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们压低的、带着哽咽的交谈声,像细密的针,一遍遍扎在她当时已然麻木的心脏上。
然后就是葬礼。肃穆的黑白遗像,照片上他英俊的面容被永恒地定格,眼底深处似乎还残存着一点她熟悉的、温柔的笑意。冰冷的墓碑,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她被淹没在穿着黑衣的人群里,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整个世界只剩下灰白和绝望的轰鸣。
“到了!姑娘!”司机的声音将她猛地拉回现实。
顾夏几乎是摔出车门的,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消毒剂的刺鼻气味汹涌地灌入鼻腔,瞬间将她拖拽回那个窒息的空间。刺目的白光,嘈杂的人声,推着担架车急促奔跑的医护人员……每一个画面都与七年前的噩梦重叠、交织,撕扯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冲向急诊指示牌,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嘶哑:“耿司阳!车祸送来的!他在哪里?”
护士被她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骇人的急切吓了一跳,飞快地查了一下记录:“手术结束了,在住院部特护病房,VIP 1608。”
住院部特护病区的走廊异常安静,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顾夏几乎是跑着过来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像是下一秒就要冲破肋骨。她停在1608病房门前,冷汗浸湿了后背贴合的西装布料。门虚掩着一条缝,隐隐有光线透出。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
推开门的瞬间,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耿司阳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他斜倚在竖起的病床头,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唇色很淡。额角贴着一大块纱布,隐隐透出点血色。右臂固定在胸前,显然是骨折了。左手上扎着点滴的针头,透明的液体正缓慢地滴入他的血管。
但这都不是重点。
刺眼的是,他竟然还能神色平静地——翻阅文件?!一份摊开的、似乎是什么项目评估报告的东西搁在他盖着薄被的腿上,他的右手虽然打着石膏,左手却还能勉强翻动纸页,专注的目光在上面逡巡。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了头。
当看清门口那个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如纸、眼底翻涌着巨大惊涛骇浪的身影时,耿司阳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复杂的光芒,快得难以捕捉。
病房里极其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微弱的嘀嘀声,和他翻动纸张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哗啦声。
顾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戏耍的狂怒,混杂着刚才那灭顶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将她狠狠地拍在冰冷的礁石上,撞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还能冷静看文件的男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呵……”一个短促的、带着血腥气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充满了尖锐的嘲讽和难以置信的荒诞。
耿司阳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似乎沉淀了下去,重新归于一种淡漠的平静。他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腿上的文件,左手艰难地翻过一页,纸张发出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只是车子结实,命大。”他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失水而有些沙哑,语气却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小伤,死不了。”他甚至没有询问她为什么在这里,仿佛她的出现,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这副云淡风轻、置身事外的姿态,彻底点燃了顾夏心头那累积了七年的、混杂着误解、痛苦、怨恨以及刚刚经历过生死惊吓的火山。那被强行压抑的、关于“死亡”的恐惧和此刻巨大的荒谬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死不了?”她几乎是咬着牙重复这三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尖利变形,一步步走进病房,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尖上,“耿司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会玩?玩失踪,玩分手,玩够了,再玩一场诈死?七年前你就玩过一次!现在又来?”
她站定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深刻的绝望,像两簇跳跃的地狱之火。
“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我参加过你的葬礼!我亲眼看着你的骨灰盒下葬!我……我……”她说不下去了,剧烈的哽咽堵住了喉咙,眼前瞬间模糊一片。那个被刻意尘封的、刻骨铭心的场景再次清晰地浮现——冰冷的墓碑,黑色的照片,哀乐,黑色的伞,还有她胸腔里那个被彻底挖空、只剩下凛冽寒风的巨大黑洞。
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一滴,两滴……温热的水珠砸落在耿司阳那只没有打石膏、搁在被子外面的左手手背上。
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让耿司阳翻阅文件的动作猛地一顿。他倏然抬起头,那双一直平静无波、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终于清晰地映出了顾夏泪流满面的脸和她眼中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愤怒与痛苦。
他眼里的平静彻底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的情绪——震惊、错愕,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意。他看着手背上那晶莹的泪珠,又猛地看向顾夏盛满泪水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病房的门被毫无预兆地、大力地从外面猛地拉开!
“耿总!耿总!”耿司阳的年轻男助理,那个顾夏在车祸新闻照片里见过的身影,此刻脸色煞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急促而完全变了调:
“您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医生……医生说……说……”助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惊惶地在耿司阳和顾夏之间扫过,最终定格在耿司阳脸上,带着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说那个旧病灶……疑似……疑似复发了!”
助理那句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一颗炸雷在寂静的病房里爆开。每一个字都裹着冰冷的针,狠狠扎进顾夏沸腾的怒焰和绝望里,瞬间将那汹涌的情绪冻结、粉碎成一片茫然的空白。
“旧病灶……复……复发?”
耿司阳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比刚才更加沙哑。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因为顾夏的眼泪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风暴过后的、近乎荒芜的平静。他看着助理煞白的、写满恐惧的脸,视线缓缓移向他手里那份仿佛有千钧重的报告单,薄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
没有震惊的质问,没有情绪的崩溃,只有一种……死寂般的默认。
助理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他用力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脖颈,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份沉默,这份默认,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辩解都更有摧毁力。
顾夏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此刻却像是被极地的寒风吹过,僵硬地凝固在皮肤上。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高跟鞋的后跟撞在冰冷的金属床脚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稳住。她看着病床上那个男人苍白如纸的侧脸,看着他搁在报告单边缘、指节因为攥紧而同样失去血色的左手,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
“癌症……”她喃喃地重复,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所以……七年前……是真的?你没骗我?”
那个被她强行按下的、关于医院病房和葬礼的画面,再次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这一次,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真实感。监护仪的滴答声,消毒水的味道,亲戚们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叹息……还有那张冰冷的墓碑!原来,那不是幻觉,不是误会,而是他曾真实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巨大的荒谬感再次攫住了她。
她花了七年时间,用尽全力去恨一个“负心薄幸”的“死人”,恨他搂着学妹进酒店,恨他一句解释都没有就消失,恨他留给自己的只有背叛的冰冷和死亡的阴影。她筑起的恨意高墙,是她赖以生存、隔绝痛苦的堡垒。可如今,这堵墙在她眼前轰然崩塌,露出的真相,却是如此狰狞而残酷——他当年不是背叛,而是……快死了?
耿司阳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重新看向她。他眼底那片荒芜的平静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深深的疲惫,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哀伤。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苦涩得让人心尖发颤。
“咳……”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一切。耿司阳猛地弓起身子,胸腔剧烈地起伏,额角刚包扎好的纱布瞬间又被冷汗浸透,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他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只打着石膏的手臂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扎着点滴的手死死抵住胸口,指骨绷得几乎要刺破皮肤。
“耿总!”助理惊恐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想去拍抚他的背,又顾忌着他身上的伤,急得满头大汗,“医生!我去叫医生!”他慌乱地转身就要往外冲。
“不……用……”耿司阳艰难地从呛咳的间隙挤出两个字,声音破碎嘶哑。他抬起那只扎着针的手,无力地摆了摆,阻止了助理的动作。剧烈的咳嗽让他浑身都在颤抖,额角的纱布渗出的血色更深了一点。
就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中,那份原本被助理紧紧攥在手里、因为惊慌而有些褶皱的报告单,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滑落下来。
轻飘飘的几页纸,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到顾夏脚边的地毯上。
顾夏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叠纸吸引。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影像图片,最终,死死地定格在报告单抬头的打印日期上。
**XX年X月X日。**
那一串冰冷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她的心脏!
这个日期……这个日期!
她清楚地记得!刻骨铭心地记得!
那是七年前,在她亲眼目睹耿司阳“搂着”秦雨走进酒店、心碎逃离后的第二天!是她接到他那通冰冷的分手电话、整个世界彻底崩塌的……同一天!
时间……分毫不差!
顾夏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整个病房都在旋转。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却也让她濒临崩断的神经获得了一丝虚假的支撑。
那份报告单就像一块沉重的磁石,吸住了她所有的知觉。她甚至忘了床上的男人还在痛苦地呛咳,忘了助理焦急的呼喊和流泪的脸。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模糊了,遥远了,只剩下那份摊开在地毯上的报告单上,那行清晰到刺目的诊断日期。
**XX年X月X日。**
——分手的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