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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柴奴的身份

作者:只只夙洄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九十多年前的那年冬天,整个南荒几乎每天都在下雪。往往一层雪还没化,另一层就又铺了上去,堆了有齐腰那么高。


    那时山路不通,飞兽又不能在雪天出行,一时间几乎没有人能从南荒来中原,也没有人能过去。结果南荒的物价飞涨,从君子国来的熏华草比金子还珍贵。我那时候急需一笔钱,因此从雪荻国雇了一批精干的奴隶,从君子国运了一批草药来。我们经过矛木国的时候,一个低阶的神族女人进了神人的帐篷偷马奶喝。我的人发现了,拿出刀剑想要驱赶她,没想到这女人非但没有逃,反而嚎叫着跟他们在雪地里打了起来,要抢那袋马奶。


    要在往日,这马奶给她了就给她了,也没怎么。可是那时天上下雪,妖神也得跟凡人一样靠两只脚走路,又因为妖神怕雪的缘故,甚至比凡人走得更为艰难。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给了她,我们自己就要挨饿,一旦灵力耗尽,连把身周的雪融化的能力都没有,会活活地冻死在这谷里。


    那些奴隶是我的人,照规矩,若是我的东西丢了,就得用自己的命来赔。他们无法,冒雪与她争斗了起来,那女人虽然瘦得跟柴火似的,却十分强悍,打起来完全不要命,连杀了我两个人,自己也受了重伤。


    这时候我被他们争打的声音惊醒了,等我走出帐篷的时候,那女人已经被我的死卫打得奄奄一息,身上中了好几刀,两只手都被折了,手法就和我被打折的一模一样。女人躺在雪地里嚎着,眼睛却还直勾勾地看着那只装马奶的袋子。


    我见那女人饿得精瘦,知她实在是饿极了才会来抢我们的吃食,就取过了袋子,打开塞子想给她死前再喝几口。那女人却一口叼起了袋子,站起来,一瘸一瘸地往山里走,走了几步,回头看着我,示意我跟着她。我剩下的死卫也要跟着,那女人却像一只母兽一样地对他们嚎叫,不让他们跟着我。


    那女人带我走到一个树洞里,趴在地面上,用嘴叼掉干草,把自己的孩子给我看。那树洞里有两个婴儿,一个很小,是个男孩,跟小老鼠一般,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用白茅包了放在瓦罐里,下面还有个草做的小枕头,仿佛还怕他硌着似的。另一个孩子看起来不过数月的大小,呀呀哭着往妈妈的身上抓。


    那女人挣扎着要解开衣襟,却因双手被折断怎么也打不开。我拔剑替她划开胸口的衣服,看见她的刀伤,就知道她活不了。我把孩子抱给她,孩子拼命吮吸着,她胸前的伤口一阵阵涌血。她低头看着孩子,嘴里轻轻哼着歌谣,慢慢地,声音没了。


    菱擦掉柴奴的泪水道:“你说,这女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女人为了她的孩子,不惜去偷,去抢,去杀人。对她的孩子而言,她的母亲恐怕是世界上最慈祥,最温柔的人,可是那两个奴隶又有何辜呢?他们也有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母亲也是一样地爱着他们,他们的孩子也一样盼着他们回来,对那两个奴隶的家人来说,那女人就是最凶恶的杀手。”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在天下原行走的猎人都知道,丛林里面最可怕的不是雄狮虎豹,而是带崽子的母兽,人也一样。最大的善念,有时候也会是最大的恶念。”


    —


    船身震动了一下,好像是轻触到了前面的船。


    菱认真地听了一会。


    ”怎么了?“


    “前船告诉我们这艘船的船家,青旻氏北王姬的婚船队伍提前一天从中原回来了,官府封锁了即翼泽一带的水路,防止船只相撞,大家都得回云山镇的码头,等他们过去了才能进。“


    柴奴面有不安。


    “你放心,只要我在,我必护你周全。“菱儿道。


    船掉了个头,开始往回行,菱儿认真地听着外面,柴奴却什么都听不到,过了许久,柴奴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们有谈论云山镇的事吗?茗有没有顺利地逃脱?”


    菱儿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道:“如果此时被抓的是我,你也会这般地担心吗?”


    “白水茗性格忠厚,你狡猾得很,我才不担心。”


    “白水茗看起来性格忠厚,其实心底里狡诈得很。我对别人或许很狡猾,对你却一向很老实。”


    柴奴脸微微一红,知他风流惯了,养成这油嘴滑舌的习惯,也不跟他争,只是偏过了头去不看他。


    余光所及,菱儿的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柴奴浑身汗毛直竖,极不自在。


    菱儿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情一般,在她耳边私语道:“父王在给我的信里,已经把你给了我。”


    柴奴打了个颤不说话。


    菱儿道:“你不愿意?”


    柴奴闭着眼摇头。


    “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还是你并非不愿意?”


    柴奴摇摇头。


    “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要不这样,”菱儿在她耳边轻语道,“你若是不愿意,就把我推开,若是你不推开,我就当做你是愿意了。”


    柴奴犹豫间,腰间的狼尾已被取下,露出自己的真身。柴奴心中暗道:“糟糕,这浪荡公子要来真的!”无奈缸内空间狭小避无可避,恍惚间她闻到菱儿身上的味道,心中莫名生出深深的眷恋来。一时心中恍惚道:“原来我一直喜欢他!”一时间又疑惑道,“我爱的一直只是小鱼,什么时候又喜欢上了这孩子了?”


    黑暗中,只觉得一个微凉的吻微微颤抖着覆盖上了自己的唇。


    柴奴脑子里仿佛中了个霹雳,那年的场景忽然浮现出来。


    ……


    “你别生气啦,我给你打手心,想打几下就打几下,这样总行了吧。”


    ……


    “不要离开我。”他道。


    ……


    他颤抖着,带着泪的味道。


    ……


    她挣扎着伸手入怀,摸到冰凉的刀柄横在胸前,隔开两人,刀锋划破胸口皮肤的瞬间,她痛得浑身一颤,却似乎也终于在剧烈的疼痛中找回了一丝清醒。


    “对不起,对不起。”她握着小刀的手颤抖着,衣上渗出血迹。


    “我被茗许了你,你对我又是这样的好。”她沙哑着道:“而小鱼……唉,他说他再也不要看见我,他对我这样狠心,可是,可是……”她咬了咬唇,指了指耳朵上的印记道:“唉,我与他结了契约,改不了了。”


    她这话一出,胸口剧痛,咳了一口血出来。菱儿迅速俯身侧头咬住刀刃,将刀锋从她的胸口移开。等他松开小刀时,锋利的刀刃已在他的嘴角划下两道伤口,有粘稠的鲜血从他的唇角流下来。


    他望着她,目光沉静而专注,严肃到有些不像他的眼神。


    他以无比郑重其事的口吻道:“朝阳羽蚀……必不负你。”


    柴奴笑了笑,明知道是安慰她,心中却依然充满了平安喜乐。


    —


    船微微晃了一下,似乎触到了码头。


    柴奴一下紧张起来。菱儿把手搭在她肩,示意她不要慌张。过了一会,船身微微摇晃了一下,有人上了船舱,走到床边,拉开椅子坐下了。不久便听见夙洄镜特有的空旷、悠远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播放夙洄镜里的片段。


    嘈杂的集市声里,璇姬的声音随意又带着一些疲倦。


    “我那两个叔叔如此对待逐盐,太微帝也不管一下。羽蚀,你那边怎么样?”


    羽蚀轻描淡写地道:“男人间的事,不该让你担心。南街上最近新来了个卖把式的,听说很有趣。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讨论着集市上那些零零碎碎的货物和景貌,最后,璇姬谈了口气道,“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感到一丝尘世的温度。”


    “人生的意义不过是在苦难的缝隙里寻欢作乐罢了。”


    “你能一直陪我这样寻欢作乐吗?”


    “只要你愿意。”


    柴奴余光所及,菱儿的眼里渐渐起了泪光。


    镜子中的声音最终停了下来。那人将夙洄镜放回桌上,安静了片刻,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椅子再次响动了一下,随后传来了往酒缸方向的脚步声。


    柴奴心头一紧,身子微微颤抖。


    脚步声在酒缸前面停住。


    柴奴紧张得呼吸几乎停滞。菱儿伸出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一只纤手的影子出现在酒缸的盖纸上,正要掀开,门口传来一个熟悉而沉稳的声音。


    “这酒还得再放十天才能开盖。现在贸然揭开的话,味道就会坏了。”茗道。


    雨声潇潇,船在风雨中轻轻摇晃,雨水在船篷上汇聚成股,从蓬檐的边缘一串串落下。


    从檐下窗口望去,璇姬从酒缸边收回手。茗从舱门走进来,向她伸出手,璇姬走过去,茗揽住她的腰。


    “你怎么来了?”璇姬道。


    “我听人说你来了,却找不到你,一阵担心,却没想到你来了这里。”茗道。


    “满城都在搜人,有几个人甚至对我也拍腰掐脸,怕我是柴奴假扮的。我烦不过,就躲到自己船上来了。这船他们不敢上来搜。”


    “你身弱,又有了孕,有什么事派人来就是了,不要总逞强,千里迢迢过来。”


    “我昨晚听说柴奴那里出了事,又找不到你,心里不安,就找过来了。”


    “抱歉,你哥哥召我,我这几日去了天下峰一次。”


    “你找我哥哥做什么?”


    “你哥哥叫我去的,玄院想扩招,叫了我去商议。”


    “玄院扩招,他为什么要叫你商议?白水又没有人在玄院。”


    “冷帝的意思,是要招些四大家族外的人进去。玄院历来是四大家族的天下。本来好歹有岐伯这个外人在,但现在岐伯都要两千岁了,早晚是要退的。你哥哥想招新人,又忌惮四大家族的反对,所以叫了我过去。毕竟玄院训练学徒的钱是白水资助的。”


    “你为什么要资助玄院?”璇姬道。


    “这倒不是我自己定的,在我接管白水前就已经是这样,似乎是前人和朝阳氏的约定。朝阳氏逃走后,玄院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岐伯也依然做着首席,原先的资助也就一直没有停,只是经管这笔钱的人变成了冷帝而已。”


    过了片刻,璇姬道:“我倒有个想法,你既然资助着玄院,我哥哥也想找四大家族以外的人入玄院,不如把菱儿送去做玄院的学徒怎么样?”


    “菱儿年纪还小,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早了些。”


    “其实也不早。菱儿如今也及冠了。当年风矢氏那小子不就是刚及冠就做的学徒么?”


    “然后呢?他考了多少年也没做到玄医,一晃眼几百年都过去了依然吊在那里。我想等菱儿大些了,看他自己志向如何,再请个老师教教他,若是他自己有这个心,也确实是这块材料,我们再送他去考学徒不迟。否则,即便送去做了学徒,若不是这块材料,也做不成医师。”


    “那也无妨啊。我看我那小表弟也不是这块材料,我姨妈太和璆却也想尽办法送他进去做学徒。我姨妈说,与其让彧中整日价和娼妓厮混,还不如和那些医师们厮混,好歹学些廉耻礼仪。菱儿如今这个德行,你也看到了,我和太和璆的想法是一样的,他将来若是能成器行医自然最好,即便不成,好歹也学了些道义仁术,认识几个医师朋友,总比整日里和娼妓混在一起的强。”


    “就怕到时候医师朋友没认识,倒和你那小侄子做上了朋友,两人一起和娼妓厮混。如今在白水我还能说他两句,到时候中原那么远,我连管都管不到他。”


    “那也好过留在这里啊。你留他在身边,以后我们的孩子生了怎么办?由着他带坏我们的孩子吗?”


    “菱儿自小没了爹妈,没人管教。如今我们回来了,若是留在身边细加调教,以后未必不能成器。”


    “可是这孩子如今长得越来越像他妈妈。我看见他就想起她娘不知廉耻的样子。”璇姬叹了口气道。


    “这孩子……是无辜的。”


    “我知道这孩子是无辜的,可他父母毕竟是……你要我毫无芥蒂地把这孽果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爱,那也实在是有违常情了。“她顿了顿,叹气道:”你想啊,当初先王把白水荼给你娘照管,你娘对你是娇生惯养百依百顺,对他却从来只有刻薄指责,你娘做不到对丈夫和其他姬妾的孩子毫无怨怼,又怎能指望我对那对奸夫□□的孩子一碗水端平?日后我们孩子长大了,你能保证他对我们的孩子,不会像白水荼对你一样?”


    “菱儿对王位没有兴趣,他志不在此。”


    “你当初在你父王活着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我父王喜欢我哥哥,想让他继承自己的位置,我争不过我哥哥,才寄情于琴棋书画解闷。菱儿不一样,当年我以为自己快死时,曾经想把王位给他的,他决绝地拒绝了。”


    “你宁愿传位给那奸夫□□的儿子?”璇姬道,


    茗的声音微微颤抖。“那时你还没嫁过来,事情紧急,我身边也没有人可以商量。我们族的血脉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如果不传给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宁愿立仇人的儿子做太子,也不愿意立我的亲生骨肉?”


    “都说了那时你还没嫁过来呢。当年的是非其实十分复杂,而且我哥哥是长子,这王位本来就该是我哥哥的。哥哥和风矢氏氏死后,我想起他们来,常常感到愧疚。我不能让菱儿的父母起死回生,所以,请至少让我好好爱这孩子,弥补当年的过错。”


    “过错?”璇姬冷冷道,“那贱人□□宫闱,欺君叛夫,你哥哥弑杀太子,私通宫妃,哪样不是杀头的罪名?那贱人插足你我之情,用药酒勾引你,要不是你对我一往情深,否则早就中了她的计了!你哥哥图谋王位,要不是我设计使他对我动心,引得那贱人醋意大发射死了你哥哥,你还有命在?我们杀他们,可有半点错?”


    茗的手微微颤抖。


    令人窒息的沉默。


    “回答我一个问题。”璇姬道,“我害风矢筝和你哥哥殒命,你,有没有记恨过我?”


    茗没有回答。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倘若我如今怀的是个儿子,又得以侥幸出生,你……要把族长之位传给谁?”


    茗沉默了片刻,道,“族长之位给谁,不是我能决定的。”


    “倘若你能决定呢?”


    茗没有说话。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那个人族丫头,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不是从这个世界来的。”


    墙角的坛子里忽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喘息,像是结界波动了一下,缸里的声音透出来了一瞬。声音虽轻,但在房中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却格外清晰。


    璇姬猛地回头望了一眼墙角的酒坛,神色顿时变得警觉起来。茗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眉头轻轻蹙起。


    外面的雨似乎突然变得更大了些,雨点密集地敲击着船舱顶板,节奏变得急促起来。


    璇姬向着坛子走去。


    越来越近了,璇姬能够听见坛子里人呼吸的声音。


    哗啦一声,盖纸被撕开,一道白影跳了出来。


    “菱儿?!”璇姬和茗同时惊呼。


    银光一闪,璇姬的手里拿了一柄小小的弓。这弓只有一肘的长度,比一般的弓箭小了三四倍,然而此弓一出,箭头的寒气已经逼得房里满是阴寒之意。茗一个箭步挡到菱儿的身前,身躯颤抖。


    “他已经知道了是我们杀了他的父母。我不杀他,总有一天他会杀我的。”


    “不……”茗道,“菱儿不是那样的人。菱儿,你快立誓绝不会伤害王妃……”


    “立什么誓言都没用的。我是他的杀父仇人,即便他不杀我,有一天你我不在了,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儿子。”璇姬道,“神族产子困难,我灵力又低,未必会有命来保护我们的孩子长大。无名,对不起,我要为你杀了这孽果。待我生产以后,我会立刻用命偿还。”


    茗挡在璇姬面前,嘴唇微微发抖。


    “无名,你曾经答应过我要听我的,你忘了吗?”璇姬仰头望着他道。


    茗没说话。


    “为什么?!”璇姬哽噎道,“你宁愿舍弃自己和我们的孩子,就为了一个废妃和逆臣的儿子?”


    “我……”茗道,“不能让你杀他。”


    “为什么?”


    “一切皆因我而起,这孽果,我来偿还。”


    璇姬忽然拉开弓弦瞄准他们。


    “汐华弓一旦开弦,积蓄的能量若不放出,就会反弹到开弓者自己身上。”璇姬道,“今日我们这三人之间,必要有一个人死,做个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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