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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生长

作者:蝶野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雨下了整整一个星期。


    钟楼的木窗被雨水打湿,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把窗外的梧桐林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深绿。蝶羽坐在窗边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整天都不动,后背的残翅搭在椅背上,像两片被雨泡得发涨的枯叶。


    蝶羽眼睛里的异样就是从这一场暴雨后开始的。


    这天夜里,蝶羽被左眼的胀痛惊醒。不是以往那种尖锐的痒,是沉甸甸的坠痛,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底下疯狂生长,撑得皮肉都在发烫。他摸索着摸到镜子前,借着窗外闪电的光,看见左半边脸爬满了浅蓝色的藤蔓,那些藤蔓从眼角延伸出去,缠着细小的花苞,而原本只有指甲盖大的蝴蝶标本,翅膀已经舒展开来,边缘几乎要碰到他的眉骨。


    “又长了?”凌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总是醒得很轻,像猫一样,能捕捉到蝶羽最细微的动静。


    蝶羽没有回头。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被藤蔓缠绕的半张脸,那些浅蓝色的花苞鼓鼓的,像是随时都会炸开。“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凌夜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条浸了冷水的毛巾。他想帮蝶羽敷一敷,手伸到半空却停住了——那些藤蔓上长着细密的绒毛,沾着透明的黏液,看起来像某种活物,碰一下都让人觉得心惊。


    “疼吗?”他问,声音有些哑。


    “还好。”蝶羽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只蝴蝶的翅膀。还是硬的,像塑料,没有任何温度。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它在动,尤其是在暗处,翅膀会微微扇动,带着一种冰冷的频率。


    从那天起,这诡异的生长就再也没停过。


    一个月后,蝴蝶的翅膀彻底覆盖了左眼。半透明的白色翅膀上,黑点像墨滴一样晕开,边缘泛着淡淡的蓝,恰好和那些藤蔓的颜色呼应。而那些花苞,在某个清晨突然全部绽放了。


    蝶羽醒来时,闻到了浓郁的花香。不是之前那种淡淡的味道,是甜得发腻的香,像腐烂的蜂蜜。他摸了摸脸颊,摸到一片湿滑的花瓣。走到镜子前,他看见自己左半边脸已经被浅蓝色的花覆盖了——从眼角到颧骨,从眉骨到下颌,层层叠叠的花瓣挤在一起,像一捧被强行按在脸上的花束。只有右眼露在外面,孤零零地看着这一切,黑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它们把眼睛遮住了。”蝶羽对着镜子轻声说,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跟那些花说。


    凌夜端着药碗走进来,看到他的样子时,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药汁晃出来,溅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痕迹。“怎么会……”他快步走过去,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


    他想拨开那些花,看看底下的眼睛是不是还好,可手指刚碰到花瓣,那些花就像有生命一样,猛地收紧了藤蔓,勒得蝶羽的脸颊泛起红痕。蝶羽疼得闷哼一声,右眼瞬间蓄满了泪。


    “别碰!”他抓住凌夜的手,声音因为疼痛而发颤。


    凌夜立刻收回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那些紧紧贴在蝶羽脸上的花,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看起来娇艳欲滴,可在他眼里,却比研究所的手术刀还要可怕。手术刀是看得见的伤害,而这些花,是悄无声息的吞噬,一点点把蝶羽原本的样子,从这张脸上抹去。


    “我去找古籍。”凌夜转身就要走,他的角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着红光,“一定有办法让它们停下来。”


    “凌夜。”蝶羽叫住他,声音很轻,“没用的。”


    他抬手,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它们长得很整齐,像沿着血管在长。医生说过,我的腺体被破坏后,身体里的能量会找新的出口。或许……这就是我的身体选的出口。”


    “这不是出口,是牢笼!”凌夜的声音陡然拔高,黑眸里翻涌着怒火和无力,“它们在吃掉你的脸!”


    蝶羽沉默了。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吹进来,带着雨水的湿气,拂过脸上的花瓣,那些花瓣轻轻颤动着,发出细碎的声响。“至少,它们很香。”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比研究所的消毒水好闻多了。”


    凌夜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窒息。他痛恨这种平静,痛恨蝶羽用这种方式来接受这一切。他宁愿蝶羽像当初在铁笼里那样,眼里燃着愤怒的火,哪怕那火会灼伤自己,也好过现在这样,像一潭死水,任由那些诡异的花在身上扎根。


    那天之后,凌夜出去的次数更频繁了。他不再满足于烧毁博物馆,开始袭击人类的移植中心。那些藏在城市深处的地下诊所,墙上挂着“兽人器官移植,包成功”的招牌,里面却堆满了被泡在溶液里的兽人肢体。


    他会在深夜里踹开诊所的门,把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个个拎起来,让他们看着自己泡在溶液里的手,问他们“被泡在药水里的滋味怎么样”。他会把那些标价不菲的“移植器官”全部砸烂,让那些等着移植的人类在恐惧中尖叫。


    可每次回到钟楼,看到蝶羽脸上又多了几朵花,看到那只蝴蝶的翅膀边缘已经碰到他的发际线,他就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像个笑话。


    蝶羽的世界渐渐变成了单色调。左眼被完全遮住后,他的视野少了一半,走路时总会撞到左边的家具。凌夜就在他常走的路线左边,贴满了柔软的布,防止他受伤。他吃饭时,只能用右边的牙齿咀嚼,左边的脸颊因为被花瓣覆盖,已经没了知觉。


    但他很少抱怨。有时凌夜会看到他对着镜子,用手指轻轻梳理那些花瓣,像在整理自己的头发。有一次,他甚至看到蝶羽把一朵快要凋谢的花摘下来,夹进了一本旧书里。


    “留着做纪念。”蝶羽察觉到他的目光,举起那朵干花对他笑了笑。右边的嘴角扬起,左边的花瓣却没什么动静,显得有些怪异。


    凌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蝶羽,下巴抵在他没有被花瓣覆盖的右肩窝。“别摘它们。”他说,声音闷闷的,“疼。”


    蝶羽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他抬手覆在凌夜的手上,那只手因为常年握刀和打架,布满了伤痕和茧子,却总是很稳。“不疼的。”他说,“它们长在我身上,像……像另一种皮肤。”


    凌夜没有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些。他能闻到蝶羽身上浓郁的花香,那香味里混着淡淡的血腥味,是花瓣扎根的地方渗出来的。他能感觉到那些藤蔓在蝶羽的皮肤下游动,像一群贪婪的蛇。


    入冬的时候,花已经覆盖了蝶羽左半边脸的三分之一。从眼角到耳根,全是浅蓝色的花瓣和藤蔓,只有右眼和右边的半张脸露在外面,形成一种诡异的对称。那只蝴蝶的翅膀,已经完全舒展开来,像一枚精致的徽章,别在他的眉骨下方。


    有一次,凌夜在清理蝶羽睡觉时蹭掉的花瓣时,意外发现那些花瓣的背面,有极细的纹路,像蝴蝶翅膀上的脉络。他把花瓣对着光看,那些脉络里,似乎流动着淡金色的光——像蝶羽的血。


    “它们在喝你的血。”凌夜把花瓣捏在手里,指节泛白。


    蝶羽正在用一块软布擦拭自己的残翅,闻言动作顿了顿。“可能吧。”他说,“这样也好,省得它们再往别的地方长。”


    凌夜猛地把花瓣扔在地上,转身抓住蝶羽的肩膀。他的力气很大,捏得蝶羽皱起了眉。“蝶羽!”他盯着蝶羽的右眼,黑眸里翻涌着痛苦,“你看着我!这不是‘也好’!这是在毁掉你!”


    蝶羽的右眼静静地看着他,映着他愤怒又无助的脸。过了很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用还能活动的右手,轻轻抚摸着凌夜的脸颊。“凌夜,”他说,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地上,“我早就被毁掉了啊。”


    从翅膀被割掉的那一刻起,从被关在铁笼里听着同伴哀嚎的那一刻起,从知道自己再也飞不起来的那一刻起。


    这些花,不过是给这具残破的躯壳,添了些颜色而已。


    凌夜的喉咙哽住了。他看着蝶羽右眼里清晰的自己,看着他脸上那些娇艳的花,突然觉得无比荒谬。他是能毁掉一座城市的恶魔兽人,能让最凶悍的猎人闻风丧胆,却连阻止一朵花在爱人脸上生长都做不到。


    他缓缓松开手,后退了一步,转身走到窗边。外面在下雪,细小的雪花落在梧桐叶上,瞬间就化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他说,声音有些哑。


    蝶羽没有动。他看着凌夜的背影,看着他头顶的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突然觉得左眼里的蝴蝶好像动了一下。不是错觉,是真的动了——翅膀微微扇了扇,带着一种冰冷的频率,像是在回应他心里的某个念头。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那只蝴蝶的翅膀。这一次,它没有躲开。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钟楼里很安静,只有壁炉里的木柴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蝶羽坐在椅子上,右眼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左眼里的蝴蝶静静停在花瓣中央,像一枚永远不会掉落的勋章,纪念着他失去的翅膀,和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而凌夜站在壁炉前,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根烧红的铁钳,却迟迟没有放进炉膛里。他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只受伤的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舔舐着自己和爱人的伤口。


    那些花还在生长,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侵占着蝶羽的脸。没有人知道它们最终会蔓延到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当这张脸被完全覆盖时,蝶羽还会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他们能做的,只有在这个被大雪覆盖的钟楼上,守着彼此的伤痕,等着春天到来,或者,等着那些花,把他们一起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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