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5章 午时未至

作者:东生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个清晨的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


    顾青禾第三次抬头看向从屋檐缝隙漏下的日影,光线已近乎笔直——午时了。


    苗苗还没有来。


    顾青禾心神不宁地搅动着瓦罐里已经微凉的甜粥。


    这是她特意为苗苗留的,里面比往日多放了一小撮糖和几颗新采的野果。


    以往,苗苗总会在帮家里做完早饭后,最迟不过巳时,便像只归巢的小雀般溜过来,有时怀里还揣着块偷偷省下的薯干,或是分享清晨听来的只言片语。


    可今天,太阳已升到中天,门口那片被踩得光秃秃的土路上,依旧没有那个瘦小熟悉的身影。


    一种尖锐的不安,像冰冷的细针,刺穿了多日来因苗苗委屈隐忍而勉力维持的平静。


    她想起苗苗三姐出嫁后,苗苗日渐沉默的侧脸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想起昨夜分别时,苗苗那松动的语气,以及重新亮起的双眸。


    “不行,得去看看。”顾青禾猛地站起身,仔细地将自家大门虚掩,快步向苗苗家走去。


    苗苗家那扇略显破败的院门难得地紧闭着。


    顾青禾敲了敲门,好一会儿,苗苗娘才拉开一条门缝,脸上带着一种刻意堆砌的、略显浮夸的喜色。


    “是青禾啊?找苗苗?哎呀,不巧了,她一大早就让她二姐接进城里去享福啦!”


    苗苗娘语速很快,眼神却有些闪烁,“你也是知道的,她二姐嫁的那家行商老爷,如今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念着苗苗,特意派人来接去过好日子,说是以后就留在城里当小姐,不用再在村里吃苦了。”


    顾青禾的心猛地一沉。


    苗苗的二姐姐,那个性情温婉、却早在两年前就被爹娘卖给行商做妾的女儿?


    她从此了无音讯,或许自身尚且难保,何来能力、又怎会突然想起接苗苗去“享福”?


    “是哪位行商老爷?在城里何处?接人的是谁?”顾青禾按捺住心跳,尽量平静地追问。


    苗苗爹这时也凑到门边,瓮声瓮气地打断:“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做甚!总之是好事!往后苗苗吃香喝辣,比跟着我们强百倍!”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回去吧,别杵在这儿了。”说罢,几乎是强行将门合上,落栓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顾青禾站在紧闭的门外,阳光晒在背上,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那番说辞,漏洞百出,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急于掩盖的敷衍。


    苗苗爹娘躲闪的眼神、急促的语气,以及那份不合时宜的“喜悦”,都像是在精心排练一出漏洞百出的戏。


    顾青禾没有离开,她转身走向村口那棵老槐树。


    树下,通常总有几个衣衫破旧的孩童在玩耍,他们是村里最不起眼,却也往往是信息最灵通的“小耳朵”。


    她从随身的旧布袋里(实则从空间悄然取出)摸出几块之前用杂粮和野果烤制的、略带甜味的干硬饼块,走向那几个眼巴巴望着她的孩子。


    她知道村里人一向觉得她“晦气”,不许自家小孩儿接近她。但……


    “看见苗苗姐姐了吗?”她将饼块分给他们,声音放得轻柔。


    孩子们怯生生地接过,小口啃着。


    起初只是摇头,在顾青禾又拿出几块饼,并承诺知道消息的,还额外能分两块后。


    一个年纪稍大、胆子也大些的男孩舔了舔嘴角的饼屑,含糊地开口:


    “看见了……天还没亮透的时候……有个牵着头瘦驴的婆子,脸上有颗大黑痣,在苗苗家门口……苗苗姐好像哭了,被她娘推着上了驴车……”


    另一个小女孩也立刻地补充:“我娘说……那是……那是‘人牙子’……专门买小姑娘的……”


    “我爹早上还说,苗苗家得了五两雪花银呢……够买好多粮食了……”又一个孩子插嘴。


    七嘴八舌的童言,像一块块冰冷的碎片,瞬间拼凑出残酷的真相。


    苗苗根本不是去城里享福,而是在这个清晨,被她的亲生父母,以五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一个脸上有痣的人牙婆!


    所谓的“好去处”、“城里人家小姐”,不过是包裹这桩交易的一层薄薄的糖衣,如今已被现实无情地戳破。


    顾青禾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明明!明明苗苗已经松口了!只要再过几天,她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开启新的生活了!


    可如今,苗苗,这个在她最无助时给予她温暖和陪伴的女孩,竟是直接被五两银子卖掉了!


    河水未竭,流民未至,李家村依旧算得上是一个和平的小村庄。


    苗苗爹娘竟是这个时候,就将苗苗卖掉了!


    顾青禾没有哭,也没有立刻冲去质问苗苗的父母。巨大的愤怒和悲伤之后,是一种异常的冷静。


    质问无用,哭泣更无用。


    在这个礼法尚且森严的时代,父母售卖子女,并非罕事。尽管卖良为贱并不合法,但若是无人追究,亦或是父母同意,当事人的意愿并不重要。


    顾青禾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苗苗被带走还没多久,人牙子带着“货物”,行动不会太快,尤其是往城镇去的路,就那几条。


    她必须行动。立刻,马上!


    顾青禾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茅屋。


    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温和与谨慎,而是燃着一种决绝的火焰。


    早在几日前她就做好离开的准备。一立方米并不算大,哪些是需要放进空间里带走的物资,她早有安排。


    而这家里带不走的东西,本是打算留给苗苗爹娘,现在……


    顾青禾点燃了屋内的稻草与干柴,转身径直离开。


    苗苗等不了她慢慢计划,她也绝不会坐视苗苗坠入未知的黑暗。


    那个承诺过“有我一口气,就绝不让你一个人”的女孩,此刻正需要她。


    顾青禾背着一个轻便的包袱作为掩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与苗苗从小生长,却也见证了诸多恶意的村庄。


    她迈开脚步,向着村外,向着苗苗被带走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追去。


    出村通往镇上的主路只有一条,顾青禾并没有沿着路中心走,而是借助路旁的树木和土坡隐蔽前行。


    她一边快速移动,那双沉静的眼眸一边如猎鹰般锐利地扫过路面,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的痕迹。


    果然,前行不到一里,新鲜的驴蹄印和一道浅却清晰的车辙印赫然映入眼帘。


    大约疾行了半个时辰,一个三岔路口突兀地横在面前。


    到了这里,蹄印和车辙因路面过于干燥变得模糊不清,混杂着其他行人车辆的痕迹,几乎难以辨认。


    顾青禾的心猛地一紧,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迅速冷静。


    右手边是通往她经常去的王石镇的路。


    中间通往最近的县城,马丰县。


    而左边,则是北上,通往洪辽县。


    她爬上路口一侧地势稍高的土丘,仔细观察三条岔路路面的浮土状况。


    中间那条路的浮土,有明显的、仿佛被什么重物刚刚碾过的新鲜搅动痕迹,浮土颗粒蓬松,而左右两条路的浮土则相对平整、紧实。


    凭借前世积累的野外观察知识,她判断人牙子的驴车极有可能选择了中间那条路。


    为验证这个判断,她并未立刻赶路,而是顺着路口小心翼翼地往前搜寻。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路旁一丛半枯的狗尾巴草上——一小条颜色发旧、边缘参差的粗布条正挂在草茎上,随风轻微晃动。


    那颜色、那质地,顾青禾再熟悉不过,正是苗苗昨日回家时穿的那件旧褂子上的!


    顾青禾小心地捡起布条,紧紧攥在手心。


    这发现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盘踞在她心头的些许不确定。


    她加快了脚步,沿着这断续却指向明确的线索追了下去。


    顾青禾像一只警惕的夜行动物,利用路旁的每一丛灌木、每一处土坎隐藏身形,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紧锁定着前方那个模糊的车影。


    近了,更近了。


    她已经能看清那个坐在车辕上、鬓边簪着俗气绢花的人牙婆侧脸,以及她脸颊上那颗显眼的黑痣。


    板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着,车上盖着麻布,麻布下……似乎有微弱的蠕动。


    但希望像脆弱的蛛丝,骤然崩断。


    当顾青禾终于追上那辆驮着苗苗的驴车时,前方岔路口出现了一团更大的黑影和嘈杂的人声。


    顾青禾立刻伏低身体,隐入一道干涸的浅沟。


    她屏住呼吸,小心地拨开枯草望去。


    只见另一伙人汇合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一脸横肉,眼神凶戾,腰间挎着一把磨得雪亮的短刀。


    他手里拽着一根长绳,绳子上像串蚂蚱一样,拴着五六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有男有女,个个衣衫褴褛,面色惊恐,脚步虚浮。


    那汉子不耐烦地呵斥着,时不时推搡一下走得慢的孩子。


    “张婆子,怎地才到?老子等得鸟都闲出蛋来!”魁梧汉子粗声粗气地抱怨。


    人牙婆——张婆子——立刻赔着笑:“哎呦,胡老大,这穷乡僻壤的,能捞着个把像样的就不错啦。路上总得小心些不是?”


    她掀开车上的麻布一角,露出里面被捆着手脚、嘴里塞着布团的苗苗。


    “瞧瞧,这个头脸还算周正,定是能卖上价的。”


    顾青禾的心猛地一缩! 她看到了苗苗。小脸惨白,眼睛哭得红肿,被粗糙的绳索捆绑着,无助地蜷在车板上。


    那一刻,愤怒和心疼像烈火一样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要立刻冲出去。


    那个叫胡老大的汉子,浑身散发着一种职业性的凶狠和警惕,绝非常人。


    顾青禾仔细观察:他看管那些被拴着的孩子时,眼神如同打量牲口,动作粗暴,对哭闹的孩子没有丝毫怜悯,甚至带着隐隐的暴戾。


    这绝非普通贪财的人牙子,更像是个心狠手辣、专事“掠卖”的拐子!


    她原本的计划——若是只有张婆子一人,要么多加些银钱,谎称是家中长辈派来赎回妹妹;要么等夜深人静,想办法偷摸救出苗苗。


    为此,她特意在空间里腾出位置,放了三块大石头!


    但这些想法,在此刻彻底行不通了。


    面对一伙人,尤其是胡老大这样明显的亡命之徒,任何轻举妄动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即便有点小聪明和一个秘密空间,也绝无可能同时对付这四个人,尤其是在对方有明显武力优势的情况下。


    硬拼的结果,不仅救不了苗苗,连她自己也会如同羊入虎口,被一起卖掉,甚至遭遇更可怕的事情。


    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泥土里,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冲出去的冲动。


    “妈的,少废话,赶紧的!天黑前赶到老猫洞,明天一早就进城找主顾!”胡老大不耐烦地催促道,“这批‘货’得赶紧出手,等北边消息传开了,砸在手里,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两伙人合为一处,张婆子赶着驴车,胡老大牵着那串孩子,加快脚步,朝着县城方向而去。


    顾青禾趴在沟里,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才缓缓抬起头。


    脸上已是一片冰冷的泪痕,但眼神却逐渐沉淀为一种极度冷静的坚毅。她需要一个新的、更周密的计划。


    现在需要做得是在他们之前进城!


    顾青禾拐入一条小路,向马丰县方向疾驰而去。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