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乾石忙不迭地拱手相迎,广袖盈风,“巡边使大驾!末将失仪了!”
甫一分神下,眼前虚影一闪,那小兵竟如惊兔般“嗖”地窜将出去,三转两绕便没入黑暗中,倏忽不见了。
沈乾石脸色一沉,待要喝令左右将其擒获,然那阉奴已近在眼前,只得强按怒火,重整颜色,心知不可因一芥子而误大局。
他城府极深,怒涛乍起即平,左右不过一小卒,既知他在伙房,还怕飞上天去?待打发了这阉货,再着人细细搜拿,何愁不得?
恁地思量,沈乾石遂专心与李莲芝周旋,此处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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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芍一路隐迹藏形,终是摸回武经阁,寻思着那失了舌头的吕皋必会卧床疗伤,短期内断不敢再来,如此思量,心头稍宽。
可念起那阉人,心头又蒙上一层阴翳。
此刻李莲芝定在军中大肆搜捕,自己若真被他擒回,届时只怕非只床笫间的折辱,更有肉身的各种凌迟...
这营中是片刻也呆不得了!
可眼下她又该投奔何方?望着西坠残阳,她一时生出几许颓唐,天地之大,山河万里,却无她片瓦容身之处。
正踌躇间,一道灵光如破夜雷霆乍然照亮了迷雾!她怎得就钻了牛角尖?这军中既已是龙潭虎穴,不若换个地盘!
眼下虽是太平光景,但沈乾石即将举事,届时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却都与她不相干,她本就是无名无姓的路人甲,若避开了风云场,远离那些个主角反派,岂不更能护得自身周全?
从此做个NPC,寻个山野隐姓埋名三年,虽是粗茶淡饭,布衣疏食,却乐得自在,也算得神仙日子!
这念头一起,直教先前的惆怅消沉一扫而空,四肢百骸顿时重注了精神。
但振奋不过弹指,现实难题又摆在眼前:她在这营内穿梭行走尚能靠乔装侥幸,可若要出这金汤城池怕是难如登天。军中各门守备森严,需得验看腰牌,一一核对身份。
眼下该怎么办...
她拧着眉,心头走马灯转般将所有信息翻来覆去地拆解,倏然间,小说开头一桩小事蓦地窜上脑海,于主角的确是件不值一提的琐事,于她却是破局的关键——
这军中清流派与军功派势力盘根错节,多年来暗潮汹涌,纠缠权柄,倾轧龃龉不断。沈乾石即将造反,他挥师南下前先很是肃清了一番,将那些不肯叛节的清流硬骨头逐个清除了干净。
他暗中煽动军功派寻衅生事,刀剑无眼,趁乱“误杀”几个碍眼的忠良,岂不天衣无缝?此招既除了绊脚石,又避免亲手沾血,得了清白名声,实在是高!
届时双方将领卷入,营地大乱,守卫注意必定松懈...
她便可趁乱脱身!
若她所记无误,那骚乱就在明日,李莲芝抵营的次日。
此间她更需得小心藏匿行迹,再设法弄些干粮,往后便可远遁江湖、纵情山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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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捱过一整夜,郁芍等到日中才悄声出了书阁,再躬身溜入隔壁储藏旧物的空仓中。
她蜷在一口大缸中,偏这堆房时时有人进出取物,她一边心惊胆战,一边暗忖还是书阁安全。直到日头偏西,估摸那杀神应已离去,这才拖着虚颤颤的腿脚悄声潜回武经阁。
阁内昏蒙蒙似夜,阒然无息,她提心吊胆地跨入,忽觉周遭似有异样,竖着耳细听了半晌,确认了无人才略放宽心。
她朝着卧眠的老地方行去,只想小憩须臾,眼下四肢绵软,又饥肠辘辘,她打算待夜深人静时再去灶间碰碰运气。
脚步刚动,猛地一低浑嗓音自黑影中迸出,霎时撕破了满室死寂。
“你倒会拣时辰。”
郁芍浑身一僵,侧首偷觑,只见那人正峙立架前,身形沉在一片漆黑中,与满室的幽暗混成一体,但周身那迫人的威势竟较昨日更为逼人了。
她心头剧震,他竟还没走?
她已特意出去躲了半日,谁承想转头便同这冤家撞个正着!真是怕什么偏生就来什么!
霍枭自漆黑中缓缓抬眼,将她从头到脚刮过一遍,视线在她黑黢黢略显萎靡的面上滞留了一瞬,暗觉古怪。
怎得一日不见,这小子便灰败狼狈至此?宛若美玉忽蒙尘垢,容颜也似罩着层氤氲的黑雾,教人看不真切...
这念头也不过是一闪即逝,他素来不重头上这张皮囊。
“看来你是别无去处了。”
郁芍被他盯得遍体生寒,那双黑眼似刮骨的钢锥,恍若要剥开她所有伪装。
这厮好杀戮,动辄取命,那日他未结果了吕皋,想来多半是不想脏了手。这般狠人若放在当代,妥妥制造连环凶案的法外狂徒。
她本都打算抽身了,偏又撞上这阎罗!
她干笑两声,喉咙直发紧,“您、您还在啊?”
霍枭未掀眼皮,喉间滚出个冰碴似的单音,“嗯?”
她立时收敛了眸光,再不敢抬眼,声音更显恭敬,“是小的扰了您清静,我这就滚。”
言罢她几乎是踮着脚倒退着挪出门槛,直到门轻轻掩上,才靠着廊柱长长吁了口气,这才发现背心竟渗出一层阴冷的湿意。
这厮气场也忒骇人了些。
沈乾石虽也称得上悍勇虎将,可论气势,难抵男主百一。不过这两人皆非善类,她还是远着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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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枭早就习惯了旁人畏惧,想来昨日当场剜了那杂碎舌头,这小子吓破胆也是该然。
游尘在窗隙中翩跹,他双手负于身后,静静看着微芒飘沉起伏,他这辈子都做不到祖父那般和光同尘。
只怪这世道太乌遭了。
皇帝老了,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眼中只剩长生道,如今这朝廷不过是阉党和一帮只会耍嘴皮子的“清流”弄权的戏台罢了。
世人皆骂汪敬祸国殃民,可他冷眼瞧着,那阉人虽八方敛财,铲除异己,然搜刮的财富大半取自士绅望族,反令升斗小民能得片刻喘息,那些豺狼盘踞州县,霸占膏腴,田连阡陌,让汪敬去收拾,两下里倒也干净。
再者汪敬深知边防乃社稷命脉,从未克扣历年兵饷,更力排众议增拨饷银以壮边塞。反观那些自诩清流的西枞儒官,除了结党倾轧坐而论道,又做了几桩济世安民的实绩?
可汪敬错估了这些藩镇狼子的野心,眼下沈乾石麾下有足以倾覆社稷的军马,不正是他一点点亲手喂肥的么?
数月前,多名将领皆以“协防”、“催粮”之由相继被调离主力,那时他便已察觉,沈乾石正不动声色地将军中骨架换作他的爪牙。
如今猛虎已成,反噬其主,只在迟早之间。
这场江山博弈,他无意掺和,不过是场猢狲相争的闹剧罢了,无论终局是阉党继续把持朝政,还是边将踏破皇都黄袍加身,惧是换汤不换药——
世人痴迷的权力于他却是泛善可陈,他甚至能窥见,即便身登那高位,也不过是换个牢笼:朝臣当面山呼万岁,背后党同伐异,想来与如今也无甚不同,无非是风更大些,雨声更寂寥些。
那些匍匐的众生,无论跪拜与挣扎,都是同样的乏味。
味同嚼蜡。
他都说服自己了,后半生将是如死水的枯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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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辉星渺,郁芍掐算着时辰已至,借着夜色遮掩从阁中溜出,她一路只捡火光幽微处奔行,终于挨到南辕门前。
她记得分明,那场流血事变恰是在这里爆发的。
此刻旷地上偏生别样热闹,十几堆篝火熊熊吐焰,跃动的火光将军汉们赤醉酡红的脸膛映得铮亮,油滋滋的炙肉焦香和酒水的辛辣弥漫四野,粗犷的号子杂着笑骂声,好一派喧闹的篝火夜宴。
郁芍不敢近前,她拣了个暗角藏形,怔怔地望着那些欢腾的士卒,心知那热闹里涌着索命的漩涡。
沈乾石这厮果真狠辣,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竟能说灭就灭。不过转念一想,自古仁难为将,他能爬到如今的高位,凭的正是这虎狼心性。
连日的惊惶与空腹摧折,眼前这生机勃勃的喧闹反教她生出数许恍惚,倦意涌上头,原只想合眼片刻,却不料在昏昏沉沉中竟坠入了黒甜。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谩骂声骤然传来,她霎时清醒了!
她赫然抬头望去,只见方才还击筑高歌的两拨人此刻正泾渭分明地对峙着,一片剑拔弩张,空气里都绷着弓弦。
一个虬髯将官陡然摔碎了酒盅,戳指厉骂,“尔等贼子!身沐皇恩竟敢心生悖逆!陛下乃天下共主,岂容你私下诋毁?妄图不臣!”
那厢一削瘦悍领将反唇相讥,“啐!哪门子圣眷?那皇帝老儿在京城忙着享福哩,哪顾得上咱们边军的死活?只有跟着大帅,弟兄们才有活路!你们这些朽木疙瘩,整日里只晓得嚷嚷皇恩!当真愚不可及!”
虬髯将大怒,“放肆!忠义大节乃立身之本!岂容尔等鼠辈亵渎!”
对面那人掀唇冷哂,“你既痴那空节,便抱着它传宗接代去!爷爷们只要军功,尔等能奈我何?还想拿牌坊当盾骂爷们脏?!”
话音未落,那虬髯武官已怒啸着扑将上去,对首毫不示弱,登时旋身翻腕相抗。
两人皆是刀头舔血的汉子,此刻虽未着甲,然拳风腿影,缠斗时骨肉相击闷响连连,招招皆狠辣。
此般变故恰似投薪入鼎沸,身后早按捺不住的两派士兵见状也空拳赤膊扑向敌阵,一堆人顷刻间扭作一团,场面彻底失控!
前刻尚纵酒狂欢的寻常军汉见此阵势,都惊得手足无措,竟无一人敢上前劝架。
郁芍心头骤紧,忙望向辕门,却见门口守卒犹在,个个伸长了脖子张望,并未离开哨位,她知火候未足,只得强压下胸口焦躁,牢牢觑着那方已成血肉磨盘的恶斗。
那虬髯义将拳风虽刚猛,将对头殴得口鼻渗血,却始终未动兵刃,存着些手足情分。岂料那对头眼中凶光毕露,觑准一个空档,嗖地掣出腰间袖剑,赫然直刺对方心口!
“张大笠!你这是做——”虬髯将骇然,后半句却永远锁在了喉中。
只见那寒刃已贯透胸肋,直至没柄,虬髯将唇边溢出一行赤沫,沿着下颌蜿蜒滴落,他身躯晃了两晃,轰然倒地。
霎时间,全场陡然一静。
所有人惧瞧得真切,短暂的死寂后,清流将士们顿时红了眼,个个目眦尽裂,早将军中律法抛得干干净净,但听得“仓啷啷”一片声响,众人纷纷掣出兵刃,咆哮着冲上去——
“王将军!!”
“他们杀了王将军!”
“无耻狗贼!竟敢下此毒手!跟他们拼了!”
张大笠将短刀上血珠子一甩,嘶声厉喝,“杀了这群厮鸟!”
军功派一众弟兄见状,更无半分犹疑,各挺家伙,刀剑齐出,如铁桶般压将上去。一时间欢腾所竟化作修罗场,方才还觥筹交错,放歌狂笑,转眼间已是刀光霍霍,血肉横飞!但听得喊杀声、金铁交击声、刀锋入肉声、绝命惨嚎声搅作一团,喧阗鼎沸!
火光熊熊,映着一张张狰狞面孔,场面彻底失控,腥风扑面,直叫人作呕,真真是地狱变相!
围观的人群早被这同室操戈的景象唬得呆了,他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个个面如土色,也不知是谁嚎了声,众人如梦初醒,立时抱头鼠窜,唯恐被那刀剑卷入枉送了性命。
郁芍一直躲在暗处,真个是心惊肉跳,再抬眼望那辕门,只见几名守卫正凑作一团交头接耳,几人约莫是见场上已无活人,当即也一溜烟地遁去,想必是往上报信去了。
见门口已无人把手,郁芍心下大喜,“天助我也!”
她再不敢耽搁,猫着腰一溜烟直奔那洞开的大门。
眼看生路在前,她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作响,险些要从嗓子眼里蹦将出来!
正发力狂奔着,忽听得身后脚步杂沓,暗道一声不好!
耳畔只听“嗖”的一声裂帛锐响,一支狼牙箭不偏不倚正正钉在身前一步远的辕门立柱上,箭尾雕翎犹自“嗡嗡”乱颤!
郁芍惊得魂飞天外!
她登时僵在原地,再不敢动弹分毫,只听得身后马蹄嘚嘚,不疾不徐,一下下踏在她心窝子里。
一道浑厚低沉嗓音自平空乍起,不高不亮,却沉沉地压将上来,直教这血色夜幕更添几分霜雪肃杀——
“你想跑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