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帝一百二十年的冬天下了很长的雪,大雪从年末下到岁初,连续下了一月,路途不通,远行的神人们都被困在了云山镇外,更别说普通的车马了,因此各种粮食用品都十分珍贵。起初每天都能在路上看见饿死冻死的,后来这些人也很快被雪掩盖了。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守着自己家里的一点存粮度日。
一直到元月十五那日的下午,雪才慢慢小了,人们像过冬的黑熊一般探头探脑地走出家门,互相道着久违的问好。
月亮缓缓地从云中浮现,照在白水客栈的屋顶上。
一个青衣的男子在街上,失魂落魄地向着镇门的方向走。
长街的西面,有几家大家已经开始让人族的下人打扫门前的积雪,迎接即将到来的上元节。
长街往东一些的地方,一个漂亮的女孩披着猩红色羊羔皮的披风,手拿竹竿把一盏水晶灯挂到屋檐下去。
再过去一点,几具早已冻成冰块的尸体被用席子包起来抬走了。
镇东头一间旧宅的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宅子破破烂烂的,里面一点光都没有,像是一间久未修缮的废宅。
院子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女孩的脸从屋檐上探出头来张望。
月光下,有一团影子从门口走进来,黑漆漆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这黑影在雪地里慢慢地移动,竟没有半点声音。
女孩仔细凝望。
忽然,黑影张开一对眼睛,在月光里发着白光。
这双眼睛狭长锐利,满是血丝,带着说不出的冷,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眼神里却有只有有灵魂的生物才有的哀怨和绝望。
妖怪,一定是妖怪。
女孩的身子忍不住地颤抖。
脚边的一块雪坍了下来,哗啦一声,落在那妖怪的身上,
那双眼睛往屋檐上一扫,看见了屋檐上的女孩。
夜空中划过一声可怖的惨叫,女孩连滚带爬地沿着斜坡向屋顶顶端爬去。她身材矮小,在厚厚的雪中奋力扑腾,竟像是在雪里游泳一般,忙乱中在雪底的瓦片上磕了一下。只听哗啦一声,一大块雪连同她的身体一块崩塌下来,飞出了屋檐。
屋檐下的黑影像鬼魅般地欺身上前,扑住落在半空的女孩。女孩和黑影一齐下落,到了半空,忽然硬生生地停住,咻地划出一条弧线,直向着墙横飞过去。屋檐上的瓦片哐啷啷地落下来。
女孩的头朝着墙壁,眼看就要撞得肝脑涂地,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正当她就要撞到墙上的时候,又听屋顶一阵巨响,身子忽地下坠,卜的一声陷到了雪里,地上嗤嗤地飘起白雾。
女孩笼在一片烟雾中,什么都看不见,兀自啊啊地惨叫着。紧接着嘴似乎被捂上了,变成了沉闷的唔唔声,然而声音之毛骨悚然,丝毫不亚于先前那几声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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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什么???!!!”柴奴喘着粗气道,“每次都要偷偷摸摸地来,就不能事先敲个门吗?”
“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茗连声道歉道,“我以为你要坠楼了,没想到你腰里竟本来就系了绳。弄坏的瓦片绳索我一定赔你。”
“腰里不系绳就上梁,我是活腻了吗?我又不是你们,死了几百次都能用什么神丹妙药救回来。” 柴奴翻白眼道。
“是是是。”茗连声道,“弄疼了吗?”
柴奴像是虚脱一样地倒在茗的怀中,看着破破烂烂的屋檐微弱地道:“这屋顶又要修了……我的心有点疼……”
“心疼?是撞到了心脉吗?”茗慌忙握住她左手,还没触到就收了回去。“才意识到你是人族,无法使用灵力。“
柴奴摇摇头,龇牙咧嘴一番,按着腰挣扎着坐起身道:“雪刚刚才停,你怎么这么快就回镇了?”
茗低头沉默。
柴奴道,“你身上是湿的,你碰到雪了?没事么?”
“我用灵力把雪化了,没碰到多少雪。”茗起身道,“倒是你,爬屋顶做什么?”
柴奴道:“悬草堂的房子有点老了,我怕压垮了房子,趁着雪停了,赶紧把雪清一清。”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做?”
“我不清积雪,睡在里面难道不是更危险吗?”
“那邵俞人呢?”茗有些责备地道。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柴奴淡淡笑了笑道:“是我让他去的。你不在的这半个月,没有一天不在下雪,你们神族本来就受不得雪天,夫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她……也是个可怜人。”
茗垂眸不语,袖中握紧的那只手掌慢慢松开了。
风声从破瓦缝隙里穿过去,屋梁发出细微的一声咯吱。
“这房子太久没修了。”茗道:“巫女呢?”
“姜婆婆去北海采药了,如今下雪,就一直没回来。”
“就你一个?”
“还有阿黄。”
茗叹道:“我去让姮武来帮你。”
“这会子大家都在准备上元节,恐怕他弄自己家的事还来不及呢。”柴奴笑道。
“那我来帮你。”
柴奴刚要推辞,茗左手抱着她,右手伸手在屋檐上一勾,只听嗤的一声,已经站在了屋檐上。柴奴想说什么,男人伸出两指并拢竖在唇间,口中轻声念了几句咒文。
古老的咒文从他的口中平静地说出来,像是耳边的私语。柴奴欲言又止,不敢插嘴。茗念完咒,以手代笔,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又在圆里写了几笔。
蓦然一阵暖洋洋的风凭空吹起,积雪表层的雪花被风吹了起来,浮在雪面上,似轻纱,如云烟。
茗把她拨到臂膀后道:“小心雪花。”
柴奴笑道,“你又忘了我是人族。”
茗没听到,依旧用手臂把她拦在身后。
柴奴从茗的后面探出头来。
因刚下完雪,整个云山镇一眼望去一片洁白,几乎没有别的颜色,雪地反射月光,照得大地白莹莹的。白色的雪如尘雾弥漫在世界里,被暖风一吹,便都化成极细小的水珠,闪闪发光,像是亿万颗昼夜闪亮的星。柴奴站在这无声的星海里,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脚下不是屋顶,而是浮在一整片星光之上。
男子的头发在风中四散,粘着空气里的水珠,亮晶晶的,带着菖蒲的气味。
柴奴一下子恍了神。
风止了。
“等会说不定还要下雪,我这就找人来帮你修房子。”
“不过几片瓦片,我自己补上就是了,你快回去罢。”柴奴说到最后,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两人沉默了片刻。
“我……和你一样。”茗道。
柴奴抬头看了茗一眼,低头咬住下唇,侧头望着屋檐外,勉强地笑了笑。
隔着泪望去,一条窄窄的长街笔直地通向远方。不少人家已经在屋檐下挂上了灯,有宫灯形状的,也有圆的,还有珊瑚的,都整整齐齐地排在路边,发着昏黄温暖的光,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馨香。
那是团圆喜悦的味道。
茗忽然转过身拉住柴奴道:“来。”
因为难得天好的缘故,虽然太阳已经落了,马路上还是热热闹闹的。远处哪家大户在鼓瑟吹笙 ,歌声优美委婉。
“抱歉去了这么久,留你一个人在外面,等急了吧?”茗臂下夹了个浅粉色的盒子走出白水商会道,“遇到了云中山的人,顺便聊了几句。”
“云中山?是那个云中山吗?”
“对呀。”
“这世上真有云中山?”
“那是自然。这世上的生灵气息都源自云中山。”
柴奴不语。
“怎么了?”
“我呢?我,也源自云中山吗。或许……”柴奴喃喃自语道。
“那是当然了。你的气息也源自云中山的安和池。一切生命的气息都从那里发出。”
“安和池只有一个吗?”
“那是当然。”茗无奈地笑道。
“凡人,和神人,妖神的气息,都是从同一个池子里出来的吗?”
“是。”
柴奴若有所思,眼中泛泪。
“你在想什么?”
柴奴回过神来,重又恢复了往日天真无邪的笑容道:“云中山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来给女昭娘娘做衣服。”
“这世上真有女昭娘娘?”
“那是自然。”
“女昭娘娘也要做衣服吗?”
“女昭娘娘也要穿衣服的,那便自然需要做衣服。”
“女昭娘娘的衣服好看吗?”
"好看。”
“你见过女昭娘娘吗?”
“我是族长,各族的族长都是女昭娘娘册封的。每年云中山也都会请各族的人过去赴宴。”
“女昭娘娘好看吗?”
“好看。”
“璇姬娘娘和女昭娘娘哪个好看?”
“璇姬。”茗毫不犹豫地道。
柴奴没说话。
茗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对面一个大户人家的屋檐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拿着一个竹竿,掂着脚,把一串寒晶铃模样的灯挂在屋檐下面。她额前帽子的毛边白绒绒的,两边各垂下来一个白绒球,红袄白边,甚是明艳可爱。那屋檐甚高,女孩够了几次,终于够上了。女孩双手合十,不知说了些什么,身边的侍女忽然一齐笑了出来,女孩也咯咯笑着,灯火映着她红扑扑的脸。柴奴微微一笑,心道:“璇姬年幼的时候,是不是也曾和她一样地穿着绒袄,将寒晶铃挂在屋檐下,许愿找到一个好人家的男子?那时的她,是不是也像这位女孩儿一样地可爱?不,璇姬是天下原第一美丽的女人,孩提时的她大概比这女孩还要美丽动人许多倍。”想到这里,心中怅然。
茗道:“我们神族待嫁的女儿,上元节的那天,会把寒晶铃做的寒晶灯挂在檐下,向星星祈愿能许个好夫家。一会我要去旧宅清点东西,我帮你找找,家里老宅里应该还留着寒晶,我也帮你做一个去挂上去。据我们家的女儿们说,寒晶灯挂得越高,以后嫁的夫婿也就越富贵。咱们白水家的塔楼当年是供各个村落的车马行之间发信号通讯用的,这塔楼的屋檐怕是比帝王家还要高。我给你做个寒晶灯高高地放上去,日后少说也得是个王妃。“
柴奴笑道,“房子越大,屋檐就越高,寒晶灯自然挂得高。这种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嫁的夫婿也自然是高贵。可我只是个凡人,挂得再高,那屋檐也不是我的。“
”屋檐不是你的,愿望是你的。许个愿又不要钱,说不定就成了呢?到时你做了王妃,可得记得想一想我这个大哥哥。”茗笑道。
柴奴脱口而出道:“不,我若做了王妃,便要早早地把你忘了才好了吧。”
“为什么?”
柴奴没说话。
* * *
一间半新不旧的院子,屋檐重重,雕栏繁复,像是一位中年的贵妇人,虽看得出年纪,却保持得很好。而那雪,也如女人脸上的香粉一般,恰到好处地把岁月的痕迹抹得平平整整。
“如今白水要撤了云山镇的绝大多数生意,我来收拾一下这院落里的东西。这个院子是我住过的地方。” 茗带着柴奴在回廊下边走边说道,“那时,璇姬还是悬草堂的阿陶,我还是白水家的二公子。那时,这里明珠高挂,鲛绡低垂,从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庭院内开满鲜花。屋檐下,挂着一盏寒晶铃,是我用终年积雪的极北之地的寒晶所做的。在寒晶铃里点上灯,映着寒晶闪闪亮亮的,就像星星一样。”
柴奴站在檐下望着白茫茫的院子,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都是泪,她伸手擦了擦脸,心道:“咦,我怎么忽然哭了起来了?” 她自己也说不出这眼泪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个院子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是她该来过的地方。又或者她本不属于这里,却在此留下过太多记忆。
“这里有件云霓裳,你来试试。”茗在屋里道。
“是夫人的东西吗?”
“璇姬很少穿云霓裳。云霓裳华美盛重,只有女官才需常穿,贵族人家的小姐平日里多是随意穿戴些轻薄简单的衣服。”
“为什么女官要穿华服,主子却随意穿戴简单的衣服?”
“女官在主子面前要保持恭敬,主子则想怎样都行。像璇姬她们这种王姬,一生中必需要穿云霓裳的只是成年祭、于归、婚后第一次归宁,这三个场合而已。其他时候,便是穿兽皮树叶也是可以的。”
浅粉色的箱子里是几套繁丽的外衫。茗又从怀里拿出五个方方的小盒子。每个盒子里有五件不同颜色的云衣,叠得整整齐齐的,每叠五件,用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盒子的上面雕刻着不同样式的花。
“这个粉红色的,是桃花吗?”柴奴指着盒子道。
“这是梨花。那个看起来像荷花一样的叫荇菜,这个一条一条的叫月蒲,祭祀的时候常用的,这个长着小果实的是甘棠,那边白色的小花是芣苢。“茗指着盒子上的花样教她,
“荇菜?芣苢?”柴奴道。
茗在一张绢布上写字给她。
柴奴看着茗的笔,露出惊奇的神色。
“你们凡人用石板石笔记事,神人则用毛笔在绢布上写字。这笔是用新竹的茎和动物毛做的。”
柴奴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手中的笔,像是在看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茗递了笔给她:“拿去玩吧。”
柴奴拿起笔想要写字,犹豫了一下,又放了下来,笑了笑。
“写写看。“
柴奴犹豫了一下,五指抓起笔。
“不是这样握,要像你第一次那样。”茗把笔插到她指尖。
柴奴迟疑了下,放下笔笑道:“我一个凡人女子,写不来的。”茗笑笑没说什么。
—
柴奴有些拘谨地走出来,茗看了一眼她拎着衣服生怕踩到衣缘下摆的样子,蹲下来替她把头发擦干,解开衣服,把拖在地上的下摆整体往上拎了拎,多余的长度折在衣带下面系住,从腋下的缝隙穿进去把里面的折缝摊平整了,又在上面系了第二根衣带。
柴奴双手平举,脸侧到左边,紧紧闭上眼睛。
“你是在受刑吗。”茗道。
柴奴紧闭着眼念念有词。
“芡实三十,茯神十五,龙骨八,牡蛎八。”
茗从盒子里拿出单衣覆盖在小衣上面,仔细地把单衣的衣领和小衣的重叠起来。
”莲子八,山药八,白芍六,酸枣仁六,黄柏……是多少来着?”
“黄柏三,知母三。“茗把云衣从盒子里拿出来展开。
柴奴脸一红。想了想,抬头看了茗一眼。看到茗清澈的目光,脸色通红。
是压心火的方子。
云衣轻柔,一件件叠上后蓬蓬的,煞是飘逸优美。
“还要穿几件衣服?”
“快好了。”
“十件云衣前你就这么说了。”柴奴平摊着手,无奈地道。
“云衣就是这样一层层叠起来的,你身量小,要多穿几层才会丰盈好看。来,转个身。”茗轻轻拨她。
“穿上中衣,再穿这个,再披上这个褙子。” 茗把衣服系好,退后打量了她一番。从怀里变出一个梳妆盒道:“坐下。”
“我穿成这样还能坐下?”
裙摆像花瓣一样展开来。她像是一朵盛开的花中青涩的花蕊。
茗用小指挑出一点水粉兑了涂在她脸上,看了看,又另取了一种水粉兑了一丁胭脂在里面。
柴奴看着他瘦削宽大,指节突起的手熟练地伺弄脂粉,不禁抿嘴笑了笑。
茗用指腹沾取水粉,轻柔地点在她脸上。
“你一个男子,为什么会化妆?”
“会化妆才会幻化,这是神族的基本功,白水族因为祖上常年需幻化,所以尤其注重这个技能。如果我愿意,也可以幻化成女子。”茗的手覆在她眼睛上。等放开时,已经是璇姬手里拿着胭脂在看她。
”璇姬……真美。“ 柴奴痴痴地望着她道。
”璇姬“仔细地帮她画眉。她的脸离得她很近,吐出的气息擦得她鼻尖微痒。
柴奴心中忽然想起一个念头:“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璇姬遮住她的眼,轻轻将胭脂覆在她的唇上。
”好了,去看看吧。“
柴奴身上的衣服足有她自己体积的三倍大,她像是一座缓缓滑动的小山,艰难地挪到镜子前面。
“挺好看吧?”茗满意地看着她道。
柴奴一副见了鬼的神情道:“你这个不是化妆,是易容吧?”
“中原贵族里的凡人女子平时都是这么化妆的,卸了妆夫君都不认识。”茗笑道。
柴奴扑哧一笑,盯着镜子看了一会。
“你们家为什么会刚好有一套我的尺寸的衣服?”她盯着镜中那张几乎不认识的脸,忽然有些心慌。
“因为你穿着很美。”茗道。
柴奴站在廊下望着院子。
这庭院也太过安静,空气中散着冰冷的静谧。
忽然有一阵莫名的风吹来,柴奴身上激灵灵打了个颤。
茗臂下夹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屋里走出来。
柴奴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茗道:“这是我们白水家相传的琴。”
柴奴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来帮族人清点来的,想不到还顺了这许多好东西。”
茗道:“这整个屋子,本来就都是我的东西。”
怀里的琴黑黝黝的,莹润如玉。
柴奴盯着琴身,眼中露出痴望。
“你喜欢?”茗平静地看着她。
茗把琴放在檐下凳上,揭了盖布。
“好美的琴。” 柴奴叹息道。
“你会弹琴吗?”
“我是凡人。” 柴奴苦笑道。
茗抓着她的手,在琴弦上拨了一下。
“顷……”悠悠的琴声飘散在清冷的空中许久不散。
柴奴深深叹道。“真好听啊。”
“这琴弦是用鲸鱼的胡须做的。”茗道:“传说北海有一种鲸鱼生活在深海无光的地方,没有眼睛,是用歌声来视物的。这种鱼拥有美妙的歌喉,唱歌时海水震颤,歌声随着海水,能传播到万里外的远方。用这种鲸鱼的胡须做的琴,带着鲸鱼的灵气。”
“用歌声怎么能看东西?”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种鱼一万年才能长成,又住在深海里,我只在长辈讲的故事里听过这种鱼的存在。”
茗复又要把琴用布一圈一圈地包上。柴奴眼睛盯着琴,像是要记住它的样子。茗缠了几圈,想了想,把琴放在檐下的长椅上。
“你随意玩一会,我帮你做寒晶铃灯。”
柴奴用手指轻轻来回拨动一根弦。弦声灵动,如水波般荡漾了开去。
“这是什么曲子?”茗微微笑着问道。
柴奴脸一红道:“这哪是什么曲子,随手乱拨而已。”
“虽是单弦,但弦音有灵魂,绝不是随手乱拨的。”
“我拨一根弦你也能听出灵魂来?”
“能。你的弦音很美。”茗道。
“难道不是你的琴的弦音很美么?”
“琴是挑人的,鲸灵琴更是如此。造就琴声的不只是琴弦,也有弹琴人的心弦。”
柴奴轻轻拨弄着琴弦。琴声如秋水涟漪,柴奴的心中也荡起一阵阵的思绪和感伤,望着清冷的夜色,轻道:“我的心弦是谁做的?”
—
柴奴和着琴弦的节奏轻轻哼歌。茗一边手上做着寒晶,一边侧头倾听。
“这是什么歌,我怎么从没听过?”
柴奴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心虚地笑道:“随口哼哼而已。”放下手来。
“怎么不弹了?”
柴奴笑道:“我是凡人,本没有资格弹琴。”
“不过一把琴而已。有什么资格不资格的。你若喜欢,随时都可以来弹。我教你。”
柴奴笑道:“我只是个凡人,又是奴婢,若是被人发现我僭越身份,被人吊起来烧死都有可能。”
“世道已经变了,冷帝禁止神人对人族施行私刑,现在很少有神人敢私自杀凡人了。”
“那些把人吊起来烧的,都是我们人族的乡亲。”柴奴笑道。
“你既怕死,今日为何要弹?”
“这琴声音太好了。”
“好到让你不怕死了吗?”
“我怕死,可我更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弹到这琴。”柴奴道,“这琴或许对你而言是随手可及的玩物,可以放在灰尘里几百年也想不起来。对我来说,今日能弹到它,却可能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当我被一件无比美好的东西的光芒所照耀,恐惧便无法占据我。”
莲手中将寒晶串联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滞。这句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他心湖最隐秘的角落,激起一丝异样的波澜。他注视着她在黑暗中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眸,一瞬间,那些关于璇姬的影子、对邵俞的恨意、他与她此时身在此处的缘由,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清澈给荡涤得模糊了一瞬。
柴奴低头抚着琴弦,指腹一点一点地摩挲过去。像是在记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茗想了想,把琴拿起来,伸手在长凳下沿着边缘摸索了一下,掀开机关,长凳下面露出一条细细长长的缝隙。
“白水家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建造了这塔楼,这椅子下的机关本是藏剑的。如今世道太平些了,这机关却倒还在。我把琴藏在这里,你晚上来这里弹琴,便是被知道了,也不致让人说你和我交往过密,僭越身份。等改日有机会我再好好教你。”
茗招手让她过去,握着她手在椅子下面摸到机关的位置教她打开的方式。
寒晶铃微响,周围的寒晶闪闪发着光,好像夜空中的繁星。柴奴点了灯,用竹竿把寒晶铃挂在了屋檐下。
“许个愿吧?”
“许好了。”
“这么快!你就不用跟星星说一下,未来夫君要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性格脾气之类的吗?我们家的女儿们都是要说上好半天的,怕是头发要几根,喜欢甜包子还是肉包子都要说清楚的呢。”
柴奴忽然想起什么:“……啊呀,一定是要关于嫁人的愿才会灵吗?”
“哎?这我倒不知道了。要不然,你告诉我许了什么愿,我以后就知道到底灵不灵了。”
“我……不想说。”
茗看了她片刻,忽然笑了笑,转身合掌向天道,“星星啊星星,我白水国白水茗也跟你许个愿望,有朝一日,希望愿我能让身边的这个小妹子也能学会弹琴,以后可以像神族的女儿们那样天天抚琴,日日听曲,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柴奴的眼泪错不及防,夺眶而出。月色倾斜地照在她脚边,寒晶铃晃了一下,发出一声清响。
—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就是我的愿望啊。”茗爽朗地笑道。
柴奴低下头,眼泪直直地坠下来。“可是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凡人。”柴奴哽咽道。“我……没有资格学琴,没有资格有寒晶铃,也没有资格许愿。”
“你今天这三样不都已经做了?”
“那只是因为我恰好今天碰到了你而已。等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晴衣,这寒晶铃,这琴都会烟消云散,我又会变回卑贱的人族女子,挑水、劈柴、洗粪桶,喂鸡喂鸭,永远和这些东西没有关系。”
茗坐下来,把她抱在胸前。“无论处在多么卑贱的地位,都不要这么想,因为你并不知道神明给你安排的未来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星星就会听见你的愿望。”
柴奴摇头要说话。茗温柔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弹一首曲子给你听。”
他抱起琴坐下,月光斜照在他肩头,寒晶铃仍在轻响,像是在附和那未弹之曲的前奏。
“你向星星许愿,我替你奏答吧。”
茗的手放到弦上竖着一划,世界刹那间变安静了。
琴声低低地从廊下传出,如叹吟,如倾诉,如盼冀,如回忆。过往的人,事,情,忆,世间诸般,都淡去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一把琴,一个弹琴的人,和听琴的自己。
世界好静。柴奴的气息不自觉地随着乐句的流转而起伏行止。
隔着琴声,她听到茗的呼吸,和自己的重合到了一起。
最后一个音从弦中发出,渐行渐远,荡荡悠悠,不知去向何方了。
一曲终了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那最后的余音还在风的尽头并未消失,不忍将它打断。
“叮——”寒晶铃响。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自己做的曲子,还没有起名字。”
柴奴所有所思地笑了笑。
“你不信?”
“做这曲子的人,大概是哪个怀才不遇的书生,或者被贬的官员一类,你听他一边身陷淤泥,一边自恃高洁,骄傲得很呢。可你是白水族长,平日里要什么有什么,衣服干干净净的,怎能算是深陷淤泥呢?况且你性格平和,也和他不像。”
“不过这个人也算难得,”柴奴伸手在琴上竖着划了一下,发出”将“的一声,笑道“你听他虽然身陷枯井,行将就死,眼前的敌人都要拔剑挥向他了,他却还在仰望着星空,感激世界的美好。”
“身陷枯井,仰望星空。”茗看着她隐隐含泪的眼睛。”身陷枯井,仰望星空。,确实如此。”
“你……认识那个人?”柴奴想了片刻,犹豫一下道。
“算是认识吧。“
柴奴想了想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茗笑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有点骄傲,又恨自己的出身。那时他被关很多年,以为出不去了,就跪下向神灵作祷告。他跪在地窖里的烂泥地上。抬头看见星光透过屋顶一扇小小的天窗洒落下来,清澈闪亮。他胸中震撼于这尘世的美好。这首曲子就这么来到了他的心里。“
”那时他向繁星许愿,希望神明能给他次机会,让他以自由之身坐在这璀璨的繁星下,再弹一次这曲。”
柴奴微笑,道:“他的愿望实现了吗?”
“他获得了自由,也长大了。不过他一直耻于向人说起当年受的屈辱,这首曲子也从来没有跟人弹过。有一天,他隔着屋檐望向天空,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情景。奇妙的是,他一弹这曲子呀,那人一听,就一分不差地明白了。”
柴奴看着茗。茗对她笑了笑。
“为什么你说起自己的事的时候,声音里不会带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活得久了,总会有不可避免的伤痛的。”茗道。
“不可避免的伤痛就不会疼了吗?”
“会。”茗道,“我身上每一处伤口的痛,我都记得。不过,神族的寿命很长,再痛的伤口,也总有愈合的一天。”
“那为什么夫人的伤口,一百多年了都没有愈合呢?”
“因为心伤是不一样的。心的伤口,只能用心的温暖来愈疗。可是有的时候,伤口太深太痛,心就会长出痂来遮盖它。痂隔绝了疼痛,也止住了血,人们就能这样背着痂继续自己的人生。可是啊,痂虽然隔离了痛,也隔离了触觉。如果感受不到另一颗心的温度,是没有办法治疗心上的伤口的。可是,想要愈合伤口,就必须把痂痕揭开。假如你是这伤口的主人,你愿意揭开伤痂,让别人碰触这伤口吗?
”想想就觉得很痛。”柴奴起了身鸡皮疙瘩。
“这就对了。所以啊,选择用痂痕覆盖伤口的人并不是懦夫,不过是普通人而已。璇姬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你也有心伤?“
“原本有,如今好了。”茗看着她道。
“你不是说你是用痂挡住伤口的那种人吗?”
“是,不过,世间有一种温暖,是能够穿过一切阻挡的。”
“是爱?”
“这温暖比爱更纯粹,也比爱更永恒。无论时间距离,门第规矩,誓言情仇,乃至生死之别,都没有办法挡住它。它能越过千山万水,跨过千年万年,穿过一切时空和距离,把一颗心带到另一颗心的旁边。这……就叫知音。”
两人对着空寂并排而坐。
“你若是神族该有多好。”
“为什么?”
“因为我很自私。”茗道,“我希望我的知音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不会死。”
”今日,能听到你的曲子,便是此刻就死了也甘心了。“ 柴奴把手放在胸口,诚心诚意道。“若能得遇知音,一首曲子的时间就已过完了一生。”
“若是能得遇知音,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为她弹一首曲子。”
茗的目光落在自己微微扭曲的手指上:“只可惜,我手指被夹断过,如今已不能为你将这曲子最精妙的地方弹出来。要是……你早几十年来到我面前就好了,那时,我一定为你奏一曲古往今来最美好的曲子。”
“你的手指怎么被夹断了?”
“我被监禁的时候,那人夹了我的手指,烧了我的嗓子。”
柴奴忽然想起什么,道:“你……身上那么多那么多的伤痕,全都是你哥哥折磨你留下的?”
茗缓缓点头。
“很疼罢?”柴奴的身体微微颤抖。
茗握着她的手变得很暖。
柴奴抽开手笑道:“我是凡人,你的灵力都变成热气散掉了,用不了的。”
“你要是神人该多好。”茗伸出右手按住她的手道,“你的心为了我而疼痛,可你只是个凡人,我没法用灵力让你好受一些,只能暖一暖你的手。”
她望着他清澈明艳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的好美。
用美艳来形容一个男子并不合适,可是除此之外,她竟想不出更贴切的词汇来描述他。
他的眼睛仿佛像是有法术一般。明明知道不可以,却没有办法将目光与他的视线断离。
……
茗看着柴奴。
她的眼神温暖柔和,像是想要用这目光将治愈的力量触摸到对方的身上。
_以往,这份目光的归属,只会是那个人吧。那人每日被她用这样的眼神所仰望,所触摸,然后,用被她所疗愈的心去吸引另一个不该属于他的女子,成为那女子心中永远无法摆脱的牵挂。
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面庞,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郁。
_从今以后……我也会成为你心中永远无法摆脱的牵挂,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
他这样想着。
柴奴站起身,亲亲他,抱住他,拍拍他后背。
“不疼不疼了。”柴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