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夜的住处藏在城市边缘的废弃钟楼里。
钟楼的齿轮早就停了,巨大的钟摆悬在穹顶下,积着厚厚的灰。凌夜清理出了顶层的房间,铺了柔软的旧地毯,又从别处搬来一张带着雕花的木床。窗外是茂密的梧桐林,枝叶在风中摇晃时,影子投在地板上像流动的墨。
蝶羽在这里住了三个月。
他翅膀上的伤口始终没有愈合。那些被手术刀划开的裂口结了痂,却又在某个深夜毫无征兆地裂开,渗出淡金色的血——那是蝶形兽人独有的血液,在阳光下会像融化的蜂蜜一样发光,此刻却只能把白色的绷带染成难看的褐黄色。
凌夜每天都会帮他换药。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恶魔兽人特有的微凉体温,碰到蝶羽翅膀上的薄膜时,蝶羽总会忍不住发抖。
“还疼?”凌夜会停下动作,黑眸里映着窗外的树影。
蝶羽摇摇头。疼是早就习惯了的,像呼吸一样自然。他只是讨厌看到自己的翅膀——那些曾经覆盖着虹彩磷粉的羽翼,如今只剩下皱巴巴的残片,边缘卷曲发黑,像被火烧过的纸。有一次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背影,突然想起研究所标本室里那些被钉在木板上的蝴蝶标本,翅膀残破,触须断折,连最鲜艳的花纹都褪成了灰。
“好不了了。”他轻声说,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
凌夜正在往绷带上涂药膏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角在窗边漏进来的光线下泛着暗哑的光泽。“我找过古籍,蝶形兽人……”
“不用了。”蝶羽打断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梧桐叶已经黄了,一片片往下掉,像谁撕碎了的信,“人类割走的不只是翅膀,还有能让它再生的腺体。他们在手术台上说过,要‘彻底剥夺飞行能力’。”
凌夜沉默了。他把最后一截绷带系好,指尖无意中碰到蝶羽后颈的皮肤,那里有一小块凸起的疤痕,是被研究所的定位器烫伤的。他收回手,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城市的轮廓。那里的霓虹灯彻夜不灭,像无数双贪婪的眼睛,还在搜寻着漏网的兽人。
“他们会付出代价。”凌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他的指尖在窗台上划过,坚硬的水泥瞬间裂开一道细纹。
蝶羽没有接话。他知道凌夜一直在做什么——那些深夜里消失的身影,回来时身上越来越重的血腥味,还有偶尔从城市里传来的新闻,说某个研究人员在家中离奇死亡,尸体旁散落着被碾碎的金属碎片。他从不问,凌夜也从不提。他们像是在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用沉默掩盖各自的伤口。
变故是从第四个月开始的。
那天清晨,蝶羽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不是翅膀的疼,是左眼深处,像有什么东西在钻,带着尖锐的痒。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镜子前,看见自己的左眼红得吓人,眼白上布满了血丝,而眼角的蝶斑像是被水浸透了,晕开一片浅蓝。
“怎么了?”凌夜被他的动静吵醒,推门进来时,手里还攥着一块沾了血的碎布——那是他昨晚从一个猎人身上扯下来的。
蝶羽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不出话。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眼球里往外顶,隔着一层薄薄的膜,硌得他视线都开始模糊。
凌夜快步走过来,蹲下身仔细看他的眼睛。他的呼吸很轻,带着硝烟和草木混合的气息。“别动。”他伸出拇指,轻轻拨开蝶羽的眼睑。
就在这时,蝶羽感觉到左眼一阵撕裂般的疼,随即涌上一股奇异的麻痒。他听见凌夜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看镜子。”凌夜的声音有些发紧。
蝶羽颤抖着转过头。镜子里,他的左眼里,正有一朵浅蓝色的小花顶破了眼球表面的薄膜,花瓣层层展开,像一颗凝固的雨滴。那花瓣薄得透明,能看见里面淡金色的纹路,而花芯上,停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蝴蝶,翅膀是半透明的白,上面布满了细碎的黑点,像一只被精心保存的标本。
它就那样嵌在他的眼睛里,花瓣边缘还沾着几滴淡金色的血,诡异得像一幅中世纪的油画。
“这是……”蝶羽抬手想去碰,却被凌夜抓住了手腕。
“别碰!”凌夜的声音很沉,“会流血。”他的指尖有些凉,攥得蝶羽生疼。
从那天起,那朵花就在蝶羽的左眼里扎了根。它不会凋谢,也不会长大,就保持着半开的模样,像一颗镶嵌在血肉里的宝石。而那只标本蝴蝶,翅膀永远保持着展翅的姿态,连阳光照在上面的角度都从未变过。
蝶羽开始频繁地流泪。不是哭,是眼睛自己在分泌液体,透明的,带着淡淡的花香。那些液体滴在地毯上,会留下浅蓝色的痕迹,几天都散不去。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左眼望着窗外的梧桐林,右眼望着房间里的阴影。凌夜尝试过用各种方法帮他取下那朵花,甚至动用了恶魔兽人能操控的暗影能量,可只要碰到花瓣,蝶羽的眼睛就会流出金色的血,疼得蜷缩成一团。
“算了。”蝶羽在又一次尝试失败后,轻轻推开凌夜的手,“或许……这就是代价。”
代价?凌夜看着他左眼里那朵在光线下微微发亮的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见过无数兽人在人类手里变成畸形——失去尾巴的狼兽人再也无法平衡,被割掉耳朵的兔兽人听不见任何声音,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不是残缺,是一种更残忍的“重塑”,用血肉养出一朵花,用眼球托着一只标本,像在嘲笑他曾经拥有的轻盈和自由。
那天晚上,凌夜又出去了。这次他没有去猎人聚集的酒吧,也没有去研究所的废墟,而是去了城市中心的博物馆。
博物馆的地下一层藏着人类最引以为傲的“战利品”——一排排玻璃柜里,陈列着各种兽人身体的一部分。蝶羽曾经见过的狐兽人尾巴,被泡在福尔马林里,毛茸茸的,像还在摇;还有一对巨大的鹰隼翅膀,羽毛被打理得油光水滑,标签上写着“速度型移植最佳选择”。
凌夜站在玻璃柜前,看着那对翅膀。他想起蝶羽蜷缩在床角的样子,左眼的蓝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后背的残翅像两片揉皱的纸。
他抬手,指尖划过玻璃柜的表面。坚硬的防弹玻璃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警报声尖锐地响起,红色的灯光在走廊里疯狂闪烁,像极了研究所那天的样子。
凌夜没有动。他看着那些陈列品,角在灯光下泛着危险的红光。“你们想要翅膀?”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笑意,“想要尾巴?想要能夜视的眼睛?”
他猛地挥拳。玻璃柜轰然碎裂,福尔马林的液体流淌在地板上,那些“战利品”滚落在地,沾了灰尘和血——那是他拳头上的血,刚才用力过猛,指甲嵌进了掌心。
“那就拿啊。”他一脚踩碎了那对鹰隼翅膀,羽毛混着骨头渣陷进地板里,“看看你们能不能承受,被硬生生撕开身体的疼。”
他在警报声中走出博物馆,身后是熊熊燃起的火焰。那些玻璃柜里的酒精成了最好的燃料,火光舔舐着天花板,把那些曾经象征着“胜利”的陈列品烧成了灰烬。
回到钟楼时,天已经快亮了。凌夜推开门,看见蝶羽还坐在窗边,左眼的蓝花在晨光里格外清晰。他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像往常一样想帮他整理额前的碎发。
蝶羽却突然转过头,用右眼看他。他的右眼很干净,瞳孔是纯粹的黑,映着凌夜脸上的烟灰和血迹。“你又去了。”他说,语气不是疑问,是陈述。
凌夜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烧掉了一些东西。”
“没用的。”蝶羽轻轻说,“他们还会再抓,再割,就像野草一样,烧不尽的。”
凌夜看着他左眼里那只永远不会动的蝴蝶标本,突然觉得很难受。他想告诉蝶羽,他会保护他,会把所有伤害过他的人都撕碎,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涩的沉默。他能毁掉一个博物馆,能杀死几个猎人,却修不好蝶羽的翅膀,也取不出他眼里的花。
蝶羽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凌夜头顶的角。那角很坚硬,带着冰冷的温度,却在他触碰时微微颤了一下。“凌夜,”他说,声音很轻,“你看这朵花。”
凌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的左眼。浅蓝色的花瓣,透明的蝴蝶标本,沾着若有若无的金色血珠。
“它长得很像,我小时候住的山谷里的花。”蝶羽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水面的涟漪,“那时候,我的翅膀还完整,每天都能飞到山谷里,看那些花从早上开到傍晚。”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现在它长在我眼睛里,是不是……也算一种回来?”
凌夜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蝶羽的手腕。蝶羽的手腕很细,皮肤薄得能看见下面的血管,像易碎的玻璃。
晨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蝶羽左眼里的花在光线下轻轻颤动,那只标本蝴蝶的翅膀上,似乎沾了一滴透明的液体,像一滴永远不会落下的泪。
凌夜知道,那不是泪,是蝶羽眼睛里分泌出的液体,带着淡淡的花香。他也知道,蝶羽说的“回来”,不过是自欺欺人。那朵花扎根在血肉里,每分每秒都在提醒他失去的一切,像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开着最美丽的花。
他能做的,只有握紧这只手,不让它在未来的某一天,像那些破碎的翅膀一样,从自己生命里,彻底消失。
钟楼的齿轮依旧没有转动,巨大的钟摆悬在穹顶下,沉默地注视着房间里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