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医院整整输了七天的液。刚开始第一天的时候,她跟我说,自己突然觉得不舒服,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过了几秒钟,我才注意到她整张脸都泛起了异常的红色,像是血液一下子涌到了皮肤表面,那种不正常的潮红让我心里一惊,立刻慌了神,赶紧跑去叫医生。就在我手忙脚乱的时候,隔壁床的病人家属提醒我,可以先把输液开关关掉,这样至少能暂时安全一些,不至于等护士赶来的时候情况恶化。医生赶到后迅速检查,随即说母亲对用于预防过敏的药物发生了过敏反应——一句话把我从惶恐里猛地拎了出来,又重重摁进了自责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几秒钟的迟钝,或许就可能酿成更大的风险;我在心里反复懊恼:我的不经意差点害了母亲。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大意,凡是与她相关的用药和医嘱,我都要再三确认,生怕有一丝疏漏。那一刻起,我也明白了,很多“经验”并不是我应该学会的,它们本不该由我承担。可是现实里,父亲的缺位,让我不得不把这些责任硬生生揽到自己的肩上。
之后的日子里,吊瓶一瓶又一瓶地挂起、落下,我看着母亲的脸色逐渐由苍白转为红润,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才慢慢落下。第七天,医生查房时终于露出了笑容,说母亲已经痊愈,可以回家了,只是饮食上还要稍微注意一些。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涌起一阵轻松。饮食上的问题,我并不担心,因为母亲本就是个自律到近乎苛刻的人,她的生活习惯好得出奇——从不熬夜,从不暴饮暴食,每顿饭都清淡而规律。她总是能把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好像健康从不会出差错。相比之下,我就是她的反面,总是熬夜,总觉得如果一天里光用在学习上而没做些让自己喜欢的小事,那这一整天就算白过。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如此自律的母亲,未来竟然还是会被命运推向无法挽回的悲剧。
回到家后,我也开始着手收拾行李。从加拿大回来时,我的行李箱被各种礼物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一点空隙,大多是送给家人和母亲朋友们的心意。而这次要回加拿大,我几乎没有什么想带的东西。加拿大什么都有,而我又怕麻烦,觉得轻装上阵最好。可母亲总不放心,总觉得我该带点什么。最后,她把一个德国锅塞到我手里,非让我带走。我连连拒绝,说我早就在那边买了锅,不必再带,可母亲坚持说:“这个锅好,不会有太多油烟,对身体好。” 她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最终,我还是依了她,把那口沉甸甸的锅放进行李箱。提起来时,我差点怀疑超重就是因为它。那锅,是真的重,但更重的是母亲寄托在其中的心意。
虽然爷爷奶奶和父亲对我向来不上心,我还是按照母亲的意思,给他们准备了礼物。本来我很抗拒,觉得没必要,可母亲说,作为女儿、作为晚辈,这是应有的礼节。母亲确实把我教育得很好,让我懂得礼数与人情世故。但如今的我,却渐渐有了不同的想法:即便是至亲,如果他们从不领情,我又何必耗费心力去维系?或许这就是长大后的变化吧。小时候总想着分清对错,长大后才明白,世间许多事根本没有绝对的对错,懂得权衡利弊才是王道。
送我去机场的依旧是母亲一人。父亲的身影从未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我早就不再期待;至于爷爷奶奶,他们更不会为了我多费心思。外公外婆那时在小姨家帮忙,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生活要忙,而我在他们心里从来不是第一位。可在母亲这里,我始终是最重要的,她的时间与心思全都给了我。如今想起来,我多么想对母亲说一句:“妈妈,我好想你。” 可是在当时,我却觉得表达感情并不重要,因为在我的认知里,母亲永远在那里,她不会离开。我忽略了时间的无情,它能轻易夺走一切。
登上飞机后,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让我身心俱疲。抵达渥太华的家时,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报平安。我知道,没有我的消息,她一定会彻夜难眠。果不其然,她在电话那头责怪我:“为什么不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就联系我?我一直在手机APP里看你的航班,明明很久都没有显示落地,我都急坏了。” 听着她的语气,我心里泛起一丝愧疚,可当时的我依旧故作潇洒地说:“没事的,我很安全,不用担心。” 母亲一定觉得我没心没肺,完全不能体谅她的焦虑。她只淡淡说了句“早点休息”,便挂断了电话。
我实在太累,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倒头就睡。没过几天,暑期课程就要开学了。我这次对自己宽容一些,只选了一门课——大二的经济学选修《发展经济学》。这门课偏文科,要求写一篇三千字的论文。刚听到课程介绍时,我心里直打鼓:完了,这下真选错了。过去的学期里,我总是避开演讲和论文,因为自知不擅长,既然学分一样,何必自找麻烦?可这次不选,又没有课可修。好在Y也选了同一门,有她作伴,我心里踏实许多。她还告诉我,实在不行可以退课,这让我安心不少。
教授讲课并不难,真正棘手的是论文。Y提议我们先一起讨论题目,理清思路再各自动手。我觉得主意不错。那时她刚搬到我楼下,虽然有室友,但还是来我家一起讨论。那天下午,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研究题目,氛围轻松愉快。晚上我趁思路清晰,奋笔疾书,很快写完。第二天,Y想看看我的文章。我起初很谨慎,担心雷同被判学术不端,但她保证只是参考,不会抄袭。于是我还是发给了她,心里却始终不安。几天后,我忍不住把顾虑告诉她,她笑着安慰我,说不会害我,就算她出事,也不会牵连我。她甚至把自己的文章给我看,这才让我真正放心。其实我早已想好,如果发现太相似,我会重写一份,毕竟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毁在一时。
暑期课持续一个半月,最后成绩还不错。休息两周后,秋季学期开始。我选了四门课:三门大三的经济课和一门大一的英语写作课。那门写作课原本是大一必修,但当时英文不好,我没敢选。如今专业课成绩稳定,朋友们劝我推迟,说这课对非母语学生特别难,可我却觉得这是个合适的时机。
其中一门是《数学经济学》,和我一起选的有晓和思,她们是我最初接触专业课时认识的同学。久别重逢,我心情轻松许多。数学一直是我的强项,即便如此,但我不敢掉以轻心,大二宏观课的教训还历历在目。晓介绍授课教授时,我没太在意,心想:还能比线性代数那位口音更重吗?结果证明这位教授逻辑清晰,无口音,条理分明,记好笔记就行。或许是因为我数学基础扎实,这门课学起来反倒很顺利。
这学期我和晓交集更多。她似乎也觉得我值得信赖,向我分享了一些秘密,让我又惊讶又好笑。一次在咖啡店,她忽然对我说:“其实我家很有钱。” 我心里暗想:能来留学的,谁家里没钱?于是随口说:“我家也有钱。” 她见我反应平淡,又认真补充:“我是真的特别特别有钱。” 说到最后,她索性直言:“我是富二代。” 我尴尬地笑了笑,她才解释家里做生意,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在另一所大学。虽然她说以前关系并不好,但近几年渐渐改善。我挺羡慕她有个姐姐。因为这份信任,我们关系更进一步。
另一门《初级计量经济学》让我认识了不少朋友:研究生R、来自台北的E、来自香港的B,还有一对王姓双胞胎姐妹。R需要补大三大四的课,学习拼命,期中复习甚至通宵。我自认没那毅力,除非追剧。E温和绅士,曾请我补习,但只听了一题就走,不知是听懂还是放弃。B中性打扮,性格豪爽,因统计背景,这门课对她轻而易举。双胞胎姐妹外貌极像,几乎分不清,她们问我申请哪所研究生院,我当时也没主意。她们倾向卡尔顿大学,因为那边不必写论文,毕业更容易。
这门课期中平均分极低。原本的教授因家事缺席,换成了Y口中要避开的那位。她说这教授上课有趣,但考试极难。结果果然如此,不过我觉得题目合理,在预料之中,因而考得不错。一次上课前,教授递给R一个文件袋,我好奇询问,才知道是推荐信。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推荐信的重要性,也为以后申请研究生埋下伏笔。
大三的《宏观经济学》由L教授执教,她极为严格。到了大三,课程几乎都是能力超群的教授,气场一个比一个强。好在L教授风格是我喜欢的,PPT详细,板书工整,只是难度偏高。宏观更重分析而非计算,图形尤其重要。
开学两周后,数学经济学教授发来邮件,说有个实习机会,可以帮政府部门员工写报告,算作大四课程学分。我觉得是难得的锻炼,便报名了。后来我被安排到加拿大自然资源管理部门,由上级指导,学习用Excel分析数据、绘图,再撰写成报告。这次经历对我意义重大,为研究生论文打下坚实基础。除了熟悉Excel,更学会了如何把发现写得清晰易懂,让外行人也能理解。上级曾对我说:“报告要让不懂的人也一目了然。” 简单的一句话,却难以做到。人总以为自己懂的,别人也懂,其实并非如此。
最后那门英语写作课对我而言简直是灾难。我没写作经验,也不懂各种引用排版格式,基础差距让我无法和当地学生相比。期中考试成绩很差,我拿到试卷后直接走,不想引起老师注意。羞于去办公室求助,因为我觉得那会是个“大工程”。好在老师宽容,最后让我及格。虽然只是擦线,但我很感激他。他还让我第一次见识到教师的威严。有次上课,他忽然怒喝最后一排的学生:“你在笑什么!刚才讲的很好笑吗?” 说完快步走到学生面前,场面一度紧张,吓得我以为要打起来。最后他冷冷甩下一句:“学会尊重。” 那气场令人震慑。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在课堂看手机,大气都不敢喘。看来严厉的老师,对守规矩的学生反而温柔。就冲他给我那个分数,我也要给他一个大大的好评。
父母也建议我申请研究生,不论留加还是回国,都是优势。当时父亲希望我申请温哥华的UBC和多伦多大学,若能录取,他就有面子。可我没想那么多,打算多申请几所,反正试试。渥太华的中介不多,我索性自己动手。申请过程也是不断学习的过程。本想着渥太华大学当保底,没想到还是出现了意外。
我申请了UBC、多大、皇后和渥太华大学。许多学校都要求GMAT,但因我本科在加拿大学,我觉得可以免试,况且条件里写的是“建议”,并非“必须”。于是没在意。申请表中有一栏却让我犯难:至少两封推荐信。这不正是当初R去找教授要的吗?可我找谁写?哪位教授还记得我是谁?一时想不出来,于是保存了申请进度,想着日后再说,反正截止在明年初,不算急。我这个人啊,遇到麻烦事,总想先逃避或暂时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