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稠,冰水相混,湿冷异常。
茗把鞋子在门口垫子上蹭了蹭,放下灯笼,走进客栈,对姮武点了点头道:”姮老板。“
姮武满面笑容地打招呼:“夫人的病好些了么?”
“还是时好时坏的。说起来,正要跟你抱歉,占着客栈的上房,本以为只住几日,如今也不知何时才能动身。”
“大人愿意住多久都是小店的荣幸。” 姮武笑道:“现在来云山镇的人也少了,不差这一间房。”
茗点头道:”今年的秋天冷得早,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开始下雪封山,恐怕神族们因此都早早回中原去了。“
”不单如此,其实最近几十年,云山镇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姮武道,”云山镇地势特别,北临白水国,南边又靠近山阶谷,东面临海,自古神族,妖族和人族混居,以前全天下原只有这里三族可以互相自由交易,因此商贸繁华,白水国的人往年也多在这里与他族做生意。然而如今冷帝帝颁布命令,嘿嘿,三族都可以在天下原任何地方自由居住,从此以后人族和妖族中,凡有能力在中原找到一份伙计的,都搬去了中原做事,这样一来,这里的人便少了。”
茗点点头。
“族长大人,依我看,咱们白水在云山镇的车马行,如今也不需这么大的排场,不如迁回去,留三五个人在这里经营便够了。”
茗点头道,“我也有此意,只是还没和长老们商量过,过阵子我回白水国一趟,回来给你消息。”
这时,柴奴走进来。
“柴奴,外面下着冰雨呢,你还要去山上采药吗?”茗道。
柴奴摇头:“我来收药渣。”
“刚有客人喝了天麻鱼头汤,吃剩的天麻你要不要?就是碎了点。”姮武道。
”要。“
“你要汤渣做什么?”茗道。
“把贵的药捡出来重新晒,可以再用几次,给没钱买药的人用。”
“我这里也有些药渣,你要不要?”茗道。
柴奴愣了愣,诺诺地不敢接话。
“我有些珍珠母和琥珀片,是璇姬不要的,没有煎过,我去拿给你。你进来,先去楼上暖一暖。”
柴奴走上楼。
“她来收残药,外面冻得很,我让她进来暖一暖,一会儿车马行出城的时候稍她到镇口便是。”茗在楼梯下面道。
璇姬看了柴奴一眼。柴奴穿着脏兮兮的巫女服,袖子捋到肘,手上提着一个篓子。
茗去楼下厨房拿药渣。
“你的头发怎么是湿的?”璇姬道。
“外面下雨。”柴奴道。
璇姬道:“你进来擦一下头发罢。”
柴奴进屋来,璇姬让她坐在羊毛毡上,拿了一块巾子给她。
屋内静默,窗子在风雨的敲打下发出微微的声响。柴奴坐在羊毛毡上擦着头发,低着头,眼睛却在偷偷东张西望。
“你在看什么?”璇姬笑道。
“这柴又没有着火,怎么会这么暖?”柴奴道。
“这不是柴火,是燧木,无火自燃,千年不尽的。”璇姬笑道。
柴奴看着温暖的炉子,淡淡笑了笑。
“你笑什么?”
“我在想,这个房间温暖得像夏天一样,街另一头的悬草堂却有一群人像牲口似地挤在灶前取暖。”
璇姬笑道:“天快入冬了,一会我让下人送两根给你带回去罢。”
柴奴看着那燧木,眼里露出复杂的情绪,抬头看了璇姬一眼,又低头下去。
“拿去吧。快入冬了,像石芝、夜红根这些阴性药材,最忌极寒。结一次冰,表皮裂了,内气就散了。燧木能保温恒定,放在药柜旁最合适。”
柴奴道:“夫人也懂药理??”
璇姬笑道:“是啊,我以前在悬草堂做过姜婆婆的徒弟,我的医术还不错,擅长用香治病,人称‘妙香陶’。”
璇姬拿过窗边的夙洄镜,把过去在悬草堂的片段调出来,把夙洄镜递给她看。
镜子里,璇姬穿着凡人的衣服坐在悬草堂前的河滩上摘药,河的对面,一个麻衣男子半躺在树上,偷偷看着她。
柴奴的手微微颤抖。
“怎么了?”
“这是什么东西?”柴奴道。
“这是夙洄镜,是用北地的烛龙的牙做的。因烛龙掌昼夜阴阳,镜面能回溯已逝的时光,映照往昔真相,是天下间唯一能还原过去的神器。“璇姬凝视着柴奴。
”我听说烛龙牙很重,前几年白水驿运了一小块烛龙牙来云山镇,不小心还把桥压坍了,大家乱了好一阵。这镜子这么厚,为什么这样轻?“柴奴道。
”这我就不知道送给我的人是用什么方法了。“
柴奴打量着镜子。
镜子看上去是用一整块烛龙牙做的,正面是光滑的镜子,侧面和背面则没有打磨,保留了烛龙牙表面细密的圆形凹凸。烛龙牙重若千钧,可是这镜子放在手中却非常地轻,在手中上下一掂,起落的瞬间,像羽毛一样能飘起来似的。
“这东西……很贵重吧。给你的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在上面。”柴奴道。
“是啊,他给我的东西……素来都费不少心。”
“他是谁?”
“一个……故人。”
柴奴把镜子侧过来。
这镜子比一般的镜子要厚许多,从侧面看去,厚度大概有一个指节的厚度,说是镜子也可以,说是盒子……也可以。
柴奴摩挲着夙洄镜的背面。
镜子是一整块烛龙牙做的,周身浑然一体,没有一丝缝隙。但,如果非常仔细地看,在背面正中间的地方,那烛龙牙表面天然生成的、密密麻麻的浅碟形小坑边缘的弧度上,偶然可见极其细微的错位。
这些错位微弱至让人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当它们连缀在一起时,却隐隐勾勒出一道极其隐秘的直线。
柴奴淡淡笑了一下。
_他想把他们的回忆送给她,却又担心她灵力低微,拿着烛龙牙会太重,不舍得她耗费灵力,便将某些能漂浮的东西藏在了里面。
_那些无法言明的心意,他把它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被牢牢封存在这镜身之中,任谁也无法轻易察觉。
她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深深的遗憾和悲伤。
”你怎么啦?“ 璇姬道。
柴奴忽然回过神来,道:“夫人最擅长制的……是什么香?”
“熏妖香。‘汇天下奇秽,除妖邪万恶’。”
柴奴微微颤抖了一下。
_这香……也是当年她做给他的吧。
_她对他的心意,他知道,他对她的心意,她不知道。
柴奴定了定神,笑道:“这香……夫人……可曾用过?”
璇姬想了片刻,道:“试过。”
“可曾……除掉?”
“我在一个妖身上试了一百年,我心心念念地想要除掉他,后来他真的死了,我想要除他的念头便放下了,只剩下了心心念念这四个字。”
柴奴低下头。
她是在为他难过,还是在为自己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