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芍如坠冰窟。
她战战兢兢回身,但见霍枭端坐于高头骏马上,只垂着一双冷眼淡淡看着她,玄甲黑袍在夜色中泛着幽幽冷光,似生铁铸就。
哪还敢有半分迟疑?她扑通一声便跪倒在泥里,牙缝里挣出一句,“...将军饶命!”
霍枭面色不见半分波澜,只略一颔首,两名亲兵即刻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扭住她双臂,反剪身后,推搡着押解了下去。
霍枭高踞鞍鞯之上,渊渟岳峙。火光映照下,空地上尸骸狼藉,细细看去,十停中倒有七八停是清流派。
沈乾石专挑那阉人巡查时发难,心机不可谓不深。他非但不惧李莲芝察觉,反盼那阉人面圣陈情,佯装个军纪涣散、无能管束的假象。
念及于此,他只觉一股倦怠袭上心头,沉沉压下,如秋寒浸骨,这些蝇营狗苟的阴谋算计实在令人意兴阑珊。
看来此间已成是非之地,是待不得了。可这茫茫浊世,也唯有沙场上的杀伐能激出他几分鲜活的血火,几分活着的真切。
既然此处污浊,那便另寻一处痛快地便是。
*
中军大帐内灯烛高燃,沈乾石正稳坐交椅,静听心腹细细回话。
李橦道,“节帅,都已料理干净,士兵们只道是两派积怨私斗,并无人起疑。”
沈乾石微微颔首,“可有旁人插手其间?”
李橦略一踌躇,他趋近半步,附耳低声道,“确有一节...下头人隐约瞧见霍枭带了几名亲随在远处立了片刻,便径自回营了。”
此言一出,帐内霎时静极,唯闻灯花哔剥。李橦见沈乾石神色晦暗不明,试探道:“可要...”
沈乾石沉吟半晌后,摆了摆手,“他素来不理会这些。”
李橦喉头一哽,忍不住道:“此人桀骜难驯,何不趁..?”
沈乾石眼底幽芒乍现即收,道,“此番折损太多臂膀,余者将才虽忠,却皆庸才。霍枭非池中之物,是柄利刃,暂且动不得。”
他眼帘微垂,“此等鬼才若能为其主,便是神兵利器,何愁京师不破?”
李橦垂首不语,心下暗忖,那姓霍确是用兵如神,堪称鬼神之谋,当真百年不遇。十八岁灭葛逻禄部、二十二岁灭力羯、二十五岁灭勃蔑、二十七岁灭羌渠...毫不夸张的说,此人是所有靺鞨人的噩梦。
可他冥顽不化,在主上麾下八载犹不肯归心,分明是个养不熟的,主上行事凌厉狠绝,却在此事上...
终是一叶障目了。
这话在他喉头滚了又滚,却只敢在心底盘旋一二。
沈乾石忽地忆起一桩事来,“那小子可擒住了?”
李橦怔了怔,方悟起对方所指的人,忙道:“他们搜遍了伙房,并未见其踪迹。”
沈乾石双眉微拢,面上已带不豫之色,玉扳指磕在案上铿然作响,那小子竟未归营?
还是说,他撒谎了?
男人眸色骤然一沉,对方未及冠年,心机竟深沉至此?
烛火噼啪一跳,映得男子面色明灭不定。
*
大帐内,正中一张虎皮大椅,前设雕花木案,其上军报文书堆积如山,一方青铜斝压着舆图一角,满帐金铁之气扑面而来,沉浑肃杀,直教人气为之窒。
郁芍抬头觑了眼。
霍枭负手立在黑影中,他屏退了左右,只将一双鹰目如刃死死压在她身上,寒气砭骨。
这死寂最是熬人。
郁芍明知这厮使的攻心计,仍中了计,心内早方寸大乱,不过顷刻,冷汗便湿透了重衣,牙关也不听使唤,自行捉对儿厮打,嘚嘚地颤将起来!
心内如有千军万马鏖战不休,诸般托辞如走马灯般翻腾了无数来回,可又踌躇得紧,这杀神何等心机,自己这点微末道行,只怕是会弄巧成拙。
倒不如吐露实情?
正肠回九转间,霍枭忽然开口了,字字寒意森然,“说罢,鬼鬼祟祟躲在门口,是替沈乾石盯梢探风?”
郁芍闻言大惊,这误会可闹得天大了!
“将军明鉴!”
“小的绝非细作!”
霍枭缓步自暗处踱出,烛火一跳,映亮他冷峻的侧颜,半明半暗间更显威压沉沉,“前日你便阴魂不散,今夜更是搅动风云,还敢说不是他的人?”
他最恨此等宵小伎俩,这些年沈乾石安插的钉子,他见一个杀一个。前日只觉这小子伶俐,今日观之行止,只怕身份大有文章。
念及此节,霍枭心头骤然火起,原道是个趣人儿,不料竟是个腌臜细作,当真可诛!
男人眸中杀机骤现,竟不待她分辨,猛地一步踏前,五指如钢箍般扣住她喉咙!力道之狠,直掐得骨骼咯咯作响!
“呃!——”
剧痛袭来,郁芍不由魂飞魄散!这疯子竟不容她分辨半句便要骤下杀手!手段何其狠辣酷烈!
气息被彻底断绝,少年面上血色褪尽,青紫之气浮涌,眼前黑影幢幢已是金星乱蹦。
命悬游丝之际,眼前走马灯般掠过这厮造下的无数杀孽:万千之人,唯有一人侥幸得以生还,那人任凭霍枭如何敲磨竟也不曾吭一声,端的是条好汉。
看来唯有演上一出了。
*
霍枭垂眸睨着气息奄奄的少年,心下漠然,此人既是他人爪牙,便是万万留不得了。
戎马半生,尸山血海尚且踏过,死生于他不过是寻常。蹊跷的是,生死关头,少年竟全无惧色,更无半句讨饶之言,只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那双清目静得骇人,无悲无喜,好似佛前长灯寂然无波,全然不像个及冠少年,倒似个垂目俯瞰众生嗔怨的方外之人。
他不由蹙眉。
将死之人,不该这般从容。
这些年他手下亡魂无数,濒死之人或摇尾乞怜,或泣或求,丑态万千。蝼蚁尚且贪生,危亡之际,世人哪还顾得什么仁义道德纲常伦理?
独独这少年将生死视若等闲,倒是让人侧目。
男人目光灼灼,视线胶着于那张全无血色的面容,似要从中窥破出端倪。
少年眼底蓦地漾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顽童观戏,又似垂暮老者静观蜉蝣挣扎,似讽非讽,幽微难辨,教他一时难解其意。
一丝幽微涟漪悄然划过心头,他指间力道莫名一松。
*
郁芍恍恍惚惚堕入一片五色迷离的幻海,竟不知身在何处。视野渐渐褪成无垠的灰白,最后连边缘的那点轮廓也消失殆尽了,只剩一片虚无,而这广袤的虚无中,却有着能平息一切愤怒的沉静。
这便是死亡了么?
也不知那阎王长什么样,是否如世人所言,手握招魂幡,脚踏九幽火,腕间金铃一荡,便能震碎万千生魂?
轰——
毫无预兆地,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炸开,如决堤江河,骤然灌入四肢百骸。无数尖啸刺入脑海,被蛮力揉作一锅滚粥,暴戾地绞作一团,震得她颅中嗡鸣,天地倒悬!
骤然灌入的浊气狠狠剐过喉咙,直冲肺管,混着一股子辛辣血气,呛得她登时弓下腰身咳得浑身乱颤!
“咳、咳咳!”
霍骁冷冷睨着狼狈喘息的少年,心底没来由地拱起几分躁意,这情绪来得突兀,连他自己也寻不着源由。
郁芍浑身脱力,她瘫坐于地,大口贪婪地吞咽着空气。
这番死里逃生非令她心安,反是更惧男主入骨了。此人行事癫狂,心思莫测,恰似那手持勾魂笔、一念便可断人生死的索命无常。
她偷眼觑去,见男人煞气森森,直直剐人肌骨,她唯恐再生误会,慌不迭地分辨起来,“将军,我当真不是细作!我是被那阉人李莲芝掳来的,他日日折磨于我,我拼了性命方得脱身,如今他仍不肯罢休,正四下搜拿于我!您若不信,遣人一探便知真假!”
“小的所言句句属实!自我逃出那人魔爪,便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得在营中昼伏夜出。前日实是饿得狠了,万般无奈才偷入伙房寻些吃食,不料被那...失了舌头的混账盯上,往后种种您都晓得了...”
霍枭见她急得指天画地,言语杂乱无章,神色却不似作伪,心下已信了七八分。
他早觉此人不似行伍中人,原疑心是细作,谁曾想竟是那阉人豢养的娈童。他素来鄙薄以色事人之辈,但眼前这小子虽深陷泥淖,眉宇间却自有股不屈的铮然,更有逃生的胆魄,倒比那些甘为犬马之徒强出不知凡几。
心头骤然为之一轻。
方才还芥蒂在胸,一听得对方非是细作,那盘踞心头的一丝烦闷竟霎时间涣然冰释,心下登时通明起来。
他不由拧紧眉头,这情绪来得蹊跷,散得也莫名。
只是方才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地对这小子网开一面了?这念头乍现即逝,甫一升起便觉不妥,立刻被他强行摁下。
郁芍见霍枭默然不语,周身煞气未散,心中忐忑更甚,这活阎王杀人连半句场面话都不屑说,真真比那修罗恶鬼还骇人。
唯恐他杀心复起,郁芍强忍着喉咙不适,急急剖白道:“今夜的祸事小的当真毫不知情!我只想趁乱逃出这是非地,哪知他们突然就撕杀起来!小的瘦骨嶙峋,大风一刮就倒,跟那豆芽菜似的,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去那刀剑堆里打滚!岂不是嫌命长么?”
她一口气噼里啪啦倒个不停,险些岔了气。
烛火荜拨,帐中一时寂然。
郁芍见这杀神半晌无言,只拿那双幽深难测的眸子冷冷觑定自己,心中不由似沸水般翻腾不休,也不知对方信也未信,下一刻是否会骤然发难,直取她性命。
正自惶惑间,却听男人开口了,问的却是件全不相干的闲事,“那阉人此番离京,走的是哪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