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的天空下,柴奴坐在草地上。山里微寒,柴奴不禁紧了紧衣领。
”这衣服越洗越薄了,回头我拿几件我的旧衣给你。“邵俞道。
”不用。我穿惯了。“柴奴道,”小时候这衣服长得能拖到地上。今年好不容易长高到不拖地了,怎么舍得不穿了?不过,腰上还是得折一尺进去。姜婆婆年轻时很高挑吗?“
邵俞道:“我来悬草堂做学徒的时候,她已经是姜婆婆了。”
起了一阵风,吹动柴奴的头发。
“小鱼,你说,这么冷的天气,山里面真的还会有绥绥么?” 柴奴道。
“绥绥从不迁居,会有的。”
”一颗绥绥的心脏,能做几份解忧散的药引子?“
”两颗心脏做一份药引子。“
柴奴低头扭手道:“我怕我……做不到。”
”这绥绥虽然十分机敏,但只要少女以忧伤的歌声引诱,它就会忍不住走近,想安慰她,你正值少女,由你来诱捕最适合了。“
“我不是少女。“柴奴笑道,”只有好看的,会出现在人们注视的目光中的女孩,才配少女这两个字。余下我这种的,只是一个在自己慢慢长大的人而已。”
邵俞从胸口摸出个小纸包,抛给她。
柴奴打开,眼睛一亮道,”这是叮叮糖!糖婆婆死后,我就再也没吃过了。哪里来的?“
”上次去君子国的时候看到,顺手买了。“
”你不吃吗?“
”君子国的叮叮糖里加了九皋特产的鹤鸣草,‘若想唱得好,不如九皋草’,配吃这糖的,只有……会唱歌的少女。“
柴奴笑道:“那你听好了,我要唱了。”
_桃之夭夭,有酒如淳。
_顿首君前,伏言三愿。
_一愿君寿,万载绵延。
_二愿君意,所求皆全……
“停!”邵俞道,“这是宴饮时女子敬酒的歌,太欢快了。想引绥绥,得唱出少女的哀思才行。你有什么愁思么?”
柴奴皱着鼻子道:“你要求真多。我这可是一片真情实感的祝酒词。”她歪头想了想,忽然正经起来:“不过……你要愁思是吧?也不是没有。譬如天气冷得要命,野菜都快绝迹了,再不找到点能吃的,姜婆婆又要把我拉去啃树皮了。”
邵俞道:“我说的不是这种愁,是那种……喜欢上什么人,却没法说、得不到、忘不掉的那种愁。”
柴奴做了个鬼脸:“我才不喜欢人呢。人能有口吃的都不错了,谁还浪费力气去喜欢谁啊。真要说喜欢,我顶多喜欢你,因为你给我糖吃。”
邵俞从草间捡起一个黑色的小球放在掌心,合上指尖轻轻一掐,一团粉红色的烟雾在他指缝间冒出来,随风飘向天边,远远看去,就像一朵粉红色的云。
柴奴“哇”了一声,眼睛一亮:“你还有这个!早知道我刚才唱歌的时候也弄一个,我就能边唱边放烟云了,那得多有仙气!”
她仰起头伸手去够,无奈不能起身,够不到,烟云飘到高处去了。
柴奴回过头来一脸认真地说:“以后我要是当巫女,就专门负责放云!”
“这不是云。”邵俞道。“是种桃花的果实。桃花谢了以后还没结成桃,偶尔有些果里会长出白色的蘑菇。果被吃光了养分,就萎成一个球,里面全是这种极细的红粉。有风的时候可以飘得很高,老远就能看见。”
柴奴四处观望,想要找一个这样的果子。
“这个不是那么常有的。有时随手就捡到了,有时候寻遍天涯都找不到。”
“这个叫什么?”
“叫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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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邵俞望着天色道,“这首歌是神族贵族女子于归时唱的歌。贵族女子的婚礼和你们人族不同,神女是在自己的家里办婚礼的,办完婚礼后,还要经过一整套漫长的繁文缛节,才能正式踏入夫家。这便叫‘于归’——意思是,她终将归往命定之所。越是贵族的神女,仪节越繁,以示郑重,你看璇姬出嫁三十多年了,现在还没有于归。
等到于归那日,夫家派来迎亲的云辇,通常由夫家小辈中的未婚男子担任车夫。他会一路唱这首歌,从她踏出娘家门那一刻起,一直到下云辇,走进夫家门口为止,一共唱三遍。每唱一遍,便击碎一颗桃夭,歌既成了,天上便铺出一条粉色云彩做成的路,随风而散,铺满天际,寓意新嫁娘从此远离厄运,绵延子嗣,花开叶茂,无边无际。”
夕阳略斜,天底素蓝,粉霞迤迤。轻风拂过,辛夷树的叶子落下来撒了一地,粉烟随风缓缓地散去了。
少女的歌声从云底下传来。
> 有所思兮,终岁不绝。
> 其何时歇?相见乃止。
> 此念藏于心,谁可告语?
> 彼不知我意,忧思难尽。
柴奴唱完,正要说话,邵俞轻轻抬手,示意她转头。
一只小猫一样的动物,张着圆圆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
柴奴把手轻轻放在机关上。
绥绥伸个懒腰,翻身露出雪白的腹部,一脸娇柔乞怜,见柴奴没有反应,便轻轻地,自己钻进了她怀里,用头上的大耳朵蹭柴奴的脸。
柴奴抱住绥绥,身子往后一倒,机关触发,倒到陷阱里,有网落下来罩住了。
柴奴摸着怀里绥绥柔软的肚皮道:“药引子只要心脏就可以了吧?剩下的肉,能不能给我吃?”
“我曾见过另一个女子唱歌引捕绥绥。抓到后又心生怜惜,放了它,你倒是想要剥皮吃肉。果然人和人不同。”邵俞道。
“被吃掉是野兽的命运,不吃才是反常。”柴奴不以为意,把绥绥塞到衣襟里。
绥绥虽不大情愿,却没有挣扎,从衣襟里伸出头来舔她的下巴。
邵俞道:“那也未必,也有人不吃荤腥,只吃稻谷菜蔬的。”
柴奴道:“哼,你道那些稻谷菜蔬不会死,不会觉得疼么?鸡鸭还会叫,白菜连哼一声都做不到,就像咱们悬草堂门口的那些穷人,晚上在路边冻死了,旁边的人高高兴兴地去分他们的衣服,可有谁为他们掉过一滴眼泪?贵人们可怜着眼前的动物,又何曾看见过这些穷人们?那些贵人们当然是从不杀生的,因为自有人把刚出生的羊羔剥皮炙烤了,送到她们温柔慈悲的手里。”
邵俞道:”其实你和绥绥很像。”
“我像绥绥?”
“绥绥因为想要安慰你,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了。你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却还在替死人喊冷,替青菜喊疼。”
柴奴沉默了一下,忽然低头,把绥绥从衣襟里掏出来,绥绥愣了一下,转身跃入丛林消失了。
邵俞道:“才把那些对动物心生怜惜的人说了一通,怎么转眼自己也把它放了?”
柴奴愣了一会,咬着唇没说话。
“怎么哭起来了?”
柴奴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落了下来。“都是你,我本来没哭,被你一说才哭的!”
“怎么了?”
“我后悔……后悔抓它了。”柴奴抽噎道,“可放了它……放了,又后悔了。没、没肉吃了。”
“那怎么办?要不咱们回去再抓一次?”
柴奴使劲摇头,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小鱼笑道:“那我带你去谷里捉小鹿来吃,好不好?”
“不要!小鹿也很善良,我也不想杀它了。”柴奴哭道。
邵俞笑着把她背起来,慢慢地往山下走:“好啦,咱们谁都不杀了,咱们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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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渐渐地落下去,天边残留着一朵粉色的云霞。橘色的淡阳在两人身旁划出一道细长的线。
柴奴哭得倦了,焉焉地伏在他的背上,脑袋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
“你说,为什么你一说我像绥绥,我就怎么都下不了手了?”
“因为我给你下了咒。”邵俞道,“当你察觉到自己和她心灵相通的时候,你和她之间就结下了咒。”
“咒是什么东西?”
“一种羁绊。下咒的人取出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放进对方的心里。比如说,你为一个动物起了名字,就在你和她之间缠上了咒,以后你若再要杀她,自己的心就会痛了。“
柴奴把脸靠在他颈子上,白昼最后的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折出莹亮的光影。
“你给你中意的姑娘,也下了咒吗?”
“我给她下了咒,但被咒的人是我。”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让她知道我的心思。”
“你为什么不让她知道?”
“她绝色倾城,身份高贵,爱她的人里,有比我更适合的人。”
“你怎么知道别人比你更适合呢?”
“她的血脉已经替她做出选择了。既然无法得到,便只能成全对方。”
柴奴哼了一声,低声道:“说是’成全’,还不是因为自己软弱,才会把自己的心意封在一个打不开的盒子里送给人家,把它叫’成全’。”
邵俞沉默了一会。
“你怎么知道的?”邵俞淡淡道。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柴奴也淡淡道。
邵俞沉默半晌,道:“哪怕再强的人,遇上了喜欢的人,也会变得软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