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念》 第1章 第 1 章 祭 “决定了?” “是。” “见到他了要说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要去吗?” “是。” “死也无所谓吗?“ “是。” “你爱他吗?” “我是你的未婚妻。” “你爱他吗?” “我爱你。” “你爱他吗?” “我只想……再见他一次。” ---- 鼓声隆隆,震得人胸肺发颤,像是击打在人的心里。岸上熙熙攘攘,一片热闹景象。向前望去,戏台上杂耍的正在表演绝技,引来吆喝声声,叫好阵阵。再往前去,转过一个弯,河滩上一群年轻女子正说笑着把花灯放到水里去。 自从冷帝登基已过了一百多年,荒外的习俗也渐渐传到了中原。放花灯原本只是穷人家的女孩儿模仿富家公子曲水流觞的游戏,传到了中原以后,纸船越做越精致漂亮,慢慢也带上了相思传情、祈祝姻缘的含义。 眼前的花灯是用磨成薄片的贝母所做,灯壁被里面的烛火一照,透出花瓣的纹理来,看得出做的人费了一番心思。 这花灯随水流荡啊荡地,放花灯的女孩儿的心也跟着它摇曳。 卜的一声,花灯忽然撞到了一艘小船上,趔趄了一大下子,眼看转瞬就要沉了。放那盏花灯的女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船舷上伸下一双纤瘦的手,将花灯捞了起来,托在眼前凝望。灯火映在手背上,宛若玉雪,一张面容浮现在火光中。 这张脸娇若桃花,可谓倾国倾城之姿,眉目间却颇有些清冷的神色。 岸上的女子们望见捡花灯的是个貌若天仙的女子,顿时叽叽喳喳笑成一片,放花灯的女孩子一脸窘恼的神情,到后来更是捂住脸想要走。 正在岸上热闹哄笑的时候,一个男人伸手接过莲花灯,微微一笑,倒去了灯里的水,指尖运灵力在灯芯上一抿,重新把小灯点燃了,把灯放到了船尾的水里。 小灯又晃晃悠悠地出发了,放花灯的女孩又惊又喜,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放下捂着脸的手掌,鼓起勇气冲着船上的男人叫了声:“多谢!” 然而小船已行得远了。两岸繁花盛景迅速地向后退去。轻舟破风,带起男子的青色纶巾,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这男人看起来形容清隽,如松而立,身边依偎的女子则娇美无双,如芙蓉般俊丽。两人站在一起,仿若神仙眷侣。 “你从上船就一直没说话,在想什么?”青衣男子温和地道。 “我在想,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祭典,也是这样的热闹。”女子望着两岸缓缓移动的景象道。“不过,当时我是被献祭的人,如今却是来看献祭的。不知道,是当年,被献祭的那个我的痛苦多,还是如今看献祭的这个我,痛苦更多些?” “若是你不愿去,我立刻令船家掉头。”男子温柔地道。 “不,我要去,一定。”那女子坚定道:“你和船家说,我们付三倍的钱,今晚连夜过去。到了能骑马的地方,帮我把曜天马备好。” 第2章 第 2 章 倾城 黑夜的边缘露出一丝白。 一匹天马的影子出现在地平线上的白光中。 近处,街道边的酒馆里,年轻伙计把门板拆卸下来,管事的中年男人在擦拭台子,准备开业。门口坐着一个山羊胡子的老人,拿着说书的杖子,想是酒馆刚开门没有生意,便在门口略事休息。 一眨眼间,天马已行至近处。骑马人的身体往前倾,几乎是伏在马背上。 哗,哗,天马扇着翅膀掠过空旷的大街,看着也不觉得怎么快,然而只听一声风啸,天马已从酒馆门口经过,门口写着店名的锦旗被猛地带了起来,掉在地上。 伙计出门捡起旗子,重新挂了回去,回头望了望。 滚滚尘烟中,隐约显现出女子曼妙的后影,骑在马背上。 “你瞧见那女子是谁吗?”山羊胡老头道。 “骑得那么快,哪能看见?”青年伙计嘟囔道。 “没看见最好!”管事的笑道,“这女子绝色倾城,这世上凡是见过她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对她一往情深的。只要见过她一眼,此生再看别的女子,就觉得淡而无味,无法下咽,终生无法再爱上别的人。你若看见了,小心春姑娘拿豆腐刀把你的眼睛剐出来!”山羊胡老头也跟着笑。 “呈萧爷爷,怎么连你也笑我!我不信,这世界上还能有比春儿更美的女孩儿?”伙计红着脸。 “你这没见识的!凡人里最美的姑娘,也美不过神族的一个丫环。春姑娘再美,终究也是个凡人,哪能和太和氏的公主相比呢?” “公主?这马奔得这样快,你怎能看清那骑马人是谁?” “看不清骑马人,还看不清那匹马?”管事的道,“那马只此一匹,天下间能骑那马的女子…只有一人。” “谁?” “咱们太和的长公主。官名朱鹭,因身份高贵,大家都以她的封号代称,叫她璇姬。” “如今该叫白水夫人了。”一个中年伙计用毛巾擦着手道。 “白水茗出身比不上璇姬,因此冷帝特许璇姬下嫁后,依然保留原来的姓氏。”管事的道。 青年伙计卸了门板,在腰间的围布上擦了擦手道:“这么高贵的公主出行,难道不应该是御马开道,焚香洒扫,乘云辇而来的吗?怎就这么大清早地在官道上赶路?” “我好似听说,那朝阳族的王子羽蚀,昨日被冷帝手下的人抓了回来,公主和羽蚀是旧识,该不会是赶来千里救情人了吧?”管事的道。 “公主不是嫁给白水茗了吗?”青年男人道。 “你年轻不知道,我们的公主自小就和羽蚀认识了,交情比白水茗还长远。” “公主怎么会和敌国王子自小认识?” “嗐,那时候西荒还是朝阳国的地盘,朝阳国和太和国打仗,公主是慎将军的女儿,羽蚀是朝阳帝的孙子,那时还小,刚好遇见璇姬的母亲慎将军在战场上腹痛临盆,生了恻隐之心,于是将她安置在山洞里生下了璇姬,从此璇姬便和羽蚀开始了一段生死缘分。” “那为什么两人没有在一起?” “后来两人渐渐长大,公主的母亲在战争中阵亡,两人之间隔了杀母之仇,而且羽蚀的母亲是个妖族,太和氏的王族里不可能融入妖族血脉。” “但这羽蚀并没有忘了公主,后来公主在王室斗争里遇险,羽蚀以命相救。如今羽蚀有难,公主又连夜前来救人,啧啧,两人之间的故事,可谓倾城之恋了。”中年管事道。 “我和春儿的故事,也乃倾城之恋也!”青年人红着脸坚定地道。 管事的大笑道:“你也配有故事?人家说的那些都是妖神之间的事,你只听过’神话故事’,你听过有’人话故事’的吗?” “为什么不能有?” “因为大家爱听的就是王子王姬的故事,就算一开始落魄的,血脉里也一定隐藏着人所不知的高贵血统,最不济,也要有那么一两个或祖传或偶遇的法宝秘籍。至于你,你爹妈就住在这街上,我看着你光屁股长大,谁稀罕听你和春儿是由哪块豆腐结了因缘的?” 青年人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你也别生气,老刘说的是实话。”山羊胡老头看着街上的滚滚尘埃道。“只有他们才配有倾城之恋。凡人,不过是那倾城里的砖瓦尘灰罢了。” 第3章 第3章 龟骨监狱 龟骨监狱,传说是龙龟的骨架变成,岩顶高耸,两边一列列巨大的拱形支架直通屋顶,走在里面,就仿佛进入了龙龟的胸腔。 洞内寒气逼人,屋顶的最上方是一道天然石缝,隔着石缝漏下缕缕阳光,不致伸手不见五指。洞内潮湿幽暗,空旷寂寥,水汽凝结在屋顶的钟乳石上,又慢慢地滴下来,在岩壁间形成嘤嘤的回响。 监狱门口,一阵喧哗传来。 守卫拦在璇姬前面道:“陛下进去前特意吩咐,他在里面的时候,谁都不得打扰。” “无论陛下有什么命令,我今日非见陛下不可。” “为什么?” “因为见不到他,我就会死。” “这……”守卫犹豫了一下,“夫人,不是小的不想帮你,只是如今这监狱里关押着神明钦点的重犯,若是小人让您进去了,天上神明怪罪下来,小人实在担待不起。” 女子摘下头上的簪子递给他道,“这个簪子你可认得?” 守卫长低头行礼道。“自然认得,夫人身份尊贵,可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璇姬已趁他低头的一瞬,身影如电闪过他身侧,直入洞内。守卫跟在女子身后,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法阵道:“夫人若不停手,恕小的不客气了!” 女子没有回头。 守卫长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一个法阵,召出一团球形的闪电,向着女子飞去。女子将发簪对着闪电一指,一道水柱撞向闪电,发出霹雳般的巨响,屋顶一群蝙蝠受了惊,乌压压地飞出去,在红光照耀下,宛若一团恶魔的灵从地狱飞出。 “不用拦她。” 一个黑衣男人的身影从幽深的走廊深处出现。 “多年不见,璇妹妹可好?”男子轻声道。 璇姬道:“我化了幻化,你怎知是我?” “龟骨监狱乃中原最高级别的监禁,我想不到有哪个女子会有胆色只身闯入,视我的侍卫为无物的。除了太和的大公主,太微帝的外孙女,我冷帝的妹妹,太和氏公主朱鹭璇姬。” 璇姬盈盈一拜,轻道:“多年未见,哥哥别来无恙。”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若不是我就在附近,你这样闯进来,被神明判个闯狱之罪,该如何是好?”冷帝扶起她道。 “我实在无法,灵台山不能进飞骑,我灵力微弱走不快,待我走到山上求见你,你的人下山请了谕再上来回我,我再下得山来,一来二去,半天都过去了。我这事十万火急,耽误不得,既知道你在山下狱中,只好直接来这里找你。” “你不用着急,百姓传言不实,我们抓到的不是羽蚀,而是一个凡人。只因这女人身上背着一桩离奇命案,死了神人,惊动了天上神明,所以被关在这里。” “我知道。我正是为了这女人而来的。冷帝哥哥,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暂停这案子?“ “为什么?”冷帝道,“我听说这女人曾经是你的人宠,但后来她做了许多大逆不道之事,已被你逐出,难道你还是舍不得让她死?” 璇姬摇了摇头,“她做了许多恶行,甚至杀害了我腹中的孩子,我厌她入骨。可是……” 璇姬跪下,抬头道,”这妖女在我和她之间结下了同心咒,六个时辰后,她被行刑之时,就是我的死期。“ — 笔直的山路像一道天梯矗立在灵台山上。 ”这同心咒是怎么结到你们两个人身上去的?所谓’同心咒,结同心’,这咒是情人之间才会结的,据我所知,一直是在你和羽蚀身上,什么时候到了你和这女人之间?难道,你和她之间,有什么私情?” “没有!逐盐哥哥,我和她之间绝无私情,我也从未跟她行过结咒仪式,我根本不知道这咒是什么时候跑到她身上去的。“ ”这就奇怪了,你和她既然没有私情,她为什么要跟你结这咒?“ ”为了杀我。“璇姬道,”我怀疑,她是魔道派来的人。“ ”此话怎说?” “你想,她一个人族,怎么可能知道如何操纵咒灵,与我结下这咒?同心咒本是魔道的东西,魔道想除掉我,夺回这同心咒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我身边护卫严密,总是无法得手,我猜,他们便想了这阴招,用同心咒把我和这女人的命绑在一起,再借天界的手杀这女人。我虽然贵为王姬,得万般保护,却不能干涉神明的决定,到时,她再将天罚转移到我的身上……同心咒便落到了她的手上。“ ”转移?我听说同心咒同生同死,你死了,她也会死,怎么会落到她手上?“ ”她有能力将同心咒的伤害转移到我身上,自己却能毫发无伤。” “有这回事?” 璇姬点点头,“前几日,她抢了我的一样宝物,我追上去射了一箭,没想到,此时我心中的同心咒起效,我自己因此受了伤,失去了腹中的孩子,而她却逃得无影无踪。我猜这次,她也想故技重施,将天罚转移到我的身上,我便绝无生还的可能。” 璇姬接着道:“同心咒里有着无数代巫王的灵魂,当年我爹爹一个巫王与太和军打仗,也不过是旗鼓相当。若是我真的死了,含着无数代巫王魂魄的同心咒到了魔道的手里,那恐怕今日行刑的时候……就是人间覆灭之时。“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在山间荡漾开来。 许久,冷帝叹息一声。 “这案子是神明审核,我无法干涉,否则必遭天谴,但……这事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神明并没有禁止我们在行刑前,将你和她之间的同心咒解开……” 璇姬打断他道:“我若是能解开,何苦来找你?同心咒原本就是用来防止情人变心所用,一旦结下,就没有办法解。” “既然如此,那你和羽蚀之间的咒,又是如何解开的?“ ”我……不知道。“ ”这便是了,如果我们能知道这咒是如何从羽蚀身上转移到她身上的,或许就能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冷帝想了一想道,”我听说,这女人曾经在羽蚀蛰伏的悬草堂做过仆人,你觉得,是否是羽蚀把同心咒转移到了这柴奴的身上?“ ”你是说,想杀我夺咒的人,是羽蚀,他……投了魔道?“璇姬想了一会,苦涩地道,“怪不得……前几日,我去找过他一次,他对我说,我们从此各事其主,再不相见。原来……是这个意思?” “也未必。同心咒同心而结,羽蚀就算能把你和他之间的咒解开,也不可能强行在两个彼此无情的人之间结下同心咒。当前之急,还是要搞清楚你和这女人之间的咒是怎么结上的。知道怎么结上,或许就能知道怎么解开。你的夙洄镜还在吗?我想看一下过去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璇姬叹息着摇摇头道:“那女人抢走的,正是夙洄镜。这女人……想是预料到了这一节,所以特意把夙洄镜夺了去,免得我们回溯过往,找出线索。“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阶梯上一级级落下去。 ”如此,只有一个法子了。“ 冷帝道。 第4章 第4章 审刑人调查-俞氏 辰时的钟声缓缓响起。 离行刑还有六个时辰。 审刑人沿着山道走下去。按照规定,他老老实实改变了形貌和声音,穿上了审刑人的传统装束:及地的黑袍子,黑纱制成的尖顶帷帽。手上拿着代表权柄的手杖。高高的帷帽顶让别人看不出身高,宽大的袍身抹去一切身份线索,帷帽之下,他不再是任何人,只是权杖下的那一把冷铁。 审刑人是没有身份的,也许昨夜的你还在为了家族的利益勾心斗角,或者是在哪里寻欢作乐,但当清晨时分,审刑人的权杖落在你的床头的时候,你就必须拿起它,穿上黑衣走出家门,成为掌管生杀大权的审刑人。 神族是天上神明的后代,生命动辄千年,绵长尊贵。也因此,神族被杀的事也就变得异常重大,一旦发生,天下皆知。每当此时,云中原会在天下原所有的神族中随机选择一位作为使者,成为此次案件的审刑人。拥有生杀权柄的审刑人的身份无人知晓,如此便能尽可能让审刑人的决定做到秉持公正,既避免了各方势力的介入,也避免了事后的报复。 千万年以来,每个审刑人都严格地遵守着这个传统。 不过,今天的案件略微有些特别。 这个案子,是一起神族被人族谋杀的案子。 神族富商姮武,被刚娶过门三日的人族小妾弑杀,小妾随即逃逸,伪装成了敌国的将军羽蚀的模样。 审刑人看着案卷上的名字。 柴奴。 —--- 云山镇。 侍女把茶水端上。 “姮武不幸亡故,甚是遗憾。”审刑人道,“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不知夫人可否垂允?” “大人既然相问,未亡人必不敢隐瞒,”俞氏道。 审刑人将权杖向俞氏倾斜,权杖的末端挂着一个铃铛,铃铛上牵出一根细长的线。 “这铃名为’无妄’,证人陈述证词之时,都需握住无妄铃的铃绳。证人说谎时灵脉波动,无妄铃便会发出响声,权杖便会向证人落下。” 俞氏点点头道:“我听闻过无妄铃的事。”执铃丝缕,妄语必亡“,我是知道的。” 俞氏伸手接过丝线。 审刑人开口道:“姮武是怎么死的?” “我的夫君,是被我家的恶妾,悬草堂的柴奴杀害的。” “柴奴到你家多久了?” “七月四日过门的。” “姮武是何时过世的?” “七月七。” “也就是说,她过门才不过三天,就把自己的丈夫杀了。” “正是!”俞氏拭泪道,“其实,这妖女过门前,我也想过,这女人是海里捞出来的,像是被海妖吐回来的弃祭。谁说得准,她身上没带什么不祥的东西?唉,谁料一语成谶……” “既然如此,夫人后来为什么同意收她?” “唉,今年春天过璇姬节,我丈夫去白水进贡,回来却说,柴奴在晚宴上跪求璇夫人把她嫁给我丈夫,璇夫人既然开了口,他无法,只得答应了。” “她嫁过来以后的那几天,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没有。每日的请安,伺茶,洗脚,服侍,都没有什么不规矩的,我当时还想,这孩子真挺老实本分的,原是我心气太小,冤枉了她。” “这几日,有人苛待过她吗?” 俞氏手握铃绳,伏拜在地道:“无妄铃为我作证,她是璇姬的人宠,我们是绝不敢怠慢了她的。天地良心,我连重话都没说过她一句,绝对没有亏待了她。” “既然是她自己想要嫁给姮武的,又没有人欺负她,为何只不过三天就杀了其夫?” 俞氏深深行了个礼,拭泪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只知相夫教子,劝导丈夫,行己本分,并不知道那妖女为何要动此残忍的念头。” “我想去看看那间屋子。” 出了正房向左走,转个弯,就是东厢房的长廊。从长廊走进门,里面是另一个和外廊平行的走廊。沿着走廊并排盖着四间房子。 像姮家这样的人家,娶四房小妾似乎是惯例,不过因为正房俞氏当年是神族大家的大侍女,地位尊贵,因此姮武并没有娶别的妾室,另外三间房给丫头们住着。 柴奴的房子在第一间偏房。走进房间,左边是一张床,正前方是窗子,左右两边靠墙放着柜子箱子之类常见家什,并无特别之处。 俞氏说的不错,柴奴的房间置得颇为考究,朱漆金粉,各式家什,绫罗锦被,奢华不亚于姮家的正房。事实上,因为是新置,颜色鲜活,看上去比俞氏的卧室还要更富贵些。 审刑人走到房间中央,蹲下查看。血迹的喷溅清晰,没有拖擦的痕迹,看来死者倒下后没有太多挣扎,也不像激烈搏斗过的样子。 “姮武死的那晚,你在做什么?” “我在自己的房里做刺绣的活计。按南荒的规矩,娶妾的最初七天,爷每天都是去妾室的房里过夜的。” “当时你的房里有别人吗?” “有,是榆红,就是刚才端水上来的那个侍女。姮武出事的时候,我和榆红在自己的房间里。” “后来呢?” “我听到姮武的惨叫声。”俞氏以手抚胸道,“我是听到惨叫声才出房门的,等走到门口,我丈夫的声音一下子停了,我忙进去看,我丈夫……我丈夫……已经……” 俞氏说到这里,掩口哭泣。 “当时的情景是怎么样的?” “我丈夫在地上,他……他的头……被……”俞氏以帕掩口,手不自禁地颤抖,说不下去。 审刑人点点头。他已经看过尸体,姮武身首异处,确实惨相恐怖。 “当时房里有武器吗?” “柴奴平时随身带着一把小刀。这刀她在悬草堂的时候就有了,她刚被悬草堂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做,柴刀也不会用,姜婆婆就给她一把小刀用来砍柴,平时也用来做做其他粗活。后来就带到了这里。” “这刀现在在哪?” “不知道。” 审刑人查看了一下房间各处,并未发现有刀。 “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就是一把做粗活的小刀,刀上面有些缺口,平时用来劈柴什么的,倒也够用。” _一把钝刀……一个人族女人……是怎么把一个神族男人的头,如此果断地割下,以至于几乎没有挣扎的痕迹的? 审刑人指了指窗户:“当时这窗子是开着的吗?” “不,这窗子从她嫁进来一直是封着的。” 审刑人走到窗户边。 因是新婚,窗框上贴着一排红色的纸花。 “这些纸花是姮武死前就贴在上面的吗?” “是,是柴奴过门前,未亡人亲自贴上去的。荒原的人族没有守贞的传统,所以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新妾的窗子要用窗花封死,等怀上了孩子,验明窗纸完整,才算正式嫁入了我们家。若是一年内不能有孕,或者窗纸破了,就要退回她原来的母家。” 审刑人仔细查看。纸花被浆糊贴得极牢,一半贴在窗框上,一半贴在窗页上,正好封住缝隙,像封条一样。大概是因为关系到血统,这窗花比一般节庆时所用的窗花贴得更为密实讲究。 “那之后呢?” “我家的长工把她绑起来交给镇上的长老处置,未亡人那时太过感伤,没有跟着去。只听说那妖女后来逃走了,别的……就不清楚了。” “最后一个问题:姮武是你杀的吗?” “不是。”俞氏坚定地道。 “我问完了,你可以放开无妄铃了。”审刑人道。 第5章 第 5 章 柴奴 ”什么法子?“璇姬问道,”只要能不让同心咒落入魔道手中,便是赴汤蹈火我也愿意!“ ”她既然夺走夙洄镜,说明解开同心咒的法子,就藏在过去发生过的事情里,只要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就能把咒解开。” 璇姬的眼里闪出亮光。 “如此说来,同心咒有解?” 冷帝点点头:“但我也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如今夙洄镜虽然不在,但你在这里,请你做我的夙洄镜,将你和她之间从相识至今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不可藏私。“ “好。”璇姬坚定地点点头。 “你第一次遇到她,是什么时候?” “是十二年前。那时我四处寻找羽蚀的下落,找到了云山镇。” “原来你消失的这些年,一直在找他。” 璇姬脸微微一红,叹了口气道:“羽蚀……是我自幼在战场的相识。虽然我们长大后因为阵营不同而成为敌人,我也已经和茗订婚……可是,那时,我听到他在战场失踪的消息,我还是……不愿相信他死了。 那日,我到了云山镇,恰逢海妖的祭典。云山镇是羽蚀往日蛰伏的地方,于是我假扮成人牲,被丢入海里,想看看如果我要死了,他会不会来救我。 在水里,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只手向我伸来。我以为是羽蚀的手,便竭力抓住,然后晕了过去,茗赶过来把我救起,我手里紧紧拽着的那个人自然也被拖了上来,却不是羽蚀,而是一个人族女孩,这女孩,便是后来的柴奴。 当时战事刚罢,民生艰难,许多人在海祭时将女孩抛入水里,美其名曰’海妖娶妻’,其实不过是把孩子抛弃罢了。我心怀不忍,便把她给了悬草堂的医师姜婆婆,姜婆婆是神族,悬草堂又是有名的医馆,把她放在那里,吃穿不愁,是个好归宿。 这之后,我又出海找了羽蚀十年,我终于放弃了,准备跟茗回白水宫。我们从海外归来,在云山镇上岸,那时我心灰意冷,精神虚弱,茗带我看病。也就在那时,我又在悬草堂遇到了她。 如今想起来,我遇到她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诡异之事。” 璇姬望着远方,思绪回到了两年前…… --- 河面上一座弯弯的桥,如白虹踞。我和茗站在桥上,听风哗哗地吹过树林。 沿河向东望去,风物面貌虽依旧不及百年前,但和我上次来的时候的凄清萧瑟比,又多了几分人间的繁华。 我和茗骑马信步走到长街东头一栋旧宅前。宅子经年陈旧,廊下悬着一个花草结成的环。 “看什么病?”柜子后一个正在整理药材的婆婆道。 “我们来找一个人。”我道。 婆婆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姑娘在找谁?” “我们找悬草堂的巫女姜氏。” 婆婆把目光收回,低头继续整理药材,没有回答。 茗下马行了礼,温和地道:“叨扰了,在下白水茗,是姜大人的旧时朋友,今日路过此地,想找大人来叙叙旧情。” 婆婆从柜台走了出来,褪了幻化,跪下行礼:“悬草堂姜氏拜见大人。” 我正要开口,一个穿着宽大袍子的侍女提着一个盆子,从大堂走过来。这女子身量矮小,身上的衣服也几乎要拖到了地上。 侍女走到婆婆旁边,姜婆婆俯着身没应她,女孩抬头看了姜婆婆一眼,转头看我,愣了一愣,直直地盯着我看。 “你认识我?”我笑问道。 侍女绞手道:“我……不记得了。” “那你为什么盯着我看?”我笑着道。 “你……好美。” 我忍不住一笑,下马盈盈行了个礼:“我是太和氏璇姬。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是……” 女子福了福,支支吾吾地不知所措。 “这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吧。”茗道。 “正是。”姜婆婆道。 “已经这么大了,人族的娃娃长得真是快。”我笑道,“她叫什么名字?” 姜婆婆按女子的肩,让她磕了头,道:“人族的丫头没有正式名字,我们就叫她柴奴。” 我笑着蹲下扶她起来。她仍旧乖巧地垂下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就在我触碰她的时候,我看到她低下的脸上,她以为我没看到的表情。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不一样的光,就像一个在学着什么时候该装乖巧的人,知道要等大人不看了,才会把眼神换成别的。 我的眉头微微一皱。 “你怎么了?”茗察觉了我的表情。 “我……有些不舒服。”我道。 — 茗送我回了客栈安顿好。 “怎么了?”茗温柔地道。 “有点难受。” “你在海外住得惯了,才刚上岸,有时气滞,也不为奇,一会等悬草堂关店了,我叫姜婆婆来这里给你把一把脉。” 吃过饭,茗便出了门,过了半个时辰,我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门被打开,茗带着柴奴,和姜婆婆一起走了进来。 “璇儿身体不好,出门不便,多谢你来给她诊脉。”茗客气地对姜婆婆道。 我见到姜婆婆,笑道:“不知你会来。既没出门,便也懒得幻化相貌,失礼了。” 姜婆婆放下灯笼道:“这朱砂你还在用?” “你也知道我这病,不点朱砂便睡不着。” “不可再用了。” “都用了一百多年了,少用一日,多用一日,也没有什么分别。”我苦笑道。 姜婆婆换了一炷香,在床头跪下给我把脉。 我看着姜婆婆低垂的侧脸,头发银灰相间盘在后面,瓜子脸,丹凤眼,深灰色的瞳仁,眼睛有神。 柴奴蹲坐在她旁边。女孩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略瘦小些,眉淡发稀,圆圆脸蛋上带着两抹黑红,是凡人女孩常年历经风霜寒冷才能有的颜色。头发胡乱用一块布扎在脑头,和旁边的姜婆婆相比,实在显得有些庸俗。 姜婆婆从怀里取出了石针,在内关处按压。一炷香后,又轮换至间使、大陵、郄门诸穴,再在心俞、神堂、足通处轻轻按摩。 室中静逸,黑夜暗沉,柴奴昏昏欲睡,身体往前一扑,险些跌倒。 我忙伸手拉住她。 柴奴有些不安地看着我。 “明日大早还要去采紫草呢。你先回家罢。”姜婆婆道。 茗起来道:“我送她回去。” --- 夜晚。 茗进了门,轻手轻脚地上床躺在我的身边。 “送她回去啦?”我翻身道。 “对不住,吵醒了你。”茗温柔地道。 “我本就没有睡着。”我习惯性地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香。 “你最近点得太多,不可再点了。”茗按住我的手道。 我轻轻推开他手,把香放盘里点燃了。“不点睡不着。” “姜婆婆说,你香里的朱砂有毒性,可以用生龙骨来替代。我已经派人去找了,等做好了新的药,就给你带过来。” 我轻轻摇了摇头。 茗看着我的侧脸,沉默了一会,道:“非朱砂不可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灯影出神。 屋外雨滴斜打着檐角,轻轻一顿一顿,如同有人在低声叩门。我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往昔的情景。 “你在想什么?” 茗道。 我呆了一会,道:“我很久没做香了。” 那时,我常常特意寻些气味难闻的东西,给羽蚀制成香,比如深海巨鲸的胃液、穷奇的口水、烛龙的眼脂,甚至连毕方鸟羽上的火灰都搜罗了来。那时我告诉他:“这是熏妖香。’汇天下奇秽,除妖邪万恶’,你既是妖,就该熏熏这些邪门的东西,看看能不能以毒攻毒,消去你满身的恶气。” 羽蚀总是冷冷一笑,却从未拒绝,认认真真地点燃放进焚香炉里。 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了搜寻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究竟费了多少工夫,又带着怎样复杂的心意。 如今,那个无论我做了什么香,都带着微笑一支支用完的人,已经不在了。 — 到了下半夜,我还睡不着,靠在墙上,呆呆盯着窗等待天亮。 茗翻身下床走到桌边,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坐下来看一些文书。 “这么晚了,批什么公文呢?”我道。 “陪陪你。”茗温和轻声地道。 我眼中一热,长叹一口气,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窗外夜色渐浓,风雨声渐渐加大,雨滴开始凌乱地敲击着窗纸。风从窗缝钻进来,窗突然发出“框”的一响。 我睁开眼,看见柴奴从窗台跳了进来,径直走到床前坐下看着我。 “柴奴?”我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不是想找羽蚀吗?”柴奴笑着把我的手按到她的胸口上。 “你的心,和我的心,好像,在一起跳动哦。”柴奴微微笑道。 “羽蚀……?”我道。 “你的羽蚀早就已经不在啦!” 她咯咯笑着,变成一段青雾。 “我不信!” 我大喊一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被茗抱在怀里。茗握着我的手,温柔又担心地看着我。 “做梦了?”茗道。 我点点头。 茗坐在床头,把我搂在怀里轻拍:“做了什么梦?把梦告诉我就没事了。” “我……梦见了柴奴。” “梦见柴奴有什么好怕的?” 我把梦告诉了茗。 茗沉思一会道:“你今日见了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自然的。” 我想了一会,忽道:“你说过,世上的幻化,没有你看不出来的,对不对?” “这世上确实很少有我看不出的幻化。但也并不是所有幻化我都能看出来的。” “那你觉得,那个柴奴身上有没有异常?” “不过一个人族的丫头,你怎么会关注起她来了?” “我也说不清……可是,我今天白天碰到她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有点说不出的不安。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是羽蚀幻化的?” 茗想了一会道:“我看不出她身上有幻化的痕迹。” 我把头枕在茗的膝盖上。“羽蚀心思慎密,计谋多端,即便是你,只靠见一两面,未必能看出什么端倪。” 我抬头道,“我们能不能在云山镇多留一段时间,你帮我多留意一下她?” 茗只微微愣了一下,便道:“好。” 我看到他眼中的失落,心底一阵隐痛。明明知道他才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却还是忍不住去想羽蚀。我微微坐起身来,吻了吻他的脸颊,轻声道:“对不起……我知道我答应了跟你回去的。” 茗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些:“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直在找他,我知道。他是你人生中最初的恩人。他救了你娘,救了你,也救过我。若不是因为他是朝阳的人,你也不会离开他。若没有他,我此时也不会有机会在你身边守候。我……没有资格怪你。” 第6章 第6章 审刑人调查-谁是妖 “我叫海天。”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下人打扮,面容朴实。 “你是神族?” 无妄铃只对有灵脉的人有效,所以审刑人谨慎地确认了一下。 “我是。”海天道。 海天牵了铃。 “姮武死时,在院子里的是你?” “对。” “事发前后,你有见过什么可疑人进出吗?” “没有。” “姮武死后你去屋里看过吗?” “是,夫人和榆红走在前面,我跟在后头。”海天道。 “你们进了房间以后是什么样的情景?” “榆红用灯笼往地上一照,老爷在地上已经死了,再往床上一照,照见那女人的脸,那脸色在灯下忽明忽暗的,实在太瘆人了。那人女冷笑了一声,我腿都软了,大奶奶哭叫道:’她要杀我!’榆红忙扶她出去,又骂我,我才反应过来,硬着头皮把她绑起来,送到刑台,绑在柱子上,然后鸣了钟,等长老们到了,跟她说话她却不答,我们把她头拉起来,她……她……”海天微微颤抖,“她却突然凭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纸片飘在地上。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过了一会,有人喊’她跑了’,我们这才四处寻找。直到天都快亮了,有人喊着说在白水家的高楼上看到她的影子,我们赶过去,果然看见她坐在塔楼上。” “继续说。” “那妖女见我们发现了她,竟然直接纵身跳出栏杆,从塔楼上跳了下去,稳稳落在对面的屋顶上,接着便开始一路在屋檐上跳跃逃窜。我们赶紧去追,但她速度太快,身手灵活,跳来跳去像只猫儿似的,几下便消失在我们眼前了。” 那时天都亮了,我实在熬不住,便回西厢睡觉了,刚躺下,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我探头出去,就见白水家的公子菱抱着衣衫不整的柴奴从码头跑出来,钻进了丛林里,白水夫人在后没追几步就捂着腹部倒了下去,地上都是血,那天下着雨,血流得到处都是,真吓人。我本想去找医生,可如今荒原萧条,镇上早已没医生了。“ “你认识白水菱?” “白水氏的菱公子,谁人不识?出了名的风流倜傥,那柴奴在来这儿之前,曾经在白水国住过一阵子,我想,会不会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就……” “最后一个问题:姮武是你杀的吗?” “不是。”海天坚定地道。 第7章 第7章 夙洄镜 入了秋,天更冷了,茗劝我早点和他回白水国,请中原的名医为我看病。我同意了。只是我这样的身份,迁居是大事,各种繁文缛节的一大堆,我内心也暗暗希望回去的日子能够迟些再迟些,让我再打听一下羽蚀的消息。可是,除了我心里的那种难以言状的对柴奴的感觉,没探听出其他关于羽蚀的消息。 这一日,有人来访,茗走下楼去,过了一会,带了柴奴上来。 “她来收残药,外面冻得很,我让她进来暖一暖,一会儿车马行出城的时候捎她到镇口便是。” 我看了柴奴一眼。柴奴穿着脏兮兮的袍子,袖子捋到肘,手上提着一个篓子。 荒原的穷人药物贫乏,我用的药物里颇有几味贵重的药物,悬草堂收回后重新煎了,再给本来买不起药的人族使用。 茗去楼下厨房拿药渣。 “你的头发怎是湿的?”我道。 “外面下雨。”柴奴道。 我道:“你进来擦一下头发罢。” 柴奴进屋来,我让她坐在羊毛毡上,拿了一块巾子给她。柴奴坐在毛毯上,头虽未动,眼睛却在偷偷东张西望。 “你在看什么?”我笑道。 “这柴又没有着火,怎么会这么暖?”柴奴道。 “这不是柴火,是燧木,无火自燃,千年不尽的。”我笑道。 柴奴看着温暖的炉子,冷冷笑了笑。 “你笑什么?” “我在想,这个房间温暖得像夏天一样,街另一头的悬草堂却有一群人像牲口似地挤在灶前取暖。” 我笑道:“天快入冬了,一会我让下人送两根给你带回去罢。” 柴奴看着那燧木,眼里露出复杂的情绪,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下去。 “拿去吧。快入冬了,像晨芝、红根这些阳性药材,最忌极寒。结一次冰,表皮裂了,内气就散了。燧木能保温恒定,放在药柜旁最合适。” 柴奴道:“夫人也懂药理??” 我笑道:“是啊,我以前在悬草堂做过姜婆婆的徒弟,我的医术还不错,擅长用香治病,人称’妙香陶’。” 我随手拿过窗边的夙洄镜,把过去我在悬草堂的片段调出来,把夙洄镜递给她看。镜子里,我穿着凡人的衣服坐在悬草堂前的河滩上摘药,河的对面,当年的羽蚀半躺在树上,偷偷看着我。 柴奴的手微微颤抖。 “怎么了?” “这是什么东西?”柴奴道。 “这是夙洄镜,是用北地的烛龙的牙齿做的。因烛龙掌昼夜阴阳,镜面能回溯已逝的时光,映照往昔真相,是天下间唯一能还原过去的神器。” “我听说烛龙牙很重,前几年白水驿运了一小块烛龙牙来云山镇,不小心还把桥压坍了,大家乱了好一阵。这镜子这么厚,为什么这样轻?”柴奴道。 “这我就不知道送给我的人是用什么方法了。”我叹了口气道。 “这东西……很贵重吧。给你的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 “是啊,他给我的东西……素来都费不少心。” “他是谁?” “一个……故人。” 柴奴打量着镜子,冷冷笑了一下。 “你怎么啦?”我道。 柴奴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岔开话题道:“夫人最擅长制的……是什么香?” “熏妖香。’汇天下奇秽,除妖邪万恶’。” 柴奴又微微颤抖了一下。 “怎么啦?” 柴奴故作镇定地道:“这香……夫人……可曾用过?” 我想了片刻,道:“试过。” “可曾……除掉?” “我在一个妖身上试了一百年,我心心念念地想要除掉他,后来他真的死了,我想要除他的念头便放下了,只剩下了心心念念这四个字。” 柴奴低着头,嘴角挂着一丝阴郁,仿佛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8章 第8章 烧饼 后来几天,我的病渐渐地加重,到后来发起了烧,高热导致幻视幻听,偶尔睡着,也常常噩梦。姜婆婆来了好多次,我吃了无数药都无济于事。茗又要打理家族事物,又要没日没夜地守着我,便是他灵力高强,也受不起这样的折腾,却依然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哄我吃药,给我说笑话。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这一日,我靠着窗,外头雨声滴滴答答,镇口的烧饼摊飘来一丝香气。 雨天的烧饼味总是格外清晰。 小时候,我爱吃朝阳军队里烤的烧饼。西荒冬天有时会下雨,他们在地里挖窖来遮雨,用战车残片做炭火,煨出的饼特别香,只是不好控制温度,外层常是苦焦的。可是羽蚀烤的饼却总是刚刚好。 若是哪天雨大,羽蚀估摸着两边的军队晚上回不了营,便会让蛇鹫衔着一只烧饼飞来给我,我却总把它搁在窗边,望着窗外荒野无尽的黑暗,听着远处野兽的长嗥。等他来时,我才故作轻巧地说:“冷了,给你吃吧。” 他解开衣襟,从怀中取出一只尚热的,说:“那个是给我的,这才是你的。” 后来有一天,母亲带着我离开西荒。我们走了好长好长的路。路边的沙地慢慢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低低的山,山间弥漫的云雾,空气中的潮湿,淅淅沥沥的雨。我开始不耐烦起来,吵着闹着要回家。母亲把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我却还是按耐不住地哭闹。 母亲无奈,烤了一个烧饼给我吃。摘一把新鲜麦子撮了放在掌心里,过了一会,有水气从指缝间出来,再过一会,打开手,便是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土地清香的烧饼。我高兴地说,“娘,你怎么会羽蚀的烧饼?” 娘淡淡说,“一个叔叔教的。” 我一边吃,一边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云中原呀? 娘拍着我说,等雨停了,就到云中原了。云中原从不下雨,四季如春,有这世上最美的景色,最好吃的糕饼,还有会说话的青鸟,会拉船的蜜蜂…… 在那场倾盆大雨的战前之夜里,娘带着我穿过密林,将我一路送去云中原。记忆的最后,她说:“累了就睡罢,等雨停了,就到了。”我点头,蜷在她怀里,在车上昏昏睡去。 醒来时,雨停了,天亮了,娘走了。云中山温暖明媚,从来不下雨,也没有风雪,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死亡,也不允许有眼泪。 云中山是一切生命诞生的地方,却是我的心死去的地方。 后来我逃了。我已经不是孩子,却像一个孩子一样,夜里赤脚跑下山,想回中原找娘,去挽回一些我说不出名字的东西。 然而我只听到一个冰冷的消息。 太和氏慎姬死于谷口之役那天。 那日,慎姬在谷口和朝阳军鏖战,而太微帝亲生的两个儿子却惜兵怕死,逃了出去,在远处看着慎姬奋战至死。 那天,也是母亲把我送上云中原的那天。 于是我知道了,那天早上,当我在阳光明媚的云中原醒来的时候,母亲正在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奔赴那场必死的战役,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杀她的,正是羽蚀的父亲,朝阳国的太子甾非。 再后来,我还知道了,母亲口中的那个叔叔,正是我的父亲、太子甾非手下的火萤。火萤是幽魇族人,幽魇族是和魔道打交道的一群人—炽烈、不羁、决绝。我娘将死之际,火萤绝望下取出他自己的心脏作为容器,将我娘的灵魂炼成了同心咒。 我下山后,幽魇族的人把同心咒交给了我。炼好的同心咒小小一颗,亮莹莹的,看起来像是一滴红色的眼泪。 我把它挂在胸口上。 我没有哭。云中原是不允许有眼泪的,我已经习惯不用眼泪来表达悲哀了。 但我心中有恨。我心中最恨的,不是她的死,也不是那场战争。我恨的是——她说“雨停了,就到了”。可我到了,她却不在了。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害怕雨天。风吹得冷,屋子又静,让人心神不安。 但其实,比雨天更让我害怕的,是雨停。 雨停的时候,天会一下子亮起来,像是被谁揭了被子,把你从含糊混沌地糊弄活下去的日子里生生扯出来,逼你睁眼去看那些已经回不去的东西。 这世上,有没有一个雨永远不停的地方呢?那样的话,或许我就可以回到有妈妈的时候。 或许那时,他也还会在我的身边。 — 开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茗走进来,把一碟烧饼放在床边。 我拿起烧饼看了看,习惯性地放在窗台边上,看着烧饼升起的微微白气,在窗口的冷风中渐渐地散了。 茗把窗户关上,给我掖了掖被子。“你有没有想吃的?我让厨房做。” 我侧过脸看他,他一如既往地温润安静。 他的温柔近得让我喘不过气来。可我心底,却总有一个影子始终未散。 那样一个狡黠的男子,明明是敌国之臣,却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在我所憎恶的神族纷争中带给我一点点快乐和期盼。 若说茗是万民称颂的白水国族长,是世上最稳妥、最值得托付的良人,那羽蚀,便是那雨夜中离开的母亲,是我命中注定无法握住的存在。 但人心偏偏如此:那握不住的,才让人念念不忘。我以为我早已把他埋进回忆里,却发现,每一个雨夜,他都会回来。 — 那日,梦魇又来了。 柴奴站在光中,笑得安静又诡异。她的笑容熟悉得像某个旧日的影子,又模糊得近乎荒唐。 “你是谁?”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凑近了一点,低声道:“命运不可能给我们两个人同时活下去的机会。做个选择吧。” 我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伸出手,一指点在我胸口,像在听我心跳。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她的笑脸慢慢消失,变成一段青雾。 “不,不,你别走,你究竟是谁?” 柴奴咯咯地笑。笑声之中,她的身体慢慢化为血水,只剩下一颗心脏在黑暗中。那颗心脏变得越来越大,慢慢地将我的全身包覆起来,我觉得身体被裹覆得紧紧的,几乎要窒息。 “羽蚀……”我喃喃。 “他不在了。”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回荡。 我挣扎着喊出声来,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茗紧紧抱在怀中。 茗吻了吻我满是泪的脸。一滴温热的泪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你哭什么?”我强笑道。 “想爱,就去爱罢。你只要知道,我……爱你。” 茗抱着我入睡,一直到天明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将我放开。茗穿上青衫,背对着我。 “你放心,只要他没死,我就会帮你找到他。” “不要为了我勉强自己。” “是我自己想要找到他的。”茗道,“人是不能和死人竞争的。我要让你明白,即使羽蚀和我都站在你眼前,我也是你更好的选择。” 我望着他。 “你此刻的眼泪,是为谁而流?”茗的声音略略沙哑。 第9章 第9章 解药 十月下旬的一天晚上,茗很晚才回来,脸色苍白。 “怎么了?”我急切地问道。 “我用窥心术控了柴奴的心,想探查她的身份。” 茗道。 “怎么样?” 茗望了我一会儿,温柔地道:“她一定不是羽蚀。” 我失望地低下了头。 “不过,这人族身上,似乎有些秘密。” “什么秘密?” “她身上……有魔道的气息。” “你不是说她只是个普通人族吗?” 茗点了点头:“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明明是人族的身体,却有魔道的气息。” 我心口猛地一跳:“她一定就是羽蚀!” “我也希望她是羽蚀,可是她不是。她的心脉是人族女人的心脉,这是幻化改不了的。” “人族的女人,身上有魔道的气息……这女人,必然和魔道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羽蚀素来和魔道打交道,或许,她能知道羽蚀的下落。” “我试试吧。”茗道。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只有窗外的雨声绵密不绝。 茗沉思了一会道:“羽蚀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毒的解法?” “没有解。”我道。“妖毒是魔道的东西,天下无药可解。否则当年我怎么会看着我表妹云音在我面前死去?” 茗低头若有所思。 “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我道。 “想要探听魔道的消息,就要以防万一。”茗起身道:“你把药方给我,我去配。” “你怎么知道我有药方?” “因为这是羽蚀的毒。”茗看了我一眼道。 雨声像鼓点打在窗上。 我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盒来:“这药要配成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别的也罢了,里面的不返渊草,长在不返渊断崖上,极难获得。当年云音在我面前死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甚至来不及带她回中原,好让她母亲见她最后一面。后来我费了很多心思配得了这个药,一直带在身边。只是羽蚀的毒确实无药可解,这不返渊草也只是延缓毒发,配合灵骨精髓,将生命暂时延长而已。” “能延缓多久?” “这药我统共只有这么三颗,没试用过,朝阳帝的方子上也没写能延缓多久。” 茗接过盒子转身准备出门。 “你有多大的把握能找到他?”我道。 茗回头看了我一眼。 “其实,最难的的不是找到羽蚀的下落。”茗道,“难的是,他如今愿不愿意再见你。他如今或许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着,不再被官兵追杀,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去承担身为朝阳传人的重担了。你……真的想要把他拉回这个难以逃离的漩涡吗?” “我……不需要他做回羽蚀。我只是……”我想了一下道,“我只是……想再见他一回而已。我真不甘心,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他恶狠狠地说我恨他,我说我们以后死生不复相见。可是……可是我真没想到那真的会是我们之间的永别啊。他给了我保护自己的能力,给了我我最想要的丈夫,给了我一切幸福,然后……在我的恨和诅咒中潇洒地转头离开了。他叫我欠他这么多的情,我却连一次回报,一次道谢都没给他。我并不是想要得到什么,我只是不甘心故事就这么戛然而止了,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一个结局,一个告解,想要最后再跟他喝醉一次酒,想要能看着他的脸说出再见二字。我只是……我只是……” 我的胸口忽然剧痛起来。茗忙扶我躺下,倒了一杯水给我,握住我的手,运灵力为我缓解疼痛。我喝完温水,迎上茗温柔的眼光,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_我只是,想要见他一面。 第10章 第10章 审刑人调查-白水驿站 白水驿站。 审刑人的视线落在窗台上的烧饼上。 西荒的烧饼乃是用纯面和水在窖里烤成,久置不坏,因此这烧饼只是表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并没有太多时间的痕迹。 这房间当年是璇姬和白水茗暂居的上房。因是族长的房间,他们走后,这房间里的陈设也就没有动过,床上的被子铺得整整齐齐,香炉里的残灰里还有几粒未烧尽的朱砂。 审刑人走进侧厢。左边靠窗是个小床,床上放着一个半新不旧的棋盘。右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里还有半盏灯油。 审刑人走回楼下的院子里。 院子的北面临街有个门,打开门便是云山街。审刑人把门开了个缝,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一个老妇人拎着个篮子经过的时候,审刑人伸出权杖拦住她。妇人看到审刑人,扑通一声软倒在地,篮子滚到一边。 “我不是来抓你的。”审刑人用权杖把篮子勾起,递回给妇人,“你是神族?” “哼,祖上掺了点神族血,不提也罢。我早不当自己是神族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有灵脉吗?” “有是有,只是灵力低微,也跟没有差不多。如今才一百岁,力气已经不如人族里的年轻人了。” “有灵脉就行。你听说过无妄铃吗?” — 妇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伸手握住了无妄铃绳。 “你知道柴奴么?”审刑人道。 “哪个柴奴?悬草堂一直养着人族,一个寿命看着快到了,就开始养下一个,都叫柴奴。” “最近十几年的这个。” “哦,你就是为了了她的案子来的吧?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要归西了。” “这柴奴,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上去木讷,一双眼睛却贼溜溜的,脑筋很多的样子。平时干活喜欢偷懒,总是变着法子走捷径。前几年,她忽然不见了,我们还以为她死了呢,没想到过了一年多,传来消息,她被璇夫人收为了义女,没多久就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姮家老爷,也不知她是怎么攀上去的。” “她在悬草堂的时候,悬草堂的人待她怎么样?” “好得很,从不打骂,饭也管够,进山采药,也从不让她一个人去,总是邵俞陪着。” “邵俞是谁?” “姜婆婆的徒弟。” “他在哪里?” “不知道,一两年前不见了。” “那姜婆婆呢?” “出门好几年了,你们神族不都是这样,采一个草几年,做一个药几十年,找一个人几百年,回来时人族都已经过了好几代了,你们去了哪里,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一阵风吹来,院子里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审刑人抬起头,看着日光里斑驳的梧桐树。 七月未央,暑气犹在,然梧桐已知秋意。一片边缘已泛黄的叶子打着旋下来,凭风划过,落入屋里流淌的旧年时光里。 第11章 第11章 下棋 天黑。风雪。 有人轻轻地敲门。 一个黑头发的少年站在门口,深蓝的粗布衣服,眸色漆黑。柴奴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神色看不清。 “烦扰你们了。”茗道。 “在下邵俞,是姜婆婆的弟子。姜婆婆不在镇上,只好在下过来了。”邵俞道。 我望着他那双黑而澄澈的眼,心中忽然起了些莫名的情绪。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可不知怎么的,眼前这张年轻陌生的脸上,有一丝影子似曾相识。像是……谁的眼睛,也曾这样静静地看过我一瞬。 茗带柴奴去了侧厢,邵俞为我诊治。 我微闭着眼,隐约听到隔壁厢房茗和柴奴的声音。 我睁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白水药铺的人说,柴奴前阵子病了,你们问他们找了好些紫地丁,这几日好些了吗?” 邵俞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起她,随即点头道:“还好,就是发了些燥热。” “冬天发燥热?”我笑了笑道。 邵俞犹豫了一下,含糊道:“婆婆说,这孩子身体有些特殊。” “特殊……?可是……带着些魔道的气息?” 我盯着他道。 邵俞猛地抬头看我,神情有些惊讶:“夫人……为何会如此一问?” 我继续盯着他,淡淡道:“前几日茗曾经跟我提起,说柴奴似乎带着点魔道气息,倒不是我的猜测。” 邵俞神情放松了一些,低声叹了口气:“既然夫人已经知道了……婆婆也曾说起过此事,只是嘱咐我们不得对外张扬。柴奴自从来的那一天开始身上便有魔道气息。” “她从小就有魔道气息?” 邵俞低着头道:“具体缘由我也不知。她从海中而来,离这海不远的毒岛,当年是羽蚀死的地方,我想,或许是附近海域残留了些羽蚀的魔毒,被她沾染,久了应该能化去,没想到拖延多年,至今仍然存在。这件事,我们从未告诉她本人,也怕她难以承受。” 我点点头,温和地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多嘴。这孩子本就可怜,你们悬草堂也不容易,我能帮忙之处,你尽管与我说便是。” 邵俞微微颔首:“多谢夫人。” 过了一个时辰,邵俞起身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我拉开侧厢门。 茗坐在棋盘前自己跟自己下棋,柴奴坐在他对面,手里偷拿了一枚棋子,看见我进来,慌慌张张地把棋子放回到盒子里。 “你拿这棋子做什么?”我问道。 柴奴支支吾吾地道:“我……这石头真漂亮。” “这雾晶做的棋子得来不易,若是少了一颗,便不容易再配一模一样颜色的了。” 柴奴涨红了脸不说话。 “是我拿给她的。”茗解围道。 晚上,茗收拾着棋盘,我靠在软榻上笑道,“我听说以前白水国有人等了十年就为了求你指点他一步棋你都不肯,这会怎么就教起人族的女孩子来了?” “我闲着没事,自己跟自己下棋,她一直盯着看,我就教了几步。” 我道:“连人族的女孩都能学棋了,我这个神族却什么都不会,不如你也教教我呗。” “求之不得。”茗笑道,“你若能学会下棋,我就不用再自己跟自己下了。” 茗坐下来,在棋盘上排了几个棋子。 “我先教你一些下棋的规则和名字。” “好。” 茗见我应了,便也认真起来,在棋盘上落下几子,开始细细分说:“你看,这棋子落在交叉点,其紧邻的空点,便是’气’。一子在中央,便有四气;在边上,则有三气;在角上,仅存两气。若一子或一片相连之棋,其所有的气皆被对方棋子封堵,便称’无气’,即为死子,须从盘上提去,此为’提子’。反之,若能做出两处或以上被己方棋子完全围住的独立空点,便是’眼’,有两眼则为活棋,对方无法再提。故行棋要义,在于争气、做活、围地、破空。棋形亦有万千,譬如这般,”他又摆出几个形状,“此为’长’,彼为’立’,那是’尖’,那是’飞’,还有’断’、’打’、’粘’、’虎’、’扳’、’点’、’觑’……每一种落子,皆有其特定称谓与功用,如’先手利’、’官子谱’、’定式’、’手割’……另外,’打劫’之时,被提之一方不得立即提回,须在棋盘他处置一闲着,待对方应手后,方可复提,此为’寻劫’与’应劫’之理,若有’本身劫’则另当别论……” 他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变换着棋形,神情专注,口中那些我听来全然陌生的术语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直听得我眼花缭乱,头昏脑涨。那些黑白子在他指尖仿佛活了一般,摆出各种阵势,可他说的话却像天书,每一个字拆开我都认得,连在一起却全然不知所云。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窗外的雨声似乎都比这棋盘上的玄机要动听些。 许久,茗终于停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看了我一眼:“璇儿,我方才说的这些,你可都记下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倒在软榻上。 “太长太枯燥了,我整段跳过了!” 茗低声道:“是我说得不好。” 我捶地喊道:“这也太无聊了吧?有没有不用学这些无聊的东西就能学会下棋的办法?” 茗想了想道:“对不住,我太笨了,想不出来。” 我抱住茗的胳膊道,“哎呀,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学到你们这种棋圣的地步,我就是每次看你冷冰冰地坐在棋盘前,手夹着棋子,’啪’地一下把棋放下去就杀得敌人汗如雨下,抓耳挠腮,可神气了!”我道,“你既然号称棋圣,一定知道些秘法绝招之类的吧?有没有法子可以让我不用学那些无聊的东西,就能让我也能像你这样啪地一个子拍上去叫人汗如雨下的?” 茗想了一会,道:“有办法。” 我喜滋滋地摇着茗的胳膊道:“什么办法?什么办法?” 茗认真道:“我说,你下。” “那敢情好。不过,我要你只做我的军师,你以后可不能再指点别人。” “我没有指点她,只是借着下棋来试探她而已。” “你试探了半天,可有试探出来她身上的毒的下落?”我笑道,“我可知道,她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了。” “哦?” 我悄悄在他耳边道:“我刚刚问了邵俞,他说,这里离羽蚀当年修炼的毒岛近,这柴奴又是海里捞上来的,恐怕是因这样沾了魔道的气息。” “是吗?”茗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第12章 第12章 尘世 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依旧是大雪封山,天色终日阴沉萧瑟,白水族的人决定缩减在云山镇的生意,只留下姮武等几个人,其他人等开春就回白水国,茗劝我一起回去,我答应了。 过了半月,好不容易雪停了一天,邵俞又带柴奴过来给我请脉。 “这几日睡得还好吗?”邵俞道。 “吃了药,确能入睡一会儿,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来了,想要再入睡却是再万万不能,白天却是十分困倦,有时候稍微能半睡半醒地眯半柱香的时间,但也是断断续续。” “如今夫人手头上的所有镇静安眠的药,暂且都不要吃了。我叫人把贯叶金丝桃用新瓦煎了送来,你每日喝一小碗便可。”邵俞道。 “只一味贯叶金丝桃就够了?” “这几日下了雪,出行不易,夫人的旧方里有好几味药暂时寻不到,若就着剩余的几味药服用,恐伤了身子。药宜时休,不如干脆弃了原来的方子,便只用贯叶金丝桃一味药调理即可。雪重气闭之时,心火易郁,先以一味清之,较为稳妥。等夫人到了白水,有了名医看护时,可再加枣仁、夜交藤、合欢皮、莲子芯。若是怕苦,夫人先前自己配的药里的茱萸和川芎这几味可以留着。至于续断和桔梗,夫人心火微炽,这两味不可再用。” 我叹息道:“你这医术,在荒原做个小医师确是委屈你了。” “中原好手如云,光是玄院就有数十位国师,小的算得了什么?等夫人回去后,自有比小人更好的医师前来为夫人诊治。荒原冬季昼短夜长,神族本就不适应这样的气候,况夫人元神虚弱,长期在荒原居住,恐怕对身子不利。” “等我回去后,这病恐怕就再好不了啦。”我叹息:“冷帝与魔界交恶,近年荒原的雪比往年更是多了不少。如今我身子是这样,若是去了,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回来。” “夫人何必再要回来?白水国如今是至繁华之地,一切物资应有尽有,夫人回去以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云山镇地处荒原,免不得缺医少药,冬天风雪连绵时更加如此,不值得回来了。” “如果可以,我情愿……一辈子留在这云山镇。” “为什么?” 我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头正要说话,忽然,隔壁传来柴奴的惊叫声,像是遇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侧厢有窗户撞击的声音,一阵大风刮来,吹灭了灯盏。 我起身走向侧房,忽觉手被一个人拉住,人影一晃,邵俞挡在我身前,站到了侧厢门口。 “我……做了个恶梦。”柴奴道。 “白水茗呢?”邵俞道。 我忙走到邵俞身边。柴奴一个人坐在床上。 “他……有急事走了。”柴奴看了邵俞一眼,略略颤抖着道。 邵俞没说话,我转头看了一眼邵俞。邵俞眼神冰冷地盯着柴奴。 一瞬间,我身上的汗毛仿佛立了起来。 这种感觉,这种怎地如此熟悉? 我的心怦然剧跳起来。 也就在这时,一个念头进入了我的脑海。 羽蚀。他是羽蚀。 风雨从窗口吹进来,我打了个冷战,身体发抖。邵俞侧头望了我一眼,走进侧厢关上了窗。柴奴畏畏缩缩地把身体裹在被子里。 邵俞没有看她,扶我回到卧室躺下,为我盖好被子。 邵俞正要起身,我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隔着黑暗静静相望着,虽看不见他,却听得到对方和自己的呼吸。 “你……你……”我欲言又止道,“你在这陪我一会。” 邵俞迟疑片刻,跪下来道:“那我为夫人施会儿安眠灸罢。” 邵俞坐在床沿,摸出炙针施在内关穴上,有艾炙的暖香散发开来。过了一会,他放下炙针,用指腹在掌心的劳宫穴上轻轻按摩。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我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道。 “可惜我不是。”他淡淡道。 “不是也好。” 我流泪道,“多年来,天涯海角,我一直在找那个人,可是有时候我想,若是我真的见到他了,又该对他说什么?如今我这个样子,又有资格对他说什么?” “夫人如今身体欠安,那个人避不见你,想来也是不愿再惹夫人想起往事,延误了病愈。” “我这病,此生大概都没有办法痊愈了。” “夫人如今有恙在身,灵脉堵滞,不宜伤心动情。书上说,’悲则心系急,肺布叶举,而上焦不通,荣卫不散,热气在中,故气消矣。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矣。’若是气血受损的同时再震到心脉,就落下终身的损害,大不值得了。” 我哭道:“若是上天能告诉我他还活着,我情愿把命分一半给他!伤到心脉又如何?反正我这病,迟早也是要侵到心脉的。” 屋外的风雪还在下,呼啸而过的风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咽一般的声响。火盆里一截柴火裂开,发出清脆的“啪”声。屋里静了下来,只余我们两人的呼吸声。 邵俞沉思片刻道:“如果他还活着,你会对他说什么?” “我想问问他,羽蚀啊,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这么痛呢?我和你相遇的时候什么都未曾拥有过,无父无母,无处可去。而现在我已经拥有了这世界上的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可是,我竟然宁愿回到遇见你的那一天,因为那时候,至少你还在我的身边!”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把艾条轻轻拨了一下,又换了一个方向灸在我手腕上。 “你喜欢这尘世吗?”他道。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我猜夫人是因为爱这尘世,才会留恋在这里,每每离开,又每每回来。云山镇什么都没有,唯一不缺的只有红尘。你若是迷恋人间的热闹,便须知道一切喧嚣荣华都是由痛而始,也会由痛而终。爱是人世间最美好之物,痛也是一样。” “痛也是世间最美好之物?” “你的痛源于你的爱。所以每当你觉得痛的时候,你就知道爱也同时存在于这世上。” 我闭上眼睡着了。我梦见桃花树下的麻衣男子望着我,张开怀抱将我紧紧拢住。风卷起花瓣,将它带去很远,很远。 第13章 第13章 审刑人调查-白水宫 叮叮—— 一阵风沿廊吹过,带着檐下的寒晶铃声一起渐渐远了,从遥远的尽头缓缓地荡漾过来。 在檐下挂寒晶铃是白水族特有的习俗。白水族从狼妖变为神族的时候,朝阳帝将珍贵寒晶做的铃铛赐给了白水族作为信物。从此以后,寒晶铃便成为白水氏族的象征。寒晶采自北地极寒之处,千年不化,寒气极重,多用来做药物和毒药,也只有富甲天下的白水族能用得起寒晶铃作为装饰。 审刑人的脚步声落在这轻灵的铃声上面,沉甸甸的,像是踏在这王宫百年积下来的旧尘上。 管事关了门。正午的知了叫声被隔在了侧房之外。 管事牵了无妄铃。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柏青,是白水宫的管事。” “你跟了族长几年了?” “小人原是老族长的书童。族长出生后,老族长就把小人给了族长。族长大婚后,小人便伺候两位主子。”柏青谨慎地避开了与族长年龄有关的回答。 “族长过往……也会养人宠吗?” “族长生性高贵,夫人给他派的侍女都是神族,即便是最低微的扫水侍女,也要有一半神族血统,族长自小身边从来没有过人宠。” “那这柴奴,是怎么来的?” “原是夫人在南荒收留的人宠。后来族长将她带回来,本意是为了讨夫人欢心,可是夫人一过门她就生了病,只要族长在夫人处过夜,她便必然闹病,要死要活的。族长一过去,病也好了,心口也不疼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后来忽然有一天,她就不见了,我听人说,族长把她送走了。过了一年,有人在菱儿的府上又见到了她,夫人是善人,便把她又接了回来,收为了养女。” “你说的菱儿,就是白水菱,对吗?” “是的。听说……菱儿与那人宠关系不一般。那时那人宠攀上了姮家,菱儿气得很。” “我可以去问问他吗?” “菱儿去年行了冠礼,族长让他搬去了墨原。” “墨原……离这里不近呐。” “正是。菱儿贪玩,往年住宫里时常夜不归宿,流连花街。族长特意让他住得离城远些。” “……他是族长与风矢箏所生?” 柏青看了他一眼,低头道:“……是。” 审刑人点点头。 风矢箏是白水茗在璇姬之前的正妻,白水茗一直不喜欢。后来风矢箏因病亡故,留下一个幼子,这便是白水菱。 如今璇姬有孕,白水茗将他分封到这么远的地方,说是为了管教,却也未知没有避嫌之意。倘若说菱儿对璇姬有怨恨之意,救了柴奴的命,收她为死士,然后再把她送回璇姬身边挑拨茗与璇姬的关系,甚至暗中图谋太子之位——也并非全无可能。 第14章 第14章 局 灵台山顶。 一座悬空的桥从灵台山的顶部通向对面天下山的山腰。过了这座桥,才算是真正踏上了天下原的中心。 璇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头望了一眼太阳。 正午了。离行刑还有三个时辰。 白水茗那夜原是接到密信需要即刻前去中原处理一些事情,回来时又下了大雪,茗也被困在了云山镇外,一直过了半个月才回来,这期间还好有邵俞过来悉心照料。我试探了他几次,他都避开不答。 每次我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总是会梦见羽蚀抱着我,温柔地说话。可是醒来的时候,坐在我床边的,却是悬草堂那个气定神闲的医师邵俞。每次我问他,他总是客气而疏远地说,那只是个梦罢了。 茗不在的期间,柴奴结识了姮武。先前,柴奴曾经让茗教她下棋。我从那时已经看出来她的野心,便提醒了茗,之后她又找茗下了几次棋,茗都拒绝了。之后她便每天缠着姮武,让姮武教她下棋。姮武若推辞没空,她便在厅里等他。 姮武得知她是我的人宠,看在我的面子上,便抽空教她。她资质平平,棋艺并未有大的起色,却在一来二去间和姮武搭上了关系,我看在眼里,却并没有戳穿,只是想找机会敲打一下她。 三月,春暖花开,我于归的事已经基本准备完毕,就待从女昭那里择日子了。 有一天,我和茗走过大堂,刚好看见姮武和柴奴在下棋。我走到两人身边,柴奴这才察觉,慌忙起身跪拜行礼。 我一看棋盘上密密麻麻的棋子,笑道:“棋下得这么好了,能跟姮老板对上一局了?” 柴奴抬头小心地看我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下茗,低头轻声道:“族长事务繁忙,贱女不敢烦扰,便求了姮大人教我几手粗浅的棋术。” 我笑了笑:“我看你最近棋艺进步了许多,我闲来无事,陪你下一局。” 柴奴听到这话,愣了愣,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她低头低声道:“贱女棋艺浅薄,怎敢劳烦夫人亲自指教……” “无妨,输赢都是消遣罢了。” 柴奴有些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姮武起身让我坐下。 我坐到柴奴面前,手放在棋盒上看着她笑道:“你确定要跟我下这棋?” “夫人棋艺超群,贱女愿请赐教。”柴奴低头恭敬地道。 茗轻轻把手搭在我肩上笑道,“我来指点,你来落子。” “这……好吗?”我道。 “你我夫妻本就是一体,我的棋术就是你的。”茗笑道。 柴奴抬起头看了茗一眼,眼神复杂。 茗低声说了一句,我就在右上角的一个小点上下了第一个子。柴奴把棋子放在左下角的一个小点上。 一番争战下来,两边的棋子渐渐铺了开来。 我小声问茗:“能赢吗?” 茗笑道:“你不信你的夫君?” 有人来买酒,姮武打发一个小工上了门板不让人来打扰。 我忽然起了顽心,指着一大片棋子中间的一个空格道:“我看应该下在那。” 茗微微一笑,“好,就下那里。” “夫人……要不要再想想?”姮武忍不住插嘴。 “我要做君子,不悔棋!”我说。 茗笑着看我,眼里有一种看破我顽心的宠溺。 我们又下了一会,大多是茗下,偶尔我也会给些我的“真知灼见”,茗都淡淡笑着说:“这样下很好”。柴奴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羡慕和不甘。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我问他:“现在的胜率如何了?” “七八成吧。” 柴奴的眉头越来越紧,紧紧咬着嘴唇,盯着棋盘,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两人越下越慢,下到一步的时候,轮到茗下,他却迟迟没有动子。 “怎么了?”我问茗。 茗看着柴奴没说话。我看了柴奴一眼,柴奴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眼睛充血,眼睛里充满了求胜的**和输的不甘,每一次落子都如赌上性命一般。 茗叹了口气,投子不下了。柴奴愣了很久才缓过来。这时有人敲门。却是邵俞。原来柴奴跑来下棋,结果邵俞回到家发现药也没煎,饭也没做,便找了过来。姮武顺势请大家去烤肉店吃饭。 — 饭桌上,右边是茗和我,左边是邵俞和柴奴坐着。姮武打横,坐在茗跟邵俞之间。 烤肉还没上桌,小二已上了酒,姮武殷勤地给我们劝酒, 我端起杯,饮了一口。酒是好酒,是幽魇族的冷酿。 我一边喝酒一边想着往事。 我记得小时候,娘爱喝这酒。每年春末,会有人送来一小瓮,封得极紧。娘从不许人动,只在月圆夜开封,斟上一盏,独自坐在廊下慢慢品。 她不说话,也不让我靠近,只是抚着杯沿看天,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夜。 我曾偷偷尝过一口,冷得像刀,呛得我直掉眼泪。 如今这味道再入口,竟觉得好喝了。或许是酒变了,也或许,是人长大了。 姮武和邵俞划起酒令来,声音越叫越洪亮。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想着往事,想着如今,心潮如涌。 烤肉吃完,我们走到了云山街,姮武宅在西边,先回去了,我和茗往东,把邵俞和柴奴送回悬草堂。 靠近悬草堂的地方,街道抬高,铺着几级石阶。邵俞在台阶上绊了一下,我忙过去扶,但我也有些醉了,只觉得邵俞的身躯出奇地沉重。茗架起他,把他带到街对面下坡处放柴的屋子,屋里有张板床,原是给砍柴的人用的,如今空着。 茗从怀里取出两颗药给邵俞服下。我替邵俞擦了擦汗,脱下外衫披在他身上,茗却脱下了他的外衫披在我身上。柴奴看着我们,神情里是满满的嫉妒和不甘。 茗用眼神示意我留下来陪邵俞。自己走出门外,茗招手让柴奴一起出去。 我坐在邵俞身边。 邵俞沉沉睡着了。他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纪,身量纤长,眉清目秀,隐然已有医师的稳重之气。 我为他擦干了额头的汗珠。 往日,都是他这样坐在枕边照顾我。 不知道他望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想起那些不能回头的日子? 邵俞猛地抓住我的手。我心中一惊。他轻轻地说了句话,我把头靠近,听见他喃喃道: “不要……嫁给茗……” 我怔住了,心里有无数个想法,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璇姬她……童年孤苦……非常害怕被人抛弃……别人或许不理解她的想法,可我……我却是十分明白……” 我的心剧烈地跳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因为……我也一样。”他轻声道,“我也是一样……”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手背上,炽热得像夏天午后梦醒时的风。 第15章 第15章 告解 于归前的七天,按规矩,茗回去白水国进行最后的准备,等于归那日派人来迎我。 我写好了给他的信,却迟迟没有放飞那只鸽子。我怕自己后悔。直到黄昏将近,我才把鸽子放出窗去。 我慢慢地来到海边山崖底部一个僻静的山洞里,从山洞的深处取出那坛我们曾经共饮过的酒,抱着膝盖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我打开酒坛,一口一口地将烈酒喝下去。酒劲像火,烧灼着我的心。 在这山洞里,我曾和一个男人一起度过一段只属于我们的时光。那时我们谁都无处可去,便在这里搭了个火堆、铺了些草席,勉强将这片幽暗的山石当作落脚之处。 每日,我守着火光等他回来,看他认真地点燃我新做的熏妖香,边点边念叨军中旧事,说得密密麻麻,全然当我是他唯一的听众。他总会把我做的饭菜一口一口吃完,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下次可以多做一碗。” 这个阴冷的山洞,从来没人叫它“家”,可我们待在那里,竟真的过了一段像家的日子。 酒一口口入了喉,我的意识模糊,只能勉力将酒壶靠在嘴边。再过一会儿,我撑不住,软软地倒在地上。 多年前,就在这个山洞里,他曾假装开玩笑地说:“我知道全天下的男人都爱你,可你最爱的又是谁?”那时,无论他如何逼问我,我都没有回答,因为我从来没有允许自己回答过这个问题,即使在心里也不敢。 如今我还是做出了我的选择。现在,轮到他作出他的选择了。 如果他做出了和我同样的选择,他一定会来。如果那个陪我走过红尘的羽蚀不回来了,我便随着这潮汐,陪着已死去的那个他,长眠在我们曾共眠的这个家里。 潮水一浪浪涨上岸,沾湿了我的衣服,盖过了我的膝盖。一个浪头打来,我的身体被完全打湿,情不自禁地发起颤来。 模模糊糊中,我被人从水中抱起来。 你来了。 “我以前,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我闭着眼睛道,“因为我害怕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个多么软弱的人啊,我害怕背叛,害怕被拒绝,害怕被遗弃,只有茗能给我安全感。他说他永不会背弃我,他也确实从未背弃过我。 他是唯一能给我真真实实的安全感的人,也是我唯一的需要,而羽蚀这样的……’我不需要’。我对自己这样说。我日日,月月,年年地对自己这样说着。他是敌人,是妖,他的心是属于魔道的,也终将归还于魔道,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在浮世中找些乐子而已。我怎能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 我这样对自己说,连他也都这样对我说:’我是你的敌人,命运不会让我们两个都活下去。’我信,我也明白。” 一个海浪打来,那人一个趔趄,头上的发簪松了,黑发如瀑一般撒将下来。我抬头捋了捋那人额边的头发。 “那时,我对他吼道:’我们死生永不相见!’可是……我是骗你的,我怎么知道那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呢?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哭道,“我绝对不会浪费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来对你说这些违心的话!” 邵俞轻声道:“我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不管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了。”我流泪道,“我已亲笔留书,自请去婚。我……我已经……不再是白水茗的妻子。” 我想到茗清澈温润的眼睛,心痛如绞。 对不起,茗。你值得一个比我更爱你的女人。我不能让你娶一个爱着别的男人的女人,那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也许你会因此而伤心难过,你会问我为什么。但有一天,你也许会遇到一个将你放在心里第一位的女人。那个时候,也许你会明白我今日的选择。 “嫁给茗……不是你一生的愿望吗?你何必……陪上你的一生……”邵俞仰头望着天,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 我抚摸着他的脸道:“当年我年少不懂事,以为只要嫁给世界上最好的人就会幸福,却把这世上自己最爱的人当成了敌人。他不在的世界黯然无色。我这些年受的折磨,皆都源自于此。” 邵俞冰冷的目光里翻涌着难言的痛苦。 “羽蚀……”我流泪道,“这几十年,我每一天都在找你,你真的,真的就这样把我丢下了,再也不回来见我了啊。妖族的命那么长,你已经忘了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年了吧?这尘世……真的不再有你挂念的东西了吧?我……是你的璇儿啊。你已经把璇儿忘了吧?” “我没忘……从来没有……只是,没敢再想起。”邵俞哭道。“我想回来的每一刻,都在告诉自己,你恨我,我死了对你才是最好的结局……” “羽蚀,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拥紧他,“我愿用余生……偿还我欠你的所有。” 风起了,潮追着风而来,一层层将我拥怀。 我回到了那一场未曾开始过的梦里。 这一次,我终于不用再做噩梦了。 第16章 第16章 审刑人调查-墨原 船头压过水面的浪。 白水河出了白水城,向北而行。坐船出城后,西边紧邻城墙的地方是几排又高又密的树,然后便是一望无际的旷野,起初草比较短,离城越远,草越长,到后边,就像海里的海草一样一片一片地弯曲,层层叠叠起来,上面的草挡住了光线,导致下面的草颜色变深,成了墨绿色。 这便是墨原——暗墨之原。在这里,生命的重量太过厚重,黑暗也不能将它遮蔽,使它不见。 白水穿过墨原,约摸一个时辰,在荒野的西北边缘有一片森林,也是墨绿色,黑漆漆的。 “菱儿宅到了。”开船的道。 审刑人回过身。 墨原的对面,白水河在这里绕了一个弯,河对面的地方地势略低,几棵树木之后,有一处不大的府邸。 审刑人下了船,上前叩门。 门童探头看了看,道:“主子不在家。”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主子经常不在家。” 审刑人站在在宅子前,环顾了一下四围。 一条溪水从府邸后引来,从宅前绕过。水边是一座八角无风亭,檐下垂着藤蔓,窗前种着橘红的南花,夕阳斜照,花影在水中摇曳,如火似焰。 亭后,穿过一个月洞门,便是府邸本身。和白水国王宫的建筑不同。王宫虽高,但都是单层,大气开阔。这处宅子占地不大,却楼高三层,层层叠叠,雕梁画栋,檐牙高啄。窗棂花饰在繁复精致中透出几分市井庸俗之气。一株凌霄花沿着窗边长到墙头。墙头上躺着一个少年。少年斜躺在墙头,手里拿着一根草,正懒洋洋地看着他。 “找我有什么事吗?”少年道。 “你就是白水菱。”审刑人道。 少年笑着点头。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我能不回答吗?” 审刑人伸出权杖,“不能。” 少年不屑地冷笑一声,握住铃上绳子。“那问呗。” 审刑人道:“你府上那个柴奴,是怎么来的?” “捡的。” “从哪里捡来的?” “墨原。” “怎么捡的?” “不是我捡的,我那时不在家。她是星河捡回来的,她就爱捡些破烂玩意儿,越破烂的她越喜欢。” “星河是谁?” “是个奶娘。” “是你奶娘?” 菱儿勾起右边的嘴角笑了笑,“差不多吧。” “她人呢?” “出门去了。” “去了哪里?” “又去捡别的破烂儿了。” “柴奴在你府上多久?” “不到一年。” “你跟柴奴是什么关系?” 菱儿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无妄铃,道:“有那么一点儿……” “什么?” 菱有些无可奈何地道:“有那么点儿……意思。” “这一年她在你家做什么?” “没做什么特别的,茗扔了她,她伤心得很,养了快一年才好些。” “你和茗的关系怎样?” “关系……”白水菱冷笑道,“他不喜欢我娘,我出生前他就离开白水国了,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是在我娘的葬礼上,接着他又走了,一直到去年我才又见到他,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把我远远地封到了墨原这种荒地。你觉得我们关系怎样?” “你恨璇姬吗?” “你若是我,你恨不恨她?”白水菱嗤笑了一声,“但……我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姮武……不是我杀的。” “姮武死后,她用了纸灵假扮成自己来脱身。白水家擅长纸灵秘法。你教过她吗?” 菱儿的笑容凝住了。他思索了一会,随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看着审刑人道:“教过。” “你为什么要教她?” “她想玩,就教她了。” “你把你们家族的秘术教给她,就只是为了给她玩的?” 菱儿看了一眼无妄铃,又看了一眼审刑人,嘴边露出一丝笑。 菱儿握着铃绳,慢慢把脖子伸到权杖下面,挑衅似地看着审刑人道:“没错,我教她,就只是为了给她玩的。” 第17章 第17章 血至 未时,距离行刑还有两个时辰。 过了有虹桥,冷帝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唤了一只鸽子来把玉牌带走了。璇姬望着眼前熟悉的芳草地。左边一条溪流从山顶流下,溪流两边都是桃树,此时正值夏末,阳光透过绿荫,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你有一年多没来天下峰了吧,“冷帝道。 ”是啊,上次来这里,还是和羽蚀分手的时候。“ 璇姬的回忆来到了一年前。 …… 我和羽蚀在一起的那一个月,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茗喜静不喜动,而我和羽蚀都是爱玩爱动的性格。我们一起去海中冲浪,去山里攀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两个人看着天空诉说这几十年来的相思。 四月,春夏来临,万物生长。桃花已经开过了,树上茵茵嫩叶毛茸茸的,倒是别有一番风趣。溪流涓涓,春风和丽,天上几缕洁白的云彩如柳絮般软绵飘逸。邵俞和我坐在溪流边,看着这柔美的春光之色,心中温暖畅宜。 我转头看邵俞,却见邵俞神情冰冷,盯着天空。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云间一列小小的黑点,像是远行的大雁般向着东方行去。 “春天到了,大概,大雁们也要从温暖的中原回到海外了吧。”我无意道。 邵俞没说话。 “你在看什么?” 邵俞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上迅速掠过的小黑点。 “你知道夏至为何又叫血至吗?”邵俞道,“神族怕雪,冬天士兵不得不休战生息,如今春天来了,便又开始争斗起来。” “我哥哥和朝阳国不是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开过战了么?” “法亲王没有亲生孩子,我是朝阳唯一的后代。若我死了,朝阳王族血脉从此断绝,等法亲王死后,你哥哥可以顺理成章地收回天下剑,甚至一统天下原。可是,若我还活着,事情就不一样了。” “你是说……”璇姬惊讶道,“哥哥发现你还活着了?” 邵俞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我没有告诉哥哥!” “我知道不是你。”邵俞道。 “那会是谁?” 邵俞看着天空喃喃道,“你攻击朝阳,是想逼我出现么?” “你……打算怎么办?” 邵俞起身道,“我要回朝阳国一趟。” 我心一沉。“你和朝阳国还有联系?” 邵俞盯着我,过一会道:“如果我告诉你,你哥哥身边放了我的人,打算过几日就刺杀他,你怎么做?” 我道:“如果我会告诉他,你又怎么做?” 邵俞看着我没说话。 “你会杀了我。”我颤声道。 — 自从听见天上飞兽划过的声音,我心里就一直不安。我太熟悉那声音了——疾速的羽翼将空气划开的声音。那是贯穿我整个童年的哼鸣,是将我母亲载往战场的行军曲,也是最终将她送入坟墓的哀歌。 我害怕。 我不想,重蹈我娘的覆辙。 那天晚上,我又开始做恶梦。梦里有连绵不绝的雨,娘抱我在怀里亲了又亲。 其实那一刻,她已经知道自己回不来了吧? “娘!” 暗夜的苍幕渐渐崩裂,有光线从天穹的缝隙里透出来,把母亲的身体溶在云中山茂密的青草里。 “娘,不要走!” 我哭着喊,“你把璇儿一个人忘在这里了!” 四顾茫然,呼唤声化作山谷里一声声的回音。 “娘,你在哪里?”我害怕地痛哭,“你忘了璇儿吗?璇姬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呢!” 我泪流满面地睁开眼。 邵俞跪在榻边,身边的药箱打开着,应该是刚才用石针帮我安神过了。 邵俞握着我的手,也是泪流满面。我凝望着邵俞道:“羽蚀,答应我,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和冷帝作对,我愿意跟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生活,什么荣华富贵王姬夫人我都可以抛弃……我……愿意永远做你的璇儿!你,愿意永远做我的羽儿吗?” 我哀声切切地求告。其实我不只是在向他求告,我是在向命运哀求,求它不要让我成为娘那样的女人。 邵俞望着我,眸中是无尽的痛楚: “羽儿死了。”他道。 第18章 第18章 审刑人调查-蛭毒岛 申时。 灰蒙蒙的海面尽头,凸着一座黑漆漆的海岛。 这岛叫蛭毒岛。三天前,柴奴就是在这岛上被捕的。那时她用镜花偶附在自己身上,幻化成羽蚀的模样,等带到天下峰后才被发现。 这岛传说为羽蚀当年修炼的地方,因为羽蚀身上毒素的缘故,岛上和附近海域一片死寂,鱼虾不生。审刑人的灵力不足以靠近这片海域,只能远远望着。 可柴奴……是怎么做到不被毒侵蚀的? 她不可能是普通人。 穿过她的身躯,审刑人似乎看到了她背后沉沉黑暗中那具有压迫感的力量在看着他。 据云山镇的居民说,十二年前,璇姬就是从这片海域里,把柴奴捞上了岸。 这真的是一场意外?还是说,从十二年前开始,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呢? 这女人,似乎拥有着超乎人族限制的力量,能够轻松杀死姮武,自如从上塔楼跳下,辟开海水中的剧毒。 给予她这些力量的,到底是谁呢?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传言。 传说,狼妖并未完全灭绝,并且,依然混迹在如今的白水王宫之中。 一阵风吹来,审刑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审刑人回过头,望着不远处的空中,风吹来的地方。 — 天马上的人用斗篷遮住了脸,只在斗篷间隙中露出一缕金发。来人拿出名牌亮了亮。 审刑人微微颔首行了个礼。 “我是来请祭天的令的。” “我还没查完,不是还有一个时辰么?” “你不需要查完才能给令。献祭人牲的刳祭和献祭神族的火祭不同,献祭用的刀具需要祭司提前用仪式洁净。” 审刑人愣了愣,第一次处理人族的案子,还不知道有这个区别。 审刑人犹豫了一下。 白水氏如今富甲天下,白水茗是冷帝的盟友,冷帝登基也有他的不少功劳,可说是冷帝眼前的红人。 狼妖族并未灭绝的说法,只是一个传言。他如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个猜想。若因这无端猜测而驳回一个合乎祭祀流程的请求,不仅显得小题大做,也可能得罪一些人。 况且,从目前掌握的一切来看,当时密室内并无第二人能下手。无论她背后有没有别人,凶手是谁……似乎已无悬念。 第19章 第19章 天下峰 行刑前一个时辰。 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走,再登上三段笔直的台阶,过三个山门,便到了天下峰的顶端,向后望去,山谷间云雾缭绕,天下京的城镇被掩盖在云层之下,只隐约露出些许轮廓。 一只鸽子飞来,将一个小纸卷放在冷帝的手里。冷帝看了看纸卷,转头对璇姬道:“成了。” “什么成了?”璇姬有些疑惑地道。 ”论常理,同心咒一旦结下便无法解开,等两人死去的时候,咒灵便会随之散去。然而当年的巫王从魔道得了这咒以后,想出了一个法子,能在不解开咒的情况下,将这咒一代代传来。这法子,便是献祭自己的心脏,” 冷帝继续道,“咒灵以寄主的心血为食,但寄主以灵力护体,咒灵只能慢慢蚕食。但,若是寄主自愿将整个心脏献出,这对咒灵来说是极大的诱惑,寄住在另一个寄主里的咒灵无法抵御诱惑,也会随之过来分食,若是此时将心脏炼化,咒灵便会连同心脏的主人的灵魂一起被炼化成新的咒种。先代的巫王便是以这方法,将同心咒一代代传了下来,才成了今日的强大咒灵。如今,我们只要让那柴奴同意献出心脏,便可自然地将你身上的咒灵收回。“ ”可是这种方法需要献祭的人心甘情愿地献出心脏,那柴奴恨我入骨,就是想要我死,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献出心脏?“ ”我跟她……做了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每个人都有一些想得到而无法得到的东西。我在你的故事里察觉了她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 ”这……你就不用管了。“冷帝道,“我们去祭台看看。” 两人起身并排而行,向西南面的祭台走去。 ”自从你和羽蚀分手,茗来天下山把你迎了回去之后,你就再也没来看过我,你在白水宫这一年,过得还好吗?“冷帝道。 “其他都好,只是那女人,哼,自我于归后,柴奴就开始作妖,这女人心机狠毒,一面想方设法勾引茗,一面千方百计挑拨我和茗的关系,茗忍无可忍,便把她逐出了白水王宫。谁知她在荒野被菱儿的人救了,养在了菱儿府里。我担心她和菱儿狼狈为奸图谋不轨,便把她唤回了府里,想找个机会把她送离白水国。 正好,那日璇姬节,茗按例去墨原接菱儿过来,顺便把那女人带回来。我原是在府上等的,可是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便出了北门,沿着白水河岸慢慢地走,却刚好遇见接他们的船回来,柴奴和茗坐在船上,柴奴想要勾引茗,被茗一把推开,言词拒绝了。 纵然是这样,我依然对她心怀仁慈,晚宴开始前,我唤了柴奴进屋来,屏退旁人,跟她推心置腹地深谈,甚至分享了我自己的伤痛,让她知道这世界上的感情都需有限制。她想要嫁个好人家并不是错,但她若是起了那见不得人的心,辜负了我的苦心不说,她自己也势必被万人唾弃,人神共厌。 当时,柴奴似乎听进去了,重重磕了个头,哽咽着道:“夫人一片苦心,贱女明白。” 那晚的晚宴上,柴奴看上了前来拜访的姮武。求我把她嫁给姮武。第二日,柴奴还没正式出嫁就跟着姮武回了云山镇,住进了姮武家。过了几个月,我为柴奴办了盛大的婚宴,风风光光地将她正式嫁入了姮家。 我以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此事从此可以了断。却没想到,没过几天就出了这样的恶事。她逃走后,躲在酒缸里和菱儿偷情被我撞到,她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拿了我的夙洄镜逃出窗外。 夙洄镜是羽蚀给我的宝物,我怎能容她盗走?我对她射了一箭,就在这时,同心咒起了反噬,我受了伤,也因此失去了孩子。 我从昏迷中醒来后没一天,便听说她被抓到了,案子交给了云中山,我便赶了过来。“ 第20章 第20章 月蒲 祭坛上铺着新割的月蒲。月蒲是取盛夏月圆之夜活水岸边的净草,专用于神祭,质洁而无根,焚时无烟。 掌祭者将酒洒在蒲草上,酒汁渗进草间,片刻便不见了。传说中,这是神明饮下的标记。若酒滞不流,便是神拒其祭,需净坛重来。 台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白布的边角在风中轻轻飘动。几只麻雀落在坛角不远处,跳着脚叼走地上的碎草。 广场边设着茶摊、糖摊和各式小贩。几个孩童围着糖画摊,一个说书的正大声叫喊着“狼妖夜闯宫门”“羽蚀血洗海岛”,声调忽高忽低,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人群里,一个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拿着糖葫芦舔得满脸通红,眼睛却盯着台上包着白绢的人牲,歪着头问:“那里面,是死人吗?” 锣声响起,祭司正在诵读请神的咒文。风一阵阵吹过,卷动坛前香火。 祭坛上,一切都是洁净、肃穆的。 祭坛下,一切都是嘈杂、热闹的。 这一日,是祭日。也是中原最热闹的日子之一。 第21章 第21章 审刑人调查-灯 酉时。离行刑还有大半个时辰。 姮武宅。 审刑人走入房间。守卫向审刑人行了礼。姮武死去的房间按规矩派人看守着,直到案子结束。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房间没人进过,一切仍是早上的模样,只是暗了一些。 因为日晷法阵的存在,荒原的白天比中原短不少,这房间又是东向,所以到了此时便已昏暗。 一个侍女送来了灯。 “在下榆红。” “你是神族?” “是。” 审刑人伸出权杖。榆红握了无妄铃的绳。 审刑人坐在床边沿。 “你们发现姮武的时候,柴奴是坐在这个位置?” “再里边点。” “她当时是朝着哪个方向?” “是面对着我们,那脸真的可瘆人了,绝对忘不了。” 审刑人盘腿坐在床中间。 姮武的尸体是在右墙前面被发现的,右墙前的柜子上也有喷溅的血迹。即便用长剑,也不太可能从床上的位置够到那么远。 即便她杀完姮武再坐回到床上等人过来,按常理也会坐在床沿,而不是回到床心。 审刑人回头看了看。 如果她事发时是躺在床上,那么她坐起来的地方,应该刚好是审刑人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也就是她被发现时的位置。 审刑人看着地上姮武的血迹。 有没有可能,那天,某个第三者来到这个房间,把姮武拉到地上,柴奴听见惨叫坐起来,看着姮武被杀,这时俞氏几人进来,而第三者就在他们进来前一刻,从窗口离开? 不对。若真如此,那些窗上的脆弱封花早该破了。 审刑人走到窗前,把蜡烛从灯笼里拿出来,举到窗花近处细细察看,试图找出哪怕一丝破损。 可每一处窗花都是完整的,他看了许久,无奈地叹了口气,扶着窗沿直起身来。 就在这时,窗子轻轻摇动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去。方才查看时,火苗的热度将窗花下的浆糊稍稍软化,令右下角的封边微微松动了一丝。 他聚起灵力,掌心升起一缕淡淡的蒸汽。他将手靠近窗缝,浆糊在水汽的熏蒸下,又慢慢地软化了。 对神人来说,灵力在体内流动时,一部分的灵力会以热量的形式散发出来。若是大量运行灵力,身体表面的水分便会蒸发,成为白色水雾。 一些高级别的神人会用此方式来熨整衣服,但对素来行事实际的审刑人来说,灵力是和生命一样珍贵的东西,不会轻易大量使用。 除非……为了真相。 审刑人将手掌沿着窗子的四边缓缓走了完整一圈,然后,轻轻向外推窗。 窗子没有动。 审刑人失望地再次检查,发现等到一圈转完,前面半圈的浆糊已经重新凝固,并且,因为刚用水汽融过,浆糊渗入薄纸,粘得反而比先前更加牢固服帖。 审刑人闭上眼,思索了一会,睁开眼,让榆红出去守门。 榆红关上门,提着灯站在门外。 有一闪闪的光从门缝透出来,像是灵力大量驱动时产生的闪光。榆红看了守卫一眼,守卫眼里也露出一丝疑惑之色。 过了些时,有湿热的水气从门框处一缕缕地透出来,带着血的腥味。 榆红的手一颤,灯笼落地而灭,一阵恐惧攫住了她的心。 那日的景象重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黑暗、姮武的尸体、柴奴惨笑的脸,空气中浑浊又闷热的血腥气味…… 咚—— 门内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 榆红身体一颤。 ……就跟那日……一样…… 黑暗中,一只手从背后搭上了她的肩。 榆红忍不住尖叫起来。 “是我。”审刑人捡起灯,重又点上,还给她。榆红把灯笼一照,审刑人的眼睛在灯火下忽明忽灭,带着一丝疲惫,身上的黑袍湿漉漉的。 “大人怎么在这?”榆红困惑地道。 “跟我进来。” 审刑人打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你那日进来的时候,这屋里的气息和现在一样吗?” “……一模一样。”榆红道。 审刑人走到窗边,看了一眼依然完整的窗花。 “窗花没破。大人……是怎么出来的?”榆红道。 审刑人把手放在窗子上,随手往外一推。 窗子连同整块完整的窗花,毫不费力地顺着窗框滑了出去。 一阵风从窗外吹入,带着盐意与雾气。 审刑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窗外,天色已沉,一缕红烟在天边残阳下缓缓飘过。 审刑人低头看向案卷。 忽然间,纸上的墨迹开始褪色。 案卷上的字,消失了。 第22章 第22章 烟 穿审刑人服装的人把白绢解开放她下来,手里端举一把刀,走到人牲面前。 鼓声隆隆,震得人胸肺发颤,像是击打在人的心里。 刀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忽然松了,带着些许释然。 穿审刑人服装的人扶住她,将她轻轻放倒在白绢上,用一个金盆接住,口中喃喃祝祷着。有亮晶晶的白色颗粒随着血流从她的体内涌出来,汇聚到盆里。盆被放在祭台顶部,那些如盐般细亮的颗粒被血染成了红色,像水汽一样升起来,飘到云里,变成一片红色的烟,向着东面飞去。 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祭祀的肃穆庄严之中,没有人注意到,祭祀的时间比往常提前了半个时辰。也没有人注意到,审判其实从未发生——这场对凡人的献祭,在她的罪名尚未真正成立之前,便已悄然进行。 但事实上,献祭凡人并不需要定罪。正如屠夫在宰杀一头猪之前,也不需要先宣布这头猪有罪。 — 璇姬骑着天马,走在回家的道上。 来时策马疾奔,几个时辰就从白水到了天下山,如今马也累了,她也乏了,只信步由缰,任凭马儿自己慢慢地往称为家的地方走去。 其实,还有许多事,她还没有得到答案。 “柴奴到底是谁?同心咒是如何结的?她为何愿意献出心脏?新的同心咒去了哪里?”从天下山离开前,她这样问冷帝。 “这世上的许多事,你不知道答案比较好。如今咒解了,你平安无事。对你而言,这就够了。”冷帝道,“这是最好的结局。” 这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夕阳落在身上,温暖柔软。 许是夕阳带来的伤感情绪,璇姬的心头有些空落落的。 她究竟是在感伤什么?如今的她什么都有了,有天下最富有的家庭,有最爱自己的男人,有最尊贵的地位,有最宠自己的帝王。她想要的,她都得到了。不是吗? 除了……那个男人。 一百年的爱恨情仇,寻寻觅觅,最终依然逃不过同样的结局。 太阳缓缓地落下去,马儿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看似走得不快,可一晃眼间,白水京的房屋轮廓已经在地平线上沉稳地矗立。 马蹄滴答滴答地传到她和茗的房门前,停下了。 台阶前面像是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地发着光亮。 璇姬愣了一愣,轻轻下马走到那样东西前,把它拿起放在手心上。 那是一块浮灵石,系在一块寒晶上。 浮灵石上面有行小字: _愿你此生不再流浪。 璇姬轻轻将浮灵石握紧,放进怀中。 云间忽响一声轻雷,像是谁,在远方替她说完了那句未出口的告别。 我曾以为,只要活下去,就能把爱与不爱都交给时间。可时间沉默了太久,它没有替我回答什么。 第23章 第23章 重启 月光明媚,脚下清泉碧湖,湿润温暖的空气带着草的芳香。 一盏茶的时间前。 …… 审刑人交回了权杖。 ”对了,昨日有人把这个东西放在了我的台阶前,让我把它给你。“女昭道。 …… 审刑人抚摸着夙洄镜上的龙鳞隐纹。 …… ”我听说,如果将夙洄镜放在安和池的水面,能让人进入别人的视角重新看一遍过去。“审刑人道。 “但你自己也会耗费等量的寿命为代价。你真舍得?”女昭道。 “舍得。”审刑人道。 “为什么?” “我是审刑人。” “你已经不是审刑人了。”女昭道。 …… 审刑人望着安和池水中漂浮的镜面,叹了口气。天上的月亮落在镜子里,莹莹亮亮的。 审刑人伸出手指触摸那个月亮。 指尖触碰镜面的瞬间,一丝清凉如水波般荡开。 …… 风哗哗地吹过树林。 “在想什么呢?”茗道。 璇姬道:“我在想,这世间的永别总是刻骨铭心地痛。可是与之相对应的初见却往往不是欢喜,而是……迷茫。” 璇姬捡起一块石片,向河面投出。 “毕竟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 璇姬转过身走了。 那石子沿着河面飞跃着,点出一连串的波纹,跳向河的远方。两只水鸟扑列列地沿着河水滑翔至远处,从岸边刷洗的女子鬓边掠过,白色的羽翼在空中划个弧线,拐过弯,向着山林中飞去了。那女子抬头望了望,夕阳淌在她身上,映出一个女孩脏兮兮的脸。女孩的两颊冻得黑红,眉淡发稀,凸嘴小眼,无甚姿色。 女孩望着飞鸟飞离的方向愣了片刻,低下头,把篮子和两大桶水用扁担担了,沿着河岸往上走,上了堤岸,推开虚掩的后门,走到天井里。 天井里晒着一盆盆的草药,女孩把水倒到水缸里盖上盖子,把两个水桶收了,蹲在草药盆边抓起一把看了看,嗅了嗅,提起盆子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站起身来,轻声清点道:“白芷、艾叶、辛夷、菖蒲、丁香……还要什么?” “婆婆!”女孩走到前厅的侧门,掀起帘子喊道。 阴暗的大堂里铺着条简陋的通铺,从侧门起,一直通到大门,橘色的夕阳地打在高高的前台上,亮得微有些刺眼。门前的柜台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串串的小木条。一个白衣蓝裙的老婆婆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婆婆抬着头看着门外说着话,想是在和门外的客人交谈着什么。 女孩慢慢地从狭长而幽暗的通铺旁向远处走过去。靠后门的床铺上,一个病人站起身来,经过女孩的侧面,走到墙根去解手。他的身后,有个病人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死了。再往前面,一群病人围在一起下棋,时不时发出哄笑。靠近正门的床铺上,一个山羊胡的老者抚胸咳嗽,身形微颤。 女孩替他拍了拍背,拿起床边的盆子接了他吐出来的秽物,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给他擦了擦嘴,向着柜台的方向喊道,“婆婆!” 婆婆从柜台走下来,女孩走过去,看见婆婆低头向着门外的人行礼,转头看向璇姬,愣了一愣,直直地盯着她看。 门外的天空里,一个女子骑在马上站在门口,高高的身影笼罩在夕阳下。阳光从她身后落下来,映出罩衫缥缈的轮廓。女子低头看着女孩,娇柔地笑了笑。 “你认识我?”璇姬道。 女孩诺诺地道:“我……”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璇姬笑着道。 “你……好美。”女孩呆呆地望着她。 璇姬莞尔一笑,下马盈盈行了个礼:“我是太和氏朱鹭璇姬。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是……” 女孩福了福,支支吾吾地不知所措。 “这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吧。”茗道。 “正是。”婆婆道。 “已经这么大了,人族的娃娃长得真是快。”璇姬笑道,“她叫什么名字?” 姜婆婆按女孩的肩,让她磕了头,道:“人族的丫头没有正式名字,我们就叫她柴奴。” 璇姬笑着扶她起来,忽然皱了皱眉,按住了心口。 茗送璇姬回了客栈,照顾她睡下。 ”心口疼吗?“茗温柔地道。 ”刚刚,我碰到那女孩的时候,我心里不知怎么地,仿佛动了一下,有点难受。“ ”你在海外住得惯了,才刚上岸,有时气滞,也不为奇,一会等悬草堂关店了,我叫姜婆婆来这里给你把一把脉。“ 第24章 第24章 姜婆婆 悬草堂。内室。茗和姜婆婆坐下。 “你还好吗?”姜婆婆道。 “还好。” “怎么到了我们这里来了?” “我们从东沧原过来,准备回白水国,途经这里,璇儿想过来再住上一会。况且,我也有事想要找你。” “什么事?” “璇儿的病。” “怎么?” 茗道:“她早年就有睡眠不好的毛病,整日慵懒无趣,靠着丸药才能入睡。那时我背弃约定,留在白水,娶了别人,她的病,大约是因我而起。 后来,我们终于解了心结,她渐渐地好了起来。我们成婚的时候,我答应过要用一辈子来保护她,不让她受任何委屈和伤害。 我本以为,以我之力,只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当保她一世平安无忧。”茗的眼中掠过一瞬锐利的神情道:“可是,三十多年了,我知道她还是不开心。 因为羽蚀死了。” 天慢慢地黑了。隐约雷鸣。柴奴躺在板床上盯着屋顶出神。 隔音结界的另一边,茗道:“你说,这世上真有魂魄之事吗?” “大人何出此言?”姜婆婆道。 茗侧过脸看着姜婆婆道:“这么多年了,你也开始叫我‘大人’了。”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风声戚戚,叠影重重,仿佛有谁在窗外探头张望。姜婆婆提着一盏灯,和茗一同走出门去,沿着大路边走边低声谈着。 柴奴从床上坐起,赤着脚轻轻落地,散开的头发垂在肩头。她无声地向门口走去,推开门,一路跟在两人后面。 茗道:“她天涯海角寻找羽蚀活着的痕迹,却每次都是失望而归。长夜无眠,日渐消沉,我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羽蚀之死固然让她怅然若失,然而神族生命漫长,我们回到白水国后,她总会有放下的那一天。可若是羽蚀活着,她就永远不会放下执念,也就永远不会幸福。 还好,羽蚀死了。” 茗说完这句话,突然停足转身看着女孩。 姜婆婆转身看见柴奴,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柴奴呆了片刻,拧手怯怯道:“风大,我一个人睡害怕。” “睡着了就不害怕了。”姜婆婆道。 柴奴沉默了一下,慢慢转身,朝原路走去。 茗望着她瘦小的背影,道:“一起来吧。” 长街上,两边的灯多已熄灭。雾气袅袅地漂浮在残留的几盏灯边。几家店的伙计把门板咿咿呀呀地拼起来,除此之外,空空寥寥,和白日里大不相同。 雾气深重,烛火在雨雾中照出一个朦胧的圆,几步之外却黑沉沉的,什么都瞧不见。只听见两人的脚步谨慎地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唧唧的水声。三人都并不说话。 走上客栈二楼,拉开门,一盏橘黄色的灯点在床边。一个女子在床上坐着,背靠着墙。 “璇儿身体不好,出门不便,多谢你来给她诊脉。”茗客气地对姜婆婆道。 姜婆婆放下灯笼道:“这朱砂你还在用?” “你也知道我这病,不点朱砂便睡不着。”璇姬道。 “不可再用了。” “都用了几百年了,少用一日,多用一日,也没有什么分别。”璇姬苦笑道。 姜婆婆点了一炷香,在床头跪下与其把脉。 墙边的檀香袅袅冒着白烟,线香末端一点小小的红光慢慢地向下移动着。 姜婆婆从怀里取出了石针,在内关处按压。一炷香后,又轮换至间使、大陵、郄门诸穴,再在心俞、神堂、通里处轻轻按摩。 室中静逸,黑夜暗沉,一簇长长的灰从香的末端落下,摔成了粉末。柴奴昏昏欲睡,身体往前一扑,璇姬伸手拉住了。 姜婆婆抬起头,轻声对柴奴道:“明日大早还要去采紫草呢。你先回家罢。” 茗起来道:“我送她回去。” 第25章 第25章 千年之痛 茗和柴奴走在云山街上。 室外阴冷,雨声阵阵,柴奴反而没了睡意。 茗道:“冷不冷?” 柴奴摇摇头。偷偷看了茗一眼,却发现茗纤长明亮的眼睛在凝神看她,脸微微一红,移过视线。 “怎么了?”茗道。 “我听说你们白水氏是妖族的后代,妖族都那么美吗?” 茗笑道:“这话你跟我说倒也罢了,若是遇到我家其他的人,可不能这样说,会惹人家生气的。” “为什么?” “多年前,白水国的王族得神族恩宠,被赐神籍,不再是妖了。神人有时候瞧不起我们族,背地里叫我们狼妖,这是辱骂的言语,你听过也就算了,可不能当面和白水国族的人这样说。” “我倒想天天变成妖。” “为什么?” “因为我听说妖很美。” 茗哈哈一笑道:“美不美有那么重要吗?” “你不喜欢好看的人吗?为什么你喜欢的人那么好看?” “妖虽美,终是妖魔,常被看不起的,还是做人的好。” “做人不也要被神看不起吗?” “你们人类除了寿命短暂,没有灵力之外,其他的和神族都是一样的。便是神族的家里,也常常会养人族做事。” “单只是这两样就不一样了。活又活不过你们,打也打不过你们,只配给你们打杂服侍,怎么会一样?” “嗯……其实都一样,因为幸福和痛苦都是通过比较来实现的。神族的朋友亲人也都是神,大家都有灵力,都能活几千年,大家都有的东西,便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另一边,人族有的痛苦,神族也都会有,而且更痛苦。” “为什么?” “因为寿命长的话,难过的事也就会变得很长啊。你看,我的腿一百多年前瘸了,以后还要瘸几百上千年。而你们则不需要几百几百年地忍受这种痛苦。” “你的腿怎么瘸了?” “一百年前,有一个恶人绑架了我,打断了我的腿。我沿着白水流落到泽更湖,泽更湖又和你们云山河相通,我就这么逃到了云山镇,后来遇到璇姬救了我,才侥幸活下来。” “夫人跟羽蚀认识早,还是跟你认识早?” “你听过羽蚀?” “……听过一些传说。” “听谁说的?” “说书人每天都在说,我都听了好几遍了。” 茗苦笑了一下。“有些事情,你太小,还不能明白。“ “羽蚀是个怎么样的人?” “长得很美。”茗笑了笑道,“你肯定喜欢。” “可是我听说他会吃小孩子。”女孩道,“锤头哥的娘总是对他说,‘你要是还不睡觉,羽蚀大人就会把你分成三份杀掉吃了,一个头吃一份。‘” 茗笑道:“那是没有耐性的大人编出来唬小孩的。” “可是我听说他真的杀人。” “杀人的……不一定就是坏人。” “你会杀人吗?” 茗没说话。 “你会杀人吗?” “你们人族说话都是这么口无遮拦的吗?”茗犹豫了一下道,“好比说,如果他人来害你,你不杀人,自己便不能活。那便只能杀了。” “你杀过人吗?” 茗叹道:”好啦,我们聊点别的。“ “如果羽蚀把璇姬夫人抢走了,你会杀他吗?“ 茗沉默地望了女孩一眼,眼神里透出一丝冷。 “你杀了羽蚀之后……”茗伸手在柴奴侧脖轻轻一拍,柴奴晃了一晃,昏睡过去。 第26章 第26章 梦 II 夜晚。 茗进了门,轻手轻脚地上床躺在璇姬的身边。 “送她回去啦?”璇姬翻身道。 “对不住,吵醒了你。”茗温柔地道。 “我本就没有睡着。”璇姬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香。 “你最近点得太多,不可再点了。”茗按住她的手道。 璇姬轻轻推开他手,把香放盘里点燃了。“不点睡不着。” “姜婆婆说,你香里的朱砂有毒性,可以用生龙骨来替代。我已经派人去找了,等做好了新的药,就给你带过来。” 璇姬轻轻摇了摇头。 茗看着她的侧脸,沉默了一会,道:“非朱砂不可吗?” 璇姬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的灯影出神。 屋外雨滴斜打着檐角,轻轻一顿一顿,如同有人在低声叩门。 “你在想什么?”茗道。 璇姬呆了一会,道:“我很久没做香了。” ---- 到了下半夜,璇姬坐起来,靠在墙上,呆呆盯着窗。 茗翻身下床走到桌边,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坐下来看一些文书。 “这么晚了,批什么公文呢?”璇姬道。 “陪陪你。”茗温和轻声地道。 璇姬叹口气,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缓。 窗外夜色渐浓,风雨声渐渐加大,雨滴开始凌乱地敲击着窗纸。风从门缝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响声。 睡梦中的璇姬表情紧张,身体颤抖,额头起了汗珠。茗伸出手绢为她擦干。璇姬一把推开她,嘴里叫着,“我不信!” 然后醒了过来。 “做梦了?”茗道。 璇姬点点头。 茗坐在床头,把璇姬搂在怀里轻拍。“做了什么梦?把梦告诉我就没事了。” “我……梦见了柴奴。” “梦见柴奴有什么好怕的?” “我问她羽蚀在哪里,她说什么羽蚀已经不在了。” 茗沉思一会道:“你今日见了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自然的。” 璇姬想了一会,忽道:“你说过,世上的幻化,没有你看不出来的,对不对?” “这世上确实很少有我看不出的幻化。但也并不是所有幻化我都能看出来的。” “那你觉得,那个柴奴身上有没有异常?” “不过一个人族的丫头,你怎么会关注起她来了?” “我也说不清……可是,我今天白天碰到她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有点说不出的不安。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是羽蚀幻化的?” 茗想了一会道:“我看不出她身上有幻化的痕迹。” 璇姬把头枕在茗的膝盖上。“羽蚀心思慎密,计谋多端,即便是你,只靠见过的一两面,未必能看出什么端倪。”璇姬抬头道,“我们能不能在云山镇多留一段时间,你帮我多留意一下她?” 茗只微微愣了一下,便道:“好。” 璇姬看到他眼中的失落,起身吻了吻他。“对不起……我知道我答应了跟你回去的。” 茗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些:“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直在找他,我知道。他是你生命中最初的恩人。他救了你娘,救了你,也救过我。若不是因为他是朝阳的人,你也不会离开他。若没有他,我此时也不会有机会在你身边守候。我……没有资格怪你。” 第27章 第27章 破绽 天色微明,一道明亮的闪电劈开天际,片刻后,雷声隆隆。 邵俞随着婆婆走进房间。 邵俞坐在地上,沉思半晌。 “他知道了?” “还没明说,不过以他的聪慧,我总觉得他早晚有一天会猜出你是谁。”姜婆婆道。 “我露出了破绽?” “或许你没有破绽。只因为他是白水茗,天底下最聪慧之人。“ “我不能留他。”邵俞道。 “他是白水茗。不会有人比他更希望羽蚀已经死了。”姜婆婆道。 “他杀了我,羽蚀就会真的死了。” “茗不是那种人。”姜婆婆道。 “白水茗早就不是当年为你挨打的那个男孩了。” 邵俞道。“他现在手里握着的权利,比你看得到的大得多。” “正因如此,如果他想杀你早就杀了,而不是特意跑来告诉我!”姜婆婆道。 “我不能冒险让一个知道我身份的人活在世上。” “你不也没杀她吗?”姜婆婆道。 “我杀她了,可是她没死!”邵俞道。 “你也会有杀不死的人?”姜婆婆道。 邵俞沉默片刻,看着姜婆婆,低声道:“是。” 沉默。两人的眼中都泛有泪意。 邵俞道:“我现在别说是荧惑,便是他军中的普通小兵都未必打得过,只有得到同心咒,才有可能获得力量。她的身体如今为我养着咒灵,我若是此时杀了她,咒灵混入她死时的怨气,不再听从我的召唤,从此便是毁了。只有她到时自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心脏献给我才行。” “她怎会心甘情愿把心脏献给你?” “我会养她到她心甘情愿的那天。”少年道。 姜婆婆摇头道:“如果在这之前,她就发现了你我的秘密呢?她如今对你有多忠诚,日后发现的那天就会有多怨憎你我。那时候怎么办?” ”杀了。” 门外姜婆婆的脚步渐渐远了。 邵俞慢慢地踱到床边。 刷。 帘子被猛地拉开。 女孩躺在床上,面朝着墙壁,安静地睡着。 雨沙沙地打在屋檐上。 邵俞坐在床边。 雨渐渐小了。 邵俞站起身。 门合上了。 女孩蓦地翻过身,盯着头顶的床帘。 第28章 第28章 夙洄镜 II 雨越下越稠,冰水相混,湿冷异常。 茗把鞋子在门口垫子上蹭了蹭,放下灯笼,走进客栈,对姮武点了点头道:”姮老板。“ 姮武满面笑容地打招呼:“夫人的病好些了么?” “还是时好时坏的。说起来,正要跟你抱歉,占着客栈的上房,本以为只住几日,如今也不知何时才能动身。” “大人愿意住多久都是小店的荣幸。” 姮武笑道:“现在来云山镇的人也少了,不差这一间房。” 茗点头道:”今年的秋天冷得早,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开始下雪封山,恐怕神族们因此都早早回中原去了。“ ”不单如此,其实最近几十年,云山镇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姮武道,”云山镇地势特别,北临白水国,南边又靠近山阶谷,东面临海,自古神族,妖族和人族混居,以前全天下原只有这里三族可以互相自由交易,因此商贸繁华,白水国的人往年也多在这里与他族做生意。然而如今冷帝帝颁布命令,嘿嘿,三族都可以在天下原任何地方自由居住,从此以后人族和妖族中,凡有能力在中原找到一份伙计的,都搬去了中原做事,这样一来,这里的人便少了。” 茗点点头。 “族长大人,依我看,咱们白水在云山镇的车马行,如今也不需这么大的排场,不如迁回去,留三五个人在这里经营便够了。” 茗点头道,“我也有此意,只是还没和长老们商量过,过阵子我回白水国一趟,回来给你消息。” 这时,柴奴走进来。 “柴奴,外面下着冰雨呢,你还要去山上采药吗?”茗道。 柴奴摇头:“我来收药渣。” “刚有客人喝了天麻鱼头汤,吃剩的天麻你要不要?就是碎了点。”姮武道。 ”要。“ “你要汤渣做什么?”茗道。 “把贵的药捡出来重新晒,可以再用几次,给没钱买药的人用。” “我这里也有些药渣,你要不要?”茗道。 柴奴愣了愣,诺诺地不敢接话。 “我有些珍珠母和琥珀片,是璇姬不要的,没有煎过,我去拿给你。你进来,先去楼上暖一暖。” 柴奴走上楼。 “她来收残药,外面冻得很,我让她进来暖一暖,一会儿车马行出城的时候稍她到镇口便是。”茗在楼梯下面道。 璇姬看了柴奴一眼。柴奴穿着脏兮兮的巫女服,袖子捋到肘,手上提着一个篓子。 茗去楼下厨房拿药渣。 “你的头发怎么是湿的?”璇姬道。 “外面下雨。”柴奴道。 璇姬道:“你进来擦一下头发罢。” 柴奴进屋来,璇姬让她坐在羊毛毡上,拿了一块巾子给她。 屋内静默,窗子在风雨的敲打下发出微微的声响。柴奴坐在羊毛毡上擦着头发,低着头,眼睛却在偷偷东张西望。 “你在看什么?”璇姬笑道。 “这柴又没有着火,怎么会这么暖?”柴奴道。 “这不是柴火,是燧木,无火自燃,千年不尽的。”璇姬笑道。 柴奴看着温暖的炉子,淡淡笑了笑。 “你笑什么?” “我在想,这个房间温暖得像夏天一样,街另一头的悬草堂却有一群人像牲口似地挤在灶前取暖。” 璇姬笑道:“天快入冬了,一会我让下人送两根给你带回去罢。” 柴奴看着那燧木,眼里露出复杂的情绪,抬头看了璇姬一眼,又低头下去。 “拿去吧。快入冬了,像石芝、夜红根这些阴性药材,最忌极寒。结一次冰,表皮裂了,内气就散了。燧木能保温恒定,放在药柜旁最合适。” 柴奴道:“夫人也懂药理??” 璇姬笑道:“是啊,我以前在悬草堂做过姜婆婆的徒弟,我的医术还不错,擅长用香治病,人称‘妙香陶’。” 璇姬拿过窗边的夙洄镜,把过去在悬草堂的片段调出来,把夙洄镜递给她看。 镜子里,璇姬穿着凡人的衣服坐在悬草堂前的河滩上摘药,河的对面,一个麻衣男子半躺在树上,偷偷看着她。 柴奴的手微微颤抖。 “怎么了?” “这是什么东西?”柴奴道。 “这是夙洄镜,是用北地的烛龙的牙做的。因烛龙掌昼夜阴阳,镜面能回溯已逝的时光,映照往昔真相,是天下间唯一能还原过去的神器。“璇姬凝视着柴奴。 ”我听说烛龙牙很重,前几年白水驿运了一小块烛龙牙来云山镇,不小心还把桥压坍了,大家乱了好一阵。这镜子这么厚,为什么这样轻?“柴奴道。 ”这我就不知道送给我的人是用什么方法了。“ 柴奴打量着镜子。 镜子看上去是用一整块烛龙牙做的,正面是光滑的镜子,侧面和背面则没有打磨,保留了烛龙牙表面细密的圆形凹凸。烛龙牙重若千钧,可是这镜子放在手中却非常地轻,在手中上下一掂,起落的瞬间,像羽毛一样能飘起来似的。 “这东西……很贵重吧。给你的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柴奴道。 “是啊,他给我的东西……素来都费不少心。” “他是谁?” “一个……故人。” 柴奴把镜子侧过来。 这镜子比一般的镜子要厚许多,从侧面看去,厚度大概有一个指节的厚度,说是镜子也可以,说是盒子……也可以。 柴奴摩挲着夙洄镜的背面。 镜子是一整块烛龙牙做的,周身浑然一体,没有一丝缝隙。但,如果非常仔细地看,在背面正中间的地方,那烛龙牙表面天然生成的、密密麻麻的浅碟形小坑边缘的弧度上,偶然可见极其细微的错位。 这些错位微弱至让人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当它们连缀在一起时,却隐隐勾勒出一道极其隐秘的直线。 柴奴淡淡笑了一下。 _他想把他们的回忆送给她,却又担心她灵力低微,拿着烛龙牙会太重,不舍得她耗费灵力,便将某些能漂浮的东西藏在了里面。 _那些无法言明的心意,他把它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被牢牢封存在这镜身之中,任谁也无法轻易察觉。 她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深深的遗憾和悲伤。 ”你怎么啦?“ 璇姬道。 柴奴忽然回过神来,道:“夫人最擅长制的……是什么香?” “熏妖香。‘汇天下奇秽,除妖邪万恶’。” 柴奴微微颤抖了一下。 _这香……也是当年她做给他的吧。 _她对他的心意,他知道,他对她的心意,她不知道。 柴奴定了定神,笑道:“这香……夫人……可曾用过?” 璇姬想了片刻,道:“试过。” “可曾……除掉?” “我在一个妖身上试了一百年,我心心念念地想要除掉他,后来他真的死了,我想要除他的念头便放下了,只剩下了心心念念这四个字。” 柴奴低下头。 她是在为他难过,还是在为自己难过呢。 第29章 第29章 桃夭 灰蓝的天空下,柴奴坐在草地上。山里微寒,柴奴不禁紧了紧衣领。 ”这衣服越洗越薄了,回头我拿几件我的旧衣给你。“邵俞道。 ”不用。我穿惯了。“柴奴道,”小时候这衣服长得能拖到地上。今年好不容易长高到不拖地了,怎么舍得不穿了?不过,腰上还是得折一尺进去。姜婆婆年轻时很高挑吗?“ 邵俞道:“我来悬草堂做学徒的时候,她已经是姜婆婆了。” 起了一阵风,吹动柴奴的头发。 “小鱼,你说,这么冷的天气,山里面真的还会有绥绥么?” 柴奴道。 “绥绥从不迁居,会有的。” ”一颗绥绥的心脏,能做几份解忧散的药引子?“ ”两颗心脏做一份药引子。“ 柴奴低头扭手道:“我怕我……做不到。” ”这绥绥虽然十分机敏,但只要少女以忧伤的歌声引诱,它就会忍不住走近,想安慰她,你正值少女,由你来诱捕最适合了。“ “我不是少女。“柴奴笑道,”只有好看的,会出现在人们注视的目光中的女孩,才配少女这两个字。余下我这种的,只是一个在自己慢慢长大的人而已。” 邵俞从胸口摸出个小纸包,抛给她。 柴奴打开,眼睛一亮道,”这是叮叮糖!糖婆婆死后,我就再也没吃过了。哪里来的?“ ”上次去君子国的时候看到,顺手买了。“ ”你不吃吗?“ ”君子国的叮叮糖里加了九皋特产的鹤鸣草,‘若想唱得好,不如九皋草’,配吃这糖的,只有……会唱歌的少女。“ 柴奴笑道:“那你听好了,我要唱了。” _桃之夭夭,有酒如淳。 _顿首君前,伏言三愿。 _一愿君寿,万载绵延。 _二愿君意,所求皆全…… “停!”邵俞道,“这是宴饮时女子敬酒的歌,太欢快了。想引绥绥,得唱出少女的哀思才行。你有什么愁思么?” 柴奴皱着鼻子道:“你要求真多。我这可是一片真情实感的祝酒词。”她歪头想了想,忽然正经起来:“不过……你要愁思是吧?也不是没有。譬如天气冷得要命,野菜都快绝迹了,再不找到点能吃的,姜婆婆又要把我拉去啃树皮了。” 邵俞道:“我说的不是这种愁,是那种……喜欢上什么人,却没法说、得不到、忘不掉的那种愁。” 柴奴做了个鬼脸:“我才不喜欢人呢。人能有口吃的都不错了,谁还浪费力气去喜欢谁啊。真要说喜欢,我顶多喜欢你,因为你给我糖吃。” 邵俞从草间捡起一个黑色的小球放在掌心,合上指尖轻轻一掐,一团粉红色的烟雾在他指缝间冒出来,随风飘向天边,远远看去,就像一朵粉红色的云。 柴奴“哇”了一声,眼睛一亮:“你还有这个!早知道我刚才唱歌的时候也弄一个,我就能边唱边放烟云了,那得多有仙气!” 她仰起头伸手去够,无奈不能起身,够不到,烟云飘到高处去了。 柴奴回过头来一脸认真地说:“以后我要是当巫女,就专门负责放云!” “这不是云。”邵俞道。“是种桃花的果实。桃花谢了以后还没结成桃,偶尔有些果里会长出白色的蘑菇。果被吃光了养分,就萎成一个球,里面全是这种极细的红粉。有风的时候可以飘得很高,老远就能看见。” 柴奴四处观望,想要找一个这样的果子。 “这个不是那么常有的。有时随手就捡到了,有时候寻遍天涯都找不到。” “这个叫什么?” “叫桃夭。”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邵俞望着天色道,“这首歌是神族贵族女子于归时唱的歌。贵族女子的婚礼和你们人族不同,神女是在自己的家里办婚礼的,办完婚礼后,还要经过一整套漫长的繁文缛节,才能正式踏入夫家。这便叫‘于归’——意思是,她终将归往命定之所。越是贵族的神女,仪节越繁,以示郑重,你看璇姬出嫁三十多年了,现在还没有于归。 等到于归那日,夫家派来迎亲的云辇,通常由夫家小辈中的未婚男子担任车夫。他会一路唱这首歌,从她踏出娘家门那一刻起,一直到下云辇,走进夫家门口为止,一共唱三遍。每唱一遍,便击碎一颗桃夭,歌既成了,天上便铺出一条粉色云彩做成的路,随风而散,铺满天际,寓意新嫁娘从此远离厄运,绵延子嗣,花开叶茂,无边无际。” 夕阳略斜,天底素蓝,粉霞迤迤。轻风拂过,辛夷树的叶子落下来撒了一地,粉烟随风缓缓地散去了。 少女的歌声从云底下传来。 > 有所思兮,终岁不绝。 > 其何时歇?相见乃止。 > 此念藏于心,谁可告语? > 彼不知我意,忧思难尽。 柴奴唱完,正要说话,邵俞轻轻抬手,示意她转头。 一只小猫一样的动物,张着圆圆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 柴奴把手轻轻放在机关上。 绥绥伸个懒腰,翻身露出雪白的腹部,一脸娇柔乞怜,见柴奴没有反应,便轻轻地,自己钻进了她怀里,用头上的大耳朵蹭柴奴的脸。 柴奴抱住绥绥,身子往后一倒,机关触发,倒到陷阱里,有网落下来罩住了。 柴奴摸着怀里绥绥柔软的肚皮道:“药引子只要心脏就可以了吧?剩下的肉,能不能给我吃?” “我曾见过另一个女子唱歌引捕绥绥。抓到后又心生怜惜,放了它,你倒是想要剥皮吃肉。果然人和人不同。”邵俞道。 “被吃掉是野兽的命运,不吃才是反常。”柴奴不以为意,把绥绥塞到衣襟里。 绥绥虽不大情愿,却没有挣扎,从衣襟里伸出头来舔她的下巴。 邵俞道:“那也未必,也有人不吃荤腥,只吃稻谷菜蔬的。” 柴奴道:“哼,你道那些稻谷菜蔬不会死,不会觉得疼么?鸡鸭还会叫,白菜连哼一声都做不到,就像咱们悬草堂门口的那些穷人,晚上在路边冻死了,旁边的人高高兴兴地去分他们的衣服,可有谁为他们掉过一滴眼泪?贵人们可怜着眼前的动物,又何曾看见过这些穷人们?那些贵人们当然是从不杀生的,因为自有人把刚出生的羊羔剥皮炙烤了,送到她们温柔慈悲的手里。” 邵俞道:”其实你和绥绥很像。” “我像绥绥?” “绥绥因为想要安慰你,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了。你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却还在替死人喊冷,替青菜喊疼。” 柴奴沉默了一下,忽然低头,把绥绥从衣襟里掏出来,绥绥愣了一下,转身跃入丛林消失了。 邵俞道:“才把那些对动物心生怜惜的人说了一通,怎么转眼自己也把它放了?” 柴奴愣了一会,咬着唇没说话。 “怎么哭起来了?” 柴奴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落了下来。“都是你,我本来没哭,被你一说才哭的!” “怎么了?” “我后悔……后悔抓它了。”柴奴抽噎道,“可放了它……放了,又后悔了。没、没肉吃了。” “那怎么办?要不咱们回去再抓一次?” 柴奴使劲摇头,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小鱼笑道:“那我带你去谷里捉小鹿来吃,好不好?” “不要!小鹿也很善良,我也不想杀它了。”柴奴哭道。 邵俞笑着把她背起来,慢慢地往山下走:“好啦,咱们谁都不杀了,咱们回家去。” ---- 夕阳渐渐地落下去,天边残留着一朵粉色的云霞。橘色的淡阳在两人身旁划出一道细长的线。 柴奴哭得倦了,焉焉地伏在他的背上,脑袋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 “你说,为什么你一说我像绥绥,我就怎么都下不了手了?” “因为我给你下了咒。”邵俞道,“当你察觉到自己和她心灵相通的时候,你和她之间就结下了咒。” “咒是什么东西?” “一种羁绊。下咒的人取出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放进对方的心里。比如说,你为一个动物起了名字,就在你和她之间缠上了咒,以后你若再要杀她,自己的心就会痛了。“ 柴奴把脸靠在他颈子上,白昼最后的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折出莹亮的光影。 “你给你中意的姑娘,也下了咒吗?” “我给她下了咒,但被咒的人是我。”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让她知道我的心思。” “你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她绝色倾城,身份高贵,爱她的人里,有比我更适合的人。” “你怎么知道别人比你更适合呢?” “她的血脉已经替她做出选择了。既然无法得到,便只能成全对方。” 柴奴哼了一声,低声道:“说是’成全’,还不是因为自己软弱,才会把自己的心意封在一个打不开的盒子里送给人家,把它叫’成全’。” 邵俞沉默了一会。 “你怎么知道的?”邵俞淡淡道。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柴奴也淡淡道。 邵俞沉默半晌,道:“哪怕再强的人,遇上了喜欢的人,也会变得软弱的。” 第30章 第30章 窥心术 攀枝盼花 期花时会 花开时境迁 相悦无缘 无缘相悦 心苦无人知 歌声如溪流般透明,像一双清凉的纤手抚摸着尘世心上的伤痕。歌声中还混着若有似无的伴奏声,像锵,又像鼓,为清亮添了一分沉稳。 茗虽然知道此行的目的,却还是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由着那声音如流水般淌过。一曲终了,茗才慢吞吞地走到了歌声的来源处。 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子穿了件脏兮兮的裙子,手里拿着一个大竹签刷子,正淘洗一个污桶。 茗素爱洁净,看到这一幕,眉头紧蹙,心中微有不适。 “小鱼和婆婆都出门去啦,家里没有人。” 柴奴道。 “你都没回头,怎么知道是我?”茗道。 柴奴收起污桶,把刷子往里面一丢,大概是怕脏手碰到了衣物,把两只手远远地举在胸前,勉勉强强地行了个礼。 “这种挑水抬粪的事,以后让下人做。”茗道。 柴奴道:“我就是下人。” 茗一时无语。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柴奴道。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茗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柴奴恋恋不舍地指了指一个污桶道,“能不能让我先把这桶……” “我明日叫别人来给你做。”茗想到此行的目的,心中烦躁,拉起柴奴就走。 柴奴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叫:“别拉我手!脏的!” “所以我说以后这种事叫别人来做啊!”茗道。 “你要带我去哪里?”柴奴叫道。 “你去了就知道了。“茗怕自己改变主意,鼓动灵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柴奴连连叫他行得慢些,他也毫不理会。柴奴几乎是被拖木桩一样地吊在他身后,一不小心绊了一下,跪在了地上。 茗回头一看,柴奴的裙子七零八落地扯成了碎片,裙子下面,膝盖上的皮磨破了一大片,顿时心生惭愧,伸手盖在她膝上一运力,这才想到她是凡人,无法用灵力疗伤。 柴奴的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茗心中大为不忍,柔声道:“对不住,很疼吗?” 只只抽抽噎噎地抓起裙子,试图把破碎的布条拼凑起来,大哭道:“我昨日花了半天时间打了个几乎看不出来的补丁,还跟邵俞炫耀呢,今日就又破成了这样,这下是怎么也补不回去了。” “你哭的不是破了皮,而是破了衣服?” “皮破了会自己长出来,衣服破了可不会自己补。” 茗哈哈一笑,不屑道:“这有甚么,我明日让人再给你做身新的。” 柴奴苦笑道:“你道我心疼的只是钱吗?对你们神族来说,有钱就能买到新衣服,一件脏了坏了就可以换另一件,十件也买得起,这件衣服和别的衣服没有什么不同,对吗?” 她低下头,望着手上的裙子碎片,道,”你知道做这件衣服要多少株棉花结的果吗?那些棉花也曾高高兴兴地长在这天地间,它做种子时的盼望,它从泥土里发芽时的挣扎,它长大后承受的阳光雨露,它拼劲全力结的果,他的生命,就是为了这件衣服而死的。死后在世上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这件衣服。我一株一株地采下它们,一根一根地纺成纱,一经一纬地织成衣服,然后找一个清晨,摸黑去山上一朵一朵地采来紫草染成这颜色,这些都是我曾经做过的事,度过的生命。白水族长,我珍惜的不是钱,是那些为了做这件衣服而存在的生命中的时光啊。” 茗忽然道:”你是谁?“ 柴奴愣了一下,手微微发抖。低下头,大哭起来。 茗蹲下来,按着她的肩,温言道:“好好,是我的不是,改日我陪你一起去,采棉花、摘紫草,纺纱织布、染衣做衫,所有的时间我都赔给你。” 柴奴抬起头,有些犹豫地道:“真的?” 茗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微微一笑道:“白水族长说的话,从不收回。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做到。” “这话我可记住了,不能抵赖啊!”柴奴笑道。 茗笑了笑,看着她因喜悦而亮起的眼睛。那眼神纯粹,却又让他猛然想起另一双同样会因羽蚀而闪亮的眼睛,以及自己此行真正不可动摇的目的。 他眼神一转,在她后颈穴位上拍了一下,把她震晕了过去。 --- B 夙洄镜 2.0 茗抱着沉睡的柴奴,来到白云山上一株大树下面,确认四下无人,脱下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把她放了上去,理了理她头发,低声道:“对不住,你就当做自己睡着啦,做了个怪梦,等你醒来就回家了。” 茗将左掌贴在她心口,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唇前,催动咒语。 柴奴忽道:“茗哥哥,你说好要赔我的。” 茗一愣。以为自己没控住她,翻开她眼皮看了看,柴奴瞳孔发散,茗松了口气,忽然心中一暖,心道:“原来她在心里叫我茗哥哥。”望着她稚气未脱的脸,轻声道:“哎,罢了罢了,当年我在璇姬身边做无名的时候,各种杂活繁务不也都干下来了,璇姬不还夸我干活勤快吗?改日得闲,陪你打发些时间,那也不是什么大难事。” 茗想了半天,忽然心道:“我到底在想什么,又忘了正经事。” 当下探入她的心脉,问道:“柴奴,你是谁?” 一轮上弦月挂在树上。 “我是谁?” 柴奴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我是谁?这是哪儿?我怎么会来这里?” 茗心想:“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倒反问我三个。” 换了个方式问道:“羽蚀在哪里?” “我……不能说。”柴奴皱眉喃喃道,“不能说,不能说。” “羽蚀在哪里?”茗见柴奴没有回答,不得不加深灵力探入。柴奴的额头渗出汗水,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咬住下唇,眼角流出泪来道:“我……不可以……痛痛痛……呜呜……” 此时两人心脉相连,茗自己虽有灵力相护,却也不免跟着一阵阵地难受,情不自禁地就要将手收回,转念又想:“这孩子身上,确实有些说不出的东西让我觉得不对劲。何况,若不逼出羽蚀,璇姬永远无法放下他。如今真相就在我的手下,难道我要就此放手吗?” 他俯身贴到她脸侧道:“柴奴告诉我你是谁。你若是怕羽蚀,就告诉我,我会护你周全。” “不……我……要护他周全……就算死……也不能……“柴奴的唇已被咬破,血顺着下巴蜿蜒而下,沿着脖颈流到衣领里。 茗胸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恨意,连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已俯身将灵力尽全力催逼进她的心脉,低吼道:“你究竟是谁?” 柴奴剧烈抽搐,脖颈青筋毕现,忽然大哭出声:"……痛啊……茗哥哥……救我!” 柴奴喉中痛吟一声,于此同时,茗用尽全身力气把手从她身上收回,眉头紧皱,忍了忍,将颤抖的手抬起,侧过头去,以袖掩口。一大口血落在草地上。 新月高挂,茗跪在地上,侧头掩面,一动不动。 熹微的月光在柴奴的脸上投下淡淡的惨白。 第31章 第31章 解药 II 深夜,茗推开门,轻手轻脚地除去衣衫上床。 “怎么了?”璇姬急切地问道。 “我用控心咒控了柴奴的心,想探查她的身份。” 茗道。 “怎么样?” 茗望了璇姬一会儿,温柔地道:“她一定不是羽蚀。” 璇姬失望地低下了头。 “不过,这人族身上,似乎有些秘密。” “什么秘密?” “她身上…有魔道的气息。” “你不是说她只是个普通人族吗?” 茗点了点头:“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明明是人族的身体,却有魔道的气息。” 璇姬心口猛地一跳:“她一定就是羽蚀!” “我也希望她是羽蚀,可是她不是。她的心脉是人族女人的心脉,这是幻化改不了的。” “人族的女人,身上有魔道的气息…这女人,必然和魔道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羽蚀素来和魔道打交道,或许,她能知道羽蚀的下落。” “我试试吧。”茗道。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只有窗外的雨声绵密不绝。 茗沉思了一会道:“羽蚀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毒的解法?” “没有解。”璇姬道。“妖毒是魔道的东西,天下无药可解。否则当年我怎么会看着我表妹云音在我面前死去?” 茗低头若有所思。 “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璇姬道。 “想要探听魔道的消息,就要以防万一。”茗起身道:“你把药方给我,我去配。” “你怎么知道我有药方?” “因为这是羽蚀的毒。”茗看了璇姬一眼道。 雨声像鼓点打在窗上。 璇姬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药盒来:“这药要配成需要好几年的时间。别的也罢了,里面的不返渊草,长在不返渊断崖上,极难获得。当年云音在我面前死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甚至来不及带她回中原求救。后来我费了很多心思配得了这个药,一直带在身边。只是羽蚀的毒确实无药可解,这不返渊草也只是延缓毒发,配合灵骨精髓,将生命暂时延长而已。” “能延缓多久?” “这药我统共只有这么三颗,没试用过,朝阳帝的方子上也没写能延缓多久。” 茗接过盒子转身准备出门。 “你有多大的把握能找到他?”璇姬道。 茗回头看了璇姬一眼。 “其实,最难的的不是找到羽蚀的下落。”茗道,“难的是,他如今愿不愿意再见你。他如今或许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安安稳稳地生活着,不再被官兵追杀,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去承担身为朝阳传人的重担了。你…真的想要把他拉回这个难以逃离的漩涡吗?” “我…不需要他做回羽蚀。我只是…”璇姬想了一下道,“我只是…想再见他一回而已。我真不甘心,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他恶狠狠地说我恨他,我说我们以后死生不复相见。可是…可是我真没想到那真的会是我们之间的永别啊。他给了我保护自己的能力,给了我我最想要的丈夫,给了我一切幸福,然后…在我的恨和诅咒中潇洒地转头离开了。他叫我欠他这么多的情,我却连一次回报,一次道谢都没给他。我并不是想要得到什么,我只是不甘心故事就这么戛然而止了,我只是…我只是,想要一个结局,一个告解,想要最后再跟他喝醉一次酒,想要能看着他的脸说出再见二字。我只是…我只是…” 璇姬捂住胸口。茗忙扶她躺下,倒了一杯水给她,握住她的手,运灵力为她缓解疼痛。璇姬喝完温水,迎上茗温柔的眼光,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第32章 第32章 璇闺窈窕冬夜长,陋室徘徊明月光 天黑。风雪。 有人轻轻地敲门。 一个黑头发的少年站在门口,深蓝的粗布衣服,眸色漆黑。柴奴站在他身后,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烦扰你了。”茗道。 “在下邵俞,是姜婆婆的弟子。姜婆婆不在镇上,只好在下过来了。”邵俞道。 邵俞在塌边诊疗,茗带柴奴去了侧厢,看了邵俞一眼,合上了门。 过了半个时辰,璇姬微闭着眼,隐约听到隔壁厢房茗和柴奴的声音。 璇姬睁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听白水药铺的人说,柴奴前阵子病了,你们问他们找了好些紫地丁,这几日好些了吗?” 邵俞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璇姬会问起她,随即点头道:“还好,就是发了些燥热。” “冬天发燥热?”璇姬笑了笑道。 邵俞犹豫了一下,含糊道:“婆婆说,这孩子身体有些特殊。” “特殊……?可是……带着些魔道的气息?” 璇姬盯着他道。 邵俞猛地抬头看她,神情有些惊讶:“夫人……为何会如此一问?” 璇姬继续盯着他,淡淡道:“前几日茗曾经跟我提起,说柴奴似乎带着点魔道气息,倒不是我的猜测。” 邵俞神情放松了一些,低声叹了口气:“既然夫人已经知道了……婆婆也曾说起过此事,只是嘱咐我们不得对外张扬。柴奴自从来的那一天开始身上便有魔道气息。” “她从小就有魔道气息?” 邵俞低着头道:“具体缘由我也不知。她从海中而来,离这海不远的毒岛,当年是羽蚀死的地方,我想,或许是附近海域残留了些羽蚀的魔毒,被她沾染,久了应该能化去,没想到拖延多年,至今仍然存在。这件事,我们从未告诉她本人,也怕她难以承受。” 璇姬点点头,温和地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多嘴。这孩子本就可怜,你们悬草堂也不容易,我能帮忙之处,你尽管与我说便是。” 邵俞微微颔首:“多谢夫人。” …… 侧厢。 柴奴躺在床上睡着了,茗看了会书,想了想,从拿出一套棋放在床上,闲闲落子。过了一会,抬头看见柴奴专注地盯着棋盘。 ”你会下棋?“ 柴奴哈哈一笑道:”我是人族,自然是不会的。“ ”你起来,我教你。“ ”人族的女孩不学这些的。“柴奴笑着摇摇头。 茗没有勉强,低下头继续自己跟自己下了起来。余光看见柴奴眼睛一直注视着棋局。 此时黑子在右下对白子步步紧逼,白子却突然跳到了左上,放掉了右下的一大片棋。 柴奴眼中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看了茗一眼,茗注视着她。 “你也觉得这一手奇怪?”茗用指尖轻敲棋盘,”这手棋,既是败手,也是诱子。“ 柴奴的嘴唇微微发抖。 茗神情自若,流畅地继续下了下去,白子放弃右下以后,在左上角继续布局,几十步后,白子围住左上黑子,取得全局主动,并最终完成对白子右下“旧地”的回收。 ”看懂了吗?“ 茗温和地道。 ”看不懂。“柴奴微微颤抖着道。 ”你过来,我教你。“茗拉她坐起来。 ”我真的不会下。“柴奴微微挣扎道。 “那就更要学。”茗拿起她的手指,把白子轻轻塞进她掌心,“你不知道一盘棋可以看清一个人。你不是说不知道自己是谁吗?也许你下着下着,就记起来了。” 柴奴握着棋子的手微微一紧。 茗指了指棋盘上一个位置,道:“下这一手,不是为了赢,只是为了活。” 正在这时,璇姬拉开门,一边侧头对邵俞道:“这孩子本就可怜,你们悬草堂也不容易,我能帮忙之处,你尽管与我说便是。” 柴奴慌忙把棋子放回盒内。 “你拿这棋子做什么?”璇姬睨视了她一眼,问道。 柴奴支支吾吾地道:“我……这石头真漂亮,我拿来看了一眼。” “这是同一块雾晶的料子做的棋子,得来不易,若是少了一颗便不容易再配一模一样颜色的了。” 柴奴涨红了脸不说话。 “是我拿给她的。”茗道。 茗把两人送出门外,回到楼上,给璇姬掖掖被角,走进侧厢收拾棋盘。 璇姬靠在软榻上笑道,“我听说以前白水国有人等了十年就为了求你指点他一步棋你都不肯,这会怎么就教起人族的女孩子来了?” “我闲着没事,自己跟自己下棋,她一直盯着看,我就教了几步。” 璇姬道:“连人族的女孩都能学棋了,我这个神族却什么都不会,不如你也教教我呗。” “求之不得。”茗笑道,“你若能学会下棋,我就不用再自己跟自己下了。” 茗坐下来,在棋盘上排了几个棋子。 “我先教你一些下棋的规则和名字。” “好。” 茗在棋盘上落下几子,开始细细分说:“你看,这棋子落在交叉点,其紧邻的空点,便是‘气’。一子在中央,便有四气;在边上,则有三气;在角上,仅存两气。若一子或一片相连之棋,其所有的气皆被对方棋子封堵,便称‘无气’,即为死子,须从盘上提去,此为‘提子’。反之,若能做出两处或以上被己方棋子完全围住的独立空点,便是‘眼’,有两眼则为活棋,对方无法再提。故行棋要义,在于争气、做活、围地、破空。棋形亦有万千,譬如这般,”他又摆出几个形状,“此为‘长’,彼为‘立’,那是‘尖’,那是‘飞’,还有‘断’、‘打’、‘粘’、‘虎’、‘扳’、‘点’、‘觑’……每一种落子,皆有其特定称谓与功用,如‘先手利’、‘官子谱’、‘定式’、‘手割’……另外,‘打劫’之时,被提之一方不得立即提回,须在棋盘他处置一闲着,待对方应手后,方可复提,此为‘寻劫’与‘应劫’之理,若有‘本身劫’则另当别论……” 他一边说,一边在棋盘上变换着棋形,神情专注,术语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那些黑白子在他指尖仿佛活了一般,摆出各种阵势。璇姬眼皮下沉,头微微一点一点。 茗停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看了璇姬一眼:“璇儿,我方才说的这些,你可都记下了?” 璇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倒在软榻上。 “太长太枯燥了,我整段跳过了!” 茗低声道:“是我说得不好。” 璇姬捶地喊道:“这也太无聊了吧?有没有不用学这些无聊的东西就能学会下棋的办法?” 茗想了想道:“对不住,我太笨了,想不出来。” 璇姬抱住茗的胳膊道,“哎呀,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学到你们这种棋圣的地步,我就是每次看你冷冰冰地坐在棋盘前,手夹着棋子,‘啪’地一下把棋放下去就杀得敌人汗如雨下,抓耳挠腮,可神气了!” 璇姬道,“你既然号称棋圣,一定知道些秘法绝招之类的吧?有没有法子可以让我不用学那些无聊的东西,就能让我也能像你这样啪地一个子拍上去叫人汗如雨下的?” 茗想了一会,道:“有办法。” 璇姬喜滋滋地摇着茗的胳膊道:“什么办法?什么办法?” 茗认真道:“我说,你下。” ”那敢情好。不过,我要你只做我的军师,你以后可不能再指点别人。“ ”我没有指点她,只是借着下棋来试探她而已。“ ”你试探了半天,可有探出来她身上的毒的下落?“璇姬笑道,”我可知道,她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了。“ ”哦?“ 璇姬悄悄在他耳边道:”我刚刚问了邵俞,他说,这里离羽蚀当年修炼的毒岛近,这柴奴又是海里捞上来的,恐怕是因这样沾了魔道的气息。" “是吗?”茗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把手放在璇姬额头运动灵力,璇姬看了他一眼,随即靠在枕上睡了过去。 --- 云山镇不大。从云山街的一头到另一头,也不过是百步的距离。可是,平日里鼓一鼓气几步就能到的距离,如今却仿佛永远都到不了一般。 在这漫长的一百步里,他已经想了几千遍柴奴身首异处,倒在血泊的种种场景.。 既然知道了我们在查她的事,他是定然不会存有侥幸的,他会用什么方式杀她? 是咬断脖子? 柴奴身首分离,头颅掉落在地上,身体在床上,颈部还在泊泊地向外流血。 还是被简单粗暴地用灵力震碎身体? 柴奴软绵绵地,全身的骨头寸寸皆断,弯曲成诡异的形状。 不对,应该是下毒。 下毒是他最擅长也最自信的杀人方式。他的毒腐蚀五脏六腑,残忍至极。中毒者死后外面看起来好好的,其实内脏已经变成了一滩毒水。 茗在心里迅速做了打算,一进房间,就仗自己的灵力把他瞬间制服,不让他有任何时间反击,更不能让他有能力呼救,或者可以逼迫他交出解药。 茗把灵力聚集到指尖,想了想,从鞋子里拿出了平日隐藏的防身短剑。 茗鼓动全身灵力撞进窗内。 第33章 第33章 簪 世界十分安静。他进来的时候生怕他呼喊,顺手在床帘上设了结界。 雪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映出女孩依稀的轮廓。 “你好像很喜欢偷偷摸摸跑到别人背后。” 柴奴的音调冷静得不像平时的样子。 茗狼狈地移开手,支起身来,坐到床脚,背靠在窗前。 “这是你的房间?”茗道,“那上次……” “你把我错放在了小鱼 的房里。” “你来这里干什么?”柴奴道。 茗一时语塞,低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能解释他半夜手拿利刃闯入民宅的好理由。 柴奴清亮亮的眼睛望着他,脖子上兀自有一道细细的血痕。 北风呼啸,窗扉在窗框上撞击得框框作响。 柴奴忽然嘻嘻一笑,起身关窗,孩子气地道,“茗哥哥,你是怕我听着风声害怕,所以来的吧?” “你……没事就好。”茗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窗又被风吹了开来。茗伸手合上。 “对不起,我弄坏你的窗,明日我请姮武帮你修。” “窗本就是坏的。我小时候调皮把窗闩撞断了,就拿了根树枝当插销。明日再找一根就是啦。”柴奴笑道。 冷不防有雪花穿过窗缝落在他手上,茗不禁皱了皱眉。 “白水大人这么怕冷吗?”柴奴道。 “神族的肌肤遇到雪,就像凡人的肌肤碰到火一样,会烧伤的。” 柴奴从枕下摸出一根木簪插到插销里,”先用这个顶一下。“ 茗微微讶异道:“你及笄了吗?” “对啊,前几个月及笄了。” “怎么我一点也没听说?若是我知道,定来参加你的及笄礼的。” “我是人族,及笄这件事本身,就是我的及笄礼。” 茗看了她片刻。 白水国族的夜视极好,借着雪光,能依稀看见女孩坐在床头的角落, 她的身量,便是和同龄的人族女孩比起来也还是太小了。裤子的膝盖上打了个补丁,衣衫皱巴巴的,头发凌乱,双唇微张,露出两粒突出的门牙,鼻孔下抹着一条血的痕迹。 因为是逆光,她应该是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的。她看他干什么呢? 茗拔下自己的发簪,把手拢到她头后,熟练地编了一个发髻,把自己的发簪插在她头上。 熹微的光落在茗散开的头发上。帘子里异常安静,除了两人的呼吸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小小的结界隔绝了声音,仿佛也隔绝了尘世。 --- B 夙洄镜 2.55 茗隔着窗缝看着外面的雪飘飘扬扬地落下来,降在银白的屋顶上。 ”柴奴。” “什么?” 茗诚恳地看着柴奴道:“你做我的养女,跟我们去白水国好不好?” “为什么?” “你小的时候流落在外,是我们捡到了你,璇姬很可怜你,想要收你。可是我们那时四海为家,东奔西走的,就把你留在了悬草堂交给了巫女抚养。如今我们要回家了,你也跟我们回去吧。“茗下了决定,一口气道。 “我只是一个人族,怎么可以做你们的养女呢?“ “没关系的。璇姬以前在云山镇的时候,就常常养几个人族的孩子在身边。” “夫人为什么要收养人族的小孩子?” “她自小孤苦流浪,无依无靠。她说,若是寻不到长久的相依,短暂的相伴也是好的。抚养人族的孩子让她觉得自己被需要,给她一些归属感。她现在又没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有你在她身边的话,她一定很高兴,心病或者也就好了。“ 柴奴冷笑道:“我自小任性不听话。收我做人宠,怕是顺不了夫人的心意。” ”没关系,你到了白水国以后,我们可以慢慢教你。“ ”我在悬草堂住惯了。你们神族的规矩又多,我学不来。” 茗心道:“我是白水国族长,多少人想要做我的人宠而不得,可惜这孩子不懂事,枉顾了我的好意。不过,我若真的就由她在悬草堂,以羽蚀的个性,即便今日不杀,明日还是凶多吉少。这孩子好歹是我救起来的,现在我看着她陷于虎口,总是于心不忍。”于是按着她的肩,好言好语道:”住在中原比住云山镇舒服多了,白水国春暖花开,阳光明媚,有很多好玩的好看的,我可以带你慢慢看。我可以让你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你若是看上了哪家的男子,我也可以帮你筹备。” 柴奴怔了一下,眼神落在屋檐外的雪上,道:“我不想去。” 茗心中急躁道:”荒原如今夜长昼短,妖魔横行,我听说那个妖怪羽蚀就在你们云山镇附近,你没人保护,万一被他抓到了大卸八块怎么办?“ “可是小鱼会保护我啊。”柴奴天真地笑道。 茗深吸了一口气道:“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小鱼不能保护你,反而要伤害你,你怎么办?” 柴奴低头盯着膝上的毯子看了一会儿。 “不可能,小鱼对我这么好。”柴奴天真无邪地笑道。 ”可是万一……“ 柴奴侧头拔下茗的簪子,茗结的发髻略有些复杂,她拔了几次才拔下来,双手递还给他,眼中微微泛泪,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我也是真的不愿离开这里。若是我真的被大卸八块,我也认啦。” 茗长叹一口气,心道:”这女孩既然如此坚持,也是天意。“起身道:“既如此,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茗拔下窗上当窗栓的簪子,打开窗,借着月光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又摸了摸道:“木头倒是好木头,只是这么毛糙,不挂头发吗?“ “挂。” “为什么不磨平一点?” “你也知道是好木头,难磨得很。” 茗运动灵力,等打开手时,簪子表面已经磨得光滑,簪身折了一个弧度,尾端也捏扁了一些。想了想,背对她,沾唾沫对着簪子画了一个符,回身把簪子递给她道,“这簪子你好好保存,如果有什么事,拿这簪子去任何一个白水家的车马行,自会有人会保护你,带你来找我。” 茗打开窗,雪花扑进来,四散飘舞在帘中。 “大人……”柴奴欲言又止道。 茗跨在窗上回头看她。雪花纷飞,落在他的身体外周一圈,就像是碰到了一个罩子一样迅速地融化了。水汽在他身上笼了层朦胧的光。 "叫我茗哥哥。"茗温柔地道。 柴奴望着他。他的衣衫缥缈,长发飞散,右脚落在窗框下沿,另一只脚却还踩在窗内床榻上。这姿势若是换了别人,大概多半会被人认为是哪个猥琐的爬窗毛贼吧。可由他做出来时,却自然而然的带了些高贵的仪态,像是一只白鹭在水边单举着一支纤腿,侧头打理着羽毛。 “……谢谢你。”柴奴犹豫道。 “谢什么?” 柴奴看了他一会,雪在她的脸上化成小小的水迹,她竟丝毫未觉。 片刻,柴奴脸上绽放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道:“谢谢你的窗闩!” “不,是我该说对不起才是。”茗道。 “对不起什么?” “弄坏了你的窗闩。”茗笑了笑道。 --- 茗的身影消失在雪夜中。 柴奴关上窗,推开房门,走到隔壁,并未敲门,走进房间,掀开床上的被子钻了进去。 邵俞背对着她,睡得迷迷糊糊地道:“你身子怎么那么冷?“ “外面下雪啦。” 邵俞睡眼惺忪地转过身把柴奴的被子裹在她身上,把肩膀掖严实了,散了些灵力在手心里,伸手握住她的足。脚慢慢地暖了。 柴奴笑笑,在邵俞耳边耳语道:“小鱼。” “嗯。” “我小时候,你常常这样帮我暖脚。你还记不记得?”柴奴轻道。"你说,只要脚暖了,身子就暖了。" “唔。”邵俞半梦半醒地道。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家里收成不好,柴火不够,我实在太冷,整夜睡不着,你就瞒着婆婆,偷偷把那瓶汤谷水给我放在脚底下取暖。汤谷水无火自暖,你也真想得出来,把救命的药水拿来给我暖脚。” 邵俞的呼吸均匀而缓慢。 过了好一会,柴奴又道:“有一天晚上,我不小心把盛汤谷水的玉瓶打碎了,我知道这是你的宝贝,心里又难过又害怕。我一边哭,一边在黑暗里摸索着把玉瓶碎片捡起来,连自己手被割破了都没发觉。后来你回来了,站在房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你那时一定很生气罢?因为我从来没听过你发出那种声音。只有失去最宝贝的东西的伤心,才会让人发出那样的声音吧。” 许是天太冷了,柴奴的声音一直在微微颤抖。 “你踏过地上的碎片奔进来,身子竟在微微发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那血迹,又猛地抬头看我的脸,眼里的光像是瞬间熄灭了,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呜咽,那样子……那样子比发怒更让我害怕。那时,我以为你要把我打死,忍不住大哭了起来。没想到,你看到我手上的伤口,愣了一下,捧着我的手看了又看,反复确认那血只是从指尖流出,你……一句话都没有责怪我。” 邵俞发出微微的鼾声。 “茗大人说,有一天你可能会伤害我。嘻嘻,我知道他一定是在骗我的。那时,我惹你那么生气,你都不舍得骂我一句,你怎么可能会伤害我呢?” 雪停了,月亮毫不吝啬地将温柔的光照在这个世界上。茗靠在窗外墙边的死角里,抬头仰望明月。 第34章 第34章 尘世 II 这一日,邵俞和柴奴如约而至。茗拉了柴奴的手笑道:”好久不见,我看看你长高了没有?“抱起她掂了掂道:”小妹子长身体,我这里几箱腊肉叫人给你送去。“ 柴奴眼睛一亮,邵俞摇摇头,拉柴奴到身边做了个揖。 邵俞坐在璇姬榻前开始诊疗。茗对柴奴道,”咱们去侧厢休息,不要打扰哥哥和娘娘。“ ”他……不是我哥哥。“柴奴轻道。 “他护你可是比哥哥护妹妹还紧。”茗笑道。 邵俞抬起头,两人对视了片刻,茗看着他淡淡地笑了笑。 侧厢。 室内狭小,除了一张桌子和一个床之外几无容人的地方。茗在一旁看公文,柴奴躺在床上,过了一会,辗转了个身。 茗淡淡道:“睡不着吗?” “没……没事。” 茗放下书,坐到她枕边。 “来,你闭上眼睛,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什……什么故事?” “一只……小狼的故事。”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狼组成的国度。这个国度的王晚年的时候有了一个小儿子,叫小白。母后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成年,母后晚年得子,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可说是到了宠溺的地步。 国王公事繁忙,很少来看母后。有几次小白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母亲坐在窗下望着外面的旷野。小白问她在看什么,母后笑着说:“今夜又是圆月了,真美啊。” 有时候她就那么看着月亮慢慢地爬上来,又看着月亮缓缓地落下去,一直一直,直到清晨。 小白是王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琴棋书画,极少出宫,即便是出宫,也是和母后坐在轿子里,看看街上的花灯,去神殿祭拜天神。可是孩子爱玩是天性,终于有一天,他想了个办法偷偷跑了出去,来到了那片草原上,他展臂跳跃奔跑着,风呼呼地吹过,他觉得自己轻捷又自由。 有天,他在旷野玩的时候,弄错了方向,越奔越远,到了一个山谷前。谷里遍地开着血红的花。他走啊走啊,树林越来越茂密,地上的花儿也舞着爪子看着他。他害怕了,哭了起来。 这时候,他听到树林里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悠悠地在林间飘荡,仿佛一段云雾轻纱。 小白寻着声音走去,看见一个女孩坐在树下面,弹着琴,唱着美丽的歌。 她叫阿兰。她的毛发是灰兰色的,和他年纪差不多。阿兰带小白走出了林子,对他说,‘不要将到过这儿的事告诉别人,也不要再回来这里’。可是小白难得遇见一个年纪相仿的玩伴,过几日又忍不住去找她。两个人在丛林间自由地奔跑嬉戏,心里真高兴啊。 阿兰教小白弹琴,小白就教她识字,就这样过了几年,他们俩变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柴奴插嘴道:“然后他们相爱了吗?” “他们那时比你现在还小呢。有一天,小白在树林里遇见了阿兰的父亲,他父亲长得十分高大,毛发如云,缥缈俊逸。小白看着他像电一样地在林间穿梭长啸,心里可羡慕了,他心想,若是我什么时候能变成像他那样潇洒就好啦。 他父亲一开始想杀小白,后来却变了主意,只设了结界,教他从此不能去林子里找她。 小白十分思念阿兰,常在月圆的夜晚,跑到那个旷野上弹琴,唱阿兰教他的歌。月圆之时,结界的力量变得微弱,隔着结界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森林的边缘听他的歌。 就这样过了几十年,一个晚上,小白在偷偷跑到旷野上唱歌的事还是被族人发现了。族里的长老们把他拷在祭祀的神殿里,连夜点着油灯审问他。他们鞭打的时候可是一点也没有留情,好像恨不得要将他打死。小白的母后只是流着泪,却并没有为他说话。 他很伤心,觉得连他的母亲都抛弃了他。他们打累了把他锁在柴房里。 小白遍体鳞伤,又疼又冷,心中十分孤单害怕。 后来,小白听到外面人群骚乱,没多久,便听到她哭喊的声音。 阿兰想要来救小白,可是他们当时实在太过幼小,根本没有任何能力保护彼此。族人抓住了阿兰,要把她烧死。” “为什么?” “因为阿兰是一个妖魔,不,比妖魔更不如,是妖魔和人族所生的杂生女。人族和妖族相通是极大的禁忌,一直到今天都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个时候了。阿兰的父亲和一个人族的公主相爱,那女子生下了一个人头狐尾的怪胎。事发之后,那个人族的族长深以为耻,把公主监禁了起来,又派侍卫把怪胎带到森林里杀了。那侍卫不忍心杀她,只是把她放在篮子里,沿着河流丢弃了。妖魔找到了孩子,把她抚养长大,就是后来的阿兰。 小白的族人十分厌恶妖魔,更厌憎人头兽身的阿兰,厌憎到要把她烧死。小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是人头兽身,就一定要被烧死?大人也不肯告诉他为什么,只是一遍遍地告诉他,她是个怪物,妖魔,孽种,她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个错误。 阿兰被架在麦秸杆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小白的心都要碎了。虽然阿兰是人头兽身,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的歌还是唱得那么动听,她的琴还是弹得那么悠扬,她的笑还是那么清亮,这个和她是人头兽身都有什么关系? 族人们举着火把站在广场上,阿兰被鞭打得气息奄奄的,连哭喊声都几乎听不到了,小白实在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咬掉了拇指,脱开手镣逃了出去。” “咬掉了拇指?!”柴奴的身体震了一下。白水茗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小白到了他父亲那求他救阿兰,他父亲想了想,拿起刀子割下了自己最大的一条尾巴让他带给小白的母后。狼的灵力存留在尾巴里,割掉那条尾巴就等于放弃了大半的能力。 他把这狼尾巴带回了家,母后看到这条尾巴大哭了一场,用法术把阿兰放了。阿兰被放掉后,被一个很厉害的医师收养了。就这样,阿兰从那个山谷里消失了。” “小白再也没见过她吗?” 茗摇头道:“时光漫长,便是彼时一时失散,只要期待够久,就定会有重逢的那一天的。只不过,小白再见到阿兰的时候,他们已长大了。” “他们相爱了吗?” 茗摇头笑道:“他们那时已都长大啦。” 柴奴还窝在他怀里,轻声问:“你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哄我睡觉,还是另有别的意思?” 茗低头看着她,良久,道: “你问我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其实也没那么复杂。你的眼睛……有几分像她。璇姬初见你时也说,像她小时候自己。你知道她小时候……长得像谁吗?” 柴奴睁着眼睛望着他。 茗低声笑道:“她小时候得了件东西,可以让相貌任意变成心里向往的人。她当时最敬重阿兰,就慢慢变得像她了。我初见璇姬时,也以为她是阿兰。后来才知道,是她太想成为阿兰那样的人了。” “你的眼睛……有时候会让我想起阿兰。” “那怎么可能,璇姬的眼睛那么美,跟我长得一点也不一样。” “平时不一样,但偶尔无意识间闪过的一丝冷漠神气很像。”茗的声音低下去:“也许哪天你会忘了我。但这个故事……你会记得。” “等到那时候,如果你还记得它,也就还记得我了。” 夜色深沉,万物止息。茗抱着柴奴睡着了。 梦中有一只小狼在原野上轻盈地跳跃着,他的被毛自如地伸展开来,他的尾巴在风中高高扬起。 自从变成人身以来,他很久没有这样地不受拘束过了。 --- 侧厢外,邵俞跪在地上给璇姬请脉。 “这几日睡得还好吗?”邵俞道。 “吃了药,确能入睡一会儿,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来了,想要再入睡却是再万万不能,白天却是十分困倦,有时候稍微能半睡半醒地眯半柱香的时间,但也是断断续续。” “如今夫人手头上的所有镇静安眠的药,暂时先都不要吃了。我叫人把贯叶金丝桃用新瓦煎了送来,你每日取一小勺服用便可。”邵俞道。 “只一味贯叶金丝桃就够了?” “这几日下了雪,出行不易,夫人的旧方里有好几味药暂时寻不到,若就着剩余的几味药服用,恐伤了身子。药宜时休,不如干脆弃了原来的方子,便只用贯叶金丝桃一味药调理即可。雪重气闭之时,心火易郁,先以一味清之,较为稳妥。等夫人到了白水,有了名医看护时,可再加枣仁、夜交藤、合欢皮、莲子芯。若是怕苦,夫人先前自己配的药里的茱萸和川芎这几味可以留着。至于续断和桔梗,夫人心火微炽,这两味不可再用。“ 璇姬叹息道:“你这医术,在荒原做个小医师确是委屈你了。” “中原好手如云,光是玄院就有数十位国师,小的算得了什么?等夫人回去后,自有比小人更好的医师前来为夫人诊治。荒原冬季昼短夜长,神族本就不适应这样的气候,况夫人元神虚弱,长期在荒原居住,恐怕对身子不利。” “等我回去后,这病恐怕就再好不了啦。”璇姬叹息道:“冷帝与魔界交恶,近年荒原的雪比往年更多了不少。如今我身子是这样,若是去了,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回来。” “夫人何必再要回来?白水国如今是至繁华之地,一切物资应有尽有,夫人回去以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云山镇地处荒原,免不得缺医少药,冬天风雪连绵时更加如此,不值得回来了。” “如果可以,我情愿……一辈子留在这云山镇。” “为什么?” 璇姬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头正要说话,忽然,隔壁传来柴奴的惊叫声,像是遇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侧厢有窗户撞击的声音,一阵大风刮来,吹灭了灯盏。 璇姬起身走向侧房,忽觉手被一个人拉住,人影一晃,邵俞挡在璇姬身前,站到了侧厢门口。 柴奴迅速把被子拉起盖住身体,微微发抖道:“我……做了恶梦。” ”白水茗呢?“邵俞道。 璇姬忙走到邵俞身边。柴奴一个人坐在床上。 “他……有急事走了。”柴奴看了邵俞一眼,颤抖着道。 邵俞眼神冰冷地盯着柴奴。璇姬转头看了一眼邵俞,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眼神犹疑。 风雨从窗口吹进来,璇姬打了个冷战,身体发抖。邵俞侧头望了璇姬一眼,走进侧厢关上了窗。柴奴畏畏缩缩地把身体裹在被子里。 邵俞没看柴奴,扶璇姬回到卧室躺下,为她盖好被子。 邵俞正要起身,璇姬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隔着黑暗静静相望。 “你……你……”璇姬欲言又止道,“你在这陪我一会。” 邵俞迟疑片刻,跪下来道:“那我为夫人施会儿安眠灸罢。” 邵俞坐在床沿,摸出炙针施在内关穴上,有艾炙的暖香散发开来。过了一会,他放下炙针,用指腹在掌心的劳宫穴上轻轻按摩。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璇姬道。 “可惜我不是。”邵俞淡淡道。 “不是也好。” 璇姬流泪道,“多年来,天涯海角,我一直在找那个人,可是有时候我想,若是我真的见到他了,又该对他说什么?如今我这个样子,又有资格对他说什么?” “夫人如今身体欠安,那个人避不见你,想来也是不愿再惹夫人想起往事,延误了病愈。” “我这病,此生大概都没有办法痊愈了。”璇姬哭道。 “夫人如今有恙在身,灵脉堵滞,不宜伤心动情。太微内经上说,‘悲则心系急,肺布叶举,而上焦不通,荣卫不散,热气在中,故气消矣。思则心有所存,神有所归,正气留而不行,故气结矣。’若是气血受损的同时再震到心脉,就落下终身的损害,大不值得了。” 璇姬哭道:“若是上天能告诉我他还活着,我情愿把命分一半给他,伤到心脉又如何?反正我这病,迟早也是要侵到心脉的!” 屋外,呼啸而过的风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咽一般的声响。火盆里一截柴火裂开,发出清脆的“啪”声。 邵俞在黑暗中轻轻用袖子拭去眼泪,道:“如果他还活着,你会对他说什么?” “我想问问他,羽蚀啊,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这么痛呢?我和你相遇的时候什么都未曾拥有过,无父无母,无处可去。而现在我已经拥有了这世界上的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可是,我竟然宁愿回到遇见你的那一天,因为那时候,至少你还在我的身边!” 邵俞移开握着艾条的手,运灵力将手上的颤抖止住了,把艾条轻轻拨了一下,又换了一个方向灸在璇姬的手腕上。 “你喜欢这尘世吗?”邵俞道。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我猜夫人是因为爱这尘世,才会留恋在这里,每每离开,又每每回来。云山镇什么都没有,唯一不缺的只有红尘。你若是迷恋人间的热闹,便须知道一切喧嚣荣华都是由痛而始,也会由痛而终。爱是人世间最美好之物,痛也是一样。” “痛也是世间最美好之物?” “你的痛源于你的爱。所以每当你觉得痛的时候,你就知道爱也同时存在于这世上。” 璇姬闭上眼睡着了。 一个带着泪的吻落在她额上。 第35章 第35章 火炉 悬草堂的大厅黑漆漆的。转过照壁,墙根下,柴奴穿着件做粗活的灰袍子,拿着扇子蹲在灶前。 “你不是最怕烟气的吗?” 邵俞站在她背后道。 柴奴惊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看着火堆。 蓝幽幽的火苗在黑漆漆的炉膛里狰狞地舞蹈。 “深更半夜地,又不做饭,烧什么火?”邵俞埋怨道。 “我喜欢,不可以吗?反正你们神族能用燧木,冻不着你。”柴奴看了他眼,冷漠地道。 “你今天怎么没穿平时那条裙子?” 柴奴没回答,只是用火钳拨弄着炭火。 “我来吧。”邵俞温和道,伸手去拿火钳子。 “不用。”柴奴一把抢过钳子。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烤烤火就好了。“ ”是不是回来的时候着凉了?“邵俞去摸她脸,柴奴扬手避开不让,手中的扇子晃了一下,顿时禾尘四飞,烈火一下子向膛外扑来。 邵俞一把将柴奴抱起,顺势把她往后一扔,用背脊挡住火苗。柴奴被他随手一扔,坐在地上一时起不来,用手撑着身体,脸隐没在邵俞身体的阴影里。 邵俞捡起火钳,把柴火拿出来一半,把剩下的柴火推了推。火一下子平稳了。火苗温柔地升起来,暖暖的,红通通地照在两个人的脸上。 邵俞从怀里拿出一双小鞋在火炉前烘烤。 “你怎么自己回家了,鞋子都没有穿。” “天晚了,就自己回家了。怕打扰你们,就从窗口出去了。鞋在你们房里,就没有拿。” 邵俞没说话。 “啪”的一声,一个火花爆开,散出一丛火星。柴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将目光转移到火上。火苗映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你以后,别跟我去他们家了。”邵俞背对着她道。 “为什么?”柴奴道。 “……不为什么。” 柴奴冷笑了一声道:“可是我喜欢茗哥哥。他会给我讲很好听的故事。” ”你那么喜欢叫人哥哥,怎么不叫我哥哥?“邵俞假装轻松地笑道。 “不是你自己规定我不许叫你哥哥,也不许叫你爹爹,也不许叫你名字的吗?”柴奴冷笑道。 邵俞叹了口气,转身把手按在她肩上道,“不可以随便叫人哥哥。“ 柴奴一把拨开他的手,“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邵俞叹了口气,靠近前去,温柔地道,”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跟刺猬似的?“ 柴奴躲开:”不要!“邵俞伸手去捋她额前散乱的头发。柴奴挣扎怒道,“别碰我!” 邵俞忽然察觉了什么,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松开她,看了她一会儿,又想了想,又笑了笑,在她额前吻了一下,温柔道:“好好,我不碰你。我走了,你早点睡。烧火的事情明天再说。” 门关了。 炉火照着柴奴的脸,忽明忽暗。 烟气熏红了眼。 第36章 第36章 盟 柴奴起床的时候,觉得屋内特别的温暖明亮。 草药炉子不知被谁搬到了房内,屋里飘着暖洋洋的药草香。 衣服被洗得干干净净,甚至浆了一下,放在火炉边。柴奴检查了一下衣服,穿上了,衣服触在皮肤上,暖暖的。 走出房门,穿过院子,柴奴站在侧门向堂里看去。 一个深蓝色衣服的少年坐在病人身边,黑色的头发束在身后,姜婆婆坐在他旁边。婆婆给一个病人搭了脉,又同病人说了几句话,头也不回地伸出手接过邵俞递来的石板,刷刷刷地写了一大片药方。邵俞接过石板,从箱子里数了八枚石针放在她手上。婆婆置针,邵俞拿绢布擦掉流下来的血迹。针灸完毕,婆婆转身把石针递给他,笑着说了几句话,邵俞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布给她擦了擦汗。婆婆垂下眼睛,起身去看下一个病人。邵俞帮病人把血止了,收拾好石针,提着药箱站起来,看见柴奴,眼神闪烁了一下,朝柴奴走过来。 “跟我走。“ ”去哪?” “采药。” 小舟沿河而下。邵俞从船尾拿出一篮柴灰。 “这些柴灰和布我不要了,拿去扔掉。” “这么好的绢布你怎么不要了?”柴奴道,“还不如给我呢。” “要就拿去。” 篮子里的柴灰轻蓬蓬的,一点杂质都没有,像筛子筛过的一样。 “这柴灰我也帮你处理了吧。”柴奴道。 “正好,替我省事了。” 邵俞拿柴灰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把篮子递给她。 “都快谷雨了,还在下雪。”柴奴跺着脚,望着雪花跟下雨似的密密往下坠,毫无轻柔美感。 “昨晚下了一夜雪,晚上冷不冷?” “你不是把药炉移到我房间里了吗?” “你没有灵力,不能御寒,姜婆婆叫我把药炉放你那儿,聊胜于无。” “婆婆不知我喜欢辛夷的香气。”柴奴道,“我到了冬天就口鼻滞塞,辛夷能通鼻安神。谢谢。” “我看柜子里有多,就顺手烧掉了。” 沉默。 柴奴犹豫了下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烧火,才能烧出那么细的柴灰来?” 篮子里的柴灰轻蓬蓬的,一点杂质都没有,像筛子筛过的一样。 “不教。” “为什么?” “这是我们家祖传的烧火术,独此一家,绝无仅有,传男不传女。” “烧火术为什么还传男不传女?” “女孩子大了留不住。祖传的秘方怎么能传给外人?” ”小气。“女孩一脸悻悻。 “小气的是你。” 邵俞拿过篮子,从里面扒拉出一个红薯给她。 “我才不小气呢!”柴奴把红薯分了半个给邵俞。 “别的地方呢?”邵俞道。 柴奴没有回答,低头小心翼翼地把红薯放在手心里。红薯烘得整个手掌都热热的。柴奴擦了擦鼻涕,用力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手上的红薯散发出柔柔的蒸气,好似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又温暖又香甜一般。柴奴把手靠在胸口,用红薯的温度温暖身体。 “赶紧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邵俞道。 “冷了,也还是有。吃了,就没了。”柴奴淡淡一笑。 红薯的蒸汽从手中散发到漫天的雪花里, 邵俞忽然察觉了什么,拔下她的发髻仔细端详。 “这发簪,是谁给你的?” “我自己拿树枝做的。”柴奴满不在乎地说。 “自己做的,能做出这个?”邵俞冷笑了一声。 “怎么了?”柴奴莫名其妙。 “你……”邵俞犹豫下道,“有中意的夫君吗?” “这么着急地给我许亲家了?我吃的有那么多吗?”柴奴放下手里的红薯笑道。 邵俞看着她笑盈盈的眼睛。 “我有时候,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明白,有时候,又觉得你稀里糊涂什么都不明白。” “你稀里糊涂,我也就跟着稀里糊涂。”柴奴笑嘻嘻地道。 “你绝不可以打茗的主意。”邵俞道。 第37章 第37章 檐 冷帝一百二十年的冬天下了很长的雪,大雪从年末下到岁初,连续下了一月,路途不通,远行的神人们都被困在了云山镇外,更别说普通的车马了,因此各种粮食用品都十分珍贵。起初每天都能在路上看见饿死冻死的,后来这些人也很快被雪掩盖了。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守着自己家里的一点存粮度日。 一直到元月十五那日的下午,雪才慢慢小了,人们像过冬的黑熊一般探头探脑地走出家门,互相道着久违的问好。 月亮缓缓地从云中浮现,照在白水客栈的屋顶上。 一个青衣的男子在街上,失魂落魄地向着镇门的方向走。 长街的西面,有几家大家已经开始让人族的下人打扫门前的积雪,迎接即将到来的上元节。 长街往东一些的地方,一个漂亮的女孩披着猩红色羊羔皮的披风,手拿竹竿把一盏水晶灯挂到屋檐下去。 再过去一点,几具早已冻成冰块的尸体被用席子包起来抬走了。 镇东头一间旧宅的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宅子破破烂烂的,里面一点光都没有,像是一间久未修缮的废宅。 院子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女孩的脸从屋檐上探出头来张望。 月光下,有一团影子从门口走进来,黑漆漆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这黑影在雪地里慢慢地移动,竟没有半点声音。 女孩仔细凝望。 忽然,黑影张开一对眼睛,在月光里发着白光。 这双眼睛狭长锐利,满是血丝,带着说不出的冷,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眼神里却有只有有灵魂的生物才有的哀怨和绝望。 妖怪,一定是妖怪。 女孩的身子忍不住地颤抖。 脚边的一块雪坍了下来,哗啦一声,落在那妖怪的身上, 那双眼睛往屋檐上一扫,看见了屋檐上的女孩。 夜空中划过一声可怖的惨叫,女孩连滚带爬地沿着斜坡向屋顶顶端爬去。她身材矮小,在厚厚的雪中奋力扑腾,竟像是在雪里游泳一般,忙乱中在雪底的瓦片上磕了一下。只听哗啦一声,一大块雪连同她的身体一块崩塌下来,飞出了屋檐。 屋檐下的黑影像鬼魅般地欺身上前,扑住落在半空的女孩。女孩和黑影一齐下落,到了半空,忽然硬生生地停住,咻地划出一条弧线,直向着墙横飞过去。屋檐上的瓦片哐啷啷地落下来。 女孩的头朝着墙壁,眼看就要撞得肝脑涂地,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正当她就要撞到墙上的时候,又听屋顶一阵巨响,身子忽地下坠,卜的一声陷到了雪里,地上嗤嗤地飘起白雾。 女孩笼在一片烟雾中,什么都看不见,兀自啊啊地惨叫着。紧接着嘴似乎被捂上了,变成了沉闷的唔唔声,然而声音之毛骨悚然,丝毫不亚于先前那几声哀鸣。 —————— “你做什么???!!!”柴奴喘着粗气道,“每次都要偷偷摸摸地来,就不能事先敲个门吗?”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茗连声道歉道,“我以为你要坠楼了,没想到你腰里竟本来就系了绳。弄坏的瓦片绳索我一定赔你。” “腰里不系绳就上梁,我是活腻了吗?我又不是你们,死了几百次都能用什么神丹妙药救回来。” 柴奴翻白眼道。 “是是是。”茗连声道,“弄疼了吗?” 柴奴像是虚脱一样地倒在茗的怀中,看着破破烂烂的屋檐微弱地道:“这屋顶又要修了……我的心有点疼……” “心疼?是撞到了心脉吗?”茗慌忙握住她左手,还没触到就收了回去。“才意识到你是人族,无法使用灵力。“ 柴奴摇摇头,龇牙咧嘴一番,按着腰挣扎着坐起身道:“雪刚刚才停,你怎么这么快就回镇了?” 茗低头沉默。 柴奴道,“你身上是湿的,你碰到雪了?没事么?” “我用灵力把雪化了,没碰到多少雪。”茗起身道,“倒是你,爬屋顶做什么?” 柴奴道:“悬草堂的房子有点老了,我怕压垮了房子,趁着雪停了,赶紧把雪清一清。”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做?” “我不清积雪,睡在里面难道不是更危险吗?” “那邵俞人呢?”茗有些责备地道。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柴奴淡淡笑了笑道:“是我让他去的。你不在的这半个月,没有一天不在下雪,你们神族本来就受不得雪天,夫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她……也是个可怜人。” 茗垂眸不语,袖中握紧的那只手掌慢慢松开了。 风声从破瓦缝隙里穿过去,屋梁发出细微的一声咯吱。 “这房子太久没修了。”茗道:“巫女呢?” “姜婆婆去北海采药了,如今下雪,就一直没回来。” “就你一个?” “还有阿黄。” 茗叹道:“我去让姮武来帮你。” “这会子大家都在准备上元节,恐怕他弄自己家的事还来不及呢。”柴奴笑道。 “那我来帮你。” 柴奴刚要推辞,茗左手抱着她,右手伸手在屋檐上一勾,只听嗤的一声,已经站在了屋檐上。柴奴想说什么,男人伸出两指并拢竖在唇间,口中轻声念了几句咒文。 古老的咒文从他的口中平静地说出来,像是耳边的私语。柴奴欲言又止,不敢插嘴。茗念完咒,以手代笔,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又在圆里写了几笔。 蓦然一阵暖洋洋的风凭空吹起,积雪表层的雪花被风吹了起来,浮在雪面上,似轻纱,如云烟。 茗把她拨到臂膀后道:“小心雪花。” 柴奴笑道,“你又忘了我是人族。” 茗没听到,依旧用手臂把她拦在身后。 柴奴从茗的后面探出头来。 因刚下完雪,整个云山镇一眼望去一片洁白,几乎没有别的颜色,雪地反射月光,照得大地白莹莹的。白色的雪如尘雾弥漫在世界里,被暖风一吹,便都化成极细小的水珠,闪闪发光,像是亿万颗昼夜闪亮的星。柴奴站在这无声的星海里,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脚下不是屋顶,而是浮在一整片星光之上。 男子的头发在风中四散,粘着空气里的水珠,亮晶晶的,带着菖蒲的气味。 柴奴一下子恍了神。 风止了。 “等会说不定还要下雪,我这就找人来帮你修房子。” “不过几片瓦片,我自己补上就是了,你快回去罢。”柴奴说到最后,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两人沉默了片刻。 “我……和你一样。”茗道。 柴奴抬头看了茗一眼,低头咬住下唇,侧头望着屋檐外,勉强地笑了笑。 隔着泪望去,一条窄窄的长街笔直地通向远方。不少人家已经在屋檐下挂上了灯,有宫灯形状的,也有圆的,还有珊瑚的,都整整齐齐地排在路边,发着昏黄温暖的光,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馨香。 那是团圆喜悦的味道。 茗忽然转过身拉住柴奴道:“来。” 因为难得天好的缘故,虽然太阳已经落了,马路上还是热热闹闹的。远处哪家大户在鼓瑟吹笙 ,歌声优美委婉。 “抱歉去了这么久,留你一个人在外面,等急了吧?”茗臂下夹了个浅粉色的盒子走出白水商会道,“遇到了云中山的人,顺便聊了几句。” “云中山?是那个云中山吗?” “对呀。” “这世上真有云中山?” “那是自然。这世上的生灵气息都源自云中山。” 柴奴不语。 “怎么了?” “我呢?我,也源自云中山吗。或许……”柴奴喃喃自语道。 “那是当然了。你的气息也源自云中山的安和池。一切生命的气息都从那里发出。” “安和池只有一个吗?” “那是当然。”茗无奈地笑道。 “凡人,和神人,妖神的气息,都是从同一个池子里出来的吗?” “是。” 柴奴若有所思,眼中泛泪。 “你在想什么?” 柴奴回过神来,重又恢复了往日天真无邪的笑容道:“云中山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来给女昭娘娘做衣服。” “这世上真有女昭娘娘?” “那是自然。” “女昭娘娘也要做衣服吗?” “女昭娘娘也要穿衣服的,那便自然需要做衣服。” “女昭娘娘的衣服好看吗?” "好看。” “你见过女昭娘娘吗?” “我是族长,各族的族长都是女昭娘娘册封的。每年云中山也都会请各族的人过去赴宴。” “女昭娘娘好看吗?” “好看。” “璇姬娘娘和女昭娘娘哪个好看?” “璇姬。”茗毫不犹豫地道。 柴奴没说话。 茗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对面一个大户人家的屋檐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拿着一个竹竿,掂着脚,把一串寒晶铃模样的灯挂在屋檐下面。她额前帽子的毛边白绒绒的,两边各垂下来一个白绒球,红袄白边,甚是明艳可爱。那屋檐甚高,女孩够了几次,终于够上了。女孩双手合十,不知说了些什么,身边的侍女忽然一齐笑了出来,女孩也咯咯笑着,灯火映着她红扑扑的脸。柴奴微微一笑,心道:“璇姬年幼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和她一样地穿着绒袄,将寒晶铃挂在屋檐下,许愿找到一个好人家的男子?那时的她,是不是也像这位女孩儿一样地可爱?不,璇姬是天下原第一美丽的女人,孩提时的她大概比这女孩还要美丽动人许多倍。”想到这里,心中怅然。 茗道:“我们神族待嫁的女儿,上元节的那天,会把寒晶铃做的寒晶灯挂在檐下,向星星祈愿能许个好夫家。一会我要去旧宅清点东西,我帮你找找,家里老宅里应该还留着寒晶,我也帮你做一个去挂上去。据我们家的女儿们说,寒晶灯挂得越高,以后嫁的夫婿也就越富贵。咱们白水家的塔楼当年是供各个村落的车马行之间发信号通讯用的,这塔楼的屋檐怕是比帝王家还要高。我给你做个寒晶灯高高地放上去,日后少说也得是个王妃。“ 柴奴笑道,“房子越大,屋檐就越高,寒晶灯自然挂得高。这种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嫁的夫婿也自然是高贵。可我只是个凡人,挂得再高,那屋檐也不是我的。“ ”屋檐不是你的,愿望是你的。许个愿又不要钱,说不定就成了呢?到时你做了王妃,可得记得想一想我这个大哥哥。”茗笑道。 柴奴脱口而出道:“不,我若做了王妃,便要早早地把你忘了才好了吧。” “为什么?” 柴奴没说话。 * * * 一间半新不旧的院子,屋檐重重,雕栏繁复,像是一位中年的贵妇人,虽看得出年纪,却保持得很好。而那雪,也如女人脸上的香粉一般,恰到好处地把岁月的痕迹抹得平平整整。 “如今白水要撤了云山镇的绝大多数生意,我来收拾一下这院落里的东西。这个院子是我住过的地方。” 茗带着柴奴在回廊下边走边说道,“那时,璇姬还是悬草堂的阿陶,我还是白水家的二公子。那时,这里明珠高挂,鲛绡低垂,从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庭院内开满鲜花。屋檐下,挂着一盏寒晶铃,是我用终年积雪的极北之地的寒晶所做的。在寒晶铃里点上灯,映着寒晶闪闪亮亮的,就像星星一样。” 柴奴站在檐下望着白茫茫的院子,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都是泪,她伸手擦了擦脸,心道:“咦,我怎么忽然哭了起来了?” 她自己也说不出这眼泪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个院子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是她该来过的地方。又或者她本不属于这里,却在此留下过太多记忆。 “这里有件云霓裳,你来试试。”茗在屋里道。 “是夫人的东西吗?” “璇姬很少穿云霓裳。云霓裳华美盛重,只有女官才需常穿,贵族人家的小姐平日里多是随意穿戴些轻薄简单的衣服。” “为什么女官要穿华服,主子却随意穿戴简单的衣服?” “女官在主子面前要保持恭敬,主子则想怎样都行。像璇姬她们这种王姬,一生中必需要穿云霓裳的只是成年祭、于归、婚后第一次归宁,这三个场合而已。其他时候,便是穿兽皮树叶也是可以的。” 浅粉色的箱子里是几套繁丽的外衫。茗又从怀里拿出五个方方的小盒子。每个盒子里有五件不同颜色的云衣,叠得整整齐齐的,每叠五件,用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盒子的上面雕刻着不同样式的花。 “这个粉红色的,是桃花吗?”柴奴指着盒子道。 “这是梨花。那个看起来像荷花一样的叫荇菜,这个一条一条的叫月蒲,祭祀的时候常用的,这个长着小果实的是甘棠,那边白色的小花是芣苢。“茗指着盒子上的花样教她, “荇菜?芣苢?”柴奴道。 茗在一张绢布上写字给她。 柴奴看着茗的笔,露出惊奇的神色。 “你们凡人用石板石笔记事,神人则用毛笔在绢布上写字。这笔是用新竹的茎和动物毛做的。” 柴奴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手中的笔,像是在看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茗递了笔给她:“拿去玩吧。” 柴奴拿起笔想要写字,犹豫了一下,又放了下来,笑了笑。 “写写看。“ 柴奴犹豫了一下,五指抓起笔。 “不是这样握,要像你第一次那样。”茗把笔插到她指尖。 柴奴迟疑了下,放下笔笑道:“我一个凡人女子,写不来的。”茗笑笑没说什么。 — 柴奴有些拘谨地走出来,茗看了一眼她拎着衣服生怕踩到衣缘下摆的样子,蹲下来替她把头发擦干,解开衣服,把拖在地上的下摆整体往上拎了拎,多余的长度折在衣带下面系住,从腋下的缝隙穿进去把里面的折缝摊平整了,又在上面系了第二根衣带。 柴奴双手平举,脸侧到左边,紧紧闭上眼睛。 “你是在受刑吗。”茗道。 柴奴紧闭着眼念念有词。 “芡实三十,茯神十五,龙骨八,牡蛎八。” 茗从盒子里拿出单衣覆盖在小衣上面,仔细地把单衣的衣领和小衣的重叠起来。 ”莲子八,山药八,白芍六,酸枣仁六,黄柏……是多少来着?” “黄柏三,知母三。“茗把云衣从盒子里拿出来展开。 柴奴脸一红。想了想,抬头看了茗一眼。看到茗清澈的目光,脸色通红。 是压心火的方子。 云衣轻柔,一件件叠上后蓬蓬的,煞是飘逸优美。 “还要穿几件衣服?” “快好了。” “十件云衣前你就这么说了。”柴奴平摊着手,无奈地道。 “云衣就是这样一层层叠起来的,你身量小,要多穿几层才会丰盈好看。来,转个身。”茗轻轻拨她。 “穿上中衣,再穿这个,再披上这个褙子。” 茗把衣服系好,退后打量了她一番。从怀里变出一个梳妆盒道:“坐下。” “我穿成这样还能坐下?” 裙摆像花瓣一样展开来。她像是一朵盛开的花中青涩的花蕊。 茗用小指挑出一点水粉兑了涂在她脸上,看了看,又另取了一种水粉兑了一丁胭脂在里面。 柴奴看着他瘦削宽大,指节突起的手熟练地伺弄脂粉,不禁抿嘴笑了笑。 茗用指腹沾取水粉,轻柔地点在她脸上。 “你一个男子,为什么会化妆?” “会化妆才会幻化,这是神族的基本功,白水族因为祖上常年需幻化,所以尤其注重这个技能。如果我愿意,也可以幻化成女子。”茗的手覆在她眼睛上。等放开时,已经是璇姬手里拿着胭脂在看她。 ”璇姬……真美。“ 柴奴痴痴地望着她道。 ”璇姬“仔细地帮她画眉。她的脸离得她很近,吐出的气息擦得她鼻尖微痒。 柴奴心中忽然想起一个念头:“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璇姬遮住她的眼,轻轻将胭脂覆在她的唇上。 ”好了,去看看吧。“ 柴奴身上的衣服足有她自己体积的三倍大,她像是一座缓缓滑动的小山,艰难地挪到镜子前面。 “挺好看吧?”茗满意地看着她道。 柴奴一副见了鬼的神情道:“你这个不是化妆,是易容吧?” “中原贵族里的凡人女子平时都是这么化妆的,卸了妆夫君都不认识。”茗笑道。 柴奴扑哧一笑,盯着镜子看了一会。 “你们家为什么会刚好有一套我的尺寸的衣服?”她盯着镜中那张几乎不认识的脸,忽然有些心慌。 “因为你穿着很美。”茗道。 柴奴站在廊下望着院子。 这庭院也太过安静,空气中散着冰冷的静谧。 忽然有一阵莫名的风吹来,柴奴身上激灵灵打了个颤。 茗臂下夹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屋里走出来。 柴奴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茗道:“这是我们白水家相传的琴。” 柴奴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来帮族人清点来的,想不到还顺了这许多好东西。” 茗道:“这整个屋子,本来就都是我的东西。” 怀里的琴黑黝黝的,莹润如玉。 柴奴盯着琴身,眼中露出痴望。 “你喜欢?”茗平静地看着她。 茗把琴放在檐下凳上,揭了盖布。 “好美的琴。” 柴奴叹息道。 “你会弹琴吗?” “我是凡人。” 柴奴苦笑道。 茗抓着她的手,在琴弦上拨了一下。 “顷……”悠悠的琴声飘散在清冷的空中许久不散。 柴奴深深叹道。“真好听啊。” “这琴弦是用鲸鱼的胡须做的。”茗道:“传说北海有一种鲸鱼生活在深海无光的地方,没有眼睛,是用歌声来视物的。这种鱼拥有美妙的歌喉,唱歌时海水震颤,歌声随着海水,能传播到万里外的远方。用这种鲸鱼的胡须做的琴,带着鲸鱼的灵气。” “用歌声怎么能看东西?”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种鱼一万年才能长成,又住在深海里,我只在长辈讲的故事里听过这种鱼的存在。” 茗复又要把琴用布一圈一圈地包上。柴奴眼睛盯着琴,像是要记住它的样子。茗缠了几圈,想了想,把琴放在檐下的长椅上。 “你随意玩一会,我帮你做寒晶铃灯。” 柴奴用手指轻轻来回拨动一根弦。弦声灵动,如水波般荡漾了开去。 “这是什么曲子?”茗微微笑着问道。 柴奴脸一红道:“这哪是什么曲子,随手乱拨而已。” “虽是单弦,但弦音有灵魂,绝不是随手乱拨的。” “我拨一根弦你也能听出灵魂来?” “能。你的弦音很美。”茗道。 “难道不是你的琴的弦音很美么?” “琴是挑人的,鲸灵琴更是如此。造就琴声的不只是琴弦,也有弹琴人的心弦。” 柴奴轻轻拨弄着琴弦。琴声如秋水涟漪,柴奴的心中也荡起一阵阵的思绪和感伤,望着清冷的夜色,轻道:“我的心弦是谁做的?” — 柴奴和着琴弦的节奏轻轻哼歌。茗一边手上做着寒晶,一边侧头倾听。 “这是什么歌,我怎么从没听过?” 柴奴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心虚地笑道:“随口哼哼而已。”放下手来。 “怎么不弹了?” 柴奴笑道:“我是凡人,本没有资格弹琴。” “不过一把琴而已。有什么资格不资格的。你若喜欢,随时都可以来弹。我教你。” 柴奴笑道:“我只是个凡人,又是奴婢,若是被人发现我僭越身份,被人吊起来烧死都有可能。” “世道已经变了,冷帝禁止神人对人族施行私刑,现在很少有神人敢私自杀凡人了。” “那些把人吊起来烧的,都是我们人族的乡亲。”柴奴笑道。 “你既怕死,今日为何要弹?” “这琴声音太好了。” “好到让你不怕死了吗?” “我怕死,可我更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弹到这琴。”柴奴道,“这琴或许对你而言是随手可及的玩物,可以放在灰尘里几百年也想不起来。对我来说,今日能弹到它,却可能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当我被一件无比美好的东西的光芒所照耀,恐惧便无法占据我。” 莲手中将寒晶串联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这句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他心湖最隐秘的角落,激起一丝异样的波澜。他注视着她在黑暗中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眸,一瞬间,那些关于璇姬的影子、对邵俞的恨意、他与她此时身在此处的缘由,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清澈给荡涤得模糊了一瞬。 柴奴低头抚着琴弦,指腹一点一点地摩挲过去。像是在记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茗想了想,把琴拿起来,伸手在长凳下沿着边缘摸索了一下,掀开机关,长凳下面露出一条细细长长的缝隙。 “白水家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建造了这塔楼,这椅子下的机关本是藏剑的。如今世道太平些了,这机关却倒还在。我把琴藏在这里,你晚上来这里弹琴,便是被知道了,也不致让人说你和我交往过密,僭越身份。等改日有机会我再好好教你。” 茗招手让她过去,握着她手在椅子下面摸到机关的位置教她打开的方式。 寒晶铃微响,周围的寒晶闪闪发着光,好像夜空中的繁星。柴奴点了灯,用竹竿把寒晶铃挂在了屋檐下。 “许个愿吧?” “许好了。” “这么快!你就不用跟星星说一下,未来夫君要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性格脾气之类的吗?我们家的女儿们都是要说上好半天的,怕是头发要几根,喜欢甜包子还是肉包子都要说清楚的呢。” 柴奴忽然想起什么:“……啊呀,一定是要关于嫁人的愿才会灵吗?” “哎?这我倒不知道了。要不然,你告诉我许了什么愿,我以后就知道到底灵不灵了。” “我……不想说。” 茗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笑,转身合掌向天道,“星星啊星星,我白水国白水茗也跟你许个愿望,有朝一日,希望愿我能让身边的这个小妹子也能学会弹琴,以后可以像神族的女儿们那样天天抚琴,日日听曲,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柴奴的眼泪错不及防,夺眶而出。月色倾斜地照在她脚边,寒晶铃晃了一下,发出一声清响。 —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就是我的愿望啊。”茗爽朗地笑道。 柴奴低下头,眼泪直直地坠下来。“可是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凡人。”柴奴哽咽道。“我……没有资格学琴,没有资格有寒晶铃,也没有资格许愿。” “你今天这三样不都已经做了?” “那只是因为我恰好今天碰到了你而已。等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晴衣,这寒晶铃,这琴都会烟消云散,我又会变回卑贱的人族女子,挑水、劈柴、洗粪桶,喂鸡喂鸭,永远和这些东西没有关系。” 茗坐下来,把她抱在胸前。“无论处在多么卑贱的地位,都不要这么想,因为你并不知道神明给你安排的未来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星星就会听见你的愿望。” 柴奴摇头要说话。茗温柔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弹一首曲子给你听。” 他抱起琴坐下,月光斜照在他肩头,寒晶铃仍在轻响,像是在附和那未弹之曲的前奏。 “你向星星许愿,我替你奏答吧。” 茗的手放到弦上竖着一划,世界刹那间变安静了。 琴声低低地从廊下传出,如叹吟,如倾诉,如盼冀,如回忆。过往的人,事,情,忆,世间诸般,都淡去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一把琴,一个弹琴的人,和听琴的自己。 世界好静。柴奴的气息不自觉地随着乐句的流转而起伏行止。 隔着琴声,她听到茗的呼吸,和自己的重合到了一起。 最后一个音从弦中发出,渐行渐远,荡荡悠悠,不知去向何方了。 一曲终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那最后的余音还在风的尽头并未消失,不忍将它打断。 “叮——”寒晶铃响。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自己做的曲子,还没有起名字。” 柴奴所有所思地笑了笑。 “你不信?” “做这曲子的人,大概是哪个怀才不遇的书生,或者被贬的官员一类,你听他一边身陷淤泥,一边自恃高洁,骄傲得很呢。可你是白水族长,平日里要什么有什么,衣服干干净净的,怎能算是深陷淤泥呢?况且你性格平和,也和他不像。” “不过这个人也算难得,”柴奴伸手在琴上竖着划了一下,发出”将“的一声,笑道“你听他虽然身陷枯井,行将就死,眼前的敌人都要拔剑挥向他了,他却还在仰望着星空,感激世界的美好。” “身陷枯井,仰望星空。”茗看着她隐隐含泪的眼睛。”身陷枯井,仰望星空。,确实如此。” “你……认识那个人?”柴奴想了片刻,犹豫一下道。 “算是认识吧。“ 柴奴想了想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茗笑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有点骄傲,又恨自己的出身。那时他被关很多年,以为出不去了,就跪下向神灵作祷告。他跪在地窖里的烂泥地上。抬头看见星光透过屋顶一扇小小的天窗洒落下来,清澈闪亮。他胸中震撼于这尘世的美好。这首曲子就这么来到了他的心里。“ ”那时他向繁星许愿,希望神明能给他次机会,让他以自由之身坐在这璀璨的繁星下,再弹一次这曲。” 柴奴微笑,道:“他的愿望实现了吗?” “他获得了自由,也长大了。不过他一直耻于向人说起当年受的屈辱,这首曲子也从来没有跟人弹过。有一天,他隔着屋檐望向天空,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情景。奇妙的是,他一弹这曲子呀,那人一听,就一分不差地明白了。” 柴奴看着茗。茗对她笑了笑。 “为什么你说起自己的事的时候,声音里不会带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活得久了,总会有不可避免的伤痛的。”茗道。 “不可避免的伤痛就不会疼了吗?” “会。”茗道,“我身上每一处伤口的痛,我都记得。不过,神族的寿命很长,再痛的伤口,也总有愈合的一天。” “那为什么夫人的伤口,一百多年了都没有愈合呢?” “因为心伤是不一样的。心的伤口,只能用心的温暖来愈疗。可是有的时候,伤口太深太痛,心就会长出痂来遮盖它。痂隔绝了疼痛,也止住了血,人们就能这样背着痂继续自己的人生。可是啊,痂虽然隔离了痛,也隔离了触觉。如果感受不到另一颗心的温度,是没有办法治疗心上的伤口的。可是,想要愈合伤口,就必须把痂痕揭开。假如你是这伤口的主人,你愿意揭开伤痂,让别人碰触这伤口吗? ”想想就觉得很痛。”柴奴起了身鸡皮疙瘩。 “这就对了。所以啊,选择用痂痕覆盖伤口的人并不是懦夫,不过是普通人而已。璇姬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你也有心伤?“ “原本有,如今好了。”茗看着她道。 “你不是说你是用痂挡住伤口的那种人吗?” “是,不过,世间有一种温暖,是能够穿过一切阻挡的。” “是爱?” “这温暖比爱更纯粹,也比爱更永恒。无论时间距离,门第规矩,誓言情仇,乃至生死之别,都没有办法挡住它。它能越过千山万水,跨过千年万年,穿过一切时空和距离,把一颗心带到另一颗心的旁边。这……就叫知音。” 两人对着空寂并排而坐。 “你若是神族该有多好。” “为什么?” “因为我很自私。”茗道,“我希望我的知音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不会死。” ”今日,能听到你的曲子,便是此刻就死了也甘心了。“ 柴奴把手放在胸口,诚心诚意道。“若能得遇知音,一首曲子的时间就已过完了一生。” “若是能得遇知音,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为她弹一首曲子。” 茗的目光落在自己微微扭曲的手指上:“只可惜,我手指被夹断过,如今已不能为你将这曲子最精妙的地方弹出来。要是……你早几十年来到我面前就好了,那时,我一定为你奏一曲古往今来最美好的曲子。” “你的手指怎么被夹断了?” “我被监禁的时候,那人夹了我的手指,烧了我的嗓子。” 柴奴忽然想起什么,道:“你……身上那么多那么多的伤痕,全都是你哥哥折磨你留下的?” 茗缓缓点头。 “很疼罢?”柴奴的身体微微颤抖。 茗握着她的手变得很暖。 柴奴抽开手笑道:“我是凡人,你的灵力都变成热气散掉了,用不了的。” “你要是神人该多好。”茗伸出右手按住她的手道,“你的心为了我而疼痛,可你只是个凡人,我没法用灵力让你好受一些,只能暖一暖你的手。” 她望着他清澈明艳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的好美。 用美艳来形容一个男子并不合适,可是除此之外,她竟想不出更贴切的词汇来描述他。 他的眼睛仿佛像是有法术一般。明明知道不可以,却没有办法将目光与他的视线断离。 …… 茗看着柴奴。 她的眼神温暖柔和,像是想要用这目光将治愈的力量触摸到对方的身上。 _以往,这份目光的归属,只会是那个人吧。那人每日被她用这样的眼神所仰望,所触摸,然后,用被她所疗愈的心去吸引另一个不该属于他的女子,成为那女子心中永远无法摆脱的牵挂。 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面庞,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郁。 _从今以后……我也会成为你心中永远无法摆脱的牵挂,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 他这样想着。 柴奴站起身,亲亲他,抱住他,拍拍他后背。 “不疼不疼了。”柴奴道。 第38章 第38章 局 II 璇姬和茗走过大堂,姮武和柴奴坐在榻上,两个人正在下棋。姮武抬头看了璇姬一眼,柴奴盯着棋盘还没注意到。 璇姬走到两人身边,柴奴这才察觉,慌忙起身跪拜行礼。 璇姬看了看棋盘上密密麻麻的棋子,笑道:“棋下得这么好了,能跟老板对上一局了?” 柴奴抬头小心地看璇姬一眼,又飞快地瞥了一下茗,低头轻声道:“族长事务繁忙,贱女不敢烦扰,便求了姮大人教我几手粗浅的棋术。 璇姬看了柴奴一眼,笑了笑:“听茗说你最近棋艺进步了许多,我闲来无事,陪你下一局。” 柴奴听到这话,愣了愣,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低头低声道:“贱女棋艺浅薄,怎敢劳烦夫人亲自指教……” “无妨,输赢都是消遣罢了。”璇姬道。 柴奴有些犹豫地看了璇姬一眼。姮武起身满面笑容地让柴奴坐下。 璇姬坐到柴奴面前,手放在棋盒上看着她笑道:“你确定要跟我下这棋?” “夫人棋艺超群,贱女愿请赐教。”柴奴低头恭敬地道。 茗轻轻把手搭在璇姬肩上笑道,“我来指点,你来落子。” ”这……好吗?“璇姬道。 ”你我夫妻本就是一体,我的棋术就是你的。“茗笑道。 柴奴抬起头看了茗一眼,眼神复杂。 璇姬对柴奴笑道,“你是人族,我比你大了几百岁,你先吧。”她一边说的时候,柴奴已经抓了子放在手心里伸向她,听到她这样说,一时犹豫了一下。 “一个。”茗道。 璇姬先。茗低声说了一句,在右上星位落下一子。柴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也落子于左下星位。 璇姬紧跟着抢占左上小目,柴奴则补在右下。两人在右下角稍作接触,黑子随即脱先,转至左下发力,柴奴也应手而应。 璇姬小声问道:“能赢吗?” 茗笑道:“你不相信你的夫君?” “目前的局面如何?” “开局都是普通的定式,看不太出来。” ”你下在这地方,她为什么要往那里下子?“ “我在这里打入,”茗指着左下角的一子,“她想抢先封角。” “是妙招吗?” 茗没说话,又下了一子。 “她下得好吗?” 茗温和道:“我们在下棋的同时点评对方,不太符合棋界的规定。” “你是在说我不守规定吗?”璇姬道。 “不是。”茗道。“但是,一边下一边点评的话,别人就会猜到你的意图加以防范了,对你不利。” 柴奴下了一子。 “如果她猜到你的意图,你会输吗?” “不会。” “那我有什么好怕的?” “是。”茗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伸手指盘面道,“她这手看似跳脱敏捷,但底下的根基没顾好,只是做了个模样,等我这几子连起来,她上面的白棋就要被断了。换我下,会在这儿补一手。”茗指着棋盘上另一个位置道。 璇姬偷偷看了一眼柴奴,柴奴看着棋盘,并没有什么情绪的表露。 有人来买酒,姮武打发一个小工上了门板不让人来打扰。 “你怎么连生意都不做,要看我和柴奴下棋了?”璇姬对姮武嗔道。 “这个……难得见公子下棋,特来观摩。” “谁说是他下棋,没见和柴奴下棋的是我吗!”璇姬看着姮武嘻嘻笑道。身后茗轻声对柴奴道:“这手棋挡得不错。” 璇姬转头,刚好看见柴奴抬头看了茗一眼,嘴角微微露出一分笑意。 茗把头靠近璇姬道,“你看,她这手就比刚才的坚定“。他伸手在左边飞了一子,说:“接下来我们飞一下,从外围包过来。” “我看应该下在那。”璇姬忽然道。随即落子在下边沿三线偏角处,一个根本不成眼的“靠”。 茗微微一笑,丝毫不反驳,“好,就下那里。” 璇姬高兴地落了子。柴奴抬眼看了茗一眼。 “夫人……要不再想想?”掌柜忍不住插嘴。 “我要做君子,不悔棋。”璇姬笑道。 柴奴笑了笑,去上边碰了一子。 “这个碰不大好,原本她可以就地做活的。”茗在璇姬耳旁低声说了一句。 璇姬指着自己下的那个子对老板道,“你看我这个神之一手,刷地就把黑色冲出去了。” 姮武苦笑不语。 黑棋本来虽然看似被压,其实只要和下面自己优势的战场衔接起来,就能将白棋一整条大龙吞吃。如今璇姬下的那神之一手,自己把黑龙的脖子送到白棋的刀下,只要柴奴在龙头做个‘断’,黑龙就被齐颈斩断。 好在柴奴没有发现这一点,转入中腹,给了茗一个缓冲的机会,而茗接下来下的那手棋才是神之一手,拼着左下的大龙不要,强行压入右上白空,逼柴奴防守。柴奴本能防御,白子贴得过紧,留下劫材。茗借机自右边绕回,长、贴、扳、飞,穿过柴奴没发现的那个龙头斩,劫活大龙,拖出两只眼。把左边的大龙救活了一口气。 大龙活了一口气,老板也长长吁了口气。还没吁完,璇姬摇头,“你的不行,我想下那里。” “好,那里很好。”茗依旧只是微微一笑。 璇姬得意扬扬地落下了棋子。 姮武抓耳挠腮。 璇姬这一下,在她自己的眼里下了一个子。所谓的眼,就是自己做出来的一口气,在自己眼里下子,就相当于把好不容易存的一口气给堵上了,自己把自己一大片棋子送给了对方。 姮武赔笑道:“你这个棋……好像这么下不太好,不然试着在别的地方走走看?” “都说了落子无悔了!”璇姬笑道。 柴奴在旁边跟了一子。 柴奴毕竟是初学,目光太过狭隘,只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却看不到全局杀机。这一下,茗又多了一口气。 一子又一子,柴奴专注地凝视着棋盘,脸上没有了笑意。 “现在的局面如何了?” “我比她多几成胜率。” “我要下这里。” 姮武已经见怪不怪,心中好奇茗将如何再次化腐朽为神奇。 茗强硬地扳了一手。落在中路白子弱点处,明知此处单独孤立,但仍以厚势硬吃。 黑子孤身两子,却强行扳头。换作旁人,白子多半会反击断开。 但白子只是轻轻贴了一子,低头让过。这感受,就仿佛别人来踩你的头,你把头自己低下来让别人踩住一样。连作为旁观者的姮武都看得十分不能忍。 黑子再扳,白子沉默地应了一手,姿态更低。黑子紧追不舍,白子在一侧微微长出一步,如人伏身求喘。 黑子步步逼迫,白子虽奋力反击,却终究被黑子轻易堵住了逃生之路。 白子试图再扳,想从边缘撬出一线生机。但黑子的身躯太厚,一扳,自己就断。 白棋已几无逃生之路,只得点入角上求眼,茗扳住再封头。 几十手过去,棋盘右边一片白被彻底压在了黑龙之下。 “现在的胜率如何了?” “七八成吧。” “明明大势在握,居然还只说七八成,果然是滴水不漏的白水茗。”姮武心道。 柴奴叹了口气,仿佛也知道大势已去一般,往左上角随意放了几个零散的闲子,她的子没什么章法,有时只是为了逃,有时只是因为“空着不好看”。茗却不放过每一子,每个子一落,他就冷静地在其旁边落下一子,仿佛要将那星盘上的每一处缝隙都用手封死, 茗一直在计算杀气和劫材,直到此时才忽然停下,眼神扫了一圈全局。他眉头微皱,伸手提起一枚棋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黑子步步进逼,封锁、打吃、扑杀,白子一路逃走。但不知不觉中,柴奴把左上的一整块空地围住了。 茗用冷冽的眼光看着柴奴。 柴奴低眉顺眼地盯着棋局,似乎完全没留意到茗的存在。 “我输了。”茗道。 ”什么?“姮武道:“大人不是刚杀死她的这条龙吗?” “杀是杀了,地不够了。” 璇姬莫名其妙,“眼前的局才展开一半,剩下有大把的空地可以争夺。" “恩。输了。”茗简单地说。 他盯着那一片左上的棋子。 那些子散得像随手撒下的碎片——无缜密布局、无攻势之意,甚至连眼都没做全。 可就是那一片他最常忽视的边角地, 他在意得最多,落得最狠,防得最紧。 他不想让她在那里成形。于是他走得急,封得狠,围得满。 可他越封,那片空地就越像是她的。 因为那片地,从来都不是她去争的, 是他自己反复确认:“这不是她的地吧?” 结果他就真的把那块地让成了她的。 茗轻轻吐了口气。 他忽然明白了,不是她赢的。是他输了。输在太想赢,反倒失了方寸。 “柴奴,茗说他输了。”璇姬道。 柴奴像是雕塑一般。 璇姬在她眼前挥挥手。 不会是像神话传说里的那样,下完一盘棋就耗尽了心血变成石头了吧?璇姬紧张起来。 茗伸手在她右耳边,两只手指捏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柴奴一下抬起头,迷惘地看她。 “这是什么咒?”璇姬道。 “这是响指。”茗道。 “怎么了?”柴奴困惑道。 “我输了。”茗道。 “如今局面还不明朗,至少还有六七十步,大人棋艺高超,为什么不下了?”姮武道。 “正是因为棋艺高超才知道输了。”茗道。 ”我赢了?“柴奴愣了愣,”我以为我输得差不多了。“ 姮武看了一眼茗,又看了一眼柴奴,若有所思。 璇姬愁眉苦脸地道:“是不是因为我走的那几步,你才输了?” “不是,你走的那些都很好,是我自己走得不好。”茗恢复温和宠溺的语气道。 璇姬喜滋滋地笑。柴奴看着她娇艳的笑容,也低头笑了笑。 输了棋的茗的眼神有些阴冷。 “柴奴。”璇姬微笑道,“若不是因为我下的那几招,你绝无可能赢的。” 柴奴笑道:“我本来就是在和你下棋呀!” 璇姬愣了。 有人敲酒店的门。姮武正在和柴奴说话,不耐烦地叫道:“没看见老子把门板上了吗?” “悬草堂邵俞。”门外清冷的声音道。 --- 姮武打开门,笑道:“先生来做什么?” 邵俞背着药篓,脚上绑腿还沾着雪泥。他扫了柴奴一眼,道:“我家丫头忘了做饭。” 柴奴脸上通红,忙走过去道:“对……对不住,我这就回去。” 姮武拉住柴奴,对邵俞陪笑道:“悬草堂这几天就你们两个吧?难得姑娘和先生过来,不如一起吃顿饭吧。” 邵俞拉住柴奴道:“上次大人为我们修窗户的情我们还没还,不敢再劳烦大人。” 一时间,三人拉拉扯扯的。茗站起来打圆场道:“是我留她下棋的,这顿饭我请。听说北街的烤肉铺还在。” “不不,今儿贵客上门,小的做东,小的做东。”姮武笑呵呵地看着柴奴。 桌子右边是璇姬和茗,左边是邵俞和柴奴坐着。姮武打横,坐在茗跟邵俞之间。 姮武殷勤地给四人上了酒。 “这是幽魇族的冷酿,平时都是放在窖里不拿出来的,难得托了两位大人的福,才能尝见。” 柴奴喝了一杯,姮武又给她斟满了。到第三杯时,柴奴才把杯子递过去,邵俞挡住柴奴道。“她还小。你不要给她喝太多。” “柴奴你多大了?“ 柴奴讪讪笑了笑。“二十一。” “都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已经行了笈礼了吧?等做了新娘子,少不了要喝酒的,如今不练练怎么行?”姮武笑道,“来,今天哥哥陪你下了一下午的棋,你陪哥哥喝一盅。” 邵俞挡住他道:“我陪你喝。” 姮武笑道:“那也行,不过你若是喝不过我,那你就要让你家姑娘喝个痛快。” 两人拿了酒碗来,没过多久,一坛西陵冷就被两人瓜分了,又上了一坛猴儿酿,两人行起酒令来。姮武输多赢少,但他自己就是开酒庄的,酒量自然不错,声音越叫越洪亮,没有丝毫醉意。邵俞则一脸冷冰冰的,看不出酒量。 烤肉铺里充斥着两人的嗓音。姮武的声音大而洪亮,邵俞的声音明亮锐利。两人的声音在空中你来我往,像是一个铁鼓在和一把利剑相击。 柴奴显然也没见过这阵仗,一脸震惊地看着邵俞,又转头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璇姬和茗。茗从竹签上褪了些烤肉在一个盘子里,递给一脸惊愕的柴奴,温和道:“吃吧。” 三轮烤肉吃完。茗起身结了账。 五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 璇姬小声嘟囔道:“不是说好姮武做东的吗?” 茗笑道:“你看他那个样子,哪里还想得起来这种事。” ”哼,说是酒庄老板,原来酒量不过如此。“ 茗笑了笑道:”你还说别人。“ 前面的姮武脸冒红光,勾着邵俞的肩,含糊地说着什么。邵俞依然是不动声色,右手牵着柴奴的手往前走。 “这姮武最近怎么巴结起邵俞来了?”璇姬道。 “你还没看出来吗?”茗道。 “什么?” 茗俯身,在璇姬耳边低声道:“他想攀亲。” 璇姬一怔。 “他自从知道柴奴与你有关,便对柴奴殷勤得很。恐怕是想着,若真能把这门亲事做成,日后出入白水国,也不必再走通检那一套了。” ”既然她想攀亲,怎么不巴结你我?“ ”你怎知他没有巴结?这些日子,他给你送的礼能放一屋子了,不过你身子不好需要休息,我就没让他见你,想来你也看不上那些俗物。他自己也知身份低微,若日日在我们面前殷勤,只怕惹人厌。柴奴是你托邵俞照看的,他便以为邵俞也是我们的人。既然巴结不成你我,便转去讨好他——凡人精明惯了,总知道从哪处下手。“ “原来是这样!”璇姬叫道。 邵俞回头看了一眼,又回转身去,笔直的身姿微微晃了晃。柴奴连忙攥住了他,一脸紧张担忧的神情。 --- 到了云山街,姮武的酒店在西边,先回去了,璇姬和茗往东边把邵俞和柴奴送回悬草堂。 到了悬草堂前面的坡,邵俞在石阶上绊了一下,忽然往前扑倒了下去,柴奴去拉她,邵俞身躯沉重,一下子把她也拉在地上。璇姬忙过去,却也扶不起来,茗走过去,托住邵俞把他拉到柴屋里的板床上,伸手探了探他灵脉,迅速从怀里取出两颗药给邵俞服下,握住他手送了些灵力。 璇姬替他擦了汗,脱下外衫披在他身上,茗脱下了外衫披在璇姬身上,正在璇姬低头披衣服的时候,邵俞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柴奴,盯着茗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茗点点头。柴奴看着床边的几人,眼神复杂。 邵俞的呼吸渐渐地缓了,沉沉睡了过去。 茗看了柴奴一眼。 “多谢公子相送。”柴奴福了福道。 茗看了坐在床头的璇姬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门。 “公子,”柴奴问道:“他没事吗?” 茗沿着河边的路快步往西走。 “公子。”柴奴追在他后面,怯怯地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叫我公子了?” “什么?” 茗没接话,往河边快快地走,柴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茗回头向她伸出手。柴奴小跑几步跟了上去,却没有接住他的手。 两人走了几步,房内传出一些动静,像是邵俞在说话。柴奴回头要看,茗拉住她往前走。 “邵俞……真的没事吗?” “他醉得很,一时半会好不了。”茗道:“我把我的还魂丹留给你,两个时辰后再吃一次,到明天这时候应该就没事了。” 柴奴叹了口气道:“他平日里从来不喝酒的,今天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喝得这么多。” “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喝这么多?” “哈?” 茗停步,在身周划了个隔音结界,淡淡看着她道:“这里没别人,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 璇姬轻轻坐在床铺边,用手帕给邵俞擦汗。男人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 “不要……嫁给茗……”男人道。 璇姬怔住了,泪水慢慢地溢满了眼眶。 “璇姬……璇姬她,童年孤苦……十分害怕被人抛弃……别人或许不理解她的想法,可我……却是十分明白……” 璇姬痴痴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因为……因为,我也是一样。”男人轻声呓语道。 泪水从她清泉般明澈的双眸里流下来,打湿了她娇艳的脸庞。 …… 柴奴看着茗清亮的眼。 “你愿意嫁给姮武吗?” “不愿意。” “你愿意嫁给邵俞吗?” 柴奴低头不语,泪水落下来。 “他总有一天会变回羽蚀的。羽蚀是朝阳的继承人,朝阳迟早有一天要归降逐盐的。按天下原的传统,羽蚀归降后,冷帝必然会将自己的女儿赐给他做妻子,依如今的样子看,不是清宁公主就是清和公主,而且,他归降后为了防止其他家族倾轧,保证朝阳后裔的生存,也一定会再娶其他家族的女儿做侧房。羽蚀是朝阳的唯一王子,未来会是朝阳的族长。以他地位,未来不可能没有十几房的妃子,这不是他自己可以选择的。妖和人几乎不可能有后代,你没有出身,又没有子嗣,在宫里,没有势力的宠妃一旦不受宠了是什么下场,你有没有听到过?如今你只见他和一个女人的纠葛就已经这样伤心了 ,日后可不是会更加地难过?” “你不就只娶了一个吗?” 茗冷笑了一声道:“因为我娶的是璇姬。璇姬是太和的长公主,太微帝的外孙女,朝阳帝的女儿,冷帝的妹妹。娶了她,就相当于和五大家族中的三族同时联了姻,所以我不需要再娶别人。你呢,你又是谁?你能带给羽蚀什么?” “我……可是我……我,喜欢他。”柴奴哭道。 “喜欢……是世上最不可捉摸之事。”茗道。 柴奴不语。 “如果。”茗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切切地道,“如果,如果……” 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剪影。 第39章 第39章 告解 II 于归前的七天,按规矩,茗回去白水国进行最后的准备,等于归那日派人来迎璇姬。 璇姬写好了给他的信,却迟迟没有放飞那只鸽子。直到黄昏将近,才把鸽子放出窗去。 璇姬慢慢地来到海边山崖底部一个僻静的山洞里,从山洞的深处取出一坛酒,打开酒坛,一口一口地喝着,抱着膝盖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 潮水一浪浪涨上岸,沾湿了璇姬的衣服,盖过了她的膝盖。一个浪头打来,璇姬的身体被完全打湿,情不自禁地发起颤来。 邵俞来到洞里,从水中把她抱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海滩上走。 “我以前,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璇姬闭着眼睛道,“因为我害怕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是个多么软弱的人啊,我害怕背叛,害怕被拒绝,害怕被遗弃,只有茗能给我安全感。他说他永不会背弃我,他也确实从未背弃过我。” 璇姬继续道:“他是唯一能给我真真实实的安全感的人,也是我唯一的需要,而羽蚀这样的…’我不需要’。我对自己这样说。他是敌人,是妖,他的心是属于魔道的,也终将归还于魔道,我们只是互相利用,在浮世中找些乐子而已。我怎能与这样的人共度一生?我这样对自己说,连他也都这样对我说。他说,’我是你的敌人,命运不会让我们两个都活下去。’我信,我也明白。” 一个海浪打来,那人一个趔趄,头上的发簪松了,黑发如瀑一般撒将下来。璇姬抬头捋了捋那人额边的头发。 “那时,我对他吼道:’我们死生永不相见!’可是…我是骗你的,我怎么知道那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呢?如果我知道的话…”璇姬哭道,“我绝对不会浪费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来对你说这些违心的话!” 邵俞轻声道:“我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不管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了。”璇姬流泪道,“我已亲笔留书,自请去婚。我…我已经…不再是白水茗的妻子。” “嫁给茗…不是你一生的愿望吗?你何必…陪上你的一生…”邵俞仰头望着天,不让璇姬看见他的表情。 璇姬抚摸着他的脸道:“当年我年少不懂事,以为只要嫁给世界上最好的人就会幸福,却把这世上自己最爱的人当成了敌人。他不在的世界黯然无色。我这些年受的折磨,皆都源自于此。” 邵俞冰冷的目光里翻涌着难言的痛苦。 “羽蚀…”璇姬流泪道,“这几十年,我每一天都在找你,你真的,真的就这样把我丢下了,再也不回来见我了啊。妖族的命那么长,你已经忘了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年了吧?这尘世…真的不再有你挂念的东西了吧?我…是你的璇儿啊。你已经把璇儿忘了吧?” “我没忘…从来没有…只是,没敢再想起。”邵俞哭道。“我想回来的每一刻,都在告诉自己,你恨我,我死了对你才是最好的结局…” “羽蚀,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璇姬用尽所有的力气拥紧他。 风起了,潮追着风而来。 她闭上眼,那些未说出口的愿望、未走到底的誓言,如潮水般扑上来,涌入她的心,重叠在他每一次的靠近里。 她回到了那场未曾开始过的梦。 第40章 第40章 离别 屋檐下挂着的草环轻轻摇晃,一片干叶从草环上飘下来。 柴奴抱着药罐站在门口,看着门板上的告示贴纸被风掀起一角,又落下来。 她把药罐搁到地上,扶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走出堂门,男人对她笑了笑,道:“姑娘,谢你这几天照顾。我腿脚慢些,希望没耽误你关门。” 男人下了台阶,一步一顿地往镇外走去。另一个背着包袱的老妇人也站起身,弯腰背着自己的包袱出了门。她没说话,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神情从容得好像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出行郊游,而不是离别。 其实,从某种意义来说,每一次的出行都是一次离别。神族能活一两千年,所以一出行十几年,对在温饱中挣扎的人族来说是半辈子,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就是一瞬间。就好比人族出门游玩一两年,对院子里的猫儿来说,也是半辈子。 柴奴洗了手,穿过厅堂,坐到边门门槛上,对着院子发了一会儿呆。 院子里寂静无人,晾药的竹架空空荡荡。石桌上放着几只粗瓷碗,有的还残留着些草药渣子。 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喷嚏,把腿缩到怀里。白胡子的老人慢慢走过来,身后跟着一只黄猫。他坐下,对她道:“厨房里还有米么?” “有,我去给你煮粥。”她站起来往屋里走。老人又要说话,柴奴边走边道:“记得少放姜。你怕辣。” 老人收回嘴边的话,胡子微微动了动,露出一丝笑意。 柴奴蹲下来生火。老爷子靠在门边看她道:“你姜婆婆走了,邵俞也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柴奴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怎么办? 我怎么办,又怎样呢?有谁在乎呢? 火光跳动着映在她脸上。 ”活着。“柴奴道。 白胡子老人咳了起来,柴奴在裙子上擦擦手,从床底下拿了一个盆子给他。老爷爷咳了一会,把身上的破毛褂往身后一搭,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窗外落下来的阳光。 “你帮我抓个药罢。”白胡子老人道。 “我不会抓药。姜婆婆没教我,邵俞也走了。” “你会的,你已经替我煎了好多年了。” 柴奴站起来,把米倒进锅里盖上锅盖。 老人擦了擦嘴。 “咳了一辈子,他们都走了,可我还在。”白胡子老人道。 “你呀,也快要走了。”老人看着窗外阳光道:“等你再回来,怕也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到那时我早死了。”柴奴苦笑了笑。 炉灶上的火烧得噼啪响。柴奴坐在灶前,自如地拨弄着柴火。 “你不是最怕烟气,一熏就流眼泪的吗?” 老爷子道。 柴奴愣了一下,怔怔地望着炉灶里的火,像是在穿过火苗,望向很遥远的地方。 火苗舔着柴梢,锅盖哔剥跳动。 ”小时候怕,”柴奴站起身,“现在不怕了。" 她掀开锅盖,热气升起来,在屋檐下停了一瞬,散进风里,像是从人世间路过。 第41章 期花时会 _攀枝盼花,期花时会。 _花开时境迁 _相悦无缘,无缘相悦 _心苦无人知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 “你好像很喜欢突然出现在别人背后。”柴奴在河边洗着什么,头也没抬道。 “我,听见有人唱歌,就过来看看。”茗沙哑的声音道。 柴奴回过头。 “这是什么曲子?”他口不择言地随便问道。 “这是你们神族宫里的燕乐,你没听过吗?” “哦。”茗面无表情地道。 不知为什么,这日的茗衣衫的边上有些污迹,颇有些颓唐的样子。 “你没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茗喃喃道。 茗转身踉踉跄跄地往村外走。 “等一下。”柴奴叫住他。 柴奴想了想,笑道,“我不识字,这个方子我看不明白,你帮我念一下好吗?” 茗愣了愣。柴奴拿过一个木盆倒扣在石板上拍了拍,“干净的。” 茗念着药单,柴奴从药篓子里拿出药物清点整理。顺手拿过一块绢布给他:”擦下汗。“ 茗一边擦汗,一边望着水面。 水中映出他自己的模样。青髻微散,眼睛无神。 还好没有被人看见白水国族长这副失魂落魄的德行。茗心道。 水波荡漾开来,柴奴踩到清澈冰凉的河水里,俯身洗着草药。 ”你怎么在配药?“ ”家里没别的人了。病人素日吃惯的现成方子,我就配一配。“柴奴若无其事地道。 ”姜婆婆还没回来吗?“ ”你们神族的时间和我们不一样,十几年,对你们来说也不过是做一个药的时间而已。“ 茗站起身,摸摸柴奴的头道,“我要回白水国了。你是一个好孩子。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来白水国找我。” 柴奴抬起头。 茗看着她的眼睛。 她竟然在怜悯我。 茗转身向前面走去。 “茗哥哥。”柴奴叫道。 柴奴的脚丫子噼啪噼啪地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过来,从怀里拿出那支树枝做的簪子。 “有白水印记的东西不是谁都能用的,这簪子……还是还给你。” 茗望着柴奴,眼里露出一丝冷意。 “这上面有我给你的回礼,你要看一下吗?”柴奴指了指簪子。 簪子的尾部简单刻了只小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微笑。 ”你刻的?“ “嗯,想刻你们的族印,可惜没有你画得好。” 茗看了一眼歪歪扭扭的小狼,忍不住笑了一下。抚摸着上面的刻痕,又看了一会,蹲下来,摸着她的头发,真诚地看着她道:”你画得特别好,我很喜欢。谢谢你。“ “谢谢你。”柴奴笑了笑道。 茗低下头,看见柴奴赤着的脚。 “你的脚趾怎么了?”茗道。 女孩的右脚少了最外面两个脚趾。 “前年冬天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脚趾发黑,一不小心踢到石头就掉了。“她简短地回答道。 她的双手红肿青紫,两只小指上的冻疮已经发黑溃烂。 大概因为怕草药的汁液弄脏衣服吧,柴奴用袖带把袖管扎到了肘上,露出雪白的上臂。 她的小臂因为常年曝晒的关系,皮肤又黑又脏,带着几处淤青。手肘以上的皮肤却像新织的银蚕丝般闪闪发光。 尘世的风霜,在孩童新生的手臂上划了一条残酷而分明的分界线。 茗看了柴奴一眼。 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头发用布随便扎了一下,剩下细碎的发梢挂在两颊上。额头上带了几条污痕,大概是擦汗的时候带上去的。 在这张脏兮兮的脸衬托下,她的眼睛倒显得颇为温柔干净。 就是这眼睛,才让那个人如此地珍惜罢。 她若无其事地笑着。若不细看,很难发现她天真笑意下掩藏着的悲哀。 是要经历过多少的艰辛,才能让一个年轻的人族女孩拥有这种眼神? 几盏莲花碗灯沿着水流飘下来。水波潋滟,灯火柔媚,照在她眼中的泪膜上莹莹发亮,仿若那也是黑夜里一盏朦胧温暖的灯。 第42章 花妖 柴奴牵着茗的手,东张西望地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你以前来过白水国?” 柴奴嘟了嘟嘴唇道:“你以为我是你们神族,鼓一鼓灵力两个时辰就从云山镇飞到一千六百里以外的白水国了?这里跟家里又是隔着山又是隔着水,我们凡人要走半个月才能到呢,我一个十岁的女娃,出那么远门做什么?” 茗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你不信可以去问问……” “我只相信你的回答。如果你告诉我你从来没来过,我就相信你从来没来过。” 柴奴被他的目光注视,微微打了个颤。 自从入了白水国国境,茗的眼神里就透着一分清澈冰凉的犀利。 “你为什么觉得我来过?” “白水国乃中原第一繁华之地,最近几日又是白水的灯祭,家家户户都结了彩灯,别说是天下原长大的凡人女孩子,便是中原其它地方的神族女孩,见到这灯火辉煌的场景也会有几分震惊。” “谁说我没有震惊?我一直在到处看东看西的你没见到?” “你是在震惊,还是在惊喜?” 柴奴嘻嘻一笑,避过他的眼睛,指着旁边店里货架上的水晶瓶道,”那个是什么?“ ”这是花妖酿的花露。“茗拉她手走进店去。 柴奴站着不动,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我很久没有回白水国了,要看看今年花露的成色。我不是女子,你帮我试试。” 花妖的店,柜子是琉璃隔的,连店门都是琉璃做的,整个房子像水晶宫一般。 纤长的水晶瓶,被花妖细弱的手,打磨出美丽的弧线,用蜡烛映着,散出璀璨的光芒。 柴奴脸上掩不住喜欢的神情。转眼却看见茗低头看她。 “你为什么看我?”柴奴笑道。 “原来除了他以外,世上还能有让你欢喜的东西。这个花露是用百合花的花蕊酿的,很多年轻的女儿家喜欢。”茗打开瓶子给她闻。 柴奴笑了笑。 茗从柜子上层拿了一个粉红色的瓶子下来,瓶子里竟插了朵鲜花。 “这个是芍药花的香露,今年用的姑娘很多,一路上走来都是这个味道。” 转眼间,柴奴的眼前就堆了十几瓶水晶罐子。 柜子上有一瓶浅绿色的花露,柴奴闻了闻放下了,又拿起来闻了一下。 “你喜欢这个味道?”茗滴了一滴花露在自己手腕上,放到她鼻尖前。 柴奴刚想说话,却又垂首摇了摇头。 “这是菖蒲的花露。你喜欢?” 柴奴避开他的目光摇摇头。 “你喜欢哪种味道?” 柴奴想了想笑道:“这些都很好,我想,无论选哪瓶,女孩们都会喜欢的。“ 茗转头对着柜子道:“那就把这些瓶子全包起来。” 柜子后面忽然钻出一个小矮人,头上戴着花冠,一脸堆笑。 “公子好眼力,这些都是顶级的花露,只要滴一滴在衣服上,就能留香一整年。”掌柜亲切笑道,“只不过,这些花露,小店一年统共也就这么一瓶,都是论滴买的。” “烦请都包起来。”茗拿出一甸金块,客气又不容拒绝地道。 花妖笑道:“公子出手大方,小的能和公子做生意是幸事。咱们花妖四海为家,做生意也是交朋友,您既然是花妖的朋友,花妖就不能不说实话,这花露虽好,却存不过一年,哪怕客官有百十件衣服要熏,一年也用不了那么多。还是我替您每一种都采两滴,放到水晶花里,想用什么味道了就取一片花瓣下来。管保这位小美人喜欢。” 花妖从柜台后面取出一朵巴掌大的水晶花。他一边和风细雨地说着话,手下一边熟练地灌制花露,等话说完,水晶花也灌好了,他又拿了个海贝盒子,里面铺了夜明珍珠,把水晶花放上去,每片花瓣都是一种花露,他又根据花露的颜色搭配好花瓣的位置,晶莹剔透的水晶配上夜明珠的光泽,在莹润的贝母映衬下散发出美轮美奂的光。柴奴看着这美丽的水晶花,眼睛里也放出光来。 茗点头道,“就由你说的罢。这水晶花要多少钱?” “这水晶花乃是白水家的大公子亲自制成,不是拿来卖的,花妖今儿交了新朋友,就作为心意送给这位小美人。等明年开春,新酿的花露制成了,花妖给您亲自送到府上来。”小矮人恭恭敬敬地将盒子托在头上递给茗。 走出店门,柴奴低头嗤嗤地笑道:“他叫我’小美人儿’!这位伙计,我实在佩服极了。” “为什么?” “明明不肯把东西都卖给你,可是从他口里说出来,却是句句都是在为你考虑,说得你心里服服帖帖,感激涕零的,恨不得立刻交了他这个朋友。这也罢了,更让我佩服的是,他明明可以把东西都卖给你赚一大笔钱的,却偏偏不肯。” “这有什么可佩服的?” “我最烦那些走到店里一挥手说''整个店的东西都我包了''的那种公子哥儿了。” “那你烦不烦我?” 柴奴知道说错话,闭口无言。两人走了一段,柴奴一边走一边看着河上熙攘的船只,桥上华服女孩提着灯笼走过去。 “茗哥哥。”柴奴轻声道。 “嗯?” 柴奴叹了口气,道,“前两年,有次快过璇姬节的时候,我急需要一样很贵的东西,那时小鱼和姜婆婆出去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着急了,就到云山山的悬崖上去采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仙草换钱,好不容易采到了,下山的时候却不小心从坡上摔了下来,背上磕了一下,手腕骨头断了,到现在疤还在。”柴奴掀起袖子给他看,“可我那时却满心欢喜,一点也不觉得痛,急急地去你们白水家的药店换了钱。可是就在我进店买那样东西的时候,刚好店里在我之前来了个有钱的客人,把店里的东西都买走了,自然也包括我想要的那样。从此,我讨厌那些动不动就喜欢把东西全包的人。” 茗放手指在口中咬破了,用血在她的手腕上画了个圆,柴奴要缩手,茗握住她手腕道:“一株七叶一枝花至多七八匁银子而已,你那时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柴奴摇头道:“什么东西并不重要。就算我现在买到了,也回不到那个时候,改变不了我当时伤心这个事实。至于现在,我本就已经不伤心了。” 茗看了她一会,柴奴低头用额前头发遮住眼里的泪。茗蹲下来,握住她手,口里轻声念了句咒,柴奴手上的伤痕便消失了。柴奴抬眼看了他一眼,垂眸想了想,心中忽然起念问道:“你若是能帮我除了疤痕,为何……” 正说到此时,远处起了脚步声,一个大腹便便的小矮人奔过来,在茗面前跪下。 “小的手下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道是族长大人回白水国了。” “我化了幻化,你不认识是自然的。”茗道。 胖矮人拿过一大盒瓶瓶罐罐道,“这些是小的孝敬大人的,还请大人恕罪。” “我听说最近王城来了个公子出手阔绰,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我们家的女眷买不到东西,跟我抱怨了好几次。”茗道,“虽然已经下令限制,但听说还是有商人被高价诱惑,偷偷地卖东西给他。” 胖矮人满脸堆笑道,“那……可真是胆大包天,小店从来……不做违背禁令的事。” “我没有说是你,只是路过顺便来看一看而已。”茗拿出水晶花来道,“这个水晶花是谁做的?” “是阿容做的。”胖矮人犹豫一下道。 胖矮人叫了刚才那个伙计来,自己点头哈腰地退下了。 伙计跪下。 “为什么说是白水大公子做的东西?” “好卖。” “不是说只送不卖的吗?” “水晶花确然是送的,但随便什么花露,装在这水晶花里都卖得出去。” “也是,你这水晶花做的漂亮,连我家的女儿都看得入神了。白水国城第一风流公子做的东西,加上你比蜜还甜的嘴,姑娘们自然不管什么花露都肯买。” “小的不敢当。” “你真的不敢吗?”茗道。 阿容低头不说话。 茗盯着他看了会,笑了笑道,“你挺聪明,会做人,也有胆量,可惜做了个个花妖,否则来日为官入相,也未必不可。” “小的只愿做个花妖,雕雕水晶,酿酿花露,天地为伴,心满意足。” “你走吧。这水晶花……以后不可再做。”茗道。 第43章 菱儿 白水城的结构简单明了。城外是一片田地,田间分列着一个个小土包,这是人族平民的居所。进了城,一条大路将城郭分成东西两半,西面是王公贵戚住的,东面则是普通的神族所居。城的西北面是王的住所,另外有墙。 说是墙,不如说是围成一圈的房屋,四角是塔楼,正南有三个拱门,走进门,房屋的内侧有回廊,中间一大片水磨石板铺就的地,空空荡荡的,当中有个祭坛,上面残存一些暗色的血迹,是宰杀牲畜的记印。 空地对面是一个青灰色石头垒的的房子,巨大的屋顶又高又尖,稳稳地俯视着大门。 茗指着房子道:“这是我们白水家的祠堂,也是平日里主持族中事务的地方。” 祠堂的两边各有一间耳房,左边又开了个小门,走过小门,又是一片开阔的院子,院子的最中间被一个巨大的方形水池所占据,水池中开着睡莲。水池两边砌了一圈花圃,百花争艳。院子四周也是一圈房子,房子里侧是宽大的回廊,回廊内外侧各有一列移门。如今天气晴好,靠院子的移门便都移开在旁边叠着。回廊的地面铺着光滑的木板,用漆涂成鲜艳的橘红色。回廊另一侧便是房间,大多掩着移门,看不清楚里面的样子。 一个中年妇人遇到茗,忙跪下行礼笑道:“早就听长老们说起大人要带夫人回来,只是夫人首次于归,礼节繁杂,说是要到七月,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茗道:“这个不是我夫人,是我夫人的人宠。” 妇人瞥了柴奴一眼,转头笑着对茗说了一番“喜得姣宠”之类的恭维话,看她时的目光却由恭敬转为了无视。 等那人走了,柴奴拉了拉茗的手道:“我明明长得和白水夫人一点儿也不像,为什么他们还总把我当成是她?” “我如今只娶了璇姬一个女人,他们又没见过她,所以看见我牵着个姑娘,就想当然地以为是璇姬幻化的。” “有没有办法让大家一眼就知道我不是璇姬幻化的?” “让大家觉得你是璇姬幻化的,拿你当王姬对待不好吗?”茗道。 柴奴苦笑,心道,“我只因不想再见到小鱼和璇姬,这才答应了茗来这散心,没想到还没到都城半天,白水夫人的名字就听了好几百次,自己还被人当成白水夫人七八次,真是尴尬。” “办法倒是有,但我知你不喜欢,所以没有提。”茗忽然道。 “难道你要在我额头上贴张纸,上面写’我不是王姬’?” “差不多。” --- B 夙洄镜 4.8 橘红色的木板凉幽幽的,赤脚踩上去甚是舒服。 茗换了件深蓝色的衫子,虽是便服,却浆得干净平整。没束发髻,长发松松地挽在身后。看上去温柔又沉静。 柴奴望着他的背影,想起昔年邵俞牵着她的手上山采药的情景。山路狭窄,很多时候只容一人走过,他也是这么地牵着她的手在前面走,不由得心中一酸。 茗忽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柴奴心中一慌,暗道:“他察觉到我在看他?” 她正犹豫间,亭子那边走过来一个男孩儿,还未及冠,白色衫子,红缨垂髫,肤色如雪,唇色娇艳,甚是可爱。身后跟着个二十开外的女子,穿一件暗红色的云霓裳,眼睛只盯在男孩身上,像是怕他随时会跌倒,准备立刻去扶一样,满眼关切之色。 男孩跪下道:“见过父王。”却是一眼都没看柴奴。 柴奴心中暗暗赞叹道:“我穿了这花里胡哨的云霓裳果然有用,人家果然就知道你定然是个仆从,比什么纸条都显眼。” 只听茗道:“我让你跟我一起主持家祭,有什么不好?” “家祭有父王就够了,我学这些干什么?”男孩满不在乎地道。 “不能这么说。你马上就要行冠礼了,家里现在就你一个男孩儿,族里的事务你也该分担些。” “那些咒语啰里啰嗦的,背起来头都大了,记不住。”男孩没好气地道。 “哦?”茗平静地道:“听说我不在时,你每日总爱往东城跑,那些头牌的名字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是么?” “这……没有的事!”男孩急忙道。 “没有吗?有人跟我说,白水家的大公子名满都城,常双姝侍寝,人称白水国第一风流公子,不然都是编出来的?” 男孩毫不迟疑地回头扇了身后的女人一个耳光道:“我说了几次不让你跟,你竟然偷偷跟踪我!” 他身量还比那女子矮了一两个头,力气却颇大,一巴掌就把那女子打到地上。那女人抬头看着他,眼中微微含泪,却没有一丝一毫怨怼之意,依然是满脸怜惜关切之情,仿佛跌倒在地的是那男孩儿而不是她自己。 柴奴心里愤然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们自己不学无术,偏拿那忠心耿耿的女仆出气。“然而她自知不过是个人宠,这又是父子间的事,说什么也轮不到她来开口,因此不敢说什么。 那男孩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明艳清丽,和茗的眼睛有几分像,却带了些少年人的狂傲,少了些白水茗素有的温润。若说茗的目光是溪水的话,他的眼睛则是电光。 柴奴不由自主地心虚,往后看了一眼,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看自己,这一转身,却踩到了不知哪一层裙摆,扑通一声仰面摔在了地上。好在云霓裳本身层层叠叠的颇有厚度,她就好像跌到了一条大棉被上一样,倒是一点都不疼。只是这条大棉被比她的身体还大几倍,又彼此纠缠把她困得像个布偶,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这堆绣花绸缎。 男孩哈哈大笑。柴奴心中懊恼道:“明明那么小心做人了,没想到还是给人看了笑话,真是该死。” 茗拎她的后脖衣领,把她抓了起来,对男孩道:“你先莫要笑她,等会祭祖你也要穿正装的,可小心落到自己身上。” 男孩跪下磕了头。茗拉起柴奴从男孩身边走过。 他跪在地上,垂着长长的睫毛,鼻子尖挺,唇红齿白,脸色如玉,额前齐刘海,耳边双垂髫,束着红色的发带。 在这样垂着头不动不说话的时候,这孩子实在是美得不可方物,无可挑剔。白水夫人本来已是绝色,这男孩似乎比白水夫人还更美艳半分。白水夫人脸上常有淡漠颓懒的神气,可这男孩儿却是皮肤下都映出生命初始的光彩来。 柴奴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白水国第一风流公子”的名号大概实在不是虚名。 可惜是这般不中用又自私的脾气,白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她一边从男孩身边走过,一边看着他这样想道。 男孩跪在地上,忽然微微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柴奴的眼睛被他锐利的眼神一对,一分神,不小心又踩到了裙子。茗及时拉了她一把,总算站直了身子。这云霓裳层层叠叠,每一层都需穿得十分服帖,平日子连转个身都需十分小心不能弄乱了裙摆,方才被她这么一挣扎,已散乱了开来,在她脚下堆着,自然十分容易踩到。 她接二连三地丢脸失仪,真是羞得无地自容,心道:“我是脑壳子进了水,才会答应到这白水国来。神人的世界固然是繁华,却着实不是我这种人该呆的地方。“转念心中又想到:“这里不是我该呆的地方,哪里又是我该呆的地方呢?世界之大,却没有容得下我之所。” 柴奴这么想着,只觉得身体一晃,已经被茗轻轻松松地面朝里地抱了起来。柴奴挣扎道:“你放我下来。”茗道:“你的衣服有点乱,一时三刻也没法整理干净,等到了房间再说。”柴奴心道:“唉,也是。你还想再摔几次,丢脸还丢不够吗?” 茗把她抱在左臂上,右手护在她背后。她身量矮小,又裹在繁复的云霓裳里,竟像是个打扮精美的人偶娃娃。茗仿佛对此十分得意,一路上遇到人都要把她这个“娃娃”展示给人看,告诉别人这是最近新收的人宠。柴奴不得不装出笑脸,以尽娃娃的本职。心里却暗道:“等我脱了这身衣服,此生再也不要穿什么劳什子的云霓裳。” 第44章 衣 好不容易到了房间,却是一间略小的侧房,茗把她带到一张小桌前,手指在床头悬着的蜡烛灯芯上一抿,点燃了灯,伸手要替她脱衣服。柴奴伸手臂挡住他,茗略微愣了愣,微微一笑道:“你先睡一会罢。我和长老们有些事情商量。后院是侍女居住的地方,你可以随处走动。晚上我打发人来接你。”放下帘子,关上门出去了。 柴奴转头打量了一下身体左边的床。说是床,却又像是另外的一间木头小房子,四周都是雕花木格子的屏风,上面糊着青纱,从床顶垂下一顶巨大的鲛绡帐子盖住了床。正面的纱帐平时应该是卷在两旁的,方才茗出门前放了下来。帘子里,最外面是一张小几案,桌子上方是一个窄窄的柜子,看起来像是女子的化妆匣,几案里面才是真正的床,平铺着一床薄被。柴奴脱下外衣,费了不少功夫仔细叠好,终于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床上,盖上被子,闭上眼睛,心中忽然一动,接着砰砰心跳,暗道:“这是茗的味道。他平日里睡在这里么?他睡在侧房做什么?”还未及想,忽地竟便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云山镇的那个客栈侧厢里,茗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古老的故事,他的声音慢慢轻了,身体渐渐变得柔软而温暖,有雪白的头发垂在她的身体上,她转过头来,一只满身疤痕的白色狼躺在她脸前,毛发在月光下发出朦胧的亮光。 狼身上的疤痕忽然渗出鲜红的血,血没在地上,耳边传来尖锐的啸鸣声,那伤疤忽然张开来,变成一张嘴,说道:”再给我唱一次吧。“ 她忽然惊醒,坐起来,喘了几口粗气。 天黑了,隐约吹来凉风,鲛绡摇动,莹莹闪光,远处不知哪里隐隐传过寒晶铃声。她用手遮住脸,压着呜咽哭了一会,抬头擦干眼泪,叹了口气,心道,“哭了这么久,妆怕是化了,一会还要吃饭,得赶紧梳妆穿衣。” 想到要穿回这么繁重的云霓裳,心中不由得厌烦,转眼又心烦意乱起来,心道,“我究竟来这里干什么?只是为了逃离他吗?只是因为不想再伤心了吗?天下那么大,去哪里不行,非要跟着茗过来吗?柴奴啊柴奴,你还是自私的,你贪恋白水的繁华,贪恋茗的温柔,哪怕这一切和你都没关系。” 有人敲了敲门,移开门走了进来。柴奴心中一慌,心想穿衣是必然来不及了,只得钻回被子下面。 原先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个被打的女官站在帘子外面。女子穿了件银红色的褙子,绛紫的罩衣里露出一截胭脂色的中衣。袖子里只有一层云衣,显得较别的女官单薄些。那女子谦恭地行了礼笑道:“公子让送了这件衣服来。公子说,这衣服轻便些,姑娘或许能用得上。” 柴奴心道:“无功不受禄,这事有点奇怪。” 当下笑道:“多谢姐姐,只是……” 女子温和地笑道:“姑娘不要嫌弃这衣服。这衣服虽然是旧的,公子却也没穿过几次,公子道,姑娘既是族长夫人的人宠,便是自家人,这才送了自己的旧衣服过来给姑娘穿。姑娘若是嫌弃,那可就说不得了。” 她虽然看起来已年过二十,长得不算美丽,然而言语温柔诚恳,言语之中竟还带了些南荒白话的口音,柴奴心里生出几分亲切来,道,“多谢姐姐。”那女官把衣服放在床外,自己退出去掩上了门。 这衣服和那男孩儿今日所穿的衣服一模一样,全身素白,没什么值得交待的的地方,神族孩子及笄及冠前男女都是穿一样的服饰,那男孩身量矮小,衣服倒是于她十分合适。柴奴穿上了衣服,心道:“公子不过是个小男孩儿,怎么可能想到我穿什么衣服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想来是那个女官看见他对我轻狂,特意来示好道歉的。这女官忠心耿耿,人又温和善良,真是个让人钦佩的女子,可惜我忘了问她的名字。” 柴奴走出床屋,打量了一下房子。白水的王室有三进院子,这房子是第三个院子的侧室,进门是会客的厅堂,左手是个书房,摆着一桌一琴,右手是她刚才所在的软榻卧房,摆放的布局有点像他们在云山镇的客栈的侧厢。一张软床横放在窗边,上面放了个小方几,方几上是个棋盘。软榻的对面就是她睡的那张床。 柴奴走出房门,后院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远远听到前庭有祭祀仪式的钟声,看这点,应该是白水家族的人在献祭。后院是一片白色砂子铺的沙地,上面有些假山怪石。沿着走廊往西北走到底有一道小门,过了小门,屋子另一边又是条狭窄的长廊。长廊前面长了排密密的竹子,竹子后面是围墙,这就是白水宅的最后一层了,并没有门再可以出去。 翠竹荫荫,凉风习习,柴奴赤脚在光滑的地板上走着,隐隐闻到衣服上青草的香气,情不自禁地把脸埋在衣服上吸了一口,又暗道:“这味道怎么那么熟悉?是茼蒿?还是紫草?”忽然想到:“云山镇今年夏天来得晚,不知道山坡上那片紫草开了没有?紫草不能沾露,沾了露水,颜色就掉了大半了。往年都是我和邵俞摸黑上山,两个人紧赶慢赶地才来得及收,如今我不在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收起来。”转念又想道:“唉,我究竟是在想什么。那云山镇,那山坡,那个人,都已经是过去了,对,就像你曾经经过的无数的过往一样,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想到此,冷不丁一口粘稠的液体从腹中翻涌上来。她毫无防备,心中一慌,竟又将它呛进了气管里,一时间肺中又干又痛,把脸埋在袖口,两颊咳得通红,泪水都咳了出来。 “我的衣服不是给你擦嘴用的。” 一个男孩的声音冷冷道。 方才所见的小男孩坐在围墙上,他身材比柴奴还矮些,又穿着青衣,掩在竹叶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柴奴迅速把袖子捏在手心,跪起身垂着头道:“是,贱女这就去把衣服换下还给公子。” “这衣服,我不要了。” 男孩骄傲地道。 柴奴低头道:“贱女……改日赔你罢了。” “你拿什么赔我?我的衣服,你赔得起吗?”男孩俾睨地看着她道。 柴奴心中苦道:“那些说书人讲的故事里的女子伤心时,总能偶遇一个英俊温柔的公子为她开解分忧。我此时心中悲哀无人倾诉,却偏还要偶遇一个自私任性的小哥儿嘲讽羞辱一番。“她心灰意冷,实在无心与他纠缠,苦笑了笑没说话。 “你在哭什么?” “我不小心自己呛到了水,咳出了眼泪来。”柴奴眼望着虚空敷衍道。 柴奴只觉得眼前一阵风吹过,右手的手腕已经被人抓住,抬头一看,那男孩却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她面前。 他从墙上跃下,又走到她跟前,竟是没有一丝声息。 “呛到了水,为何咳出来的却是血?” 第45章 血至 II 四月,春夏来临,万物生长。桃花已经开过了,树上茵茵嫩叶毛茸茸的,倒是别有一番风趣。溪流涓涓,春风和丽,天上几缕洁白的云彩如柳絮般软绵飘逸。 小木屋的门被推开,一个绝美的少女从屋里出来,走到山坡上。 一个少年屈膝坐在草地上望着远方。 少女走到他身边坐下。 ”喝酒吗?“少女拿出一个瓶子。”这是我酿的青梅酒。“又拿出一碟烤鱼。 少年转头望她,笑了笑。少女也回之一笑。少年伸手揽她的肩,两人看着这柔美的春光之色,心中温暖畅宜。 少年拿起烤鱼吃了一口,就了一口青梅酒。少女盯着他,小心翼翼地道:“可还……下得了口?” 少年点了点她的额头:“和当年你变着花样给我做的毒药比起来,还差了那么一点美味。” 少女脸红道:“我只擅长做有毒的食物,要是不下毒,我可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本想做个鱼汤的,可是火候太过,做成了烤鱼,你可别嫌弃。” 少年抱她。两人相拥许久,少女睁眼看着少年,却见他神情冰冷,盯着天空。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云间一列小小的黑点,像是远行的大雁般向着东方行去。 “春天到了,大概,大雁们也要从温暖的中原回到海外了吧。”少女道。 少年看着天空没说话。 “你在看什么?” 邵俞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天上迅速掠过的小黑点。 “你知道夏至为何又叫血至吗?神族怕雪,冬天士兵不得不休战生息,春天来时,开战的日子就到了。” “我哥哥和朝阳国不是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开过战了么?” “法亲王没有亲生孩子,我是朝阳唯一的后代。若我死了,朝阳王族血脉从此断绝,等法亲王死后,你哥哥可以顺理成章地收回天下剑,甚至一统天下原。可是,若我还活着,事情就不一样了。” “你是说……”璇姬惊讶道,“哥哥发现你还活着了?” 邵俞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我没有告诉哥哥!“ ”我知道不是你。“邵俞道。 “那会是谁?” 邵俞看着天空喃喃道,”你攻击朝阳,是想逼我出现么?“ “你……打算怎么办?” 邵俞起身道,“我要回朝阳国一趟。” “你和朝阳国还有联系?” 邵俞盯着她,过一会道:“如果我告诉你,你哥哥身边放了我的人,打算过几日就刺杀他,你怎么办?” 璇姬道:“如果我要告诉他,你又怎么办?” 邵俞看着她没说话。 “你会杀了我。”璇姬颤声道。 夜晚。两人背对而卧。 “娘。” 璇姬忽在睡梦中轻道。 邵俞睁开眼。 ”是不是那一刻……你已经知道自己其实再回不来了?“璇姬梦呓道。 “娘!娘,不要走!” ”璇姬她伸出手,哭着喊,“你把璇儿一个人忘在这里了!“ 邵俞翻身下床,拿过药箱。 “娘,你在哪里?”她痛哭道,“你忘了璇儿吗?璇姬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呢!” 邵俞跪到床边,左手石针轻按她的穴位,右手握住她掌心,将灵力缓缓输入。 璇姬泪流满面地睁开眼。 邵俞握着她的手,也是泪流满面。 ”羽蚀,答应我,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和冷帝作对,我愿意跟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生活,什么荣华富贵王姬夫人我都可以抛弃…我…愿意永远做你的璇儿!你,愿意永远做我的羽儿吗?“ 邵俞望着她,眸中是无尽的痛楚。 “羽儿死了。”他道。 第46章 荧惑 朝阳京。 “好久不见。”一个娃娃脸大眼睛的男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却穿着沉重的官服,腰间别了把大刀,坐在璇姬面前。 “能不能把这封信替我给哥哥?”璇姬递过一个玉符,想了想,又拔下若木发髻道,“你拿我这木簪直接去见哥哥,没人敢拦你。此事十万火急,快去快去。” 荧惑看了璇姬一眼,把玉符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没有接那发髻,低头行礼道:“下官现下是朝晖殿行走,可自由出入,这便去了。” 璇姬把发髻放回案边,提起酒杯又放下,指尖有些发凉。过了半个时辰,荧惑回来了。 “哥哥收到了?” “收到了,他说,这事已经解了,叫你不必担心。” 璇姬松了口气。 “他还说,如果不能带夫人回去见他,就提我自己的头来见。” 第47章 墨原 圆月,远处的山谷黑漆漆的,像是一个长着幽深大嘴的妖兽。草地映着苍白的月光,远远看去仿佛是蒙上了层霜。一个青衣男子坐在一个小山丘上淡淡地抚琴。 这琴声虽也清远悠扬,但和云山镇的那把鲸须琴比起来,还是少了些摄人心魂的灵性,多了些尘世的喧噪。 琴声止了。 茗挥了挥手,让她过去坐在身边。柴奴坐在他左边琴尾。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人在经受痛苦的时候,会本能地做孩提时喜欢做的事情来安慰自己。你说你小时候每逢月圆的时候,都会去家里附近的原野弹琴,但我没想到,你们神族的‘附近’和人族的‘附近’不是一回事。我走了一夜,才走到这儿。”柴奴道。 茗低着头,头发松散地垂在耳边,看不清楚表情。 柴奴自言自语道:“朝阳栖居海外有十几年了。太和懒得远征那一个小小荒岛,于是把日月锁在中原上空,想逼着朝阳投降。朝阳倒是想打回中原,可惜没有能力。 然而不知为什么,今年朝阳忽然一下子得了一大笔粮草,于是春天一到,太和和朝阳就重又开战起来。朝阳一旦开战,羽蚀不会不管朝阳义军。冷帝璇姬是连心的交情,只要羽蚀还是朝阳的人,璇姬就不可能会选择羽蚀。”柴奴道,“事情本来确实是按照你的打算进行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羽蚀回了朝阳以后,璇姬并没有来找你,而是去找了冷帝。听说璇姬学她娘,把自己给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算嫁给冷帝。” “你现在去的话,大概还能劝她回来。” 茗没说话,把手放在琴上一划,弹起琴来。 琴声嘈嘈,柴奴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心烦意乱,却不敢打扰他弹琴,只得强忍着。琴声越来越杂乱,如风吼兽啸,鬼泣魂吟,柴奴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地绞痛,几乎要呼吸不过来,身体摇摇欲坠。 忽听“叭”的一声,琴弦最下面的一根已经崩断。 柴奴缓了缓,强撑起身,伸手抚摸了一下琴身。 “心情不好的时候弹琴,琴也会难过的。”柴奴长出一口气道。 月光照射下的草原像一片银白色的海。晚风抚触草地,荡起一道道的浪,哗哗地响。茗垂着头轻轻说了一句话。 一阵风吹过,盖住了他的声音。他的头发随着荒草飘摇着。 泪水在浅色的沉香木上画出深深浅浅的圆。 “我……不想做白水茗。”茗道。 柴奴没有说话,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亦或是有什么话可以说的。两人就这般沉默着,坐在哗哗作响的草海中,听着时间慢慢地流过去。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幼年时的雨。记忆中的童年好像一直在下雨,打在屋檐上,哗哗地,永无止歇。田地里开着满畦满畦的油菜花儿,空气里有细小的雨滴,吸到肺里,湿湿凉凉,那时的世界总是雾蒙蒙的,连院子里水缸上都结着一层水雾。娘走进院子,掀开木盖,踮起脚把水打到水桶里,却常常溅湿自己的衣服。娘那时还年轻,腰肢纤瘦,笑起来时,左边的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后来呢? 后来呢? 后来呢!? 柴奴痛苦地战栗着闭上眼睛。 后来啊……后来,东面渐渐地泛了白光,晨曦降临了。大家总说清晨是美好的,充满希望的。可是有的人的晨曦,却是惨淡而寒冷,只是,那些颤抖在寒风中的人,是没有力气说出话来的。 夜风像是想要追逐天边这一缕灰白的光,从他们的耳边呜呜地擦过。柴奴身上不自禁地打颤。茗木然地坐着,若不是因为头发还在拂动,几要以为他已被冻成了一具雕塑。 在太阳射出第一道光线的时候,柴奴伸出一只手在最上面的弦上拨了一下。 琴声沉沉地荡漾开去。柴奴犹豫了下,又在第三根弦上拨了一下,然后又拨了第五根弦,第四根,第三根,第五根。柴奴沉思片刻,又拨了第四根,第三根,第二根,第一根。 一个一个音单调地从手下发出,带着初学者的犹豫。她弹得很慢,左手也并未抚弦。琴声沉沉地荡漾在旷野里,又一声声地从山谷里回过来。四句琴声过后,她把左手放在中间的徽位上,依然是很慢很慢地把这四句重又弹了一遍。 两遍过了,柴奴取了右半边琴弦的一半的徽位,再弹了第三遍。同样的曲调,每弹一遍,音调便高一些,声音却轻一些,如风语哼鸣,嘤嘤地在耳边回响。 柴奴正要把左手放到琴弦的最右边弹第四遍的时候,茗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柴奴侧头看了看他。 白水茗披散的长发在夜风中轻轻飘摇。 他的头发还是很美,他的背依然很挺拔,神族的贵人们,即使是悲伤也是高傲的。 只要不让别人瞥见他隠在发丝间的面容。 “这曲子,你是哪里学来的?” “很多年以前,一个朋友教给我的。”柴奴道。 茗忽然转头盯着她道:“多少年以前?” 柴奴移开他的目光道,“决定时间久远与否的并非年岁,而是它和你的距离。好比你和一人同坐船上,哪怕在海上飘了十年八年,那船上的人儿依然和你很近。可那个人从船上下来了,就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你一边遥遥地回头望着她的方向,一边脚下却不停歇地向前。明天的她比今天更远,后天的她会比明天更远,一天一天,永不回头。你此刻所感伤的遥远,却会成为此后的时光里你离她最近的时候。所以,若是以后再不能回到那个地方的话,那么从分别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成为了很久很久以前了。“ 金色的朝阳从大地上蹦出来。好像就是那么一瞬间,世界从沉闷幽暗的夜海中浮起,在温暖鲜活的红尘中展开来。一列大雁在地平线上咕咕地叫着飞过。世间所有的美好和希望都在此刻诞生了,仿佛黑暗从来就没有到来过。 “人生很短,牵着手,吵吵闹闹,柴米油盐地过日子,一生也就这样很快地过去了。可是,人生也很长,从放开手的一瞬间起,那个人就消失在了时间的河流里了。”柴奴道,“放手再痛苦也不过是一瞬间,离别却需要很久。所以,你若是无法预知这是不是你最后一次回到这个地方,那就最好一刻也不要放开。” 茗忽然转身抓住她的衣领道:“你究竟是谁?” “我不想说。”女孩垂眼道。 “看我的眼睛。”茗不容反抗地道。 “我不敢。”柴奴低着头笑了笑。 “看我的眼睛。”茗抬起她的下巴。 “你的眼睛会用法术,我害怕。”柴奴闭着眼苦笑道。 “看我的眼睛。”茗温柔地道。 柴奴睁眼望着他。 只一瞬后,茗便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掌心的睫毛微颤,带着些湿涩的凉意。茗的手也微颤。 “对不住。”茗吸了口气。 “这样的眼神,你究竟……经历过什么?”茗颤抖着道。 ”不是每个人的过去都值得被回忆的。“柴奴道。 第48章 辛夷 血。 到处都是血。 模糊的暗影,嘈杂的人声,尖锐的鸣叫。 一张消瘦的脸淡淡看着她。 ”再给我唱一次吧。“ 她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想要抓住手心里那只纤细的手,却被人粗暴地推开了。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远了。潮水慢慢地涌过来,冲刷了血迹,悠长的啸叫从远方传来,和着沉沉的钟鸣声,将这世界掩盖在黑暗里。 离开了。从离开的那天起,那人就从我的生命里离开了。 …… 柴奴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快步走到门边,习惯性地去推门。门没有推开。 柴奴愣了愣退了回来,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在白水国。 柴奴躺回床上,用被子裹住身体。 眼睛慢慢地聚焦在屋顶。 高高的屋檐上垂下一盏掐丝银龙的吊灯,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黑漆漆的,龙口里吐着青色的烟。 为什么,同一支香,每一刻的烟气形状却都不相同,无论如何都捉摸不定呢? 我只能遥遥地看着高高的香炉,无法预测这下一刻烟气的飘忽,更无法阻挡它最终的命运。 很快地,也会是我的命运。 尖尖的屋顶高耸着,据这屋顶的高度看,应该是……中殿?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回忆模模糊糊的。她记得天很冷,她冻得直发抖。月光照在荒草上,像是一片海洋,说不清那银白色的是霜还是月光。可再一眨眼,天地竟已沉入一片血红色的暗影。她梦见自己站在黑暗的水面上,有无数双手在水下轻轻地握着她的脚踝。她拼命挣扎,黑水之外,远远传来茗的声音,冷静而克制,像是在跟人商量生意。 “你要做的这笔生意,可不划算。” “你卖我便是。”茗的声音道。 是梦? 身上的衣服被换了一套,丝织的灰色中衣,裹在丝缎的被褥里,滑滑凉凉的,像是躺在一汪湖水之中。 一套正红色的云霓裳放在几案上。从小衣到褙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连云衣都按照颜色从深到淡叠了起来。 真美。 屋子侧面挂着她昨日穿的那件白色的男式衫子,已经重新浆洗过了,笔挺笔挺的。旁边放了个小小的金制直簪。 柴奴穿上白衣,把头发在头顶插了个男子的发髻,下意识地闻了闻衣襟。 是菖蒲。 打开门,走廊经过正门的时候,延展加宽成了一个亭台。面前是长方形的水池。天上微微下着小雨。远处传来鼓乐啸鸣。 柴奴看了一眼前院的青烟,叹了口气,拎着笨重的云霓裳,沿着走廊一溜烟地跑到西北的门口,忽然咚地撞到一堵无形的门,摔倒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身后传来男孩娇嫩明亮的笑声。 ”为什么我每次跌倒的时候,你都会出现?“柴奴仰面躺在地上,冷冷地道。 ”哟,今天火气大得很嘛,开始直呼’你’了?“ ”我自到你们家以来,每次遇到你,好像都有倒霉的事发生,你身上是有着厄运的符咒吗?” “应该是。”男孩理所当然地说。 柴奴被他一副顽赖的模样搞得无可奈何,干脆不理他。她知道自己爬不起来,便四仰八叉地躺在红色的云霓裳上,像是倒在一堆盛开的花朵里。 男孩走过去。一张脸从视线的上方伸出来,俯视着她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拉你起来。” 柴奴躺在地上,视线越过他看着天空,没理他。 ”你,为什么不穿我的衣服?“ ”不是你不让我穿,嫌我弄脏了你的衣服的吗。“柴奴望着天,轻声道。 男孩哈哈大笑,俯身伸出手。 柴奴没有动,淡淡道。“我这样躺着就好。” “凭你的身体,过几天就可以永远躺着了,何必着急这一刻?”男孩嘲讽地笑道。 柴奴看了男孩一眼。 他今天没有梳垂髫,而是把头发束了起来,戴了个高高的古怪帽子。 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厚重的袍子。袍子雪白,里面的云衣也全都是白色的,层层叠叠,虽还不及云霓裳那小山似的庞重,也硬是把他的身体撑大了一轮,让他的身形看上去有些臃肿。 可恨的是,即便是这样笨重呆板的衣服,在他穿来,依然清丽绝伦,不可逼视。 他庄严而圣洁地站在那里,身周仿佛映了一圈白光,平日里明艳的眼睛在一片白色映衬下显得纯净而温柔,仿佛幼鸽的绒毛。 无论多厌憎他,只要看到他此时的模样,唉,心中大概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的罢? 柴奴温柔地笑了笑,抬起手触摸天空。 “你看,这花开得真好。如今我躺在地上能看到它们,过几日,我躺在地下时,就看不到了。这地很柔软,地上的花瓣也很香,让我再看一会吧。“ 男孩抬头看了一眼柴奴头上的大树,轻声道:”这是辛夷花。“ 柴奴道:”作药材的辛夷,都是没开花时就摘下的小花蕾,黑黑的,毛绒绒的,丑得很。可谁又曾猜想到,它开起花来的时候却这么大,这么美。“ ”我听说,今年南方的辛夷花开得特别晚,却开得特别好。“男孩道。 ”你知道么,年份好的时候,这白色的辛夷花会变成鲜亮的品红,几千朵花一起开起来,很美。“ “真想再看一眼啊。”柴奴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下来。 等睁开眼时,男孩已经不见了。他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悄无声息。 小鸟啾啾,白花似雪。艳丽的衣衫延展开来,像繁盛的花海。 她在这花海中躺了很久很久,终于苦笑道:“这孩子,还真就不扶我起来了。” 第49章 花街 冷帝一百二十一年这年的五月,白水非常地热闹。先是办了三天的家祭,紧接着是冷帝归妹,族长亲自去天下峰迎了王姬回白水国,各式的庆典自不用说,光是莲花灯就用掉了上千盏。人族精明,去河的下游将用完的华灯捞上来,重新融上蜡再转卖出去,倒是小赚了一笔。 这日,柴奴一早醒来,下院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上中两院鼓乐齐鸣,青烟袅袅。 ”王姬来了啊。”柴奴自言自语道。 柴奴伸了个懒腰,从柜子下面拿出自己的巫女服抖了抖穿上了,慢慢地走出去。 白水国城张灯结彩,人潮向着王宫的方向涌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扬着喜色。柴奴迎着人流艰难地行着,时不时地还要侧身躲在墙边,给过来的车马让路。走了半天也没走多少路,终于叹了口气,转身拐入了旁边一条小巷里。 平日热闹的小巷,如今难得地清冷异常,既没有客人,街边也没了招呼客人的娼妓的踪影。柴奴自来白水国后,虽然也来过这附近几次,但每次都是夹着尾巴窜过长街,走到花街南面的花露店去, 此时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往日让她落荒而逃的花街,如今却令她兴致盎然。 柴奴东看看西瞧瞧,悠哉悠哉地在街上晃悠了一阵。抬头忽见一个白衣服的小孩从街道的南面走过来,她微微眯起眼睛,往前又走了几步。小孩显然也看见了她,悠悠地向她走过来。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晃悠?”男孩道。 “我怕挤,大家都往大路上看王姬去了,只花街没人。”柴奴苦笑道。”你呢?我听说白水公子风流倜傥,身边从不缺女人,为什么一个人在这晃悠?” “因为她们也看王姬去了,花街没人。”白水菱苦笑道。 柴奴愣了愣,抿嘴笑了笑,看了他一眼,两人都笑了出来。柴奴自从知道自己身上的毒随时就会发作,只觉得红尘中的一草一木皆明丽动人,连路边的驴粪蛋都散着亲切,眼前这个顽赖自私的浪荡男孩,也生出了几分真实可爱来。 ”来都来了,要不要逛一逛?”男孩嘲讽地笑着,看着她道。 “好啊。”柴奴爽快地道。“你肯陪我?” “肯啊。”男孩笑道:“反正也没事做。” 男孩拉着她的手在巷子里东拐西拐。柴奴由着他拉着,一边东顾西望。 “你们人族的姑娘,都是这么随随便便地跟男人逛窑子的吗?” “你们白水国的公子,都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带人族姑娘逛窑子的吗?” 白水菱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回头继续往前走,一边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喜欢什么样的,你就能给我找什么样的吗?” “能。” “哟!你不是说花街的姑娘都不在了吗?从哪里去找?” “有办法。” “什么办法?” 白水菱回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在花街玩,有一个规则。” ”什么规则?” “纵情享受,不问来由。” 柴奴看他一脸孩气却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白水菱拉她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沿着黑漆漆的小楼梯往上走,上了二楼,柴奴失望了一下,眼前一条暗沉沉的走廊,上面晾着衣服,下面堆着杂物,两边的房门破破烂烂的,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民房而已。 白水菱带着她七拐八拐绕过杂物,时不时提醒她容易绊到的地方。 “你果然很常来这种地方。”柴奴叹息道。 “来这种地方不好吗?”黑暗中白水菱道。 “不好。” “为什么。” “娼……娼妓馆里的那些人,对你不是真心的。” “你怎么知道娼妓馆外的那些人一定是真心的呢?” 柴奴愣了愣,心里难过起来,握他的手紧了紧,心道:“传说菱是茗的第一任妻子风矢箏与茗的大哥荼私情所生。荼与风矢死后,茗可怜稚子无辜,将他过继到自己名下。可他毕竟身份特殊,恐怕真的不知道谁对他是真心的。” --- 白水菱推开一道门,这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柴奴眯上眼睛。 眼前的摆设,和普通贵族人家的没什么不一样。进门是个屏风,屏风后面是两把椅子,中间一个桌子,这是会客的地方,往里面走,窗子附近有张方桌,放了四把椅子,窗下一张软榻,放着棋盘。另一边的窗下摆了张凳子。 屋子里静得可怕。 柴奴心静如水,只抬眼看着窗外空空的长街。远处传来隐约鼓乐吹打的声音。 ”你还没回答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柴奴回神一看,“咦”了一下,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放了几样小菜,一壶茶。 空中传来淡淡的琴声。这琴声好像就在耳边,可她四处张望,屋子里一览无余,并无其他人的踪迹。她张口欲问,白水菱做了个“嘘”的手势道:“不问缘由。” 柴奴托腮笑道:”我突然有点能够明白,为什么白水夫人会爱上羽蚀了。” “为什么?” “当年羽蚀带着白水夫人周游人间,白水夫人出生高贵,什么稀罕东西都能得到,可是带给人最多快乐的,偏偏是凡间这些俗气肤浅的东西。我自从璇姬到了云山镇后,可说是没有一日开心过,今日逛窑子,竟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最开心自在的时候。或许那位白水夫人也像我这样,站在人世尽头,才突然发现,最温暖的,不是权势、身份、永生,而是一个人陪你逛街时的随意。” 白水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是爱上我了吗?” 柴奴一愣,忽然哈哈大笑,白水菱也大笑。 柴奴用手支着脸,看着男孩笑道:”可惜我快死了,否则做个娼妓,天天和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调**,说不定还比现在活得开心些。” “你还真的什么都敢说。” “你若像我一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毒溃而死,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如今难道在乎过吗?”菱笑道。 柴奴笑了,忽然觉得眼前的浪荡孩子是那么地可爱,转念又想到:“也许人生就该纵情尽欢,不问缘由,也许我才是错了的那个。”这么想着,眼里暗暗地铺上一层泪来。 白水菱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轻轻拍了拍手,一个美艳女子走到窗下的小凳上拿起琴弹了起来。曲声温柔静谧。 柴奴听了一会,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像是往日冬日严寒里,她走在山路上,偶有晨光落在阴影间,她总忍不住闭上眼睛放慢脚步,让暖阳在脸上多停留一会儿那一刻的温暖。心中的刺痛也舒缓了许多。 白水菱又轻轻拍了拍手,两个清丽的侍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把桌子上的茶壶装满了,撤了盘子,走到门边,变成了一张纸,晃来晃去地飘到地上。 “这是纸灵。”白水菱对目瞪口呆的柴奴道,“我们家族世代供养纸灵,需要的时候召唤出来,附在人偶之类的东西上面。” 白水菱叫了弹琴的女子来,他一拍手,侍女便变成纸人飘落在地。 柴奴盯着纸人看。白水菱把小人拿过来给她,柴奴拿过小人翻看了看,把纸折的小人摊开来,又依样叠了回去,抬头看见白水菱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她。 “想学吗?”白水菱道。 “学什么?” “召唤纸灵。”菱懒洋洋道。 “这种东西难道不是你们的家族秘法,不传外人的吗?你肯教我这个外人,不怕我拿去做坏事?” “纸灵的力量是由召唤人的力量而定的。你既没有灵力,纸灵也不过做些端水倒茶之类的活,你就算想做,也做不了多大的坏事。况且你快死了,教一教倒也无妨。”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了?” “我一向对你很好,你身上的衣服,头上的簪子,不都是我送的吗?” “你送的?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一样,不喜欢他们的衣服。” “我是说,为什么你对我好?” “因为你跟我一样,都是他们的棋子。” 白水菱将自己指尖划出一滴血,在她手背上画了个符号,血迹很快消失了。白水菱将咒语告诉了她。 “这么简单?为什么你不用族长那种一念半天的咒语呢?” “既然简单的能用,学那么繁的干嘛?” 屋里很快多出了许多人,有弹琴的,有唱歌的,有舞剑的,热闹非凡,桌子旁的椅子上也坐了两个言笑晏晏的姑娘。 等吃完饭了,白水菱又教了她收回纸灵的咒,柴奴一拍手,几个纸人落在地上,屋里又变成了原来那种死寂。 “恭喜你,出师了。”菱笑道。 柴奴愣了一会,眼中落寞。 两人走到街上。 柴奴忽然道:“菱儿,我有话和你说。” “啊?” 柴奴叹了口气。 “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我本不知该怎样和你说才算合适,可我要死了,也顾不得合适不合适了,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柴奴看着他道,“人们都说你风流,其实你才这些年纪,哪里懂得什么了?你自小没了爹娘,白水家的人忌讳你爹妈的事,想来也不会对你太亲近。小孩子没了爹妈,便是王子公主,也是一样的孤零零的。你所以留恋于烟花,不过是将那些爱当做了母爱罢了。可是那些人能给的欢愉,温暖的不过是片刻,你若一直沉溺于此,此生都终是在追逐梦幻虚影。你年纪还小,人又聪慧,若是努力上进,来日未必不能成为像白水茗那样的人,你身边的那个女官对你很好,我看是个可以依靠的,你虽无母亲,却也有母亲一样的女人爱你照顾你,未必输于你亲生母亲。” “你说她像我母亲?”白水菱嘲讽地道,仿佛她说的是一件极为可笑的事。 “我知道她配不上做你母亲,然而她对你忠心耿耿,总好过那些打心眼里看不起你的人。” 白水菱的眼睛明亮亮地盯着她。 “为什么你们人族朝生暮死,却还要常常去管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正是因为活得短暂,才会更珍惜这世上的美好之物啊。”柴奴道,“你长得美会有很多人告诉你,但你心中的善念,我怕无人让你知道,你若自己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会珍惜。” “你的善良除了感动自己以外毫无意义。”菱道。“我劝你一句,不要将你的善良用在神族的任何人身上。你历练太低,看不清人心到底是怎样,一味善良,若是没有自保的力量,便是害人害己,毫无用处。” 柴奴叹了口气,觉得自己鸡同鸭讲,便行了个礼道:“你早点回家吧,星河还在为你守着门呢。” “你去哪里?”菱儿道。 “我去哪里?”柴奴喃喃自语。 ……我的家在哪儿呢?又有谁会为我守一扇门? 菱儿想了一会道:“花露店的阿容近日要去南面采辛夷。” 第50章 即翼泽 船桨拍打着水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花妖提了一瓶酒过来。 “喝酒吗?” 柴奴笑着摇摇头。花妖拔开瓶塞自己喝了起来。 “谢谢你带我去南荒。”柴奴道。 “好说,都是朋友。” “你和菱儿很熟吗?” “是。” “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阿容犹豫了片刻。柴奴忽然想到了,笑了笑道:“你不必跟我说,我明白。” 阿容哈哈大笑。柴奴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把口里的血悄悄咽下去。 阿容把水壶递给她道,“你呢?你和白水茗是怎么认识的?” 柴奴把她的事挑了一些说了一遍。 轻舟沿着白水河一路向下,柴奴不停地说着,仿佛此刻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再说了。阿容专注地点头倾听,不时还问几个问题,不知不觉,天色竟已发白。 她说着说着,窗棂外已泛起水光,晨风带着微凉的水汽扑面吹来。她一怔,才意识到夜已将尽。 柴奴愧疚地看了花妖一眼。“抱歉,我竟不知道自己讲了这么久。” “不,我很喜欢听你说话。”花妖温柔地道,“你的声音很好听。” 柴奴微微一笑。 他的眸子是灰白色的,嵌在深深的眼窝里,乍看仿佛眼珠子被剐去了一般,显得有点可怕。绿色的头发像海藻一般乱蓬蓬的,皮肤土灰,牙齿暗黄,身材比人族还矮了四五倍,偏偏头却是普通人的大小,看起来有点不相称的滑稽。 “你的嘴这么甜,菱儿说话却常能把人噎死。也不知你们俩是怎么玩到一起的。” 花妖笑得眼角的纹路都皱起来,眼里透出清澈明亮的暖意。 “你是哪国的人?”柴奴问道。 “妖族是没有国的。” “白水族不就有国家吗 ?” “白水是个例外。” “为什么?” “这事情有点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 柴奴点点头,料想他大概不愿说,也就没有勉强。没想到花妖又说:“你愿意听吗?”柴奴又点点头。 “千万年以前,白水族的先祖是山林里的狼妖,吃人弑神,为非作恶,像神一样健壮,像人一样狡猾,神和人都是又怕又恨。后来,狼妖从神族那里抢了白水国这块温暖富饶之地,安顿了下来。他们从此丰衣足食,不必杀人抢夺就能生存,和神族的征战也就止歇了。神族看他们能安定下来不再生乱,也就默认了把这块地给了妖族。过了几百年,两族仇恨渐消,不少狼妖就变出人身,到中原去给神族做事。 ”白水人大多聪慧圆滑,又长得俊美,很受神人的喜欢。他们渐渐地参与到中原的经商,收获丰盈,慢慢兴盛起来。这些白水人常年住在中原,与神族交好,渐渐自成了狼妖中的一派,叫做’神党’,与之相对的是“妖党”,他们桀骜不驯,不愿受神族控制。渐渐地,两党之间的撕裂越来越大,乃至超过了人族和妖族之间的仇恨。 千年前,白水国的狼王名叫白水茣,自称天吴,是’妖党’的人。白水天吴带着其他白水族人与天帝争斗,强悍不羁,惹得神族头痛不已。那时神党的首领是白水灌。白水灌在神族的支持下,趁了个天吴犯错的因由,夺了天吴的权势。白水灌成了新的狼王,带领全族降服于天神,得赐神籍,封了白水国王。自那一代开始,新生的白水国人成为了神族,不再拥有妖身。白水族从此便脱离妖道,成为了你现在看到的富甲天下的白水族人。自那时起,白水国才正式成为他们的国。 “白水茗既然是国王,为什么白水菱却不叫王子?” 白水族成为神之后,非常忌讳自己曾经是妖的身份,将天吴终身囚禁在朝阳谷不得离开。风矢筈曾是天吴的妻子,当初背叛妖党嫁给了白水灌,白水灌虽是娶了她做正妻,却依然忌讳她的身份,并不爱她。 风矢筈一直没有孩子,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把自己的侍女给了他做妾,想借此得一个孩子。然而侍女怀孕后不久,风矢筈自己也怀上了一个孩子。白水族本是妖族,历来是长子继承王位,并不分嫡出还是庶出,那侍女竟借子而骄,对主母出言轻慢,风矢筈也因此恨那侍女。那侍女生产后不久就死了,大王子白水荼被交给风矢筈养育,对外宣称风矢筈生了一对双胞胎。 白水灌生前立了白水茗为下任族长,且为他定了未婚妻风矢箏。然而白水灌死后,白水茗忽然消失了,白水家族到处寻找都找不到他。大家都怀疑是白水荼杀了白水茗,却苦于没有证据。白水荼本以为自己能就此当上族长,没想到风矢筈十分强势,联合了族中长老,自己主持族中事务,偏偏不立白水荼做王。 过了十年,白水茗在云山镇被找到了,却不知道那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白水茗被接回白水国,娶了风矢箏,做了白水的狼王。白水荼嫉恨无比,勾结了白水茗当时的妻子风矢箏,试图谋反。没想到璇姬察觉此事,为了激出真相,不惜对他哥哥以色相诱。你当然知道璇姬之美貌天下无双,见过他真容的男人没有哪个可以做到不爱上她的,白水荼自然也并不例外。风矢箏得知此事后怒火中烧,急急前去质问白水荼,却没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两人的对话被太后和长老听得一清二楚,她俩的奸情也就此暴露,两人一起自尽死了。 白水茗是极为重情重义之人,白水荼和王后死后,白水茗没有追他们的罪,按着长子和王后的礼仪葬了他们。白水菱当时年纪很小,白水茗只是废了他太子的身份,却也没有定他的罪。按白水惯例,长兄后代幼年失怙,要过继给兄弟抚养。白水茗就这样把白水菱养在自己身下,等到了他行冠礼以后再出宫自立门户。”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花妖四处流浪,知道的也比别人多些。况这事牵扯到当年的太和氏,如今的白水夫人,因此轰动天下原,稍有年纪的妖神,想不知道也难。” “你多大了?” “你猜我多大?” 柴奴摇头道:“凡人也就算了,你们妖神化了幻化,我是完全看不出来。” 阿容微微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我化了幻化?” “不是吗?” 阿容打量着她的脸。 “只有幻化能力远高于另一人的才可能看出幻化者身上不协调的感觉,你却并没有这能力。” 柴奴迟疑了一下道:“你身上有花露的味道。” “我在花露店做生意,身上有花露的味道不是很正常吗?” “是辛夷。”柴奴道。 船进入即翼泽,视野开阔起来,又行了两个时辰,到了南岸。 柴奴跳下船,身子一晃,差点倒下去,花妖扶住她,退后一步行了礼道:“越过这个白云山,南面就是云山镇了,咱们后会有期。” 柴奴低头福了福,看着花妖心道。“怕是没有期了。” 第51章 白云山 白云山一如往昔。坡上的紫草应该是刚摘过,草茎的断处还散着好闻的香气。晨光照在坡上,露珠亮莹莹的。 柴奴慢慢地往坡顶走,到后来,每走一步都要咳上半天。好不容易走到靠近坡顶的辛夷树林边,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又瘫在地上喘了半晌,咽下口中的血腥味,看着头顶的花树,轻轻地自言自语道:“我累啦……我累啦,走不动啦,就在这歇息吧。” 千万个巴掌大的辛夷花像小灯笼一样悬在枝上。好像很少有花朵像辛夷那样,同一片花瓣,外侧是艳丽而浓烈的紫,内里却是纯净的雪白。 这野地里的花儿们,从不见有人施肥有人打理过。它们仿佛既不需操心,也不见劳苦,然而白水国再奢侈的人家置办的莲花灯,都比不上此时眼前的盛景。 柴奴捡起地上的花瓣放在眼前仔细查看,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花开时是谁也挡不住的繁艳,花落时是谁也留不住的凋零。谁有能力安排这一切呢?谁有能力能留住这一切呢? 花儿的生命短暂而脆弱,也许除了我,谁都不会看到过这世界上有过这样一朵花的存在。然而即使这样,天上的神明依然给它这样美好的装饰。 我的生命,又有谁在意呢?我如今死在这里,又有谁看见了呢? 她盯着远处的花海这样想着。 视线之中,似乎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动了动。 她仔细看了看。 在这一片白紫相间的花海中,一个男子坐在枝头。 晨风吹过他的衣衫,皎若雪,洁如云。仿佛周围的天空都没有了颜色。 柴奴愣了。 时间好像静止了很久。 那片白影好像一片羽毛被风从枝头落下,向她飘来。 “小鱼。”柴奴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柴奴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压在地上。 “没想到你还敢回来。”邵俞低低地吼道。 柴奴咳了一声,望着他没有说话。她本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邵俞,此时闻到他身上的味道,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眼眸,心中思恋如潮,他说的话竟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为什么?”邵俞从喉底挤出三个字道。 柴奴茫然道:“什么?” “为什么背叛我?是白水茗逼你的?” 柴奴茫然地摇头:“什么?” 邵俞手指在她的皮肤上掐出白色的印痕:“我给你一次辩解的机会,不想死的话,就想清楚了再回答。” 柴奴痴痴地望着邵俞道:“他没逼我……” 柴奴脸色胀紫,干咳了一声,眼里含出泪花来道:“只是那时我很难过,刚好他来找我……我就……” 锋利的指甲嵌入脖子,流出淡红的血。柴奴痛得眯起了眼睛。 邵俞的眼中泛出红色的妖瞳。“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只因为我养了你几年,就会不舍得杀你?” 柴奴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耳中嘤嘤地响,她自小得邵俞抚养长大,平日里便是重话也很少听过,更别说是弄疼了她,此时心如刀绞,忍不住哭了出来。 邵俞起身冷冷道:“想要命的话,现在快滚吧。” 柴奴爬到邵俞身边,伸手拉着他的衣角轻轻摇着,小声哭道:“小鱼啊,我很累,走不动啦。” 邵俞一时竟没有抗拒。 晨风低语,溪流潺潺,芳草清香,他忽然想起几年前带着她这坡上采集草药的情形。他们总是很早起来,走很远的路到这里。她走不动了,哭着坐在地上,牵着他的袖子轻轻摇着求他背她。 那个时候天还没亮,月亮高高地挂在枝头,照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把她背在药篓子里,她手里玩着刚摘下来的花草,有时候她偷偷地把花插在他的发髻上,他假装不知道,听她在背后吃吃地笑。等采完了药,太阳也升起来了,他带她在溪水中给她洗脸。她每次都弄得满脸是泥的,自己却一点也没有知觉。他责怪他说,这么邋遢,长大了到哪给你找婆家去?她嘻嘻地笑,笑容温暖甜蜜。 羽蚀垂下眼帘,伸手帮她将额头上一抹湿漉漉的头发捋开,声音带着涩意:“你答应过,永远不背叛我的。” 柴奴盯着邵俞,坚定地轻道:“我没有背叛你,也不会背叛你。” 邵俞拔下她头上的发簪,把尖锐的簪柄抵着她的脖颈道:“那么告诉我,这是谁给你的?” 黄金打造的簪子,尾部有一朵小小的琥珀嵌的梅花。 “这是我问白水家的一个侍女借的。你若是不喜欢,我还给她便是……” 邵俞的眼神变得冰冷。 长袖一拂,柴奴的身体像一捆轻飘飘的稻草,在漫坡的紫草上滚过,落在了坡下的溪流边上。 女孩抬起伤痕累累的脸,不可置信地举头望着男人。 “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会不舍得杀你?”男子从背后拔出弓箭对着她道:“你别以为自己爬上高位,就看不清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在茗眼里,你永远只是一个随时可弃的人宠。 山坡下,女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麻衣男人高高地站在坡顶碧蓝的天空下。他的衣服在风间飘荡,好像一团云朵。他好像离她很远,离云很近。 柴奴撑着身子往山上走。往昔攀过无数次的山坡,此时却如此地遥不可及。 “小鱼啊。”女孩往坡顶艰难地走,“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身份?你养了我的这十多年,你从不让我叫你哥哥,不让我叫你爹爹,不给我起名字,也不让我叫你名字,不就是因为你从来没想过要和我有什么真正的联系?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从来就只是一个容器,一个工具,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收留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杀了我? “如果杀我是你的愿望的话,我愿意为你实现这个愿望。”她道。 银光一闪,箭已脱弓。 --- 碧绿的草叶上挂着血红色的露。 卜的一声,不远处,箭像断线风筝一样打着转落下,箭头上的血痕还未干,羽毛却先落地。 视线聚焦到山脚下。一个矮小的身影抱着柴奴在草地上滚了一圈,轻捷地跃下山崖,消失在了视野中。 弓被放了下来。 殷红的血从掌心和指尖的伤口一滴滴地落下来。 第52章 山洞 花妖驮着柴奴,在山林间穿行。他的身子比柴奴还矮些,却驮着她在丘陵间伏高跃低,行得颇为轻快,只是显得有些滑稽。 “我太矮,没有办法抱你,只能把你扛着走,对不住。”花妖道。 “你伤在哪里?”花妖道。 花妖又问了几句,柴奴都没有回答。他却也不敢停留查看,又奔了许久,到了湖边,把她放在船上,解开绳索,自己也跳了上去,低头看见柴奴伏在甲板上一动不动,把她翻过来,伸手探了下她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手腕,松了口气。在她身上看了看道:”我明明看见地上都是血。你伤到了哪里?不疼吗?糟了,定是中了毒麻痹了。“ 小船缓缓地行到对岸,花妖把她拖到一个山洞里,道,”我去捡些柴火。” 花妖走了。湖水拍打在岸上。四周很静。柴奴抱着膝盖,身上颤抖,心中悲思如潮不可抑止。她生怕花妖没有走远,不敢大声哭泣,只压抑地将泪水吞下去。过了一会,听见洞外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柴奴擦去眼泪,背朝洞壁假装睡了。 花妖取了些柴堆在一起,拿一根枯草用手指搓了一下,点燃了,放在嘴边一吹,垫在柴堆下生起了火,又从怀里取出几个鸡蛋大的果子穿在树枝上,放在火上烤炙了,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柴奴闻着焦香,竟觉得肚子里有些饿,但她心中颓唐,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无可留恋,也就不愿开口。 花妖津津有味地嚼着。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杯酒喝了一口,满足地叹了一声道:“我小的时候,曾经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村里的长老就要主持杀猪。 那可是全村人最大的节日。养猪的人把老母猪从猪圈里赶出来。母猪也知道自己要死了,哼哼唧唧,腿脚发软的,长老亲手盛一大碗酒槽喂给她吃。母猪就一边哆嗦,一边使劲吭哧吭哧地把酒槽吃下去。嘿,那酒槽的香味,连我都想吃一口。我后来喝过女昭的云中山陈酿,好像都没有那么香。” “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这母猪明明一会儿就要死了,为什么还那么认真地去吃呢?这酒槽刚进猪胃没多久就又要掏出来糟蹋了,为什么长老每次都要那么认真地去喂呢?”花妖蹲到柴奴身后自言自语道,“后来我才明白,母猪从一出生就是注定要死的,难道一出生就不吃饭了吗?如果知道自己今天要死就不吃饭了,那么如果知道明天要死,今天还要不要吃饭呢?那么如果是后天要死,今日的这饭又吃不吃呢?此刻的饭吃了,那么下一刻的饭要不要……” 柴奴翻了个身看着他,道:“你讲得这样感人,是不是拐弯抹角想说我是母猪?”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空气里散着新鲜的甜香。 “这个叫什么?” “面儿果。烤一烤,压扁了,吃起来就像是面饼子一般。” 三个面儿果,花妖吃了一个,柴奴吃了一个,正踟蹰间,花妖道:“我个子小,吃不下这许多。” 柴奴把两个面儿果都吃了,仍意犹未尽,花妖起身道:“我再去摘两个。” 柴奴拉住他道:“外面下雨,不必再去了。” “花妖是植物所化,喜欢雨。” 花妖指了指自己绿色海藻般的头发道。 花妖走了。柴奴坐在洞口看着雨滴像断了线的水晶珠子般往下掉,有那么一瞬间,心中竟涌起一阵本能的安宁幸福。不过下一瞬,她就迅速地打掉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我相信这世上有很多女子是有人可依的,她们可以躲在洞穴里,等待男人带着猎物回来。 我只是,不是她们。 “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柴奴道。 “因为你的心思不同了。”小矮人道,“你心里期盼着我回来,时间就会过得慢。你不在乎我回来,我回来就很快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柴奴点头道,“我原先好好活着的时候,毒时不时地要发两次。如今只盼望心毒快点发作,让我早点离开这个世界,这毒却偏偏半天都没有来。” “你为什么那么想离开这个世界?” “你为什么想留在这个世界?”柴奴道。 “你知道朝露是为何而生的吗?”花妖忽然道。 第53章 阿容 矮人的手指从洞口的草间滑过,将一滴水珠放在指尖映着阳光。 “据说,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入森林的时候,若是有人为了一支美丽的花朵动了心,他那一刻的爱恋就会融入朝露,变成花间的精灵。花精长着两对薄如蝉翼的翅膀,手里提着朝露制的灯笼,吸食花叶尖上的蜜水为生,美丽轻捷,无忧无虑。 可惜花精是多情的精灵,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尘世间的人们。然而他们身材轻盈纤小,并不足以修出人身。若是硬要变成人形,就只能和森林里的妖魔做交易,祭出美丽的躯体,变成丑陋的妖魔。” 花妖海藻般的头发粘着透明的水滴。 柴奴本就已够矮小,这花妖比柴奴还要矮半头,绿色卷曲的头发,褐色的皮肤,扁塌的鼻梁,深邃的眼眶,浅灰色的眼睛有些诡异的空洞。 “花妖因为爱恋而坠入尘世,可是他所眷恋的人,怕是早就不记得当年那个清晨他对一朵花的心动了,即便记得,那爱恋也是为着那朵美丽的花所生的,和一个丑陋的小矮人有什么相干呢?所以,每一个花妖,从褪下翅膀的那一刻起,就已知道自己将会无人相依,无处可去,终身流浪了,可是即便是如此,他们依然选择了不顾一切地投入红尘,只为了看一眼他们所爱的人。” “让你选择不顾一切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花妖在和妖魔做交易的时候,也交出了自己的记忆。”阿容道。“但花妖想,那个人,一定很美好很美好。美好到让花妖愿意舍弃一切来到他的世界。所以,每当想到这世上有着这样一个很美好很美好的人,那个人曾经在一个雾水朦胧的清晨为他心动过,花妖就觉得,这个世界很值得活下去。” 花妖的言语一句一句娓娓道来,就像是在卖花露给她时那样,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也许姑娘你也和花妖一样,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很美好的人。若是就此离开的话,可不就白费了当初不顾一切舍弃的东西了。” 一个瘦削的面容浮现在她面前,蹙眉看她。 “再给我唱一遍吧。” 那张脸越来越遥远了,有许多的人影在她面前穿行,她努力地侧脸望着她,望着她。直到有人粗暴地把脸转过去。她深邃的眼窝望着头顶的虚无,好像眨都没有眨一下。她在看什么呢? 再后来,又有很多人影隔在她们中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把她推远了。 她错过了。 花妖望着她,神情忽然变得凝重。 或者说,是悲哀。 “怎么啦?” “没怎么。”花妖的声音有些怪异。伸手擦去了她的眼泪,轻声道,“没怎么。” 柴奴看了他一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喉中哽噎了一下。 左手小指的指尖变成了黑色。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临了。 柴奴抬头贪婪地望着天空。她虽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甚至曾暗地盼望生命的结束,可是如今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心中却仍是生出无比的眷恋和悲凉来。 朝阳初起,太阳还掩盖在森林后面,地平线上的天却已经亮得透明,一道云彩飞在那透明之上,却是暖洋洋的橘红色。在这橘红色的上边,是淡淡的粉蓝。粉蓝和天际交会,变成了深蓝的颜色,是和邵俞常穿的那件衫子的颜色。 暗红的血块一口一口地从嘴里吐出来,花妖让她把头放在自己膝上,面朝着自己,用手轻轻拍她的背。鲜血混着泪水,从她的眼里流出来。深蓝色的天空眼看着变为了鲜红色,红色又慢慢变深了,像是暴露在空气里的血,一点一点地变得暗沉。 有那么一瞬间,她疑惑那是变成黑色的血,还是带着血的黑暗?但她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有带着血腥味的泪流到她的唇间,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空气里是雨后泥土的清新。几只小鸟扑棱棱地飞过。 “那是什么鸟?”柴奴道。 “是蛮蛮。” “我听说,蛮蛮是双宿双飞的鸟。每只蛮蛮鸟出生的时候只有一张翅膀,如果不能很快找到配偶的话就会死去。可是如果他们找到了,以后无论去哪里,都会一直和他们的配偶在一起。真好啊。” 柴奴吐了一口淤血,忽然道,“菱儿。” 花妖愣了愣,轻轻道:“我是阿容啊。” 柴奴道:“我……有没有弄脏你的衣裳?” 花妖迟疑片刻,摸了摸怀中女子的头发,温柔地道,“没有。” 柴奴苦笑道:“对不住,我答应过你,不会再拿你的衣衫当抹布用了的。” 花妖灰色的眸子里像是有雪在坠落,很美,不过柴奴看不见了。她闭着眼,微笑着,听晨风吹过林间,听树叶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甚至隐约听到那千万片绿叶中的某片叶子背面,有一条小小的春蚕在啃噬嫩叶的声音。 又有一阵风吹来,哗哗的,像是海洋中无边无际的浪,将一切淹没了。渐渐地,这浪也消失了。 柴奴终于害怕起来,伸出手,可是什么都没有触摸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伸出了手。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化成了一滩沼泽,而她就在自己身体化成的这摊沼泽里慢慢地融化,消失。 她害怕地在黑暗中挣扎,想要抓住些什么。海浪,春蚕,绿叶,清风,云彩,蓝天,什么都好啊。 黑暗的尽头出现了一道光,遥遥地,像是一只触手向她伸来,融入她的心口。 好冷。 第54章 羽蚀回忆 “小鱼。我冷。”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她小小的身躯仿佛和雪山融为了一体。 他转身离去。一只手牵着他的衣角轻轻晃着。 “小鱼,我真的好累。走不动啦。” 他转身,柴奴忽然抬起头,满脸都是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心仿佛被重击了一下。 “小鱼,你别生气啦,我给你打手心,好吗?”她伸出沾满血的手给他。 月光照在她的手上,将红色的血照成了银白色。 “小鱼……”她闭着眼道,“能不能……打轻一点。”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他没让她再能说下去。 羽蚀霍地坐起来,怔了一会,盯着自己的手,又看了一会。坐在床上,愣了很久。 中衣被扔进屋角下的水桶里。 门吱呀的一声被推开。 随着一声轻微的水声,一个身影轻盈地投入海里,满头的白发四散开来。 他像鱼一样地在深海里游曳,不,他游得比鱼群更快,比鱼更自如,像是一条白色的光划过海洋。 他急速地游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胸腔里的烦闷甩开。 等觉得心中平静了一些了,他浮出水面,眼前是一座碧绿的山丘。 “我只是随意地选择了一个方向,绝不是特意要游到这里来的。”他心道。 “只是巧合罢了。我真的不是有意来的这里。”他自言自语道,仿佛需要向谁解释。 他的身体浮在水面上。 天未破晓,一条灿烂的星河横跨着天空。 我刚刚遇到她的那个时候,这星河也是这般灿烂的罢? 我刚刚遇到她的时候,天上的星河也是这样。 仿佛每次遇见,都是以星河为纽带的。 可她们如今,和我已隔了仿佛一个星河的距离。 …… 云山河边。姜婆婆和少年前后而行。 女孩坐在少年背后的药篓子里,迷惘地看着这个世界。 “你怎么会来?”少年道。 “你不知道吗?”姜婆婆道。 “对不住。” 姜婆婆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我潜伏在水底,想看一眼璇姬,却看见她从我眼前飘过去,她经过我面前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少年缓缓道。 “那为什么她如今还是活的?”姜婆婆淡淡道。 “她被璇姬带回了客栈,既是她带回去的人,如果被杀死在客栈里,恐怕惹他们起疑,万一查到我身上,免不了惹来麻烦。因此我假称去诊断,将毒逼入她心脉,毒液不会立刻发作,只会沿着血脉慢慢渗透,使脏腑慢慢溶解**,三天后才会死。此毒发作时形貌恐怖,七孔流血,形似瘟疫,他人避之不及,自然不会去查她。此时璇姬他们已经走了,等下一次再回云山镇只怕是多年以后。只是我没料到璇姬会有带她走的打算,还好你过来解了围。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你要的人,她肯定会给你。“ “毒下了吗?” “下了。” 姜婆婆吁了一口气。 少年道,“不过,在我探入她心脉的时候,我自己心思繁乱了一下。” 姜婆婆叹气道:“璇儿进来了。” 少年道。”我略一分神,同心咒的咒灵竟不知怎地,跟我自己的毒一起,进了这孩子的身体里。我想要召回,可是这时璇儿已经走到我身边,我怕璇姬起疑心,只得放开了手。” “你是说,同心咒被你逼到这孩子的心脉里了?” “大约吧,反正现在不在我这里。” “你怎不召回?”姜婆婆道。 “我试过了。“少年道。 姜婆婆回头看着他。 “召不回来。”少年道。“从咒灵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起,就似乎彻底与我无关了,不仅对我的召唤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也一点感知不到咒灵的动静,更无法感知璇姬的状况。” “你是说,如今这咒的一半在璇姬身上,一半在这女孩身上?” “论理是这样。” “这不可能,同心咒结同心,这咒只能在情人之间结下,这咒不可能种上。我明日……去云中山一次,看看有没有把咒召回的法子。” “不可,你我皆沉寂多年,如果因为这件事让你上云中山,途中若是暴露了身份,得不偿失。” 姜婆婆不语。 少年冷笑一声道:“罢了,三天后这孩子死了,咒灵自然就散了。” “你……真舍得?” “我从璇姬那里骗来这咒,是为了利用咒灵的力量与太和军争战。如今羽蚀已死,我早就不是将军,留着这东西也无用。” “除此以外,别的呢?你舍得吗?” 少年沉默半晌。 女孩迷惘地看着这个世界。 第55章 蝉鸣 烈日蝉鸣。 一个长着红色海藻般卷曲头发的男人缓缓踱步走近。 一队士兵在林间操练,每个人的动作快而整齐,只听见偶尔短促的尖啸,那是衣衫急速摩擦的声音。 法亲王走上高台。一个麻衣男子倚在看台上,望着悬崖上的一株白松。苍叶间,一窝海鸽的雏鸟在嘈杂地鸣叫着。 “你在看什么?” 羽蚀转过头,看到法亲王,略微愣了愣,跪下行礼。 “我听浮游说,逐盐有提升荧惑为领军的打算。” “是。” “荧惑灵力高强,心思缜密,你一定要小心,切忌大意。” “是。”羽蚀望着远处的白松。 法亲王看了看他道。“我听说,你那个人宠从白水国跑回来找你了。” “是。”羽蚀望着远处树上的雏鸟。 “她人呢?” “我不知道。” 羽蚀眼神涣散道。 法亲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句话:“她既然想跟你,就把她接过来也无妨。” “她背叛过我一次,就会背叛我两次,留着她只怕影响军机。” 法亲王把手在栏杆上一拍,厉声道:“你这样心不在焉的更影响军机,难道你自己没有半点自知吗?” 羽蚀醒觉,扑倒在地道:“孩儿惭愧。” 法亲王盯了他一会,严肃地道:“你别忘了你是朝阳的将军。” “是。” 法亲王语气缓和道,“你的一次分神,都会让许多生命因此死去。你若是不想收她,就杀了她。” “我知道。”羽蚀从背后抽出箭匣双手奉给法亲王,“我向她射了一箭,可被她逃脱了。” 原本可以装十枚箭的盒子,如今少了一枚。 法亲王看他片刻,羽蚀恭顺地低头。 法亲王伸手从盒子里夹了一枚箭出来搭在弓上,眯眼瞄准远处的白松。 长箭清啸一声射向对面。 嘈杂的鸣叫止息了。 “妖神自然也有感情,但统领千军之人,从披上盔甲的那刻起,就已放下一切私事。她不过是个凡人,你所守护的可是我们朝阳千万神族子民的性命。你若因一个人宠而误了国事,并不能证明你是个有情义的人,只能证明你公私不分,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军。你是朝阳的王子,未来的朝阳王,别给自己留下笑柄。你若不杀她,被杀的可能就是你军中的将士,朝阳的人民。孰轻孰重,你自己考虑。” 法亲王伸手轻轻一挥,一个麻衣将军会意,起身飞跃到海中,在水面上蜻蜓点水般地踏了几步,便到了对面的山崖上。 “就到这里吧。”法亲王道。“心不静,练再多也没用。” 羽蚀行礼退下了。 麻衣将军踩着水面回来,将猎物双手奉上。 法亲王把箭尖从苍鹰的眼睛上拔下来,把箭尖用手帕擦拭干净了,举起来对着太阳凝望。 箭尖在阳光下发出蓝幽幽的光。 “其实你心里早就清楚了,不是吗?”法亲王望着手上的箭道。 “风矢家的箭术,竟射不中一个人族的女子。” 第56章 被安葬的地方 高高的屋顶上悬下一盏烫金的红烛。红色的鲛绡里,容貌清绝的少女翻了个身,白玉般的小手摸了摸身边的枕头,忽然睁开了眼睛。 中殿门移开,蝉声变得吵闹。一双娇小精致的的朱砂色并蒂莲花绣鞋从门槛上踏过,脚步轻灵地走出殿外,纤细的脚踝在裙间若隐若现。 “族长呢?”绣鞋的主人边走边道。 “半夜柴奴又犯病,星河打发人来请了族长去,至今还没回来。”侍女紧跑在后面道。 “犯病应该请医生,请他做什么?我嫁进门三个月,她也作了三个月,不知道的,还以为娶的是她呢!” “大夫无计可施,吃了什么药也不管用。可是只要族长一去,她就血也不吐了,呼吸也通畅了。” 女子冷笑一声:“敢情咱们族长比玄院的岐伯还厉害。明日我跟哥哥说一说,把’圣手’的名号让给他吧。” 侧厢门哗地被拉开。 白水茗披散着头发靠坐在墙上,脸侧向右边的窗外,略显憔悴。一个女童半靠在他怀中。星河正为她擦身,幽暗的房屋里弥散着一股莫名的腥气。茗回转头来看到她,忙把柴奴交给星河,上去想要扶她,璇姬闻得他身上的腥臭之气,吐了起来,茗急忙叫道:“芸香,谁让你把夫人带来的?快扶夫人回去!” 芸香自从随璇姬嫁到白水族以来,从没见过茗这么大声说话,唬得忙跪下,噼里啪啦就往自己脸上招呼。茗急道:“打自己做什么?我让你快扶夫人回去!” 床上的柴奴忽然大咳起来。茗回头看了眼,对芸香道:“快带夫人出去。”轻轻把两人推出门外,关上了门,把柴奴抱在怀里,垂眼看了她一会,略坐起身子,又把她抱紧了些,把脸靠在她的鬓角上。 柴奴呼吸平缓,睡了过去。 有人敲门,一个披着头纱的巫女站在门前。 璇姬坐在床上揉着胸口,侍女端了早餐上来,关了门。 嘈杂的蝉声遥远了。璇姬吃完早饭,叹气道:“这些点心你送去给族长罢。族长心地良善,真把人宠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看护。这样没日没夜陪她,可别伤了自己的元气。唉,这孩子也是怪可怜的,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不知道,神族的医师不肯给凡人看病,凡人的医师又多是些江湖骗子,看见柴奴,都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 有人敲门,芸香快步走进来行礼道:“族长晕了过去。” “在哪?” “前院。” 璇姬拔腿就走,芸香忙叫人备轿赶上璇姬,扶她上了轿。过了一会,珊瑚从前院过来,快步走在轿边。 “怎么回事,族长怎么就晕倒了?” “不知道。早上来了一个巫婆,披着头纱,神神秘秘的样子,先是去了柴奴的屋子。巫婆握着柴奴的手说了句话,腔调怪里怪气的,也不知道是咒还是什么。柴奴的眼里流出黑红色的水来,样子可真吓人!后来把族长单独带到神殿里,我们这些下人没法进神殿,就都站在殿外候着,只远远看见族长跪在先祖的排位前,巫婆说一句,族长答一句,巫婆又问了什么,族长犹豫了再三,低声说了好长的一通话,巫婆说:‘‘是吗?’’族长也不说话,垂下头过了一会,竟然噗通一声晕了过去。我们下人不能进殿,只能看着干着急,我连忙叫芸香过来叫你。好在族长很快就自己醒了,自己走出来,到侧厢休息去了,我赶紧过来给夫人报个消息,免得夫人担忧。” 轿子在侧厢落脚。 茗坐在桌子前面正看着公文。院中枯叶随风掠过,屋檐下的金铃微微响动。屋里寂静,茗的手指仍搭在文书上,一动不动。 “你才醒,怎么不去躺着?还有不舒服吗?玄医有没有来看?” “没什么大事,不必叫了。” 璇姬给他搭了脉,舒了口气道:“脉象倒还平稳,就是虚了些。你还没吃早饭吧?” 璇姬派人传饭到侧厢。 有人通报。星河进来。 “你怎么来了?” “给族长请安,柴奴醒了。” 茗点点头。 璇姬道:“你不去看她吗?” “我陪你吃过早饭就去。” 璇姬叹了口气道:“我早吃过啦。你这几个月没陪我吃过一次早饭,我以为你今天也不过来吃了。” “对不住。” “我是担心你。我知道你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可她毕竟是个人女,你是白水国的族长,你总不能让一个人宠把自己的时间都占据了。你才刚一回来就做甩手掌柜,虽说宫里有长老团主持,但你现在自己已经回来了,还把事情都推给他们,也不太像话。” 茗点点头若有所思。 吃过饭,侍女撤了餐盘。茗道:“把柴奴带过来看一看。” 不多时,便有人把柴奴带了过来,柴奴挣扎着趴在地上行礼。 茗皱眉,轻声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还能活多久?” “跟那巫婆说话的不是你吗?我还想问你呢。” “那个巫婆还在吗?” “在。”那个巫婆披着盖布,走进来微微躬了躬身。 “她得的是什么病?”璇姬道。 巫婆看了茗一眼,”心病。“ ”心病,该怎么治?“璇姬道。 巫婆道:“依在下看,她这样下去也是祸患,不如赐归吧。” 璇姬转头看茗道:“你觉得呢?” “我听你的。”茗道。 “她毕竟也是一个生命,就这么弃在野外由她被虎狼吞噬,我于心不忍。不如你先帮她解脱了,找个好一点的地方把尸骨埋葬起来,日后若是想念了还能回去看看。” “好。” “你想把她葬在哪里?” “我听你的。”茗道。这些年来,他对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 柴奴直直地看着两人,好像不相信这两人就在她的面前讨论杀她的事。 “柴奴,你有想被安葬的地方吗?” “一个……可以看见月亮和日出的地方吧。”柴奴轻声道。 “唉,我如今真看不得这种事,你先把她带到那边再杀吧。” 茗找了个口袋把柴奴放进去抗到肩上,从后门出去,在旷野里走了一会,把她放下来。 茗把柴奴的上身扶起,从后面用绳子勒紧柴奴的脖子。他手指没有一丝颤抖,像是在系一根线,或抹去一滴墨。柴奴感觉着颈部血管徒然挣扎的跳动,头部血液的静止,胸口的痉挛。她一点反抗的心都没有。 由始至终,她都不相信茗会真的杀她。她只是一直一直仰头望着茗的眼睛。 可是一直到最后,她也没从茗的脸上看到表情。 第57章 花灯 公子府。 一个少年懒懒坐在台阶上,背靠廊柱,抬头望着屋檐。 檐下垂着碧落的藤蔓,窗前开着火红的花,门前一道活水。一个侍女走到水边。白水菱看着她把酒和瓜果从溪水中提出来,走到廊下矮桌前,斟上美酒,剖开瓜果。 白水菱看了看那边正低头摆果盘的女子,皱眉道:“她肌肤本就没血色,你再给她上香粉,跟鬼似的。” “我本来就该是鬼的,只可惜你们把我救了回来,才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是你自己活下来的,我们只是把你捡了回来罢了。” 柴奴把果盘布置在桌上,淡淡笑道,“当年医生说,我此生最多能毒发三次,下次必然身亡。如今我早已毒发三次,却依然还没死,也不知是为什么。” 星河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笑了笑道:“怎么死都死不掉,说不定你像说书人的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是天选之子呢。” “这种天选之子也未免太苦,不做也罢。”柴奴淡淡道。 “你过来这边坐。”星河招她过去坐在身边,笑了笑,打开妆盒,取出一盒胭脂给她扑上。 "身上的淤斑退掉后,皮肤却变得几近透明,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柴奴道。 ”你大病初愈,血气需慢慢地调理。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哪能一日半日就复原了呢?” “这胭脂的颜色不行。”菱儿道。 “这胭脂不是你给我的吗?”星河笑道。 “你皮肤颜色深,要用这种颜色的胭脂才显气色,给她用,就成了猴子屁股,白糟蹋了我这桃花脂。” “你这么懂,要不你来?”柴奴道。 “好,我来。”白水菱跳过来,把手上的莲花灯递给柴奴,另一只手麻利地从星河手里抽过妆盒。 “你就一直在等着我说这句吧?”柴奴看了他一眼道。 “是啊。”白水菱嘴角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狡黠笑容。 “可别把我化成你们花街的娼妓。” “当娼妓有何不好?你不是还说想当娼妓的吗?” “星河待我这么好,我就感化从良了。”柴奴笑道。 “那真可惜了。”菱儿把身子往后倾,看了她片刻道,“若是在花街,你这样的一次能赚五六分金。” “一分金等于12两银子……五六分……那就是60两,你们花街的姑娘一个晚上能挣普通女子一年的工钱。” “不这么多,怎能引得美人们来做这种生意呢。” “那……我若是哪天没钱吃饭要饿死了,可不可以来你们花街做个一天半天的,把一年的吃饭钱给赚了,然后就从良?” 白水菱看了她一眼,懒懒地说:“能啊,运气好的话,也许只陪人吃顿饭,就有钱落袋。” 柴奴笑了笑,眼角没跟着动:“那我干完这顿饭,就从良了。” “那些女人最初哪个不是这么想的?”菱儿道,“说做一天,做一晚,做三次。后来她们才发现,最上瘾的不是金子,是打开门的时候,看着客人躬身递上盘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金子,那一刻,就好像一辈子被男人掌控生命的人,第一次体会到被男人求着的滋味。” 柴奴没说话。 “你头一晚进花街,妈妈哄你,说不急。第一回,找个像我这样的陪你,说说话就行,不动你。你哭,没人骂你,反而请你喝汤吃点心,哄你像亲闺女。到了第二天,你手里攥着的钱,回了家,看见老屋里那口锅,炊烟那么苦,你再一想……” 菱儿把那盏小酒杯放回桌上,声音慢了一点:“你不过陪人坐了会儿,笑了几句,钱就进来了。这钱来得太轻巧。轻巧得让你觉得,‘不过如此嘛’。” “你再做两回三回,想着赚够一家人三年的口粮。等你要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想走了。” 菱儿拿了一个镜子放在她前面。柴奴把手在镜子前面摇了摇道:“这是我?”。 “菱儿化妆很厉害。”星河笑道。 柴奴由衷地感叹:“真好看。” “我给你化得好看,还是父王给你化得好看?”菱儿道。 柴奴低头勉强笑了笑不语。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星河忙笑着缓和气氛道:“来看看你的云霓裳。” 星河把装了云霓裳的箱子打开,把衣服拿出来。 柴奴低头看了箱子的盖子一眼。 “我……不想穿云霓裳。”柴奴轻声道。 “为什么?不好看吗?” “太沉了,每次穿上,都觉得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今天是你册封的日子,怎么能不穿云霓裳呢?”星河道,“我以前刚去府上的时候也觉得笨重,穿久也就习惯了。如今不用穿了,反而觉得身上轻飘飘的,路都不会走了一样。你今日回白水,说不得总是要打扮得郑重些。来,转过来。” 星河一边把衣服往她身上套,一边温柔地笑道,“册封的典礼可是展示自己的机会。当年璇姬夫人册封典礼时惊艳各方,一日成名,从此拿下了天下原第一美姬的名号,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追求她的男子踏破了呢。今天白水府上也会有不少客人前来观礼,里面说不定就有人族大家的青年才俊,你如今病好了,就该打扮得漂亮些,才好早些找到如意郎君啊。” 女子黯然道:“我一想到白水那高高的墙,就压抑得喘不上气来。好不容易从白水逃出来,你们却偏要再把我送回去,既如此,还不如当时就没把我捡回来过。” “过去的事,你也不必太介意了。那时他们请了最好的医生来给你医治,实在救不活了才送归的,族长自己也为此郁郁,病了好一段日子。这事你不要怪他们。如今他们听到你还活着,是很开心的,特特要收你做正式的养女。这可是要上书天下峰由冷帝亲笔批准才能册封的位置。从此以后,你就是万人之上的王姬了,不要说人族,即便是一般神族的少女,有多少人做梦也想要和你一样呢。” 女子仰头望着天,苦涩地叹了口气。 “你说这些她更喘不过气来。”白水菱幸灾乐祸地道。 女子转过脸来,怨怼地瞧了菱一眼。白水菱靠着柱子,正懒懒地往一盏水晶花灯上描颜色。 “柴奴。”一个声音在她身后道,“册封以后,你就再也不用穿云霓裳了。” 柴奴心口猛地一跳。 客船沿河而上。 柴奴拎起裙摆,小心地把脚丫子伸到水里,看着脚背在清澈的水面上划出一条人字形的纹路。 “听说你大好了。如今一见,不单只是大好了。”茗道,“你长大了。” 茗起身走到柴奴右边,掀起衣摆,和柴奴一样除下鞋袜,坐下来把脚浸没在水里。 华灯初上,河面上浮着点点粉色的莲花灯。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笑着把花灯放到水里。 茗从船檐上吊着的灯上取了火,把菱儿做的灯点燃了,递给她。柴奴低眉顺眼地接过。把莲花合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 水晶做的花瓣亮晶晶的,在烛火中闪着莹亮的光。柴奴把莲花放在掌心摩挲了一会儿,吹灭莲花里的蜡烛,取出块手绢包了,小心放回到了衣襟里。 “怎么不放在水里了去?” “这花……做得太美,不舍得放掉。给我留着作纪念罢。”柴奴轻声道。 自她病愈后,声音便中气不足,若非刻意鼓气,大多是气若游丝的轻语。 茗从怀里拿出两只巨大的贝壳,剥开成四片,放在手心里,过了片刻,有水汽从指缝间漏出来。分开手掌,里面是一朵纯白的花灯,递给她。 柴奴低头苦笑了笑,看了一眼,淡淡道:“这么大的贝币,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用来做花灯,却是糟蹋了。” “好看吗?”茗道。 “用钱做的花灯,自然好看。” “既好看,就不是糟蹋。”茗从旁边灯笼里拿了半只蜡烛放在莲花灯里递给她。 柴奴淡淡道:“我不配。” “你是白水国的王姬,用这种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你用的桃花脂,身上擦的美人香,也都不便宜。” 柴奴没说话,低头去看自己的脚丫子在河水里划过,却见茗的衣服下缘随意地浸在水里,想道:“这衣服是赴宴用的华服,料子珍贵,他就这么由着衣服泡在水里,糟蹋了衣服,一会参加宴席不要紧么?”又瞥见他左脚踝明显地凸起一个三角形,整个脚部都向内歪斜,自是当年折磨所留下的畸形,仔细看,每只脚趾也都在中间关节处扭曲,歪歪斜斜的。她的理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过去盖在那畸形的脚伤处。 水有点凉,他的脚却是暖的。下一瞬,柴奴的理智反应过来,松开了手,慌乱中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一点儿也没有变。 柴奴低头不语。过了一会,从他手中接过了蜡烛,从怀里掏出火折吹了吹点燃了,将灯轻轻推入水中,看着它远去了。 茗叹道:“你自是又替我许愿了,希望我的脚能复原。” 柴奴望着缓缓退去的河岸不语。 “你就从来不为自己许愿吗?” “我……无愿可许。”柴奴轻声道。 “怎么会无愿可许?” “我有什么愿可许?” “比如,你想要嫁个什么样的男子?” “我想要什么样的,就能嫁给什么样的吗?”柴奴淡淡道。 “你如今是我的养女,无论你想嫁给谁都是可以的。”茗道。 “我想嫁给王子王姬呢?” “可以。” “嫁给冷帝也可以吗?” “冷帝每年的七巧节才会娶妾。不过你要真想,我去求旨也行。” 柴奴愣了愣,抬起头,思绪如一缕轻烟飘入云上的晚霞。 如今我想嫁谁都可以。可是,若不是他,若不是那人的话,嫁给其他任何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这般想着,心中凄苦,习惯性地抓住胸口衣襟咳了一下,又忙压抑住,泪水在无声中落了下来。她抬起袖子,想假装擦汗拭掉脸上的泪,却忽然一下子被搂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柴奴一时间恍了神。 “我发誓,再也……再也不舍弃你的生命。不会有人再让你死了。若是有,我和他拼命。”茗道。 柴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菖蒲香气,脑子里浮现那个阴暗的屋子,窗外的明月,明月下他四散的长发,长长的睫毛反射着月光。 多少次,她在这菖蒲的气息里得了安慰? 茗抱紧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把头埋到茗的胸襟里,深深吸了口气。抬手轻轻回抱住他,用手在他背上轻拍。 茗忽然放开了她。 ”别这样。“茗冷冷道。 柴奴疑惑地看了茗一眼。茗侧头望着岸上。柴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岸上黑暗的夜色里,忽然闪过一个光点,像萤火虫的光,一晃就灭了。 柴奴苦笑了笑。 远处渐渐有了灯火,进了城洞,四周渐渐地热闹了起来。柴奴穿好了鞋袜,站在檐下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 沉闷的一声响,船靠了岸。灯火下,几顶轿辇对着船头等候着。一个少女站在灯火下面,眼神清冷,正是璇姬。 柴奴小心翼翼地走到船弦靠岸的一边,跪下行礼。 璇姬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咦,怎么路上哭过了吗?” 柴奴伏在地上道:“让夫人见笑了,我是因……”她本想说“想到从此要离开公子府,有些不舍。”又想,“照理我本是璇姬的人,我此行是从外面回到主子这里,若是说我舍不得回主家来,恐怕让璇姬不快。” 便改口道:“路上看见这河流两岸,想到幼时在云山河边玩耍的情形,一时思乡感慨了。” 璇姬笑道:“巧了,你既思乡,我这里正有一个你幼时的故人,还不快下来见见?” 轿子里走下一个穿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戴着瓜皮锦帽,脸庞丰腴,笑起来脸上皱纹堆成一团。 “多日不见……” 姮武鞠躬道,抬头望见柴奴,愣了一愣,话竟没说下去,只直直地盯着她。 茗跳下船,搂住璇姬的腰。 璇姬笑道:“姮家收了云山镇的生意,这次特回白水国禀告。” “如此甚好。”茗对姮武道,“你父身子可好?” “很好很好……”姮武一边点头哈腰,眼睛一边瞟向茗身后看。 “那就好。”茗冷冷地道,“你父亲当年在白水国城是难得的懂事的,你如今回来了,就好好干,不要负了你父亲的名声。” 第58章 浮冰 一艘客船飘在海面上,璇姬坐在船头望着海上灰蓝色的浮冰。她穿了一件淡灰色的衫子,一根素带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长发飘摇。 柴奴端了酸梅汤上来,璇姬喝了半碗,抬头逼视她。柴奴低头不语。 璇姬看了眼柴奴,淡淡笑道:“我这几日常常恶心想吐,只有吃这酸梅汤才能得好。” 柴奴抬头略微惊愕地看了她一眼。 璇姬道:“我做白水家的大王妃已经三十多年了,只是我之前都在海外游历,如今正式做了白水家的大夫人,该有的,就自然有了。” “恭喜夫人。”柴奴低头恭顺地道。 璇姬轻轻用手指搭着碗壁:“这是云中山的梅子,茗怕现成的酸梅不干净,仗着自己灵力颇深脚步轻便,隔几日便去采些新鲜的来,亲自为我烹制。” 柴奴低着头道:“千里迢迢地去云中山给你摘梅子,真是有心了。” 璇姬淡淡道:“是啊,也不知是不是老天为了弥补我幼年孤苦,将茗赐给了我。相识百年来,对我可以说是言听计从,温柔缱绻,无微不至。“ “族长对夫人确实很好。” ”神族活得久,又有灵力,比人族自然是强了不少,若是有这样一个男人依靠,就算是做小也是福气了,你说是不是?” 柴奴心中一紧,勉强笑道:“贱女也不知道是不是。” 璇姬微微侧目,周围的侍女退回了舱内,只剩璇姬和柴奴在甲板上。 璇姬冷冷地盯着柴奴。 柴奴身体微微颤抖,小声道:“不知……不知夫人有什么吩咐?” 璇姬倏然收回目光,展颜一笑道:“我让他们出去,也是为了你的颜面。有些事情被别人知道了,怕是有损你的闺名。” 璇姬把盏递给柴奴,在她周围绕了一圈,摸了摸她的脸道:“你这大病一场,脸也瘦了,皮肤也白皙了,倒是秀气不少,再这么浓妆艳抹地一打扮,比起神族的王姬也不算逊色了,真是难得。” 柴奴盯着地面小声道:“夫人这么说,贱女承受不得。” “你是我的人宠,你长得好看,我看着也高兴,只是没想到,我亲自救回来的人,竟如此让我心寒!” 柴奴身上微微颤抖,强笑道:“夫人的话,贱女不明白。” “不明白?那我问你,你方才在船上对茗做了什么?”璇姬忽然冷峻道。 柴奴跪地道:“贱女一时狂妄,言行不妥,罪该万死。” 璇姬的手抚上她的脖颈,轻轻叹道:“你喜欢茗吗?“ “族长……是贱女的义父。” 璇姬弯腰扶她起来道,“其实我也不怪你。白水茗举手投足都是贵族之气,当年我还恨得牙痒痒呢。你在云山镇长大,眼前见的都是荒郊匹夫那些俗人,忽地看见他这样的,少女怀春,也是应当的。” 柴奴颤抖道:“夫人……” 璇姬打断她道:“你的命是当年我和茗救的,又是我亲自将你交付给悬草堂抚养。你生病,我们费尽心思找人医治,得知你好了,我又亲自收你回来,我素来怜你爱你,将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我对你严厉,也正是因为我真心地替你打算,不想你走上了歪路。” 柴奴低头不语。 璇姬沉默了一会,道:“柴奴,我们每个人都被我们的身份和责任限制着,别说是你,便是我这样的身份,也并非想和谁在一起就能和谁在一起。” 柴奴沉默许久,终于问道:“为什么?” “当年我娘奋不顾身地爱上了敌国的将领。她在战场上冒死生下了我,却又被迫亲手把我丢弃在云中原。这让我明白,若是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么所爱越深,悲剧越深。所以,就算让我再选择几百几千次,我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夫人……”柴奴含泪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自己伤过的心,吃过的苦头,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因此要趁早点醒了你。凡人和妖神本来就不同,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他活一千年,你却只有二三十岁的寿命,你只是他生命中朝生暮死的过客。就算他对你真心的喜欢,也不过是拿你当成小猫小狗那般地疼爱罢了。你再怎么爱怜小猫小狗,这种爱,和男女之间的爱也不是一回事。你自己不会嫁给猫儿狗儿,就知道神人对你也是一样。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本就只是一场自己想象的幻境,追逐它们,如逐云烟。与其去追逐一段虚无缥缈的幻觉,不如踏踏实实地找一个属于你的世界的男人,享受你能够真正得到的幸福。” 柴奴流泪道:”奴婢明白了。“ “这才是我的好女儿。”璇姬看她良久,声音柔缓道:“女儿家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找一个好男人,你想嫁个富贵郎君,有个一辈子的依靠本没有什么不对。你放心,我自会给你找一门富贵人家,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璇姬眼神一冷道:”可是,你若是起了那见不得人的心,打起你义父的主意来,辜负了我的苦心不说,你自己也势必被万人唾弃,人神共厌。” 柴奴磕头道:“夫人一番苦心,贱女明白。” 第59章 夜宴 晚宴。 璇姬是太和的大王姬,坐了主位,茗坐了左首,柴奴是人族,本不能入殿,璇姬特赐了座,给她坐在茗的侧后,居于茗和璇姬中间。 白水家的几个长老紧跟在茗后面坐了。姮武是客人,茗让他坐了右首。过了一会,白水菱和星河也来了,瞟了姮武一眼,璇姬让他坐在了姮武下手。 姮武生**酒,璇姬又赐了云中山的玉酿给他,酒过三巡,满面红光,说起自己最近去了趟山阶谷的事来,唾沫横飞,滔滔不绝。 柴奴抬头看见白水菱翻着白眼伸手护在盘中食物上挡住姮武唾沫的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 她这一笑,姮武直直地往她身上看过来,柴奴假装拨弄头发,身体跟着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拖动坐席,要躲在茗后面挡住姮武的视线,茗把自己盘子里一盘已剥好的果子递给璇姬,和璇姬换了个盘子,又拿了一些虾,慢条斯理又优雅地剥起来, 酒过三巡,姮武唤人抬了几个箱子上来,都是青旻氏特产的金器之类,分送给席上众人。另有一个金光灿灿的宝盒,姮武亲手捧着奉给璇姬,打开来,全是东海珊瑚,汤谷明珠之类的宝物,一时间席上璀璨生辉,光彩夺目。 璇姬拿起物事来看了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微微一笑,指着右手边的柴奴道:“我这个人族女儿如今也到了及笄的年纪了。青旻宫既然盛产金器,也不知道……你有没有适合她的头饰?” 姮武一听,顿时明白,眼睛发光,扑到地上道:“有有有。” 从怀里拿出一支凤钗奉上,道,“这金钗乃是青旻氏的北落王姬所制。” “北王姬是天下第一铸弓师,想要她做兵器的人都排到几十年之后了,什么时候做起钗环首饰来了?况且这簪子手艺虽然极好,却也还没到北王姬那个程度。” ”夫人真乃火眼金睛。确如夫人所言,北王姬生平极少做首饰,只有幼年游历民间的时候做过几日金匠,留下过一些饰品,这便是其中的一样,小的从一位富商夫人那里购得的。” “游历民间?”璇姬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把簪子放在眼前端详,看了看,笑道:“想不到你还藏着这么好的东西,可见对我的孝心也不过如此。” 姮武忙道:“啊呀,小的不敢,这是家里婆娘要来给她母亲做寿礼的。她娘自小在族长身边长大,见惯了好东西,这次指明了要这个玩意儿。小的素闻夫人常年独御桃花簪,别的簪子都看不上眼,因此这次没有给夫人预备。下次定然请人再做一个孝敬夫人。” 璇姬笑道:“这种东西我倒还不缺,不过,你把它给了个人族,回头不怕你夫人闹别扭?” 姮武笑道:“璇夫人是太和国的公主,冷帝的妹妹,朝阳帝的女儿,太微帝的外孙女,又是当今富可敌国的白水家的大夫人,天地下最最尊贵的身份,小的能送发簪给夫人的义女,那是前世求来的福气,我家婆娘也必不敢说什么。” 璇姬微微一笑道,“既如此,这金钗,我就让你给她戴上罢。” “是是是是是……”姮武忙不迭地道是,满脸堆笑地站起来要将金簪给柴奴戴上。 姮武刚走到柴奴前面,金簪竟然从中断了,沉重的簪头叮当一声落在桌面上。 璇姬皱眉四顾,沉声道:“谁干的?” 原本热热闹闹的大殿一下子清冷下来,弹琴的使女也不自禁地停下了拨弦的手。 众人沉默了一会。 “我。” 菱儿道。 “你有这本事?”璇姬道。 菱儿拍了一下手,一个识神从桌子上轻轻跃下来捡起地上的簪头,把簪子放在掌心接上了,奉还给了姮武。 菱儿道:“不就一个簪子,家里钗环多得是,我们家什么时候缺簪子了?” 璇姬看了菱儿一眼,笑道:“你一个男孩儿不懂我们女人的心思,咱们家里的簪子再多,也不是她自己的。她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有自己的簪子了。” 菱儿指着柴奴对姮武道:“你要娶她,怎么不先问问我?” “菱儿,柴奴虽在你那里养了一阵子,终究还是我的人。她如今年纪渐长,本就该婚嫁了,否则过了时间嫁不出去,难不成要在府上待一辈子?” “我要她。”菱儿道。 --- B 夙洄镜 6.56 他这么一说,席上人都惊讶地看着菱儿,柴奴胸中砰砰直跳,心中竟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只有茗还在自顾自地倒酒撕肉吃喝。 璇姬冷笑一声,望向茗正要说话,茗把手上的酒杯一掷,酒杯打到菱的额头上,又落在地上碎了,有殷红的血流到他眉毛上,又从眉间流下来将白皙的脸分成了诡异的两半。 “整日里只知勾搭侍女,没出息。”茗道,“星河的事我已经由了你。这次你若还想占王姬的人宠,我必不饶你。” 星河起身到璇姬前跪下道:“夫人息怒,菱儿并非想要私占这人宠。他向夫人要这孩子,其实是为我讨的。我自幼离开南荒,身边一直没有亲人,如今宅子大了,更是愈发孤单,我常说要是能有个南荒的丫头陪我就好了,没想到他倒听了进去。至于菱儿,他知道这孩子是夫人的人,并未造次。” “是这样。那也容易,改日我另外派几个南荒的姑娘到你府上给你作伴,只是这孩子年纪大了,已经该找个人家了,不能给你。” 菱儿忽然道:“我已为她找好了人家。” 璇姬盯着菱儿看了许久道:“你有什么打算?” 菱儿道,“我想把她许给花露店的阿容。” “阿容?哦?这我倒不知了,是哪户人家的儿子?” “是东城花露店的一个花精。”菱儿道。 “你要把我们的女儿嫁给一个花精?!”璇姬笑道,“花精身高不出二尺,地位比普通妖族还下等,你把她嫁给一个花精,可不是昏了头了?” “冷帝十年前就已经定下了律法,三族可以自由通婚了。" 璇姬道:“律法有什么用?妖人相通是天神定的禁忌,生的孩子必定是怪胎魔兽,律法能改变这个事实吗?若是别人知道我们家出来了这般不知廉耻的事,你让我和族长的脸放在哪里?” “花精不会有后代。” “这事,你怎么看?”璇姬转向茗道。 “听你的便是。”茗道。 璇姬沉默半晌,摇头道:“罢了,做父母的有再多苦心,也要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柴奴,我也是个开明的人,你若真的铁了心要嫁给妖魔,我也不阻拦你。” 璇姬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女孩身上。 柴奴起身走到席间,提起裙子,正对璇姬小心翼翼地跪下。 嫁给花妖……我就可以出宫,再也不必受这云霓裳的束缚了。 最重要的是,花妖世代流浪,本就可以在各国居住而不受限制。 这就意味着……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包括……朝阳京。 柴奴抬起头,目光在席上一扫。星河脸色发白,看了璇姬一眼,又看着白水菱,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柴奴心中一酸,心道:“你为了我的余生,不惜违逆璇姬,你这般苦心,我何尝不知?可是……我已经是棋局上的一枚棋子,我不能拉你也入这个局。” 她又悄悄望了左边一眼。白水茗在给璇姬剥虾,盘里已经堆积了一盘整整齐齐的虾肉,又拿了一个喂给璇姬,全然没有理她这厢的意思。 柴奴轻叹了口气,心里想起璇姬的话,暗道:“我……算什么东西?有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本就只是一场幻境,追逐它们,如逐云烟。” 她低下头,心意已定,对茗和璇姬磕了三个头道,“贱女是太和氏的养女,受夫人大恩,岂敢做辱没家门的事?还请夫人做主,将贱女嫁给……姮大人。” 第60章 海息 柴奴和侍女坐在榻上下棋。 茗跨进大门,走到柴奴身边,放下大包小包。 “两位大人怎么今日就来了?”侍女起身道。 柴奴看了地上的礼品,笑了笑,起身行礼。茗把她按回到座位上。 “又想起来给她添置了些东西,这不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璇姬笑着看了一眼茗。 茗坐到柴奴的对面,抬手下棋。 几个月不见,柴奴的棋艺比以往锋利了许多。开劫、提劫、找劫、应劫、再提劫,行云流水,果断利落,丝毫没有犹豫。 过不了多久,茗落了个手筋,柴奴投子认输了。 两人又开了一盘。只见落子此起彼伏。 柴奴不但是技艺有所进步,而且风格也和以往变了很多,一改往日的沉稳厚重。刀刀杀招,只攻不守,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腹地一般。 很快,茗又断了个手筋,吃掉了柴奴一大片子,柴奴淡淡地投子认输了。 茗闲闲点着棋子,若无其事地侧目看了对面一眼。 柴奴坐在窗边,微低着头,没有什么悲喜的表情。 如今她已是姮家的人,按规矩不能穿云霓裳或者巫女服这些女官的装束,只是着了件待嫁娘的素衣。 这仿佛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穿普通女子衣衫的样子。素衣是用上好的银蚕丝绢制成的,柔软光滑的绢布薄薄地贴在她的肌肤上,勾勒出她小小的身体。发髻上插了朵金簪,簪头用银丝缧起一朵梅花,许是年份久了,银丝变成了雾蒙蒙的黑色,花心缀了颗手指大小的珍珠,日光之下却是莹莹生辉,光彩照人。 窗外艳阳高照,春暖花开,娇嫩的桃花映着初生的枝叶,散出勃勃生机。女孩裹着一袭银白色的衣衫看着窗外,像是在赏花,低垂的眸子却并没有汇聚在花木之上。 她冷清清地坐在那里,白衣映着日光,像是个雪人一般。 茗心中一凛。 没错,她就是冬日里那个穿着鲜艳衣帽的雪人。孩子在它周围嬉笑,玩闹,雪人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凡世的欢声笑语都围着它。它却并不属于这凡世的欢声笑语。 阿容……你不肯吗? “再来一局。”茗道。 “小的已经输了。”她笑了笑,伸手去盖上棋盒的盖子。 “再来。”茗按住她手,低沉的嗓音平静而又强硬地道。 “是。”柴奴低头恭敬道。 茗的心里莫然失落,在棋盘上画了个十字道:“下九行的棋盘吧。” 柴奴看了他一眼,迅速垂下眼帘。 棋盘上的子又逐渐开枝散叶起来。两人这次都小心谨慎了一些。遇到有断子的机会,茗都故意不下。 十几招后,茗指间的白子悬在空中半天,把子放回棋盒,温柔地道:”我输了。“ 柴奴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是我输了。” ”不,我输了。“ ”下棋的人竞相争输,也是难得一见。“璇姬笑道。 “确实是我输了。”茗的声音比之往日仿佛更加沙哑。 --- 塔楼。 月色空寂,琴声清远。 “在伊无所念,于君又何辱? 唯妾终日间,惘惘形面目。” 琴弦被懒懒地拨弹,大概是尚还生疏的关系,虽是短短的几句,却弹弹停停,反复了许多遍。 一个人影轻轻坐在她的身边。 虽然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她心中却有些宽慰的欢喜,像是冬日里的一盏薄酒,暖不了身子,大概,也能暖一暖心。 宽大的手放在弦上,接着原来的曲子弹了起来。 他弹得很慢,若在常人耳中听来,甚至可说是慢得让人有些不耐烦。 柴奴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一曲终了。 “谢谢大人和王姬的赠礼。”柴奴恭敬地道。 “那是白水的赠礼,我的还没给你。” 茗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来。 “是什么东西?”柴奴打开锦囊,里面有一颗小小的红色海息珠。 “有一次你跟我说,你小的时候想要买一样东西却被别人买走了。你那时候想要的东西,是不是一个海息珠?” “大人怎么知道?” “七叶一枝花这种仙草,平日里买卖都不太多,我去药店查看了这几年七叶一枝花的购买记录,知道你把花卖给他们那天是冷帝九年的七月二十九日。我又查了那一天云山镇有什么店的东西都被人包了,结果查到那天我们白水国的海息珠店的八个海息珠都被人一并买走了。你要这海息珠做甚么?” 柴奴闭上眼,微微仰头道:“那天悬草堂有个得痨病的年轻人,本来都快治好了,偏偏不巧咳破了血管,血涌进肺里,需得用海息珠供气才能活。那时高圆氏一家富商的女儿垂危,富商听说,如果用万颗海息珠祭神明能医好她的病,便命令随从花重金把南荒几乎所有能买的海息珠都买了下来。那时我去卖海息珠的地方,刚好碰到那个随从。我告诉那个人,富商女儿得的是绝症,烧再多的海息珠也没有用的,可是我的这个孩子还很年轻,未来还有很多的路可以走,我求那人能留一颗海息珠给我,可是那人却不肯,那时,这孩子就在我的怀里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血,我跪下来拉住那人的腿恳求他。那人把我在街上拖了一路,最后还是掰开了我的手走了,我爬到那孩子身边,抱着他,血从他肺中涌出来,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哭着看着我。我只能不停地给他把脸上的血擦干净,看着他淹死在了自己的血里。” 茗点头道:“这事我也知道了。我替你找到了那个采买的人,那人说,他并非故意不把海息珠给你,只是那个富商爱女极深,当时已几乎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若是知道他没有买下全部的海息珠,主人盛怒之下,或将他和家人全都杀了。那采买自己也有两个孩子,故而狠心没有让给你。等他回去的时候,发现那个富商已经收集到了需要的海息珠,他就向主人要了这海息珠回来想把它给你,只是那时,那孩子已经死了。此事一直让他愧疚不已。他说,这颗海息珠还给你,求你原谅他。” 手上的海息珠不过黄豆大小,看上去是一次也没用过,连刻有白水家纹的油纸包也都还在,和当年她看见的样子一模一样。 确实,几年的时间,也不过是一转眼。 柴奴转头看着茗笑了笑道,“谢谢大人。” — “大人……”茗喃喃重复着,抬起手中的瓶子道,“喝酒吗?” “小的不敢当。” “你陪我喝。” ”是。“ “你的琴艺进步了不少,最近,一直在弹琴吗?”茗把手中的酒盏一仰而尽。 “是。”柴奴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凡人为显恭敬,常常在人前低头,她虽才十来岁,如今已有些微微的驼背。 “是谁教你的?” “是姮武。” “姮武天资聪慧,确是你的良配。”茗又斟了盏酒喝了。 柴奴低着头。 “姮武送的这珠花是用烛龙火精淬的。会这技法的这人现在不做首饰了,那人当年做的首饰留世的不多,可谓价值连城。“ “是。” “这衣服你喜欢吗?”茗拿起酒盏倒在口里。 柴奴低头哽噎道:“喜欢,谢谢你。” 几滴眼泪落在银白色的绢布上,竟没有立刻吸收,亮晶晶地留在布面上滚了滚,才化为一滩泪印。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姮武的原配出身世家,一直不待见我,忽然有天她亲自送了这套衣服来,又对我嘘寒问暖的,我一看这衣服,就知道。”柴奴喉中哽咽,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 茗看了她良久。“我发现姮武原配的母亲名叫兰香,想起我以前有个丫头也叫这个名字,就上门看了她一次。兰香见到我,眼泪鼻涕一大把,说一定会照顾你,不让你受了委屈。” “兰香……名字很美,她长得很好看吗?” “当年在白水国时她不过是个一百来岁的丫头,整日里追着我,公子公子地叫,声音脆生生的。不过,她有一半凡人的血脉,寿命比一般的神人短,如今我还没变,她却已垂垂老死。” “等我垂垂将死的时候,大人也会来看我吗?” “傻丫头,你嫁了姮武,还是我们白水国的人,出嫁以后,我时时地来看你,你也可常常地来归宁,又不是永远不见面了。” “你时时地来看我,我就不会死了吗?” 茗心烦意乱道:“你还年轻,说这种事做什么?” “等我死了以后,你看见了我的儿子,孙子,曾孙子……会不会想起他们母亲,祖母,曾祖母的名字?” 茗忽然道:“你若心中之人不是姮武,我明日就让他退了婚。虽然你面子上不大好看,但毕竟还没过门,总好过……好过耽误了你一生的心事。” “要他们娶我的是你们。要退婚的又是你们,你们白水和俞信家世代交好,岂可这般作践姮家的人?” “我宁愿作践了姮家的人,也不要作践了你。” 柴奴道:“你没有作践我,我是自己心甘情愿要嫁给他的。姮家富甲一方,对我也好,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 “你在我面前也要说这种违心话吗?若真是这样,你白日里为什么局局都要给自己结下相思断?相思断一下,无论对方怎样做,都逃不过被绞杀的命运。最后一场棋,我千方百计地让自己不下断子,可是下着下着发现无论我下在哪里,都会下出一个相思断来。“ 茗抓着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像要将藏在她袖下的心事一并逼出来。”姮武是对你很好啊,又教琴又教棋的,教得你给我下了个相思断的相思断!你根本不是想赢,而是要我亲手杀你!” 柴奴膝盖上的绢布被抓出一朵柔美的皱褶。 “相思断,断相思,你若是真的愿意嫁给姮武,又怎需断掉自己的相思?”茗道。 “我的相思早已断啦。”柴奴道,“即便是你们这样的身份,也并非想和谁在一起就能和谁在一起的。你是这样,兰香也是这样。羽蚀是这样,璇姬也是。至于我……在我不属于的世界,又有谁会属于我呢?” 第61章 妾 “这么热闹的声音,是哪家人在娶妻那?”屋里一个男子道。 “你还没知道,今天是姮家二夫人过门的日子?”女子道。 “什么夫人?肯做妾室的,不是流民孤儿,就是妓女情妇,蒙了头让仆人从后门抱进来就是了。搞得那么热闹作甚么?”男子道。 ”你还不知道姮家的二夫人是谁?“ “不就是村东头悬草堂那个柴奴吗?”男子道。 “那柴奴如今可是白水家的养女,姮家看在白水的面子上,对她礼敬有加,一早就特特请了轿子来迎娶,又雇了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地从云山街东头走到西头,又是散花又是撒糖的,做了整整半个时辰。这悬草堂柴奴倒是好福气,本来是一无所有的流浪儿,得了悬草堂收养,又成了白水的养女,又嫁给了神族的大家做二夫人。真真是麻雀变凤凰。” “你若是当初给人做妾,说不定也有这般的风光富贵,真是瞎了眼,跟着我这个老头子吃糠咽菜。” “放屁!老娘是有名有姓人家的姑娘,给人做小,没的辱了我爹郑屠户的名头!” --- “对不住,我派了所有的人去追,都找不到他。”茗抱着裹着白绢的她道。 “不打紧,他大概回去了罢。你抱着我累吗?” “不累,不累。”茗仰头看着晴空道:“不累。” 柴奴也抬起头,望着碧蓝的天。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梦,那么这一日,大概便是梦中的梦了罢?那缓缓飘落的花瓣,那震耳欲聋的鼓声,那抢糖儿童的笑容,都遥远得像是和她不属于一个世界。 她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看着那具躯壳在祭台前跪立。 祭司从她头上切了一缕头发下来放在白茅上,摆到姮家先祖的牌位前,再把酒浇在白茅上,酒渗入白茅,表示姮家的先祖接受了她。祭司把她的头发连着白茅点燃了。 “约成。” 从此,悬草堂少了一个柴奴,姮家多了个二夫人。 直到死亡将这个约解开。 头发迅速化为了一缕青烟,飘向山的那头,消失了。 这风,会把烟吹到他身边吗? --- 一个时辰前。 白发男人站在门口,柴奴一身素衣站在院子中间。 ”不要嫁。“ 院子里彩旗飘扬,鲜花锦簇。盛装的迎亲队伍好奇地看着这个麻衣白发的俊美男人。 ”为什么?“她强忍着眼泪道。 “不要嫁。” “为什么?” “不要嫁。” “为什么?” 麻衣渐渐消失在雾中。 天下原礼仪,女儿出嫁,家人照例要挽留三次。 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也不过只值三句例行公事的挽留。 ---- …… “你别生气啦,我给你打手心,这总可以了吧?“她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她伸出脏兮兮的手心给他。”你想打几下就打几下,这样总行了吧。” 月光照在她的手上,将红色的血照成了银白色。 “小鱼,”她缩着头,静静地闭着眼道,“能不能,打轻一点。我的手割伤了,疼……” 她没说下去,因为他没让她再能说下去。 …… 羽蚀从梦中醒来,坐在窗台上,望着沉入夜色的彼岸。 …… 第62章 姮武之死 “哭什么!” 男人带着酒意道,“是你自己同意这门亲事的,如今这样,算什么道理?” 门被移开了,一个侍女走了进来,男人将手边的灯盏砸在地上。“没眼见的东西,你来干什子?” “老夫人托我给爷带句话,说二夫人身子弱,请爷宽待些。”侍女低头捡拾地上的碎片道。 “她是我的家中人,还轮得到别人说话?” 女子看了侍女一眼,顿时面如土色,努力偏过头去。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他没有看见过那一刻的她啊。 侍女低头道:“天气怪热的,爷不要这么大火气,免得伤了自己的身子。” “出去!” 门边的侍女捡起瓷片,一片片,一次次地滑出指间,又一片片地拾起。 女子僵直着身体,眼睛呆呆地望向门外,她的目光和侍女相触的刹那,两个人都好像被雷击中一样。 ”怎么,这样反而不哭了?“男人道。 女子没有移开目光,专注地望着侍女的眼睛,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朦胧地拢着一层沉静的温柔。 如果目光里的是他,也许就能甘愿容纳这一切。 侍女握着瓷片,手指被瓷片划破,痕迹顺着指缝无声地滴在地上。 男人的身影挡住了侍女的视线。 男人道:“你还放不下旧事?别做梦啦,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晚啦。” 侍女忽然抬起头,眼中蒙上一层红色的雾气。 仿佛有一阵大风从面前掠过,男人的话戛然而止。 柴奴忽然睁开了眼睛。 重物倒地的声音。 柴奴牙关打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它忽然转过头来望向她。 它的体型硕大,身上布满伤痕,眼中好似燃着火焰。 柴奴呆呆地看着它。 屋外有脚步声传来。 影子从窗口飞了出去。 柴奴缓缓低下头,看向地上的人,一言未发。 风吹过她耳边。 已经回不去了。她心道。 第63章 妖孽 “妖孽!” 有人大喊了一声,打破了夜色。 “不能留!她不该活着!” 火把一支接一支举起来,映出高台上的女孩。她浑身是伤,神情却冷得像是一具还未下葬的尸体。 “听说她是靠吸男人元气活着的!你看,才嫁进俞家三天,姮大人就断了气!” “她从小就奇奇怪怪,说不清哪来的,八成就是换了人皮的东西。” “我说她说话像外地口音,举止也怪怪的,果然被我说中了吧!” 卖包子的大娘捏着围裙,声音尖锐。 “可……冷帝说过,案件需按律法定夺,人人平等。”一个老太太道。 “你说她是人?她不是人!她不是!” 一个声音嘶吼,几乎带着哭腔。 “我们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为民除害!” 麦秸堆上的火苗冉冉升起,光明闪耀着,带着众人殷切的期望。 ---绿化版结束 溪水潺潺。无休无止。 他跪在水边,用冰凉的水一遍遍清洗。 溪水沥沥,无止无休。 如同他的号哭。 “妖怪!” 人们喊道。 “烧死它!” 红彤彤的火把映出柴奴破布般的身体。架子上的她神情冷漠。 “听说她是吸取男人气息的采花女妖,这采花妖到处勾引男人,听说吸取了一百个男人的精魂以后就能成仙。这不,才嫁给姮大人三天,姮大人就惨遭毒手啦!” “养她的悬草堂医师邵俞,如今也许久不见,怕也是被她……” “我早就觉得这个柴奴不对劲,说话,举止,都不对劲。”卖包子的大娘道。 “我也是我也是!早就看出来了,她刚来的时候,说话的口音都不对,我那时就说了,一定是妖精假扮的!”隔壁翠花道。 “这……她的义父是白水族长,便是要处置她,也该先通报了王姬和族长再说罢。”兰香道。 “她爹是族长又怎么了?冷帝下令了,天下原人人平等!” “人人平等!”众人道。 “可是冷帝下令禁止私刑,一切案件都须按官法公平审核……” “妖魔也配用官法审核?这般狠毒的妖魔,不杀了,难道还让她横行在这世上?我们要为民锄奸,伸张正义!” “伸张正义!” 麦秸堆上的火苗冉冉升起,光明闪耀着,带着众人殷切的期望。 第64章 溪 粼粼溪水反射月光,映出男人的背影。 柴奴踏入水中,伸手去扳他的肩,想把她转过来。 “别过来!”那人像被烫了一下一般地推开她手,“退……退后一点。” “为什么?”柴奴退后几步,看着他的背影。 “我……觉得羞耻。” “为什么要羞耻?” “我……我是个妖魔。我不是什么清颜如玉白水茗。我是个长着獠牙的妖。”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样?”他吸了一口气道,“你老实说,你看见我吃了姮武的时候,你心里不害怕,不厌恨?” 柴奴叹了一口气道:“我害怕,也厌恨。但……我厌恶你杀人,但不厌恨你。” “你厌恶我杀人,但不厌恨我?”他冷笑道,“为什么?” “为什么?”柴奴道。她察觉自己说话微有哽噎,没再说下去。心中却问自己道:“是啊,为什么?哪怕我怕得浑身发抖,可我却无法恨他?甚至在他想杀死我的时候,我都没有恨过他,为什么?” 那人道:“如果你知道,其实我一直在骗你。你如今的痛苦,全是我一手造就的,你还会不恨我吗?” “什么?” “你如今的病,其实是我害的。那时,我为了帮璇姬找出羽蚀下落,故意靠近你,魅惑你,骗取你的信任,趁你不备,给你下了控心咒。我用控心咒折磨你,逼迫你说出秘密,不小心引出了你体内埋藏已久的毒,致使你从此疾病缠绵,遭受无尽的痛苦。若不是我当初折磨于你,若是我当初没有听璇姬的话,假装没有发现你们的异样,或许羽蚀可以继续做他的邵俞,朝阳和太和氏不会开战,你也不至于受后来的苦。” 柴奴身体僵硬,沉默许久,抬起头道:“人不可能对得起所有人,只要对得起你爱的人就可以了。” “不,我根本不配有爱的人。”那人摇头道,“我是妖,是魔鬼的子嗣。我杀人,嗜血,擅欺骗,好作恶,我是天下最自私的骗子!” “茗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柴奴道,“此时的你,痛苦吗?你会觉得痛苦,不是因为你内心深处,其实是个善良的人?” 那人从水里捞出一簇白毛放在手里低头怔怔看着。 “你错了。妖天生邪恶。我是魔鬼的后代,从诞生的那刻起,恶就种在我心里。” 他安静地说着,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感受到他生命的律动在刀柄上传来,我心里升起的不是害怕,也不是罪恶感,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就好像我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的归回。” 他停下来,四周忽然变得极静,只有溪水轻轻地流动,月光映在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细碎的波纹。 “我下控心咒于你,一开始确实是只想知道你的身份和羽蚀的下落,但是你痛的时候,看着你的眼泪,我的心里却忽然有了一种满足感——你的痛苦是我给的,我终于在你的生命里留下了我的痕迹。就像我拥有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一样。第一次,我不小心撑破了你的心脉,激发了你的毒,我非常愧疚,想尽办法缓解你的毒,让你活下去。可是在墨原那次……” 柴奴身上打了个寒兢,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他继续道:“那一夜,你坐在我身边为我弹琴的时候,四周空无一人,这世界仿佛只属于你我。那一刻,我产生有了我能够拥有你的错觉,这种错觉太真实,真实到让我再也无法容忍你不属于我。当你拒绝回答我你是谁的时候,我心里那股执念越来越深,渐渐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惜再次催动控心咒去探查你心底的秘密,我觉得如果我知道了你内心深处的秘密,看到了羽蚀都未曾看到过的你,我就会觉得你属于我。你的心脉在我的灵力下崩裂的那一瞬间,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占有了你的生命,拥有了你。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我真正拥有了我自己。“ ”从那之后,那种执念,就再也没有散去过。”狼妖的呼吸渐渐急促,身体微微颤抖,“我不顾自己中毒的风险,让你一次次受苦,又一次次地在懊悔中用自己的寿命与魔道交易,把你救回来。你毒发濒死受苦的日日夜夜,全都源自于我。” 溪水缓缓冲下他的白毛,狼妖失去了往日的优雅,看上去脆弱而狼狈,满身伤痕蜿蜒在惨白的肌肤上。 狼妖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生而为魔?大家都以为我是个君子,可是谁都不知道我早就做遍了世上一切最肮脏的事。我拼命压抑自己,学琴读书、修德行善,却是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我从未改变过,只是用越来越精致的外壳包裹自己,我心里的恶从未消失过一丁点。” 柴奴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溪水里飘浮的白毛上,静静地看着流水把它们带走。 许久,她缓缓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温柔的光,轻声道:“那就去爱吧,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那人回头看了柴奴一眼。柴奴淡淡笑了笑。 溪水流淌着,带走了他的白毛,也带走了一些他积压在心底的沉重。茗静静地望着水面,眼神里似有某种挣扎与犹豫。沉默中,他忽然轻轻开口道:“你……不愿告诉我你是谁也无妨。但……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那人轻声道,“白水茗的父母都是神族,为什么我却是个妖?” 柴奴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随即低头:“你之前让我不要把你是妖的事告诉外人。” “我让你不要告诉外人,没说你不能问我。” 柴奴没说话。 “你不敢,因为你怕你再提起这事我会杀你,对不对?” 柴奴低头半晌道:“每个人都有些无法教人得知的过去的。” 茗道:“过来。” 柴奴犹豫了一下。 这水流颇为湍急,若是他想的话,以他之力,随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淹死她,把那个秘密留在这里。 柴奴走到他身后,解下外衫挡住在他**的伤痕。 “茗哥哥。”柴奴道。 那人道。“其实,我不是你的茗哥哥,从来都不是。我不是茗。” 柴奴愣了一下。 狼妖把柴奴披在他背上的衣裳放在手里,将手抚过断裂的衣结,复原了,衣服不够长,狼妖慢慢地把衣服在腰间系上,站起身来。幽蓝色的长发湿湿地披散在身上,白色长裙如云朵般浮在水中,桃花般的眼睛望着柴奴。 ”我叫莲。“ 第65章 我叫莲 溪水粼粼。 “我叫莲,莲花的莲。“莲望着溪中缓缓漂走的草叶道。 “白水茗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我们的母亲风矢筈本是前白水族长天吴的妻子。那时白水氏还是狼妖族,天吴是狼王,一直拒绝归于中原。母亲和白水灌联合起来放逐了天吴,不久后却发现她已经有了我,那时母亲已改嫁白水灌,母亲不忍心杀我,便将我丢弃在地宫里。那地宫黑暗无边,母亲并不知道我还活着。后来,她又怀孕生了白水茗,白水茗年幼时有一次误入地宫,发现了我。” 莲的手轻轻拂过水面。 “我们渐渐熟识,成了朋友。我想出去,想读书、学法术,想活在阳光底下。茗却不喜欢上学,不喜欢被拘束,于是我幻化成他的样子,替他去上学。我珍惜这个机会,小心翼翼地扮演他,勤学听话,博得众人喜爱。但这样一来,人们对茗的期望也变高了,每当真正的茗出场时,总被人责骂不进反退,久而久之,他让我替他出场的时间越来越多,反倒是他开始学习我的言行举止,以免别人看出端倪。 莲淡淡道:“后来,白水灌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想杀我。我害怕,只得与茗订下契约,做了他的影子。影子是贵族王子身边惯有的存在,不属于自己,身与魂都归于主人,替他承担一切他不愿承受的事。” 我弟弟生性率直,不喜拘束,不爱讨好人,我越是将他的形象扮演得讨人喜爱,我弟弟在这个角色里就活得越痛苦。到后来,他便把这个名号抛给了我,自己长年在外,不知去到哪里,除非遇到大事他要做主,其他时候很少回来。 我就这样做茗的替身许多年,代替他孝敬父母,代替他笼络人心,代替他奔赴危险的宴席,也在他被同父异母的兄弟白水荼锁在地宫时代替他受白水荼的折磨拘禁。 莲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一瞬被抓入了记忆里,回过神来,淡淡道:“影子本来就是用来承受主人的危险和痛苦的。” “所以当年流落在外,被璇姬所救的,是你?” 莲点了点头:“自然是我。茗是天下原最富有的人,要经营大量产业,还要对王宫和氏族的事运筹帷幄,不可能同时在悬草堂烧火做饭,做璇姬的仆人。” “那……”柴奴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那璇姬爱上的,是我,还是我弟弟?” 柴奴不语。 “她爱上的不是我,也不是我弟弟。她爱上的,是白水族长白水茗。” “不对啊,她收留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真正的身份,是出于怜悯收留你的,不是吗??” “一个隐姓埋名的王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正好收容了一个隐姓埋名的王子。“莲笑了笑,“你觉得,这世上真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你是说……她知道你是王子,故意收留你的?” “不,她不知道。” “那是什么意思?” “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一点。” 莲站起身往岸边淌水走去,柴奴便也跟着走了上去。 — 溪边有几块石头,莲回身扶了她一把。柴奴费劲地攀上岩石,手撑在莲的身上喘气。莲把她拢在怀里,低头轻轻抚摸她的背给她顺气。 柴奴望着莲。 “在想什么?”莲道。 柴奴望着她没说话。 “你现在知道了,我只是白水茗的永奴,我不是贵族,连神人也不是,我的地位连姮武都不如。你还喜欢我么?”莲道。 柴奴的眼里闪着一层薄薄的泪光。“当年,在白水塔楼上为我弹琴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我。” “那就够了。”柴奴微微哽噎道,“在白水塔楼的琴前,坐在我右边的人,无论是谁,在我心里,是和别人不同的。因为……我听到她的曲子,她的心我就看见了,同时我知道,我的心也被她看见了。” 莲低头望她。 她的眼睛亮莹莹的,仿佛暗夜中的一盏微光,一眨一眨,对他说着温柔的轻语。 “其实,知道你不是白水茗,我……很高兴。”柴奴道,“我以前,常常害怕看见你,因为我……”柴奴攥紧扣在胸前的手,指甲几要在胸口扣出血来,“莲姐姐,我害怕看见你的眼睛,因为……” “你叫我什么?”莲微微惊讶道。 柴奴扑到莲的怀里,抬头微微犹豫道,”我……可以叫你莲姐姐吗?“ 莲垂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当然可以。“莲把她的头拢在胸前,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道。 柴奴坚定地道,“莲姐姐,我好高兴能够遇见你。我终生飘摇无定,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我是谁,有时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有时我自个儿审视自己,却如同凝望深渊。你的琴声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明白的东西,当我的心和你的琴声相印的时候,这世界印上了我的影子,我不是像幽魂一般存在这世上。莲姐姐,我……”柴奴垂下头,把脸转到一边,回避他的眼神。 莲注视了她许久,慢慢靠近她的脸,缓缓垂下眼眸,在她耳边耳语道:“说下去。” “我……”柴奴抬头望了一眼莲,又迅速地转开。莲托住她脸颊,不让她躲开。柴奴望着莲苍白的脸庞靠近她的眼睛,离她很近很近,到眼睛无法再聚焦。 “我……你对我来说,是没有别人可以替代的。”柴奴道。 莲微颤的手缓慢地重合在她下巴处的指印上,轻轻地擦拭,仿佛是想要用溪水把指印给洗去了。灵力从他掌心释放出来,激出稠密的水汽。 ”我是凡人用不了灵力,你不要浪费……” 柴奴想说下去,却忽然发不出声音。 莲轻轻抚拭她的伤口,动作非常轻,像是怕把她弄疼了。许是因为水太凉,柴奴一直在发抖。 莲的手忽然停下,身体微微颤抖。 柴奴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搭在莲的背上。 莲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脑海里闪过姮武丑陋而狰狞的脸,和柴奴侧头望着她的柔和目光。 莲的眉头蹙起,呼吸沉重起来,姮武的脸和柴奴的目光在脑海中交替出现。莲的瞳内闪过一丝红色,理智还没有反应过来,低头向柴奴的后脖咬去。 柴奴的身体微微发抖了一瞬,又平静下来,轻拍莲的背。 溪水沥沥。月光幽暗。蜿蜒的疤痕,在温和的抚触中,似乎也变得模糊。 莲的齿尖从柴奴的后脖褪下,眼里的红色渐渐褪去,那些从皮肤下探出的狼毛仿佛退潮一般,缓缓隐了回去。 莲仿佛得到了确认了似的,轻柔而坚定地继续。 溪水无止无休,水声轻轻地吟唱,像是母亲哼着安慰孩子的歌谣。 曲终了。 连绵的水汽一寸寸地从皮肤散出来,被冷风带走,迅速在黑夜里散去了,暗夜以低沉的哭声回应,彼此交错,覆盖在一起。 “我好恨。“莲颤道,“好恨。” “我有那么多的灵力,却无法为你治愈你的伤口,哪怕一次。” “哪怕一次。”莲道。 “你的伤口,我的伤口,本就是一样。”柴奴道。 第66章 此后千年 有只灰色的仙鹤从河那边奔来,停在他们面前,冷静地看着柴奴。 莲招呼了仙鹤过来。 你坐我的坐骑去找菱儿。他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以后找个人族的村镇,不要再回中原。” “你把坐骑给了我,你自己呢?” “我就在这里,等我的主人。”莲侧坐在岸边,一只脚折起,左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望着粼粼溪水,又回到了往日那从容淡然的模样。 “你弟弟不是不知去哪里了吗?你要怎么找到他?” “我找不到,但他会来找我的。我让人看见了我的妖身,又杀了人。我把他的计划搞砸了。如果璇姬发现我的身份,整个白水国恐怕都会变为焦土,千万年的基业都要毁于一旦。”莲淡淡道。 “对不住,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杀姮武。” “跟你没关系。早在先帝时,太和族便有灭我族的意思。当年我弟弟娶风矢箏时,太微帝曾允诺璇姬,要灭掉白水国替她抢回弟弟。我苦心周旋才取得她信任。但直到风矢箏自戕,璇姬入门,太和氏才撤了白水边境的兵,只留一小队人马监视。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白水国的安宁就一直倚靠在璇姬身上。璇姬自小受人欺骗,遭遍屈辱,故而冷心冷性,她唯一相信的就是患难中遇见的我,我也几乎从没有让她失望过,但若被她知道了我的事情……不要说我和主人,就算是整个白水国氏,恐怕也不会有一个人活着走出白水国城。” 柴奴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道,“莲姐姐,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莲惊讶片刻,笑道:“你让我跟你走,那白水国呢?” “白水国不是有你弟弟吗?你本来就只是替他在打理这一切啊,如今把这身份还给他,让他另外找个人就是了。你跟我去荒原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以你的能力,或嫁人,或隐居,或者当个琴师,都可以。” 莲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仿佛在听一场明知不可能实现的梦。 “我走以后,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莲转头看了她一会道:“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对于你们来说……或许,会是很久。” 柴奴静默无声。 莲起身道:“跟我来。” — 塔楼。 “我在周围设了结界,那些人一时上不来的。” 茗从椅子里拿出鲸须琴放在椅面上道:“我最近作了一首歌,本来偷偷过来要弹给你听的,结果后来出了这样的事。这歌就此失散了也可惜,还是给你听罢。” 琴声在结界里荡起空旷的回响,这给了柴奴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此时并非困在白水家的塔楼里,看着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涌入,而是坐在白水国那个高草漫漫的荒野里。 晨风抚过。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云山镇依然暗沉沉的。挤在塔楼下的人们仰起头,看着高高的塔楼从黑夜的死寂中升起来,沐浴在温暖的霞光里。金灿灿的朝阳落在塔顶两个人的身上,光芒耀眼,不可直视。 结彼险丘,有坟荦荦, 有君子兮,哀心茕茕, 有冈嶙嶙,有石岩岩, 我非在此,无泣我茔。 我为朝燕,鸣彼青檐, 我为晨雨,滋彼青禾, 我为旭日,耀彼青丘, 我非在此,无泣我茔。 茗慢条斯理地唱着,柴奴轻声跟着合。茗侧头弹琴,注视着她,配合她的歌声弹出悠长的音符。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个卑鄙的骗子呢?假装天真无邪地靠近他,利用他的内疚获得他的温暖,利用自己的痛苦和脆弱来掩盖自己的罪恶。那些在他怀抱中度过的漫漫长夜,一次次在疼痛中醒过来,痛得无法入睡的夜晚,我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菖蒲香气,看着月光透过狭窄的窗子照在他消瘦的脸庞上。世界的一边是深入骨髓的痛苦,一边却是本不属于我的甜蜜安宁。 我对自己说,可是我很痛啊,唯有望着他时所拥有的这罪恶的温暖才能让我的痛好受那么一点点,难道就不能原谅一个将死的人,对慰藉的那一点点贪恋么? 我望着他的脸,一根一根地数着他的眉毛,睫毛,数着他的呼吸和心跳。他的呼吸是这样的和缓缠绵,他的表情是这样地温柔安谧。我终于相信有的人连睡着的时候都可以做到完美如璧。 有一次,我数完了他的眉毛,数完了他的睫毛,数完了他鬓角的头发,数着他唇边的纹路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似乎微微睁开了眼。我屏住呼吸凑近望向他。他浓密睫毛下的眼神淡漠而空洞,他只是微睁着眼睡着了。 他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呢?梦里,想来是有着天下原的叱咤风云,八大族间的的纵横谋略,富商间的尔虞我诈。反正,都是些我不明白,也并不在乎的东西。 梦里,也会有他心爱的姑娘,他所有温柔缱绻的对象,他毫不犹豫地用江山换来的女人。唉,这样好的男子,怎么会有人舍得不要呢? 他说是他诱惑的我,可我,又何尝不是甘心情愿地被他所诱惑呢。 …… 我为冬雪,莹莹荒原, 我为辰星,熠熠孤明, 我为千风,翱翔广宇, 我非在此,无泣我茔。 河边闪过一道灯火。柴奴向塔下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船舷边,拿着竹蒿撑船而来, 茗从怀里取出一个毛茸茸的狼尾娃娃给她道,“这是镜花偶,只要咬破舌尖把血滴在上面,挂在另一个人身上,就能让那人变成舌尖血的主人的模样。一会你假装成我的模样从塔上跳下去,而我假装成你从另一个方向逃走,引开他们。你逃出后,可以再用镜花偶随意改变容貌。镜花偶是世间最强的幻化灵物,做出来的幻化即便是我也看不出来。” 茗咬破舌尖,将舌尖血滴在镜花偶上,挂在柴奴的里衣腰带上,给她穿上自己的衣服。 柴奴系好衣服转过身,茗已经变换成了她的样子,斜坐在檐下,看着远方。月光冷清清地照在他身上。 茗转过头来看她,淡淡笑了笑。柴奴心道:“她笑起来真好看。唉,明明她扮的是我的形貌,可是她在我这具躯体里,一颦一笑也还是比我好看许多。可见并非上天给的躯壳不好,乃是躯壳里的灵魂不同。” 茗从栏杆上下来,走到她面前,把她的头发解下,重新盘男子的发式。 柴奴看着他的脸心道:“那么她的这具躯体,是不是也因为有她的灵魂在里面,才变得那么温柔好看、即便……即便,其实这具躯体已经伤痕累累,手指变形,声音沙哑,走路跛脚,照道理说是该和美没有一点关系的,可是,可是……可是,因为有她……”她想到这里,一时心烦意乱起来,岔开思绪,问道: “你弟弟……会怎么处置你?” 茗没说话。 “他会打你吗?会杀你吗?” “不会的。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那他会怎么处置你?” “也许会把我关起来一阵子,又或者,不让我继续做他的替身了吧。” “若是他不要你做替身了,你就让菱儿带你来我隐居的地方,我收留你。” 茗无奈地笑着微微摇摇头,弯下腰来,温柔地看她,像是老者在逗一个天真的孩子,“你收留我?你也需要人给你做粗活吗?” “不,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每天坐在我的身边陪我弹琴就好。” 茗继续宠溺地笑着看她,过了一会道,“好,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茗为她盘好头发,把自己头上的发簪拆下来。 “告诉我你的名字。”茗道。 柴奴看了他一会道,“我若告诉你,你可以保证不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弟弟吗?” “我……对我弟弟……无法保留秘密。” “如果被你弟弟知道,我可能会死。” “那就别说了。”茗把发簪插在她头上,"走吧。" 柴奴叹了口气道:“算啦,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是……” 茗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柴奴被惯性扑倒在地,看着茗。茗的眼里有温润的暖意,像雪夜里一团微小烛火的温度。 塔楼侧面的屋顶上,一个女子亭亭玉立。越过她的肩膀望过去,远处的塔楼上,一个女人忽然扑到一个青衣男子身上,低下头去吻他的额头,男子起身推开她,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女子缓缓捋起左臂上的纱袖。小臂上一个银色弓箭的印记,闪过一瞬冰凉的光。 第67章 酒缸 朝阳初上,船影间浮着一缕霞色。 咕咚,咕咚,船夫摇着桨。 柴奴和菱儿蜷缩在酒缸里,柴奴抬头看着红色的封纸。 “怎么了?” “我听见郑屠户家剁肉臊子的声音了,这是到了云山河了吧?” “恩,过了黑桥就出了镇了。”菱儿的声音略微暗哑,“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哪里?”柴奴喃喃道。 透过油纸的缝隙望去,两岸是熟悉的房屋。河尽头的悬草堂后面那个小小的河埠依稀可见,仔细看去,那个放草药的篓子还放在河埠边上。她想起她来时的那天,邵俞把她背在这药篓里,沿着这云山河走回去。她坐在篓子里一晃一晃的,听邵俞和姜婆婆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这河,这镇子,都和她来的那天一模一样。 十多年,对他们来说,大抵也不过是一瞬间。 柴奴靠在缸壁上。 我最想去的地方,是这里。 可是我回不去了。 “族长要你逃到荒原,我觉得未必需要逃那么远。大隐隐于市,我们可以去中原甚至朝阳京,或者我也可以陪你去海外逛逛。” “你随便找个村庄把我放下便是,星河还在等你,早点回去罢。” 菱儿道:“族长命我陪你,我陪你便是。” “你这样出来,星河不担心吗?” “姑娘,没几天好活的人了,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柴奴见他眼神中的温柔之意,心中一股暖流涌过。 “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柴奴笑了笑道:“我……想去北荒。” “北荒是妖魔的天下,民风粗犷,天气又冷,不是养老的好地方。” “我想……去看看羽蚀出生的地方。他跟我说,他的家乡在极北的荒原,那里天地交接,白昼和黑夜都特别长。天上有一种巨大的神兽叫烛龙,它睁开眼,天地便亮了,闭上眼,四方就陷入黑暗。烛龙吐出的火精会飘到空中,像大片绿色的绸缎一样,轻柔地漂浮着,发出幽幽的光,把整个北荒映得像梦一样。他还说,在那里,冰山通透如玉,海水比天空还要蓝,巨大的鲲鱼从云层中穿梭而过,偶尔发出低沉悠远的吟唱,所有的生灵都安静而古老,就像世上从未有过尘嚣一样。” 菱儿看了她一眼道:“好。” 柴奴靠着缸壁闭上眼睛。 “怎么了?” “有点晕。” 菱儿去握她手,柴奴躲了一下道:“我是人族,用不了灵力。” 菱儿抓住她手,放在手里摊开,用手指在穴位上轻轻按摩。柴奴闭着眼仰头靠着缸壁,身上微微发抖。 “我设了音障。”菱儿道。 柴奴悲怮痛哭。 船一晃一晃,柴奴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和邵俞上山,月亮上来,她困了,邵俞背着他,把一颗糖果放在她嘴里,轻声道:“乖,别睡着了啊。”她小心翼翼地品尝着糖果的甜蜜,把头靠在他的脖子一侧,手里玩弄他鬓边披落的头发,身体随着他的步伐摇啊摇的。 “小鱼……”她抓着菱的头发,喃喃梦呓道。 菱低头看了看靠在胸口的柴奴,抱住她,吻了吻她的脸,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颊上,闭上眼,两颗泪透过长长的睫毛落下来。 — 夏日的骤雨像豆子打在船顶上。柴奴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非常狭小幽闷的空间。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过头顶的一张红色油纸落下来。借着这微弱的光线,能看到纸上画着印符。 身下的菱儿安静地歇息着。柴奴看着他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微蹙的眉头,洁白无瑕的皮肤,嘴唇微微开启,露出洁白的牙齿。 行冠礼后的菱儿脱掉了些稚气,多了些俊逸,变得更美了。 你若是女子,天下原第一美人的头衔,定是要易主了罢?柴奴心想。 菱忽然睁开秋水般的眼睛望她。 柴奴没想到他竟然醒着,忙低下头去。联想到自己方才呆呆看他的样子,脸上阵阵发烧。 缸内狭窄,她靠在菱儿身上,心中砰砰乱跳,又心想:“他会不会察觉我心跳的声音?” 柴奴伸手想要将身体移得远一些。只听细微的“咔”一声,菱儿低吟了一声。柴奴忙放开手,这一放手,身体又往下沉,头落在他胸口。 “你的手臂……” “和王姬的人打了一架,手折了,刚刚一动,又有一点儿疼。”菱儿道。 “你什么时候跟王姬的人动过手?” “来找你的时候,王姬身边有个叫无口的死卫。多年不见,他如今也长大了。我和他只过了三招,手就被他折了。手段干净利落不说,重要的是,他没有心。”菱儿的眼中露出赞赏的表情,“人可以做到武艺高强,却很难做到没有心。而他做到了。” “你是白水氏的大公子,白水夫人的死卫怎敢对你这样不客气?” “死卫是主人手中的剑,也是主人意志的延伸。太和氏的剑,不需要对任何人客气,包括白水茗在内。”菱儿满不在乎地道,“至于我这种废妃遗子,她至今还没下手杀我,反让我十分地疑惑。” “她为什么要对你下手?” 菱儿道,“我是白水家的长公子。我一日不死,她孩子的王位就一日不稳,她也一日不会安心。” “你不是不想做王的吗?” 菱儿沉思片刻道:“你不懂宫中的生存方式。我想不想做王,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或许你误会她了,白水夫人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性,本性却是善良的人。她收养人族的孩子,照顾他们的一生。她遇到小动物会心生怜悯放了他们。她对羽蚀,对茗,对冷帝,都是不顾一切的好,甚至愿意为她们付出生命。这些难道不能证明她善良吗?” “我劝告你一句话,想知道一个人的本性,不要看她怎样对待她所喜悦的人,要看她怎样对待那些让她痛苦,让她恨的人。” “为什么?” “因为这世上的每个生命都是需要温暖和寄托的。”白水菱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第68章 柴奴的身份 ”九十多年前的那年冬天,整个南荒几乎每天都在下雪。往往一层雪还没化,另一层就又铺了上去,堆了有齐腰那么高。 那时山路不通,飞兽又不能在雪天出行,一时间几乎没有人能从南荒来中原,也没有人能过去。结果南荒的物价飞涨,从君子国来的熏华草比金子还珍贵。我那时候急需一笔钱,因此从雪荻国雇了一批精干的奴隶,从君子国运了一批草药来。我们经过矛木国的时候,一个低阶的神族女人进了神人的帐篷偷马奶喝。我的人发现了,拿出刀剑想要驱赶她,没想到这女人非但没有逃,反而嚎叫着跟他们在雪地里打了起来,要抢那袋马奶。 要在往日,这马奶给她了就给她了,也没怎么。可是那时天上下雪,妖神也得跟凡人一样靠两只脚走路,又因为妖神怕雪的缘故,甚至比凡人走得更为艰难。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给了她,我们自己就要挨饿,一旦灵力耗尽,连把身周的雪融化的能力都没有,会活活地冻死在这谷里。 那些奴隶是我的人,照规矩,若是我的东西丢了,就得用自己的命来赔。他们无法,冒雪与她争斗了起来,那女人虽然瘦得跟柴火似的,却十分强悍,打起来完全不要命,连杀了我两个人,自己也受了重伤。 这时候我被他们争打的声音惊醒了,等我走出帐篷的时候,那女人已经被我的死卫打得奄奄一息,身上中了好几刀,两只手都被折了,手法就和我被打折的一模一样。女人躺在雪地里嚎着,眼睛却还直勾勾地看着那只装马奶的袋子。 我见那女人饿得精瘦,知她实在是饿极了才会来抢我们的吃食,就取过了袋子,打开塞子想给她死前再喝几口。那女人却一口叼起了袋子,站起来,一瘸一瘸地往山里走,走了几步,回头看着我,示意我跟着她。我剩下的死卫也要跟着,那女人却像一只母兽一样地对他们嚎叫,不让他们跟着我。 那女人带我走到一个树洞里,趴在地面上,用嘴叼掉干草,把自己的孩子给我看。那树洞里有两个婴儿,一个很小,是个男孩,跟小老鼠一般,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用白茅包了放在瓦罐里,下面还有个草做的小枕头,仿佛还怕他硌着似的。另一个孩子看起来不过数月的大小,呀呀哭着往妈妈的身上抓。 那女人挣扎着要解开衣襟,却因双手被折断怎么也打不开。我拔剑替她划开胸口的衣服,看见她的刀伤,就知道她活不了。我把孩子抱给她,孩子拼命吮吸着,她胸前的伤口一阵阵涌血。她低头看着孩子,嘴里轻轻哼着歌谣,慢慢地,声音没了。 菱擦掉柴奴的泪水道:“你说,这女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女人为了她的孩子,不惜去偷,去抢,去杀人。对她的孩子而言,她的母亲恐怕是世界上最慈祥,最温柔的人,可是那两个奴隶又有何辜呢?他们也有他们的母亲,他们的母亲也是一样地爱着他们,他们的孩子也一样盼着他们回来,对那两个奴隶的家人来说,那女人就是最凶恶的杀手。”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在天下原行走的猎人都知道,丛林里面最可怕的不是雄狮虎豹,而是带崽子的母兽,人也一样。最大的善念,有时候也会是最大的恶念。” — 船身震动了一下,好像是轻触到了前面的船。 菱认真地听了一会。 ”怎么了?“ “前船告诉我们这艘船的船家,青旻氏北王姬的婚船队伍提前一天从中原回来了,官府封锁了即翼泽一带的水路,防止船只相撞,大家都得回云山镇的码头,等他们过去了才能进。“ 柴奴面有不安。 “你放心,只要我在,我必护你周全。“菱儿道。 船掉了个头,开始往回行,菱儿认真地听着外面,柴奴却什么都听不到,过了许久,柴奴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们有谈论云山镇的事吗?茗有没有顺利地逃脱?” 菱儿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眼道:“如果此时被抓的是我,你也会这般地担心吗?” “白水茗性格忠厚,你狡猾得很,我才不担心。” “白水茗看起来性格忠厚,其实心底里狡诈得很。我对别人或许很狡猾,对你却一向很老实。” 柴奴脸微微一红,知他风流惯了,养成这油嘴滑舌的习惯,也不跟他争,只是偏过了头去不看他。 余光所及,菱儿的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柴奴浑身汗毛直竖,极不自在。 菱儿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情一般,在她耳边私语道:“父王在给我的信里,已经把你给了我。” 柴奴打了个颤不说话。 菱儿道:“你不愿意?” 柴奴闭着眼摇头。 “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还是你并非不愿意?” 柴奴摇摇头。 “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要不这样,”菱儿在她耳边轻语道,“你若是不愿意,就把我推开,若是你不推开,我就当做你是愿意了。” 柴奴犹豫间,腰间的狼尾已被取下,露出自己的真身。柴奴心中暗道:“糟糕,这浪荡公子要来真的!”无奈缸内空间狭小避无可避,恍惚间她闻到菱儿身上的味道,心中莫名生出深深的眷恋来。一时心中恍惚道:“原来我一直喜欢他!”一时间又疑惑道,“我爱的一直只是小鱼,什么时候又喜欢上了这孩子了?” 黑暗中,只觉得一个微凉的吻微微颤抖着覆盖上了自己的唇。 柴奴脑子里仿佛中了个霹雳,那年的场景忽然浮现出来。 …… “你别生气啦,我给你打手心,想打几下就打几下,这样总行了吧。” …… “不要离开我。”他道。 …… 他颤抖着,带着泪的味道。 …… 她挣扎着伸手入怀,摸到冰凉的刀柄横在胸前,隔开两人,刀锋划破胸口皮肤的瞬间,她痛得浑身一颤,却似乎也终于在剧烈的疼痛中找回了一丝清醒。 “对不起,对不起。”她握着小刀的手颤抖着,衣上渗出血迹。 “我被茗许了你,你对我又是这样的好。”她沙哑着道:“而小鱼……唉,他说他再也不要看见我,他对我这样狠心,可是,可是……”她咬了咬唇,指了指耳朵上的印记道:“唉,我与他结了契约,改不了了。” 她这话一出,胸口剧痛,咳了一口血出来。菱儿迅速俯身侧头咬住刀刃,将刀锋从她的胸口移开。等他松开小刀时,锋利的刀刃已在他的嘴角划下两道伤口,有粘稠的鲜血从他的唇角流下来。 他望着她,目光沉静而专注,严肃到有些不像他的眼神。 他以无比郑重其事的口吻道:“朝阳羽蚀……必不负你。” 柴奴笑了笑,明知道是安慰她,心中却依然充满了平安喜乐。 — 船微微晃了一下,似乎触到了码头。 柴奴一下紧张起来。菱儿把手搭在她肩,示意她不要慌张。过了一会,船身微微摇晃了一下,有人上了船舱,走到床边,拉开椅子坐下了。不久便听见夙洄镜特有的空旷、悠远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播放夙洄镜里的片段。 嘈杂的集市声里,璇姬的声音随意又带着一些疲倦。 “我那两个叔叔如此对待逐盐,太微帝也不管一下。羽蚀,你那边怎么样?” 羽蚀轻描淡写地道:“男人间的事,不该让你担心。南街上最近新来了个卖把式的,听说很有趣。我带你去看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讨论着集市上那些零零碎碎的货物和景貌,最后,璇姬谈了口气道,“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感到一丝尘世的温度。” “人生的意义不过是在苦难的缝隙里寻欢作乐罢了。” “你能一直陪我这样寻欢作乐吗?” “只要你愿意。” 柴奴余光所及,菱儿的眼里渐渐起了泪光。 镜子中的声音最终停了下来。那人将夙洄镜放回桌上,安静了片刻,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椅子再次响动了一下,随后传来了往酒缸方向的脚步声。 柴奴心头一紧,身子微微颤抖。 脚步声在酒缸前面停住。 柴奴紧张得呼吸几乎停滞。菱儿伸出手臂,将她护在身后。 一只纤手的影子出现在酒缸的盖纸上,正要掀开,门口传来一个熟悉而沉稳的声音。 “这酒还得再放十天才能开盖。现在贸然揭开的话,味道就会坏了。”茗道。 雨声潇潇,船在风雨中轻轻摇晃,雨水在船篷上汇聚成股,从蓬檐的边缘一串串落下。 从檐下窗口望去,璇姬从酒缸边收回手。茗从舱门走进来,向她伸出手,璇姬走过去,茗揽住她的腰。 “你怎么来了?”璇姬道。 “我听人说你来了,却找不到你,一阵担心,却没想到你来了这里。”茗道。 “满城都在搜人,有几个人甚至对我也拍腰掐脸,怕我是柴奴假扮的。我烦不过,就躲到自己船上来了。这船他们不敢上来搜。” “你身弱,又有了孕,有什么事派人来就是了,不要总逞强,千里迢迢过来。” “我昨晚听说柴奴那里出了事,又找不到你,心里不安,就找过来了。” “抱歉,你哥哥召我,我这几日去了天下峰一次。” “你找我哥哥做什么?” “你哥哥叫我去的,玄院想扩招,叫了我去商议。” “玄院扩招,他为什么要叫你商议?白水又没有人在玄院。” “冷帝的意思,是要招些四大家族外的人进去。玄院历来是四大家族的天下。本来好歹有岐伯这个外人在,但现在岐伯都要两千岁了,早晚是要退的。你哥哥想招新人,又忌惮四大家族的反对,所以叫了我过去。毕竟玄院训练学徒的钱是白水资助的。” “你为什么要资助玄院?”璇姬道。 “这倒不是我自己定的,在我接管白水前就已经是这样,似乎是前人和朝阳氏的约定。朝阳氏逃走后,玄院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岐伯也依然做着首席,原先的资助也就一直没有停,只是经管这笔钱的人变成了冷帝而已。” 过了片刻,璇姬道:“我倒有个想法,你既然资助着玄院,我哥哥也想找四大家族以外的人入玄院,不如把菱儿送去做玄院的学徒怎么样?” “菱儿年纪还小,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早了些。” “其实也不早。菱儿如今也及冠了。当年风矢氏那小子不就是刚及冠就做的学徒么?” “然后呢?他考了多少年也没做到玄医,一晃眼几百年都过去了依然吊在那里。我想等菱儿大些了,看他自己志向如何,再请个老师教教他,若是他自己有这个心,也确实是这块材料,我们再送他去考学徒不迟。否则,即便送去做了学徒,若不是这块材料,也做不成医师。” “那也无妨啊。我看我那小表弟也不是这块材料,我姨妈太和璆却也想尽办法送他进去做学徒。我姨妈说,与其让彧中整日价和娼妓厮混,还不如和那些医师们厮混,好歹学些廉耻礼仪。菱儿如今这个德行,你也看到了,我和太和璆的想法是一样的,他将来若是能成器行医自然最好,即便不成,好歹也学了些道义仁术,认识几个医师朋友,总比整日里和娼妓混在一起的强。” “就怕到时候医师朋友没认识,倒和你那小侄子做上了朋友,两人一起和娼妓厮混。如今在白水我还能说他两句,到时候中原那么远,我连管都管不到他。” “那也好过留在这里啊。你留他在身边,以后我们的孩子生了怎么办?由着他带坏我们的孩子吗?” “菱儿自小没了爹妈,没人管教。如今我们回来了,若是留在身边细加调教,以后未必不能成器。” “可是这孩子如今长得越来越像他妈妈。我看见他就想起她娘不知廉耻的样子。”璇姬叹了口气道。 “这孩子……是无辜的。” “我知道这孩子是无辜的,可他父母毕竟是……你要我毫无芥蒂地把这孽果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爱,那也实在是有违常情了。“她顿了顿,叹气道:”你想啊,当初先王把白水荼给你娘照管,你娘对你是娇生惯养百依百顺,对他却从来只有刻薄指责,你娘做不到对丈夫和其他姬妾的孩子毫无怨怼,又怎能指望我对那对奸夫□□的孩子一碗水端平?日后我们孩子长大了,你能保证他对我们的孩子,不会像白水荼对你一样?” “菱儿对王位没有兴趣,他志不在此。” “你当初在你父王活着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我父王喜欢我哥哥,想让他继承自己的位置,我争不过我哥哥,才寄情于琴棋书画解闷。菱儿不一样,当年我以为自己快死时,曾经想把王位给他的,他决绝地拒绝了。” “你宁愿传位给那奸夫□□的儿子?”璇姬道, 茗的声音微微颤抖。“那时你还没嫁过来,事情紧急,我身边也没有人可以商量。我们族的血脉只有他这么一个孩子,如果不传给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宁愿立仇人的儿子做太子,也不愿意立我的亲生骨肉?” “都说了那时你还没嫁过来呢。当年的是非其实十分复杂,而且我哥哥是长子,这王位本来就该是我哥哥的。哥哥和风矢氏氏死后,我想起他们来,常常感到愧疚。我不能让菱儿的父母起死回生,所以,请至少让我好好爱这孩子,弥补当年的过错。” “过错?”璇姬冷冷道,“那贱人□□宫闱,欺君叛夫,你哥哥弑杀太子,私通宫妃,哪样不是杀头的罪名?那贱人插足你我之情,用药酒勾引你,要不是你对我一往情深,否则早就中了她的计了!你哥哥图谋王位,要不是我设计使他对我动心,引得那贱人醋意大发射死了你哥哥,你还有命在?我们杀他们,可有半点错?” 茗的手微微颤抖。 令人窒息的沉默。 “回答我一个问题。”璇姬道,“我害风矢筝和你哥哥殒命,你,有没有记恨过我?” 茗没有回答。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倘若我如今怀的是个儿子,又得以侥幸出生,你……要把族长之位传给谁?” 茗沉默了片刻,道,“族长之位给谁,不是我能决定的。” “倘若你能决定呢?” 茗没有说话。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那个人族丫头,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不是从这个世界来的。” 墙角的坛子里忽然发出一声细微的喘息,像是结界波动了一下,缸里的声音透出来了一瞬。声音虽轻,但在房中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却格外清晰。 璇姬猛地回头望了一眼墙角的酒坛,神色顿时变得警觉起来。茗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眉头轻轻蹙起。 外面的雨似乎突然变得更大了些,雨点密集地敲击着船舱顶板,节奏变得急促起来。 璇姬向着坛子走去。 越来越近了,璇姬能够听见坛子里人呼吸的声音。 哗啦一声,盖纸被撕开,一道白影跳了出来。 “菱儿?!”璇姬和茗同时惊呼。 银光一闪,璇姬的手里拿了一柄小小的弓。这弓只有一肘的长度,比一般的弓箭小了三四倍,然而此弓一出,箭头的寒气已经逼得房里满是阴寒之意。茗一个箭步挡到菱儿的身前,身躯颤抖。 “他已经知道了是我们杀了他的父母。我不杀他,总有一天他会杀我的。” “不……”茗道,“菱儿不是那样的人。菱儿,你快立誓绝不会伤害王妃……” “立什么誓言都没用的。我是他的杀父仇人,即便他不杀我,有一天你我不在了,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儿子。”璇姬道,“神族产子困难,我灵力又低,未必会有命来保护我们的孩子长大。无名,对不起,我要为你杀了这孽果。待我生产以后,我会立刻用命偿还。” 茗挡在璇姬面前,嘴唇微微发抖。 “无名,你曾经答应过我要听我的,你忘了吗?”璇姬仰头望着他道。 茗没说话。 “为什么?!”璇姬哽噎道,“你宁愿舍弃自己和我们的孩子,就为了一个废妃和逆臣的儿子?” “我……”茗道,“不能让你杀他。” “为什么?” “一切皆因我而起,这孽果,我来偿还。” 璇姬忽然拉开弓弦瞄准他们。 “汐华弓一旦开弦,积蓄的能量若不放出,就会反弹到开弓者自己身上。”璇姬道,“今日我们这三人之间,必要有一个人死,做个选择吧。” 第69章 汐华弓 空气十分安静,只有船篷外雨水滴落的声音。茗依然颤抖着挡在两人之间。 沉默。 窗外的雨落得更急,水珠密集地砸在窗棂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沿着木框缓缓渗入,顺着墙壁洇出一道浅浅的水痕。屋内静得出奇,外面的搜查声隐约飘进来,渐渐远去,又再慢慢靠近。 “承蒙阁下舍命。”菱儿苦笑道,“但没用的,这箭带有鲛人的灵,无论往哪个方向射,都只会落在目标身上,一旦被锁定,你想站在我前面挡是挡不住的。” “这是汐华弓的机密,你怎么会知道?”璇姬道。 “怕被人知道,就杀了我吧。”菱儿往前走了一步道,“你不是一直想杀我么?如今我就在这里,想杀便杀吧。” 一声脆响,酒坛盖纸被揭开,柴奴踉跄着跳了出来,坛子翻倒在地,咕噜噜地滚了一圈,停了下来。 无人作声。 柴奴站在坛子前面,头发散乱,只穿了件中衣,呼吸急促。 菱儿横跨一步把她拢到身后,解下外衣反手递给她。 “原来你也在?”璇姬打量了她一下,冷笑道。 “我……”柴奴囫囵将外衣系上,抬头看了一眼,却竟望见茗明亮柔和的目光,忙又低头,心中羞愧难当。 “你们躲在我的船里做什么?”璇姬道。 “我来带她走。”菱儿道。 他们一边说话,柴奴却低头回想着方才瞥见的茗的目光,暗道,“我这般情景,他们定然以为我与菱儿做了不堪的事,璇姬自然是瞧不起我的,可是莲的眼神里没有一点鄙视怨怼之意,她这眼神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样的明亮温柔?她看我为什么是用这种眼神?” “她是我的人,我要带她送官府惩治。”璇姬道。 “她是我的人。”菱儿道。 “她什么时候做了你的人?” “她一直都是。” 柴奴慢慢往窗边移动了两步,眼睛盯着璇姬手中的汐华弓,心道,“他们这样说下去,璇姬定然要杀菱儿。莲不想让菱儿死,可是保住菱儿便是违背了璇姬的命令,只怕整个白水都要遭殃,她自己也不能保全。我得替莲出手保护菱儿。可是这箭已在弦上不能收回,有什么办法可以保住菱儿的性命,又不让莲姐姐受牵连呢?只有……让她的箭……不,让她的恨,转向别的人。” 璇姬道:“你是说,她进白水府的时候,就已经是你的人?” “在那之前就是了。”菱儿道。 璇姬冷笑道,“原来如此。” 柴奴脑子里转了一圈,定了主意,开口道,“不错,我从一开始就是菱公子的人,菱公子身份特殊,长大后如履薄冰,为了知道你们的举动,把我送到族长身边做他的线人。我本想设计诱惑族长,从他那里套出信息,可是族长心中只有你,我百般引诱也不为所动,只好设法让他收我为养女,以便时时窃取消息。本来这一切计划得好好的,却被你这个贱种打乱了……” “贱种?”璇姬冷笑道。 柴奴身体慢慢向窗口挪动,尽量让璇姬的视线离开菱儿,大声道,“对,我说你是个贱种!这世上那么多女人,凭什么你却是最美的那个?凭什么那么多男人都那么痴心地爱你?凭什么我喜欢的人心里只有你?” “柴奴!”茗喝道。同时璇姬道:“凭我是太和氏朱鹭!柴奴,我几次三番容忍你,好言好语地劝告你,希望你就此悔改,可惜,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番美意。” 一阵风从窗口涌进舱内,柴奴余光看着窗边桌上的夙洄镜,心里不停打着算盘,口上继续马不停蹄地道,“你是璇姬又怎样?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说菱儿的父母是私通的奸夫□□,可是茗既然已经和她有了婚约,却十几年不归,还在外面跟你好上了,这边风矢箏也和别人在一起,那有什么错?风矢箏虽是他未婚妻,毕竟跟茗见都没见过。茗已经有了婚约以后,你不也还是和他好上啦?既好上了,后来又勾引了他的哥哥,若风矢箏是□□,你岂不更是了?我还听说,你母亲嫁给太微帝后,又与敌军首领生下你。你说菱儿是奸夫□□的孽果,你自己岂不也是?凭什么你可以拥有所有人的爱,凭什么我不能?” 一个纤长的身影站在光晕之中,璇姬斜身而立向她搭弓,小小的弓在手中闪着白色的光,晃得柴奴睁不开眼。 璇姬把弓对着柴奴,道:”柴奴,你别忘了我是太和氏朱鹭。敢和我争东西的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风大了,河上的风雨混着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柴奴攀上窗台,抓起窗边桌上的夙洄镜,镜子背面冰凉的触感渗入掌心。 柴奴看了璇姬一眼,冷笑道:“我倒是想和你争一下试试。” 第70章 约 冷。 柴奴跳落在岸上,支撑起上身,低头看到银白色的水像月光一般从衣服的破洞里流出来,却并不疼痛。 红色的血花在洁白无瑕的小衣上漾开,纯洁得炽烈妖艳。 白色的光自胸口的破洞而出,向着天空流淌过去,划过对面的房顶,箭上的冷气凝结,碎冰溅了满天。 过了一会,箭落入山谷,远处的巨响一声声从雨幕里荡过来。 柴奴伏在地上,艰难地向前爬了一步,一个影子从背后奔了过来,飞快地捞起她便走。 柴奴看了那人一眼,把脸埋在那人的胸膛上。 邵俞左手抱着她疾奔,右手撕开她衣襟,把手放在伤口上,“忍一忍。” 灵力产生的高温灼烧肌肤,伤口由红色变成了灰白。 柴奴呆呆地望着他的脸。 “你可以喊疼啊!”邵俞道。 柴奴呆呆地望着他的脸。 树林幽黑阴沉,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这里?”柴奴安静地道。 “我一直在这里。” 夜色幽暗,黑沉沉的树林像是无边无际。邵俞抱着她疾奔。每踏出一步,地里便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柴奴的血一滴滴落下来,在地上绽开了鲜红的点点梅花。 “小鱼,”柴奴轻道:“我……没有背叛你,真的没有背叛你。” “我明白,我明白。”邵俞连声道, 血止了片刻,又慢慢地从焦黑的伤处渗出来,在雨水里洇成大片大片的粉红色。邵俞无奈加重了灵力,伤口处嗤嗤飘起白色的烟。 柴奴看着他的脸。 “跟我说话,说话。”邵俞微微喘道。 “你教的箭法,真真是又准又稳又犀利。”柴奴摸了摸焦黑的伤口,淡淡笑道:“我根本没看到她是怎么放的箭,从头到尾连箭的影子都没见到。你爱的这姑娘……是个好学生。” “我爱的姑娘是个傻子。” 不断有树枝刮过身子,柴奴费力地略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这箭上有毒,我去找人救你。” 柴奴叹口气道:“知道得这样清楚,这弓又是你给她的吧?自己做的箭,你自己不知道上面的毒怎么解吗?” 小鱼一言不发地狂奔。柴奴抬头望着他苍白的脸。半个月亮在云的背后忽隐忽现,雪从熹微的光处缓缓飘落,落在他的睫毛上,化成细小的水珠。 柴奴淡淡笑了笑道:“你给她铸造的这弓,就是设计来杀人的,中箭必死,无药可解。对吗?” 小鱼不语。 “羽蚀?” 小鱼跃过连绵的山丘,奔过黑暗的田野,黑夜中只有他沉重的呼吸。 柴奴笑了笑 ,道:“其实就这样死了,也无妨。咱们凡人生命短暂,等过几年,便自然而然地从你的生命里消失了。但若是你以后想起,我是被你制的弓杀的,说不定多多少少会有些懊悔。能让大名鼎鼎的冷面羽蚀心里难过那么一两下,真是小人的荣幸……” 小鱼脚下不敢有丝毫的停顿,道:”这弓不是我制的。锻造这弓的人是青旻氏的大师北落。如果真有什么人能治得了你的伤,那只能是最初造这弓的人了。” 柴奴道:“此处和山阶谷隔着海呢,我看你也别白白地浪费灵力了。” 小鱼道:“北王姬刚从天下山下来,算算脚程,北落今晚应住在君子国,若是她愿意救你,你这伤便或许有救。” 柴奴只觉得徐徐的暖流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送过来,笑道:“你们总忘了我是凡人。这许多灵力,我可没法用来疗伤。” “给你暖一暖也好。” --- 柴奴笑了笑,周身温暖。在他怀里一摇一摇地,昏昏欲睡。 “乖啊,别睡。”小鱼从胸口取出三个黑色的桃夭塞到她手里,“你看这是什么?” 柴奴闭着眼摸手里的果实,忽然笑着流泪道:“这句话,我很久没有听你说了。” “很久……吗?不久。” “对你来说……不久,对我……很久了。”柴奴声音渐渐低落,气息也愈发微弱。 “别闭眼,看着我。”羽蚀微喘着,脚下奔跑的步伐更快了些。 柴奴抬起沉重的眼皮,从下往上看着他的轮廓。 “前两年跟在我身后面去山上砍柴,有时候下山晚了,你便犯困,我怕你迷糊跌倒,就给你些小玩意儿。你只要手里有东西玩着,就不会睡过去了--乖啊,别闭眼。”小鱼拍拍她的脸颊,中指在口中啜了一下,“有一次我给了你块冰蜜,你才刚放进嘴里,我抱着你不小心绊了一下,你嘴里的糖掉到了谷里。你伤心得大哭,硬要我赔你一样比糖还甜的东西。你还记不记得?” 泪一下子从柴奴的眼里涌出来。“很久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你也忘了吧!” “对你来说很久了,对我而言,就好像昨天一般。”小鱼道。 “我……一直在骗你!”柴奴哭道,“我……从头到尾都是装的。我不是悬草堂那个天真无邪的柴奴。都是假的,装的!” “我知道。”小鱼哽噎着喘息道,“即便茗不说,我也一直有疑心。” “可有一件事,我多希望它是装的,它却偏是真的。”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我都明白。”邵俞忙不迭地说,“看着我,柴奴,看着我。” “我……累了。”柴奴道,“你给我唱首歌吧。” “别,别睡,别睡。”邵俞的声音发颤。 “你给我唱歌我就不睡。”柴奴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为糖耍赖的女孩。 望之杳兮,悠悠魂魄, 度之遥兮,灼灼尔目。 彼耶如风?彼耶如梦? 思君心兮,曷其所托。 望素裘兮,瀣瀣暮色, 看丹棠兮,磊磊青果。 彼耶以宁?彼耶以戚? 长念心兮,君远离索。 路遑遑兮,在君身侧, 影重重兮,寤寐不得。 彼宁来见?彼宁匪见? 余以心荐,铃系子襟。 歌声的尾音在山谷间悠悠回荡,一直到飘尽了,柴奴才开口。 “小鱼?”柴奴道。 “嗯?” “一颗桃夭变成的云彩,能飘到多远的地方?” “很远吧。”羽蚀下意识地应着,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那,如果同时击碎三颗桃夭的话,是不是,就能飘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不管我在世界的哪个地方,你都能看得到的吧?” “不管你在世界的哪个地方,我都会去找你回来。”小鱼道。 “这次你大概是找不到我啦。”柴奴将手缓缓握上,闭上眼道,“以后啊,你若是看见有红色的云盖住了天边,就知道那是我在天的尽头唱歌给你听。” “别睡!”羽蚀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把手合上,“你记住,我还有三件事情没替你完成。你知道朝阳羽蚀的三个允诺有多贵重吗?不许就这样随随便便地不要了!!” “小鱼啊。”柴奴轻声道,“你的允诺我要不了啦,你拿回去吧。” “拿不回去啦。”羽蚀在她耳边道,“柴奴,我和你歃了血,结了盟约,反悔不了了。” 第71章 海怨 柴奴在床边坐下。一个灰衣少女站在她身后。 睡梦中的邵俞,也许是没了平日那种洞悉人心的眼神的缘故,看起来比平时更有少年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微颤,像正被什么梦境困扰着。 “他已经昏迷三天了。大夫有说他怎么了吗?” ”岐伯说他倒没受伤,只是心神极亏。当年毒岛一战,他失了大半灵力,回朝阳后又日日奔波谋划军机,灵力已大不如前。他白日郁郁失神,夜晚又强撑着办事,这次又从云山镇一路抱着你跑到君子国,耗费太多心力了。如今睡着了也好,让他歇歇,放松些心神。“灰衣少女道。 “可是他在梦里也总是皱着眉一副焦急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放松了心神。”柴奴道。 灰衣少女道:“你来了就好了,这几天他睡得不安稳,有时候忽然惊醒,喊着你的名字。我想,他心中大约一直惦念你的伤势。” 柴奴点了点头,伸手轻抚邵俞紧蹙的眉头,低声道:“你别担心,我还在这里。我还有三个愿你没替我实现呢。” 邵俞在忽然伸手在空中乱抓,喃喃道,”别走,别进那道门……什么愿都可以。什么我都为你做到……”过了一会,又忽然大声道,“滚!她是老子的人,老子就要留她!“ 柴奴一阵心酸,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没想到手刚一握上,邵俞便极力一拉,这一下拉得颇重,她一下子扑到邵俞胸口上,唇齿磕碰,嘴里泛起一缕血的味道。 邵俞猛地把她用力抱紧,睁开眼,弹起来,紧紧握着她的上臂,喘着粗气,神情涣散地看了她好一阵子,柴奴手臂吃痛,流出泪来,却只是专注地望着邵俞,看他眼神渐渐聚焦,往日冷静的神气慢慢回了过来。 邵俞的手松了些,握住她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事都没有?你嘴里的血是怎么回事?“邵俞眼里又露出一丝惊慌,伸颤抖的手去摸她的脸。 ”方才被自己的牙磕了一下,不打紧。“柴奴握住他的手道。 灰衣少女一直在旁边冷眼瞧着,此时叹了口气道:“她真就什么事都没有。倒是你,倒在门口也不发出个声音,若不是我醒得早,你早死了!” 邵俞没回她,盯着柴奴,伸出双手把她从头到腰拍了拍,长出一口气,摊倒回床,抓着她手,闭着眼睛没说话。 “你好些没?”柴奴温柔地道。 邵俞没说话。过了一会,柴奴以为他睡了,轻轻地抽开手,邵俞迅速握住,闭着眼睛淡淡道:“别走。” 灰衣少女把她按在床沿上,走出门去。柴奴没有争,坐在他枕边看着他睡了。 他看上去还是少年的样子。记得小时候,他带着自己上山采药,别人常以为他比她年长,如今两人若站在一起,便像是一个富家少年带着个侍女罢了。 若是我能活到三十岁,他大概看着就比我还小了罢?就像星河与菱儿一样。 不过,没有这机会了。 她握着他的手,感觉着他手心里的温热,看他的呼吸渐渐均匀了,变得沉重。夏风吹过,空气湿暖,院子里的蝉儿都一块叫了起来,却反教世界显得特别安静。过了一会儿,蝉声又好像都说好了似的,一下全停了,她隐约听见邵俞梦呓道:“给你把脚盖上……脚暖了,身子就暖了。” 柴奴抿嘴笑了笑,低下头,泪水簌簌地落到枕席上。 此时此刻,在你身边的,是我。被你握在手心的,是我。在你梦中的,是我。 哪怕只是这一刻。 天渐渐暗沉。过了一会儿,灰衣少女端来了吃食放在桌上,点亮蜡烛,看了看他们,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 后来,蜡烛慢慢烧短,烧完,最后火焰摇曳了一下,熄灭了。邵俞醒了过来,看见柴奴,打了个哈欠,笑了笑,捏了捏她手道:“你一直在这里?” “不是你要我陪着你的吗?”柴奴一边打哈欠一边说。 “上来睡。”邵俞拉了拉她手。 柴奴脸一红,踟蹰了一下。 邵俞道:“以前天冷的时候天天半夜跑来跟我睡,赶都赶不走,现在年纪大了不怕冷了,就开始嫌弃我这个几百岁的老爷爷了。” 柴奴咯吱一笑,钻到被窝里轻轻摇着他臂膀道:“老爷爷!”邵俞忽然扣住她手腕翻身吻她。柴奴呜咽一声,脸一下子火烫,感觉到邵俞的温度,心中慌乱又害怕,情不自禁地要躲闪,转念却又想:“我为什么要闪躲?昨日和菱儿在一起时,我拼死不愿意,不就因为,在我心里只有他,只有他才可以?我在害怕什么?我……害怕自己还是把心放在了别人手里,害怕别人将我的心揉碎了丢在地上,可是……我爱他,所以,我愿意将揉碎自己这颗心的权利交予他,即便受伤也无怨无悔,因为……因为我爱他啊。” 她这般一想,一颗心便就柔软了下去,甘心情愿地将身体沉在他怀中的温暖里。 房间静谧而昏暗,窗外起了一阵风,吹动窗棂微微作响。 邵俞忽然停下,抬起头,目光落在窗棂处,仿佛听到了什么。 柴奴看着他,轻声道:“怎么了?” 邵俞微微失神,好像正努力从某个遥远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低头亲吻她额头,轻声道:“没什么。” 他转头望着窗外逐渐黯淡的天空,柴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变得沉重,感到他仿佛离得越来越远。 邵俞的眼神逐渐冷下来,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幕。 “小俞,”她轻道,“你在想什么?” 邵俞没回答,手却松开了一些。他沉默片刻后,终于低低叹了一口气,仿佛挣扎了一番似的,道:“我刚刚想到,还有件重要的事没处理完。” “什么事?”柴奴轻声问道,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失望。 邵俞没有立刻回答,慢慢坐起身,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远处。门外传来轻微的一响,像是什么人停在了廊下,没有进来,也没有说话。邵俞翻身下床,手在身上一划,幻化出一套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过了片刻,有飞兽在窗下轻鸣一声,扑扇了几下翅膀,渐渐远了。柴奴愣了一下,等下床出去追,邵俞已经没影了。她在房子外面走了一圈,又小声叫邵俞的名字,自是没人回答。她知道自己脚程绝追不上,心中说不出的失落难过,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实在累了,便回房躺在床上,哭哭停停地睡着了。 到天快亮时,邵俞才推开门走进来。 柴奴睡得浅,门一开就醒了。他躺下将她抱入怀中。她不肯,他却也不肯放手,她转过身,刚要开口,却将到嘴里的话生生吞了下去。 邵俞头发散乱,眼睛微微发红,明显哭过。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 “我不想说,对不住。”邵俞面无表情地答道。 她心里一团乱麻,偏又无从问起。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转过身。他从背后圈住她,她犹豫片刻,没有挣脱。 她回味着他的目光,隐隐闻到他身上的海腥味,猜想他方才是去了海中,心中暗道:“他去海里做什么?唉,别瞎想,或者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涉海去别的地方。”一会却又想:“可是除了璇姬外,还有什么能让他这般失魂落魄还不愿说的?” 等过了一会儿,只觉得脑后邵俞的头慢慢变沉,知他睡着了。邵俞的呼吸沉而急促,一下一下拍在她的脖子上。 房中安静得出奇,窗外天色渐渐由灰变白,隐约听到庭院中鸟雀开始啁啾。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自己露出的手臂上,迟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 皮肤上有采药留下的伤疤,有常年浣洗留下的粗糙。她向来不在意,但此刻,与邵俞光洁如玉的手臂一比,那些疤痕变得格外突兀。 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璇姬那如凝脂般洁白的脸颊,心中失落,想道:“白水夫人容颜倾国,身体……自然也是极美的。他凭什么放着那般绝色不要,倒来要我这个卑微粗糙的人族女子?唉,不过,她那么倾国倾城,最终却也没能光明正大地得到她想要的人。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苦楚和忧愁,有了这个,便缺了那个,总难事事遂心。” 两人都各怀心事地捱到天亮,灰衣女子来敲门,邵俞起身放下帘子,出门和灰衣女子说了一会话。掀开帘子走进来,摸摸她脸,轻轻吻了柴奴额头一下。 柴奴满腔的委屈终于忍不住,哭道:“你昨晚去哪了?” 邵俞坐到床边,穿起衫子。 “北落说我们需得立刻就走,等我们安全到了朝阳岛,我再和你慢慢分说。” “你昨晚,是不是见璇姬去了?”柴奴道。 邵俞沉默了片刻道:“三言两语说不清。” “你只用说,有还是没有? 邵俞没说话,柴奴明白了,转身便走,还没走出门几步,人影一晃,邵俞已站在她面前。 柴奴立足道:“我给你机会解释。” 邵俞叹了口气道:“此刻不是解释的时候。我们来找北王姬的路上露出了形迹被人发现了。如今冷帝派了个厉害的角色来追我。等我们回到了朝阳岛,我再慢慢和你分辨详情。” 柴奴拔腿就走。邵俞拦住她。柴奴挣开道:“我不想去朝阳岛!你是朝阳王子,等真到了朝阳岛,我还有半点说不的资格?” 邵俞叹道:“对不住。”抱起她便走。柴奴气急败坏,拼命挣扎,邵俞把手放在她脖侧轻轻一拍,将她震晕了过去。 第72章 东海 东海原。 东海以前是海盗的天下,男人们总骑着天马悬在船边,把马龙头挂在船舷上,聊天抽烟,以示强壮,只有晚上睡觉才会上船。如今虽已太平,这习俗却一直保留下来。船两边挂着一排天马,翅膀此起彼伏,颇为壮观。 “怎么就生别扭了?”北落用杯子暖着手心道。 柴奴靠在床边的床榻上没说话。 北落拉开竹帘,指着船边的一只天马道:“你看,别人的飞马都飞得很高,只有他的是贴着船边的,你道是为了什么?” 柴奴看了邵俞一眼,正好有一朵浪花打在船舷上,水溅到船舱里,旁边的厢房里传来女子的惊呼声。唯有她们所在的厢房一滴水都没有淋到。邵俞的身上的水被灵力蒸发,腾起白色的细雾。 北落从怀里拿了个小瓶子,用勺子挖了一些淡蓝色的液体放在香笼里,液体悬浮在笼子里发着悠悠的蓝光。北落叫声“接着!” 向邵俞扔过去。邵俞头都没回,伸手接过,把香笼挂在天马脖子上,把天马烘得暖洋洋的,满意地打了个响鼻。 “这是什么?” “烛龙火精。原是西北章尾山的特产,最近百年由真修宫传入中原,在王族中尤为盛行。只要取上指甲盖那么大的一丁点,放在笼子里吊着,便能满室如春,香气浓郁,连焚香也都省了。烛龙火精比燧木还要热上数倍。我们青旻氏因擅长铸造,冷帝每年都会赐些火精来淬炼兵器。我这把剑便是以其炼成,其刃锋利无比,天下无物可当。”说着掀开衣裾,露出腰间的短剑,拔出剑鞘来。剑身黑漆漆的,非金非骨,看不出锐气。 柴奴道:“姜婆婆给过我一把差不多的刀。” 说着从衣襟里取出把小刀来。北落仔细打量了一下,道:“这刀原也是好的,估计是以前青旻氏哪个灵力高超的祖辈所做,铸金的手法有些年头了。只是这刀上淬的锋芒被人以灵力硬生生地折损了,你看这刀刃上几个半月形的缺口就是见证。” 柴奴道:“我还以为那破口是劈柴砍出来的。” 北落摇头惋惜道:“锋芒既损,如今也就只是一把锋利小刀了,拿来劈劈柴也差不多。若是当年完好时,或许还能和我的短剑比拼一二。” 柴奴心中一动,问道:“我听说燧木水火不侵,刀剑不入,若是用这把小刀切它又会怎样?” 北落笑道:“所谓的水火不侵,刀剑不入,也只是相对而言。若真是刀剑不入,那些燧木又是用什么砍下来,才运送到中原的?”说着从火炉里夹了块燧木,拔剑切了一段下来插在剑尖给她看。柴奴下意识拿手去接,北落忙打掉她手,把燧木丢在桌上一包妖熊皮包着的寒晶里递给她:“你没有灵力,点不起柴火,这个给你当火折子用罢。用的时候取出来丢到火炉里就点起火来了,不用的时候放进寒晶里,自然就灭了。” 柴奴打开包看了一会。 北落问道:“怎的不对吗?” 柴奴看了一会,淡淡道:“我想起六年以前,村东头大柳树下,有一个卖糖的老婆婆。我每日经过时,她总是掀开盖着糖的破布,拿一把锤子,叮叮地敲下一小块糖来给我。那破布总是灰扑扑的,但她的眼睛是亮的。 糖婆婆有邪热之症,原本只是动不动下雨似地出汗,到了后来,每次发病时,喘不过气来,痛苦异常。母亲把她收入悬草堂,却也治不好她的病。 我那时听说,极北之地的雪山下藏有寒晶,以这种寒晶入药,能治一切热邪。可是我们凡人哪里见得到这种东西,我便跑去云山镇的几个大户家里,挨家挨户地求他们。可那时,兵荒马乱,邪病流行,即便神族的大户们真的藏有寒晶,也是当宝贝留着给自己救命用的。有些大户连门都不开,有些则看在姜婆婆面子上,拿些糕点糖果哄了我出去。可是我还是不死心,就一个人偷偷出了镇想去找个活计,那时我遇到几个也不知哪个阵营的神族士兵,说是带我去找寒晶,却把我锁在车里,偷偷商量着要把我卖给贵族当奴隶。” “后来呢?” “其实我那时已经知道了他们要把我卖掉,但我想,真的被卖到贵族了家里,我留神小心伺候着,说不定哪天大人们高兴了,赏赐一片寒晶,若能治好糖婆婆的病,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呀。可是走了一段路,又发现原来他们并不是要把我卖到大户人家里当仆从,而是打算把我卖到离戎族的死斗场。听说去那地方的男人都会戴上狗头的面具,大家都没了脸,也就可以不要脸。至于他们打算要我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然后呢?”北落抓上柴奴的手,紧张地问道。 “然后自然是没有然后了。”柴奴淡淡道,“没过多久,姜婆婆找了过来,那些士兵见了姜婆婆便把我放了。我费尽力气,终究还是连寒晶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柴奴看着手道:”可是,也没过了几年时间,如今我手中却有数不清的寒晶,随随便便地堆在包里,轻轻易易地给了我。神族的世界……似乎跟我们在同一个天空下,却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北落轻轻拍了拍柴奴的手道:“这些寒晶是我们平时拿来镇酒的,成色不怎么样。你要治病,回头我去找我哥哥讨几块药用的寒晶给你。” 柴奴道:“你忘了凡人的寿命很短,糖婆婆又得了病,自然是死了。” 北落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我住在山阶谷,整日里朝夕相对的都是同为神族的亲戚伙伴,来定制兵器的也都是各大家族的王公贵戚们。我们锻造一个兵器,少则七八年,多则几十年,却忘了你们凡人生命脆弱,几十年便是一世,倒惹你伤心了。” 柴奴看着她不说话。北落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是人族,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羽蚀是我朋友,你是他带来的人,我自然要对你好一些的。” 柴奴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你若是因为客气而对我好,和如今的你对我好是不一样的,我能感觉得到。我以前见过的神女身上总有种天然的自矜高贵。她们对我好,就像怜惜路边流浪的猫狗。他们不管对我们怎样和颜悦色,骨子里却从来不觉得他和我们是一类人,这我是知道的。 我自己想想,我们凡人里,十个有八个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像我这样的,更是连名字都没有,要说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那是提都不用提了。我们人类可以一件袍子几年不洗,茹毛饮血,那都是常事了。更有甚者,为了几根野菜反目成仇,为了一个小小的贝币而自相残杀的,愚蠢自私,活该被神族厌恶。 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救我的命,帮我们逃难,劝解开导我,你看我的眼神,举止神情,并没有其他神族身上的那种矜持高贵,反而是……那种……那种……” 北落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曾经很向往凡人的生活,甚至曾偷偷逃去凡间生活了一段时候,不过,没过多久就吃了大亏。我从小衣食无忧地长大,穿惯了干净精致的丝缎衣服,自然没法再去穿又硬又冷的粗布衣衫。既过惯了优雅斯文的生活,便也无法忍受凡人的粗鲁自私。但我知道那只不过因我生在了神族而已。每日想吃什么有什么,自然懒得为了一块肉去偷去抢。 况且神族间虽不必为了生存而斗争,却因那无休无止的权利**,做出许多见不得光的事来。我自出道以来,因担了‘天下第一铸弓师’的名号,各族的势力兴兵用武,阴谋暗算,都少不得和我发生关系,见过的腤臢事也比其他人多些。相比之下,反觉得凡人们活得坦然自在,不需要见到太多的肮脏事。 况且,你的命不是我救的。我只不过在路上遇到了你,随手留你住了几天而已,你以后也不要和人说起这件事。璇姬如今虽已出嫁,却依然是冷帝的妹妹,太和氏的王姬,太微帝的外孙女。 我听说当年白水茗的未婚妻怀孕,白水茗和她成婚后,太微帝曾打算以举国之力出兵灭了白水一族,只为了帮璇姬把白水茗抢过来。此所谓 ‘帝王之怒,血流成河’ 。我可不想给自己惹什么麻烦,她想杀的人,我是不敢救的,你的伤却是自己好的,与我无关。” 柴奴苦笑道:”我也真想有这样的好哥哥,好外祖,我看上了哪家俊俏的男人,小指头儿勾一勾,就有倾国倾城的美男子被送到我榻上来。我若真有了这样的本事,便纳他个二三十房的男宠,每日翻牌子轮流临幸,让他们整日里浓妆艳抹地互相攀比,为我吃醋争风。“ 北落道:“当今的冷帝可不就是像你说的那样,置了几十房的妃子。我看他也未必高兴。神族和凡人一样,若能同心上人过日子,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若是不能,再多妻妾也必不能如意。” 柴奴道:“既然不如意,为什么还要可了劲地纳了这么多?是了,我们云山镇的人,前几年兵荒马乱,饥寒成灾的时候,大家找不到吃的东西,可是肚子里又实在饿得慌,就挖了地底深处一种白色的泥巴来晒干了,筛去杂质,再和上一点儿蜀黍粉,有六分泥巴四分蜀黍的,也有九分泥巴一分蜀黍的,合称’六九蜀黍‘,蒸出来的馒头又漂亮又结实,虽然吃了不易消化,可是就算把肚皮撑破胀死了,也比肚里空落落地饿死强。我看,逐盐大概也是把这些女人当成泥巴馒头,随便娶一堆来撑肚子。” “你说的也是一部分原因,不过逐盐纳的这些妻妾,可不是随便乱收的。王族与各个部落间或是结盟求和,或为互相牵制,联姻是最常见的方法。” “这些嫁给他的女子真可怜。若是不嫁给帝王,说不定倒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互相厮守地过一生。可是嫁给了不喜欢的人,神族寿命又那么长,岂不是人生漫漫,无趣得很。” 北落哈哈一笑道:“其实我自己也与冷帝氏联了姻,这次来中原就是来接受订婚的,等行了笄礼就会嫁过去。” 柴奴脸上一红,心中尴尬。北落倒却像是丝毫不介意似地道:“身在钟鸣鼎食之家,享受着别人受不到的富贵,有些事便就不是随心所欲的了,这没有什么。” 柴奴皱了眉头不语。 北落笑道:“你在想什么?” 柴奴道:“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不嫁给冷帝。” 北落笑道:“我即便不嫁给冷帝,也会嫁给其他的王族的,没什么不一样。我是自愿嫁给陛下的,也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我们青旻氏虽擅锻铸,然而民风向武,在朝中做事的不多。虽说有族人在高天原,但云中山不能插手凡政,青旻氏始终难以安心,因此这几百年来,我爹爹千方百计地想把人送到中原去。另一边,自太微帝退位后,太和氏内争斗不已,我们青旻氏族想要冷帝的支持庇护,冷帝氏却也一直想要我们青旻氏铸炼的技艺,因此青旻氏把我许给了冷帝。我哥哥和我本是……本是庶出的孩子,但因我跟陛下订了婚,青旻氏给了我过世的母亲一个正室的名份,把我抬成青旻氏的嫡女。这样一来,我哥哥也就成了青旻氏正统出身的大王子。以我哥哥的能力,本是青旻氏宫的最佳继承人,只是庶出的身份让一些长老颇有微词。如今他既在冷帝面前有了名望,又有了嫡子之名,回来再继承青旻氏族长之位,便能名正言顺了。” “可是你真的愿意住在朝阳山的某个小山顶上,孤苦寂寞地过一生?” “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要为之付出相应的代价的。这世上有许多无可3 奈何的事,总不可能事事完美无缺。又想要男人坐拥江山,又想要那男人满心满眼都是你,把心思都放在你身上,除非你是太和氏朱鹭,否则就是痴人说话了。” “为什么璇姬可以?” “因为她就是江山。”北落道,“神族都知道’东西南北中,朱鹭居其中’。太和氏朱鹭是天下原唯一一个和中原五氏都有联系的女人,也是所有权利的中心,她在谁手里,江山就在谁手里。凡对江山有野心的男人,不可能不想得到她。况且她又美貌无双,聪慧过人,据说见过她真容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想得到她的。即便不考虑她身后的权利,光是她身上的倾国美色,就足以让天下男子垂涎了。” “她真的那么美吗?我倒是觉得你的美并不亚于她。” “你见到的应该只是她在外走动时幻化的容貌。论到真容,她一定是天下原从古至今最美的,不可能会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了。” “为什么?” “因为她是璇姬。她们那种人,从孕育之日起就注定了会容貌无双了。” 柴奴噗地一笑道,“难道她母亲想要把她生成容貌无双就能生成容貌无双?” 北落认真地道,“是。而且她母亲年轻时也必然是容貌无双的。” “你见过璇姬原貌吗?” “没有。神族平时大都会用灵力改换容貌。我实际的相貌,也和你所看到的不大一样。” “你们为什么要改变容貌?” “神族的女子在外面多不露真容。人一痴起来,什么丑态都有,麻烦得很。至于男子,神族的贵族男子大多从小就有影子,所以多把容貌幻化成影子的样子。” “影子……”柴奴愣了一下。 “是死卫的一种,平日里像影子一样隐藏在黑暗中,有需要的时候会以主人的身份去做一些主人不想做的事情,必要时,可以代主人受伤,也可以代主人死。” “为什么替身不把自己幻化成主人的模样,反而是主人幻化成替身的长相?” “幻化是由灵力支撑的,虽然对灵力深厚的人来说这点灵力不算什么,但生死一线时,身心灵都投在敌人身上,无法分心,便不能维持幻化。其他比如受了重伤时灵力不够,或是死亡时也是一样,会现出原形。替身常要深入险境,杀人或者是被杀,若是露出真身,别人就知道了他是替身,他便也白死了。所以替身不能用幻化,而主人则从小就幻化成替身的模样。” 柴奴没有接话。 “在想什么?”北落问道。 “没什么。”柴奴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那你呢,你实际的相貌是怎样的?” “你想看?”北落抿嘴笑道。 “有点好奇。” 北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想了想,把手盖在柴奴脸上,片刻后放开。 柴奴看了她一一会,忽然哭了出来。 “怎么了?” “如果你已经是这么美了,那么璇姬的真实容貌,又要美到什么样的地步?” 夜晚。 哗。海浪拍打在船舷上。 从窗里看去,半个月亮掩盖在云层后面。云层像是刚褥好的棉絮,均匀地铺在暗蓝色的天上。 月光照在海面上,大家都回船上睡觉了,飞兽也都在船舷上收了翅膀栖息,只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孤零零地坐着天马飞在船边。 “前面就是青旻氏岛了,再往东四个时辰就能进入朝阳境内。” 天马在绒布般的夜空中滑行。 “多谢。”邵俞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在外面飞了一夜?” “她不想见我。” “她不想见你你就不见了?”北落爽朗地笑道,“堂堂朝阳王子,千万少女的梦中情人,竟应付不了一个人族的孩子?” “她可比神族的姑娘难对付多了。”邵俞苦笑道,“这孩子从小倔得不得了,绝不能跟她来硬的。偏这次我硬掳了她来,她非得生我一场大气不可。” 北落笑道:“那你怎么办?” “这不,学着你在外风餐露宿,等着她心软呗。” 北落咯咯笑。 邵俞笑道:“你说,她们人族的姑娘怎地这么麻烦?” “人族的姑娘不麻烦。”北落盯着他道,”麻烦的是你动了心。” 邵俞抬头哈哈大笑,看着星空道:“我自是喜欢她的。” 北落摇摇头,微微笑着看着他。 邵俞拉了拉缰绳道:“回去吧。” 天明。 北落来敲邵俞的门。邵俞开门,北落道:“柴奴不见了。” 北落和柴奴的房间门口。 邵俞敲了敲门,低头看了虚掩的门缝一眼,微微皱眉,推开了门。 房里空无一人。 邵俞沉默了半晌。 “我一醒来她就不见了。会不会是去了船上别的地方?”北落道,“不然我们等一会看看她是不是……” 邵俞走到桌前,拿起了桌上的夙洄镜。镜子的背面,原本隐秘的隔层盖子被用锋利的刀挑开了,露出一个空的凹槽。 ”这里面,好像曾经放了什么东西。“ 北落道。 邵俞的手指轻轻拂过切口。 ”灵浮玉。把它放在烛龙骨里,再用咒火封合,就会复为一体,水火不能毁坏,里面的灵浮玉永不毁坏,也永不会被看见。“ 邵俞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北落道。 “因为这是当年我做给璇姬的。” 第73章 沧炎国 沧炎国,海边城镇。 “这些寒晶够价钱吗?”柴奴对桌子后面车马行的伙计说。 “这寒晶倒是值些钱,只是您这‘灵浮玉’……啧,这玩意儿轻飘飘的,盒子压不住,风一吹就跑。得专人看着,还得是飞骑,这价钱自然就……” “那加上这个,可以吗?”柴奴从头上取下发簪道,“拜托了。我……实在没法,若是不够,日后我一定会来补上。” 伙计拿着簪子看了看,对着光照了一下,拿在手里又翻看了一会,一脸疑惑之色,对柴奴道:“请你等一下。” 拿着簪子进了内门。 过了一会,掌柜满脸堆笑地走出来,双手托着簪子低头恭恭敬敬道:“小的这就亲自坐天马把宝物送到白水去。” 柴奴道了谢道:“这簪子请你活当,等我有钱了再回来赎可以吗?” 掌柜忙托着簪子跪下道:“这簪子,小的自然是万万万万不敢拿的。” “不是说运费不够吗?”柴奴疑惑道。 伙计忽然脸色死灰,捣蒜般在地上磕头道,“大人,大人莫要动了气,请您大人有大量,恕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柴奴心道:“这些人怎么怕成这样?这簪子是我和茗分手时他从头上拔下来插在我头上的,是了,想必他们认识这簪子,知道是茗的东西,才误以为我是什么身份特殊的人。”因道:“这是白水氏长借给我的东西,刚好你们也要去白水,请把这簪交还给白水罢了。” 掌柜的拍拍手,召来了两匹飞兽道:“小的带上两匹飞兽,连夜赶路不歇脚,明早定能亲手将簪子送到白水。” 柴奴转身走回街上,轻轻叹了口气。 清晨的街头依旧安静,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层柔软的薄纱笼在街巷之间。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湿润的青石板路,街边的店铺大多还未开门,偶尔几个小贩推着车子经过,轮子碾在石板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远处巷子里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声音清亮而遥远,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在云山镇的日子。那时她也曾和别的孩子一样,在大街上跑着笑着,只不过如今那些声音听在耳里,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下意识地握紧袖子,站在路口,不知该往何处迈步。白水已是回不去了,悬草堂早已不在,而羽蚀……不属于她。其实,这世上,有谁是属于她的呢? 她茫然地站在街头。却忽听一阵急促的蹄声踏过石路。 她惊讶地抬起头,邵俞骑着天马正停在她面前,身下的马喷着白沫喘气,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到了山阶谷,发现你不在了,料想你在西伏见先下了船,还好你没走远。” “你疯了?冷帝的兵马就要来了,你错过了这趟船就再也没法逃走了!” 男人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温柔地道:“我说过,再不会离弃你。” “我……”柴奴怔怔道。 “不用解释。来。”邵俞伸手道。 柴奴看着眼前的男人,嘴唇微微颤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道:“你不该为了找一个凡人,拿自己的生命当赌注。” “如果留在岸上的是我,你也会这样来找我。” “可是我是凡人,我的命只有几十年,你的命……” “正因为别人有千年的时间,我和你只有几十年。所以你每一天每一刻,都要留在我身边。” 柴奴抬头望去。男子高高地坐在天马上,淡淡的晨光映出男子俊秀的轮廓,清风拂过,他的头发轻扬。 若是这一刻永不结束该多好? 远处天空泛起淡淡的金色晨曦,风中还带着昨夜的寒意,她站在他的影子里,竟觉得从未这样安稳过。 可惜,世间最美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的。 就在她伸出手,准备握住男人的手时,忽然街头一阵骚动,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急促的呼喊从巷口传来。刚才还在嬉闹的孩童惊慌地奔逃着,声音里满是恐惧: “天兵来了——!” 天边像是有大雁排成两列飞来。 只需一刻,柴奴便知道他们不是大雁。因为他们的速度异常地快。只一瞬后,柴奴已经能看到为首的那个人手上弓箭发出的闪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体一轻,自己已经被拎到马上。周围的街道和楼房急速地向下平移变小,很快变成一片连绵的小土包。 柴奴正要说话,耳边一声犀利的呼啸,天马骤然拐了个弯躲避,因为方向改变太快失速,身体跟着下沉,柴奴禁不住尖叫了一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不要怕。” 这声音的语气有点像邵俞,却比邵俞更低沉成熟些。柴奴回头一望,心中砰砰而跳。 一袭麻衣在空中飘舞。她仰起头,一缕白发在脸上拂过。在这缕白发之后,是一张陌生的脸。 眼前的脸和邵俞略有些相似,都是纤瘦的瓜子脸,较一般人深邃的鼻梁和眼窝,然而五官的其他部分却并不相同。一双薄薄的朱唇,细长的双眉向两边挑起,眼睛明亮而狭长,额间有一道红色的印记。肤色如雪,头发也是雪一样的白色,白色的衣衫薄薄地用腰带束在身上,许是穿得匆忙,领口半敞,在疾风中露出隐约的胸膛。 柴奴愣了一下,脑中闪过北落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幻化是由灵力支撑的……生死一线时,身心灵都投在敌人身上,无法分心,便不能维持幻化……“ 羽蚀低头看了她一眼,柴奴立刻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低下头。男人俯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话,柴奴感觉到他的气息吹在耳旁,浑身汗毛直立,竟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男人又在她耳边说了一遍,柴奴这才明白,俯身抱紧了马脖子,紧接着只觉得身体一轻,还好她紧紧抱着天马,不致从马身上落下来。 不断有飞箭如闪电一般在身侧掠过,飞马左右闪避,眼见要撞上前面的一座山峰了,柴奴不自禁地尖叫一声,紧接着身子一提,向上贴着山壁滑行,避了过去,刚越过山峰,又贴着另一边的崖壁坠落。 柴奴腹中翻江倒海,心脏都要从喉中蹦出来,只紧紧抱着马脖子,闭着眼瑟瑟发抖,浑然不知自己此时是高是低,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撞上山谷或是坠落山崖,而且坦白地说,即便是要坠落山崖了,她也没有丝毫办法。 高空寒冷,柴奴的嘴唇和手指慢慢发麻,渐渐地手臂也没了力气。忽然耳边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落在他们身边爆开来。飞马的身体颤了一下,羽蚀取出一把弓向后射了一箭,紧接着后背被什么东西击得剧烈一震,柴奴手一松脱开了马脖子甩了出去,望见身下的世界,心道:“我死了!” 在那片刻,时间好像放慢了,过去十几年的一幕幕又都浮现在了眼前,最后定格在少年在马背上伸出手的那一幕,心中竟有些许感伤的甜蜜。然而这片刻的温柔尚未散去,她便感到头皮剧烈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被狠狠地拉回了现实。 男人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拽回怀中,迅速解开衣襟,将她像婴儿般裹在里面,用衣带绑紧,只露出她一张苍白的脸。 飞马的左膀似乎受了伤,斜斜地向下滑行,又尽力扑扇几下翅膀,过了一座冒着烟的黑山,轻轻地落在山坡上。 男人伸手按在飞马左膀上,伤口被灵力灼烧,滋滋作响。飞马挣扎着,慢慢变成了一个金发男子的模样,只后腿还留着马身,看上去十分诡异。短发男子笑了笑道:“唉,我本来打算,等再过一百年,我修炼出了人身,再来回报主公,只可惜……只可惜……” 男人握着他的手没说话。 男子回头看了看天边逼近的飞骑,抓住男人的手道:“主公……我走不了啦。你……给我个了结罢。” 男人握着他没说话。 男子流泪道:“主公,你也知道我母亲当年是被那帮太和的畜生……我情愿死在你的手上,也不要让那帮禽兽骑着我去杀我的族人……”他说得激动,一口气喘不上来,脸色死灰一样地难看。 男人把左手放在他额头上轻轻抚摸,右手放在他身上。天马抓住他手道:“主公,不可……”男人挣开他手,拍拍他手背,伸手指在他身上从足到头划了一下,天马的后腿慢慢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男人模样。 天马看着男人,满眼是泪,呜呜咽咽地,也不知是哭还是笑。男人左手轻抚着他的头发,替他捋去脸上的湿发,右手指上的指甲变长,插入他的脖子,柴奴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就咽了气。 柴奴扑到天马身上,泪水不自禁地落了下来。男人拉柴奴往山下走。柴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地上的天马叫道:“你就这么把他的身体丢在这里,被野兽咬坏了怎么办?” “管不了。”男人一把抱起她往前疾行。柴奴把头埋在男人胸前,怅然若失。 山坡上风声渐响,天边黑云低垂,似乎有雨将至。 男人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有汗滴到她的脖子上,柴奴抬眼看去,刚好男人也低头看她。柴奴身上打了个颤,转过头去,身上禁不住地发抖。 又过了一会,听见隐约有海浪的声音,知道是到了海边,又听见北落的惊呼声,紧接着身上一轻,几乎是被扔到了一艘小船上,滚了一滚,起身看见北落正扶着男人到甲板上来。 男人刚上了船,船尾一个精瘦的黑衣蒙面男子就开始摇桨。男人靠在船头向黑衣男子点点头道了声谢,黑衣男子只顾行船,竟没理他。 小船飞速驶离海岸。北落刷地一下扯开他身上的中衣,从怀里拿出一瓶粉末用嘴咬开了塞子洒在他腹上,右手按在他腹上,左手握着他右手,过了片刻,男人小腹上冒起了焦烟。 柴奴这才看见男人后腰有个巴掌大的伤,惊呼一声就想扑上去,黑衣男伸手扯住她后领,道:“别影响他们疗伤。” 麻衣男子看到她,笑了笑,招手道:“过来罢。” 柴奴膝行到男子身边,男子握住她手,柴奴像烫到似地抽了一下手,又不敢完全抽开,转过视线不敢看他的脸。 男子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伸出食指放在自己额头上。北落吼道:“别胡闹!”男子笑了笑,躯体慢慢变小了一号,身上的衣服和头发也变深,幻化成了邵俞的模样,道:“这样你便不怕我了罢?” 柴奴听见他熟悉的声音,看见他温和的眼神,心里一暖,低头呜呜咽咽地憋着哭。邵俞背后又开始泊泊往外流血,北落把手伸到邵俞的伤口里用灵力烧。邵俞道:“小心我血。” 北落摇头道:“我手上没伤。” 邵俞把头侧向左边。右臂遮着自己的脸,柴奴坐在他右侧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他脖颈微微颤抖,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青筋隐现。又见北落的手在他伤口里搅动,自己心中也如刀绞一般。 邵俞转头对她淡淡笑了笑,伸手遮住她视线道:“别看,怪吓人的。” 柴奴扑过去抱住他颈子哭道:“对不起,是我任性胡闹,害得你被天兵追上……” 邵俞轻拍她头道:“这事和你没关系,我和他……迟早总有一战。今天不战,也会是明天。早一日交手,便早一日摸清他的底细。” 正说间,蒙面男警觉地站起来往身后望了望。柴奴什么都没看见,却见北落也一脸紧张地站起身来。蒙面男平静道:“我们人多船重,跑不过他们。” 柴奴听他这么一说,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船舷外,邵俞抓住她手道:“别想着跳海,又给我添麻烦。”转头淡淡问北落道:“这里离毒岛还有多远?” 蒙面男指了指前面一个小黑点道:“前面那个就是。” 邵俞道:“我藏在毒岛的海底,你们先走。逐盐的人未必有胆到毒岛来。” 北落沉吟片刻道:“毒岛虽能挡得住他一时,他若有心来找你,迟早还是能进来。” “也没别的办法了,就这么办罢。”蒙面男起身道:“我帮你引开荧惑。若是太平了,明日我来接你。” 邵俞撑起半个身子,十分恭敬地道:“少侠请问大名,日后……定为相报。” 蒙面男低声道:“死卫无名。”伸脚在船舷上一踏,蜻蜓点水般地踩着水面奔去,很快就没了踪影。柴奴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邵俞拉她手道:“如今我身边是最凶险不过的地方,依我意思,是想让你跟北落回青旻氏。可是我知道你定然不肯。” 邵俞转头望向北落道:“落儿,你一个人有事吗?” 柴奴第一次听邵俞这样喊北落的名字,心里思绪万千,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北落叹了口气道:“我怎么会有事,你自己……千万保重。唉,我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如今竟能再见,可是转眼却又要匆匆分别。” “不着急,等下雪休兵的时候,我再来找你吃玉酿,不醉不休。” 第74章 毒岛 海水渐渐变冷,头上依稀可见白色的浮冰,大片大片,无边无际地透着光。海底幽深,仿佛即便朝着远处大喊也听不到回声。视线的尽头,深蓝变成了黑色。隐隐约约有叹吟声从极远处传来。 柴奴觉得说不出的孤独害怕,心想:“羽蚀修炼出人形,不知花了几千年的时间?他独自在海底生活的时候,也总是这般的孤苦么?” 她这般想着,羽蚀凑到她脸上给她续了长长的一口气。柴奴见他又变回了麻衣白发的样子,想来是为了节省灵力,褪了幻化。 羽蚀从背后抱着她,柴奴觉得周身被裹覆着,暖暖的,像是躲在母亲胎里的婴儿一样,安稳温暖而舒适。心道:“若是有人陪伴,果然就不会那么孤苦了罢?要是他以前一个人在海底的那几千年时,我能陪着他该多好?可惜我只是个凡人,陪了你几十年,在余下来的几千年里,还是照样要离你而去。” 羽蚀给她续了一口气,在她耳边道:“这海看似荒凉寂寞,却是一个热闹的王国,有各种美丽的珊瑚,海贝,珍珠,会唱歌的鲛人,提着灯笼的鱼……。” 柴奴心道:“鱼会提灯笼?这可奇了,是用左手提的呢还是用右手提的?” 羽蚀笑着看了看她道:“接下来会游得很快,你闭上眼睛,把身体缩起来。” 柴奴依言做了,只听水声呜碌碌地在耳边响起,一簇头发不小心漏在外面被水流扯得生疼,却也无能为力。 等羽蚀唤她睁开眼时,不禁一声惊叹。 眼前的海洋和方才的全然不同,阳光透过晶莹的水面,在海底映出美丽的蓝色。水草柔顺地随波飘游,水母,海螺,海马,都悠然自得地在海葵和珊瑚间游荡。 “你的海息纱还在吗?” 柴奴拿出含在嘴里,心道:“我都忘了这茬,你也不早说。咦,你怎么知道白水菱给我海息纱的事?” “方才是在海底的峡谷,光靠海息纱撑不住深海海水的重量,胸肺会被挤碎的。现在海底浅了,用海息纱便可自由呼吸。” 羽蚀牵着她的手,回过头来微微笑着看她。身上的麻衣白发像柔顺的海草一样散开。柴奴避过他的眼神,假装欣赏着左右奇景。 “你看那水母的身体,像不像个透明的灯罩?王宫里的贵族们会用固化后的水母来做灯罩。”羽蚀指着头顶一个水母道,“有一个人对我说,水母的身体是天然的灯罩,不把它做成灯都对不住它的长相。” 柴奴看着晶莹透明的水母道:“把人家杀了做成灯罩那也罢了,还说什么‘不把它做成灯都对不住它的长相’,说得好像人家活该给你杀似的。人家生出来就是为了给你做成灯罩的吗?” 水母幽幽静静地在水中蠕动。柴奴发现水母其实并不是完全透明的,在“灯罩”的顶端,有四个花瓣一样的印记,发着蓝幽幽的光,阳光照在如丝带柔柔地飘荡的水母身体上,又和那幽蓝的光芒相映衬,竟仿若仙国景象。 柴奴心中赞叹,心道:“当年天上的神明创造万物时,定是对每一种生灵都怀着十分的慈爱。这世界虽时时有死亡的恐惧,却也一直有着生生不息的美好。” 柴奴正赞叹间,身边又飘过来一只巨大的水母,这水母的身体是粉红色的,像是一个被连根拔起的蘑菇,底下还连着细碎的根须。只是这蘑菇的体型实在巨大,盖过了柴奴和羽蚀的总和。柴奴有些害怕,下意识地靠近羽蚀的身边。 羽蚀笑道:“这是北地才有的红巨水母,平时在这里不常见到,你要不要去摸一摸?” 柴奴连连摇头道:“我怕蛰。” 羽蚀忽然道:“你怎么知道水母会蛰人?” 柴奴怔了一下道:“听,听说过。” 羽蚀温和地看她一眼,似有所思,但并未追问。 羽蚀抓着柴奴的手去触摸水母锅盖般的盖头。水母的身体瑟瑟发抖,柔软透明,几乎与海水融为一体,只有微弱荧光还隐隐可见。柴奴的手稍一用力,指尖便陷入水母柔软的身体里,有一种仿若将手浸入米缸内的愉悦感。 羽蚀笑道:“你身上现在有我的气味,可以随意摸它,它必不敢蛰你。” 柴奴道:“它因身体脆弱柔软害怕伤害,才会以蜇人来自保。它既不愿被摸,我勉强它做什么?”羽蚀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柴奴东张西望一番,天色渐渐变暗,她前夜并未曾合眼,此时躺在羽蚀胸前,身周暖暖的,竟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天已大暗。 羽蚀把她带到一片海草里,指着一个巨大的白色海贝轻声道:“那海贝大概是某对鲛人的家。鲛人夫妻以海贝为家,以前我和璇姬在海底时,曾经带她偷看过鲛人□□的场景,被发现后,我们被追了我们好几百里才罢休。这里水草茂盛,我们不说话,必不会被发现。” 柴奴瞪他道:“我们看他作甚么?不害羞吗?活该人家追你。” 羽蚀哈哈大笑,又游了一会,把她带到另一个海贝边。那海贝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上面长满了水草。羽蚀伸手一拂,海草便清了,海贝一下子变得亮莹莹的。羽蚀带柴奴躺进去,盖上盖子道:“你我就在这里躲一晚,明天早上,风声过后,北落会派人来接我们。” 海贝的内壁幽幽地发着光。白色的长发抚过她的眼帘,柴奴本能地闭上眼,只觉得有只冰凉的手指在唇上极轻地划过,柴奴身上打了个冷颤。羽蚀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不喜欢我的样子?” “不不不,我从不在乎你长什么样子。我只是,没有料到……你是……这样,这样美!像是……像是,像是天上落下来的仙人一样!唉,我也是,我之前怎会没有想到过,以白水夫人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周围又那么多俊美的贵族男子。她对别人不动心,偏只对你动心,哪怕嫁了人后还痴情不改,你自然,自然……是极美,极美极美的。” 她抬头看了羽蚀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只觉得男人身上的光如太阳般耀眼,竟是无法对他直视片刻。 羽蚀笑道:“其实这身皮囊也不是我的真身,我的真身是一只水蛭,没变出人身的时候丑得很。那时我还小,岸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新鲜,见到什么都想上去看看。可是不管在哪里,人们看到我就朝我扔石头赶我走。后来我知道了,人类特别在意外形,喜欢从一件东西的样子决定这样东西好不好。所以,在我有能力变出人形的时候,费了很多修炼,花了约一百年时间,才修炼出了这具躯体。我成年以后从来不让别人看见我海妖的样子,于是在别人看起来,我的这具身体就是我本来的模样。” “多花那么多心思,就为了变得美,也太不值得了吧?” “怎么会不值得?你想啊,我若是美,你们就叫我妖,我若是不美,就要被人叫做魔。你说,海妖海魔,哪个听起来更像坏人一点?” 柴奴咯咯一笑,道:“你的真身是什么样子的?真的有九个头……” 柴奴忽然意识到不妥,低下头。 羽蚀似笑非笑道:“你想看?” 柴奴小心翼翼地道:“那个……可,可以吗?” “倒是可以。”羽蚀笑道,“不过按妖神的规矩,我的真身……只有我的女人才能看到。” 柴奴脸一红。羽蚀握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道:“刚才,你不让我看鲛人的活春宫,我……要你赔我。” 幽暗中男人俯身吻她。柴奴身体僵硬,眼眶微红,眼泪大颗大颗地溶入海水里。男人左手将她的手腕扣在一起,右手却轻颤了一下,才缓缓落在她身上,似在迟疑,也似在征求。柴奴竟抑不住地大哭了起来。 羽蚀垂下眼帘望了她一会,松开了左手,右手在贝壳盖子上拂过,光线灭了。 黑暗中柴奴感觉有人从身后将她温柔地包裹在怀里。邵俞在他耳边带着些微撒娇的语气道:“你等着,待我能幻化成邵俞了……哼……我要让你加倍补偿!” 他年纪比柴奴大得多,又抚育柴奴成长,柴奴从没听过他这般孩子气地撒娇的语气,瞬时带着眼泪笑了出来。 海贝里漆黑,她在这狭窄的小小贝壳屋里和男人相拥睡着,耳边隐约传来鲛人哀美的歌声。 柴奴想象着在海的深处,美丽的鲛人女孩整夜整夜地唱着歌,呼唤着她的伴侣,而她的爱人也在遥远的海的那一头,心急如焚地寻找着他的姑娘。当他们穿过几千里的海水相遇,和心爱的人儿躺在这小小的海贝里缠绵的那一刻,所有的哀泣和流浪,等待和寻觅,都会成为两人间深沉的羁绊吧? 她闭上眼睛,听着那隐隐约约哀伤的歌曲,心中暗暗祝祷着鲛人夫妻的相遇。 再也……再也不要分开。 羽蚀疗了一夜的伤。柴奴也几乎一宿没睡,贝壳狭窄,她睡得并不舒服,也不敢翻身怕惊动了羽蚀。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就在她半睡半醒的时候,远处忽然隐隐约约传来尖锐的啸声。这声音从海上传来,在水中发出暗沉的回响,柴奴心中砰砰直跳,扑向羽蚀。羽蚀握握她手,打开贝壳侧耳听了一会儿。 柴奴道:“是追兵吗?” “荧惑发现这里了,北落的死卫在和荧惑打架拖延时间,这啸声是他发给我听的。” “那我们怎么办?” 羽蚀垂下眼帘看了她一眼,摸摸她的脸道:“你就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北落会来找你。” “你呢?!” 羽蚀沉默一下道:“我去毒岛的最中心,荧惑一时三刻大概不敢过来,等我伤好了,他不是我的对手。” “我和你一块去。” “你吃不消的。” “你说过永不离弃我的。” 羽蚀叹了口气,吐出一大颗水泡来,想了想,把手在柴奴头发上轻抚片刻,头发一根根地四散开来,发出金色流动的光,一瞬后光芒隐去,只在头发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褐色。 “这是’珊瑚虫的祝福’。当年我和姜婆婆都试图戴过,但都不成。想不到给你却一下子就戴上了。”羽蚀叹了口气道,“我有时……还真羡慕你们人族。” “珊瑚虫的祝福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儿,能让你暂时辟毒。” 羽蚀没多解释,抱起柴奴往前游去。 两边的鱼渐渐少了,海水变成了诡异的宝蓝色,只有橘红色的珊瑚大片大片地生长在海底,像是水盆底的锈迹。远处传来隐约的唿哨声,回荡在空落落的海底。 羽蚀在一处海礁边驻足。 羽蚀道:“我等下开始运功时,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你只要呆在这不动,就能隐藏在珊瑚礁中。荧惑来了也看不见你。” 柴奴坐在宝石蓝的海底上。海水的浮力让她的动作变得笨拙,只能抱着珊瑚礁才能固定身体。她惊讶地发现周围的珊瑚虫变了颜色,把她隐藏在其中,一时间自己都看不出自己身体和珊瑚虫的界限。 不远处,羽蚀蜷着背,把头靠在黑色的礁石上,狭长的光透过粼粼海波,穿过他卷曲的睫毛,盖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发出白色莹润的光芒,看起来像是笼了一层上好的深海贝母砂一般。幽暗的波影在脸庞上飘动。 远处传来隐约的轰鸣声,一层巨大的水波从头顶划过,过了一会,又是一层,越来越密。 羽蚀看了远处的深海一眼,游到柴奴身边,抚摸她的脸,吻了吻她,柔声道:”我得走啦。乖啊,呆在这里不要动。” 柴奴伸手想要拉住他,头发却被珊瑚虫扯住了。 ”你说了再不抛弃我的!“柴奴哭道。 ”我没有抛弃你,所以……我得离开。“羽蚀吻了又吻她,道,“等浪平息了,北落会来接你。北落脾气倔,她若发脾气,你让着她点。她是个死心眼的人,值得托付。” 羽蚀转身向着毒岛正下方的黑暗缓缓游去。 他的背影渐渐被墨蓝色的海水吞没,最终只剩下一点白色的微光。 第75章 谎言 黑色的海岛上悬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毫不嫌弃地把温柔的月色照在这寸草不生的小岛上。一个男子麻衣白发,平静地倚坐在礁石上。 “二十多年不见,羽蚀将军可好?”荧惑的脸上带着泰然的笑。 “原本很好,见到你便不好了。” 男子脸上带着嘲意道。 “怪只怪你是羽蚀。只要你活着,我便必要杀你。” 荧惑的身影像闪电般欺到羽蚀面前。一道强大的灵力将羽蚀团团封住。 羽蚀苦笑道,“我受了重伤,灵力低微,你根本不用下这样的重手。” 荧惑稍微一探,羽蚀的身上确实可以说毫无灵力,略松了手。 羽蚀摊开双臂看着荧惑,微微笑道:“逐盐给你的想来是要我必死的命令,你即刻杀了我便是。” 灵力正要发出,荧惑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当年大战时,羽蚀假死,尸体化成黑血喷涌而出,围上去的士兵死伤惨重。 荧惑收回了手,丢出无相明叶圈将羽蚀困得动弹不得。 “你若是想搞什么手脚,我稍微动一动手,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荧惑不敢大意,在羽蚀身上下了层层禁锢,确定就算他有绝世神力也无法挣脱后,不敢停留,带着他便向陆地回去。他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愿雇车行路,仗着灵力浑厚,竟直接挟着羽蚀,径直向天下山飞行,只等当面将羽蚀交给逐盐,听候指令。 他鼓动灵力不停赶路,不敢有丝毫疏忽,一路上羽蚀也毫不挣扎,任他摆布,不一日便到了天下峰。 阳光斜斜穿过朝晖殿的正门,廊柱的侧影将铜镜般的地面分成狭长的片段。 逐盐正襟端坐在宝座上,高高地俯视着阶下麻衣白发的男子,脸沉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羽蚀的头发有些凌乱,麻衣被灵力勒出几道收束的痕迹。和十五年前的羽蚀比,此刻眼前的男人显得有些狼狈。 唯一不变的,是冷静犀利的眼神,带着不屑和嘲弄,毫无畏惧地注视着远处的王。 片刻后,逐盐平稳道:“你找错人了。他不是羽蚀。” 羽蚀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笑意越来越浓,几近于放肆。 荧惑大惊,冲上去抓着羽蚀的衣襟吼道:“你不是羽蚀?那你究竟是谁?” 羽蚀笑得前仰后合,荧惑大惊,伸手撕去了他的袍子。一个镜花偶掉了出来。 逐盐微微眯起眼睛,神色隐晦,沉稳地坐在宝座上。 朝晖殿明亮的日光照射在阶下,映出少女的身体。 “三十多年前,你在那海岛上追上了法亲王,可是法亲王是羽蚀假扮的。这次,你在那岛上追上了羽蚀,可是那羽蚀却是我假扮的。过了三十多年,同样的事情,果然又发生了一次。” 柴奴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荧惑被激怒了。神族的大将军,被一个凡人的女子所欺弄,在一国之君的殿上失了颜面,让他的眼睛瞪得火红。 柴奴的身体每一处都好似被撕裂地痛,脸上却挂着肆无忌惮的笑,笑声在朝晖殿上回荡。 “你笑什么?” 荧惑把她重重推在在玉石所砌的殿柱上。柴奴的牙齿磕破舌头,鲜血染红了唇间,笑容显得说不出的妖媚诡异。 “我在笑你号称第一高手,却总是捉不住一个残军的首领,只能拿我这卑贱的凡人女子出气。而真正的羽蚀,此时应该畅游在深海的某个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76章 祭 II 黑色的潮水哗哗地冲击着崎岖的礁石,一个全身湿漉漉的男人踏着海波向岛上走去,一边走,身上一边升起白色的蒸汽。还未及岸,衣衫已被灵力烘干。 羽蚀站在海岛上,举目望去,连绵不绝的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风平浪静,四围恬谧,安静得像是他所出生的沧海原。 明明过了不久,发生在深海的事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一般。他闭上眼,那片刻前的生死一线,此刻想来,却已带着几分不真实。 荧惑的追兵渐渐接近了,他竭力地吸取周围的毒,将它们转化为灵力,运功之中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却知道柴奴一直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在他耳边说话。 因为运功的缘故,他听到的话有些断断续续: “我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那时,我明白自己快要死了,明明是他给我下的毒,可他照顾我的时候,比谁都要细心。他对我很温柔,以至于我虽然自己要死了,却一点也不恨他。 他哭得真伤心啊。我想,他是为了那个人而哭的吧? 可是午夜降临的时候,我却听见他向星星许的愿望。许的是关于我的愿望。 星星真的答应了他。可是,他那时许的愿,他自己却记不得了。” “我没有死。他坚持把我在悬草堂留了下来,教我说话,带我去山上采各种各样奇异的草药。他总是把家里最暖的被子给我,费尽心机地找东西给我吃。我撒娇任性,他从来不骂我。“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我可以永远是柴奴,他也会一直是我的小鱼。” “可是,白水夫人回来了。我看见他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的心意了。然而璇姬已经是白水夫人了。我想,只要能让璇姬明白他对她的心就好了。 我偷了他送给她的镜子,受了汐华弓的伤。他抱着我在荒原上拼了命地奔跑,想找人救我。那个时候,我的胸口很疼,我以为我要死了,可是心里却是高兴的罢? 因为,在那荒凉的夜,在那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没有云山镇,没有悬草堂,没有白水夫人,没有朝阳羽蚀,只有小鱼和我。 “璇姬说,就算让她再选择一千次一万次,她还是会选择嫁给白水茗。我那时听了,心中可不知有多难过。我在难过什么呢?” “在羽蚀的生命中,有高贵美丽的璇姬,有飒爽英姿的北落,有神族的各种女子们,而我只不过是个凡人的小娃娃,只是他生命里的过客。 我是那样卑微地仰望着他啊。明明离得很近,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也许,羽蚀对璇姬,曾经的太和氏朱鹭,如今的白水夫人,也是这样无奈而悲伤地遥望着的吧? 可是,如果羽蚀的心情能够得到理解和回应,就好像……替我得到了幸福一样。” “小鱼啊,其实我还是喜欢叫你小鱼。因为羽蚀是九头九命的千年海妖,是统率万军的大将军,是璇姬心心念念的长相思。 可是小鱼只是我的小鱼,黑发黑瞳,温柔地原谅我的胡闹任性的小鱼。 小鱼啊,荧惑追过来了。我手里这镜花偶,可以变化出你的容貌声音,只需要一滴你舌尖咬破的心头血就可以。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动弹,就原谅我再任性一次吧。” 小鱼的舌尖有一丝温柔的疼。 只是流了一滴心头血,心中的痛怎么却好似刀割一般。 ---- 山脚的集市热闹非凡,邵俞拨开人群往前走着,一个女子脚步轻快地从街角走出,来到他的面前。 邵俞愣了愣,一把拉起柴奴就跑,过了几座山,又穿过了一片平原,一直跑了两个时辰,回头望去,朝阳山已经遥遥地在天边了,才敢停下。抱住她道:“我听说你即日便要被处刑,想不到你竟在这里。你怎么逃出来的?我的天马马上就到,你这就跟我回去朝阳岛。你不要担心,大家都说朝阳岛是个不毛之地,但我对整座山了如指掌,知道哪里有食物,哪里有温泉,你在那里一定能生活下去。我带你去看碧蓝色的岩浆,每隔一个时辰喷涌一次的泉水,各种美丽颜色的湖泊……” “我是纸灵,主人要我来找你。”纸灵的吐词有些呆板。 邵俞看着她。 纸灵面无表情地道:“小鱼,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三个条件,你还记不记得?” 邵俞没有回答。 “荧惑必会以我为诱饵引你前来。你灵力虽强,却不是逐盐千万神兵的对手,不过是白白地浪费自己的性命而已。所以,我让纸灵假装成我来引你离开,一直到午时才能告诉你这些话。你此时你离开朝阳山应该已经很远,便是立即回来,也已经来不及了。如今你功力已复,从此以后,四海之外,天高水阔,请你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爱你所爱的人。” 纸灵说完这话,钻进了丛林,消失了。 天边飘来一大片粉红色的云,像是有谁家的女子出嫁,击碎的三颗桃夭。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白云山的桃树下,那个被他用来抓绥绥的少女。 …… ”这首歌是神族贵族女子于归时唱的歌……‘于归‘的意思是,她终将归往命定之所。等到于归那日,夫家派来迎亲的云辇,车夫会一路唱这首歌,从她踏出娘家门那一刻起,一直到下云辇,走进夫家门口为止,一共唱三遍。每唱一遍,便击碎一颗桃夭,歌既成了,天上便铺出一条粉色云彩做成的路,随风而散,铺满天际,寓意新嫁娘从此远离厄运,绵延子嗣,花开叶茂,无边无际。“ “早知道我刚才唱歌的时候也弄一个,我就能边唱边放烟云了,那得多有仙气!” “以后我要是当巫女,就专门负责放云!” …… 无数光点从天边而来,飘摇如纱,慢慢汇聚到邵俞的手中。耀眼的光芒凝结成一颗温热的红色宝石,像是一颗仍在轻轻跳动的心脏。 …… “一颗桃夭变成的云彩,能飘到多远的地方?” “很远吧。” “那,如果同时击碎三颗桃夭的话,是不是,就能飘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不管我在世界的哪个地方,你都能看得到的吧?” “不管你在世界的哪个地方,我都会去找你回来。” “这次你大概是找不到我啦。以后啊,你若是看见有红色的云盖住了天边,就知道那是我在天的尽头唱歌给你听。” “你记住,我还有三件事情没替你完成。你知道朝阳羽蚀的三个允诺有多贵重吗?不许就这样随随便便地不要了!!” “小鱼啊。你的允诺我要不了啦,你拿回去吧。” “拿不回去啦。我和你歃了血,结了盟约,反悔不了了。” …… 碧绿的幽林里传来女子的歌声。 桃之夭夭,有酒如淳。 稽首君前,告尔三陈。 一愿君寿,万载绵延。 二愿君意,所求皆全。 三愿君心,勿以妾牵。 山川悠远,即无所念。 第77章 婴 明媚的阳光照在红色的树叶间,院子里,几只鸟儿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忽地展翅飞起,落到了更高的枝头上。 院子外,茗将放在门上的手收了回来,轻声对看守的卫士问道:“夫人今天见过外人吗?” 卫士摇了摇头。 茗轻轻呼出一口气,调了一下呼吸,推开门,脱下鞋子。 一双赤足沿着走廊走去。因为脚步极缓,不能以速度来掩饰,反倒让他的跛脚比平时更为明显一些。 茗的视线慢慢掠过庭间山石,檐下一袭明媚的身影沐浴在晨光里。 璇姬坐在廊下,穿一件月白色四喜如意纹缎袍,下着玫瑰粉缠枝纹的拖泥裙,身边散着小片锦缎布片,另一侧放着一叠整整齐齐的衣物。见到茗过来,微微一笑,把衣服展开来给他看,道:“我跟芸香学做的衣服,好不好看?” 茗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在她的笑容面前渐渐平息。他笑着接过那件小小的衣衫道:“我说这几年你怎么跟丫环们的关系那么好,原来是偷偷学女红去了。” 璇姬笑着把衣服一件件摊开。指着一件小衣服道:“这件刚出生就能穿。” 又指着旁边的一件道:“这件等满周岁了穿。” 又拿过一件长衫道:“这件就得等长到十几岁了再穿了。也不知道我们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所以两种都做了,手上正在拆的这件是裙子,我没想到做神女的裙子这么费面料,下摆被我做小了,我拆了再重新折个褶子。” 茗看她把七八件衣服从小到大整齐地整理排列,忽然抓住她的手道:“你才刚怀上身孕,神族又不像人族怀孕十个月就要生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须如此费神。” 璇姬微微笑道:“就是因为才刚怀上,才要乘着还能动的时候赶紧做这些事。神族孕期漫长,耗费巨大,我以后只会越来越虚弱。我妹妹自小身体健壮,可孕育皇子的最后几年,灵力耗尽,连给自己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像我这样本来就灵力虚弱的,到时候,哪还会有精力来给孩子做衣服呢。” “你没有精力,交给绣娘们去做便是,你若有什么想要的面料花样,也可以交给我去制备。” “我们的孩子……不会缺绣娘的衣服穿,也不会有什么得不到的料子的。”璇姬笑着摇摇头,轻轻地道。“他是我太和氏璇姬的孩子,他的爹爹是富可敌国的白水茗。他的外祖是沧炎氏天璇帝,他的曾外祖父是太微帝,他的舅舅是如今的天下原之主。他怎么可能会缺衣服穿呢?” 璇姬抬头望着庭院天空里锈红色的叶子。暖阳照在她的脸上,落下明暗影子。 “可是啊……即便是帝王世家,锦衣玉食长大的孩子,也和寻常人族百姓的孩子一样,渴望他唯一的父母亲的爱呀。”璇姬转头望着茗道。“帝王家的孩子没了爹妈,比起寻常家的孩子还可怜。因为王宫里的人,他一个都不敢信,也不能信,信了就会粉身碎骨!” 茗看着璇姬,没有说话。 璇姬道:“神族女子怀孕艰难,产子更是艰难,神力低的,甚至要到以命换命的地步。”璇姬拦住想要说话的茗道:“我知道你肯定会想方设法请名医来相助,但谁都没法预料结果,不是吗?我自己从小颠簸流离,被父母所抛弃,被外公外婆所离弃。我不想……我不想让我自己的孩子也觉得是我丢下了他。” 茗把璇姬搂入怀中。璇姬柔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口,轻声道:“如果我真的不能度过此劫,请你每隔十年在他过大生日的时候,帮我把一件衣服送给他。请你对他说,也许娘无法陪伴你,但是娘亲手做的衣服可以,一年一年,跟着你一起慢慢长大,看着我娃儿的的身量渐渐高了,头发长长,及笄及冠……唉……我真想,真想看看他成年礼时候的样子啊,那时候他一定会是天下原最美丽的王子王姬,就像他爹娘当年一样。” 茗抓着璇姬的手道:“我用我的生命保证,绝对不会让你有机会丢下我们的孩子。你听我说,这几年来,你的身体因每日灵药的滋补而颇有增益,与往年相比已是大好了,之后也只会越来越好。等你生产时,我会带你到云中原去,让你在安和水里生产,以池水弥补自身的神力,加上我和太微帝的能力,当能确保你的安全。再退一步说,女昭掌管世间生死,云中原上的灵丹妙药多得数也数不清,倘若真有万一,女昭看在几位帝王的面子上,或者也能及时相救。” 璇姬叹道:“女昭怎可能愿意将整个池子借给我用来产子?那安和池水是疗伤圣药,那时深草宫的族长想要那池子里的一滴水,女昭都没给他呢。” “你身份高贵,女昭可以不给别人,却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 璇姬笑了笑道:“唉,你老实说吧,你给了她多少进贡?” “这你就不用管了。”茗将璇姬搂在怀里笑道:“你说,你是不是幸亏嫁到了我白水家,才能为你准备这样的条件?” 璇姬笑:“你这就得意起来了?我如果嫁给了羽蚀,他就找不到什么稀罕的宝物了?我如果嫁给了冷帝,天下都是他的,还愁什么拿不到?就算我谁都不嫁,我外祖太微帝,我爹爹天璇帝,都没有本事保护我了么?” 茗笑道:“好好好,是我错了,你是中原第一尊贵的大公主,自然是什么都有的。你没嫁给逐盐,也没嫁给羽蚀,还逃了刍藁的婚,最终选择了我,定是我们白水家的神仙庇佑,我才得了这样的幸运。” 茗抱着璇姬,继续道:“不过,我能借到安和池水,也是因为如今世道和前女昭在时不同了,各大家族一直对她的位置虎视眈眈。所以我和她做了一个交易,作为报酬,在她完全掌控住权利之前,我会用白水家族的能力来保她的平安。” 璇姬叹了口气道:“这帮人也太大胆了。女昭虽然出身低微,但女昭已赐了她玉身。不管她以前是什么,都是以青旻氏的公主身份上云中原的。这些人敢公然和我父王的氏族过不去。” “青旻氏当初以铸金出身,做生意不分敌我,本来就和朝阳有些不干净,总算当初及时投靠了太和氏,你父王又主动禅位隐居,才得以保住全族人。如今天璇帝不在了,青旻空资质平庸,儿子又还年轻,现任族长空又献礼物又嫁女儿的,才没有被攻击。众人看在他是天璇帝孙子的份上没敢说什么,但青旻空地位微妙,女昭也跟着坐不稳位置。各大氏族都指望着找个机会将她除了,换自己族人上去。偏偏,她又不是名正言顺地上云中原的。” “这些氏族当初各种推托不做女昭,现在倒抢起来了。” “当初世道未平,做女昭的夹在太和朝阳之间,位置及其危险,谁愿意送自己的女儿去呢。如今世道不同了,太和氏想拿下朝阳国只是时间问题,因此现在各大家族又急着想扶持自己家族的人上云中原,好帮助自己的家族坐稳位置。” 璇姬道:“我听说,羽蚀最近来了中原,要和逐盐的人商量停战的事,结果搞崩了。有这回事吗?” 茗垂下眼睑道:“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茗沉默片刻道:“你有孕在身,我不想扰你心神的。听说天下峰的会面谈崩了。羽蚀杀了逐盐的侍卫,连夜逃了,逐盐在命人搜捕。” “两方都是有诚心的,逐盐又是这么圆滑的人,这是怎么能谈崩的?就算谈崩,什么事能谈崩到让羽蚀杀了逐盐的侍卫的地步?难道他要行刺?”璇姬皱眉道。 第78章 心 “你受伤了吗?”女孩淡淡道。 窗边,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子坐在饭桌前,右手滑过,拂去了麻衣上的血渍。一个穿宫衣的女孩坐在他对面。 近处,一个中年男人背着一条巾子走到柜台前,拿下汗巾子擦了擦汗,喊道“春花!” 酒堂嘈杂,对方似乎没有听到。中年男人嘟囔了一句:“这婆娘。” 又叫道:“春花!”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从后面走出来。男人道:“我前面太忙了,我歇歇,你先出来替我一会。” 妇人瞪了他一眼,把手里的孩子塞给他。“行啊,那你来抱孩子。” “我抱着孩子怎么歇?” “你也知道抱着孩子不能歇,还让我替你?我一边抱着孩子,一边还要做早点,忙活了一早上就没停下来过,馍馍才刚放进锅,豆浆还没开呢,你还要我出来替你给你歇?”妇人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过了一会,拿出来两碗豆浆两个馒头放在桌上,唤了一个男孩过来坐在男人旁边。 男人摇了摇头,口里嚼着,喝了一口豆浆。 “今儿……生意真不错。”说书的老头摸了摸山羊胡子道。 “对啊,一大早生意就这么好。”男人擦了擦汗道。 “你不知道吗?冷帝昨晚把出关的路闭了,大家暂时出不了城,只能被堵在这儿等消息。”一个食客道。 “冷帝封城做什么?” “听说有逃犯。” “何止封城,整个中原出关的路都闭了。” “什么逃犯这么厉害?” “听说是法亲王的儿子。” “法亲王是谁?”男孩插嘴道。 “啧啧,现在的孩子连法亲王是谁都不知道了。” “你说法亲王他怎么会知道,法亲王出逃都三十多年了,而且现在的朝阳国,法亲王几乎不管事了,都是羽蚀在管。你说朝阳羽蚀他就知道了。” “羽蚀?就是那个号称天下原第一美男子的那个?”春花掀开帘子,从里屋走来道。 “一听见羽蚀,你就有闲功夫了。”中年男人道。春花白了他一眼,给他斟了一杯酒。 “以前说书人故事里常听到他的名字,什么‘麻衣白发,宛若天人’,‘倾城之恋,百年相思’啦,什么的。你说,这羽蚀究竟长了一副怎样的模样?” “这个谁知道。这羽蚀整天神神秘秘的,外人都没见过他的长相。” “倘若没人见过,怎么会知道他‘宛若天人’呢?”男孩道。 “外人是没见过,那些神女娘娘可见过呀。你想想我们的长公主,平生见过多少王孙公子,单单对羽蚀魂牵梦绕的,就知道这男人长得有多俊了。” “唉,我要也长得那么美,娶个公主王姬当老婆,就不用读书也不用辛苦干活了。”男孩道。 “你以为光靠长得美就能娶公主了吗?那羽蚀才思敏捷,有将帅之才,这才能得公主芳心。所以要好好读书。”春花坐在男人身边,一边拍怀里的孩子一边道。 “那冷帝君还有帝王之才呢,璇姬娘娘怎么没看上?”男孩不服气地道。 “那羽蚀璇姬娘娘也没看上呀。”中年男人道,“最后嫁给了个中不溜的,既不是帝王,也不是最美的。” “中不溜?人家可是天下原首富!” “所以什么都比不上有钱。” “那也不一定,当年你什么都给不了我,我还不是嫁给了你?” “我把心给你了呀!”中年男人笑道,“当年璇姬就骑着马从这窗下溜过去,他们都过去看了,我看都没看她一眼!” — 一颗红色莹亮的豆子被白玉般的指尖轻轻触摸。 麻衣男人右手擢酒杯。左手轻轻抚摸着胸前的那颗豆子。 “这是什么?”女孩望着豆子,面无表情地道。 “这是一个女子送我的礼物,我怕把它弄丢了,所以时时挂在心口,以免忘记。” “是你的妻子吗?”女孩淡淡道。 男人微微笑了笑道:“不是。” “是你的母亲吗?” “不是。” “你的姬妾?” “都不是。” 男人咬破中指,轻触豆子。血滴被吸入豆子里面。豆子吸足了血,膨胀了一点,里面的朱红像是在流动,水滴一样亮晶晶的。 — 夜晚,河边,虫鸣。 男人点了一堆篝火,女孩平静地看着男人把她身上的衣服解开,脱下。 男人把她的湿衣服挂在篝火边,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在腰间折短了,给她系上腰带。 “你受伤了吗?”女孩望着他左胸的伤口,面无表情地道。 男人没说话,把她的头发从领子里捋出来,仔细梳理。 “这是什么?”女孩怔怔望着男人胸前挂的一颗红色豆子。 “这……是一个女子送我的礼物。” “是你的妻子吗?”女孩淡淡道。 “不是。”男人轻轻挽起她的头发,扎上发髻。 “是你的母亲?” “不是。” “你的姬妾吗?” “都不是。”男人望着她道。 “是我过去的一个宠物。”男人道。 女孩有些不屑地淡淡笑了笑:“宠物?” “她是个人宠。”男人道,“后来她死了,把她的心脏送给了我。” “你笑起来,和她一模一样。”男人又道。 — 男人带着女孩在山林里奔跑。山脚下,几队官兵模样的人正在搜山。 女孩跑不动了,跌了一跤,男人单手她抱起来,左手抓着藤蔓向上攀爬。 男人的呼吸渐渐沉重,额头便沁出汗珠,身上冒起白色的雾气。女孩被夹在他的臂弯里,呆呆望着男人。 “你受伤了吗?”女孩看着被血浸染的麻衣道。 “这是什么?”女孩伸出手,抓住男人胸前的红色吊坠道。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那颗温热的豆子时,有了一丝极轻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是一个女子送我的礼物。”男人微微喘息着道。 女孩打量着手里的吊坠,有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用豆子做礼物?” 男人攀上悬崖,把女孩放下来。 山坡上传来狗叫声。依稀火光。 “我的宠物,是个人族的女孩。我没有看好她,她死了,把她的心脏送给了我。我怕自己再把她弄丢了,把她的灵放在了这豆子里面,挂在脖子上,日日用自己的血喂养它。” “不过……现在我不怕了。”男人将微微颤抖的手伸到胸前,摘下那枚浸染着他体温的坠子,轻轻挂在了她的胸口。冰凉的绳线贴上她的肌肤,而那颗红豆,却仿佛带着一颗心脏的余温。 男人将女孩舌尖的心头血涂在豆子上。 “从此以后,”他的声音像一道刻在灵魂上的誓言,“羽蚀和你……永远再也不会分开。” 有白色莹亮的光点从坠子里流出来,构出一道弧线,像银河。 第79章 只只 “羽蚀!!” 女孩猛然惊醒,坐起来,按住胸口喘了喘,定了下神。 窗外风声轻响,白色的纱帘微微摆动。朝阳从窗棂透入,在屋内氤氲了一片浅淡的光。 从远处看去,整个朝阳山都笼罩在雾气中,唯有女孩在的山顶小屋在朝阳中发着温暖的光。 穿过浓浓的雾气,山脚下的营房外,两个士兵抬着一个桶子经过。对面走过来一小队士兵。抬桶的士兵向右踏了一步避在旁边,把桶放下,向列队行礼。小队昂首挺胸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每个人都向两人予以回礼。 营房里的床上,羽蚀睁开眼睛,有人掀开门帘,在白色的光里走进来。 白色的营帐在风中飘动,穿巫女服的女子缓缓走来。空气中飘着草药,鲜血和泥土混合的腥气。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气味,这场景,这感觉,他已经很熟悉了。每过一段时间,她会经过他身边,回头看他一眼,并不停留。有时她会把冰冷的手放在他额头上片刻,或是掖掖他的被角,就像她照顾其他人一样。他总想趁机抓住她的手,她也总会转过头不看他。 这一次,他抓住了她的手。 “只只。”羽蚀坐起身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总做梦,一做梦就醒了,想见你,就下山来了。”只只道。 侍卫端着文书走到床边。羽蚀道:“还有点时间,你先去外面准备吧,等到点了再进来读晨书。”侍卫出门去了。 羽蚀让女孩坐到炕上,把被子披在她身上。 “你为什么要给我换名字?”只只道。 “是你自己坚持要叫这个名字的,你不记得了吗?” 只只努力回想,觉得脑子里一阵眩晕。 “好啦,你才刚醒,不要想了。”羽蚀拍拍他头道,“你原本没有名字,如今给了你名字,不好么?” ”我喜欢你叫我柴奴。从小听惯了,不想改了。”女孩有些扭捏地道。 男人起身去点茶炉。“你做什么梦?” “梦见我跟着你逃跑,梦见你受伤了,后面有很多追兵在追我们。可是梦里的我一点也不着急,也不肯跑快一些。后来追兵追上来了,你哭着对我说,我们以后永远不分开,然后转身就丢下我走了!”女孩扑哧一笑,仿佛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梦境有些荒诞。 “你大病刚好,心神未定,所以多梦。在岛上多养一阵子便好了。”羽蚀把茶递给她,帮她把被子裹得紧了些,把她的脚放在手心里,放了一点灵力,有白色的蒸汽从两手间升起来。 女孩看着他,羽蚀也看着她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脚道:“你袜子去哪了?” “刚才出来时候忘穿了。” “这里不比南荒,天气要冷了,可别再光着脚丫子。” “过几个月,这里会更冷吗?” “会更冷。不过天冷了,就下雪了,我就得闲回来看你。” “你什么时候要走?” “今日吃过饭。” “听说前锋营可以带眷属,你带我去前锋营好不好?” “不妥。” “为什么?” “不妥。” 女孩低头不做声。 羽蚀摸摸她头发:“不高兴了?” “也没有。”女孩道,“只是……我听说营里的将军都是带着丫头去南岛的,为什么我不可以?” “那些丫头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在前线都是打仗作战或者做其他任务的。你重伤初愈,先在中岛上养一段时间。”羽蚀道,“南岛的条件比这里还艰苦,你留在这里,我还可将你托付给羿高博云他们为你调理。过几个月休了战,我就回来看你。” 外面有迟疑的脚步声,羽蚀叫道:“鲮鲤。” 侍卫走进门来读简报。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将军打扮的人走进来,看了床上的女孩一眼。两人说了些军中人事。他们聊了一会,羽蚀叫了饭上来在炕上边吃边谈。 女孩坐在炕上,略有些尴尬地默不作声,心道:“他们说的,我每个字都听得懂,却也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唉,我在朝阳国,对他们来说确实毫无用处。” 羽蚀对鲮鲤道:“吃过饭,你送只只回去。” “我一会儿要回去,我带她过去便是了。”将军道。 女孩望向他。将军笑眯眯地行了礼道:“我叫续兼。” 第80章 活 续兼笑眯眯地带着女孩在路上走。上坡路陡,续兼身体修长矫健,却刻意放慢脚步,以便女孩能跟上。 路上时不时能见到来往的士兵,见到他们,都让在路边,雄赳赳气昂昂地行礼。续兼笑眯眯地回礼,但不说话。 女孩走得气喘吁吁的,续兼道:“要不要歇一会?” 女孩点点头。 续兼道:“前面是我的营地,你来坐一坐,我再送你上去。” 续兼的营地在靠近山顶的三分之一处,光线很好。士兵们刚吃过早饭,一些人在洗碗,一些人在给马匹上鞍。阳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只只。”续兼叫她。 女孩坐到他身边。 续兼从一个瓶子里倒了些蜜水给她。“这是我们营的特产,高山蜂蜜。” “你们士兵还养蜜蜂?” “对,我们的士兵除了操练,也要劳作,有的采集,有的牧马,有的养蜜,没有一个闲人。” “你们不是神族吗?为什么要自己做这些事?” 续兼哈哈笑道:“就是因为是神族,所以要做这些事啊。” “为什么?”只只不解地问。 “在我看来没有神族是活该躺着享福,让人族为他们做事的。” “你们也和冷帝一样搞什么三族平等吗?” “不,我们觉得人和人是不平等的,神明给的恩赐越多,要扛的责任也越多。所以,擅长养蜂的要养蜂,擅长牧马的人要牧马,力气大的要干重活,有灵力的人要上战场杀敌。” 只只回味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你在朝阳山还习惯吗?”续兼笑道。 “还好。”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身体倒是无恙,但总觉得有些头晕。” “你睡了二十多年,身体还没完全醒过来,难免会头晕,再过一阵子就好了。” “说起来,我这二十多年都在哪里?” “这个我不太清楚,应该是被羽蚀留在了其他地方让人照顾,你醒来以后就被带回了。” “我不是被杀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应该是羽蚀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吧。"续兼笑道。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只道。 "神族世界里,死了又活过来是常事,不必太放在心上。“ “可是我明明死了……“只只晃了晃头,想要试图理解他的话,却觉得头更晕了。 ”死了以后,又活过来的我,还是我吗?有时候,我在记忆里看着当年的那些往事,感觉,就好像那是另一个人。她是我,我拥有她的记忆,可是她却又不是我。她是那个可怜的,吃不饱穿不暖,整天干活还受人厌弃的柴奴,她替我死了,换我替她在这里吃饱穿暖,被人关心,什么都不用做。这……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不喜欢这样。” “怎么,不喜欢吃饱穿暖,非要吃苦才高兴吗?”续兼笑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照理,我活过来了,也回到了羽蚀身边,从此一生一世都可以陪在他身边,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闷闷的不开心。这里的人对我都很好,可是他们都有他们的事情,我好像是个多余的。每天起来吃过饭,什么事情也不用做,也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就是坐在海边看着南岛,想着羽蚀什么时候会回来。等羽蚀回来看我了,我才会稍微开心一点,可是羽蚀也有他的公务,陪我聊几句以后就要做其他的事,我总觉得……”只只把手放在胸口道:“这里闷闷地难受,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 “想念中原了吗?” “我倒不是想念中原,只是……我以前在云山镇时,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周围的邻居也都是人族,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可是到了这里,每个人都是神族,你们说的话做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懂,你们连洗衣做饭都不需要我。我觉得……好没用。” “你是羽蚀的人宠。你在这里,让羽蚀开心就是你的用处了。不过如果你觉得无聊,我也可以跟后勤营说一下,让你去做些事。” 第81章 悬崖 “只只,有人找你。” 只只低头拨过门帘,走到帐外。一个身材纤长的麻衣男子站在悬崖边上,手握在背后,望着海平面上红通通的夕阳。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士兵过来跪下报告什么事,他有时和他们说几句话,神情冷峻,有时则只是微微颔首,头都不回。只只静静地站在帐下看着,心中生出淡淡的亲切欢喜,又觉得那背影有些遥远。 军中染料紧缺,连常见的蓝草都十分有限,因此大家都穿的麻衣,包括她自己。可是同样的颜色在他身上,便好像硬是比别人的更洁白无瑕一些。 两人在孤零零的海岸悬崖边行走。 黑色的悬崖向海岸伸展,像是一个天然的平台。悬崖下有个山洞,和悬崖上方垂直的洞穴相通,每当潮水涌入,水流便从这些洞穴喷涌而出,如天然的泉眼。 “你住在朝阳京,还算习惯吗?” “还好。” “吃的呢?” “很好。” “累不累?” “我跟着医师们照顾病人,给他们打打下手。有时候你们前沿一场激战,我们人手不够,那些医师几乎都是彻夜不眠,我怎好一个人去休息,于是也就只得赶鸭子上架,边学边用了。 “朝阳氏的前任朝阳帝是百草之祖,天下所有医道门派的师祖几乎都曾是他的门徒子弟。他有个弟子还活着,有时会来送些草药,给人看病,你若是能从他那里学得一式半招的,就足够你受用一辈子了。” “我一个凡人,怎么配学神族的医术?” “朝阳军里人人都是弟兄,不分三族。况且这里又不是中原,没那么多规矩。” “表面上是不分三族,私下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呢。昨天有个伤兵,本可以让我处理伤口,却非要等别的医师过来,情愿忍着痛挨上一整夜。” “有这回事?他叫什么名字?哪个营的?我回头跟他的百夫长说一说。” “我又不是叫你责罚他。而且,他不过是说出来了的那个人罢了。其他人当面不说,心底里还不是暗暗地瞧不起我,没什么区别。” 羽蚀捏了捏她手道,“其实我刚来的时候他们对我也是这样,难听的话多得不知道哪里去了。光是我这头白发就被人编排了不知多少个笑话。不过渐渐地,别人看到我武艺强悍,心思敏捷,也就无话可说,慢慢地就接受了。” “别人说你什么笑话?” “比如说,天神造我时因为我有九个头的头发,墨汁不够用了,所以是白发。” 只只噗地笑了出来。 “海妖身体是黑的,所以头发必须是白色,否则深海无光的地方,鱼群看不见我,会撞到。” 只只哈哈大笑。羽蚀去抱她,只只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 羽蚀叹了口气,遮住她眼睛,左手在身上划了一下,幻化成邵俞的模样。 只只眼里亮了一下,上前半步,头靠进他的怀中。 邵俞摸着她的头,叹气道:“我羽蚀的模样就这么讨你的嫌吗?当年我还费了老大的劲才化出来的呢。” 只只噗嗤一笑,在他怀里抬起头来,脸红扑扑的,笑盈盈地望着他。 邵俞心中一荡,低头抱她。只只于他可谓失而复得,此时抱在臂间,心中的眷恋比二十年前只增不减,过了一会儿,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起来,便将手去触摸她身体的温度。只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身子一软,竟而晕了过去,邵俞抱住她,探了探她脉,知她不过一时气脉堵滞,又因她肺经本就不好,紧张之下噎得晕了过去,便在地上坐下,将她抱在怀里,用手轻拍她背脊给她顺气。过了一会儿,看她的嘴唇慢慢转红,知道已无大碍。 邵俞抱着她,抚着她的背,望着她苍白的脸,只觉得说不出地温柔可爱,暗道:“她对我痴心一片,然而毕竟是个女儿家,自然会慌张畏怯,别说是她,我那时……不也是这样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沉入海中,海浪一阵阵拍打着崖下岩石,激起低低的声响。 他坐在崖上,想着往事,心中思绪如潮,等回过神来时,发现只只依然没有醒过来,他低头去听,女孩呼吸平稳,带着微微的鼾声。他轻轻笑了一下,暗道:“她说最近几乎没有睡过觉,怕是累得狠了。这孩子太爱逞强,其实本可以叫我改日再来的。不,这也是我的不是。我过了半年才过来看她一次,她既见着了我,自然不舍得让我走。” 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心中暗自叹息道:“我们妖神半年一年的不过弹指,可她不同,这么等上半年一年地才能见我一面,也不知她平日里思念我是怎样的光景?也不知下次再能看见这张脸会是几时?也不知我今生还能再抱她几次?”想到此处,心中怅然,不禁低低叹了口气。 他正这般想着,只只“唔”地一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把身体陷在他的怀里,复又回到了梦乡,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男人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心想:“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此时此刻,她就睡在我的怀里。”他将她搂紧了些,自言自语道:“她就在这里。” 他就这么抱着她,看着太阳渐渐落下去。后来,月亮升了上来,天全黑了。再后来,几个飞兽在岛上盘旋起来。过了半个时辰,一个麻衣男人乘着飞兽降落在崖上。羽蚀没有回头。 麻衣男人站在他们身后没发出声音,过了一盏茶的时候,又有个士官的飞兽降落,行礼道:“将军……” 邵俞回头看了两个男人一眼,麻衣男人轻声道:“打扰了。” “什么事?” “太和氏派了大将军雀鳝前来议和。”士官道。 “叫他等着。” 士官张口欲言,正在此时,只只“唔”地一声醒了,邵俞盖住只只的眼睛,恢复羽蚀的样子,眼中闪出锐光,淡淡道:“既是议和,让他稍等片刻,杀杀锐气。” 麻衣男人道:“羽蚀你,法亲王找你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羽蚀想了片刻道。“你先去,我和她商量件事便来。” 只只清醒过来,推他道:“军事要紧,快去快去罢。” 羽蚀拉住她的手,只只刚要挣,羽蚀便起身拥住了她。只只被他抱得脚跟离地,低声道:“放开我!” 羽蚀慢慢地松开她,垂眼看了她片刻,回头对士官道:“你送她回去。” 只只红着脸道:“我识得路的。” 羽蚀道:“这里离中营隔了一片森林,天黑有妖兽,不安全。” 只只小声道:“平日我也常走夜路,没什么。” 羽蚀道:“以后夜路不要一个人走,若要采药,我派人保护你。” 只只摇头道:“我本来就只会做些采药炮制之类的活,好歹不算是吃白饭的,你若是为了我采药还特意派一个兵来,我费的比做的还多,不是成了拖后腿的了?” “你教我牵肠挂肚地担心你,才叫拖我后腿。” 只只脸一红,低头道:“我又不是王姬,哪里那么娇贵了。你要保护,怎么不保护王姬去?” “王姬不需要我保护,她有能力保护自己。” 他这话一出,两人心中同时想起好几件事情来,沉默了片刻。 羽蚀身边的士官见状,和气地道:“我正巧要去中营,只是脚受了伤,不识得路,姑娘若方便,能不能顺便指个路?” 只只心知士官是在替羽蚀圆场,便也不再坚持,低头道:“劳烦了。” 士官和气地笑道:“不敢当。小的叫鲮鲤,是个文官。”伸手垫在她脚底下托她上去。 两个飞兽并排飞在夜空之中。 “续兼。”羽蚀道,“方才……对不住。” “自家兄弟,有什么对不住的。” “一年半年地才回来一次,这次回去,又不知下一次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她。总是我亏欠了她。” “你既不舍,早些收了她带到前锋营去便是。” 羽蚀摇头道:“这丫头心气高傲,虽是个人族,却总觉得她和我们一样。我怕她闹出什么风波来,还是养在朝阳京罢了。” 第82章 重见 转眼到了八月。 天色既暗。 只只背着药篓,手持一根手杖,从林中回来,面色疲惫,满身尘土。营门前,羽蚀静静站着,看着她。 “你找我?” “今晚月色很好,军中无事,想请你去海上走走。” 只只沉默片刻,道:“你不是说如今战局紧张,不让我过来找你吗?” 羽蚀道:“刚打完一仗,两边的士兵灵力都用得差不多了,暂时不会再打。” “我们独自跑到海上,营里的人有事找不到你该怎么办?” “今天满月,他们见我不在,就知道我去赏月了。那个地方我常去,他们不会找不到我的。” “你常去?和谁?” 羽蚀略停顿了片刻:“自己一个人,也和别人去过。” 只只心里生出一股嫉妒,扭头低声道:“既然已经和别人赏过月,何必再叫我去?” “你在意我和她们看过月亮?” “她们?” “你真的不想去?那个地方的月亮很美。” 只只低声道:“将军事务繁忙,我不好耽误了你。”说罢便向营地内走去。 羽蚀拉住她手,道:“不要叫我将军。” 只只挣了挣手,没有挣脱,垂着头静了一会儿,道:“你放手吧。” 羽蚀松开了手,望着她向营帐走去,没有再追。 只只低着头,脚步走得很快,心里却生出一丝懊悔。她并非真的不想去,只是那句“和别人去过”,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心里。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他与“她们”共享过的月亮。 只只低头进了营帐,却险些撞上一个站在帐门处的身影。她抬起头,看见续兼站在灯影里。 续兼道:“我有个兄弟昨日战死,我来送送他,顺便看了看受伤的兄弟们。” “不是打了胜仗吗?” 续兼低头理了理袖口,道:“打了胜仗,也总有人回不来的。” 只只陪续兼走出门,道:“阿清断了腿,几个月便能好。老九腹部中箭,虽捡回一条命,但从此只能清汤淡水,切忌暴饮暴食。” 续兼道:“我们都道老九必死无疑,多亏你出手相救。” 只只道:“治伤的不是我,我只是帮着打下手。” 两人走到坡前。只只抬头,看见月亮又圆又大,银白的光落在他们身上,也落在海面上。只只不禁恍了神,心道:”羽蚀现在在那个地方看月亮吗?他心里所怀念的又是哪个?“ 续兼道:“难得的月色,你不妨与我走走?” 两人在海边礁石上坐下,只只从怀中掏出一张黍面饼看了看道:“虽然不是月饼,倒也圆圆的,将就着吃吧。” 续兼道:“月饼?” 只只望着月亮愣了一会,想要撕开饼,续兼道:”月饼不宜撕开,分了便难团圆了。“ ”你怎么知道?“只只惊讶道。 只只把饼在中间折了一折,吃了一口,递给他。续兼接过来,在另一边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 ”我也有故乡的。“续兼道。 ”你的故乡在哪?“ 续兼没说话,慢慢地把饼咽下,把饼递回给她。 只只凝望着夜空,像是要透过月亮,望向更远的地方。 续兼道:“你在想什么?” 只只道:“我在想,这月亮是不是从来没有变过?” “大约没有吧。” 只只道:“千年前的人看着它,千年后的人也看着它,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它都看见,却从来没有为之动容过,真是无情。” 续兼没再说话,低头看着脚边。 只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续兼的脚边长着一朵红色的花。 “这花刚刚明明不在这的。” 续兼看着那花道:“传说这种花只长在地府边缘。我们这座岛远在海外,说不定,离地府倒还近些。” “朝阳人为什么要挑这么寒冷偏远的地方驻守?” “中原温暖光明,是属于神人的地方。神人是光明的族类,我们妖族是属黑暗之物,中原从来就不是我们的归宿。”续兼道。 只只沉默片刻,道:“假如一个生来属于黑暗的人,尽心尽力地行善,成为一个好人,他依然属于黑暗吗?” ”有些人……被创造的那日起,就注定是邪恶的,这是他无法改变的命运。“ ”凭什么?就算那么努力,都逃不脱做命运的傀儡,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自己的归宿。那要这生命有何用?“ ”要这生命有何用?“续兼喃喃道,俯身折下脚边的花,放在手里端详着。 续兼看着手中艳红的花瓣道:“这种花的颜色,据说是用一只想做好人的妖的血染成的。” “想做好人的妖?” 续兼点点头。“传说以前,有个妖怪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做个好人。他假扮成教书先生在幽魇族的村庄生活,和人族的女子结婚生了孩子。可是后来,他们的女儿是妖的事情被发现了。女子的族人把他赶了出去,妖怪不想伤人,便带着妻子离开了村庄,住在山谷里,可妻子却被人族偷抢了回去。妖怪和幽魇族的族长打了一架,杀了人,抢了族长的孩子为人质,自己也受了重伤。 那妖怪带着孩子,一路往山里逃,妖血溅在乱草中,泥土都成了红色。后来在这些土壤上,长出来许多妖艳的红色花朵,就是你眼前的这种花了。此花虽美丽无比,却有剧毒,中毒之人,轻者腹泻呕吐,重者则四肢麻痹,呼吸停滞,窒息而死。” ”那妖怪后来怎样了?“ 族长并没有把女子还给他。而是在山谷结下了结界,把妖怪和族长自己的孩子都锁在了结界里,让他不能再出去。“ “那族长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族长是全族人的族长,不会为了自己一个孩子而舍弃全族人的利益。” ”那妖怪把族长的女儿囚禁折磨,却也没有杀她。多年后,他终于冲破了结界,找到那个人类女子的村落,却发现女子其实在被抢走的那日就已经被杀了,早已不在世间。 妖怪悲痛至极,喝醉于山谷之中。翌日,有人发现他已死去,尸体被剁成块,不知被谁所杀。” 只只道:“那妖怪,倒也可怜。” 续兼的眼睛在月光下发着晶亮的光,说不清是眼睛反射了海波的光芒,还是他的眼睛本就是海波的颜色。那光芒里,有一种不属于讲述者的、深切的悲伤。 续兼轻轻转动着手里的花道:“妖怪本该入轮回转世,却自愿留在地府。地府的神问他为何,他说……” 续兼停了一下,似在思索,又似在回忆。 “他说,‘我本是魔,与那女子相遇后,我才知世间善恶滋味。若是转世,我还会遗忘前尘,在修罗道中作恶不止。我情愿留在此处,为来往的魂魄指引方向。’” 只只问:“那个女子呢?” 续兼道:“她自然要投入轮回,每隔几十年,便路过一次那河边。有时候,她会在河岸上歇息片刻,与那花说几句话。” 只只道:“她还记得他吗?” 续兼摇摇头:“她不记得了。” 两人走回营地,只只道:“听你讲这些真有意思。等什么时候不打仗了,每日都像今天这样,悠悠闲闲地吃月饼,看月亮,讲故事,该多好。只可惜,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续兼道:“我以这月亮向你保证,你一定能等到的。” 只只叹道:“月亮自己也有阴晴变化,这是天数,强求不得。“ 续兼道:“我曾听人说,那月亮并非真有圆缺,只是被天上的神明遮住了,留下了影子。就像你说的,真正的月亮并没有变,千年前,千年后都是一样。” 只只微笑道:“我记住啦。” 续兼笑道:“记不得也不要紧,下次你忘记时我再说给你听。” 只只回了礼转过身。 好美的月亮。 第83章 伤 又过了半年,羽蚀始终留在前线与太和氏作战。只只并未刻意询问,只偶尔从伤兵口中听说,战况不利,又遇上了大雪,便一直僵持下来。 期间续兼来了几次,送来衣物、药品,甚至还有白水家的花露香粉。只只推辞不过,便收下了,只是她每日都在泥泞血污中奔忙,几乎用不上这些精致的东西。只有几次战况惨烈、夜晚辗转难眠时,她才将花露取出,闻着淡淡草木香,渐渐安睡。 后来,续兼送来的东西便简单了,只些粮食、药物而已,见到只只时也只简单宽慰几句,没再多说什么。 次年春天,前线终于传来捷报,说羽蚀突破重围,数日内便回来了。但随后消息反复,先是说白水愿意出面调停,后来又说冷帝亲自前往,羽蚀又被耽搁数日。只只听着这些消息,心中渐渐淡了期望。 直到续兼某日带回一株南荒的辛夷花,说是特地给她的,只只难得露出笑容,将花种在朝南的山坡上。 到了清明前后,羽蚀总算回来了中营,先是在法亲王的帐里商量了一天一晚,一直说到下半夜才过来看只只。 月光照在孤零零的树枝上。海浪拍打礁石,两人在海岸边慢慢地走。 “你这衣服挺好看。” “续兼将军送来的。” “一年不见,越来越有女人的味道了。” 只只叹了口气道,“是啊,转眼一年了。对了,你的伤好了吗?” “你怎知我受了伤?”羽蚀道。 “一个月前,玄股城方向的士兵水一样地送到中军来,我们几乎一个月没有睡过整觉,总算这几天才好了些,送来的多是轻伤。” “中了致命伤,一个月还没送回的,早就死了。” “你的伤给我看看。” 羽蚀在海边一棵树下躺下来,目光没有离开她。 只只蹲下身,单手解开了他的衣襟。 ”我不在的时候,你这双手解过多少男人衣襟?“羽蚀道。 只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月色柔和,只只俯身凑近,在伤口处仔细检查,抬头却看见羽蚀的眼泪流了下来。 “又不是第一次受伤了,还这么怕疼?” “不是第一次受伤就不疼了吗?” 她指尖轻触他的胸口,“你这伤有些奇怪。像是外伤未愈,又被心脉反噬,才会反复破裂。你在前线……怎么会动情?是去找璇姬了?” ”我正在和璇姬的人打架呢,怎么还会去找璇姬?“ ”那你不打架的时候会去找她吗?“ “我自从你被行刑以后,就没有见过她。” “为什么?” 羽蚀把她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朵后边道:“她因一些事记恨我,我也因一些事记恨她,况且如今她管的事情多,就更没心思来找我了。这十年,我们没有过直接的联系。我了解的她的信息,都是来自于其他人。” “她为什么记恨你?” 羽蚀犹豫了一下,道,“因为她动用汐华弓伤你的那件事。” “她用汐华弓伤我,为什么反过来她要记恨你?” 羽蚀想了想道,“她灵力微弱,因为此事伤了胎气,丢了孩子。” 只只想了一会,叹道:“菱儿那时对我说:‘森林里最可怕的是带崽子的母兽,最大的善,有时也会成为最大的恶’。我那时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如今明白了。这么看来,我这一箭挨得不冤。” “她杀的若是菱儿或者还不冤,可她杀的是你,这就不是为了保护她孩子的问题了。” “那是为的什么?” “璇儿自小孤苦,又没有灵力,受尽羞辱。哪怕是一点点可能威胁她的东西,也会激起她从前的恐惧,本能地想除掉。其实她真正想除掉的,不是你,而是她的不安全感。可这种东西,杀谁都除不掉。” “璇姬地位这么高贵,为什么会没有灵力,受尽羞辱?” “她的身份如今是绝顶高贵,却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她母亲是天璇帝的妻子,父亲却并不是天璇帝,而是洛水族的头领,巫王火萤。洛水族的先祖是始祖重熙的姬妾,因失宠被休而下咒毒害始祖,重熙死后她逃到洛水,和当地的土族结合,在那里繁衍后代。洛山常年阴暗潮湿,山路艰险,又多雨雪,与外隔绝,十分神秘。 那时天璇帝和朝阳帝联合起来和火萤争战,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天璇帝的妻子却对天璇帝说,自己爱上了火萤并且怀上了他的孩子,你教天璇帝作何感想?然而天璇帝深爱他的妻子,并没有将此事揭穿。 璇姬出生后,她母亲就送她去了西荒,在那里她孤苦伶仃地长大,唯一的依靠是同在西荒的逐盐,也就是后来的冷帝,但冷帝那时在军营中看井,大部分的时间璇姬都是一个人度过,我也是在那时候发现了她,趁她孤苦接近她,想把她养成一个棋子,搅乱太和氏。 后来,女昭娘娘老迈,璇姬母亲把璇姬送上云中山,原意应该是等女昭死后,让璇姬做下一个女昭。女昭没有凡间的身份,不属于任何国,凡间恩仇不允许被带到云中山,身份特殊的她会更安全。 璇姬在云中山平平安安地长到了五十岁,却无意间在同伴口得知了自己的身份。那时全天下原都知道巫族是魔界的使者,五十多年前巫族攻入天下原烧杀抢掠的记忆还历历在目,她自然也跟着觉得火萤是个杀人嗜血的恶魔,她没想到自己就是那恶魔的孩子。 那时她年纪还小,怎么承受得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她偷偷逃下了云中山,可是她那时还是个小娃娃,很快就被人拐卖,伤害,受尽各种你所无法想象的折磨和羞辱。 后来,她被一个狼妖所获。那狼妖废了她的灵力,把她关在笼子里当成养精血的容器,每天被迫活活吃下各样毒虫,那狼妖再吸取她的精血为食物。” 只只的手停在他胸口,身体微微颤抖。羽蚀抬手想抚她的脸,她却躲开了。 "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是我经历了那些,我会不会活下来?”只只道。 羽蚀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道:”你会的。你和她其实很像,都是不肯放弃的人。" 只只没说话。海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只只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你说她很可怜……那你为什么不救她?" ”那时我还没爱上她。狼妖的地方有神族的结界护着,我费不着为了一个还没养成的棋子和神族大动干戈。“ 羽蚀叹气道:“璇姬……很可怜。看似是最高贵的女子,实际却是她这一生无父无母,无人依靠,既没有灵力,也没读过几天书,她从小到大,从没有一天觉得安全过,因为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一天安全过。” “她不是冷帝最爱的女人吗?有冷帝在,她怎么会不安全?” “你以为是冷帝在保护璇姬对吗?其实事实刚好相反。”羽蚀看着远处浪光道,“冷帝本是废妃遗子,在西荒看一口冷井,连回中原的资格都没有。璇姬使了浑身解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要杀他的那些舅舅前面,保他进了朝阳京,冷帝这才得以活着见到他的祖父紫薇帝。 你想,璇姬没有灵力,那时也不会用弓,和你是一样毫无力量的存在,却要面对天下原最强大的那些敌人。那时她只能赌,赌舅舅们不敢杀她,因为她名义上的父亲是天璇帝,可是她自己又知道她的父亲并非天璇帝,而是天璇帝的敌人,人人厌憎的大魔头。你说她心里有多害怕? 她就这样一路处心积虑,不尽余力地扶持冷帝坐上了王位,冷帝的地位是靠璇姬得到的,璇姬的地位却是天璇帝给的,她的封号也是继承于天璇帝。 如今天璇帝已经禅位,所谓璇姬也只是一个称号而已,并不会带来真实的保障。冷帝固然保她,可是他自己也有自己的出身问题要处理。王族权势竞争暗潮汹涌,非你所能想象。神族寿命千年,有谁能说自己一辈子没有做错过事,没有辜负过人?稍一懈怠,明日就可能成为阶下囚。到那时,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她平日所作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成为别人杀她的理由。 她唯一真能依靠的,其实只有她的夫君。也正因如此,她必须找一个专心专意只爱她,永远不会背弃她,能让她觉得有安全感的男人。她自始至终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保护自己那微弱的安全感而已。” 只只看着白色的潮水,默默不语。 “你在想什么?”羽蚀道。 “我在想,你如今是她的敌人,却自始至终都在怜悯她,我和茗相处的时候,却从没听茗说过这样的话。茗看她,就像看一个……主人。” 只只摇头道,“也许,你才是最了解她的那个人。” “在这世上,我确实是最懂她的人,因为我和她一样。" "茗不也曾经流落在外,受尽折磨吗?" "茗和璇姬是不一样的人。璇姬行事冷酷,内心却渴望感情。茗看起来温柔宽厚,却是无情无义,天下能和他比冷血的,恐怕也只有冷帝一人。” “是吗?”只只道。 “是。”羽蚀道。 只只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觉得茗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为什么?” 只只垂下眼睑,过去的一幕幕都浮现在他眼前: 他坐在她的床头,头发披散下来,月光把他头发的边缘映成了透明。 …… 同样的月光,同样披散的头发,他抱着她坐在白水王城的小屋里,靠着窗边睡着了。他的睫毛微颤。 …… 他把手覆盖在她的睫毛上,苦涩地说,“对不住。” “我劝你不要把他想得太好,”羽蚀打断她的思绪道,“他是个活了几百岁的老狼,你不过是个普通人族,你在他的面前就像三岁的小儿一样毫无胜算。他想要攻击你的弱点,俘获你的心,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俘获我的心做什么?”只只反击道,“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族,有什么值得俘获的?” “你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你是我的女人。我抢了他的女人,他就拿我的女人来做要挟。” 只只哼了一声道,“那你们俩也差不太多。”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舍不得,他舍了。” “他不舍得啊,最后不还是把璇姬迎回来了吗?” “我说他舍了的,不是璇姬。” “那是谁?” 羽蚀想了想道:“他舍了的是他自己。” “什么?”只只更是困惑。 羽蚀停下来拍拍她的头道。“你是人族,神人之间的很多事不是你能理解的。” “为什么我就不能理解?” “人类活得太短了,这个世界还没看几眼,还没到过几个地方,就又要离开。很多事情,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可能明白的。” “就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不明白,才想要你解释给我啊。” 羽蚀想了一下,继续往前走,道,“白水茗是一个……为了目的达成,连自己也可以毫不可惜地舍去的人。你说他有魄力也好,无情也好,他或许是个好的族长,一个好的一国之君,甚至可能是一个好的夫君,唯独不是一个重情之人。” “那璇姬不是托付错了人?” “不是,恰恰相反,他正是璇姬想要的那个人。夫妻之间,若是出于感情,就必定会有聚散离合,亲疏远近。人会随着时间改变,而情会随着人的改变而改变,不管多么深的感情都是如此。人族一辈子总共只有几十年,或许还能做到一生只爱一个人,神族却要活得久许多。璇姬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不是不顾一切的爱,也许一开始她也为那样的爱动心过,但她也清楚地明白,那样的爱曾经杀死了她母亲,也杀死了她的童年,她绝不想再经历一次她母亲经历过的事了。她想要的,是一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茗若不是真正爱她,又怎么可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她身边呢?” “茗是一个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可以舍弃的人。如果站在璇姬身边能帮助他达成他的目的,他就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她身边。” 只只摇摇头道,“他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也不知道。”羽蚀道,“我原来以为他想要的是天下原之王的位置,但他后来与冷帝做交易,用江山换了璇姬。” “你都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怎么知道他和璇姬在一起是为了别的目的?” “因为你不是神族。你经历过的事情太少了,在很多事上缺乏洞察力。这不是我简单地就能教你的。” 只只不服气地道:“每次你说不过我就拿你们是神族我是人族活的时间少见的世面少来说事。” 羽蚀哈哈一笑,拍拍她的头,道,“这么说吧。你知道他当年夺取白水荼王位的事,对吧?” “不是白水荼夺了他的王位吗?” “白水历代都是长子继位,他是次子,只要白水荼活着,这王位说什么也落不到他头上,他哪里来的王位可以被夺?” “那白水荼为什么要杀他?” “不是白水荼要杀他,是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自己决意杀了自己。” “哈?”只只不可置信地道,“他为了自己的目的,自己杀死了自己?那他这目的达到了有什么用?” “他只要他的目的达到了就可以了,不需要自己活着。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猜他是想用自己的死震动白水荼的王位,挑拨白水一族和神族的关系,再次将白水从神族中分裂出去。可惜白水荼看破了他的计谋,没有让他死成。” “他若是死了,王位顺理成章就是白水荼的了,还怎么把白水分离出去?” “我不是白水的人,这里面的具体情节我也不是完全了解。” “你看,说来说去,你自己也不确定这些是不是真的。” “我不能确定细节,但白水茗想要杀了自己来制造纷争是肯定的,因为后来白水荼为了不让白水茗找机会自杀,不得不把白水茗抓起来关在牢里用枷锁捆绑,即便这样,他在监狱里还用尽了各种方法想要杀害自己,不过都被白水荼救了回来。” 只只忽然皱起了眉头道:“你凭什么说是他自己要杀自己的?凭什么不说是白水荼想要杀害他?” “白水荼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茗哥哥是嫡子,白水荼怕王死后他借着王后的力量夺得王位,不是很正常吗?" “你的茗哥哥把你迷得魂都丢了。你用脑瓜子想一想,你要是白水荼,你忌惮茗这个嫡子,他又正好被你抓住了,你难道不把他一刀杀了,还留着在牢里做什么?等着他逃出去宣扬你的恶行吗?” “那可能是白水荼嫉恨他,想要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呢?” “我要折磨一个人,必会把他手脚砍了,眼睛挖了,身上凡不致死的都废了,让他失去尊严和希望,这才叫折磨,怎么让他全手全脚地逃出来?” 只只沉默了一会,忍住眼泪道:“他若是想要自杀,逃出来以后自杀不就好了,为什么后来却没有再自杀?” ”他逃出来以后,局势变了,他活着更有用。他不会白白浪费自己的死亡。” ”为什么。“ 羽蚀摸摸她头道,“不是我不愿告诉你,而是你经历的事情太少了,很多事情,不是你所能理解的。你知道的真相越多,你对事情的了解越偏离真相。人是没有办法接受她所不能理解的东西的。” 只只若有所思了片刻道:“如果茗和荼都死了,那族长的位置,会不会落在茗的姐姐身上?” “白水茗是独子,哪来的姐姐?” 第84章 岛 “茗不是有个姐姐叫白水莲吗?” “从没听说过。怎么了?白水茗跟你说他有个姐姐吗?” “会不会因为是女子,养在深闺里,所以你不知道?” 羽蚀无奈地道:“神族的贵族统共就那么几百个,谁家生孩子都是全天下原皆知的大事。神族和人族不一样,神族怀胎非常消耗灵力,大多神族女子一生只能生下来一个,灵力弱的甚至怀到一半就灵力耗尽而死。白水琦灵力一般,能生出来一个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况且,神族女子生产的时候需要从几个大家族请来灵力高强的长辈结阵守护,这么大阵仗的事情,不可能没有人知道的。” 只只没说话。 羽蚀微微一笑道:“我猜猜,是不是之前他把你像垃圾一样地舍弃在荒原里,后来又来跟你和好,对你说,做坏事的不是他,是她姐姐假扮成他做的?” “你怎么……”只只欲言又止。 “我怎么会知道?”羽蚀无奈地笑道:“因为我是神族,你是人族啊。他骗你的那些把戏,也只够骗骗你这样的人族而已。我怎么会不知道? ” 只只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有泪从眼眶里孵出来。 羽蚀叹了口气道:“抱歉,让你看到了妖神世界的残酷。不过你今后在我身边,总会看见这些黑暗的。” “你们妖神的世界里,就没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好人吗?” “你对好人的定义是什么?不说谎吗?不杀人吗?不设计谋吗?那是你这样的人宠才有的奢侈。妖神的世界就是用谎言和计谋构成的,你所见的每个妖神都是一样。这就是妖神世界的正常。” “那你们妖神用什么来定义好人?” “为什么要定义一个人是不是好人?” “如果他不是好人的话,我或许就可以……”只只犹豫了一下。 “可以不跟他玩了吗?”羽蚀嘲讽地笑道。 只只叹了口气道:“难道妖神之间就只有算计和利用,你就没有喜欢一些人和不喜欢一些人吗?” “那倒不至于,只是对我来说,喜欢和不喜欢,和一个人是不是好人,是两码事。就算你非要我凭自己的心去定义一个人是不是好人,那也不是只看一两个方面就能定义的。” 只只道,“那,按你对好人的定义,茗哥哥是不是一个好人?” 羽蚀冷静地看她道:“如果我说不是,你就会同意了吗?” 只只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咬了咬唇,坚决地道:“不会。” 羽蚀冷笑一声道:“你既已有答案了,还要问我做什么?” 只只哽噎道,“可是,我还是想知道你对他的看法,我想知道他的过去,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羽蚀忽然道,“你爱我多一点,还是爱他多一点?” 只只没料到他忽然会这样问,心中咯噔一跳,心道:“我究竟是爱茗哥哥多一点,还是爱羽蚀多一点?不,我……何曾爱过茗?从我遇到他的时候起,他早就已经是璇姬的夫君了,他的眼睛从来就只看向璇姬的方向,他何曾看过我一眼?就算有,那也……”看见羽蚀脸上的表情,又暗想:“我究竟在说什么?当着羽蚀的面为茗哥哥辩护?白水茗是怎么样的的人,与我何干?他是谁,在哪里,做什么,和我……早没有关系了,他早就和我无关,无关了,我究竟是在想着些什么?” 她心烦意乱地想了一会,忽见眼前一道青色的影子,抬眼一看,却是白水茗站在她面前。 她呼吸一滞,心中砰砰乱跳,一时间呆住了。 只只看了茗一眼,心道,“十年了,他一点都没有变。” 又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跪在地上,哭了出来。男人从她背后把她抱在怀里,只只睁开眼仰头看了男人一眼,想起当年往事,思念,眷恋,无奈,羞愧,厌恨,各种情绪在心里如潮水般拍过来,不禁泪如雨下。 男人吻她,只只本能地避了过去。 白水茗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吗?”用的却是羽蚀的声音。 只只呆了片时醒悟过来,明白眼前的男人乃是羽蚀幻化。 男人把手放在她身体上,换成了白水茗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还是要我连声音都换了才好?” 只只听到他换了茗的声音,用的却是羽蚀的语气,心中涌起深深厌恶,把他推开。 男人冷冷看她。只只看他用的是茗的样貌,脸上却是羽蚀那副冷漠乖戾的的表情,心中涌起莫名的厌恶,道,“你不是茗哥哥,茗哥哥绝不会做你做的这样的事。” 说完立刻后悔,心道,“我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好不容易久别重逢,好不容易等到他来找你,我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 羽蚀褪了幻化,只只心中懊悔,伸手去拉羽蚀的手道,“羽蚀……” 羽蚀冷漠地道,“你的茗哥哥温柔谦逊,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玷污了你茗哥哥的这身皮,让你恶心了。” 只只身上打了个冷战道,“羽蚀,我不是这个意思。”心中后悔万分。 羽蚀反手抓住她的手道,“你真不是这个意思?你刚才见我穿着你的茗哥哥的模样,不是心里在恶心我?” 只只发抖道,“我只是恶心你假扮成茗哥哥的样子,但我并没有恶心你。”说完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心道,“我又说了什么!你现在多说多错,快闭嘴!” 羽蚀起身把她推在地上,道,“是吗?你真没有恶心我吗?”只只闭着眼睛咬住嘴唇不说话。羽蚀继续逼问道,“你看着我,告诉我,你真的没有恶心我吗?”伸手去解她的前襟。只只只觉得羽蚀压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在发抖,挣开眼睛,看见他的左手也在发抖,一直解不开她扣子。只只心中一软,伸右手去握他的左手,诚恳地道,“羽蚀……”羽蚀一把将她的手推开,扑的一声,衣襟被扯开了一个口子,羽蚀按住她手腕,靠近只只的脸吼道:“你也这么说!她也这么说!你们一个个地都说爱我,却又一个个地离开我!” 只只哭道:“你别这样!” 羽蚀道:“我怎样?我是朝阳的大将军羽蚀,法亲王也要让我三分,在这岛上,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只害怕起来道:“我要叫人了。” 羽蚀妖瞳忽显,伸手在周围设了屏障,就算有人就在旁边,也无法察觉此时屏障里发生的事。只只奋力反抗,却被他压得死死的无法挣开。羽蚀扯开她衣襟,把眼睛逼近她道:“你不喜欢我么?不想做我的女人么?我带兵操练时,你总站在帐前远远地看我,可是我回头看你时,你却总是转过头去不瞧我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只只又是心慌又是委屈,泪光盈盈道:“我何曾……” 她话还没说完,转眼看见他红色的瞳仁闪着妖戾的光。心道:“不对,这不是他平日里的样子。”她这么一想,低头一看,脑子里顿时如同中了个霹雳。 羽蚀伤口的位置仿佛凭空长出来了个瘤子,原先几乎看不出痕迹的伤口,如今被底下暴涨的血脉撑得鼓起来一个核桃大的包。 只只心脏砰砰直跳,只怕他胸口的心脉随时会爆裂而死,赶紧柔声道:“你先别着急,慢慢说话。” 心中暗暗责备自己明知道他心脉受伤,为什么还要激他生气。 她知道羽蚀受了箭伤后,因怕影响军情,没有告诉别人,本来以妖族的愈合能力和他的灵力修为,只要自己运功疗伤,假以时日就能恢复。 然而他受伤后气脉堵滞,方才又给她不知好歹地一激,血脉破损,就仿佛大河的两端已经堵死,却偏还要往里加水添浪大搅一番,气血汹涌,激伤了心脉,若是再行相激,可就危险得紧了。 只听羽蚀抱头低声道:“不要离开我……” 神情十分悲哀。只只见他胸口的瘤子已经撑成了梨子般大小,真怕他下一刻就要激破了血脉而亡,叹了口气,道:“好罢好罢,我不背叛你,我不走,不走。” 谁知羽蚀却恍若无闻,抱着头道:“不要背叛我……不要背叛我。” 只只试图把他的手掰开,可他浑身僵硬,只只怎是他的对手? 羽蚀抱着头哭嚎着,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这边厢不停哭着,只只也抱着他的头,不停地劝慰说:“羽蚀,羽蚀,我不背叛你,乖,我不背叛你。”可羽蚀根本像是处在另一个世界一般,对外界的声音毫无知觉。只听嗤的一声,瘤子上透明的皮肤已经裂开。 只只心中惊恐无以言表,嘶哑着嗓子叫道:“羽蚀!” 羽蚀含含糊糊地嚎了一声,通红的双眼像是燃着火,只听“嘶”地一声,极细的血柱从破口喷出, 只只哭着握他手道:“小鱼!” 羽蚀哀嚎了一声,泪水从妖眼中流下来。 隔着血雾望去,眼前的男人仰着头嚎叫着,嘴里长出长长的獠牙对着天空,几次把头冲着只只的脖子扑过去,伸到一半却又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头高高地扬起,仰天长啸。 只只心中一时转过了千百个念头,片刻之后,心意已决,抓过他手按在心口道:“羽蚀啊,我不知道别人会对你怎样,可是我是个凡人,你也知道凡人的寿命很短,所以我们可以做到一生只爱一个人。羽蚀啊,我的心是你的,只属于你。你若是还不放心,只管此刻便把这颗心掏出来。我,甘心情愿。” 羽蚀红色的妖瞳怔怔望着她,口中呢喃道:“娘子……” 只只听他言语中的无尽温柔,一颗心都要融化了,也痴痴地望着他。 羽蚀像醒了过来,牙齿缩小,头发变直,看了她一会儿,过了一会,又伸出手撩起自己黑色的头发看了一眼,愣了一会,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心口上。过了许久许久,她听见他凑在她耳边极轻极轻地道:“从今以后,我的心也只属于你。” 雾起了。海风吹动树叶,远处水面一片迷茫。她听见他胸口的跳动,很轻,很乱,像一头负伤的兽。 鸡叫了。羽蚀翻了个身,手一伸,落了空。他睁开眼来,他迟疑了一会,翻身过去,把鼻子埋在枕头里,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 士官候在门外。 “鲮鲤。” 羽蚀在里面叫。 鲮鲤走进门,羽蚀坐在小桌边,正把中衣扣上。小桌上散了两根红色的细丝带。 鲮鲤手里拿着本绢书,开始读各处的政情。 羽蚀忽然问道:“我箱子里的陈酒还有几坛?” 鲮鲤正在报告今日的操练安排,一时没转过弯来,怔了片刻方道:“还有三坛,其中一坛十几年前冷帝来的时候喝过两盏,还剩下大半。” “把没开的那两坛拿出来,再去市上买坛陈酿,也要三百年的。宰一猪一羊。”羽蚀想了想,在床下掏了一会,摸出一包贝币,掂了掂,拍拍上面的灰递给他。 鲮鲤愣了愣,羽蚀把贝币塞到他手里,又继续穿衣服。士官迟疑了一会,小心翼翼地笑道:“这么大的排场,不知…要接待哪位贵人哪?” 羽蚀系上衣带,伸手撑了撑后脖衣领,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祭天。” ———————— “祭天?”鲮鲤怔了一下。 羽蚀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托着贝币站在原地的士官道,“别愣着,继续念。” 鲮鲤回过神来,赶紧一溜小跑跟在他后面读着绢本。羽蚀走到帐外,往水桶里掬了捧水洗脸。 鲮鲤读完行程,羽蚀也收拾了衣着头发。 鲮鲤犹豫了半天,笑道:“那个……既是祭祀,总是要占卜的,不知卜甲上,要写什么?” “少牢三陈酿,还能祭什么?”羽蚀瞪了一眼士官,眼里却有抹笑意。 鲮鲤眼前浮现桌上那两条丝带,突然会过意来,顿时满脸是笑道:“对对对,这……这么大的喜事,是该祭的,是该祭的。” 羽蚀走出院子,没有往操场走,而是径直右拐,走进通向森林里的小道上。 哗。 海浪冲入山崖的石缝,水花溅成碎末,蒙在肌肤上。 初秋的清晨微凉,天色还早,山上雾蒙蒙的,稍远几步的景物便看不清楚。男人走到雾气的尽头,一个女子蹲在草间采药。 只只看见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左顾右盼道:“刚好看到你们这里有几株蓝草,怕被雾打了,就摘了起来。顺便又看见了一丛佩兰,你……嘿嘿,不介意我挖走吧?” 她难得地穿了件深蓝色的裙子,手里拿着几根连根挖起的药草,披着头发。 男人指尖抚过她披散的头发。 只只有些无所适从地低头笑道:“我竟不会梳头。”她虽是在笑,声音却有些干涩。 男人蹲下抱住她,纤长的手指梳过她的头发道:“不要怕,以后都是我给你梳。” 只只埋在他胸膛上的身躯轻颤,衣襟湿湿热热的。 瓦罐打碎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回响。三声过后,祭祀的鼓□□过森林隐隐传来。羽蚀站起来望着远处祭坛升起的青烟道:“回去吧。” 只只也站起来。许是因为蹲久了,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羽蚀伸手捞住,只只脸一红,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紫草。 火中的猪羊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鲮鲤望了一眼卜甲。 他是不懂占卜的,不过有时候看看读卜人的脸,也能猜出个**不离十来。 不过这回祭司的脸隐在了烟火里,看不大清楚。 身后一片跪地的声音,鲮鲤没有多想,也跪在了地上。 男人抱着女子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鲮鲤偷偷从人群后看了他们一眼。 女子的头埋在男人的胸前看不到脸,耳朵和颈子后面的皮肤一片粉红,像是刚出生小猪的颜色。 男人并没有笑,可是眉角眼梢总有些难以形容的光芒,让人觉得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一直到法亲王死去多年之后,许多当年在岛上的老兵依然记得那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弥漫在整个岛屿上的,温醇陈酒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