你有什么愿望穆哥哥都会为你实现的。” 尤旋没说话。 很难实现的愿望,自然是有的。 她想阿爹阿娘,想回大越看看。不过既然答应了穆庭蔚,她这辈子可能都回不去了。 “夫人小心!”后面突然传来橙衣的惊呼,紧接着是兵器相撞的声音。 尤旋和乔阳一起回头,看到后面不知何时冒出来了许多黑衣人,招招凶残,目标好像是尤旋。 乔阳大惊失色:“嫂嫂,这,这些人……” 尤旋也有些愣住,她没得罪过什么人,怎会有人要杀她呢,而且这么多人,个个儿武艺高强,橙衣一个人明显难以招架。 绿袖和蓝衫恰好在此时赶到,跟橙衣一起加入了打斗当中。 “夫人先走!” 听见绿袖的声音,尤旋拉着乔阳正要离开,远处一支冷箭飞了过来。 尤旋情急之下推了乔阳一把,自己下意识往后退。然此时她正在山崖边缘,脚下石块突然松动,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 崖上传来乔阳的惊呼:“嫂嫂!” ———————————————— ———————————————— 大越虽然四季如春,但入了六月,天气还是有些闷热的。 清辉殿的凉亭底下,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女趴在石桌上,像是睡着了。 她生得极美,巴掌大的鹅蛋脸,黛眉弯弯,琼鼻秀挺,娇靥似玉,一头如墨青丝披散着,发间一支红鸾珠钗摇曳生辉,映着她那张国色生香的脸,美的动人心魄。 她此时闭着眼睛,长睫颤动,眉心微拧,似乎做了不好的梦。 突然身子颤了一下,她睁开眼,额间出了一层虚汗。 凝儿端了刚洗的水果过来,摆在桌上,关切地问:“公主又做噩梦了?” 清平抬眸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自从那日她被人刺杀,失足坠崖之后,她的意识混沌了许久,直到半月前才醒来。 她发现自己不仅回到了大越,而且时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当初她成为尤旋的时候,穆庭蔚已经从大越回了大霖,可见她是意识昏迷了半年之后才落在尤旋身体里的。 如今又是这般。 她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已经又一个半年过去了,由冬入夏。 原以为坠崖之后,她再无生还之机,却万万没想到,她这副躯体居然没有被阿爹阿娘下葬,这才让她得以还魂,回了大越。 可是都过去半年了,不知道穆庭蔚和元宵如今怎么样,她好生挂念。 铭轲从远处走来,瞧见失魂落魄的清平,驻足望着她。 凝儿看见后屈膝行礼:“太子殿下。” 铭轲对着凝儿挥手。 凝儿会意地带着众人退下去。 “发什么呆啊。”铭轲叹了口气,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你就当以前的事……是一场梦。” 清平醒来后就说了她借尸还魂在北陆人身上的事,虽然不可思议,但这几日铭轲和越皇、皇后的情绪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什么都不重要,人活着就好。 听见铭轲的声音,清平眼皮都没抬一下。 铭轲有点讪讪:“好妹妹,我当初真的不知道在大霖拦了我路的人是你,我如果早知道,那我肯定就带你回来了。你也不用因为这件事,一直跟阿兄置气吧?” 他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呢。当初突然就有个陌生女子拦着他的马叫哥哥,还说自己是清平,这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呐。 如果不是清平醒来后自己说这个事,铭轲到现在都不敢把那女子跟自己妹妹联系到一起。 最主要是,他就这么一个好妹妹,怎么还嫁了穆庭蔚那种攻于城府的人呢。而且到现在阿妹还惦记着姓穆的,也不知道那人给他家清平灌了什么**汤。 “阿贞呀。”铭轲琢磨着,小心翼翼道,“北陆那边改朝换代,穆庭蔚建立大晟成开国之君,如今登基大半年过去,说不定已经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了。他们北陆的男人,不都这个样子吗,你老惦记着他做什么?” 清平瞪他:“他才不会!”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别信他跟你说……”被清平眼神一盯,铭轲摸摸鼻子,咳了两声,“嗯,不会。” 他拎起桌上的水壶斟了茶低头喝着,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清平望着他,脸色不大好:“阿兄,我都醒来六日了,你们把我禁足在宫里不许外出,是怕穆庭蔚知道我还活着吗?” 自从她苏醒,皇后就下令封锁消息,百姓们甚至满朝文武,都没有人知道清平公主复生这件事。她除了后宫,哪儿都不能去。 这太诡异了,清平有点不安,父皇和母后可能不会让她再回北陆。 铭轲抿了抿唇:“阿贞,现在我们大越与北陆的局势,有些复杂。” “复杂?”清平拧眉,“你不是已经剿灭齐王叛军,使得大越一统吗?穆庭蔚说过,他不会动大越的。” 铭轲望她一眼:“但现在的情况是,他食言了。” 清平怔住,半晌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阿兄说什么?” “齐王之乱刚除,我大越百废待兴,正是国力衰弱之时。然南诏对我大越虎视眈眈,几次挑衅,你觉得他们仗得谁的势?” “阿兄没有证据不要乱说。” “穆庭蔚登基称帝之时,南诏是第一个拥护和朝贺的,这半年来,大晟与南诏交好众所周知。他们之间,还有军事上的交易,你知道南诏向大晟买了多少军需吗?” 清平脸色白了几分,又听铭轲继续道:“穆庭蔚明知南诏对我大越的心思,还给他各种军需,分明便是司马昭之心。你真的以为,他会记得当初对你的承诺?” “阿贞,他当初对你许诺的时候或许出自真心,可那时候他还没称帝呢。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权势迷人眼,穆庭蔚那样的野心家,他的心里眼里便只有征服。你懂吗?” —— 夜幕下的大越,温热与沉闷消散了,清风和煦。 清平沐浴后穿着长衫驻足在寝殿外面,抬头看着头顶的明月发呆,脑海中想着阿兄的话。 穆庭蔚,真的反悔了吗?他当初明明答应了的。 权势迷人眼……他是这样的人吗? 以前总盼望着能回来见见爹娘,跟家人团聚。可如今上天以这样的方式让她回来,她又好想快些回到穆庭蔚身边去,想亲口问问他,究竟是不是如阿兄所说的那般,他又想要南岛了。 而且她好想元宵,她不在了,他会不会哭,会不会念着娘亲?穆庭蔚会不会好好照顾他? 从清辉殿出来,清平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间到了栖凤殿。 见里面灯火通明,她抬步走进去。 殿外候着的宫人看见她屈膝行礼:“公主殿下。” 清平看了眼里面:“母后睡了吗?” 一个宫人回道:“还没呢。” 清平点了点头,抬步入内。 皇后在凤位上坐着,手里拿着信函。看见清平进来,她把信函收起,面上含笑:“怎么没睡?” 清平走过去,挨着她在凤位上坐下,靠在皇后肩上:“睡不着。” 看见皇后手里的信函,她坐直了身子,伸手要拿:“这是什么。” 皇后躲过去没让她看:“不得干政。” 清平低着头咬唇,没说话。 皇后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脑袋:“这么晚了,留在栖凤殿陪阿娘睡,好不好?” 清平笑笑:“阿爹会骂我的。” “你阿爹忙,这几日都歇在书房里。” 皇后说起这个神色平静,清平却知道,大越必然是有什么大事。她张了张口,什么也没问。 她不想再听自己的亲人说穆庭蔚不好的话了。 —— 清平记得以前她喜欢跟阿娘睡,是在很小的时候。那时还不懂事,不愿意自己一个人睡在清辉殿,深更半夜睡不着就跑过来。 阿爹总是脸色阴沉沉瞪着她,最后又很无奈地自己离开,把位置留给她。 后来长大了,就不缠着阿娘了。 此时躺在阿娘怀里,还是记忆中那抹熟悉的幽香,仿佛间清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幼年。 皇后也在看着跟前的女儿,这几年她躺在冰棺里,模样没什么变化。醒来不过半月,却瘦了一大圈。 想到女儿在北陆的几年,皇后就格外心疼。 北陆女子地位低贱,清平又没了公主的身份,无人宠着,不知道究竟怎么过来的。清平以前性子骄纵,被她和陛下宠着,顽皮又淘气,如今却看上去温婉了许多,还戒了酒。 作为一个母亲,皇后一点都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改变。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都没有烦恼,可以肆无忌惮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眼底藏了无限的心事,却不开口。 皇后抚上她鬓前的碎发,喟叹一声:“当初徐正卿若不退婚,你这会儿想必已经成婚生子,这一生该是安安稳稳的。” 说到这个,清平眸色亮了几分:“元宵就是我的儿子,他可乖了,聪明又听话,还很贴心。阿娘你知道吗,她三岁会背诗,四岁就读完了《论语》,都是我教的。穆庭蔚还说等他满五岁就教他武艺,教他骑射。他那么聪明,长大了一定像他爹爹那样,驱蛮夷,定朝纲,稳社稷,是个了不起的人。” 清平说完这些,愣了一下,脸上笑意敛去,抿唇沉默下来。 皇后看着她,叹了口气:“以前跟徐正卿订婚之时,我瞧着你是满意他的,却也没时时刻刻念叨着。你对穆庭蔚,却很不同。” “这几年母后也有关注过他这个人,平心而论,他年少成名,凭一己之力守四方安宁,护北陆百姓免遭涂炭,军功卓著,当为乱世枭雄。北陆有他这样的君王,是大晟百姓之幸。但穆庭蔚于我大越而言,是灾难。” “母后。”清平轻唤一声,顿了顿问,“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呢?他可能,并没有想对大越怎么样。” 皇后沉默少顷,侧目看着她:“知道方才母后看得信函里,说的是什么吗?” 清平摇头,她隐约觉得信函上的内容跟穆庭蔚有关,可刚刚母后不让她看。 皇后轻声道:“南诏派公主去大晟和亲,已经在路上了。穆庭蔚若娶了南诏公主,南诏气势更盛,我大越危矣。” 清平一颗心往下沉,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茫然地开口:“不会的,这信函上的情报是假的,他不会娶南诏公主的。” “这种事情,如果没有确凿的消息,他们敢递来宫中吗?” “即便南诏公主去大晟和亲,不代表就是嫁给穆庭蔚的呀。” “那她嫁给谁?元宵才多大?穆庭蔚还有旁的兄弟可以迎娶南诏公主吗?” 清平沉默了。 第77章 清平夜里很晚才睡, 次日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皇后早不知去向。 她坐起来醒了醒神, 隐约听见外殿的说话声,是父皇和母后在商议什么, 离得太远, 她没听清楚, 但隐约听到了穆庭蔚的名字。 她一下子彻底醒了, 蹑手蹑脚从凤榻上下来, 趴在内殿的门口倾耳听着。 外面皇后忧心忡忡的:“终究还是到了和亲这一步。” 越皇叹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南诏用和亲来借大晟之势, 我们如果坐以待毙,将来南诏带兵攻过来, 我们毫无还手之力啊。咱们刚经过一场内战, 哪里还禁得起硝烟, 百姓们需要安定, 我们自己也需要休养生息。” 皇后拧着眉:“但是咱们送公主去大晟, 能有用吗?万一穆庭蔚不接受和亲怎么办?” 越皇道:“总要试一试。穆庭蔚能接受南诏的示好,未必不能接受我们的, 大不了咱们年年进贡就是了, 总要先争取几年的时间来增强国力。” “那, ”皇后看了眼内殿的方向,“让谁去和亲。” 内殿的清平呼吸快了几分,攥紧了衣袖,莫名紧张。 却听越皇道:“离王自动请旨, 让长洛郡主去。” 里面的清平神色微变。 外面皇后摇头:“长洛二十二了,年岁上只怕大了些。” 越皇道:“咱们大越皇室中人不比北陆,三妻四妾儿女成群。清平的堂姊妹当中,长洛是唯一没有嫁人的,而且也没有面首,已经是最适宜去和亲的了。穆庭蔚三十岁,长洛比他小了八岁呢,何况众姊妹当中,长洛姿色仅逊于清平,也是难得的出挑,穆庭蔚未必就瞧不上。若不然,真让清平和亲你舍得?” 皇后呷了口茶水,语气淡淡:“还躲着做什么,出来吧。” 越皇没听明白,四下看了看,正要问皇后什么意思,清平打开内殿的门走出来,屈膝行礼:“父皇,母后。” 皇后看她一眼,语气有些无奈,柔声道:“去把鞋穿上再过来。” 清平这才发现自己赤着脚,忙应着回了内殿。 等穿戴好出来,皇后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这才望向越皇:“如果和亲是唯一的法子,那只能是清平嫁过去。” 越皇刚喝了口茶水,呛得咳了几声,立马反驳:“怎么能是清平呢,清平不能嫁那么远!当初是你封锁清平还活着的消息,害怕被穆庭蔚知道的,如今怎么又反悔了?” 皇后自然也不忍心,但还是神色认真道:“为了大越,这是她肩上的责任。你嫁长洛过去,万一惹怒穆庭蔚,后果更不堪设想。” “怎么就会惹怒穆庭蔚了呢,你若说长洛二十二年岁太大,那清平也二十一了。若说相貌,长洛也没比清平差太……”越皇看着眼前倾城绝艳的女儿,悻悻地闭了嘴。 “总之,清平不能嫁,她才刚回来。”越皇黑着脸,他一点都不喜欢穆庭蔚,尤其清平心里惦念着,他就更不喜欢那个人!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娇养到大,都昏迷这么多年了,好容易回到自己身边,坚决不能作为政治的牺牲品。 皇后望向清平:“你自己说。” 清平点头:“我愿意去和亲。” 越皇脸色很不好:“南诏公主和亲在前,你去了只能为妃,想好了再答。” 清平贝齿咬紧下唇。 她曾经说过,如果穆庭蔚负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带着元宵离开他。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没有看见穆庭蔚娶南诏公主,就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不相信,穆庭蔚会在她离开半年就娶旁人。 “那我也要去。”清平道。 越皇站起来:“这件事你说了不算,你母后说了也不算。朕才是一国之君,长洛和亲之事已定,多说无益。” “父皇!”清平拉住了越皇的手臂,眼眶微红,“我想去北陆,那里有我的夫君,我的孩子。” “这里有你的父母,你的兄长。”越皇垂眸看她,目光疼惜,“阿贞,父皇从来不强迫你,这次不行。你若远嫁大晟,穆庭蔚让你受了委屈,父皇护都护不住你。何况,日后还有个南诏公主跟你争风吃醋,说不定将来他还会有其他女人,你不能受那样的苦。” “穆庭蔚不会的……” “他现在不是大霖的镇国公,他是大晟天子,是帝王。你真的以为,北陆帝王,会一心一意待一个女人吗?” 内监总管张丰进来传话:“陛下,离王和长洛郡主,以及诸位大臣已经在御书房等候了。” 越皇应了声,阔步出栖凤殿。 皇后走过来,抚了抚清平的肩膀,轻声道:“你父皇是为你好,母后也舍不得你去受苦。但是,如果都为你着想,谁为大越的子民着想呢?如果让穆庭蔚知道你活着,大越却送了长洛去和亲,他一定会震怒的。到时候大军压境,百姓何辜?” “父皇态度如此坚决,该怎么办?”清平第一次看到父皇生气,一意孤行。以前他最听母后的话。 皇后红着眼眶,长叹一声:“他太爱你,你不在的这些年,他日日念着你。大家都以为,你不会再醒过来。” —— 中午的时候,前朝传出旨意来,封长洛郡主为长洛公主,三日后远赴大晟和亲,缔结两国之好。 旨意一经传出,便再无更改的可能。 如果长洛姐姐去和亲,她可能就没机会去北陆了。清平过来找皇后出主意,皇后也没说什么,只让她回清辉殿里等消息。 清平无奈,只能干等着,不知道母后打算怎么办。 晚上越皇很晚才回栖凤殿,皇后还没睡,倚在湘妃榻上眯着眼睛假寐。 越皇轻轻走过去,拿了毯子给她盖上。 皇后睡眠浅,缓缓睁了眼睛。 越皇有些心虚,没敢看她:“怎么不去里面睡?” 皇后略微坐直了身子,抬眸:“我知道你舍不得清平远嫁,但是不能为了她一人的幸福,置大越安危于不顾。何况,穆庭蔚未必就是负心人,清平嫁给他,未必就不会幸福。” 越皇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握住皇后的手,声音沉了几分:“阿贞难得回来,的确舍不得她嫁那么远。” 皇后看着他,声音柔和许多:“她终归是要嫁人的,北陆有她的牵挂,何不随了她的心愿?阿贞还活着,这对你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还有什么容忍不下的?她若去了北陆,日后常常与我们写信,总好过当初躺在冰棺里的样子。生离总好过死别,上天带阿贞回来,已经待我们不薄了。陛下是一国之君,不能意气用事,为一己之私枉顾天下。” 越皇手肘支着膝上,攥着皇后的手抵在额头,默了好一会儿,抬头:“你的意思是,让阿贞去和亲?圣旨都下了,而且是长洛心甘情愿要和亲的。” 皇后犹豫了一下,道:“让阿贞扮成和亲宫婢跟长洛一起去,如果穆庭蔚接受了长洛,说明他没那么在意阿贞,阿贞就会对穆庭蔚死心,到时候便让她回来。如果穆庭蔚不接受长洛,为了大越的长治久安,就让阿贞试一试。” 越皇终究还是听取了皇后的建议,让清平以宫婢的身份跟随长洛去北陆。 离开大越的前一天晚上,大家聚在栖凤殿里一起用膳。 铭轲太子成婚四年了,太子妃是左仆射之女楚玥,温婉大方,才貌双绝,知书达礼。 两人有个儿子叫元笙,今年三岁,生得白白净净,浓眉大眼,很是好看。 这三年多亏有这么一个皇长孙在身边,化解了越皇和皇后的思女之情。 晚膳过后,清平抱着元笙在栖凤殿外面的湖边赏月,楚玥与她并肩站着,两人说了几句话。 后来铭轲太子过来,楚玥没打扰他们兄妹说话,抱着元笙进了殿内。 见清平眼底挂着笑,铭轲叹息一声,摸了摸她的发顶:“能去北陆,终于觉得舒心了?” 清平扶着湖边的栏杆,抬头望着头顶吗明月,好一会儿道:“其实,有点紧张,还有不舍。” 当初心心念念着想要回来,如今回来了,北陆的人却也让她割舍不下。 人生,很多事都不能两全。 铭轲拍拍她的肩:“不用不舍,说不定长洛去和亲的时候,穆庭蔚直接将人留在后宫,成了后妃。这样的话你就跟我回来,继续做你的清平公主。” 清平微恼,瞪他:“阿兄你能不能别乌鸦嘴!” 铭轲无奈笑笑:“还挺刺儿!” 清平懒得理他:“我去陪阿爹阿娘说话。”然后转身去了殿内。 铭轲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扭头看见嬷嬷带着元笙玩闹,太子妃楚玥在不远处站着,脸上噙了抹笑。 铭轲上前,元笙跑过来抱住他的腿,软糯糯地喊“父王”。 铭轲将人抱起来亲了亲,见楚玥心情欠佳,他把元笙交给乳娘,走过去静静望着她:“舍不得我?” 楚玥耳根有些热,眼帘低垂:“殿下此次去北陆,来回之间又要一年。到时候,元笙都四岁了,说不定就忘了你。” 铭轲揽过她的肩,亲吻着她的额头:“你天天在他耳边念叨我,他就不会忘。我一有空就给你写信,每天都写,飞鸽传书还是很快的。” 楚玥问:“殿下这次去北陆,能达成与大晟的联盟吗?” 铭轲笑着摇头:“不知道。南诏与大晟交好,他们派公主和亲,大晟皇帝应该是知道的。至于我们大越,那是厚着脸皮去的,吉凶难测。” 第78章 数日后, 大晟 御书房内,一位身着玄衣龙袍的男子坐在龙案前,他五官冷冽, 双目犀利,本是极为清朗英俊的长相, 周身散发的凛冽却格外让人畏惧, 甚至有些说不出的阴鸷。 外面夜色已经深了, 大内总管徐朗提醒了两回, 男人丝毫不为所动,没有半点要去睡觉的意思。 徐朗过了一会儿, 刚有再开口提醒的心思, 龙位上的男人一记警告的眼神望过来,徐朗被吓得双腿一哆嗦,颤巍巍的, 大气儿都不敢出。 御书房内静悄悄的, 灯烛昏暗了就换新的, 男人还坐着。 徐朗也不敢打搅, 去旁边的柱子旁靠坐着打盹儿, 直到外面天上渐渐泛起鱼肚白,光线把御书房都照亮了,徐朗睁开眼,男人还在处理政务。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格外勤勉,夜里就没睡过囫囵觉。但事实上哪里有那么多朝政需要处理呢?不过是把朝臣们的活儿也揽过来自己做而已。 伺候这么一个勤政爱民的主子, 徐朗觉得自己也是挺遭罪的,一把骨头都快不行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龙案上的男人终于抬眸看到外面的天色,怔愣了一会儿,突然掩唇咳嗽起来。 徐朗赶紧上前帮他顺着背,壮着胆子提醒:“陛下不能再这么熬夜了,长此以往,您龙体受不住。” 话应刚落,穆庭蔚又猛地咳了几声。 瞧见帕子上咳出的血迹,徐朗神色大惊,急忙喊了人去传御医。 如今御医院的院判是苏云阳,他原本是不愿意做什么御医的,不过穆庭蔚这个人太不让他省心了,这半年不要命地处理政务,大大小小的事他一个人全包了,自己累得一身病,倒是显得满朝文武格外清闲。 脑子有病! 当然,这话苏云阳也只敢在心里骂一骂,命他还是很珍惜的,所以除了给圣上治病,也做不了旁的。 不过这次苏云阳给穆庭蔚诊过脉之后,有点儿不想要命了,语气不太好:“陛下再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离短命也不远了。太子殿下才五岁,陛下若是出了事,他可守不了这诺大江山。” 徐朗吓得浑身发颤,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还没见过哪个人敢这么跟陛下说话的,苏院判真是胆子不小,命都不想要了。 穆庭蔚自己也有些楞。 已经很久没人敢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了,如今人人都怕他,连太子都怕他。 他也没恼,瞥了苏云阳一眼,语气淡淡:“夜里容易胡思乱想,头疼得睡不着。忙起来的时候,才觉得好些。” 苏云阳唇角动了动,心底里叹息一声,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初尤旋落崖,穆庭蔚的表现格外平静。找到尸体将人安葬,处理朝中事务,登基称帝,建立新朝,改国号为大晟,改年号为永贞,封其母为皇太后,追封尤氏旋为皇后,册立镇国公世子穆皓安为皇太子。 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似乎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感情。 他甚至,从未露出过什么伤心难过的神情,也没有黯然神伤过。 所有人都说,陛下对先皇后,可能也没之前传闻中的那般喜欢。他是帝王,日后三宫六院,后妃无数,一个尤氏能在圣上心中掀起多大的波澜呢? 殊不知,哀莫大于心死,悲莫大于无声。他如今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在乎了。 看见龙案前一碗他碰都没碰过的汤药,苏云阳皱眉:“陛下再这么下去,华佗在世也没用。为了太子殿下着想,你也不该如此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穆庭蔚没说什么,吩咐徐朗去把药热一下。他也没有想寻死的念头,只是昨晚上忙起来忘了服药,底下的人也没人敢提醒他。 苏云阳道:“陛下如今只服用汤药是没用的,你需要静养,需要休息。如今都咳血了,再放任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知道了。”他淡淡应着,揉了揉脑仁儿,终于觉得有些困倦了,正要回去眯一觉,萧飒从外面进来,对着穆庭蔚拱手,似有话禀报。 苏云阳火气又上来了:“没看见你家主子都成什么样了?十万火急的大事吗?比命还重要?” 萧飒要出口的话一噎,下意识抬头看向龙椅上的男人,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了。 穆庭蔚略显不悦的目光睨一眼苏云阳,见他噤了声,气势也弱了,这才对着萧飒示意:“什么事?” 萧飒颔首:“越国太子铭轲带着他们的公主在来大晟的路上了,意在和亲,缔结两国之好。” 穆庭蔚听完没什么反应,苏云阳却不由眉头一扬:“听说南诏国公主快入京了,如今又来一个,还挺热闹的。日后你这宫里放两个公主,别老把心思放在朝政上,估计身体就好了。” “你再胡言,就从皇城里滚出去。”穆庭蔚语气带了愠恼。 苏云阳缄默。他还不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 “哪位公主?”穆庭蔚把手边的折子收起来,随口问了一句,捏着奏折的手指指节泛白。 萧飒道:“长洛公主。” 苏云阳脸上的笑意僵住了,脑袋一嗡,瞬间沉默下来。 穆庭蔚拧着眉头,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心上疼了一下,不动声色捏捏眉心,语气平淡:“他们大越哪儿来的长洛公主?一个冒牌公主,也敢送过来。” 萧飒回禀:“是宗室之女,其父是离王。” “知道了。”穆庭蔚应着,让萧飒退下。 等人走了,苏云阳对着穆庭蔚颔首,没了方才的劲头:“陛下记得服药,注意休养,臣告退。” —— 浩渺壮阔的大海之上,大大小小的船只,正从大越赶往北陆。 黄昏时分,西边的斜阳与海面相接,大雁成群掠过,晕染成一幅极美的图画。 清平站在栏杆处,举目眺望着远处。因为还没上岸,她并没有着宫婢的衣服,而是穿了件紫霞色菱纱裙,长裙逶迤拖地,臂弯处挽着浅绿色披帛,腰肢纤细,身姿婀娜。 一对儿红翡滴珠耳珰摇曳生辉,在她皙白的颈间落下浅影。夕阳余晖映衬她那张国色生香的面容,桃腮绯红,眸中好似含了秋波,越发美的动人心魄。 长洛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有些感慨。 她这位妹妹,有着天下间最美的样貌,最窈窕的身段,更有让人艳羡的身份,是大越无数男子的梦中神女,似乎阖该幸福美好过完一生。 可惜当年被徐正卿退婚,她伤心欲绝,酒醉出事,昏迷了那么多年,也是可怜。 所有人都以为清平公主再醒不过来了,没想到她命大,居然在昏迷了那么多年之后,得以苏醒,也算是造化了。 不过这个妹妹似乎很少笑,不知是不是还没对徐正卿忘情的缘故。 情之一字,当真害人不浅。长洛静静地想着,扬起手中的酒壶喝了两口。 清平侧目看过来,两人目光对视片刻,长洛扬了扬手里的酒:“一醉解千愁,要喝吗?” 清平摇头:“许久不饮酒,不喜欢了。” 长洛也没勉强她,自己喝自己的。 清平自幼关系最亲近的姊妹,是齐王之女,长宁郡主。后来齐王叛乱被除,长宁被贬为庶人,清平这次回来没见到她。 至于长洛,两人关系一般,再加上这么多年过去,姊妹之间的情谊就更淡了。 看见她饮酒时眼底流露的愁容,清平走过去:“听父皇说,是你主动要去和亲的?” 长洛点头,随性一笑:“父王母妃总催着我成婚,我没什么想嫁的人,和亲也不错。我早就想去北陆看看了,这样一个可以去北陆的好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清平没再开口。 其实她挺意外的,长洛今年二十二了,至今都没成亲,实在罕见。而且她的性子与其她堂姊妹们不同,洁身自好,也没有养面首的习惯。 如今又看见她眼底的哀伤,莫非……长洛心里面有人? 她不说,清平也不打听,正要离开,长洛却开了口:“他说北陆的男人,顶天立地,一身傲骨,绝不给大越的女人做面首,当初走得那样决绝,毫不顾忌我的感受。” 清平停下来,静静望着她。 长洛声音小了几分:“其实我从没想过让他做面首,只是那时候北陆与大越不能通婚,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恨我和他相遇的不是时候,若是现在,兴许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她仰头饮酒,却发现酒壶空了,用力往前一丢,扔进了海里,之后趴在栏杆上抽泣。 清平犹豫片刻,过去拍了拍她的背。 长洛抱住她,靠在她肩上哭。 哭了一会儿,她渐渐没了声音。 清平喊了人过来,扶她去卧房休息。 铭轲走过来:“长洛刚刚怎么了,哭成那样?” “喝醉了吧。”清平随便应着,没提刚刚的事。 铭轲也没再问。 清平看着远处:“阿兄,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大晟?” 铭轲道:“到时候应该就入冬了。” 清平轻轻皱眉,没有应声。 南诏离大晟近一些,想必那位公主很快就能入帝京了。 穆庭蔚真的会娶她吗? 许久不见,她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阿贞。”铭轲唤了她一声。 清平回头:“嗯?” 琢磨半晌,铭轲开口:“有件事,父皇母后一直不想让你知道,不过我想等你去了大晟,想必也会知晓,不如现在告诉你。” “什么?” 铭轲看了她一眼,道:“大晟的年号,是永贞,如今是永贞元年。不知是巧合,还是因为你小名阿贞。” 清平心上的某处似乎被撞了一下,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79章 穆庭蔚还是累得病倒了,这次没有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听苏云阳的, 在开元殿静养。 下午穆皓安放课之后过来看他, 亲自接过宫人端来的汤药,送到穆庭蔚跟前:“父皇不能太过劳累, 苏先生说身体会垮的。” 他又长高了不少,上午跟着徐正卿念书,下午跟着武教师傅练习骑射,他很刻苦,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穆庭蔚接过他递来的汤药,仰头喝下去。 穆皓安接过空碗放在一旁, 又递了巾帕过去。 穆庭蔚指了指旁边的杌子。 “谢父皇。”他行了礼, 在龙榻旁的杌子上坐下,很是恭敬。 穆庭蔚默了一会儿,问:“听闻你下午从马上摔下来了?” 穆皓安赶忙摇头:“只是擦破点皮, 并无大碍。” “待会儿去传了御医看看。” “是。” 父子之间陷入沉默。 穆皓安欲言又止。 穆庭蔚将擦了嘴的帕子攥在掌心, 神色淡淡:“有什么话?” 穆皓安抬眸:“南诏国公主来大晟和亲, 父皇要娶她吗?听说还有个越国公主,也在来的路上。” 见穆庭蔚不语, 他继续道:“太傅说,父皇将异国公主纳入后宫,可促进两国和平,缔结联盟,减少战争。古往今来, 这样的和亲数不胜数。父皇,真的会留她们在后宫吗?” “你还小,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 穆皓安垂首,好半晌应道:“是。” “回去做功课吧。”穆庭蔚淡声道。 穆皓安有些不想走,磨蹭了一会儿站起来,对他拱手:“父皇照顾好自己,儿臣明日来看您。” 穆庭蔚没应声。 穆皓安颔首退出去。 到了门口,穆庭蔚唤住他:“元宵!” 穆皓安有些楞,停下来回头,眸中有欣喜一闪而过。 母亲离开之后,父皇没再跟他亲近过,也没再唤过他元宵,这是第一次。 “父皇……”他红着眼眶,唤了一声。 穆庭蔚神色柔和许多:“你母后,会回来的。” 穆皓安很认真地点头。他读了不少书,也懂得了很多道理,知道什么叫人死不能复生。 但是这话是父皇说的,他发自内心地信了。在他看来,父皇的话比书上写的更加让他觉得可信。 “父皇要照顾好自己,否则母后回来看见您病了,她会生气的。” 穆庭蔚笑笑,声音有些哑:“回去吧。” 等穆皓安离开,穆庭蔚从枕下摸出一只荷包,里面是大婚之夜,她亲手剪下的青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穆庭蔚将那只荷包攥紧了。 他觉得,阿贞真的有可能会回来。当初她既然能在尤旋的身体里还魂,为什么就不可能再生还一次呢? 兴许,她就会回来。 他总要一直等下去的。 —— 永贞元年九月,南诏国太子凤牟奇与其妹歌娅公主抵达大晟帝京。 太元殿朝堂之上,凤牟奇对着主位上的大晟皇帝表达着自己的倾慕,旁边的歌娅公主穿着红白相间的异族服饰,脸上戴了面纱,鼻梁高挺,眼眸又大又亮,身姿曼妙。 等凤牟奇说到联姻之事,歌娅公主上前,双手交叠置于心上,对着大晟皇帝弯腰叩拜,声音柔婉:“大晟陛下安康长泰,祥乐无疆。” 眼帘微抬,她望向主位上英俊威武的男子,双颊微红,从心底生出一丝敬意与欢喜。 她汉话说得极好,倒是引得朝中文武皆有惊讶之色。 龙椅上端坐的穆庭蔚神色肃然,不苟言笑,如鹰的双目落在南诏太子凤牟奇的身上:“太子和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朕有意与南诏交好,缔结两国和平,如今也感受到了南诏的诚意。” 他说着,广袖一挥,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朕择日会让人举办宴席,届时各官宦家中适龄的男儿皆可供公主挑选。愿公主能在我大晟,寻得如意佳婿,以结良缘。” 此话一出,南诏国兄妹,以及在场的文武大臣,都愣住了。 这,这,陛下提前也没说呀…… 穆庭蔚敛眉:“众卿家,可有异议?” 满朝文武齐声回话;“臣等遵旨。” 穆庭蔚又望向南诏国兄妹:“太子和歌娅公主意下如何?” 歌娅公主咬唇,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被旁边的凤牟奇太子拉住。她有些恼,沉着脸没说话。 凤牟奇太子含笑应着:“小妹能有此殊荣,是我南诏之幸。” 穆庭蔚点头:“如此,就这么定了。送太子和公主去驿馆歇息。” —— 从太元殿出来,歌娅公主气得不轻。 “阿哥带我来和亲之时,明明说是要嫁给大晟皇帝的,怎么现在大晟皇帝变卦了?其他人有什么好挑的,我不嫁别人!”她想到方才大殿之上看到的男人,心上悸动了一下。 凤牟奇看她一眼:“这是咱们南诏求来的和亲机会,自然是大晟皇帝说了算。” “可是阿哥也说了,大晟皇帝后宫空置,若我能做大晟皇后,可给我们南诏国带来极大的利益。” 凤牟奇拍拍她的肩:“你若能做大晟皇后,自然是我南诏之福。但你也要大晟皇帝愿意娶你才行。这样吧,寿宴的时候你就说没挑到好的,在帝京多住些时日,至于怎样讨好大晟皇帝,你自己多用心。” 他看了眼头顶的天色,“等入了冬,越国太子和公主也到了,你可莫被他们给比下去。如果越国得了大晟皇帝支持,对我们很不利。” 歌娅嗤笑一声:“小小的越国,阿哥不必放在眼里。凭我的相貌,那个什么长洛公主,才不会是我的对手。” 这一点上,凤牟奇是很有信心的。他妹妹是南诏第一美人,善歌善舞,又正值妙龄,听闻那个长洛公主都二十二了,越皇还真敢将人往大晟送。 —— 铭轲太子等人抵达帝京皇城之时,已经是十一月份了,恰好迎来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帝景城外,雪花纷纷扬扬的,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漫天飞花盘旋,如琼蕊散尽。 自打入了大晟地界,清平就换上了宫婢的衣着,所有人带着银色面具,遮了容颜。她掀起帘子看着外面熟悉的街道,又觉得有些陌生,生出几许物是人非之感。 当初她离开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如今差不多整整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帝京迎来又一年的冬季,跟她记忆中的样子相比,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再过两个月,元宵就六整岁了,他肯定又长高很多。 皇城门口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清平听到她们的交谈声。 “南诏国公主的婚事至今还没定呢,如今又来个越国公主,今年咱们帝京可真热闹。” “听闻歌娅公主生的姿容无双,年十六,正值妙龄,近来很讨世家公子的喜欢,很多人想娶。倒是这位越国公主,据传年长歌娅公主七岁,今年都二十三了,这年纪……”百姓们声音渐渐小了些,变成窃窃私语。 清平侧目望向马车里的长洛,她似乎对外面的话浑然不在意,只饶有兴味看着外面纷扬的雪花:“以前就听说北陆的雪很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就是怪冷的。”她拢了拢身上的裘衣,打了个喷嚏。 见她脸色很不好,清平把她脸上的银色面具取下来,探了探她的额头,一惊:“姐姐发烧了。” 长洛恍然:“难怪我觉得冷,怎么都暖和不起来。”话语刚落,又打了几个喷嚏。 外面车马在皇城门外停了下来,清平掀开帘子正要出去跟铭轲说这件事,却在探出头的那一刻,看见了带着礼部迎接的几个大臣。 为首的,居然是徐正卿。 清平吓了一跳,又缩了回来。 凝儿诧异了一下:“公主,怎么了?”说着也探出头往外看了一眼,清平赶紧把她拉进来,凝儿是她的贴身宫女,徐正卿认得她的。 长洛看了她们二人一眼:“你们主仆两个干嘛呢?” 凝儿抿了抿唇,有点不太确定地望着清平:“公主,奴婢好像看到了,徐,徐郎君?”她还没细看呢,公主就把她拉进来了。 长洛拧了拧眉,好一会儿才问:“哪个徐郎君?以前跟你退婚哪个徐正卿?” 清平没回答,对长洛的贴身婢女穗儿道:“你下去,跟太子殿下说一声,公主病了,需要尽快请郎中。” 穗儿应着从马车内下去。 外面铭轲在看见徐正卿的那一刻,也愣了,脸色阴沉沉的,骑在马上忘了下去,好半天没有开口。这人被逐出大越之后,原来跑这儿当官来了。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但铭轲想到当初他敢跟清平退亲,就想揍他一顿。 徐正卿神色却平淡,对着铭轲拱手:“内阁大学士,太子太傅柳从勋,奉吾皇之命,恭迎越国太子殿下。” 马车内清平听见他的介绍,有些了然。看来徐正卿还是如她先前看到的那本书里的命运一样,在穆庭蔚登基称帝之后,恢复柳尚书之子的身份,改回了本名——柳从勋。 徐正卿也好,苏韶也罢,柳从勋才是他真正的名讳。前吏部尚书之子,是他真正的身份。 唯一跟书中不一样的是,穆庭蔚多了个儿子,他做了太子太傅。 穆庭蔚知道柳从勋跟大越的关系,还让他来迎,不是故意给皇兄气受的吗?他到底怎么想的? 穗儿走上前,跟铭轲太子说了长洛公主发烧的事。 柳从勋知道铭轲太子必然恼他,听见穗儿的话,他主动道:“驿馆已安置好,请铭轲太子和长洛公主先至驿馆歇息,下官请御医为公主诊脉。” 铭轲很大度地没有因为以前的事跟他一般见识,沉着脸拱了拱手,声音咬得极重:“有劳柳大人。” 第80章 驿馆分东西两厢, 铭轲太子等人被安置在东厢, 西厢此时住着南诏国太子凤牟奇, 以及其妹歌娅公主。 由柳从勋领着入了院子, 恰巧便与要出门的凤牟奇以及歌娅公主撞了个正着。 南岛大越是汉人的分支,同属炎黄一脉, 服装上与大晟差别不大,然南诏国却不同, 独具特色。 歌娅公主头上戴着绣了彩花的头帽, 红色流苏坠落在面颊两侧,身穿镶蓝边儿大襟右衽上衣,下面的长裙有红、白、橙、黄、蓝、墨、紫七种颜色的条纹,期间缀着珍珠玛瑙, 腰间悬挂彩色铃铛,肩上搭着羊毛披毡。 她五官立体,鼻梁高挺,弯弯的峨眉透着几分英气, 一双眼瞳微微呈现绿色, 清澈明亮, 绚烂璀璨, 宛若清泉间一泓碧水, 双唇殷红似火,神情高贵中流露出几分明艳,是一种张扬而特别的美。 歌娅公主目光落在与铭轲并肩的长洛身上,见长洛戴着银色面具, 只看得到一点朱唇及尖尖的下巴,她神色间有几分失望,旋即嗤笑一声:“越国的公主,是没脸见人吗?” 凤牟奇望她一眼,暗含警告:“别给我惹事。” 歌娅收敛几分,径直出了驿馆。 凤牟奇与铭轲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两句,跟着歌娅离开。 入了安置好的卧房,穗儿不满地抱怨:“他们南诏国有什么了不起的,刚刚那个公主如此无礼,他们太子连个道歉的话都没有,傲慢死了!” 长洛咳嗽两声,淡声道:“他们与大晟皇帝交好,咱们不请自来,南诏国自然觉得高我们一等,跟她置什么气。” 穗儿撇嘴:“大晟皇帝都派人迎我们了,不请自来又怎么样?若说起来,他们南诏公主来帝京好些日子了吧,到现在仍旧是个公主,只怕大晟皇帝都懒得看她一眼,她有什么骄傲的。” 长洛望她一眼,也没说什么:“我头疼,扶我去躺一躺。” 穗儿搀扶她时,清平净手过来,探了探长洛的额头,皱眉:“比刚刚发热严重了,我去看看郎中来了没。” 凝儿走过来:“公主,奴婢去吧。” 清平嗔她:“到了帝京,以后要改口,别乱叫。” —— 柳从勋将人安置后请了郎中,又入宫去见穆庭蔚复命。 秦延生正在御书房里跟穆庭蔚议事,听了柳从勋的禀报,穆庭蔚神色淡淡:“病了?” 柳从勋颔首:“臣已让人请了郎中,只是对方毕竟是公主,不知陛下以为可需再着御医过去瞧瞧?” 穆庭蔚沉吟着,久久没开口。 柳从勋与秦延生互望一眼,都有些摸不透圣上的心思。 近半年来,南诏国一直对南岛大越虎视眈眈。陛下答应与南诏国联姻交好,他们还以为这是支持南诏国的意思,可如今越国公主来和亲,陛下也让人迎了。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陛下心里,究竟打得什么算盘,更不知陛下对于越国太子和公主是持什么样的态度。 当初沈相辞官离京之后,穆庭蔚登基,建立新朝,废了丞相之位成立内阁,任命秦延生为内阁首辅,柳从勋为内阁大学士兼太子太傅。 这俩人皆是穆庭蔚心腹,或许在朝臣们看来,他们是最懂穆庭蔚的人。 只有柳从勋和秦延生两人自己知道,眼前这位帝王,心思究竟有多捉摸不透。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也让他们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领会到了极致。 穆庭蔚这会儿端坐在龙位上,犀利如鹰的凤目扫过底下的二人,淡声开口:“南诏与越国势同水火,如今都来求得与我大晟联姻,你们俩有什么想法。” 他突然把问题抛给了柳从勋和秦延生。 御书房大殿之内静默良久,秦延生上前一步,恭谨道:“陛下,臣以为,南岛虽然刚经历过内战,但地处海岛,越国人又颇懂用毒之术,且距离大晟较远,我们若想攻下并不容易。南诏既有吞并越国之心,我们不妨给予支持,等南诏和越国两败俱伤,我们再坐收渔翁之利,方为上策。” 柳从勋一怔,对着龙位上的男人拱手:“陛下,此举不妥。南岛大越与我大晟同属炎黄一脉,皆为汉人,我们怎可助南诏而灭越国?如此一来,将来即便收复南岛,越国百姓也必对我们恨之入骨。若陛下能帮越国解决此次与南诏的危机,却可以在越国扬名,得尽民心。” 自己的谏言被反驳,秦延生心中不悦:“柳大人莫不是念着自己曾经是大越人,又差点儿成了越皇的准女婿,故而存了私心,替越国人说情的?” 上位的穆庭蔚原本神色平淡,却在听到秦延生的这句话后,眸光瞬间凌厉几分,冷声阻了底下二人的争执:“够了!” 秦延生和柳从勋恭谨垂首。 穆庭蔚扫他们一眼:“此事明日早朝再议,退下吧。” 他起身去了内殿。 秦延生还有些没搞明白,陛下好端端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柳从勋觑他一眼,拱手:“首辅大人,你我纵然政见不同,但翻以前的旧事来争执没什么意思,陛下也不见得愿意听。” 秦延生还在莫名其妙,柳从勋已经大步流星地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的后面,是一片碧湖。穆庭蔚一袭玄色龙袍,长身玉立在拱桥上,手扶栏杆,看雪花纷纷扬扬落进湖面,消失不见。 周遭静悄悄的,宫人们都被遣退了,独他一人。 他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大理石栏杆上雕刻的飞龙,略显阴鸷的目光里蕴藏着几分失望与深沉。 所有人都觉得他答应与南诏国和亲,是为了支持南诏与越国的战争。朝臣们以为,他想借南诏之手而收复越国,之后再图南诏,想必越皇也是这么想的。 当初他花费心思在南岛那么多年,也确实是存了这样的想法。 但这一次,则不然。 他前几年致力于收复南岛,在南岛花费了大量的精力,眼线也有很多。所以他听闻过一件事,清平公主意外离去之后,越皇将她安置在冰棺里,躯体很好地保存了下来。 他觉得,既然阿贞当初能在尤旋的身体里醒来,如今未必就不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虽然这个可能性极小,但哪怕一点点的希望,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期盼,更是他一直等下去的唯一动力。 只可惜,当初答应阿贞放弃南岛之后,那些眼线很多被他收回来了,他如今无法得知清平公主是否还在冰棺里这件事。 他初登帝位,根基未稳,需要做成大事扬名立威。拿下南诏国,无疑是不错的选择。 与南诏国交好,主要是为了暂时稳住南诏王,日后寻机挑起战争。 至于南诏提出和亲,是他始料未及的,但既然没撕破脸,他只能先应下来。 左右是他们公主嫁过来,对大晟而言毫无损失,兴许还多了个人质。 此外,他答应与南诏联姻,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却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荒唐缘由: 或许清平真的醒了,但是被越皇扣在越国,怕他知道。 南诏国与越国关系僵持,大晟与南诏联姻,等同于南诏国有了大晟这个强有力的后盾,这对越国如今的局势而言,是极为不利的。 他想趁此机会看看越皇的反应,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南诏若依附大晟,越国势弱,越皇必然焦急万分。 如果清平真的醒来,被他们隐瞒着,如今为了大局考虑,他想必会送她来和亲。 他可能真的疯了,才会有这样近乎算得上是荒唐的猜想,守着一份微弱得看不到结局的希望。没有人知道他当初冒出这样的念头时,内心有多忐忑。 可如今的结果却让他失望了。 越皇居然送了个宗室女过来,不是清平。 阿贞,她真的没有醒过来。穆庭蔚这段时间里所有的坚持,在心上不断给自己建立起来的梦,塌陷了。 他抓紧了栏杆的扶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凌厉的目色中多了几分沉痛。 —— 苏云阳过来送药的时候,看见穆庭蔚周身散发的威慑力,顿了顿脚步,壮着胆子上前:“陛下,该服药了。” 眼前这位帝王从来就没按时服药的时候,身边的人不敢劝,如今他少不得没到用药时间亲自送过来。苏云阳的面子,穆庭蔚还是会给一些的。 看见那碗药,穆庭蔚也没说什么,端起来仰头喝了个干净,又递给他。 苏云阳正要退下去,穆庭蔚道:“越皇送了个冒牌公主来和亲,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苏云阳脊背顿时僵硬下来,半晌后,他道:“臣只是御医,不懂国事。” “是吗?”穆庭蔚犀利的眼眸微微眯起,语气冷淡中带着一丝漠然,“朕最讨厌被欺骗,那个长洛公主……该死!” 苏云阳一个哆嗦,面颊惨白,登时跪在了地上:“陛下开恩,她不过一介女子,此次联姻也只是政治上的牺牲品而已,恳请陛下饶恕。” 穆庭蔚难得笑了一下,“你不是很介意她当初幽禁你在离王府做面首吗,如今朕把她许给你,给你出气,你觉得如何?” “陛下说笑了。”苏云阳有些讪讪,“长洛公主是来和亲的,微臣只是个小小御医。过段时间陛下病愈了,臣还打算离开帝京,四处游历,没有成亲的打算。” “行,你自己不要的,别后悔。” 穆庭蔚睨他一眼,若有所思片刻,又道:“长洛公主水土不服,染了风寒,你是御医院的院判,去驿馆为她诊脉。”《 》 80-90 第81章 苏云阳脸色陡然一变, 好半晌才恭恭敬敬道:“陛下, 臣还要给陛下配药调理身子,不如让御医院的其他人去?” 穆庭蔚觑他一眼, 语气生硬,又颇具威势:“让你去你就去, 这是圣旨。” “……遵旨。” 看苏云阳脸色不好, 穆庭蔚嗤了声:“怕什么?” 苏云阳腰杆挺直了几分, 语气淡定,中气十足:“没有,陛下多虑了。” “如此最好。”穆庭蔚没再说什么,阔步回了御书房。 苏云阳握着手里的托盘,目光落在碧绿的湖面上, 望着漫天飞雪,眸色中晕染出一抹复杂。 —— 长洛这会儿已经被郎中瞧过病了,也喝了药, 正在榻上睡得昏沉。 穗儿在床沿守着。 铭轲与清平两人正站在长廊下说话,两人起了争执。 “知道你想见穆庭蔚,但是长洛病着, 明日不能入朝觐见,你如今的身份是她的婢女, 当然也只能在这儿守着。别求我,求也没用,等长洛病好了你再去。” 清平咬着唇,有些不悦:“那我明日做你的侍女入宫行不行?” “不行!” “阿兄……”她扯住他衣袖晃着, 可怜巴巴望着他。 铭轲差点儿就心软了,最后还是咬牙把她扯着自己袖子的手拿开:“撒娇也不行!你好好站着,穿着侍婢的衣服跟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兄长我作风有问题。” 清平脸色一沉,松开他的袖子,绷着脸不说话。 铭轲语气缓和下来:“不是我不带你入宫,阿兄真怕你见了他不顾一切冲过去,那满朝文武可都看着呢。阿贞,不管你和穆庭蔚之前有什么,如今身份不一样,没人知道你和他之间的过去,你们俩现在就是陌生人,你一言一行代表大越,不能做出有损大越声誉的事情。另外母后说了,对于穆庭蔚对长洛和亲这件事表态之前,你不准跟他相认,他不愿意接受长洛和亲,你才能表明身份。” 清平敛在面具下的眼眶微红:“你们都希望他娶长洛姐姐,可是我不希望……” “你自己喜欢的男人,没胆子试试他吗?” 清平沉默。 铭轲望着她,语重心长了许多:“阿贞,不管是父皇母后,还是我,都舍不得你远嫁大晟。但是,没人真的就盼望着穆庭蔚负你,看你伤心。你和他一年未见,阿兄总要知道他的心意,才好放心把你交给他吧?你既信他,何妨再等等?” 清平最后乖顺下来:“知道了。” 铭轲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软下来:“这样吧,你跟我保证,明日去朝堂上你安安静静站在我后面,只看他一眼,我就带你去。”穆庭蔚对清平不熟悉,她又戴着面具,穆庭蔚应该是认不出她的,既然她惦记着,不如就让她高兴高兴吧。 清平眸色一亮,唇角弯了起来:“真的吗?” “先跟我保证。” 清平掩去心上的雀跃与激动,一本正经举起右手:“我保证,我听阿兄的,只看他一眼,一定不暴露身份,不给你惹麻烦。” 铭轲叹了口气,摸摸她脑袋,有些感慨:“怎么突然就长大了呢,心里眼里都是别人。” 这时,凝儿过来禀报:“太子殿下,宫里来了位御医,说是给我们公主诊治的。” 铭轲闻此亲自过去相迎,与苏云阳寒暄过后,吩咐凝儿送苏云阳去长乐公主的卧房。 等人离开,铭轲有些困惑地看向旁边的清平:“御医都来了,我怎么瞧着大晟皇帝对我们也没有很敌对的样子。他到底什么意思?” 清平没说话。她也不知道穆庭蔚怎么想的。 不过苏云阳这么散漫随性的人,居然在宫里做了御医院的御医,她倒是挺意外的。 苏云阳由凝儿领着入了长乐公主的卧房,踏入门槛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下来,手心里出了一层虚汗。 凝儿走至床边,低声跟穗儿道:“大晟皇帝派了御医为公主诊脉。” 穗儿闻声站起来,正要给前来诊脉的御医行礼,却在迎上苏云阳那张脸时,神色微滞,讶然了好一会儿。 紧接着,她怒目看向来人:“你怎么在这儿?”她上前两步,挡住了男人望向榻上女子的视线。 穗儿的态度让凝儿有些愣住,看看她,再望望眼前的御医,不知道怎么回事。 苏云阳对穗儿的敌意视若罔闻,神色淡淡:“奉陛下之命,为越国公主诊脉。” “谁用你看!”穗儿满脸不屑,“我家公主已经服过药了,你走吧!” 苏云阳没搭理她,径自去了榻前,掀开幔帐望向里面的女子。 她额头上搭着方巾,脸色烧得泛起红晕,薄唇却有些孱弱的惨白。眉心拧着,口中呓语些什么,估计烧糊涂了。 似乎生病的原因,她瘦了不少,也没以前气色好。 苏云阳扭头看向后面的二人:“你们俩出去。” “不行!你对我家公主图谋不轨怎么办?”穗儿气势汹汹。 苏云阳有些不耐:“我苏云阳问诊不喜欢被打扰,你若不出去,就看着你家主子难受。” 穗儿止了心中火气,被凝儿拉扯着出去。 “你和刚刚那个御医认识?”出来后,凝儿好奇地问。 穗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了,她家公主是来和亲的,若让太子和清平公主知道这么一段过去,只怕不好。 她忙讪讪笑道:“他以前去过大越,我跟他结过仇。” “那……”凝儿望了眼卧房,“他跟长洛公主也认识?” “不认识!”穗儿赶紧回答,“我有次出去给我家公主买东西时,街上遇到的他。总之,不是个好人!” 听说跟长洛公主没关系,凝儿便没再多问。 —— 不多时,苏云阳从里面出来,看见穗儿,他道:“待会儿我让人送药过来,按我的方子给你家公主喂药。” 他说完也没久留,阔步流星地离开了。 穗儿进了卧室,见榻上的长洛这会儿睡得安稳多了,并不曾醒来。想到苏云阳,她有些生气又觉得遗憾,如果公主醒着,看见他会很高兴吧。 造化弄人,公主都要和亲了,他还冒出来做什么,不是平白惹公主伤心吗? 晚上长洛醒来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好多了。 穗儿扶她起来用膳,她却没什么胃口。北陆的膳食她本来就用不惯,如今又生着病,就更觉得难以下咽。 穗儿有点着急:“不吃东西怎么成呢,公主你昏迷了许久,肚子都是空的。” 长洛倚在迎枕上,眼皮都懒得抬:“我不饿。” 清平从外面推门进来,端了一碗蟹肉粥,看见长洛醒了,她笑着过去:“我让人照着咱们大越的口味做的,姐姐吃一些吧。” 长洛想推拒,又想到自己是来和亲的,得养好身子,这次主动接了过来,试着尝了一口,味道很好,不由莞尔:“有心了,多谢。” “不用谢我,是膳房的人做的,我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长洛望她一眼:“你这一路上心事重重的,如今到了北陆,瞧着心情好多了。看来挺喜欢这地方的。” 清平微怔,笑道:“是啊,这里的雪……很美。” 长洛点点头:“是不错,可惜我无福消受,一来就病了。” “没事,姐姐养好自己的身体要紧,以后还有看雪的机会呢。” —— 次日,因为惦记着阿兄答应她的事,清平起得格外早。 其实,是一晚上都没怎么睡,激动得睡不着觉。 不知道今日入宫,能不能见着元宵。都快六岁了,肯定又长高了一大截。 清平望着镜子,纠结地问凝儿:“你说绿色的这套衣服好看,还是粉色这套好看。” 她如今只能穿侍婢的衣服,只有两套,平日根本不会特地比较哪个好看,如今她骤然这么问,凝儿愣了下:“公主你怎么了?” 清平回神,随手拿了绿色的那套:“没事,我就随口问问。” 她又犹豫了一下,说:“就绿色这套吧,你也穿这套。” 这次入宫凝儿也去,阿兄说带她一个婢女的话目标太明显,多个凝儿会好点。 两人换好衣服,戴上面具出来的时候,铭轲已经等着了。看见她,忍不住摇头:“你见过主子等奴婢的事情吗?磨磨蹭蹭的。” “我老早就起来了。”清平反驳,她太兴奋,还仔仔细细上了妆。不过戴上面具的那一刻,她才反应过来……白折腾了! 铭轲打量着凝儿和清平,侍婢的衣服宽松,不显腰身,这么站在那儿显得两人身形差不多,清平个头稍稍高一些,但因为有面具,看不出她有什么出挑的地方。 铭轲很满意,有凝儿在,他自己都很难认出哪个是清平,穆庭蔚这种跟清平不熟的人,就更认不出来了。 “记住你答应我的,别给我惹事。长洛的事解决之前,不准跟穆庭蔚相认,听明白了吗?”铭轲提醒她。 清平点头,很规矩地跟他行礼,像模像样的:“太子殿下放心,奴婢都记下了。” 铭轲嗤笑一声:“走吧。” 第82章 穿着侍婢的衣服, 手里捧着进献的夜明珠, 走在熟悉又陌生的皇宫里,清平觉得跟做梦似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 有朝一日自己会以清平的身份出现在北陆的皇宫里。 皇宫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却又有所不同。 当初她来时, 皇宫里的主人还是那个孱弱多病的小皇帝, 北陆的国号还是大霖。 而如今朝代更替, 风云变幻,穆庭蔚成了这里的主人。 想到即将见到的那个男人,她一颗心悸动起来,呼吸有些不稳,下意识抓紧了手里捧着的匣子。 直到抵达太元殿外面, 清平掌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内监扯着尖细的嗓音宣他们入殿觐见,清平与凝儿并肩跟在铭轲后面,一步步走上台阶, 步入大殿。 肃穆的朝堂之上,两侧整齐站着文武大臣,清平垂眸走上前, 随着铭轲一起行礼。 抬眸间,她望向龙椅上深沉冷峻的面孔, 心跳瞬间停滞了一般。 他穿着玄衣龙袍,冕珠遮了半边脸,让那本就犀利如鹰的目光变得深沉,越发难以琢磨。一张俊逸的脸清瘦, 凌厉,下颌弧线绷着,周身散发的凛然与霸道,让这个朝堂都为之一振。 这是大晟的国主,北陆帝王,令周边小国闻风丧胆的人物。他生杀予夺,高高在上。 “平身。”他声音淡漠,威严,还带着上位者的傲慢与不屑一顾,冷到骨子里。 这样的穆庭蔚,清平有些陌生。 阿兄怕她见到穆庭蔚会不受控制地扑过去,但事实上,她即便先前真有这份心,此时也有些怯懦了。 直到见到穆庭蔚的这一刻,清平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变回清平不是一场梦。她和穆庭蔚分别了整整一年,也是真切发生了的。 明明当初他们俩都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他快登基了,她跟他说不准纳妃,他很爽快地答应她,甚至那日在离开镇国公府前,他还捉弄她。 当时她琢磨着元宵的五岁生辰快到了,还想等晚上的时候跟他商量一下怎么给元宵过生辰。 可是如月突然来找她说乔阳出事了,她跑到山上去找乔阳,误会她跳崖,在山顶与她说话,紧接着遇上黑衣人, 然后失足跌落悬崖。 一切的发展都太快了,毫无征兆,她甚至来不及做好准备。 再醒来就已经半年过去了,她回到大越,见到父母。 她还没彻底接受这个事实,阿爹和阿娘又说穆庭蔚跟南诏联合,要支持南诏国攻打大越,他们要送长洛姐姐来和亲。 再然后,母后为她争取到了来北陆的机会,今天得以站在这里。 清平觉得自己的人生,比戏文里唱得还要荒唐,就像老天爷的一场捉弄,她至今都没有喘口气儿的时机,这段时间整个人都是懵的,混沌不清醒。 可是这一刻,距离感和陌生感清晰得让她整个人一下子回归了现实。 穆庭蔚和铭轲二人的对话,她一句也听不见,鼻头是酸涩的,眼前的视线也模模糊糊,晕染着水雾。 曾经在镇国公府的点点滴滴,她如今回想起来恍若昨日。可对穆庭蔚而言,是不是过去很久很久了呢? 她没忍住,低低地抽噎了一声,声音很轻,旁边身着官袍的柳从勋身形陡然怔住。 他面容僵硬,许久之后,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一般,带着复杂的神情侧目,望向了旁边的婢女。 她遮着脸,有泪水从面具下面滑落,晕染在唇角,将那张唇染得红润,夺目。 望着那抹略显熟悉的身影,柳从勋脑海中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还来不及细思,铭轲太子告退了,那婢女跟着转身,退出大殿。 柳从勋循着那抹身影望去,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 回到驿馆,跟着铭轲进了他的房间,清平才想起来问他:“你今日跟他说什么了,长洛姐姐和亲的事呢?” 铭轲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把她面具摘下来:“你不是跟着呢吗,刚刚沉默了一路,这会儿跑来问我这个问题?” 摘了面具,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铭轲一愣:“你怎么还哭上了?”让她见穆庭蔚是想让她高兴一下的,早知道就不带她了。 “他到底怎么说的?”清平还在执著于这个问题,“我刚刚……脑子有点乱,没听到。” 铭轲无奈地叹息一声,去桌边坐下来:“说帝京适龄的男子随长洛挑选。” 说起这个铭轲心里就不太舒服:“你说大晟皇帝这样做,不是仗势欺人吗。嫁给世家子弟,那和亲就没有保障啊,那为什么还要答应和亲?这跟拒绝和亲没什么区别,顶多就是没有撕破脸,面子上好过而已。” “对了,我听说歌娅公主也是要在世家子弟里挑,这么说来,他好像也没想要真跟南诏国联姻。” 听着铭轲的话,清平唇角上扬几分,心里舒坦不少:“我就说他不会娶别人吧,你和父皇还不信。” “但是歌娅公主来了这么久都没选中驸马,为什么?她必然是想嫁穆庭蔚的。六日后宫中摆宴,我们与南诏国使节公主都要参加,届时也会有诸多优秀世家子弟在场,是为歌娅公主和长洛选驸马准备的宴席。”铭轲顿了顿,看向清平,“宴会之后,你如果想寻机会与穆庭蔚坦白,我,不拦你了。” “真的吗?”清平拉着铭轲的胳膊,又惊又喜。 “穆庭蔚没接受歌娅公主,如今也拒了长洛,若你能够成为大晟皇后,我们将不惧南诏国,这对大越是一件好事。阿兄,也要为大越子民着想。” 铭轲拍拍她的手,喟叹一声:“自己选的路,一定要幸福给我看。” 从铭轲房里出来,清平激动的内心平复后,又余下一丝忐忑。 想到今日见到的穆庭蔚,她其实都不敢确定,坦白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更加不知道,他会不会如原来那般待她。 清平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多想,之后去看长洛。 —— 长洛的风寒虽然来势汹汹,却也并没有很严重,三日后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等到入宫赴宴前夕,已经彻底痊愈。 晚上,穗儿帮长洛准备着明日赴宴需要穿的衣物,长洛坐在案前摆弄各种草药。 众多堂姊妹当中,大家都练习琴棋书画,只长洛是个例外。她对那些不感兴趣,只对草药情有独钟,用毒方面也是最出众的。 当初在大越,为了跟苏云阳斗法,更是让她制毒之术提高了不少。 她这几年没别的什么爱好,只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以前是为了让自己更厉害,如今,兴许是想缅怀些什么吧。 穗儿看着她,有些心疼。她跟她家公主一起长大,自然是对她了如指掌。公主每次摆弄草药的时候,都是想着那个人的时候。 那个人当初毫不犹豫的离开,一点点的不舍都没有,公主干嘛还那样在意呢? 穗儿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跟她提苏云阳的事。 长洛却突然抬头,问她:“穗儿,你说明日选驸马,我选个什么样的好呢?” 旋即又苦笑:“其实选谁也没什么区别,都一样……” 穗儿看着她,一时没忍住,上前犹犹豫豫地开口:“公主,有件事,奴婢一直瞒着您。” “何事?”长洛把玩着草药,漫不经心。 穗儿垂头,紧咬下唇,好半晌才豁出去了似的,对她说:“苏神医来看过你!他是宫里的御医,您生病昏迷,是他给您诊的脉!” 说出来了,穗儿心里也舒坦了,又看她家主子逐渐愣住的面孔,她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还是不对。 片刻之后,长洛嗔她一眼,讪笑道:“哄我做什么,他这种人哪里愿意做什么御医?” “奴婢没骗您,就是他!” 长洛脸色白了几分,捏着茶盏的手微微颤着,什么也没说,仰头将那盏早已凉透的茶水喝进腹中,淡淡道:“不早了,睡吧。” 苏云阳既然是大晟的御医,必然是在京中有府邸的,她还以为她家公主会直接去让人打听他住在哪儿。谁知,公主竟是这样的反应。 —— 款待南诏国和越国使臣的宴会,在庆安殿举行。 除了有朝中要臣在场之外,还有适龄的世家子弟,宴会上歌舞升平,载歌载舞,众人饮着酒谈笑风生。 清平穿着侍婢的衣着,与凝儿、穗儿等人站在铭轲和长洛的身后,目光落在空着的龙椅上。 宴会已经开始很久了,然而穆庭蔚没来。 不仅清平在不时往那边看,对面的歌娅公主也总盯着那把龙椅,看起来有些烦躁。她精心准备的歌舞,若大晟皇帝不来,就毫无用武之地了。 而被惦念着的穆庭蔚,这会儿正在开元殿里跟沈鸣黎说话。 沈鸣黎回帝京了,这让他感到无比意外,也是阿贞离开的一年里,他头一次觉得有些高兴的事情。 两人在软榻前坐着,中间的榻几上摆着棋局。 听闻紫嫣怀孕,穆庭蔚笑笑:“恭喜你,守得云开。” 许是这一年里日子过得好,穆庭蔚觉得沈鸣黎瞧上去比以前年轻了许多,比他都显精神。 沈鸣黎望了他一眼:“陛下的苦,我当年都尝过。逝者已矣,何况这么久过去了,还是要节哀,哪怕为了太子殿下。” 穆庭蔚不愿跟他聊这个,掠过话题:“此次回来,还走吗?” “走啊。”沈鸣黎笑笑,“嫣儿生产之后,调养一段时间就走。” 穆庭蔚落了一子,随口道:“也好,可以四处看看。不像我,倒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说着,抬头,“仲生,如今我才能体会你当初为何愿意为紫嫣放弃一切,离开京城。” 以前他觉得,为阿贞放弃南岛,是他做的最大的让步。 而如今对他而言,若她能活着,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他有江山万里,帝业锦绣,可在他心上留下的,只剩无尽深夜里冷到骨子里的孤寂与空虚。 “咳咳……”他掩唇咳了两声。 沈鸣黎脸色一变,面露关切:“听苏云阳说陛下病了,很严重。” 穆庭蔚笑着摇头:“没那么严重,只是疲于国务,身体有些累着而已。最近已经在调养了,并无大碍。” “心疾难医,陛下不能总想着过去。”说到这儿,沈鸣黎停顿片刻,“其实既然先皇后是大越的公主,如今大越不是又来了位和亲公主吗,我觉得大越人应该性情都差不多,陛下何不……” 迎上穆庭蔚警告的目光,沈鸣黎讪讪闭了嘴。 他也就是随便瞎出个主意,馊是馊了点,但没准儿就看上了,陛下病也好了呢? 内监总管徐朗从外面进来,小心翼翼道:“陛下,庆安殿的宴会开始有一会儿了,越国和南诏的使臣、公主都等着呢。” 说完见身着龙袍的男人面无表情,徐朗求助地望向沈鸣黎。好歹也是前朝丞相,又是陛下的至交,应该比他的话管用。 沈鸣黎开口:“陛下,虽说两位公主是在世家子弟中选驸马,但陛下总要去坐一坐的。” 穆庭蔚顿了顿,瞥一眼那盘棋:“那就晚些继续。”说完站起来,想了想,他回头看沈鸣黎,“你应该没什么事吧?” 沈鸣黎还未回答,他又开了口,是不容置喙的语气:“跟我去庆安殿。” “这……”沈鸣黎起身拱手,“这不妥吧,小民一届布衣,无官无职,怎可去那样的宴席。” 穆庭蔚嗤笑一声:“方才也没见你自称小民。” 说完率先大步出了寝殿。 沈鸣黎无奈,硬着头皮跟上去。 —— 随着内监一声“圣上驾到”,庆安殿的歌舞停了下来,所有人起身相迎。 穆庭蔚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去了上面的龙椅上坐下,内监在他左手边的位置给沈鸣黎准备了座位。 穆庭蔚话都没说,直接抬了抬手,让歌舞继续。 沈鸣黎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让自己跟过来了,他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还想找个陪他喝的。 沈鸣黎索性舍命陪君子,两人也不说话,只喝酒。 底下众人起初因为穆庭蔚的到来而有些拘谨,后来见他也没说什么话,才渐渐稍微放开了一些,一些世家子弟瞧上歌娅公主的美貌,也不乏上去敬酒示好的。 至于长洛,她戴着面具瞧不见相貌,再加上年纪长些,来敬酒的人很少。不过她一个人坐在那儿酒也没少喝,整个人看起来有心事的样子,闷闷的。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歌娅公主突然仰头饮了杯酒,从位子上起身,站在大殿中央,对着上面的穆庭蔚行礼:“皇帝陛下,歌娅为今日酒宴特地准备了歌舞,希望能为大家助兴。” 那些倾慕歌娅公主的男子听闻此话,眸色都亮了,一脸期待。 穆庭蔚闻言点了点头,语气淡而自有威仪:“公主请便。” 歌娅公主离开后,很快换了身舞衣,在其她舞女的簇拥下迈入大殿。 乐声渐起,歌娅公主单足一点,纤腿轻扬,柳腰舞动,动作行云流水,连贯顺畅,尽显身姿绰约柔婉,体态轻盈,若风中柳絮,又似月下飞燕。 随着她起舞的动作,底下有人开始连连赞叹,满堂喝彩。 清平也望着她,被她的舞姿惊艳到。胡旋舞她见旁人跳过,却第一次见人把这舞跳得如此妖媚。歌娅公主这一舞,将柔媚与风情万种发挥到极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可勾魂,使得围着她的伴舞成了陪衬。 大殿之上一众男子都看呆了,将殿中曼妙的身影看做尤物,目色流转。 铭轲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回神时有些愠恼,饮了口酒,低斥道:“好心机的歌娅公主!大庭广众之下把舞跳成这样,哪个男人受得了?” 清平把目光投向上方的主位,原本沉默饮酒的穆庭蔚,也在盯着歌娅公主的舞姿看,目光深邃。 歌娅公主这舞,明显是下了好一番功夫琢磨过的,所有的舞步都依着男人的喜好,把自己的独特风韵展现得淋漓尽致,抬腕低眉间,像一把软钩子,是男人最喜欢的娇俏模样,妩媚妖娆,又楚楚动人。 清平知道,她在孤注一掷,用今日这舞来吸引穆庭蔚的主意。 但目前来看,她似乎成功了。 穆庭蔚在看她,目光至今未曾移开半分。 清平拧紧了眉头,紧紧盯着他,压抑着心上的不悦。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视线从歌娅公主身上移开,不经意间在大殿中扫过,与清平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两人皆是一愣,清平狼狈逃开,垂下眼帘。却感觉仍有炽热的目光探究着她,让她浑身都不自在,把脑袋垂得更低。 最后,歌娅以九个完整的回旋舞步曼妙收尾,大殿众人赞不绝口,掌声经久未散。 在所有人的称赞中,歌娅斟了杯酒,走至主位前,奉了上去:“歌娅仰慕大晟皇帝陛下已久,今日能为陛下舞,是歌娅之幸。” 大殿之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忘了过去。 原本惊叹不已的世家子弟们,个个面露失望。 原本他们还幻想着能娶这样的姑娘为妻,但如今歌娅公主这意思很明显,她看中了陛下。单凭刚才那一舞,她注定要成为大晟的后妃了。 清平也在等着穆庭蔚的反应,指甲掐着掌心,面具下的脸色有些泛白。 她抬步想要走出去,被铭轲发觉,扯住了她的衣袖,低声道:“大殿上你若胡闹,怎么收场?” 清平咬着唇,继续站在那儿。 阿兄好不容易答应她宴会好去找穆庭蔚,如今宴会尚未结束,穆庭蔚若这时候把歌娅收了,她怎么办? 穆庭蔚漆黑的双目扫过歌娅奉上来的酒,他默了须臾,淡笑:“公主才貌双绝,得满堂喝彩,相信很快能选得驸马,以结两国之好。” 歌娅公主先是愕然,随后有些失望,甚至难以置信。 她的胡旋舞,得尽男儿心。为何偏偏在他这里不行?他方才分明盯着她看了许久,她有注意到的。 她张了张口,正欲再说什么,穆庭蔚声音冷下来:“给公主看座。” 歌娅公主被他的疏离与冷漠震慑,隐忍着握了握拳,退至自己的位子上。 清平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期盼着这宴席快些结束。 世家子弟们一声声的夸赞传来,敛了方才的静默氛围,歌娅依旧被众星捧月,张扬骄傲。 只是因为被穆庭蔚拒绝,她心上仍旧觉得不大畅快。瞥眼看见对面从宴席开始便一个人喝酒,浑然状况之外的长洛公主时,她心里的不畅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她笑望过去:“听闻大越人善舞,长洛公主的舞姿想必绝伦,今日你我共同挑选驸马,长洛公主不如趁此时机献舞一支,活跃氛围。我也想趁机讨教一二。” 歌娅刚因一支胡旋舞被人称赞,自认不会有人能超越她。长洛公主再舞,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 既然她没机会入了大晟皇帝的眼,长洛公主最好也别有这个机会。 她存了这样的心思,宴席上的世家子弟却也格外期待。这长洛公主一直戴着面具,全程不说什么话,倒真的让大家颇为好奇,很想一睹她的舞姿。 “今日得见歌娅公主之舞已觉得幸甚,若再有机会一观长洛公主之舞,实在是三生有幸。”世家子弟当中,有人壮着胆子说道。 紧接着便有人纷纷附和。 一直默默饮酒的长洛身形微滞,默不作声。 铭轲坐在她旁边,见她没反应,低声道:“你若不应,岂不让人看轻我大越?没关系,你尽力便好。” 长洛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有些讪讪地开口:“太子殿下,长洛不会。” 铭轲有些不敢相信,舞是大越女子的基本功,阿贞从四岁就开始学了,长洛居然不会? 长洛也没料到歌娅公主居然找她茬,有些焦急。她如今是和亲公主,代表大越,若说不会,必然是要给大越丢脸的。 可是,她真的不会。 她是被父王母妃宠大的,自幼不学无术,琴棋书画不会,跳舞也不行,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钻研制毒了。否则,她当年可能也不会机缘巧合认识神医苏云阳,又被他狠心抛弃。 第83章 “我, 今日身体抱恙。”面具之下的红唇轻启,声音清丽, 如空谷幽兰, 惹人遐想。 大殿之上, 长洛公主第一次开口,世家子弟循着她的声音望过去, 幻想着面具之下的容颜, 大家突然有些好奇。 “长洛公主来大晟也有些日子了,一直戴着面具, 总不至于是那张脸不能见人吧?公主来大晟挑选驸马也要拿出诚意来, 一直不肯真面目示人,只怕不妥。” 说话的是歌娅公主,她对自己的长相是自信的, 如今又瞧见那些男子的期待之色, 自然很乐意做个“好人”。 有歌娅公主开头,所有人都不加掩饰地将目光投向长洛,等着她的反应。 龙椅上的穆庭蔚完全置身事外,对于底下的闹剧, 充耳不闻,跟沈鸣黎两个人默默饮酒。 清平以侍婢的身份来大晟, 需要戴面具遮掩相貌,所以长洛才戴了面具。如今大家都看过来,没人再提让她跳舞的事了,长洛心中思忖, 若摘下面具能过了跳舞这关也不错。 她询问的目光望向铭轲。 铭轲太子也如她这般想,点了点头,对着众人笑道:“长洛刚入帝京便染了风寒,身体尚未痊愈,气色也不大好,这才戴了面具遮掩。既然歌娅公主这么说,长洛便摘了吧。” 长洛颔首应着,低头将面具去下,露出她姣好的面容来。 皙白的肤色,一双桃花目泛着秋水,黛眉朱唇,靡颜腻理,一语不发地端坐在那儿,气质也是格外出众的。她是汉人,更符合大晟男子的审美,如此沉鱼落雁之姿,又透着成熟的风韵,丝毫不逊歌娅公主,反而更讨那些官宦子弟们的欢心。 甚至有人窃窃私语地称赞。 歌娅公主也愣了。这长洛公主都快二十三岁了,一个老女人而已,怎么还生得这般…… 宴会在继续,有人上前为长洛敬酒,也有人说些幽默风趣的话讨她欢心。 长洛话不多,高高在上的模样,反而更引得那些人趋之若鹜。 歌娅公主方才被大晟皇帝拒绝,本来是想拿长洛出气的,没想到这会儿越发气恼了。她抿了口酒,对长洛的敌意不加掩饰:“既然长洛公主这般花容月色,讨人喜欢,怎么也要献上一支舞才是。总不至于,长洛公主是因为方才我的胡旋舞,这会儿怯了?都说大越人善舞,如今大越公主这般怯场,看来也是徒有虚名,大越人只会空口说白话罢了。” 歌娅这话说得相当放肆,不过穆庭蔚不吭声,也没人说什么,反而有心之人还挺希望长洛公主被歌娅公主一激,能出来献舞。 都扯到大越人的品行问题上了,长洛公主如果没什么表示,实在说不过去。 长洛抿着唇,略有些尴尬地看向铭轲。 铭轲额间起了青筋,面露愤怒之色。 沈鸣黎看着底下的闹剧,扬了扬眉。他坐的位置距离穆庭蔚近些,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好歹也算大越的女婿,总得出面帮衬一二吧,这歌娅公主好生强势,只怕是方才被你拒绝,她丢了面子不高兴。这样的场合,陛下怎么能任由她闹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纵容。” 穆庭蔚神色淡淡,并不予理会。 南诏国和越国正势同水火,今日在大殿上闹起来,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不过他没想到越国不仅弱,还没什么斗志,歌娅公主都这么奚落了,他们居然不吭声,这可是给越国丢面儿的事情。 简直无趣,他也懒得上心。 他准备再坐一会儿,拉沈鸣黎回去继续把那盘棋下完,这里随便他们折腾。大越和南诏国矛盾加深,对大晟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很乐见呢。 没有阿贞,越国与他何干?尹铭轲若是觉得丢面儿,那就自己顶回去。 那边铭轲太子和长洛公主一直没反应,反倒让歌娅公主越发得意,她嗤笑道: “看来大越人善舞这话,果然是浪得虚名的。既然如此,公主把实话说出来便是,相信在场诸位都是大度之人,不会与你们小小的大越一般计较。长洛公主娇生惯养,身份尊贵,不会跳舞也没什么觉得丢人的,大家说对吧?” 她肆意的侮辱,铭轲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后面站着的清平也有些恼了,这歌娅公主果真张扬跋扈,今日摆明了要给他们大越难堪。 清平望向主位的男人,他神色淡淡,事不关己,似乎很乐意看见大越与南诏水火不容。 清平心中思量,今日这事只怕过不去了,再拖下去,长洛姐姐和皇兄的处境更加尴尬,对大越的声誉也不好。左右待会儿她就要去跟穆庭蔚坦白了,此时也不惧露出什么马脚来。 这般想着,她轻移莲步走至大殿中央,对着众人屈膝叩拜。 因为她的举动,把所有人的目光引了过来,大家看着突然站出来的婢女,有探究,有好奇,也有惊诧。 穆庭蔚捏着酒盏,深沉的眸光望过来,抿着唇,神情冷肃,淡漠。 直到殿内骤然响起一抹明媚娇软的嗓音,音量不高,却平稳大气,掷地有声,穆庭蔚身形怔住,望着那婢女的目光蓦然收紧几分。 “我们公主身体抱恙,今日的确不便献舞。至于我大越人善舞之说,不过是旁人的赞誉罢了,大越之舞自然也称不上绝伦。不过若大家想看,奴婢愿意代我们公主一舞。” 大殿之上,一青衣婢女站立其中,银色面具下樱唇轻启,声音婉转娇媚,比长洛公主之声多了几分甜软,更是别样的动听。 穆庭蔚犀利的眸光锁着她,似要透过那张面具,将她整个人看穿,捏着酒盏的手微颤,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 大越清平公主的声音,他还记得。 一把甜软的好嗓子,无人能及。 感受到上面灼热中带着愤怒的目光,清平莫名有些慌,心虚地垂眸,不敢与他对视。 耳边传来歌娅公主奚落的话:“你是什么身份,代你家公主献舞?只怕,还不够格吧?” 清平弯了弯唇角,语气不卑不亢:“方才歌娅公主说想看我大越的舞姿,并讨教一二。奴婢不才,自认还是勉强能教歌娅公主领悟一些东西。” 歌娅没料到一个小小的婢女敢这么狂妄地在她跟前说话,她脸色青白,最后气得都笑了:“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来教我。” 清平对着众人行礼,然后退下去更衣。 长洛望向铭轲太子,低声道:“清平舞姿出众,只是她若献舞,身份就瞒不住了,太子殿下要有心理准备。”清平身份一旦暴露,便没有她这个宗室女代为和亲的道理。 铭轲太子抿了口酒,抬眸去看龙椅上的男人,却发现不知何时,上面端坐着的,高高在上的,不将这大殿众人看在眼里的男人,不见了。 铭轲心头一惊。 —— 穆庭蔚独自一人去了偏殿,强压着心上的震撼与激动,一点点向着门口的方向靠近。犹豫片刻,他正要推门进去,里面传来陌生女子的说话声,他动作停下来,静静站在那儿。 偏殿里,凝儿看着那些舞衣忍不住抱怨:“宫里这些人,就是觉得您是婢女,都不好好拿舞衣给您。这些衣服还不及方才歌娅公主的一半好,这怎么行呢?” 清平挑拣着那些衣服,很乐观地道:“瘸子里挑将军,慢慢找,总有合适的。” “刚刚那个歌娅公主太气人了,公主您待会儿一定要好好跳,气死她!” 听见凝儿的话,清平一愣:“别乱说话,小心隔墙有耳。” 听见这句“隔墙有耳”,穆庭蔚一张脸彻底黑了下来,推门而入。 他穿着金龙纹的玄衣长袍,逆着光,身子颀长,气场威严,凌厉的面容透着冷峻,目光望向清平时复杂,激动,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 凝儿整个人呆愣住了,好一会儿,她吓得一哆嗦,行礼:“大晟皇帝陛下!”您怎么来了? 后面的话她舌头打结,没胆子问。 清平也愣了。她早想好了宴席一结束就去找他坦白身份,可如今骤然出了这样的变故,他又这么闯进来,一时间她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静静望着他,行礼都忘了,凝儿有心提醒,但在大晟皇帝的目光震慑下,她动都不敢动,更别谈提醒她家主子赶快行礼了。 “出去!”穆庭蔚清冷淡漠的嗓音传来,凝儿打了个颤栗,下意识去看清平。 清平还未开口,他语气里已经有了不耐:“滚!” 凝儿彻底被吓到了,脸色惨白,哆嗦着退了出去。 大殿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离得近了,清平发现他消瘦了好多好多,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多了份阴鸷,让她有些陌生。 她静静地站着,不知怎么开口。 他也没再往前,隔着几步之远的距离凝视她,内心是掩饰不住的汹涌,脚下的步子变得千斤重,每跨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力量。 他甚至还不敢十分地确定,面具之下的那张脸是不是他想看到的样子。想过去把那面具摘下来看看,却又不敢。 这时,眼前的女子缓缓朝他走来,站在他跟前,离得极近,泛着柔情的目光望着他。 穆庭蔚伸出手来,触碰她面具的手轻颤,指尖摸到冰凉的触感之后又缩了回去。 默了一会儿,他再次伸手,指腹在面具上轻抚,描绘着他想象中的轮廓。最后似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般,屏住呼吸,把她的面具取了下来。 第84章 面具脱离的那一刻, 清平的脸,暴露在他眼前。 一张貌可倾城的容颜, 熟悉, 又陌生。 ——“阿兄在海里捞你出来的, 而且受了那么重的伤,你不是我们大越子民吧?莫非是北陆的?” ——“你是哑巴吗?” ——“救你给我当面首啊, 阿兄送你过来时说了, 你以后就是我的面首。” ——“我看这人长得不错,阿兄不是说要给我做面首吗, 那你放风出去, 就说本公主不要徐正卿那混账东西了,要养面首,比他英俊一千倍的面首!就在南宫别苑里办婚事, 我明天晚上就要洞房花烛!” ——“小郎君, 你好好休息,明晚我再传你侍寝。” 面对着这张脸,穆庭蔚耳畔回荡着的,竟是初次相见时的画面。 时隔多年, 他居然全都记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当时她酒醉撒泼的样子, 厚着脸皮调\戏他的样子,给了他一个耳光还对他用毒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他居然记得,那样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记得这些从来没有刻意回忆过的画面。 穆庭蔚身上凌厉之气散尽,张了张口,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头,最后双唇翕动,声音低哑又生疏:“清平公主,久违了。” 清平愣愣地看他,她想过好多两人再见的画面,想着他见她时会说的第一句话。 也许他会说“我好想你”,会说“你终于回来了”,或者什么也不说,唤她“阿贞”,把她抱在怀里。 可是她没想到会是这句,疏离得有些拉远了两人的关系。 她骤然落泪,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哽咽道:“夫君,我想你了……” 穆庭蔚身形有些僵硬,就那么被她抱着。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雅梨香,是她惯用的花露,也是他这一年的时间里,魂牵梦萦的气息。 她是清平,是阿贞,更是他的妻。 她还是先前那般,依恋着他的样子,喜欢像只猫儿似的往他怀里钻的样子,会不矜持地说甜言蜜语来哄他的样子,会柔声唤他夫君的样子…… 穆庭蔚那份恍惚感与疏离感渐渐消散,轻轻触碰她的肩头,逐渐加大了些力道,将人紧紧拥进怀里,揉进骨子里。 鼻端萦绕的,是独属于她的味道,让他依恋又沉迷的气息,那样真实,一点也不像做梦。 他抱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更没有要放开她的打算。 他似乎想要一直这样抱下去,天长地久。 清平娇弱的身躯被他禁锢的有些疼,她皱了皱眉,强忍着。好半晌之后,清平回神,推他:“我,我还要去献舞。” “不准去。”他将人抱得更紧了些,语气很霸道,跟以前一样。 因为他这话,清平方才的情绪消散不少,破涕为笑,轻轻道:“我现在突然不去了,岂不是让那个歌娅公主又有了嘲弄的机会?我是大越的公主,难道你让我看着旁人出言侮辱自己的国家,而无动于衷吗?” 穆庭蔚抱着她,依旧不松口。 清平一张脸埋在他怀里,语气软下来:“我只跳这一支舞,日后只为你一个人舞,好不好?”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有些小情绪:“你刚刚看歌娅公主跳舞,都看直言了,还夸她才貌双绝。” “没有。”他轻声道。 “有,我看见了,你一直盯着她跳舞。” “真的没有。”他轻声说着,哑然失笑,“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大婚那晚,你也舞得那般勾人。” 穆庭蔚又想到宴席上的一群人,以及方才众人望着歌娅公主时的目光,他脸色一沉:“越国的面子与我无关,你不许去。” “你这是不讲道理,我这么久了还没过去,我阿兄和长洛姐姐还不知道怎么被他们南诏国奚落呢。”她抿了抿唇,抬眸望他,“都说我们大越人善舞,我四岁开始母后就教我,那学会了之后做什么呢?难不成是用来关键时刻给我们越国丢脸的?” 见穆庭蔚有些动容,清平又道:“我跟你保证,不是歌娅公主那样的舞。” 外面传来内监徐朗的声音:“陛下,您吩咐的舞衣奴才带来了。” 清平楞了一下,抬头:“你都让人去拿舞衣了,还不让我去?” “私心里不想你去。”他如实回答,缓缓抚上她的脸,却在指腹碰上她肌肤的前一刻又顿住,最后收了手,哑声道,“你先准备吧。” 他转身要出去。 清平望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她喉头一紧,出声:“穆……陛下!” 他一怔,回头望她,深邃的目光里带着缱绻,还有他在极力压制的激动与汹涌。 清平冲他笑了笑,指着他手里的面具,语带娇嗔:“那个还我。” 穆庭蔚这才回过神,看向手里一直握着的面具。清平走过来,瞧见那银质的面具在他掌中,不知何时变了形,皱巴巴的,已经毁了。 他方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不料因为这面具,还是把激动之情暴露的彻底。 是啊,再见到她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他心绪如何平静的下来?他有无数的问题想问她,有好多的话想要跟她说。 她不在的一年里,他念她如狂,相思难耐。 他以为,她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面具的一端被他无意间折断,露出锋锐,面具在他掌中被握得太紧,手上被锋利划出了口子,殷红的血往外渗。 清平瞥见后皱眉,捧起他的手,低问:“疼不疼?” 他沉默,灼热而温柔的眸子深深望着她。 清平双颊发热,没有看他,低头把面具从他手中取出来,扔在地上,又拿帕子帮他包扎伤口。 殿内静悄悄的,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包扎好了,她垂着眼帘,轻声道:“等跳完了舞,带我去见元宵好不好,我想他了……” “好。”他应着,声音喑哑中透着涩。 —— 穆庭蔚走后,凝儿捧着舞衣进来,是她刚来帝京跟元宵去街上玩儿时买回来的。后来在竹苑,她穿着这件舞衣跳舞还被穆庭蔚撞见,崴了脚。 那时候两人还不熟悉,他第一次碰她的脚,为她上药。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怦然心动恍如昨日。 这件舞衣,他居然留着。 “公主,大晟皇帝刚刚跟你说什么了?”凝儿用很小的声音问她,看见地上变了形的面具,有些担心的样子。 清平回神,笑笑:“没事,帮我换衣服吧。”之后随手拿红色的绢帕遮住半边脸。 等再次回到大殿之上,所有人的目光朝清平看来。 穆庭蔚已经回到了龙椅上端坐,神色平和,正静静看她。 这件舞衣殷红夺目,如傲雪红梅,她蒙着面纱走过来,恍惚间和当初在竹苑,月下他骤然看见的样子一般无二。 她的举动,气质,让他沉迷的熟悉感觉,无不在提醒着他。不管是尤旋还是清平,她还是她,是他心心念念之人,从未变过。 在所有人惊叹的注视之下,她款款走来,做凤冲九霄之势,随着乐声渐起,她白皙如玉的手臂轻扬,玉足轻点,腰肢舞动。黛眉之下,一双桃花目秋波流盼,缱绻柔情。乐声骤转,她抬眸间纵深跃起,于半空曼妙旋转,衣袂翻飞,发丝飘逸。 大殿之上突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音乐还在继续,殿中女子轻易于空中翻转三圈,最后以鸾凤飞天之姿单足落地,右腿轻扬越过头顶,身姿柔软婀娜。忽凝力于足尖,再次起跳而起,飞跃成一,轻盈宛转,后仰一个翻滚稳稳落地,纤腰摆动,裙摆被她扬起好看的弧度,一双灼灼桃花目含着笑,如曼妙红梅雪中绽放,又似鸾凤朝阳展翅飞天。 乐声到达高\潮,她藏于广袖中的红绫被用力抛出,使巧力勾缠于大殿上方红梁之上,纤手握紧,聚丹田之力顺势而起,作鸾凤展翅,飞跃半空,借红绫于空中旋舞,身轻如燕,宛若朱鸾翩飞,又似红霞飘逸云端。 大殿之上,有酒盏打落的声音传来,不知谁倒抽一口凉气,紧接着再次陷入寂静,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仰头向上,望着手握红绫曼妙悬空起舞的红衣少女。 歌娅公主的脸色变得难看,带着嫉妒与仇恨的目光望着那女子。 鸾凤飞天,这婢女居然会鸾凤飞天! 此舞需要身姿格外轻盈柔婉之人方可练成,她早年试着学过,单于半空旋转三圈后以鸾凤朝阳之姿稳稳落地这一段,她苦练多年都没成功。这婢女轻而易举做到了,还能执红绫于空中曼舞,如此轻盈宛转。 “大越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婢女!”她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 坐在她身旁的南诏太子凤牟奇痴望空中少女,言语肯定:“她不是婢女,她是清平公主。”前几年大越内战,不少大越百姓逃离南岛,有的入了大晟,有的进了南诏国。 凤牟奇早听闻大越清平公主其貌倾城国色,其身轻盈如燕,可空中翩跹起舞,世所罕见,如今竟能亲眼见到。 “阿兄说什么?”歌娅公主有些愣住,“她消失多年,不是传闻说死了吗?” 凤牟奇看她一眼,嗤笑:“越皇有为她下葬立碑吗?大越皇陵之中,可有她的坟冢?” 越皇从来没有宣布过清平公主身死的丧讯,流言蜚语,自然什么都有,他凤牟奇没见到棺材,没见到尸身,从来不信子虚乌有之事。 凤牟奇双目微眯,望着殿中女子,轻问:“歌娅,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劝父王攻打越国吗?” 歌娅公主怔愣片刻,恍然大悟。她阿兄生平只爱两样东西,至高权力,绝色美人。 至高的权力嘛,他还在追逐当中,绝色美人……他也还没找到。所以至今未娶,被父王骂了许多次。 乐声戛然而止,清平顺着红绫飞舞而下,将红绫收入袖中,本该稳稳落地的,她却高估了自己。 此舞许久不跳,再加上她回到这个身体才半年,难免有些生疏。方才为了不出丑她格外小心谨慎,耗费了所有的精力,在落地的一瞬间整个人飘飘的,双腿酸软,虚浮无力。 她下意识看向远处正位上的穆庭蔚,他面露忧色,倏然起身。 却在要冲过来的下一刻,愣在原地—— 有人比他快了一步,扶住了她的腰身,使得她身形稳住,不至于跌落在地。 清平以为会是皇兄,一抬眸,对上的却是一双浅碧色的眼瞳。这人五官俊朗,眸色温柔,柔情之下却又带着一份让清平感觉不安的戏谑。 清平正要抽身道谢,下一刻,他居然毫不尊重地抬手摘了她脸上的面纱。 她的脸暴露在外,比凤牟奇方才脑海中想象得还要动人,粉面红唇,腮凝新荔,媚而不妖,容色绝丽,只一眼便足以让人动容。 面纱被凤牟奇攥在掌中,所有人都在看她,清平蓦然生出被人当猴围观的窘迫感与屈辱感。 与生俱来的骄傲让她心中恼意顿生,几乎不假思索的,挥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眸中含怒:“放肆!” 她使了最大的力道,寂静的大殿之上,这个耳光清脆,响亮,没有半分犹豫。 凤牟奇没有料到,神情震惊,被她打得偏过头去,左颊上渐渐浮现鲜红的指印。 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刚走到清平跟前的铭轲太子,也呆了。 穆庭蔚原本脸色阴沉,却因为她的举动,他心绪缓和下来,散了怒气,唇角轻扬,重新坐回龙椅上。 第85章 一个越国婢女, 于大殿之上公然给了南诏国太子一个耳光,偏生这位婢女生得天姿国色, 竟是比歌娅公主和长洛公主更胜一筹, 所有人静静看着,无人出声指责半句。 手上的麻木之感令清平回神,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巴掌, 似乎闯了大祸。 看见旁边的铭轲太子,她下意识站到了他身侧, 寻求庇佑,目光又忍不住去看龙位上的男人。 他恰好在看她, 不动声色, 之后捏起酒盏饮了一口,似在冲她笑, 但又没有要帮她的意思。 清平:“……”今日酒宴,他这个皇帝是摆设吗? 歌娅公主最先出声, 她本来看长洛公主不顺眼, 如今知道这个婢女就是清平公主,方才还跳了鸾凤飞天,令这么多人至今不曾回神,她就更不顺眼了。 她轻嗤一声, 怒目瞪着清平:“不会跳舞就不要跳, 跳不好我阿兄好心扶你一把,你却给他一个耳光来回报,你们大越的奴婢都是这般没有教养吗?” “南诏太子出手相助, 自然是应感谢的。但无端揭人面纱,举止轻浮,未免让人觉得是太子别有居心呢?”清平声音淡淡,看向凤牟奇时依然带着不悦。 说到这里,她话机一转,又笑了,举止温婉得体:“不过兴许是奴婢方才一时紧张,瞧错了,误伤也是有的。不管怎样,打人确实不对,奴婢这厢给南诏太子赔个不是。” 她屈膝盈盈一拜,倒是很真心诚意,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凤牟奇望她一眼,神情带笑,突然对着铭轲道:“你们越国的这个婢女,在下倒是好生喜欢,不知铭轲太子可否赏了于我。如此,今日这事我便不计较了,还愿与贵国重修旧好。铭轲太子以为如何?” 清平身形一僵,她没料到这个南诏太子如此直白地说要她。 她气结,正要与他争执,被铭轲拉住了手腕。 铭轲唇角轻扬:“你们南诏国是来与大晟和亲的,歌娅公主的驸马迟迟未曾选中,阁下却先看上我越国的婢女,只怕说不过去吧?” 凤牟奇扬眉:“有何不可吗?不过是个婢女罢了,莫非铭轲太子舍不得?大不了,我们南诏国的侍女也随你挑选,如何?” 凤牟奇明显态度强硬,势在必得,清平渐渐也有些着急。 如果这时候她暴露身份,固然能让凤牟奇不敢再轻易说要她,但是让人知道大越送了两个公主过来,传出去太上赶着了,有损越国声誉,只怕不好。 可若是不暴露身份,婢女打太子,人家不计较已经是很难得了,还提出了用她来换取与越国重修旧好的条件,铭轲没有理由不答应。若拒绝,反而显得越国小气无礼。 还真是棘手的僵局。 为今之计,只有穆庭蔚能救她。若穆庭蔚也说要她,凤牟奇肯定不敢抢,这场风波就过去了。 清平求助的目光望过去,龙椅上的男人淡淡抿了口酒,避开她的视线,装没看见。 清平:“……” 穆庭蔚肯定知道其中利害,偏他端坐在那儿局外人的样子,丝毫没有要出面的打算,甚至看都不看她。 清平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也不再指望他,自己低头想办法。 上面的穆庭蔚静静看着她,默了片刻,目光又落在凤牟奇身上,神色骤冷。他嗤笑一下,突然俯身过去对沈鸣黎耳语几句。 所有人都在看着底下的僵局,倒是无人发觉他们之间的动作。 铭轲上前,对着凤牟奇拱手:“下人鲁莽,冲撞了太子殿下,我代她赔罪。” 凤牟奇眉头一扬,显然不接受的样子:“这婢女打了我的脸,也辱了我南诏国的脸面,只赔罪怕是不行。” “明明是阁下先揭我面纱,举止轻浮。”清平还记得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分明不怀好意。 凤牟奇轻笑:“若你是长洛公主,本太子方才确实鲁莽了。但一个婢女,焉能对我用轻浮二字?揭个面纱而已,殿中诸位觉得,本太子轻浮吗?” 清平怒急,正要发作,大殿之上突然传来爽朗的笑声。 众人循声而望,是沈鸣黎。 这时候敢在此时放声大笑的,似乎也只有他了。 沈鸣黎一副看了半天热闹的样子,惬意地饮了口酒,笑呵呵望向穆庭蔚:“陛下,小民游历越国之时曾与越皇有数面之缘,越皇总说起这清平公主与长洛公主姊妹情深,难舍难分,如今看来倒是真的,长洛公主远嫁和亲,清平公主这般不舍,竟追到了我们大晟。” 他说着,笑眯眯望向清平,似乎与她认识的样子:“公主体弱多病,这些年一直在静养,如今为了阿姊偷偷跑出来,你父皇母后知道吗?” 清平愣愣地看着沈鸣黎。他轻飘飘道出了她的真实身份,却又不显父皇母后上赶着送两位公主来和亲的意思,还趁得她与长洛姊妹情深。 至于大越为何送长洛而未送她和亲,沈鸣黎也给她想好原因了——她体弱多病。 他三言两语,解了如今的困局。 只是,他怎么知道她是清平的? 清平望向穆庭蔚,他神色淡淡,又似乎在冲她笑。 她就知道,他肯定不会不帮她的。清平心情好了些。 既然给了台阶,清平很乖觉地往下走,惭愧道:“清平不舍长洛姐姐远嫁才追过来,一时顽劣失了分寸,不料竟被沈先生识破,是清平的不是。” “原来是清平公主。”凤牟奇语气里有惊讶,一双绿眸似笑非笑,却没有半分惊诧之色,倒像一早就知道似的。 他就知道,她一定是清平公主。 凤牟奇刚刚是料定了清平和铭轲太子不会在这时候自暴身份让越国难堪,这才故意开口要她的。 今日这样三国都在的场面,这“婢女”打了他,他不计较已经是很大的宽容了,说要她铭轲太子没理由拒绝。为了保住越国声誉,铭轲太子最后只能妥协,把这“婢女”给他。 当然,或许答应之后,尹铭轲私下里会找他表明清平的身份,求他厚待。 到那时,他还能以娶她厚待她为筹码跟越国讲条件,美人得了,越国也早晚被他收入囊中,一石二鸟。 片刻间,凤牟奇什么都算计好了。 只是没料到,半路杀出个沈鸣黎,让他的计划落了空。 凤牟奇心里气,却又不能显露分毫,望向清平时笑得温润无害:“公主殿下舞姿令人称赞,今日让人大开眼界。” “太子谬赞。”她颔首应着,疏远又客气,“方才清平一时失手,无意得罪太子殿下,望请海涵。” 不给凤牟奇说话的机会,沈鸣黎直接将方才的闹剧揭过去,笑着调侃道:“清平公主既然与长洛公主姐妹情深,依我之见,倒不如随你阿姊一同嫁入我大晟,岂不成一桩美谈?” 清平微怔,还未开口,沈鸣黎又望向穆庭蔚:“陛下以为,清平公主之舞,如何?” 歌娅公主屏住了呼吸,神色中带着一抹复杂与忐忑,静静看过去,莫名有些紧张他的回答。 穆庭蔚似乎笑了下,深沉凌厉的目色中多了份平和,甚至不吝赞美:“朱鸾展翅,凤舞九霄,公主当如是。” 他是大晟之主,殿中唯一着龙袍之人,如今却将她比作鸾凤,大晟皇帝什么意思? 歌娅公主难以相信地盯着穆庭蔚。 他却已经恢复以往的肃然与淡漠:“给公主看座。” 清平也因为他的话有些无措,心跳快了不少,兀自平静着屈膝行礼:“谢陛下。” 清平挨着长洛公主的位置坐下。 宴会还在继续,歌舞依旧,方才的事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 仍有世家子弟来长洛公主跟前敬酒殷勤,却没人敢对清平多说一句。只因穆庭蔚方才话中之意,太过明显。 清平不饮酒,只能坐在那儿吃些点心,方才那一舞,她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沈鸣黎目光扫过大殿,最后看向穆庭蔚:“南诏国太子,是个人物,今日也算锋芒毕露了。城府不浅呐,陛下日后要小心。” 穆庭蔚眸光微凛,冷嗤:“还嫩些。” 沈鸣黎笑而不语。这倒是,穆庭蔚当初征战四方的时候,凤牟奇还指不定在哪儿。他心里那些小把戏,穆庭蔚不会看在眼里。 当然,耍心眼儿想要清平公主,那就是他的不对了,有点找死。 宴会还未结束,穆庭蔚起身走了,让大家自便。 他走得利索,都没看清平一眼,似乎因为什么生气了。眼前的东西她自然再吃不下,跟着起身:“阿兄,我出去一下。” 不等铭轲回答,她已经走了,甚至没让凝儿跟着。 —— 清平出了庆安殿,穆庭蔚已经不在了。 外面下了雪,积雪堆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 看见脚印,清平顺势追上去,瞧见被内监簇拥着的一抹玄衣身影,清平大喊:“陛下!” 他不知听见了还是故意不理她,只内监回头看看,然而他步子没停。 凛冽的寒风吹着,清平望着身上的舞衣,冷得颤颤身子,一时情急,不要命地又喊:“穆庭蔚!” 骤然听见这三个字,内监们吓得一个哆嗦,再加上外面天气冷,牙齿忍不住直打颤,脊背阵阵发凉。 穆庭蔚驻足回头,看见一抹红衣向他跑过来,最后站在他跟前,口中吐纳着热气。 她穿着单薄的舞衣,露着纤细白皙的颈,双颊通红,裙摆翻飞。她一边搓着胳膊为自己取暖,一边仰面看他,小声抱怨:“你怎么不等我呀。” 穆庭蔚拧着眉头,把身上的墨色貂裘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裹住。 一股暖意袭来,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清平骤然红了脸。 穆庭蔚却不说话,又要走。 清平眼疾手快抱住他的胳膊,在他带着不满的目光看过来时,她可怜兮兮拉起裙摆,露出白皙红润的小脚给他看:“我没穿鞋,都,都冻僵了,走不动路。” 看着她冻得早已泛青的脚,穆庭蔚神色一惊,心中的不悦与烦闷散了,冷着脸将人揽腰抱起,脸上怒气更盛,斥责道:“谁让你这幅样子跑出来的?” “你不等我就走了。”她也有些不满,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刚刚还好好的。 不满归不满,她还是勾住了他的脖子,一点都不觉得生疏,反而很依恋。 后面跟着的宫人好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场景,个个儿瞪大了眼睛。就连大内总管徐朗,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大越的公主,是不是都这么奔放?难怪那种地方的女人,都爱养面首呢。 不过他们陛下不近女色的,今儿是怎么了?居然还挺贴心。 穆庭蔚被她一搂脖子有些不自在,身形也僵硬了,她却很没有自觉地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穆庭蔚轻咳两声,压低声音警告:“大庭广众之下,你……乖一点。” 清平一愣,下意识去看后面那些人。原本宫人们正一脸稀奇地盯着二人,没料到她突然看过来,那些人身形一顿,很整齐划一地全都低下头去,甚至驻了足停在原地,不敢跟上前了。 “我……”她舔了舔嘴唇,后知后觉地有了窘迫感,问他,“咱们今日初次见面,我这样是不是显得很,很不矜持?他们肯定觉得我是个随便的人。” 这么一想,她挣扎着要从他怀里下来。 穆庭蔚将人扣紧几分,唇角一勾:“这会儿想起来要装矜持,不晚吗?” 第86章 “也对哦, 反正都这样了,没必要装矜持。”她说着, 继续搂住他往他怀里蹭。 穆庭蔚没说话, 只大步往前走。 清平道:“那个南诏太子真可恶,我还以为你不管我呢。” 穆庭蔚望她一眼:“我还以为你给他一巴掌的时候,已经想好对策了呢。谁知道居然没有。” 清平:“……我打人的时候, 从来都不会多想的,本能的就挥过去了。”说完看看自己的手, 嘟嘴,“脸皮那么厚, 还把我手打疼了呢。” “你帮我吹吹。”她把手伸过去, 一脸期待。 穆庭蔚愣了一下,温柔地亲亲她的指尖。清平红着脸靠在他怀里, 小心翼翼打量他:“你,不生气了吧?怎么就生气了呢, 刚刚还丢下我。” 这会儿宫人们都没再跟着, 听她问起,穆庭蔚一双黑眸看着她:“你既活着,为何此时才来找我?你父皇母后让长洛公主和亲,是何用意?你扮成婢女跟过来, 却不曾与我相认, 试探我的心吗?如果我最后把长洛娶了,是不是你也当做不曾来过,随你兄长回越国?” 他果然因为这个生气了, 清平急切地解释:“我当初落崖之后,昏迷半年才醒过来。没多久就遇上了和亲……试探你是阿爹阿娘的意思,他们怕我不幸福,我,我是信你的。” 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着自己的经历,诉说自己的不安,对他和元宵的想念。 穆庭蔚情绪缓和下来:“原来是这样,那刚刚是我错了。我以为,你在试探我。” “你因为这个跟我生气呀?”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其实我很相信你的。” “是吗?”他望她一眼,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清平被他看得心虚,低下头去:“当然。” 穆庭蔚没说什么,脸颊贴在她的额头,轻声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以后不提了,方才是我不好,想太多误会你。” 他以为,他等了她一年,未曾对任何女子上心,甚至听她的话寝殿里连宫女都没用过,最后换来的是她的不信任。他当时,自然是失望的。 不过她既然说没有,他就相信。 清平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着,眼眶微红:“你怎么瘦了,你这种人本来就不苟言笑的,一瘦看起来更凌厉几分,肯定很多人都怕你。” 穆庭蔚声音低哑:“那你怎么不怕?” 清平靠在他肩上:“就是不怕……” 方才那支舞耗费了太多精力,她渐渐有些疲倦,被他抱着,她安心地闭眼想休息一下。 —— 穆庭蔚抱她回到寝殿的时候,发现她倒在自己怀里睡着了。 进了内殿,将人放在龙榻上,瞧见她一双脚冻得泛青,有些僵硬了,穆庭蔚眼底闪过一抹疼惜。 他低声吩咐徐朗去准备热水,之后自己坐在床尾帮她揉着。 徐朗亲自送了热水进来,瞧见这画面呆愣一瞬,感觉自己好像做梦了。 “陛下,水来了。”他低声禀着。 穆庭蔚起身过来,手放进去湿了湿水温,突然径直出去。 徐朗端着水愣愣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这时,穆庭蔚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抔雪放进水里化开。 又拿方巾湿了湿,拧干后过去将榻上女子的脚包住了。 他的动作温柔小心,似乎生怕惊醒了梦中的人儿。 萧飒进来时瞧见此景也有些诧异,不过下一刻,神色被他敛去,奉上一封书信,低声道:“陛下,太后的飞鸽传书。” 大霖之时,皇室中人有去寄州安华寺为民祈福的传统,穆庭蔚登基之后建立大晟,沿用了此传统,所以三个月前太后去了安华寺祈福,按理快回来了。 这时候突然飞鸽传书过来,想必是有急事。 穆庭蔚顿了一下,重新湿了帕子继续帮她的脚恢复体温,语气很轻:“看看上面写得什么。” 萧飒应着拆开书信,片刻后神色大惊:“陛下,寄州暴雪,灾情严重,太后娘娘暂时留在那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萧飒声音陡然提高,清平迷迷糊糊间醒了,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扫视一圈,最后望向穆庭蔚:“我怎么在这儿?” 又见萧飒和徐朗脸色不好,她拧眉:“出什么事了?” 她的脚已经恢复,穆庭蔚将方巾丢至一旁,帮她把被子盖上:“没事,再睡会儿。” 清平眼皮直打架,听他这么说也没多问,又闭了眼继续睡。 穆庭蔚将幔帐放下,往里面看了一眼,起身去外殿。 刚看完太后的书信,又有内监禀报:“陛下,内阁首辅秦延生求见,说有要事。” 穆庭蔚望了眼那封信,神色凝重:“传内阁大臣,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御书房议事。” 语罢,他大步往外面走。 —— 清平许久没安安稳稳睡过,再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 从榻上起来,撩开幔帐看着陌生的大殿,灯烛摇曳,空无一人。 她怎么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说好了宴会结束穆庭蔚带她见元宵的。她揉了揉酸软的腰肢与臂膀,浑身无力。 庆安殿那支舞,真是要了她半条命。 但是她想见元宵的心急切,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 从内殿出来,外殿也没人,穆庭蔚不知所踪。 她狐疑着打开了寝殿的门。 凝儿在外面站着,看见她出来面露欣喜:“公主醒了!” 徐朗刚巧走过来,笑眯眯对着她行礼:“公主想必饿了吧,陛下吩咐奴才准备了些吃食,奴才这便让人送上来。” 语罢,看到清平身上单薄的舞衣,又道:“衣服也备好了,请公主先去内殿更衣。” “陛下呢?”清平问,她以为自己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会是他呢。 徐朗道:“陛下在御书房,与诸位大臣议事。” 既是朝政,清平不好过问,瞧了眼身上的舞衣,回到殿内让凝儿服饰自己更衣。 从内殿出来的时候,徐朗已经让人在桌上摆好了膳食,看见她很是恭敬:“这是陛下特地吩咐膳房准备的,一些是越国的口味,一些是我们大晟的特色菜,公主先慢用。” 清平走过去坐下,看着桌上的菜,都是她以前爱吃的。不过清平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她只想立马见到元宵。 然而穆庭蔚不在,她现在的身份自己过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在桌边坐下,清平没拿筷子,琢磨着开口:“敢问公公,此处离太子东宫远吗?” 徐朗楞了一下,回话:“倒是不近,要走上两三刻呢。” “那太子殿下素来是在东宫用膳,还是与陛下一起?” 徐朗没料到这越国公主如此直白打听陛下和太子的日常情况,他琢磨着,看陛下的态度眼前这位将来必是后宫之主了,太子嫡母,应该知道什么也不要紧。 一番思量,他知无不言地回禀:“太子殿下功课紧,上午要念书,下午要学骑射,不常与陛下共膳。陛下朝政也繁忙,有时连着一个月也未必见得太子殿下一回。”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虽说陛下与太子殿下不亲近,但到底是嫡长子,陛下心里还是喜爱的,只是不擅表达罢了。否则,也不会刚一登基,便立了太子。而且太子殿下也长进,话虽少些,但功课做得极好,太后娘娘也对其格外宠爱。” 清平瞧出这内监的意思了,他在向自己卖好,告诉她若想讨得陛下欢心,太子不能得罪。 清平笑笑:“公公的话我记下了。”想着徐朗的话,清平看着那些膳食,越发没有食欲。 元宵为什么不爱说话,他以前话最多的。穆庭蔚那么忙吗,一个月都未必见他一次? 他才不到六岁,自己没在他身边,穆庭蔚不更应该对他好吗? 这时,外面传来吵嚷声。 “太子殿下,清平公主在休息,陛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 “让开!”一抹稚嫩的,却又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 里面清平身形一滞,揪紧了手里的帕子。 外面内监依旧婉拒着,不让他进。 清平忍着眼眶的热意,对着徐朗笑道:“太子殿下想必还未用膳呢,烦请公公请他进来。” 徐朗应声出去,很快殿门被人很不客气地推开了,穆皓安穿着金蟒纹的锦衣,外罩墨色小氅衣,怒气冲冲闯进来。 却在看到殿中女子的那张脸时,他愣在了原地。 清平也愣了,静静看着他,没有开口。 徐朗笑着对穆皓安道:“太子殿下,这便是清平公主。” 穆皓安没听见似的,一直仰脸看着清平。 清平最先回神,对着徐朗道:“公公先退下吧。” 徐朗犹豫了一下,应着把殿内其他的宫人也遣退了。 清平望向身后的凝儿:“你也先出去。” “可是公主……”凝儿有些担心,这太子殿下刚才闯进来时一副要把她家公主吃了的架势,太吓人了。 清平又说了一遍,凝儿这才依依不舍走出去,关上了门。 殿内只剩他们两个,穆皓安站着不动,清平主动走过去,在他跟前蹲下去,仰脸看他,忍着鼻头的酸涩,她莞尔一笑:“刚刚那么凶的闯进来,如今怎么不说话了?” 穆皓安依旧不语。 清平指着自己:“还记不记得这张脸,记不得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 “娘亲以前的样子……”他声音很小,眸中含着泪,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清平伸了手想摸他的脸,他下意识推开了,带着不确信的目光看她:“你真的是娘亲吗?” 清平眼眶湿热,低低吟唱那首安眠曲。 大海之南,一座宫苑 琼楼玉宇,流水潺潺 宫苑之南,清辉小殿 殿中女郎,眉眼弯弯 …… 明月山川,大海之南 一户人家,幸福美满 穆皓安听着,眼泪终于一颗颗落了下来。 清平帮他擦掉,柔声道:“大海之南,是越国。清辉殿,是清平公主的寝殿。娘亲,很早很早就告诉你了。记不记得?” 穆皓安点着头,扑上去抱住她,终于哭了出来:“他们说父皇带了个女人回寝殿,父皇从来不让女人进他的寝殿,连宫女都不能进,我好害怕,我以为父皇不等娘亲了。他跟我说过,娘亲会回来的,他不能带别的女人来这里呜呜呜……” 清平轻轻安抚着他,半晌之后,他哭声止住了,望着清平:“娘亲的声音也跟以前不一样,当初娘亲从山崖上摔下去,父皇带了尸身回来,还下葬了。” 清平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想了想道:“娘亲遇到了一位高人,他又让娘亲复活了。具体的,你长大了娘亲再告诉你。” 她瞧着儿子,有些不太确定地认真又问了一次:“相不相信我是娘亲?” 穆皓安点头。 娘亲说过,她以前就长这个样子的。而且,他相信父皇不会认错人的。 清平笑着抚上他的脸,双唇翕动:“元宵,娘亲好想你……” “娘亲不要离开了好不好?” 清平摇头:“再也不离开了,娘亲想看着元宵长大。”她打量着他,欣慰地笑,“我们元宵又长大了。” “娘亲走后,再也没人叫我元宵了。”他低着头,莫名显出几分落寞与可怜。 “父皇待你不好?” “没有。” “徐朗说你和父皇很久才见一次面。” “父皇不喜欢看见我,他看着我的时候,会想娘亲。父皇很忙,每天都在处理公务,他说忙起来就不想了。我也想娘亲,所以每天都做功课,练习骑射,让自己很忙很忙。” 清平心上一疼,紧紧抱着他:“对不起,都是娘亲不好,娘亲让元宵伤心了……” 母子两人情绪缓和之后,清平拉着元宵过去用膳。 说是用膳,清平自己却吃不下,只一个劲儿给儿子夹菜。 眼见外面天色都黑了,穆庭蔚还没回来,清平拧眉,若有所思:“前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穆皓安道:“我来的时候听说了,寄州暴雪,农作物全毁了,再发展下去可能会成暴\乱。皇祖母去安华寺祈福,也被留在那儿暂时回不来了。” “暴雪?”清平神色一惊,看向儿子,“你外祖母呢?她是不是还在寄州?” 第87章 穆皓安:“外祖母不在寄州, 父皇半年前让人接她来帝京了,还封了诰命。娘亲要见外祖母吗?” 清平摇了摇头。她本来就不是尤旋, 见了樊氏不知该如何解释,若说她的女儿早在六年前就过世了,她只会更难受。 “外祖母身体还好吗?”清平问。 “刚来京城的时候不大好,不过如今好很多了, 我经常去看她,她身体也康健了。” 清平松了口气:“那就好,元宵要永远孝敬外祖母。你外祖母一个人,即便身边有下人伺候,也比不得你这个孙儿常伴身侧,所以有空要多去陪陪她。” “儿臣知道,皇祖母也是这样教导儿臣的。” 清平顿了顿,言语认真几分:“我如今身份不比往日, 在我面前不要称儿臣,更不能叫娘亲。” 穆皓安停顿了片刻, 问:“那叫什么?” 清平眼珠子转了转,笑着调侃:“你看我这么年轻貌美,不然叫姐姐怎么样?” 穆皓安也笑了:“父皇会打我的。” 徐朗说元宵变得很沉默,应该很少这样笑吧? 清平感慨了一下, 揉揉他脑袋, 没再逗他:“旁人叫什么,你就叫什么。我的身份,谁都不能说。茗儿是不是在你那里, 对她也别说。你和你父皇知道,就够了。” 穆皓安轻轻点头。 清平看一眼天色:“你父皇政务繁忙,我便不等他了。天都黑了,我要回驿馆去,不能陪你太久。” 穆皓安抱住她,脸上挂满了不舍:“娘亲为什么不留在宫里?” 清平亲亲他的额头:“傻瓜,娘亲是越国的公主,留宫里别人会笑话越国的。” “越国不是送公主来和亲吗,那你快些嫁给父皇,不就好了。” “这要问你父皇。”清平思索了一下,“不过眼下寄州暴雪,太后还困在那儿,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估计要缓一缓。” 清平出去的时候,元宵跟着走出来。 徐朗焦灼地等在外头,见两人很和谐地出来,他都愣了。 方才太子殿下那么气势汹汹闯进去,他都快吓死了,还亲自去御书房禀报了陛下。 不过陛下知道后没反应,仍旧在议事,他当时还在想,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不怕太子和那位越国公主打起来? 如今看来,他还真是多虑了。这位越国公主当真厉害,陛下对她与众不同,如今连太子都能跟她和和睦睦,恭恭敬敬的。 清平笑望着穆皓安,语气温婉又客气:“驿馆里我带了些越国的小玩意儿,兴许是太子殿下没见过的,明日若是得空,可以去驿馆挑几样。” 穆皓安对着她拱手:“多谢公主。” 见他挺懂事,清平含笑望他一眼,转身欲走,迎面看到披着氅衣被人簇拥着走来的穆庭蔚。 看见二人,他目光落在清平脸上,已经了然:“公主要回驿馆?” 清平颔首,在人前还想为自己先前不矜持抱着他的举动做一个解释:“宴席上一时多饮了几杯,有些醉,无礼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穆庭蔚听罢似乎低笑了一下:“既然是喝醉了,也没什么。” “公主如今酒醒了吗?”他又问一句。 清平一囧,心虚地应着:“醒了,多谢陛下挂怀。” “朕送你出宫。”他突然说了一句,不等清平回答,转而吩咐徐朗去准备马车。 清平忙道:“不用劳烦陛下,你忙到现在,想必还未用膳,我自己出宫便可。” “无碍,朕也想出去走走。” 穆庭蔚说着,已经率先出去了。 清平跟上去,穆皓安紧随其后。 到了开元殿宫苑门外,穆庭蔚让清平上马车,穆皓安不舍地跟上去:“父皇,儿臣也想出宫。” 有清平在,穆皓安胆子大了些,仰头看着穆庭蔚,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怯,下意识站在了清平旁边,脸色绷紧着,很是紧张的样子。 穆庭蔚望他一眼,淡声道:“天色已晚,外面冷,先回东宫。” 穆皓安又看向清平,眸中尽是不舍,却又迫于穆庭蔚的威严,不敢反抗。 清平看着他们父子之间的相处,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儿。 默了片刻,她弯腰压低声音对穆皓安说:“我有话要单独跟你父皇说,你今晚先回去,明日去驿馆找我,好不好?” 这次穆皓安没再说什么,对着二人拱手,被宫人们簇拥着乘轿撵回东宫。 因为雪天路滑,马车走得很慢。 宽敞的马车内放着炉子,暖烘烘的,清平与穆庭蔚相对而坐,炉火映着她姣好的面容,她眼睫低垂,静默不语,也不抬头看他。 穆庭蔚望了她好一会儿,拧眉:“怎么不说话?”明明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她却有些冷淡,与先前黏着他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以为送她回去,马车上她会主动过来抱他,跟以前一样。但是她没有,反而故意疏远着他。 穆庭蔚有些失落,看着对面的女子,梳着少女的发髻,散下来的墨发垂落下来,火光中衬得肌肤白里透红。 他静默片刻,主动去握她的手。却在碰到她之前,她躲开了,眉心微微皱着,似乎很不悦的样子。 穆庭蔚伸出去的手僵在那儿,片刻后讪讪地收回,有些无奈,低声唤她:“阿贞,你是不是有心事?” 清平抬眸,终于直视他,面上的冷淡与气氛很明显,语气里夹杂着质问:“我不在的时候,你对元宵不好。” 穆庭蔚愕然片刻:“他跟你告状了?” “没有。”清平眼眶渐渐红了,“你对他冷淡,很久才见他一次,偏他不曾说你半句,还为你找理由跟我解释,我更心疼,更生气。” 穆庭蔚愣住了,突然不知说什么好。 “你知不知道,他还不到六岁,骤然没了娘亲会很无助?你是他的父亲,会是除了我之外,他心中最想依赖的人,可你在他最孤苦无依的时候把他往外推,对他冷淡。你这样他会很受伤的!” 穆庭蔚沉默下来,静静地听着,良久后,哑声开口:“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把樊氏接来帝都,就是为了元宵。我以为,母后和樊氏会把他照顾好……” “祖母和外祖母,跟父亲一样吗?她们对他再好,也弥补不了他心里的无助。他还是个孩子,你从小没在他身边,他好容易才跟你这个父亲亲近了些,你怎么可以在他失去母亲的时候,狠心推开他?” “你既不在意这个儿子,当初为何娶我,又为何认下他?若非你当初娶我,接我们母子来这里,他没你这个父亲一样过得好,他会安安稳稳的,不用承受这一切!” 清平吸了吸鼻子,轻轻问:“如果我真的死了呢?如果我再也回不来了,我的元宵,是不是就这样永远被你忽略?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穆庭蔚哑口无言,目色中满是自责与惭愧,低下头去,久久没有再开口。 清平胸口很闷,马车里让她喘不过气来,心上隐隐作痛。 “停车!”她喊了一声,马车停下来,她起身出去,从马车上跳下来。 凛冽的寒风吹拂着,她抬头看着空中飘扬的雪花,眼泪不停往下落。方才元宵跟她说话时,她甚至不敢开口问他好不好。 他才不到六岁,她没在他身边,穆庭蔚又忽略他,他晚上会不会一个人偷偷落泪,会不会觉得被所有人抛弃了,会不会伤心委屈,会不会怨恨她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 穆庭蔚追了出来,缓步站在她身后,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是个好父亲,只顾自己,没有好好照顾元宵……” 清平回头,没忍住在他胸前捶了好几下:“他是我的儿子,我不在乎跟现在的我有没有血缘,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看着他渐渐长大懂事,体贴入微地陪伴我。” “他是我在北陆最大的快乐,是我的支柱,我的骄傲,更是我的命。穆庭蔚,元宵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你不可以这么对他。你当初因为元宵娶我的,他那么好,那么懂事,你不可以变心,不能忽略他!” 她呜咽着,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 重新回到马车上时,清平的心绪已经平静了,只两人都格外安静。 穆庭蔚几次三番想开口说话,见她疏远的态度,最后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 他望着她,想着方才的那番话,想着这一年来对元宵的态度,他心上钝痛了一下,自责又愧疚,无地自容。 清平想起当初崖上的事,突然问穆庭蔚:“当初,为何会有黑衣人会追杀我?” “皇位更替,不会所有人都效忠于我,一些老顽固们想用你逼我就范。”说起这个,他有些内疚,“我应该让人保护好你的。” 清平就猜到了会是因为这个。那段时间,朝堂上必然是风起云涌的,只是穆庭蔚看起来太强大,她忽略了这些。 赵氏的江山,即便穆庭蔚功劳再大,满朝文武哪会所有人都支持他称帝,总会有些人是不满他登基的。要么为了私心,要么是忠于赵氏江山。 “是我当时跑出去的太急,也没想过这些问题,否则就不会出这种事了。”清平说完想起乔阳来,脑海中一个不好的猜想闪过,她努力驱逐那份怀疑,双唇抿了抿,好半晌才有些忐忑地问,“乔阳呢,她,怎么样了?” 穆庭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停顿片刻,说:“嫁人了。” “嫁人了?”清平有些意外,随后又觉得松了口气,点头,“那挺好的,嫁去哪儿了?” “离帝京有些远,你应该没机会见到了。” “没关系,她幸福就好。” 穆庭蔚没接话。 “寄州暴雪的事,怎么样了?太后没事吧?”清平又问。 穆庭蔚道:“灾情有些严重,不过已经在处理了,想必没什么大碍。” 清平点了点头,再次陷入沉默。穆庭蔚望着她,好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她态度很疏离,渐渐闭了眼似乎不大愿意跟他亲近的样子。 驿馆到了,清平掀开帘子看一眼,淡声道:“有劳陛下了,雪天路滑,陛下回宫时自己小心些。”她说话时未曾抬头看他一眼,直接起身要下去。 穆庭蔚突然攥住她的手,目光猩红,低声道:“阿贞,我们难得重逢,不要这样冷淡可好?” 清平挣扎了几下,手却被他攥的更紧,生怕她会因此离开似的。 她无奈又坐回去,喟叹一声,勾唇:“他不是你生的,你可能永远做不到像我那样爱他。” 他握着她的手,沉默良久,再次跟她道歉:“是我不好……” “陛下怎么对我都可以,但对元宵,不可以。”她心上的怨气还没散,把手抽回来,“致歉的话,陛下留着跟元宵说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清平回到驿馆的时候,铭轲在照壁前站着,看见她,他沉声道:“还知道回来?” 清平走过去:“阿兄在这儿做什么?” 铭轲拧眉打量她:“眼眶怎么这么红,出什么事了?” “没事,外面风雪太大。”她随口应着,“阿兄,我先回房间了。” 见她状况不对,铭轲拦住了后面跟着的凝儿,问到底怎么回事。 凝儿也说不上来,她只知道半路上她家公主突然从马车里出来,好像哭了,大晟皇帝还抱她来着。 凝儿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道:“好像,是大晟皇帝在马车里欺负公主了吧……” 她也不太确定,但除了这个,应该没别的原因了。 第88章 “受欺负了?”铭轲一听这话,再想想清平方才的样子, 整个人都不好了。 凝儿低着头:“奴婢也是猜测, 不知道马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大晟皇帝跟公主一起回来的?”铭轲冷着脸。 凝儿点头应着。 铭轲二话不说, 出了驿馆去追穆庭蔚。 原以为他已经走远了, 不曾想马车居然就在驿馆的门口停着, 他还没走。 铭轲径直走向马车, 本想找穆庭蔚算账,不料被侍卫给拦下了。他当场怒气更盛,对着马车里喊:“你们大晟仗着自己强大, 如此目中无人吗?欺负女人算怎么回事?有本事你出来,跟我打一架!” 凝儿看这势头不对, 顿时吓坏了, 赶紧回驿馆找清平禀报此时。 清平回房后在花梨木圆桌前坐着, 整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凝儿着急忙慌进来:“公主,不好了!” 清平回头, 神色平静:“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凝儿道:“太子殿下方才看您情绪不对, 去找大晟皇帝给您出去, 看样子, 怕是要打起来。” 清平不以为然, 悠悠斟了杯茶水:“不会打起来的。一个大晟君主,一个大越太子,他们俩不至于那么冲动。” “可是,太子殿下以为您受了大晟皇帝的欺负,他最疼您的, 万一真冲动了怎么办?咱们殿下,一直不都是这样的性子吗……” 清平愣了一下,仔细琢磨着。即便阿兄性子急,爱冲动,穆庭蔚不至于跟他一起胡闹吧? 又等了一会儿,清平有些坐不住了,还是起了身打算去看看。 到驿馆的时候,没想到俩人居然真的打起来了。 清平:“……” 两人都没用兵器,却打得异常激烈,各不相让。渐渐的,穆庭蔚占了上风,铭轲挨了好几下。 清平急了:“不准打我阿兄!” 穆庭蔚闻声回头看了一眼,把拳头收回来。铭轲找准机会,迅速回击,一拳打在穆庭蔚脸上。 清平愣了:“阿兄!” 铭轲跟没听见似的,又给了穆庭蔚好几拳,更是将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穆庭蔚因为清平的话,没有还击,但周遭的侍卫们怒了,拔剑怒瞪尹铭轲,似乎下一刻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清平跑过去拉住他,小声道:“阿兄你干嘛,不要命了!” 尹铭轲收了手,哼哼鼻子:“谁让他欺负你的。” 看着他们兄妹之间的亲密,穆庭蔚浑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局外人。他凝视她片刻,心上痛了一下,默默从地上起来。 清平看向穆庭蔚,他唇角挂了彩,左眼也留下了拳印子,看起来有些狼狈。尹铭轲看清平过来,可劲儿还回去了几拳,打得着实不轻。 清平张了张口,想关心他两句,穆庭蔚却道:“没想打他,你哥先动的手。” 清平要关心的话卡在那儿,转而望向铭轲。 铭轲脸上也有伤,不过看穆庭蔚这样,他怒气消散不少,却仍不服气:“想欺负我妹妹,谁都不行!” 穆庭蔚看向清平,她避开目光,分明先前的气还没消。 他默了片刻,恢复以往的肃穆神色,淡声吩咐徐朗:“今夜之事,谁敢传出去,杀无赦!” 语罢,他上了马车回宫。 等人走了,清平才看向铭轲:“阿兄太冲动了,他没有欺负我。” 毕竟是大晟的地盘,他打得还是大晟皇帝。幸好穆庭蔚没计较,还隐瞒了此事,否则闹得满城皆知,阿兄就惨了。 尹铭轲撇嘴:“穆庭蔚看见你来就任我打,分明就是苦肉计,想让你心疼的。我就是要打他,给你出气!” 清平望着眼远处怔愣片刻,冲铭轲笑笑:“先回去上药。” 进了驿馆,清平看了眼南诏国那边的住所,拧眉:“那边怎么黑漆漆的?” 铭轲摇头:“不知道,宴会结束后,就没看见过南诏国的人。” —— 穆庭蔚回寝殿的半路,想到清平的话,转而去了东宫。 寝殿内灯火还亮着,穆皓安没睡。 穆庭蔚独自一人推门进去,见他小小的身影在长案前趴着,托着腮帮子,闭目一倒一倒的。 缓步上前,看见案上摆着一副画像。 是当初在镇国公府时画的,尤旋画了他们父子两个,他拿笔补全了清平的画像。 这幅画,他居然一直留着。 盯着望了好一会儿,穆庭蔚悄悄将睡着的人抱起来,放到内殿的榻上。 穆皓安一沾床,睁开了眼。看见穆庭蔚,他愣了一下,吓得直接坐了起来:“父皇……” 看见他脸上的伤,穆皓安愕然了一下:“您怎么受伤了?” 穆庭蔚微怔,淡声道:“外面雪滑,摔了一跤。” 穆皓安似乎不大相信,穆庭蔚却没给他追问的机会:“怎么在书案前睡着了?” 穆皓安揪了揪耳朵:“儿臣本来还没打算睡的,不小心才睡着了。” “想娘亲了?”穆庭蔚语气温和下来,抚了抚他的脸。 穆皓安抿唇,垂下头去。 “娘亲怎么跟你解释的?”穆庭蔚问。 穆皓安笑笑:“娘亲把儿臣当小孩子哄,但儿臣不是小孩子了。” “嗯?”穆庭蔚拧眉,困惑地望他。 穆皓安道:“兵法三十六计里面,其中有一计,叫借尸还魂。” 穆庭蔚有些意外:“都读兵法了?” “只读了三十六计,其他的没学。” 穆庭蔚心上的愧疚更深了几分,红了眼眶,将人抱进怀里:“爹爹不好,这一年来都没关心过你。” 一声“爹爹”,穆皓安鼻端酸涩,眸中渐渐噙着泪。 父皇坐了帝王,又不常见他,他早不敢唤爹爹了。 他很懂事地摇了摇头:“不怪爹爹,我知道爹爹太想娘亲了,你看见我会更想娘亲。” 穆庭蔚声音低哑:“爹爹很爱你娘亲,也爱你。你娘亲说得对,我不应该那样待你的,以后不会了,元宵原谅爹爹,好不好?” 穆皓安靠在他怀里:“元宵没有生爹爹的气。” …… 这一晚,父子两人聊了很多,穆庭蔚守着他睡着了才离开。 子时过半,穆庭蔚没回寝殿,而是去了宫中地牢。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此时关着一个女人,手脚被铁链拴着,浑身是伤,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听到开门声,那女人抬头,凌乱的发丝散落下来,依稀看得出她的样貌——乔阳。 “穆庭蔚,你要杀就杀,折磨我算什么本事!你夺我赵氏江山,我要你夫人一条命,让你生不如死,这很公平,不是吗?” 穆庭蔚冷鸷的目光望着她,里面带着讥诮:“真把自己当个人物,若非有我,你这个不受宠的公主能在宫中活到几时?尤旋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你伙同那些老臣诱她上山,派杀手伤她之时,可曾有半分亏欠?” 乔阳微怔。 她没想杀尤旋,她只是想活捉她逼迫穆庭蔚放弃皇位。她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那样,没想到她会失足坠崖…… 可是尤旋既然死了,就是上天不饶她!叛臣贼子,天理难容! “我姓赵,绝不容许旁人夺我赵氏江山!你穆庭蔚也不行!”她抬眸,倔强地瞪着他。 穆庭蔚冷嗤:“你想效仿太平公主,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你们赵氏江山,自己若守得住,何必怕旁人取之?” 他转身欲走,乔阳大喊:“穆庭蔚,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这一年来的生不如死,她已经要疯了。 穆庭蔚出了地牢,抬头望一眼头顶的夜色,默了须臾,吩咐:“赐她毒酒。” 第89章 最近穆皓安下午放课之后,都会来驿馆找清平, 晚膳也一般留在这里。 穆庭蔚好几次让人传清平入宫, 清平都没去。 这日, 穆庭蔚又让人来传时, 恰巧穆皓安也在,见清平态度不对, 他道:“娘亲是不是跟父皇吵架了?” 这会儿屋里只他们两个, 穆皓安也就不避讳, 直接喊她娘亲。 “没有。”清平笑笑,抚着儿子的脑袋。 穆皓安在桌边坐着, 上面摆着他拿来给清平看的课业, 还有几碟子点心。 清平把点心推给他时, 他没吃,抬头看向清平:“娘亲,那晚父皇送你回来之后, 去东宫看我了。” 清平意外了一下, 随后莞尔:“是吗?” 穆皓安点头:“父皇跟我道歉来着, 还跟我说了许多话,我睡着了他才走的。” 清平默默呷着茶水,不接话。穆皓安道:“娘亲,其实我不怪父皇的, 你也不要跟父皇生气。” 穆皓安想到了以前,神色黯然几分:“娘亲刚出事的时候,父皇表面上很平静, 一个人的时候伤心的快要疯了。有一次我悄悄去看他,还看见他喝了许多酒,一个人坐在雪地里哭。我走过去拉他的时候,他笑着跟我说,元宵不哭,娘亲会回来的。” 清平心上轻颤,捏着茶盏的手有些僵硬。 穆皓安继续道:“后来朝堂上风云变幻,赵旭禅位,父皇登基,他疲于政务,都没怎么好好睡过觉,甚至还累出病来了。” 清平拧眉:“病了?” “父皇说他晚上一闭眼都是娘亲,他睡不着,所以只能让自己很忙,朝中大小事都是他来做。他的病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心疾。不过苏先生一直有给父皇调理身子,如今娘亲回来了,父皇的病会好的。” 穆皓安说着,顿了顿,又继续道:“我真的一点都没生父皇的气,娘亲也不必为我跟父皇置气,他很爱你。” “我知道,父皇和娘亲当年是因为我才成婚的。那个时候你们俩还不熟悉吧,相处起来似乎也很尴尬,我以前小不懂事,但如今再想起来,就明白了。” 清平有些惊讶,不过一年不见,他好像懂事了不止一点点。 “我觉得父皇和娘亲之间,如果从始至终都为了我才在一起,那你们俩就永远没有感情,只有责任,反而不会幸福的。父皇爱娘亲,我们才更像一家人,不是吗?娘亲不要因为我跟父皇生气,您不在的这一年,他也过得很不好。”他扯住清平的袖子,低声央求道。 清平凝视着眼前的儿子,一瞬间的长大让她很不适应。静默良久,她柔声应着:“嗯,娘亲知道了。” 晚膳过后,穆皓安回了皇宫,清平一个人坐在房里发呆,脑海中回想着的,是儿子的那番话。 晚上躺在榻上,她也是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元宵说穆庭蔚病了,难怪他看上去瘦了好多。他居然都没跟她提过这事。 她拢着被子翻来覆去,后来觉得闷,披衣下了榻。 开门出去,外面溶溶月色映着地上堆积的白雪,人站在那儿时,落下纤瘦的影子。 清平在外面站了片刻,冷风吹拂得她整个人都好受了许多。正欲回房,偏头看见不远处的树荫下一抹黑色的挺拔身影。 他静静地站着,身姿颀长,夜色下瞧不出面容,但清平却一眼认出了他。 他怎么来了?清平愕然了片刻,缓步上前,他那张刚毅俊美的脸越发清晰。 “陛下在这儿做什么?” “看看你睡了不曾。”他嗓音低沉,带着喑哑,听起来不大对劲。 清平拧眉:“你在这儿站多久了?” “没有多久。” 清平去拉他的手,冰冰凉凉的,都要僵硬了。 这哪儿是站没多久的样子? 声音都不对劲了。 穆庭蔚把手收回来,神色不大自然:“我……怕吵到你睡觉,悄悄看一眼便走了。” 抬手摸他额头,烫的吓人。 清平又生气又有些心疼:“你是傻子吗,到底站这里多久了?故意给我演苦肉计是不是?” 他抱住她,将人紧紧拥在怀里:“没有,我都没料到你会出来,真的只是看一眼就走。阿贞,我知道错了,我跟元宵道歉了,你别生气好不好,你已经冷了我好几天了,每次都对我避而不见……” 他声音带着哽咽,甚至有些无助。 清平一颗心软下来,被他抱了一会儿,轻声道:“先进屋吧,你发烧了。” 送他进屋后,清平去耳房唤守夜的凝儿,让她去请苏云阳过来。 再回到屋里时,他在桌边坐着,单手执头,脸色看上去很不好。见她进来,他强撑着精神睁开眼,冲她温和一笑:“别担心,我没事。” 清平过去摸着他的额头,脸色不悦:“你就是故意的,想害我内疚!” “真的不是。”他捉住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掌心,“就是很想你,忍不住过来看看,没想被你发现。” 她捧着他的脸,神情中带着心疼:“元宵说你病了,你也没跟我说。” “不严重,已经无碍了。”他搂过她的腰,让她在自己膝上坐下,粗粝的指腹扫过她脸上娇嫩的肌肤,低声道,“我们不要吵架,不要这样冷淡,可好?” 清平靠在他肩上,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脖颈:“没想跟你吵架,你以后不能对元宵不好。” “不会了。”他小心翼翼亲吻着她的眉眼,像呵护一件珍宝,“我日后宠着你,也宠着他,可好。” 清平笑了:“他是男孩子,也不用宠着,但是不能无缘无故就凶他,久了他就会怕你,跟你不亲近。” “嗯。”他低应着,压在她的唇瓣上,轻轻摩挲。 清平嘤咛着闭了眼。 情动之时,外面传来叩门声:“公主,苏先生到了。” 清平打了个激灵,从他怀里起身,羞红了脸。 她拢着凌乱的衣服,轻声道:“你,你让苏先生帮你诊脉,我先去里间。”语罢,她没敢看穆庭蔚,急匆匆进了内室。 原本苏云阳听闻陛下在驿馆,还生了病,他觉得意外,没想到推门进来,还真就看到了穆庭蔚。 “陛下怎么在这儿?” 穆庭蔚神色平淡:“清平公主是未来大晟皇后,朕在这儿很奇怪吗?” 苏云阳听他这么说还挺惊讶的。早听闻陛下宴会上清平公主一舞倾城,陛下似乎动了心,甚至有立后的打算。 他原本没把这些传闻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应该是真的。 这是放下先皇后了? 其实这样也好,忘掉过去,陛下的心疾也会慢慢痊愈。 只是…… 苏云阳顿了顿,没急着给他看病:“陛下若娶清平公主,长洛公主怎么办?” 穆庭蔚扫他一眼:“什么叫怎么办?” 苏云阳垂眸:“明明是长洛公主来和亲的,陛下如今要娶清平公主,将长洛公主至于何处?此举只怕不妥。” 穆庭蔚嗤了声:“你既不在意,长洛公主如何自然与你无关。” 苏云阳沉默。 诊脉后,苏云阳写了方子让人去御医院拿药,之后行礼退下。 走至廊下的时候,瞧见不远处的亭子里坐着一抹身影,似在饮酒。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抬步走上前,却没有靠近。亭中女子衣衫单薄,一个人静静坐着,桌上摆了许多酒壶,看样子似饮了许多。 太多年没见,苏云阳如今看着她,早不知是何心绪。 郡主府被她幽禁,做了半年面首,走到哪里都有侍卫跟着,像个玩物,莫大的屈辱是他不愿回首的过去。 他当初既狠心离开,就没想过会再重逢。 他是北陆人,更是堂堂七尺男儿,做不到受人逼迫,为了所谓的情爱卑躬屈膝,甘愿做个男宠。 她是大越郡主,离王最宠爱的女儿,多少男子趋之若鹜,何苦难为他一个大夫,又何必为难自己? “你怎么又来了?”身后猛然出现穗儿的声音,苏云阳回头,对方正怒目瞪向他。 苏云阳苦笑一声,转身欲走,亭下长洛望了过来,倏然起身:“站住!” 苏云阳驻足,背对着她。 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醉意,声音里似有哭腔:“你就这般不想看见我,对我敬而远之?或者,你其实恨极了我?” 苏云阳没有回头。 长洛上前几步,站在他跟前,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真的有必要这样恨我吗……” 苏云阳喉头微涩,笑了一下:“不恨你。” “那你为何躲着我?穗儿说我染病时,是你为我诊脉的。” “公主,”他沉声道,“有些事过去了,就别再记着。” 他说完欲走,却被她攥住了手臂:“你当年到底为什么一声不响的就走了?我对你不好吗?我们明明一直很开心的……” “长洛,”他打断她,神情认真,“若当初是你在北陆,我纳你为妾,你会开心吗?” 长洛愣住。 “面首是什么?”苏云阳指向穗儿,“你自己问问她,当初在郡主府,她们人前人后,当我苏云阳是个什么东西?” “长洛,只有你自己以为我过得很好,可是那份好——”他苦笑,“是我为了哄你高兴,装给你看的。” 他说完这些,信步走了,只余下长洛整个人懵在当场。 良久之后,她看向穗儿,面色凌厉几分:“他方才的话,什么意思?” 穗儿一个哆嗦,跪在了地上:“公主恕罪!不是奴婢们不敬他,当初北陆与南岛不得通婚,公主您又为了他不肯嫁人,王爷想逼他离开,这才……” 长洛冷笑:“所以你们在我面前一个样子,我不在时,就是另外一副嘴脸,是吗?明明是你们逼他走的,这些年你在我跟前说他无情无义的时候,可有半分愧疚?” “公主,奴婢只是不忍您为他伤心欲绝,走不出去,所以才……” “你住口!”长洛冷声打断她,“穗儿,你自幼跟着我,我以为你是最懂我的。如今看来,你也只听我父王母妃的话。既然这样,从今往后,你不必在我跟前出现了。” 穗儿瞬间哭成了泪人,膝行着去扯她的衣袖。长洛蹙眉挥开她,大步向着外面跑去。 清平站在假山旁边,望着长洛的背影,久久想不过神儿来。 “原来长洛姐姐惦念着的那个人,是苏先生啊。” 穆庭蔚牵着她的手:“你我刚大婚之时,我找他拿避子药,听他提过这件事。” “怪不得长洛姐姐想来北陆。”想到刚刚那边的对话,清平叹了口气,“他们俩……只能怪相遇得不是时候。” 穆庭蔚点头:“苏云阳估计当时过得不好,他们俩的事,还得看他们自己。” 清平莞尔一笑,搂住他的腰,仰脸看他,眉头一挑:“你说,如果当初我没有喝醉酒惹祸,是不是就跟你洞房花烛了?那你就是我的面首。” 穆庭蔚宠溺地刮她鼻子:“苏云阳是个文弱大夫,你当我跟他一样?当初你摔在我跟前没多久,我的人就已经到了。” “也对,你跟他不太一样。” 看她不高兴的样子,穆庭蔚抱住她,在她耳畔低喃:“如果早知会有今日,兴许当时我就不反抗了。” “真的吗?”她很兴奋地看着他。 “假的。”穆庭蔚食指轻点她的额头,“夜深了,不必再送我,我回宫了。” 清平有些不舍,抱住他不说话。 他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明日早朝,我就颁布立你为后的诏书,迎你入宫。” “可是寄州暴雪不是还没解决呢?太后也没回来呢。” “和亲也是国政,不能耽搁,先颁布圣旨,订下黄道吉日,等母后回来再办婚礼就是。你是和亲公主,没有一直住在驿馆的道理,只要立了后,订下成婚的日子,你就能入宫。” 说起这个,清平想起一件事来:“同住在驿馆的南诏国太子和歌娅公主,已经许久没见过了,你知道吗?” 穆庭蔚点头:“逃了。” 清平有些惊讶,又听穆庭蔚解释:“宴会之上,我娶你的意图明显,自然就是帮着越国的意思。南诏国这时候若还留在这儿,将来开战就是人质,能不逃吗?” 清平了然:“那个南诏国太子,脑子倒是灵光,反应挺快的。” “大晟与南诏早晚开战,凤牟奇一早应该就知道。他之所以会来和亲,无非是为了为自己争取时间,强大自己。可惜,现如今他的计划落空了。这个人,自以为很聪明,但还嫩些,我不会给他羽翼丰满的机会。” 清平靠在他怀里:“夫君,谢谢你。” 穆庭蔚吻了吻她的额头:“我说过,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动大越分毫。当初答应你的,我没忘。” 次日,朝堂之上,大晟皇帝答应和亲,与越国太子签署盟约,两国和平交好,并册立越国清平公主为后,入主中宮,封后大典于次年三月初二举行。 早朝刚结束,迎她入宫的凤辇已经到了驿馆。 第90章 入宫之前,铭轲太子依依不舍地说了许多话, 最后叹息一声:“到底还是嫁了这么远, 阿兄回去都不知怎么跟父皇母后交代了。” “阿兄干嘛逗我哭!”她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眼眶里带着血丝。 铭轲笑着哄她:“没事, 阿兄以后还会来大晟看你的。” 清平点头:“长洛姐姐的事,阿兄多看顾着些。”清平跟他说了长洛和苏云阳的事, 如果两人相爱,她不想长洛姐姐随便选个人嫁了。 铭轲应声:“知道了, 我会找机会跟长洛谈谈,也跟苏云阳谈谈, 放心吧。” 清平这才乘轿撵入宫。 立后的旨意下了,她直接入主椒房宫,随她入宫的婢女,除了凝儿外,还有三个, 兰香, 竹香和梅香,此外还有八个贴身的侍卫。 清平昏迷多年,身边只余下凝儿一个, 其余的婢女都是铭轲给的。 其实入了宫那么多侍奉的人,她也用不着, 不过这是越国的体面, 她就收下了。 到了椒房宫, 她却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茗儿。 她穿着宫装, 领了宫女太监们在宫苑外面,看见她的轿撵,一众人行礼问安:“皇后娘娘长乐康泰。” 清平由凝儿扶着从轿撵上下来,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柔婉不失端庄:“平身吧。” 她被簇拥着入了椒房宫,茗儿一路为她讲着椒房宫的布局,又指着寝殿前面的几株红梅道:“这几株红梅是陛下命人移植过来的,正值寒冬,皇后娘娘瞧着喜庆。” 语罢又指向另一边,顿了一会儿才道:“那边是梨树,先皇后喜欢,陛下亲自种的,明年春上就能开花儿了。听闻皇后娘娘也爱用梨花清露,想必也是喜欢梨花的。” 茗儿说完,缓缓看向清平。 清平神色平静,只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茗儿咬了咬唇,又把整个椒房宫的布局介绍了一遍,见外面寒风凛冽的,便道:“皇后娘娘进寝殿歇歇吧。” 清平应了声,步入寝殿。 殿内地龙烧得旺,暖烘烘的热气往身上扑。 她扫一眼殿内的布置,金丝楠木的长案,赤金朱凤展翅图案的镂空香炉袅袅升烟,紫檀木的橱窗上摆了珍玩瓷器,旁边墙上挂着名贵的山水字画,宫人们折了红梅摆在案上,更是相得益彰。低奢中不失雅致,别有一番味道。 褪去身上的鹤氅,清平在湘妃榻上坐下,茗儿亲自奉了茶水上前。 清平接过来呷了一口,清香阵阵,是她平日里惯喝的味道。抬头去看茗儿,她眼眸低垂,神色平静。 她默了片刻,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后娘娘,奴婢茗儿。” “先前在哪儿做事?” “回皇后娘娘,奴婢先前在东宫侍奉太子殿下。” 清平了然,果然是在照顾元宵。 可是穆庭蔚怎么就把她派到自己身边来了? 茗儿太熟悉她了,她如今换了身份,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茗儿处。 何况,她本来就不是尤旋,也不大好交代。 清平又喝了口茶水,片刻后把茶盏放下,起身:“陪我再看看这椒房宫吧。” 凝儿闻声去拿氅衣过来给她披上,清平望她一眼,道:“你们都各自收拾一下自己的住处,茗儿一个人陪着我便好。” —— 椒房宫后面有一片花园,里面冬茶花开得正盛,映着白雪,姹紫嫣红,颇有一番景致。 清平在假山旁边驻足,静静望着那片花海,温声道:“我观你体贴,想必也是太子跟前知冷知热的人,如今骤然到了我这里,只怕太子会不习惯。不如还是回东宫里侍奉着,至于陛下那边,我跟他说。” 茗儿低着头,眼眶微热:“是奴婢主动求陛下派奴婢来椒房宫侍奉的。” 清平微怔,有些困惑地望着她,眸中闪过惊愕:“你……” 茗儿顿时有些委屈,泪水滚落下来:“主子都跟陛下和太子殿下相认了,为何独独瞒着奴婢呢?” 清平脸上顿时有些僵硬,好半晌回不过神来,有些无措:“你,怎么知道的?” 茗儿道:“我家姑娘性子野,不爱念书,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更不懂什么规矩。所以后来嫁给秦大人时才会不得他欢心,遭受冷落。可是后来突然就什么都会了,还骗我说得了神仙指点,这世间哪来的神仙,奴婢没福气,一次都没遇见过。倒是主子素日里画得画像奴婢见过,其中有一人,可不正是越国而来的铭轲太子吗?” “奴婢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去问了太子殿下。太子说您还魂后成了清平公主,但奴婢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当年,分明是您还魂在了我家姑娘身上,所以才毫不留恋地跟秦大人和离,才会性情大变,一夕之间会了琴棋书画……” 清平听着茗儿的话,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她以前做什么,从来都不避着茗儿,如今她倒是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茗儿却哭得更厉害了:“可是,可是我家姑娘去哪儿了呢,我家姑娘呢……”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清平就是怕她问起这个,才不敢跟她相认的。 以前的尤旋会在哪儿,她真的不知道。 茗儿突然跪了下来,地上都是雪,清平吓了一跳,要拉她起来,她却哭着道:“当初若非您和离回寄州,只怕老夫人早被表姑奶奶他们磋磨致死了,是您救了老夫人性命,我家姑娘一定会感激您的。您对奴婢的好,对老夫人的好,对尤家的关照,奴婢都记得,铭记于心。”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先起来。” 茗儿扯住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奴婢想继续侍奉您,可以吗?” 清平帮她把眼泪擦掉,柔声道:“你想留在我身边,我求之不得呢,别跪着了,先起来。” 刚拉她起身,那边凝儿跑了过来:“原来公主在这儿呢,陛下来了。” 说完见茗儿眼眶红红的,有些诧异。她家公主从来不教训人的,怎么还哭上了? “公主,她……”凝儿有些疑惑。 清平回神,冲她笑笑:“没事,她说我像她一位故人,没忍住便哭了起来。” 茗儿也跟着道:“让公主和……这位姐姐见笑了。” 清平莞尔:“她叫凝儿,名字念起来跟你有些像,自幼跟着我的。” 凝儿过来跟她说了两句话,清平往寝殿里走。 穆庭蔚下朝后又与重臣在御书房议事,这会儿朝服都未曾褪下,玄衣龙袍趁得他整个人威严肃穆,气场凛冽,不苟言笑。 清平掀开帘子入内,正坐在软榻上喝茶,看见她把茶盏搁下。 清平行礼,他起身过来扶她,并遣退了众人。 “手怎么这么凉,在外面待了许久?”他拉她去软榻上坐下,帮她捂着手。 清平笑道:“跟茗儿说几句话。” 说起这个,穆庭蔚道:“她主动求我要调来椒房宫,应该是知道了什么。我想着她侍奉你多年,你用着也顺手,就让她过来了。” 清平点头:“茗儿是不错,日后还得给她许个好人家才是。” “其实,”穆庭蔚把玩着她的手指,见她望过来,他顿了顿道,“萧飒跟我求娶过茗儿。” 清平愣了一下:“萧飒?” 她的记忆里,萧飒话特别少,跟块石头似的。他什么时候看上茗儿的?这很值得令她震惊了。 穆庭蔚解释:“这一年我不常去东宫,但会派萧飒过去看看。许是那时候跟茗儿熟悉的。” 清平了然,琢磨着这件事缓声道:“萧飒是你的人,如今又是禁军统领,倒是个可靠的。不过,茗儿怎么说?” 穆庭蔚:“原本是有些动容的,后来知道你的事,就拒绝了。” 清平有些想明白穆庭蔚话里的意思了,冲他挑眉:“你来给萧飒做说客,请我帮忙?” 穆庭蔚指腹扫过她的唇瓣,低声道:“萧飒跟了我许多年,劳苦功高,我原本看他是块木头,就没想着他日后成家的事。如今难得开窍,也是不容易的。茗儿那丫头,不错。” 他说着俯首去啄她的唇,清平红着脸偏头躲开,却被他收紧了腰肢,捏着她的下巴强势地覆上去,碾压,吮舐,不容她反抗。 良久之后,她喘着气推开他,明媚的一张脸格外俏丽动人。她抬眸,桃花目潋滟秋水,带着勾人的魅力,美得惊心动魄。 压抑着那份羞涩,她跪在他腿上,揪住他的耳朵,唇角上扬几分,娇声道:“你这算不算为了萧飒贿赂我?” “贿赂你?”穆庭蔚低笑了一声,“贿赂一般都是投其所好的,如此说来,你喜欢这样?嗯?” 清平被他堵得一噎,小声道:“谁喜欢这样了,你别乱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她推搡着欲从他怀中抽身,他却扣着她的腰肢不给她挣扎的机会,望着她红滟饱满的唇,他喉结滚动两下,食指勾着她下巴,哑声道:“既然喜欢,那我再贿赂一次。” 清平:“……”《 》 90-93 第91章 穆庭蔚政务忙,并未在椒房宫久留, 用过早膳便去了御书房。 元宵上午要念书做功课, 下午还要练骑射。 清平如今是个挂名皇后,未经封后大典, 也没有金印紫绶,不用打理后宫, 反倒是最格外清闲的时候。 午膳的时候穆庭蔚没来,清平一个人在椒房宫里用。膳后眯了一会儿, 下午自己一个人闷在寝殿内自己跟自己下棋。 这会儿殿里没有旁人,茗儿跟她说了一些清平没在的这一年里, 京中发生的事,她漫不经心地听着。 “太子太傅柳大人的妹妹,就是那个柳从依,她嫁给了秦大人,几个月前的事。” 清平微怔, 随后淡淡应着:“是吗?” “不过自从柳从依嫁给秦大人, 就跟柳大人断了兄妹关系。至于秦大人,也不常回家住了,经常宿在内阁。说的是政务繁忙, 但哪儿有那么多政务要处理,分明就是对过门的妻子不满意。” 清平听得有些疑惑:“不喜欢, 还娶她做什么?”当初的秦延生对尤旋不就是这样吗, 如今对柳从依再来一次? 茗儿道:“奴婢听闻, 不是秦大人要娶的, 是秦老夫人和柳从依两个人使了点儿手段,最后不得不取。柳大人觉得妹妹心机深,伤风败俗,断了来往,她嫁人那日都没背她上花轿呢。秦大人是被设计的,又被秦老夫人逼迫着,最后只能将人娶回来。不过自从娶妻之后,秦大人总不回家,秦老夫人对柳从依也有意见了,听说她在秦家过得不好。” “你怎么知道的这般详细?”清平落下一子,抬头看她。 茗儿也没瞒着:“我就是刻意打听的,知道她过得不好,我心里才高兴。我家姑娘当初受过的苦,如今让她也尝尝!你说她图什么呢,费尽心机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害了旁人,自己也没落得什么好。” 清平拉住她的手,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 茗儿笑笑:“奴婢没事,咱们说点高兴的事吧。对了,陛下取消了商人不的科举的祖制,如今商户有真凭实学者也可以走仕途。明年就是春闱考试,有的人为了有时间多看书,年前便已经入京住着了。” 清平意外地看她一眼:“你平日在宫里又不出去,怎么就知道许多人年前就入京了?” 茗儿把清平怀里的手炉换下,添了新炭:“有一个举子现下就住在城外,咱们寄州的,娘娘也知道。” “我知道?”清平仔细回忆着,寄州的举人……她不知道呀。 茗儿道:“当时他还是个秀才,今年秋闱中的举。咱们殿下以前跟他家儿子关系好,就住在咱们尤府的后面,娘娘记得吗?” 说到元宵跟那人的儿子关系好,尤旋渐渐反应过来:“你说小豆子的父亲?叫什么来着……” “叫姜榭。” “想起来了,是个书生,家境普通。元宵以前跟他家小豆子走得近,还说要娶人家妹妹呢,刚来帝京那会儿他还念着,如今想必早忘了。”清平笑着摇头,不将小孩子的戏言放在心上。 茗儿道:“小豆子大名叫姜苑,这次姜榭入京赶考时他也跟着,说是让他儿子见见世面,殿下有次出宫看尤老夫人时在街上遇见,聊了好一会儿。 殿下要为他们安排住处,被婉拒了,父子二人如今住在城外的村落里,租赁的住处。寄州暴雪,殿下怕姜苑担心家里的母亲和妹妹,前日去驿馆看过您之后,还跑去安慰姜苑和他父亲来着。” 说到这儿,茗儿叹了口气:“咱们殿下以前在寄州的时候尚且有个玩伴,这两年在帝京却没认识什么人,难得这么高兴过。” 清平捻着棋子默了片刻,沉思道:“元宵不小了,应该给他选两个侍读。” 快放课的时候,清平去了校场,看到元宵在雪地里练习骑射,倒也颇有英姿,精神焕发的模样。 茗儿道:“殿下平日里很是用功,风雨无阻的。不过之前不爱笑,如今殿下喜欢娘娘,倒是难得高兴了些。”因为在外面,茗儿说话的时候很谨慎。 说话间,穆皓安已经与武教师傅告别,向着这边跑来。 寒冬腊月,他却满头大汗的。 清平见了拿帕子帮他擦汗:“快别在外面待着,出了汗再吹风,会着凉的。” 穆皓安眯眼笑着:“不会,我身体很好的。” 虽然听他这么说,但清平还是拿了准备好的小氅衣给他披上。 他站在清平跟前,恭恭敬敬地行礼:“给母后请安。”终于能叫母后了,他很高兴,唇角挂着笑。 清平怜爱地摸摸他脑袋:“去椒房宫吧,我让人准备了你爱吃的膳食。” 穆皓安用膳的时候,清平说起了选侍读的事。 穆皓安听得眼前一亮:“那把姜苑送进宫过来当侍读怎样?” 清平戳他额头,嗔道:“不怎么样。” “为什么?”他不大高兴。 清平道:“侍读要从世家子弟中挑选,姜苑老家在寄州,你让他入宫给你当侍读,人家怎么跟父母团聚?” “可是他父亲明年春闱考试若中了进士,是不是就能留在帝京了?” “谁跟你说中了进士就能做京官的?你父皇有他自己的主意,这种事如何能徇私?何况,姜榭到底才能如何,谁知道呢?” “肯定没问题!”穆皓安一脸的笃定。 清平无奈笑他:“先不说这事了,用膳吧。” 外面的夜色越发浓郁,椒房宫四处的灯火都亮了,穆庭蔚却迟迟未曾过来。 膳后母子两人在说话,清平瞥了眼外面,问:“你父皇经常这样忙吗?” 穆皓安点头:“父皇本就勤勉,这几日寄州暴雪的事未曾解决,就更忙些,兴许用膳都顾不上。徐朗他们也不敢去劝,所以父皇身子才一直不好。” 清平拧眉,沉思片刻后柔声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回东宫吧,母后去看看你父皇。” 穆皓安应着,对清平行礼退下。 椒房宫膳房里熬了鲫鱼汤,清平让凝儿装进保温的暖盒里,亲自去往御书房。 徐朗在外面候着,远远瞧见清平走过来,他堆着一张笑脸过来见礼:“雪天路滑,皇后娘娘怎么走着过来的,得当心自己的身子。” 清平望了眼里面:“陛下在忙吗?” 徐朗殷勤过来扶她,清平笑着婉拒了,他便跟在清平后面,回禀着:“这会儿陛下在跟几位朝臣议事,娘娘不如去偏殿等候,里面暖和。” 清平在殿外站着,问徐朗:“陛下用膳了吗?” 问起这个,徐朗一脸愁容:“早上在椒房宫用过膳之后一直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 果然如此。 这时,御书房的门开了,几位内阁重臣从里面出来,走在前面的是首辅秦延生,次辅柳从勋。 看见清平,柳从勋明显愣了一下,之后随众大臣上前行礼。 众人走后,柳从勋还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她。 多少年未曾见过这张脸,久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他画再多她的画像,也远远及不上她如今活生生站在他跟前的样子。 沉睡多年,她的模样仿佛没什么变化,跟当年在南宫别苑,两人最后相见时一般无二。 清风吹拂着,她鬓前发丝飞舞,薄唇轻抿,那张清丽绝美的容颜,是所有男人见了都会心动的样子。 “公主还是这样好看。”他低声道了一句,音量不大,被风吹得散开,清平恍惚间以为是错觉。 他又启唇:“那日铭轲太子入朝觐见,我就知道其中一个婢女应该是你。能再见到公主,于愿足矣。” 清平被他温情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低头将碎发撩至耳后,默了会儿才道:“曾大人不必耽于过去,听闻大人把太子教得极好,清平该向你称一声谢。” 柳从勋双唇翕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身后传来一抹威严的声音:“爱卿还有事?” 他的声音凌厉,夹杂着不悦。 清平抬眸望去,就看见穆庭蔚绷着一张脸。他穿着玄衣龙袍本就气场极大,不苟言笑起来,整个人阴沉沉还挺吓人的。 柳从勋回神,方知自己失了分寸,对着台阶上站着的帝王行礼,默默退了下去。 穆庭蔚沉着脸看向清平,一动不动,见她也站着不动,他终于没忍住,温声唤了一句:“过来。” 清平忍着笑,从凝儿手里把鲫鱼汤接过来,亲自走上台阶,来到他跟前,面上含笑:“听说陛下还未用膳,我让人熬的汤还热乎呢。” 穆庭蔚不大高兴:“跟他说什么呢,说了那么久?” 他站在这儿很久了,他们俩说了好几句话。 好几句! 哪儿有那么多话要说? 看他吃醋的样子还挺可爱的,清平忍着笑,冲他挑眉:“叙旧呀,故人见面,话总是格外的多。” 她说完,不顾穆庭蔚逐渐黑下去的脸色,率先进了御书房。 穆庭蔚紧跟上去,一手关门,一手将人捞了回来,堵在门上,整个人朝她逼近。 强大的男性气息将她笼罩,清平后背紧贴着朱门,整个人羞得红了脸,压抑着心跳挣扎着,低声道:“当心些,我的鱼汤一会儿洒了……” 她声音里带着不自然的轻颤,传入耳中时像一把软钩子,一颗心都跟着痒了。 他才不管鱼汤洒了没有,灼热的掌心收紧她的腰肢,惩罚性地轻咬她的耳垂,声音喑哑,拖长了音调,带着蛊惑人的魅力:“是不是故意气我,你会很开心?嗯?” 第92章 “谁气你了?分明是你自己小肚鸡肠。”她小声反驳着,耳尖的温热让她打了个颤栗, 强忍着才不呓语出声。 “我小肚鸡肠?”穆庭蔚嗤了声, “若真这样,我能留他到现在, 还让他给元宵做太傅?” “嗯,我家夫君最大度了。”她笑眯眯望他, “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你是天子, 肚子里就是大海,又宽又广!” 穆庭蔚:“……” “待会儿鱼汤就该凉了。”她说着挣脱他的手, 走至龙案前把食盒放上去,打开盖子,拿了碗帮他盛汤,“徐朗说你午膳都没用,一直到现在, 身子会受不住的。难怪元宵说你身体不好, 这样不顾惜着自己,哪能不生病呢。” 穆庭蔚站在她身后,听着她语气里的嗔怪, 静静凝视着她此刻的样子,默不作声。 盛好了鱼汤放在案上, 见他没动静, 清平纳罕了一瞬, 回头看过去, 见他眼眶微红,望着她时眸光中敛着无限温柔,缱绻情深的模样。 “怎么了?”清平被他看得脸红心跳,身子软软的。 他什么也没说,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 他很用力,带着些许不安,哑声道:“别再离开我……” 清平任他抱着,主动环上他的腰,轻声回应着:“嗯,不离开。” “咳咳……”他突然咳了几声,松开她偏过头去。 清平拧着眉头,面带关切:“你是不是病得挺严重的?” “没有,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清平不信他的话,直接开门出去,让徐朗去传苏云阳。 再折回来时,他已经乖乖坐在案前喝鱼汤了,但气色是真的不好。 她在旁边站着,穆庭蔚拉她坐在自己旁边,把空了的碗给她看:“喝完了。” 清平心里不痛快:“你真的不要命吗?不吃不喝忙到现在,真出事了我怎么办?” “我初登帝位,民心本就不稳,此时寄州大灾可谓雪上加霜,总要小心应对。过了这一阵,灾情解决了,我自然会好生调理身体,都听你的话,可好?” “不好。”她抱着他,靠在他怀里,“你现在就得听我的话,什么事都让你操心,让大臣们做什么?别的我不管,你的身体最重要,不能出事。” 穆庭蔚无奈笑笑,宠溺地道:“好,都听你的。” “那再喝一碗鱼汤。”她说着,又给他盛了一碗。 寄州灾情越发严重,已经出人命了,昨日险些出现暴\\乱,幸好太后在那儿压制住了。穆庭蔚此时没什么胃口,却又怕她担心,又强喝了一碗。 苏云阳过来后,为穆庭蔚诊脉。 穆庭蔚的身体自从清平回来,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胸中郁结已消,只是过度劳累损了身子,仍需好生调理,如今寄州暴雪,他忙起来废寝忘食,病情有加重的迹象。 清平听了这话自然着急,等苏云阳走了,她捧着他的脸,一本正经开口:“咱们先养好身体,好不好?” 穆庭蔚看着她:“你知道寄州此次灾情,会给大晟带来多大的危机吗?” 清平默了片刻,点头:“寄州是最大的粮仓,如今被暴雪毁于一旦,还要从别处输送大量物资去寄州赈灾。如此一来,军需就不够了,这时候若南诏国主动来犯,我们粮草供给不足,胜算就不大。” 穆庭蔚愣了一下,很是意外:“原来你知道。” 清平握着他的手,轻轻道:“寄州在这时候出事,你心痛,我也心痛。但天灾**不可避免,你别想那么多。实在不行,明日我去找我阿兄,让他给我父皇写信。我们越国富庶,虽说刚经历过内战,但粮草上还是能补给一些的,如果南诏国那边真有动作,我们也不惧。” 穆庭蔚叹息一声,摇头:“南岛太远,难解近忧。若凤牟奇此刻来犯,我们赈灾后余下的粮草,只能撑得住将士们维持不到三个月,越国怎么可能在三个月内送粮草过来?” “其实如果我们与南诏正面对抗,未必会输,但凤牟奇心机深沉,就怕他搞迂回战术,死耗着。”穆庭蔚揉了揉眉心,脸色阴沉。 他登基不满一年,上天就给他制造了如此麻烦。 清平抚着他的眉心,柔声道:“凤牟奇这会儿应该还没回到南诏国,我们还有时间想办法,别着急。不管怎么样,我都在你身边呢。” 穆庭蔚握住她的手腕,眉眼温润:“你也不必忧虑,我会想到法子的。阿贞,只要你在我身边,再大的困难我都不怕。” “我一直在。”她盈盈笑着,又道,“苏先生说了,你要好生休息,不能熬夜,去睡觉吧。” 他眉头微挑,故意问她:“去哪儿睡?” 清平被他问的一囧,甩开他的手起身要走:“你爱睡哪儿睡哪儿,我先回……” 话语未落,他跟上来将她抱了起,直接进了内殿:“今晚别走了,睡这儿吧。” 清平一惊:“御书房属前朝,我宿在这里不妥吧。” “没人敢说不妥。”他抱她回内殿,放在了龙榻上。 清平顺势钻进被子里,往里面一缩,睁着勾人的桃花目巴巴望着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穆庭蔚喉头一动,褪下外袍随之躺下去,双手交叠至于脑后,整个人平躺着,闭了眼:“睡吧。” 清平消除紧张的同时,略微失落了一下,低声应着,坐起来帮他把被子盖上,扯下床幔,随后躺在他身侧。 后来觉得不舒服,她又拢着被子坐起来。 穆庭蔚睁眼,神情略显疲惫,语气懒懒的:“怎么了?” “没事,你睡吧。”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取头上的珠钗。 穆庭蔚见了,起来帮她把珠钗一一取下,满头青丝顺势散落下来,昏暗的烛光下,她一张脸精致,妩媚,白皙精致的没有一丝瑕疵,美的让人移不开眼去。 穆庭蔚觉得体内沉睡已久的猛兽,似乎一下子被唤醒了般,即将挣脱铁链冲出来。将那些珠钗置于枕侧,他帮她理了理长发,动作很是轻柔小心,却又僵硬得带着轻颤。 粗粝的指腹渐渐抚向她的面颊,细细描绘她的眉眼,穆庭蔚的神情渐渐灼热了许多。 他把脸凑过去,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轻轻呢喃着问:“想我吗?” 清平被他问得羞赧,长长的眼睫垂下去,耳尖微微泛红。默了须臾,她大着胆子抬眸看他,一副我见犹怜的神情,娇娇应了声:“想……” 穆庭蔚一颗心化成了水,目中含雾,语气温和又缱绻:“我也想你,很想很想……” 怜爱地亲了亲她的睫毛,他随她躺下,将人搂进怀里,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清雅梨香,他有些沉醉地闭眼:“这一年里,总想着什么时候还能这样抱着你。原本以为,再也没机会了。” 清平往他怀里缩了缩:“日后每晚都让你这样抱,直到你抱腻了为止。” “不会腻,永远都不会。”他亲吻她的长发,唏嘘喟叹着,“就怕一辈子不够长。” —— 为了防止穆庭蔚忙起来忘记饮食休息,清平一日三餐都亲自送去御书房,膳后也强迫他休息一会儿,他的病情没再加重,加上苏云阳的药,甚至开始有好转的迹象,气色也渐渐好了。 年关将近,但今年的帝京却没多少过年的气氛,甚至皇宫中处处充斥着压抑的氛围。 原因无他,南诏国太子凤牟奇终于还是带兵打了过来。 结果也如穆庭蔚先前所料想到的一样,凤牟奇处处搞迂回战术,并不跟大晟正面交战,摆明了就是要耗到他粮草殆尽的时候再一举攻过来。 这日穆庭蔚在御书房跟朝臣们议事,清平在椒房宫走来走去,也有些心急。最后思来想去的,她还是出宫去了驿馆找皇兄。 “大越离大晟路途遥远,少说也得四五个月,即便真写信给父皇,也是来不及的。何况,咱们越国人大都吃海味,他们大晟的将士估计吃不惯。” 说到海味,清平趴在圆桌前认真思索着,突然抬眸:“阿兄,我记得好像有一种食物叫荇穗草,产自海底,模样很像小麦,可以裹腹,而且做军粮很是方便。大晟南面沿海地区,也能捞到荇穗草吧?” 铭轲望她一眼:“荇穗草状似小麦,但不是小麦,海腥味很重的,他们吃不惯。” 清平一拍桌子站起来,眼眸微亮:“吃不惯不要紧,南诏国的人又不知道。只要让南诏国的人知道大晟有了荇穗草,可以裹腹,他怕了不就成了?反正南诏国的人没吃过,能吓唬住他就够了!” 铭轲仔细想了想,也笑了:“这主意不错,就是唬他一下,让南诏国的人别那么有恃无恐,大晟就有机可乘。” “但是荇穗草长什么样子,他们大晟的人不认识,需要阿兄带人去海域打捞。就算做样子,也得能骗得过南诏国的人才成。”清平巴巴看着他,面带讨好。 “我呀?”铭轲哼哼鼻子,“让我给穆庭蔚跑腿,我还挺不乐意的。” 清平绕到他后面晃着他的肩膀:“阿兄,穆庭蔚都放弃大越了,你就帮这一个小忙,不算委屈吧?你跟齐王交战之时,他还帮过你呢,你不能忘恩负义。” 铭轲不乐意:“他帮过又怎样,我就一个妹妹还被他抢走了,他再帮我十次也抵不上抢你这一次。” “……”清平看着他,嘟嘴,“那你到底去不去?” 铭轲给自己斟茶,呷了一口:“太便宜他了!” 清平在他旁边坐下:“阿兄,你这不是便宜他,是便宜我。” “什么意思?” 清平认真给他分析:“你看,我是和亲公主,是咱们越国势弱大晟势威的时候嫁过来的,那我即便做了皇后,也得矮上半截,对吧?但阿兄如果在大晟紧要关头给予帮助,他们大晟肯定感激咱们越国,对我们另眼相待,同时也巩固了我在大晟的地位不是?” 铭轲拧眉思索着她的话,若有所虑地点着头。 清平舒了口气:“那阿兄你就是答应了?” 铭轲太子觑她一眼:“别跟我扯那么多道理,你就是为了穆庭蔚让我去跑腿,还想给我下套,让我高高兴兴的去。胳膊肘往外拐,白疼你了。” “……”清平扯着他胳膊撒娇,“阿兄说什么呢,我哪有给你下套,就是给你讲道理来着。也不是要你跑腿,关键荇穗草大晟人不认得,这不是来求你的嘛。阿兄,好阿兄,你怎么这么英俊,越看越俏,人比花娇,咱们家你最好看!” 铭轲鸡皮疙瘩掉落一地,打掉她的手:“我好看也不用你夸,你嫂嫂知道会吃醋的。当然了,我是咱们家最好看的,这我一直都知道,不用你提醒。你看你丑的,穆庭蔚眼瞎了居然瞧得上。” “……”夸你几句你还上天了! 她咬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那我写信告诉嫂嫂,你说她丑。” 铭轲一愣,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说她了?” “你刚刚说你是咱们家最好看的,也就是说嫂嫂也没你好看,那你就是说她丑!” “……”歪理还一套一套的,铭轲懒得理她。 “阿兄——”清平继续扯他袖子撒娇。 铭轲妥协:“好好,我去,明日就去!”这个忙对他而言小菜一碟,但穆庭蔚肯定得感激他,他不亏。 何况,阿贞说的没错,这是帮她稳固根基,坐稳后位的一个机会。她嫁这么远,他这个做兄长的如果不护着点,将来受委屈了怎么成? 清平得逞地笑着,十分激动地从后面搂住他脖子,毫不吝啬赞美之词:“我阿兄天下第一好!谁都比不上!” 铭轲被她勒得险些喘不过气儿来,不过听见这话很是受用,略一扬眉:“是吗,我比穆庭蔚好?” “那当然,阿兄哪儿都比他好,他怎么会比得上你?连你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清平很谄媚地应着。 “那我哪儿比他好了?你一一举出来我听听。” “……”得寸进尺! 清平琢磨着,反正现在能哄她阿兄高兴就成,穆庭蔚又听不见,她违心说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索性随口胡诌:“你比他好看,比他有才华,比他武艺高强,比他高大,比他威猛,还比他有英雄气概!总之,我阿兄天下第一好——” 下一刻,卧室的门开了,穆庭蔚站在外面,此时目光正朝她看过来。 清平嘴角一抽,谄媚讨好的笑意僵在脸上,蹭地松开尹铭轲,干巴巴地笑着:“陛……夫君!”她很摸得透穆庭蔚的脾气,瞬间改口,觉得这样会死的好看点。 尹铭轲很幸灾乐祸,怕穆庭蔚脸色不够黑,此时又补充一句:“清平,你说得对,我也觉得他比不上我一根手指。” 清平气得想打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清平可怜兮兮看着穆庭蔚,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磨磨蹭蹭走过去,小鸟依人地往他身上贴,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当刚刚的事没发生过,伸出食指在他胸口上画圈,声音软软的带着娇气:“你怎么来了呀,也不提前跟我说。” 穆庭蔚被她勾得没了脾气,捉住她不安分的手,目中含笑,低声提醒她:“你皇兄看着呢。” 铭轲脸都绿了:“尹清平,你给我矜持一点!” 清平听见这话,踮起脚尖亲了穆庭蔚一口,挑衅地回头看铭轲,仰着下巴:“这是我夫君,你管得着吗?” “……”刚刚还夸他什么都比穆庭蔚好呢,如今立马区别对待。 小白眼儿狼! —— 穆庭蔚从柳从勋那里知道大越人以荇穗草做军粮,状如小麦,可果腹充饥,便来请铭轲帮忙去海域打捞荇穗草,不曾想清平也是为此事过来的,甚至已经劝动了铭轲太子。 清平有些得意,坐在桌边,托腮眨巴着眼睛看他:“夫君,你说我是不是太贴心了?” 穆庭蔚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轻应了声,转而看向铭轲:“多谢铭轲太子。” 面对穆庭蔚时,铭轲还算正经:“陛下帮了我大越多次,如今这事不过举手之劳,无需言谢。陛下对我妹妹好就够了。” 穆庭蔚看一眼清平,神色淡淡:“朕对阿贞好,不是与你们越国的交易,铭轲太子不必此时提醒朕。朕也从不将国事与阿贞,混为一谈。” 清平听得心尖儿一颤,某处柔软似乎被触动,抬眸与他对视。 铭轲无所谓地笑笑,起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他们二人,清平起身站在他跟前,捧着他的脸:“夫君刚刚的话怎么那样动听,你再说一次。” 他收紧她的腰肢,令她坐在自己膝上,深邃的眸子里氤氲着华光,显现些许宠溺:“阿贞,大晟是我的责任,而你是我的私心。我能为了你放弃南岛,放弃强壮大晟的机会,但永远不会为了大晟的荣辱,伤你分毫。因为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 第93章 穆庭蔚和清平从房中出来准备回宫的时候,瞧见长洛在凉亭下喝酒。 清平望了一眼, 对他道:“你先回宫吧, 我去看看长洛姐姐。” 穆庭蔚点头:“让萧飒等着你。” 他离开后,清平去了凉亭, 远远就闻到浓烈的酒香,长洛披着红色裘衣, 双颊因为酒醉晕染着淡淡的粉色,轻颤的长睫有些许湿润。 清平过去坐下, 没有开口。 长洛抬眸与她对视片刻,扬眉:“陪我喝些?” 清平把玩着酒盏, 没喝,笑了笑:“我以前也如阿姐这般喜欢喝酒,那时候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戒不掉酒,如今沉睡几年再醒过来,反倒不想碰这些东西了。” 长洛道:“我们大越的女人不饮酒, 灵魂都丢了一半儿。咱们俩以前不熟, 但长宁不少提起你,说你嗜酒如命。那么多的堂姊妹当中,其实我觉得咱们俩最像。” “有吗?”清平仔细想着她的话, 琢磨着两人哪里相似。 长洛又仰头饮了一口,冲她笑:“对待感情啊, 都那么渴望从一而终。长宁最喜欢养面首了, 还有其他皇叔家的姊妹们, 也都跟长宁差不多。而你呢, 是公主,众星捧月着长大,琴棋书画俱佳,还生就了一张好脸蛋儿,不知多少男人想攀上你。但你洁身自好,除了徐正卿,也不跟其他男子接触。” 提到徐正卿,清平微微怔了一下,轻笑着摇头。 长洛却突然哭了:“他以前说我酒醉的样子,最动人。但我现在每次喝醉,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阿姐……” 长洛趴在石桌上,肩膀耸动,声音里带着抽噎:“我也想从一而终,就想守着一个人,不稀罕做什么郡主、公主。可是,怎么就那么难呢……” 石桌上寒凉,清平起身走过去,拉她靠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肩膀。 “清平,我真的不知道他以前在郡主府过得不好,不知道父王居然做这样的事逼他离开。我知道,是我这人太粗心,可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早知道,他要走我就跟他一起走了,不会让他承受那样的屈辱……” “这不怪你,苏云阳肯定也没怪你。”她轻声安慰着,“阿姐既然放不下,就去努力一下,说不定他心里是有你的。我听陛下说,苏云阳这些年身边也没什么女子出没,你去跟他解释,跟他道歉,他兴许会听的。” 长洛摇头,渐渐止了哭声,苦笑:“他当年在郡主府时一个人默默承受了那么多,哪里还愿意再跟我一起?” “愿不愿意是苏云阳说了算,又不是你说了算。”清平转了转眼珠,突然道,“阿姐,我有法子,你要不要试试?” 长洛抬眸,眼眶红红的:“什么法子?” 清平附在她耳畔低语半晌。 长洛微怔,有些囧:“这样好吗?” 清平问:“你跟苏云阳,你们俩当初在大越的时候有没有……”她跟长洛使了个眼色。 长洛一张脸顿时红了,轻轻点头。 “那你除了他,是不是也不想嫁旁人?” 长洛又点头。 清平拍拍她肩膀:“那你就照我说的做,我觉得他如果还在乎你,应该会心软的。” 见长洛咬着唇不说话,清平宽慰她:“阿姐既然那般痛苦,博这一次又何妨?咱们大越的姑娘向来率性,想要的就得自己争取。除非你就想这样一直借酒浇愁下去。” 长洛沉思了一会儿,点头:“嗯,我听你的。他若还是拒绝,我也就死心了。” “这就对了,”清平笑着拉她起来,转而对着后面的凝儿吩咐,“你去外面找萧统领,就说我身子不适,让他把苏云阳请过来。” —— 苏云阳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清平,反倒瞧见了亭下脱了氅衣,衣衫单薄的长洛。 她亭亭玉立地站着,凛冽寒风吹得衣袂翻飞,她孱弱的身子似乎也有些摇摇欲坠的。 看见苏云阳她没有出声,只静静望着。 冷风刮得她脸疼,双唇有些干裂,看起来很是憔悴。 苏云阳默了片刻,闭目深吸一口气,转身欲走。她飞奔而来,扯住了他的衣袖,还未出声眼泪先落了下来,楚楚可怜:“是我不好,当初让你在大越受了屈辱,都是我的错,我粗心大意,没有发现你的心事。” 她说得无比真挚,苏云阳手臂被她抓着,有些许动容。 她却话锋一转,又道:“可是,你故意瞒着我也是你自己不对,不能只怪我一个人。这件事,咱们两个人都有错。你当初如果告诉我,我未必就不愿意抛下一切跟你走,可是你什么都不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过得不好?这件事,你自己也得反思,不能把错推给我一个人,那我多委屈呀……”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梨花带雨的。 苏云阳嘴上一抽。 清平公主传他来驿馆诊脉,他就觉得估计跟长洛有关。来了之后看见她,他还以为是她要跟他道歉。谁知刚认错了没两句,又数落他的不是,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委屈上了。 这哭得样子,怎么好像他欺负了她一般? 长洛素日里有些强势,也不大爱哭,他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弱不禁风的,娇娇柔柔,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苏云阳微微拧眉:“你怎么又喝酒了,还穿得这样薄?生病了怎么办?” 长洛打了个颤栗,冻得瑟缩了一下,嘴上却道:“我生病了,不是就能见到你了。” “……公主何必执着于过去。” 长洛擦着眼泪:“我本来是已经打算忘了的,可是,可是你都把我的幸福毁了。” 苏云阳听得一头雾水:“公主在说什么?” 长洛道:“大晟皇帝让我从世家子弟中选驸马,我倒是能挑出来看得过眼的,那乔国公府的世子,最近还天天往驿馆里送各种小玩意儿哄我高兴的,我觉着他人还行,相貌端正,举止文雅,是个不错的人选。” 苏云阳听得莫名烦躁,嘴上却道:“既然这样,公主嫁给他就是了。” “可是我听闻你们大晟的人对女子极为苛刻,看重贞洁。那洞房花之夜,他如果知道我已经跟你有过肌肤之亲,肯定会唾弃我的。到时候,即便他看在清平是皇后的份儿上不敢拿我怎么样,肯定背地里也会厌弃我,今日一个小妾,明日一个姨娘的恶心我。那我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说着说着,她眼眶再次泛红,可怜兮兮望着他。 苏云阳一时语塞,甚至被她看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没关系,我不怪你。”她又冲他笑,神色柔和,“我又不是非得嫁人,反正清平嫁给大晟皇帝,和亲的任务就完成了,我嫁不嫁人都成。以后我当个老姑娘罢了,也没什么。 遗憾的是,我以和亲公主的身份来大晟,便不能再回大越。不知道我一直不选驸马,会不会引来什么风言风语。不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真的不会怪你的,他们怎么说我我不会在乎的。你们大晟对女子苛刻,对男子却很宽容,你日后有了喜欢的姑娘,还是能娶回家里的,你过得好就行。” 苏云阳脸上升起一丝愧色,双唇翕动,欲言又止:“长洛,我……” “我没事。”长洛打断他的话,笑得莞尔,“今日把我的心里话说出来,舒坦多了。苏先生请回吧,日后咱们就不必再相见。以前的那些事,我努力忘掉,忘得干干净净。” 她说完落寞转身,没走几步,突然脑袋一沉,有些晕眩,身子也跟着趔趄。 本以为会摔倒地上,不料却落入温暖的怀抱。 她抬眼,对上他有些泛红的眸子。 “你不是不管我吗,还扶我做什么?” 苏云阳沉默。 她挣扎着推他:“不用你扶我,你走吧,咱们俩从今往后就没什么瓜葛了。我不缠着你了,也不会怨怪你分毫,你以后遇到了喜欢的姑娘,也不用跟我说,自己好好过日子就是。至于我,我怎么过不是过,被人唾弃又怎样,我才不在乎。你当初一声不响的离开,我伤心欲绝,都觉得日子没有指望了,最后不也还好好的活着。我这人命大,怎么样都能活得好。” 苏云阳听得微微皱眉,将人搂在怀里,她身上冰凉,止不住的瑟瑟发抖。抬手去摸她的额头,烫的骇人。 他有些愠恼地看他,脱下身上的外袍将人裹起来,还没说什么教训的话,她闭了眼睛晕倒在他怀里。 “长洛!”他疾呼一声,将人抱起,疾步离开。 不远处的长松树下,清平的手被穆庭蔚紧紧握着,她含笑侧目:“我这主意,还不错吧?” 穆庭蔚原本是已经回宫了的,结果听萧飒说她病了,他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赶过来,却发现是一场局。 虚惊一场,他整个人松了口气。 看她一脸期待,等着邀功的模样,穆庭蔚轻点她的眉心:“鬼主意不少,给苏云阳下套。”虽然离得远,但穆庭蔚耳力不错,听到了方才那边令人的对话。 清平没怎么听清楚,不过话都是她教长洛说的,自然知道穆庭蔚指的是什么,她反驳道:“也不算下套,长洛说的本就是事实。她与苏云阳有过一段,你们大晟哪个男人会不介意?她日后选了驸马,未必就过得好。 我只是借这个事让苏云阳心疼愧疚一下而已,本来就是他不对。他没想一直跟长洛走下去,那就管住自己,当初既然跟长洛有了肌肤之亲,还把她的心伤成这样,他苏云阳即便当初有再大的委屈,他也得负责。” 穆庭蔚若有所思了片刻:“苏云阳因为当初在大越的事,觉得矮长洛一截,男人的自尊心不容许他低头。如今长洛主动示弱,他生出怜悯之心,心结也就打开了。你这么一闹,兴许还真成全了他们。” “那当然,”清平很是得意,“我这么聪明!荇穗草的事,我还比你先想到呢。” 说起这个,穆庭蔚想到一笔账没算。 他垂眸看着她,想着她搂着尹铭轲脖子的那段对话,唇角一扯:“我什么都不如你皇兄?” 强烈的威势逼得清平松开被他攥着的手,下意识往后退。 他跟着上来,始终跟她保持着极近的距离,压迫着她:“他比我好看?比我有才华?比我武艺高强?还比我高大威猛?” 清平讪笑着继续退,他再逼上前来:“我连他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哎呀!”清平叫了一声,指着天色,顾左右而言他,“你看这天,咱们是不是该回宫了?” 穆庭蔚双手抱环,眯着眼看她:“不给我一个解释?” 俩人正站在树下,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松针上堆着的积雪哗啦啦往下落,兜头砸下来。 清平惊呼一声,往穆庭蔚怀里钻。 穆庭蔚将人紧紧护住,逃离那棵树,站在空地上帮她把身上落下的积雪扫下来。她扬起下巴,一双桃花眼氤氲着华光,小脸儿白里透红,樱红小嘴儿张着,口中吐纳热气,惊魂未定的模样,却是另一番的妩媚动人。 穆庭蔚呼吸重了几分,眸中有汹涌闪过,想夜幕下沉寂的海面突然翻滚而起的巨兽,能将人吞噬。 “走吧,回宫。”他敛去目中神色,帮她把氅衣后面的兜帽戴上,率先转身。 清平故意走慢了几步,弯腰抓起地上的积雪,攒成一团。 见穆庭蔚走得快,她站在原地冲他的背影喊:“夫君!” 穆庭蔚停下来,回头—— 一个雪球儿飞过来,砸在他额头上,散落成细碎的雪花。 清平没想到自己扔的还挺准,正要高兴,对上他阴沉的脸色,她笑意僵住,一脸无辜:“你,你怎么不躲呀,不赖我!” 他缓步朝她走来,脸色肃然,眸中好似起了火,还挺吓人的。 经验告诉自己,穆庭蔚这个样子看着她时,都很危险。那是猛兽追捕猎物时的眼神,清平吓得双腿一软。 一场暴风雨将至,她如今得赶紧跑,否则小命就没了。 幸好这条路够宽,她身手也灵活,蹭地从他旁边擦过,飞快往驿馆外面跑。 驿馆外停放的有马车,还有马。 她直接接了缰绳,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向着皇宫的方向而去。 外面的萧飒以及众侍卫一脸困惑,却不敢阻拦。 穆庭蔚不急不缓地从驿馆里出来,原以为她跑再快这会儿也得乖乖在马车里等他。谁知到了门口才发现,马没了。 她居然骑着马走了,逃命似的。 看着留给他的马车,穆庭蔚嗤了声,哑然失笑。 胆子越来越大,欠收拾了。《 》 第94章(正文完) 第94章 清平回到椒房宫的时候,茗儿见就她一个人很是奇怪:“怎么娘娘一个人回来了, 凝儿她们呢?” “……她们太慢了, 估计在后面。”清平随口应着,脱了氅衣, 去火炉前坐着,把手伸过去烤火, 心里琢磨着穆庭蔚应该不会追过来吧。 清平在寝殿里坐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在这儿待了, 省得他真追过来。 “太子殿下快放课了吧,我去练武场看看他。”清平说着站起身。 茗儿拿氅衣过来给她披上。 刚从寝殿内出来, 迎面撞上大步而来的穆庭蔚。 清平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挂着温婉端庄的笑,屈膝行礼:“陛下万安。” 穆庭蔚扫一眼她身上的氅衣:“去哪儿?” 清平直起身子,眼帘低垂没敢看他:“去接太子殿下。” “时辰尚早。” “走过去时辰就差不多了。” 穆庭蔚似乎低笑了声,也不跟她争, 直接拽着她的手腕进了寝殿。不等她逃开, 他扣住她的腰,将人扯进怀里,灼热的唇覆了上来, 带着浓浓的占有欲,容不得她逃开半分。 她的唇被他吮的有些疼, 不悦地皱眉推他。 穆庭蔚松开她, 目光扫过她的小嘴, 樱红滟滟, 像水洗过的一朵花瓣,娇艳可人。盯久了,很容易令人迷醉,想再品尝一番。 “方才在驿馆,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怕我吃了你?”他温热粗沉的气息洒过来,清平打了个颤栗,一张脸红透了。 “没有……”她声音小得自己都差点没听见。 她在宫里住了有些时日,但是穆庭蔚还没碰过她,即便两人同床共枕,他也只是搂着她亲亲摸摸,再没旁的。 好几次,她看出来他想了,最后又被他生生忍下。 立后的旨意下了,她也住在了椒房宫,清平是不介意两人有没有大婚这件事的,不过既然他想在她跟前装君子,她自然乐得奉陪,想憋就憋着。 然而方才在驿馆他突然露出的眼神,清平就太懂了。 她如果不逃,指不定俩人就要在驿馆里发生些什么。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想在驿馆里怎么样没人敢反对,但终究还是不大好的。何况,他那饿狼似的模样,她也不敢承受呀。 要是这都不跑,除非她是傻子! 此时的穆庭蔚可能已经恢复了理智,也没再进一步,而是松开了她,语气温和:“刚冻了一圈儿,别往外面跑,好好在殿内呆着,当心着凉。想见元宵,让旁人去接。” 他说完似乎要走,清平拉住他:“你去哪儿?” “御书房。”他应着,目光扫向别处不看她,“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清平呼了口气,叉腰:“穆庭蔚,你怎么这么虚伪?” 穆庭蔚拧眉,不明所以。 清平搂住他的腰,使劲儿往他身上贴,脸埋进他结实的胸膛蹭着,双手摸索缓缓去勾他的脖子。 穆庭蔚身形有些僵硬,脸色沉沉,站着没动,静静凝视她,似乎不解她的行为。 清平一阵嗔恼,推着他在圆桌前坐下,一条腿跪在他腿上,双手撑着他的肩,精致的脸凑过去,离他极近,似乎下一刻就能亲上去。 她与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扬眉看他:“我是谁?” “阿贞。” “哪个阿贞?” “清平。” “清平是谁?” “……” 他突然沉默,清平脸色一冷,欲推开他。他眼疾手快环住她腰,迫使她更贴近几分,声音低哑中带着蛊惑:“我妻。” 清平只觉得心上好像被一片轻柔的羽毛抚过,柔软的不行。 “夫君……”她抚过他俊逸刚毅的面容,指腹压在他唇上,使劲儿按了几下,桃花眼里泛着笑,像只狡黠的狐狸。 穆庭蔚心跳蓦地快了许多,目光锁定她似笑非笑的唇,喉头滚动,扣住她的后颈吻上去,含糊不清地道:“再叫一次。” 她嘤咛着,又唤了声“夫君”,迎合着他的热情。 他迫切地吻着,将人打横抱起,阔步进了内殿。 清平被他丢在凤榻上,她拢着被子往里缩:“现在是白天。” 他在她身旁躺下,掀开被子钻进去:“知道是白天,你方才招惹我做什么?” 清平撇嘴:“谁让你虚伪,我不痛快!” 穆庭蔚翻身压过来,指腹扫过她的黛眉,望着她的眸子变得深邃又灼热:“我,是怕你受不住。” 他念她如狂,很怕不能自控伤到她。 清平自然懂了他的意思,有些意外。难怪他一直忍着。 她心上暖了几分,主动抱住他,在他耳畔幽幽道:“其实……没事的,你,轻点就好了。” 温热的气息沁着淡淡的清香,穆庭蔚深深望着她。 清平被他盯得渐渐有些羞,神色淡下来,推他:“算了,你当我没说。”说完欲起身,他却一把将她扣住,“晚了。” 他覆在她唇上,抬手将床幔扯了下来,遮住旖旎的秋光。 他极尽全力地讨好着她,清平感受到了穆庭蔚从未有过的温柔,将她如珠似宝地呵护。 为她着想,两人并没有持续太久。清平迷迷糊糊间感觉他吻掉了她眼角的泪,又帮她擦拭身体,之后拥着她入睡。 —— 铭轲太子令人打捞出了许多荇穗草,运往边关。 风声传入凤牟奇耳中,南诏**心受到影响,大晟趁机迎战小胜几场,逼退了南诏国大军。 此外,还有两件好事:一是寄州灾情稳固,逐渐好转,太后已在回京路上;二是苏云阳向穆庭蔚求娶长洛,穆庭蔚赐婚了。 二月中旬,太后归朝,穆庭蔚与清平领太子及众文武大臣在通瑞门外相迎,场面恢弘壮观。 太后穿着凤冠冕服,端庄持重,雍容大气,一如既往的和蔼慈善,目光落在清平和穆庭蔚身上时,见他们感情似乎不错,心上意外了一下,却也欣慰。 儿子能从尤氏的事情中走出来,她自然是乐见的。 回到常宁宫,没了外人,太后拉着穆皓安有说不完的话,又哭又笑的:“我们安哥儿又长高了这么多,在外面这些年,皇祖母最想安哥儿了。” 穆皓安任太后抱在怀里,也很依恋:“孙儿也想皇祖母。” 与孙儿亲近了一会儿,太后又问话清平,无非就是对于大晟的气候和饮食是否习惯之类的,还提及越国帮大晟逼退南诏国之事。 清平都一一回着,随后又提了些三月初二大婚的事宜。 在常宁宫一起用过晚膳,穆庭蔚有政务处理,早早走了,清平略坐了坐回椒房宫,留太后和穆皓安祖孙两个说话。 太后想着饭桌上穆皓安和清平很和睦的样子,问他:“皇后待你好吗?” 穆皓安点头:“好呀,母后很疼孙儿的。” 太后见他不像说假话,也很放心:“你喜欢她就好,皇祖母还怕你不习惯呢。” “不会,很习惯。”穆皓安笑得一脸满足。 —— 大婚将至,整个皇宫乃至京师都充斥着喜悦的氛围。 清平倒是窝在椒房宫里格外平静,对于嫁过一次的人而言,她连紧张的心绪都没有。 近日里她又起了兴致,拿起针线做女红,当然做出来的东西一如既往不堪入目,她有些泄气,把刚做好的一只荷包扔在桌上,眉头皱着。 茗儿忍着笑:“娘娘快别做这些了,歇一歇。”她就没见过这么多年,女红一点点进步都没有的,她家主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外。 清平扫她一眼:“想笑就笑,别憋着。” 凝儿端了果子进来,就瞧见茗儿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她纳闷儿地走过来,把果子放下,瞧见了桌上的的荷包。 凝儿跟茗儿道:“你不知道,我家公主十岁开始学女红,当时就是绣的这个样子,到如今许多年过去,还是这个样子。” 清平:“……凝儿你闭嘴!” 俩人站在一旁继续笑。 清平脸色阴沉着:“得了机会,把你俩全嫁出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说到这儿,清平想到萧飒求娶茗儿的事。她前几日跟茗儿提过两次,茗儿也没表态。 清平顿了顿,认真几分:“萧飒人木了些,不过人品还行,你若喜欢就别为了我耽误自己。” 茗儿双颊微红,没有说话。 凝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公主说的是陛下跟前那个侍卫统领,萧飒?那人冷冰冰的,还有些凶神恶煞的,多吓人。” 茗儿嗔她:“哪里凶神恶煞了,你别瞎说。” 话音刚落,清平和凝儿齐齐抬头看向她。 茗儿顿时窘迫,一张脸涨的红润异常,无地自容地跑了出去。 清平笑着摇了摇头。 凝儿道:“公主对茗儿真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认识很久了呢。” 清平睨她一眼:“我对你不好?你若是吃醋,不如我也找个人,把你嫁了?” 凝儿吓得脸色一白,赶紧摇头:“不吃醋不吃醋,奴婢不嫁人,一辈子侍奉公主!” 清平笑了笑,没再逗她。又摆弄了一会儿,清平把针线放下,想到今天休沐,元宵也不用念书,便去东宫看看他。 穆皓安自己很认真地在书房里做功课,看见清平过来很是高兴,上前行礼:“母后怎么来了?” “看看你呀。”清平怜爱地抚了抚他的脑袋,走过去看他写的字,点头,“你这字,比以前进步很大。” “母后让人熬了滋补的鸡汤,你趁热喝些。”清平说完让凝儿送过来。 母子两个在案前坐下,穆皓安喝着鸡汤,突然笑了。 “笑什么?”清平有些纳闷儿。 穆皓安放下汤匙:“没什么,马上就三月初二了,突然想到上一次你和父皇大婚,当时儿臣哭得很惨,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清平闻此也笑了。 “对了,跟你选侍读的事,我跟你父皇说过了,他会亲自从世家子弟中选两个,以后你有人伴着,不至于孤独。” 穆皓安点头:“谢谢母后。” 清平又坐了会儿,不耽搁他做功课,从东宫出来。 绕过长廊的时候,两个宫人正蹲在园子里打理花圃,背对着她,隔着假山,隐约似在交谈些什么。 清平本来是不好奇的,直到听见自己,她不由驻了足。 “皇后娘娘对咱们太子殿下挺好的,哪会像你说的这样。” “现在是挺好的,但将来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呢?中宫嫡子,何等尊贵,太子殿下可不就矮半截。” “太子是先皇后所出,是嫡长子,一样尊贵。” “但是太子没有得力的外家支持,等将来皇后生了嫡子,那背后支持的可是越国。太子殿下能比得了吗?” 清平脸色不大好,走远了才对凝儿吩咐:“方才那两个人背后议主,送去尚宫局,从重处置。” —— 三月初二,帝后大婚,赦天下,举国隆重。 清平如愿穿上了母后亲手为她缝制的凤冠霞帔,下了轿撵,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步走向高台,走向那个站在高处等待着他的男人。 穆庭蔚望着她,压抑着内心的翻滚,肃穆威严,直到她走近,他眸色中才有了柔情。 下诏书,授金印,他紧握她的手,受百官叩拜。 清平原本以为自己不紧张的,但如今看着底下匍匐一地的人,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她心里紧张,就忍不住想跟他说话,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悠悠道了一句:“你不准纳妃!” 穆庭蔚望向她,精致的小脸儿泛着红晕,被他牵着的手出了薄汗。他低笑一声,附在她耳畔,轻轻应着:“嗯,就你一个。” 他声音温和,带着安抚,莫名给了她力量。清平心上的紧张消散几许,扬眉冲他笑。 这一笑,万种风情,令穆庭蔚心尖儿一颤。 他捏了捏她的手,想到上一次的洞房夜,笑问:“今晚上,还结发吗?” 清平眨了眨眼:“结呀,我荷包都绣好了。” “还是很丑的……两团乱麻?” 清平笑盈盈的,指甲却在他掌心掐了一下:“我这一次是用笔画上去的,鸳鸯!” 穆庭蔚笑着帮她理了理凤冠上垂下来的流苏:“画上去的?那沾了水怎么办?” “所以一定不能沾水,不能洗!你乖乖放枕边不就好了,不拿来把玩,就不会脏。上一个荷包,你天天带在身上,所以才需要洗。” “嗯,两只荷包都放枕边。” 底下众人还跪着,帝后旁若无人地说着私房话,没有要停下来的打算。 …… 次日,帝后祭天,共祀宗庙,又是一天的忙碌。 直到第三日,清平才难得轻松了下来。 不过紧接着,铭轲太子要回大越的消息传出,她又有些怅然。 送尹铭轲那日,清平亲自送他到城外,还带上了元宵。 话别之后,清平推着穆皓安:“你去给舅父叩头,行礼。” 穆皓安听话地上前,给尹铭轲磕头。 铭轲愣了一下,拉他起来,又看向清平:“你这是做什么?” 清平道:“你是他舅舅,受这一礼不是应当的吗?当然,阿兄应该也不吝啬送你外甥什么见面礼吧?” 铭轲顿时明白了她的话,无奈笑笑,俯下身子看着穆皓安,想了想,拿出贴身的龙纹玉佩给他,摸摸他脑袋:“元宵长大了,舅舅接你去大越玩儿,看看你母后自幼生长过的地方。那里可美了,舅舅带你下海捞珍珠玩儿。” “真的吗?”穆皓安拿着那玉佩,眸光微亮,有些期待。 铭轲点头:“当然,舅舅不说假话。” 他站起来,看向清平:“你自己要好好的,阿兄走了。记得常写信,我留了几只鸽子,它们记得回大越的路。” 清平应着,眼眶红了:“阿兄一路保重。” 回到宫里,清平有些无精打采的,心中仍对铭轲的离开充满不舍。 下午穆庭蔚去看她,她也蔫蔫儿的,便牵着她的手去了望雀台。 望雀台很高,站在顶端,整个皇城乃至帝京的繁华尽收眼底。夕阳西下,暖橘色的霞光璀璨绚丽,大雁成群而过,美不胜收。 清平侧目看他:“这地方景致不错,你应该早些带我过来。” 穆庭蔚摇头:“以前冷,这几日刚暖和下来。” “也对。”她趴在栏杆上,有些兴奋地往下面看,“突然觉得,这大晟的帝京还挺美的。” 穆庭蔚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是啊,留在这么美的大晟,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她笑意微敛,又听他道:“你还有我,有元宵,不要伤感。” “嗯,我知道。” “听说你让你皇兄认了元宵这个外甥。” 清平回头:“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穆庭蔚笑:“外面都传遍了,说皇后亲自为太子找了个好靠山,很是贤惠。” 清平瞪他一眼:“取笑我做什么。元宵本来就是他外甥,越国,本来就是他的靠山,他的依仗。以后谁敢说他没有得力的外家?” “阿贞。”他抱着她,默了会儿道,“我要御驾亲征。” 清平面上闪过一丝愕然。 他神情认真:“南诏的事,该解决了。” “可是寄州暴雪的事,大晟伤了元气,这会儿打仗能成吗?”清平有些不放心。 穆庭蔚道:“所以我亲自去,对凤牟奇而言,拿我人头是极大的诱惑。这一仗,我赢定了。” 清平还是很担忧:“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你都做皇帝了,安危多重要,非要自己去吗?” “这一仗,我亲自去胜算才更大。何况,我初登帝位,这是扬名立威的机会。” 清平抿着唇,不说话。 阿兄刚走,他就跟她说这个。还以为带她来这里,他只是单纯的哄她高兴呢。 “我跟你保证,一定安然无恙的回来。”他捧着她的脸,很郑重地说着。 清平依旧不语。 到了晚上,清平睡觉时背对着他,有些赌气。 他心里肯定计划好久了,临出征前才告诉她。她想想就不高兴。 穆庭蔚过来搂她,她挣扎。 “阿贞。”他低唤她一声。 清平渐渐安静下来,缩在他怀里,哽咽着道:“我一点都不贤惠,一点都不想懂事,我不要你去打仗,不要你出事。” 他亲吻着她的额头,安抚着她:“不会出事的,我打了那么多次仗,如今不还好好的?” “那你这次也不能出事,也不能受伤,你要答应我。”她抬起头看他,巴巴地等着他回答。 “好,我答应你。” 清平主动去亲他的唇,柔软的唇瓣笨拙地吮着他,涩涩的眼泪滚落,浸满了不舍。 穆庭蔚心跳微滞,翻身压向她,温柔以待。 —— 大晟永贞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穆庭蔚御驾亲征,誓与南诏国一战。 穆庭蔚走后,怕清平在宫里闷,长洛时常在宫中与她相伴。 五月初六,她与苏云阳成婚,婚后的日子很是美满。看着长洛脸上的幸福,清平就觉得自己当初,真的做了一件好事。 如果不闹那么一出,指不定她和苏云阳要墨迹到什么时候呢。 边关时有捷报传来,看着那些打了胜仗的消息,清平悬着的心一点点安定,越发盼着他回来。 七月十一,南诏国兵败投降的消息传至帝京,举国欢腾,街头巷尾称赞着当今天子的威名,无不敬仰。 八月低,他领兵凯旋,百姓与文武百官大开城门,十里相迎。 清平牵着元宵的手,站在太后身侧,目光望向逐渐走来的队伍,心中没来由的紧张。 直到视线逐渐清晰,她看见了正中间一抹挺拔的身影,他穿着银盔铁甲,神情冷肃,身后是跟随他刚刚同生共死过的将士。 他们飒飒而来,百姓们与满朝文武齐齐跪地,山呼万岁。 此起彼伏的声音传出,穆庭蔚神情凛然,直到目光落在前面一抹熟悉的身影上,他突然夹紧马腹快了几分,眨眼间已至她跟前。 他翻身下马,目光从清平身上收回,先走至太后跟前躬身:“母后。” 太后含笑扶他起身,又勉励身后的将士。 穆庭蔚则是走向清平,眸光灼灼。 清平被他看得心跳有些快,垂了眼帘,屈膝行礼。他攥住她纤细的手腕,不顾这么多人在场,将她扯进怀里,紧紧拥着,在他耳畔低喃着思念:“我说过,一定安然无恙的回来。” 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神色各异。 清平顿时有些尴尬,推着他低声道:“大家都看着呢,你别这样。” 他搂着她不肯松开:“这是我最想要的奖励,不肯给吗?” 清平耳根渐渐发热,正犹豫如何自处时,便见身后的将士们也动作一致地跪了下去,齐声高呼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将士们的声音,热血沸腾,声声入耳,清平觉得脑袋一阵晕眩,跟做梦似的。 —— 夜幕降临,入了秋的晚上透着几许寒凉。 清平沐浴过后,正坐在妆奁前梳妆,穆庭蔚推门二入,身上带着酒气。 他已经换了龙袍,长身玉立,身姿伟岸,冷峻的目光带着几分缱绻,正凝视着清平。 她起身迎上去:“庆功宴不是才刚开始吗,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话语刚落,他抱起她去凤榻:“那是他们的庆功宴,我的现在才开始……” 徐朗本是跟着进来的,一瞧见这阵仗,吓得赶紧退出去,顺便很贴心地关了内殿的朱门。 数月未见,他像一匹饿狼,折磨她许久,怎么都不知满足。 这是她魂回清平之后,他第一次如此放纵,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镇国公府时的日子,不知疲倦,不眠不休。 酣战之后,他抱她清洗,拥她入怀,视若珍宝。 “累不累?”他突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清平恍然了一会儿,回神后吓了一跳,正要说累,她不想再继续,却见他笑道:“不累的话,带你去望雀台。” “现在?”清平有些疑惑,“现在快子时了吧?去那里做什么,怪冷的。” 他坐了起来,拿衣服帮她穿上:“穿厚点就不冷了,上面有惊喜。” 惊喜?清平顿时有了兴致,一点都不觉得累了。 怀揣着好奇,随穆庭蔚一起去了望雀台,登上顶端。 上面除了几盏灯笼,什么也没有。再看底下,万籁俱寂,千家万户似乎都睡了,只偶尔几处有些许光亮。 清平觉得自己被骗了,脸色很不好:“你不会就是想让我陪你在这儿站一站,故意哄我的吧?” 穆庭蔚笑着安抚她:“再等等,一会儿就有了。” 清平耐着性子,等待着他准备的惊喜,清风吹拂时有些冷,她拢了拢身上的氅衣,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 其实站在高处看星星,也是很不错的景致。 不过渐渐的她有点困了,清平捂嘴打着哈欠:“到底什么惊喜?” 穆庭蔚从后面捂住了她的眼睛,温声道:“你数十个数,就有了。” 清平数的极快,一口气从一到十不带停歇,然后扒着他的手急着看有什么好东西。 穆庭蔚:“……哪有这么数数的?” “你又没说要怎么数。”她不满地反驳。 子时的钟声敲响,穆庭蔚勾了勾唇:“时辰到了,你闭眼。” 清平乖乖闭上,感觉到他覆在她眼上的手渐渐移开,清风吹拂而来。她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 皇城之中,千家万户突然都点起了灯火,挂上了灯笼,比天上的繁星更加璀璨耀眼。 细看之下,那些灯火组在一起,居然是几个大字:大晟清平,永贞康泰。 清平看着那些字,压抑着心上的雀跃,缓缓望向穆庭蔚:“我如果觉得这几个字是故意照着我名字来的,是不是有点没羞没臊,厚颜无耻?” “就是照着你名字来写的。”他揽过她,眉宇之间的宠溺与情深格外明显,“清平是你,永贞是你,大晟是你,锦绣江山是你,帝业如画是你。” 清平脸颊染上红晕,羞赧着抬头:“这么多都是我,那什么是你?” 他握着她的手,亲亲她的指尖,眉眼温润,深情款款,“为你谱一曲盛世江山的是我,为你画一幅锦绣帝业的是我,与你携手一生的,也是我。” 烟花倏然飞跃而上,在空中炸裂开来,绚烂的火光四散,映照得整个苍穹都变得斑斓夺目。 清平惊喜地看着,华光映着她细腻娇美的面容,她眸色明亮,双颊有梨涡浅放,如三月梨花初绽枝头,美不胜收。 穆庭蔚凝望着她的侧颜,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温柔。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