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姑姑的表现让母亲和我都大失所望,其实母亲早就提过,父亲家的人情一向淡薄。只是没想到,真正面对的时候,心里还是会被伤到。那种失落不是突如其来的愤怒,而是像细针一样,轻轻地扎在心口,让人说不出话。
我倒没觉得怎样,毕竟和姑姑并不亲近。可母亲不同,她是那种对谁都真诚的人——帮人带东西,从不计较;逢年过节,也不忘问候。她总觉得,亲戚之间该多走动,可偏偏遇上了一家子冷淡的亲人。那天挂完电话之后,她什么都没说,可我看得出她眼底的疲惫。母亲那种失望的神情,我后来在她人生的其他时刻也见过几次——安静,却让人心疼。
幸好,很快就有别的事分散了注意力。那时,我们正准备去班夫旅行。那是母亲一直向往的地方,她在杂志上看过那里的湖光山色,常说:“有机会要去一次。” 于是,我们把不快都放下,把旅行当作一次重启。母亲说:“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我们好好过自己的。”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窗外阳光明亮,行李箱静静躺在门边,母亲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防晒衣,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她的笑并不是灿烂的那种,而是一种温柔的释然,好像终于从琐碎和委屈里脱身,迎向一段新旅程。
我当时还没有考驾照,又担心母亲不熟悉加拿大的交通规则,于是我们决定报名旅行团。第一天飞去卡尔加里,第二天早上从那里出发前往班夫。那趟航班不长,阳光倾泻在翼尖上,我看着母亲靠着舷窗小憩,忽然有种久违的宁静感。
抵达卡尔加里后,旅行社安排的酒店不算豪华,却很干净。我们放下行李,准备去找吃的。因为没有车,只能在附近找一家中式快餐。一进店里,感觉到了空气里飘着的油烟味,菜式却平平无奇。母亲勉强吃了几口,摇摇头:“味道真怪。”我笑笑说:“明天就能吃到好吃的啦。” 她笑着回我一句:“那可得撑到明天。”
饭后,我们在街上闲逛。那是母亲第一次来卡尔加里,而我虽然来过一次,也依然不熟悉。城市干净,街上人不多,风从街角吹过,带着一点干燥的暖意。我们去了卡尔加里塔。塔不高,比多伦多的 CN 塔矮了许多,但从上往下看,城市仍旧错落有致。
我想拉着母亲站在透明玻璃上拍照,母亲却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我给你照。” 她依旧恐高。想到报名旅行团时,她特地问导游:“那个玻璃栈道,我可以不走吗?” 导游笑着说:“当然可以。” 母亲那一刻松了口气。
即使没站在玻璃上,她依旧为我拍照,认真地调整角度,反复确认光线。我笑着对她比剪刀手,她也笑了,镜头里,她的笑温柔又单纯。那时我还不懂,母亲的快乐从来都简单——只要我高兴,她就会笑。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那一刻阳光洒在她脸上,眼角细纹也在发光。
下午很快过去。因为第二天出发时间早,我们早早回到酒店休息。可第二天一早,我就被肚子疼醒。那种痛从胃里一阵阵绞着,冷汗直冒。母亲吓坏了,一边给我倒水,一边问:“是不是昨天那家饭馆不干净?”我忍着痛点头:“可能吧。”
旅行团的车已经到了,母亲却没有催促我,也没露出半点不耐烦。她只是去找导游沟通。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陌生又感动。记忆里,她曾经在外人面前责备我,总怕别人说我不好。她常说:“我先骂你,是让你习惯。外人骂的时候,你就不会太难过。”那时我不理解,如今才懂,她的“严厉”也是保护。
也许是太久没见面吧,她的语气、眼神,都温柔了许多。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母亲也会这样小心地照顾情绪。
最后,我还是勉强上了车。一路上,她不断问我:“好点了吗?”我假装轻松地笑:“好多了。”可心里明白,她比我更难受。
途中我看到手机上有个未接来电,是陌生号码,却认得区号——姑姑打来的。我没接,也没打算回。母亲说:“估计是你爸让她打的。”我耸耸肩,“那就让它过去吧。” 母亲没再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随着车子驶入山脉,风景渐渐壮阔起来。蓝天像洗过一样干净,雪山连绵不绝,湖水倒映着白云。母亲坐在窗边,望着那一片碧蓝,眼神柔和得像湖面一样。她拿出手机,拍下一张又一张,我看着她笑得像孩子,也不由得笑了。那一刻,我觉得一切的疲惫与误解都被这片大自然冲散。
七月的班夫,天蓝得不真实,湖水的颜色像被调过一样。母亲特别喜欢那种蓝,一边拍照一边感叹:“要是你外婆和小姨在,她们肯定也喜欢这里。”我听着,心里忽然有些酸。她总是在美好的时刻提起家人,仿佛那是刻在DNA里的。
那几天,我们拍了很多照片。笑容、山影、风声,都被定格在相机里。那种纯粹的幸福,是后来再也没能复制的。
旅行最后一天,我们回到卡尔加里。因为想多休息,就让旅行社多订了一晚酒店,住在卡尔加里大学的宿舍区。那时的我对路不熟,却信心满满。母亲提议先吃饭,我却说:“学校里肯定有食堂。”她没反驳,只笑着说:“你安排吧。”
事实证明,我错得离谱。车到市中心,我们拎着行李箱找不到方向,问路时才知道还得走一大段。母亲的脸上已经有了疲态,汗珠顺着鬓角落下。我拦下一位骑单车的白人学生,对方耐心地指路。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愧疚。
我们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宿舍。房间整洁,却空荡荡的,厨房里连杯子都没有。母亲坐在床边,揉了揉腿:“咱们去找点吃的吧。”我点头。可是天色已晚,学校食堂早就关门。我们在空旷的校园里转了几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店,母亲松了口气:“终于有吃的了。” 可我看了菜单,皱起眉:“算了,换一家吧。”
母亲的表情瞬间僵住。她忍了一路的疲惫在那一刻爆发:“你不吃,难道我也不吃吗?你不知道我已经饿了多久了吗?我让你先吃再回来,你偏不听。”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空气一下沉了。
我愣在原地,眼泪突然涌出来。母亲见状,声音也柔了下来:“你哭什么?” 我吸了吸鼻子,说:“我觉得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我们不会这么晚,还找不到吃的。” 她叹了口气,语气温柔了:“傻孩子,我们一起的旅行,遇到问题就一起解决。别动不动就怪自己。”
后来我还是拉着她回到那家店。母亲终于吃上饭,眉眼都舒展了。看着她一边吃一边笑,我心里的自责才慢慢散开。原来母亲一饿,脾气真的不好,这点始终没变。
旅行结束后,我们去了多伦多。W 阿姨和 S 叔叔在火车站接我们。母亲和他们是老朋友,一见面就笑得开怀。阿姨热情地邀请我们住在家里,还准备了水果和点心。那晚的空气里有种久违的温度,让我觉得母亲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
叔叔他们人很好,可有一件小事让我印象很深。那天我们去了 CN 塔,我问服务员问题时忘了说“谢谢”。S 叔叔立刻皱起眉,语气严厉地说:“这样很没礼貌。” 并坚持让我回去道谢。我当时脸一下红了,尴尬又委屈。母亲和阿姨都没替我说话,我硬着头皮照做。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后来在车上,叔叔向我道歉,说自己语气太重。母亲却笑着说:“没关系的,孩子做错事,长辈教训是应该的。”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温柔的歉意。那晚,她悄悄问我:“是不是觉得委屈?”我摇头:“没有。”其实心里早已泛酸。母亲不知,我的沉默并非真的不在意,只是不想让她为难。
也许是那句“没事”,让她误以为我总是洒脱无所谓。可我的世界,从来都充满小心翼翼的敏感。
之后的行程很顺利。我们去了尼亚加拉瀑布。那一刻,水雾扑面而来,我和母亲都笑着尖叫。那笑声里有释怀,也有告别。
多伦多的日子很快过去。母亲认识了更多朋友,参加了几场聚会。有一次,几个姐姐在聊找工作的事,母亲拉我去听。我听得无趣,频频走神。母亲笑着拍拍我:“不想听也没关系。” 她真的变了,变得懂得体谅我。
回到渥太华后,国内的新家也快装修完了。母亲每天和工人视频通话,满脸都是期待。临回国前,我们提前来到温哥华,想着再玩几天。我带母亲去了卡皮拉诺吊桥,她站在桥头,迟迟不敢往前走。她笑着说:“我就在这边等你。”那一刻风很大,她的头发被吹乱了,可眼里依旧闪着光。那条桥的另一端,她终究没看到,也再没机会看到。
在温哥华,母亲还遇见了老同事。那天我们一起去了史丹利公园,看了图腾柱,拍了很多照片。多年以后我再去那里,风景依旧,物是人非。
不过母亲真的很喜欢温哥华。她觉得这里的华人多,街上走到哪儿都能听见熟悉的语言,买菜、吃饭都不必费力沟通。那几天她常感叹:“这里真亲切,一点也不像异国。” 她还对我说:“要是你以后毕业能搬来温哥华就好了。” 我当时笑着摇头,觉得换地方太麻烦,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这一拖,竟成了她一辈子的遗憾。
送母亲去机场那天,我站在出发口外,看着她拖着行李离开。她一回头冲我笑:“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我拼命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等她消失在人群里,泪水才悄然滑落。那一刻,我多希望她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只是,这份脆弱,我从未让别人看到。
回到渥太华,家里安静得出奇。那几天,母亲为我做饭、洗衣,而我竟没有认真看过她一眼。想到为了让她带营养品回国,还特意办了 Costco 会员卡。那时我嫌麻烦,抱怨路远,她却笑着说:“没事,我早就想去。” 现在想来,那笑里藏着多少体谅与小心。
原来,母亲在我面前,也曾那么小心翼翼。只是,这样的温柔,我再也摸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