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夏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却远不及胸腔里那片被碾碎后的空洞麻木。世界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影和尖锐刺耳的噪音——心电监护仪的疯狂嘶鸣、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小赵带着哭腔的慌乱询问……一切声音都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冷的玻璃,扭曲着灌入耳膜。
她的视线穿透混乱的人群缝隙,钉在病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上。
氧气面罩扣住了他大半张脸,隔绝了最后一丝气息。脸上纵横的血痕和泪痕被迅速擦拭,留下苍白如纸的底色和额角重新被纱布覆盖的深红印记。他静静地躺着,像一尊被风雨彻底侵蚀、再也无法修复的残破石像。那双曾映照过她怒火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涣散的虚无,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什么能将他灵魂彻底引渡走的黑暗甬道。
他甚至不再挣扎着看向她这个“罪魁祸首”。
那个带着血腥味和眼泪的、不顾一切的吻,她倾注了所有恨意和绝望的烙印,仿佛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过了一具早已沉寂的躯壳,没有留下任何涟漪。
“血压持续下降!”
“准备强心针!快!”
“建立第二条静脉通路!”
冰冷的指令如同子弹,一颗颗射入顾夏近乎停滞的思维深处。她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抽搐着。那只攥过耿司阳手腕的左手,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茫然地垂眼看去。
被她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掌心的那份冰冷的报告单,坚硬的纸页边缘如同细小的刀片,在她用力过度时深深割破了掌心的皮肤。鲜红的血液正从指缝间缓缓渗出,顺着张开的手指边缘,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深色的地毯上。嗒。嗒。嗒。那轻微的声响,在嘈杂的急救声中,却异常清晰地敲打在她灵魂的空洞上。
血液混着地毯上之前滴落的泪痕,晕开一小片粘稠的、绝望的暗红。
“顾夏!你到底干了什么?!”小赵的声音几乎是撕裂的,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怨毒,猛地刺穿了顾夏麻木的屏障。他那双惊恐未定的眼睛死死瞪着她,像看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顾夏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起眼皮。她的脸上还沾着几点耿司阳咳出的、已经半干涸的暗红血点,眼神却空洞得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她看着小赵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嘴唇动了动,喉咙却被一团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硬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能说什么?解释什么?“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错了”?还是“我只是不想再被他推开”?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她亲手引爆了那枚名为“真相”的炸弹,炸碎了他摇摇欲坠的防线,也炸得自己尸骨无存。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再次被猛地推开!
一道纤细却带着凌厉怒气的身影疾冲进来,高跟鞋敲在地毯上发出沉闷急促的声响。是秦雨!
她显然是被紧急召唤来的,精心打理的发丝有些凌乱,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此刻却被焦急和愤怒彻底覆盖。她的目光瞬间就被病床边混乱的急救场面攫住,瞳孔骤然收缩。当她的视线扫过耿司阳毫无生气的脸、嘴角残留的血迹、以及额角重新包裹渗血的纱布时,那张漂亮的脸蛋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种骇人的惨白和扭曲的暴怒。
下一刻,她猛地转头,淬了毒般的目光精准地钉死在靠在墙边的顾夏身上!那眼神,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顾夏的脖颈,带着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的恨意。
“顾夏!”秦雨的尖叫声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向顾夏,“又是你!你怎么还敢出现在他面前?!七年前你把他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这个灾星!你是不是非要看着他死在你面前才甘心?!”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七年前那场误会埋下的、刻骨的怨毒,此刻在血淋淋的现实催化下,彻底爆发出来!
她根本不给顾夏任何反应的机会,踩着高跟鞋,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几步就冲到顾夏面前!带着一股香风和凌厉的气势,她猛地扬起手!
啪——!!!
一记用尽全力的、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顾夏那张沾着血迹、写满空洞和恍惚的脸上!
巨大的力道让顾夏本就虚浮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整个人重重地向后摔去!后腰猛地撞在身后冰冷的金属输液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架子摇晃着,上面挂着的生理盐水袋也跟着剧烈晃动。
顾夏狼狈地摔倒在地毯上,眼前阵阵发黑,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嘴里尝到了一丝腥甜。她被撞得几乎喘不上气,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狂风骤雨打落在地、再也无力挣扎的蝶。
秦雨胸口剧烈起伏,居高临下地瞪着蜷缩在地上的顾夏,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怒火和扭曲的快意。“滚!你给我滚出去!离他远点!”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心中的恐惧和愤怒。
这边的巨大动静终于惊动了正在全力抢救的医护人员。
“家属安静!都出去!马上!”主治医生猛地抬头,厉声喝道,目光严厉地扫过秦雨和挣扎着想爬起来的顾夏,还有一旁握着拳头、脸色铁青的小赵,“病人情况危急!需要立刻急救!全部出去!立刻!!”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紧迫感。
小赵如梦方醒,猛地回过神。他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生死未卜的耿司阳,又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狼狈不堪的顾夏,眼中交织着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他咬了咬牙,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情绪失控、还想扑上去的秦雨往病房外拉:“秦小姐!先出去!救耿总要紧!”
秦雨被小赵强行拖着往外走,她挣扎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地上的顾夏,怨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顾夏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像散了架,四肢百骸都传来尖锐的疼痛和沉重的麻木。她扶着冰冷的输液架,用力到指节发白,才勉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视线越过混乱的、围拢在病床边的白色身影缝隙,她最后看了一眼被氧气面罩覆盖着的那张灰败的脸。
他依旧静静地躺着,眼睑紧闭,仿佛隔离了整个世界,包括她的存在,她的恨,她的绝望,她刚刚沾染的血……一切都与他再无关联。只有心电监护仪那持续不断的、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如同死神的丧钟,一声一声,敲在寂静的病房里,也敲在顾夏被彻底掏空的灵魂深处。
两个护士上前,几乎是半推半架地将失魂落魄的顾夏和依旧情绪激动的秦雨推出了VIP病房的门。厚重的房门在她们身后“咔哒”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里面生死一线的战场和那催命般的警报声。
走廊里瞬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刺目的白炽灯光照射下来,将顾夏脸上红肿的掌印、干涸的血点、以及那空洞得令人心悸的眼神,暴露得无比清晰。她像个纸片人一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左手掌心被报告单割破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着血,粘稠的液体顺着指尖滑落,一滴,一滴,无声地砸在光洁的地砖上。
秦雨被小赵死死拉住,胸口剧烈起伏,怨毒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顾夏狼狈的身影。“顾夏,你等着,”她声音嘶哑,带着冰冷的诅咒,“他要是……要是真有什么事……我秦雨这辈子……跟你没完!”
顾夏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回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只沾满鲜血的手。
那份被她揉烂的报告单,还紧紧地攥在掌心,纸页深深嵌进伤口,被鲜血浸透,变成了一坨暗红模糊、冰冷肮脏的废纸。
她慢慢地松开手指。
沾血的纸团无声地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闷响,滚落在她脚边那片由眼泪和鲜血混合而成的、肮脏的污渍里。
沾血的纸团滚落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粘腻的声响,像一块被丢弃的、肮脏的抹布,静静躺在顾夏脚下那片由泪水和鲜血混合的污渍里。灯光惨白刺眼,将那暗红的痕迹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入口。
秦雨怨毒的诅咒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钻进顾夏麻木的耳膜。“……跟你没完!”那声音尖利,带着撕开裂帛般的恨意,在这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狰狞。
顾夏没有任何反应。她甚至没有去看秦雨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她的身体软软地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的皮囊,缓缓滑落。冰凉的瓷砖贴着皮肤,寒意直透骨髓,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假的支撑感。她蜷缩起身体,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更小的阴影,额头抵住同样冰冷的膝盖骨。
隔绝了灯光的直射,眼前终于陷入一片相对昏暗的、颤动的血红。鼻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顽固地钻进来,取代了刚才唇齿间残留的血腥气。这味道……这味道像一条冰冷的锁链,瞬间勒紧了她的喉咙,将她拖拽回七年前的深渊。
同样的气味,冰冷刺骨。
同样的绝望,铺天盖地。
监护仪催命的嘀嘀声仿佛还在耳边,只是换成了此刻门内更加尖锐、更加疯狂的警报。
而那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被死亡阴影笼罩的侧脸……七年前墓碑上那张冰冷的照片……此刻病床上那张灰败沾血的脸……
重重叠叠。
扭曲交错。
顾夏猛地闭上眼,干涩的眼球在眼皮下不受控制地痉挛。额头顶着膝盖,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是左手掌心伤口传来的、细小而持续的锐痛。粘稠的血还在往外渗,黏附在裤子的布料上,带来一种湿冷粘腻的恶心感。
小赵靠在对面墙上,脸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特护病房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清里面的情形。每一次里面传来一声稍稍拔高的指令或仪器的异响,他的身体都会控制不住地绷紧一下,随即是更深重的恐惧爬上眼底。他不敢看蜷缩在地上的顾夏,那身影像个巨大的、不详的污点,每一次眼角余光扫到,都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他只能死死盯着那扇门,用尽全力去听里面模糊传来的每一个音节,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关乎生死的讯号。
秦雨没有再扑上去撕打顾夏。她像一头暂时收起爪牙、舔舐伤口的母兽,在原地焦躁地来回踱步。高跟鞋敲在地砖上,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哒哒”声,在这压抑的寂静中格外刺耳。她掏出了手机,屏幕的荧光映亮了她妆容精致却难掩苍白慌乱的脸。她飞快地按着屏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是在给谁发信息?家族里的长辈?耿司阳生意上的伙伴?还是……律师?
她的眼神冰冷如刀,每一次踱步经过蜷缩的顾夏身边,那目光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地刮过顾夏裸露的脖颈和红肿的脸颊。无声的怨恨和鄙夷在空气中凝结成霜。
时间在消毒水的浸泡里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界限的病房门,终于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实质的探针,死死钉了过去!
主治医生带着一身疲惫走了出来,额角带着汗珠,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写满沉重和极度疲惫的眼睛。
小赵第一个冲了上去,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医生!耿总……耿总他……”
秦雨也猛地停下脚步,手机攥得死紧,屏住了呼吸。
顾夏蜷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没有抬头,只是抱着膝盖的力道更大了一些,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皮肉里,抵着额头的膝盖传来一阵更深的寒意。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年轻却刻满操劳的脸。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眼前几张写满焦虑和恐惧的脸,最后在那团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上停顿了极为短暂的一瞬。
“暂时……暂时稳定住了。”医生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脱感。
小赵猛地松了口气,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虚脱地滑坐下去,被旁边的护士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秦雨紧绷的肩膀骤然松懈下来,长长地、带着劫后余生般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攥着手机的手这才感觉到一阵麻痹的酸痛。她立刻追问,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稳:“医生,他到底怎么样?怎么会突然……”
医生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打断了她的追问,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病人情况极度不稳定!突发事件导致了严重的内出血和应激反应,血压曾一度降至危险极限!现在虽然暂时稳住,但他身体底子本来就差,这次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脑部CT显示额角伤口有轻微颅内积血需要密切关注,骨折部位也因为剧烈呛咳和挣扎有移位风险……他现在处于深度镇静状态,短时间内不可能醒来!”
每一个冰冷的词汇都像一块沉重的冰坨,砸在走廊冰冷的空气中,也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任何,”医生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在秦雨和小赵脸上扫过,最后,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重重落在角落里那个一动不动的蜷缩身影上,“任何再刺激到他的情绪波动——哪怕是一点点——都可能是致命的!明白吗?!”
秦雨脸色白了白,抿紧了嘴唇。
小赵连连点头,声音又带上哽咽:“明白!我们明白!医生,我们保证……”
“他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绝对的稳定!”医生再次强调,语气斩钉截铁,“探视时间必须严格控制!除了必要的医护人员,其他人一律不许靠近!尤其是……”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医生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护士跟他进去,重新关上了那扇沉重的门。
走廊里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医生最后那句“致命的”警告如同冰冷的幽灵,在惨白的灯光下盘旋萦绕。
小赵靠在墙上,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泪水一齐擦掉。他看向秦雨,眼神复杂。
秦雨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小赵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强硬的后怕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小赵,你在这里守着。我去联系院长和最好的专家团队,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的顾夏,那眼神冰冷刺骨,如同在看一堆急需清理的垃圾,“你,给我看紧这里!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去!尤其是她!”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小赵用力点头:“秦小姐放心!我一定寸步不离!”
秦雨最后用淬毒般的目光狠狠剜了一眼那个蜷缩的身影,仿佛要用目光将她钉死在原地。然后,她挺直脊背,踩着依旧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虚浮的高跟鞋声,快步走向走廊尽头的电梯间,去动用她所能掌控的一切资源和人脉。
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被电梯的门吞没。
走廊里只剩下小赵粗重的呼吸和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小赵重新将全部的注意力投向那扇紧闭的门,后背紧紧贴着墙壁,像一尊紧张的雕塑。他的目光,他的精神,全部被那扇门后的生死牢牢攫住,不敢有丝毫松懈。
角落里的阴影中,顾夏依旧蜷缩着,像一座被遗忘的、冰冷的石雕。
医生那句“致命的”、“毁灭性的”、“深度镇静”……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刻刀,在她已经一片狼藉的心脏上反复雕凿,留下更深、更痛的沟壑。
他终于暂时活下来了。
被她亲手推到了悬崖边缘,又被医生艰难地拽回了一丝生机。
代价是“深度镇静”。
他像一件彻底破碎的物品,被强制关机,沉入了没有梦境的黑暗深渊。她那些不顾一切的绝望质问,她那个带着血腥气的、试图烙印灵魂的吻……他再也感知不到了。
一切都沉入了黑暗的、冰冷的死寂。
顾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长时间抵着膝盖,眼前一片发黑的眩晕。她茫然地看向前方,视线掠过小赵紧张的背影,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阴阳两界的病房门上。
灯光惨白。
门是冰冷的灰。
走廊的尽头,是更深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脸上的红肿掌印和干涸血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眼神却空洞得如同被掏走了所有内容的深渊。
只有左手掌心那细小的伤口,还在无知无觉地、缓慢地向外渗着温热的血,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地上那滩早已冰冷的暗红污渍里,晕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新的涟漪。
嗒。
嗒。
嗒。
惨白的灯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无情地打在顾夏身上,将她脸上红肿的掌印、干涸的血点、以及那双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眼睛,照得纤毫毕现。秦雨高跟鞋的声响彻底消失在电梯井道之后,走廊里只剩下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空气的死寂,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小赵像一尊忠诚的石狮子,后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将全部的精神和视线都钉在那扇紧闭的、隔绝生死的VIP病房门上。他刻意地、几乎是强迫症般地将自己的目光锁死在门板上,不敢有丝毫偏移。眼角的余光只要稍稍触及角落里蜷缩着的那团阴影,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伴随着强烈的厌恶翻涌上来——那是灾难的源头,是差点害死耿总的罪魁祸首。他必须守住这扇门,寸步不离,这是秦小姐的命令,也是他此刻唯一能做、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顾夏蜷缩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在淤泥里、再也无力扑腾翅膀的蝴蝶。额头顶着同样冰冷的膝盖骨,眼前是昏暗的血红色和阵阵发黑的眩晕。医生那句“致命的”、“毁灭性的”、“深度镇静”……每一个冰冷的词汇,都在她早已被碾成齑粉的心脏废墟上反复碾压、研磨。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左手掌心伤口传来的细小锐痛,成了这无边无际寒冷和麻木中唯一一丝微弱的、近乎自虐的感知。
消毒水的冰冷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越来越浓烈,浓烈到令人作呕。倏地,这味道变了质,仿佛掺杂了浓重的铁锈腥气……是血的味道。七年前医院走廊里的味道,混杂着死亡宣告的绝望气息,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嗡——
一阵尖锐刺耳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颅腔深处炸开!盖过了现实中一切微弱的声音!顾夏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死死抱紧了膝盖。
那嗡鸣声中,仿佛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嘈杂混乱的声音碎片。男人的低吼,玻璃碎裂的脆响,女人的尖叫,轮胎在湿滑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刹车声……破碎的音符疯狂撞击着她的耳膜,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却无法拼凑出清晰的画面。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如同实质的冰水,从脊椎骨缝里灌进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啊……”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被她死死压在喉咙里,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粗粝、带着明显烟嗓的声音,突兀地、清晰地穿透了那层嗡鸣的屏障,如同淬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她的意识深处:
“顾夏小姐,你麻烦大了。”
顾夏蜷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向声音的来源!
走廊尽头,靠近楼梯间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倚靠着一个男人。
他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粗壮,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深灰色夹克,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深色的工字背心。寸头,下巴上冒着青黑的胡茬。那张脸平平无奇,扔进人堆里转眼就能忘记,唯独那双眼睛,浑浊得如同蒙尘的玻璃珠,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冰冷、黏腻、如同毒蛇审视猎物般的精光。他嘴里叼着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头,红色的火星在阴影下一明一灭。
是老赵!秦雨那个阴魂不散的私家侦探!
顾夏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是更加疯狂的擂动!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她的脖颈!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多少?!
老赵似乎很满意顾夏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惊恐。他慢条斯理地取下嘴角的烟头,用粗粝的手指将其碾灭在旁边的垃圾桶盖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他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沉重。
小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猛地扭头看过来,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疑惑:“你是谁?这里不能乱闯!”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试图挡住老赵逼近顾夏的路线。
老赵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和威胁。“兄弟,别紧张。”他随意地朝小赵摆了摆手,动作粗鄙,一双浑浊的眼珠却死死钉在顾夏惨白的脸上,“我跟这位顾夏小姐……是老相识了。秦小姐让我来‘关照’一下她。”他刻意加重了“关照”两个字,其中的恶意不言而喻。
小赵听到“秦小姐”三个字,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放松了一丝,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退。他看了一眼顾夏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状态,眉头紧皱着,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秦雨派来的人不会在耿总病房门口闹事,只是警告性地瞪了老赵一眼,便又把全部注意力转向了那扇紧闭的门。
老赵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顾夏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烟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浑浊气息,兜头罩了下来。
顾夏只觉得呼吸更加困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气息,但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麻木,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她只能徒劳地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掐进臂弯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清醒。
“啧啧,”老赵夸张地咂着嘴,浑浊的目光扫过顾夏红肿的脸颊、凌乱的头发、沾着血迹和泪痕的衣襟,最后落在她那只无力垂落在身侧、掌心还在缓慢渗血的左手上。那眼神,如同在欣赏一件被彻底打碎的、失去了所有价值的残次品,充满了鄙夷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趣。“看看,看看……秦小姐说得一点没错,你就是个祸害。好好一个耿总,硬是被你折腾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顾夏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的血腥味蔓延开来。她想反驳,想尖叫,想撕烂他那张充满恶臭的嘴,但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块堵住,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巨大的屈辱和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
“秦小姐让我给你带句话,”老赵弯腰,那张油腻的脸凑得更近,浑浊的烟草气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顾夏脸上。他压低了声音,声音如同砂纸在摩擦铁锈,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湿滑,“她说,游戏结束了。你欠耿总的,欠她的,该还了。”
他刻意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顾夏脸上逡巡,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恐惧表情,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养分。
“耿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赵的声音陡然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寒的恶意,“秦小姐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贴着顾夏的耳朵,用气声吐出来的,带着一股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潮气。“你那个半死不活的母亲,你那个在乡下教书、清贫了一辈子的父亲……还有你那点子不值钱的所谓‘事业’……秦小姐想捏死他们,比捏死几只蚂蚁还容易。你懂了吗?”
顾夏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母亲!父亲!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裹挟着冰锥的闪电,狠狠劈开了她脑中那一片绝望的混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停止了呼吸!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老赵那张浑浊油腻的脸,里面翻涌着惊骇、愤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你敢!!!”嘶哑破碎的声音终于冲破喉咙,带着血腥气和不顾一切的尖锐,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凄厉!
小赵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惊得猛地回头,惊疑不定地看着状若疯狂的顾夏和旁边一脸阴沉冷笑的老赵。
老赵对于顾夏的激烈反应似乎非常满意。他慢悠悠地直起腰,脸上那油腻而阴冷的笑意更深了,浑浊的眼神里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顾小姐,你说晚了。”他慢条斯理地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心焦的缓慢。他用两根粗短的手指夹着那张纸,在顾夏眼前晃了晃,纸页发出哗啦的轻响。
顾夏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张纸上!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这是什么?”老赵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浑浊的眼珠里闪着恶意满满的精光,“哦,差点忘了。刚才你像条狗一样被拖出来的时候,好像掉了点垃圾在地上。”他用下巴点了点顾夏脚边不远处——那里,那份被她揉烂、沾满了她自己和耿司阳血迹的报告单,如同一块被遗弃的、肮脏的破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
“秦小姐让我顺便清理一下垃圾。”老赵咧开嘴,笑容阴毒,“这种东西,就不该存在。”
话音未落,在老赵那阴毒目光的注视下,在顾夏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他夹着那份折叠纸张的手指,猛地松开!
那份折叠起来的纸张(显然不是报告单,而是秦雨的手令之类),轻飘飘地落向地面。
而他的另一只手,那只粗短、布满老茧的手,看似不经意地、却带着十足的力量和恶意,猛地向前一伸!那只穿着廉价硬底皮鞋的脚,同时朝着地上那团沾血的报告单,狠狠地踩了下去!
目标精准——顾夏那只受伤的、无力垂落在身侧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