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后,我渐渐开始在家做饭。原因其实很简单——食堂的饭菜让我彻底腻了。虽然往学生卡里充值就能随时去吃,但那里的米饭总是加了黄油,油腻到让人没什么胃口。刚开始动手做饭时,我笨手笨脚,第一次切土豆丝就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我拿着菜刀反复琢磨,到底该怎样才能切出细丝而不是粗条。越切越急,最后脖子都酸痛得直不起身子。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母亲临行前的叮嘱——早点学会做几样拿手菜,将来才能不至于手忙脚乱。可惜,我当时并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直到真正遇到麻烦,才算是领悟。或许正如爷爷常说的那样:“等他自己撞到头破血流了,自然就能吸取教训。”我确实是个典型的后知后觉。只不过,母亲从不认同爷爷的教育理念。她觉得父母应该替孩子铺好一些路,尽量让他们少走弯路。
然而,身为孩子的我,并不是总能体会父母的良苦用心。在很多时候,母亲的担忧与叮咛,于我而言不过是唠叨。她在我出国前多次催促我学做饭,我却一拖再拖。那时的我并不是故意和她唱反调,而是心里笃定:等真正需要的时候,再学也不迟。与其提前辛苦准备,不如先享受眼前轻松的日子。母亲的性格里带着浓浓的焦虑,她总是担心,一旦失去了她的照顾,我会过得不好。而我却总是抱着侥幸心理,非得等到危机来临才会临时抱佛脚。
无奈之下,我还是向母亲求助了。本以为她会责怪我不听话,结果出乎意料,她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耐心地把一些简单易做的家常菜逐一写下来,详细到每一个步骤。后来想想,其实这些菜谱完全可以在网上找到,可母亲觉得网上的做法不够细致,又担心我看过就忘,所以才选择亲手写下文字,发给我保存。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离开母亲的庇护,她依旧在远方用另一种方式照料我。不得不承认,在母亲的指导下,我的厨艺突飞猛进。
后来,我还特意买了一台可以定时煲粥的电饭煲。那是我在异国生活里最实用的“小帮手”。每到下午上课前,我就把米洗好放进去,设好时间。等晚上下课回来,香喷喷的米饭早已在锅里等着我。我只需要再炒一个小菜,就能填饱肚子。慢慢地,我也有了几道属于自己的“拿手菜”:可乐鸡翅、番茄炒蛋、青椒肉丝。这些家常小菜虽简单,却让我第一次产生了“原来自己也能过得有滋有味”的满足感。
不过,要想炒出正宗的味道,少不了各种调料。有些调料在本地超市根本买不到,只有华人超市才有。于是我想起晔曾经说过,她每周都会去一趟华人超市。我便开口问她具体位置。她爽快地答应,还说可以找个时间带我一起去。
那天下午,我们约在晔家附近的公交车站见面。我花了二十分钟才坐车赶到。晔告诉我,有一路公交能直达华人超市,但班次稀少,一个小时才一趟,所以每次出行都得仔细掐好时间。加拿大的公交系统很特别,每一条线路都有固定时间表。一般情况下,司机会严格按照时间表来,不早也不晚。我曾遇到过一次,公交车提前到站,可司机硬是在站台等了几分钟才发车。那一刻我心里又佩服又纳闷:这是严谨,还是缺乏变通呢?当然,一旦到了下雪天,所有准点的承诺都可能化为泡影。
幸运的是,那天并没有下雪。不久后,我们顺利抵达了超市。一下车,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几乎满满当当,原来大多数人都是开车来的。可我和晔都还没考驾照,只能依靠公交。推开超市大门的瞬间,我愣住了——里面的规模远超我的想象,比唐人街那些香港人开的超市大了好几倍。调料、蔬菜、水果、零食,应有尽有,琳琅满目。和晔并肩走在过道里,我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我们一路边逛边聊,心情无比轻松。那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异国他乡,有朋友带着自己探索新世界,是多么让人心安的事情。
后来,我一个人若有需要,也会搭公交再去那里采购。不过每次都觉得路途遥远,尤其在寒冷的冬天,总让我打退堂鼓。可即便如此,外国超市卖的那些酱油和醋,我始终不习惯。和家乡味道相比,总觉得差了一口气。
回程路上,我默默在心里感谢晔。她刚来加拿大时,也曾有朋友带着她逛过超市,所以她才能如此熟门熟路。而我,则像一个真正的“独行者”,一路摸索,一年多过去了,也没摸索出什么像样的门道。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羡慕她的幸运。但随即,我又安慰自己:路终究要一步一步走,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渥太华的生活“专家”。
不久,我们迎来了第二次期中考试。相比第一次,我的成绩已经趋于稳定,这与我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分不开。有时候,晔会好奇地问:“图书馆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你每天都要待那么久?” 我索性拉着她一起去体验。她去过几次后,觉得环境确实不错。但没过多久,她就放弃了。她说在那儿总是心神不宁,注意力集中不起来。而我却恰恰相反。
在国内学习时,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上新课之前,都会先把上一节课的知识点复习一遍,而不花太多时间在所谓“预习”上。这个习惯让我在国外的课程中也游刃有余。加上课程表排得不算紧凑,中间常常有两三个小时的空档,我就会去图书馆学习。其实很多当地学生也和我一样。对那些住得远的同学来说,中途回家并不现实,于是大家都选择在图书馆度过空闲时光。久而久之,图书馆就成了学习和休息的最佳去处。
冬天的图书馆更是让人流连。暖气开得足,静谧的氛围让人很容易昏昏欲睡。我常常在午饭后趴在桌上小憩,醒来时精神焕发。而且每次抬头,看到四周同学们埋头学习的身影,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微妙的负罪感——哪怕刚刚只是小睡片刻,也觉得自己似乎浪费了时间。于是,我反而更加投入到学习中。
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晔。她的课程需要大量阅读,每天要啃几十页书。可她总觉得目标太大,任务无法完成,于是陷入焦虑,效率反而降低。她有时会惊讶于我作业完成得很及时,甚至问我:“你怎么能那么听话?从来不拖延?”我只能耸耸肩,在我看来,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作业成绩直接影响期末总评,若是挂科,后果严重。可在晔眼里,即便挂科也无所谓。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以同样的方式看待“责任”和“成绩”。
不过,晔有她坚持的理由。她说,没有什么比身体健康更重要。尤其冬天的夜晚又冷又长,她的小身板受不了,所以从不愿在图书馆待到深夜。听她这样说时,我才忽然明白,我曾以为自己“抗冻”的体质,其实背后有母亲长年累月无微不至的照料。离开了母亲的呵护,我才逐渐感受到身体的变化。
学业上的小确幸,并不能掩盖家庭里的风波。那段时间,母亲很少过问父亲给我的生活费,因为我告诉她:“爸说如果没钱了,让我直接找他。” 然而有一天,母亲突然在视频里叮嘱我,要频繁一些找父亲要钱。她担心我太老实,如果等到真正没钱了才开口,万一父亲拒绝了,不就彻底没退路了吗?她的意思很明确——手里有钱,才安心。
于是我照做了。可我没料到,三周前父亲刚给过我一笔钱,这次我再开口时,他立刻提高了警觉:“之前的钱,你不会都花完了吧?” 面对质问,我心虚,只能含糊说“最近开销比较大”。父亲随即提出了一个新方案:以后每三个月给我一笔固定的钱,让我自己定金额。我心里盘算了一下,房租大约九百,一个月三千应该足够,于是报了九千。父亲点头,却强调这是为了锻炼我的理财能力。除了学费,他再不会额外给我半分。
这次谈判无疑是失败的。我没敢告诉母亲,怕她失望,也怕她责怪。既然如此,我只能开始更加节省。朋友约我逛街时,我再喜欢的衣服鞋子也不敢买。既然“任务”没完成,那我至少要替母亲考虑未来。心底深处,我知道母亲的焦虑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了我不至于陷入拮据。于是,我学会了省下一点点积蓄,哪怕不多,也能积少成多。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父亲早已看穿母亲的意图,所以才故意用这种方式“堵死”我的退路。在他眼里,我和母亲就是在觊觎他的财产吧。可他从未想过,如果母亲能在婚姻里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她根本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去筹划。正因为父亲吝于给予,母亲才不得不想办法为自己和我多留一份保障。
那一刻,我忽然更理解了“安全感”这个词。很多人不解,为什么女人总要反复确认伴侣是否爱自己。其实原因简单得很——没有安全感。若真的被妥帖安放,又怎会患得患失?而父亲的警惕与冷漠,只让我对“父爱”这个词重新审视。它不再单纯意味着温暖,也可能带着算计与疏离。想到这些,我心里酸楚,却只能埋在心底。
从此,我每个月都能攒下一千多块,乖乖存进银行。也许数目微不足道,但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母亲重新拥有安全感。父亲不肯给的,我来给。
很快,学期临近尾声。期末考试成为最重要的战役。加拿大大学的期末考试由学校统一安排,所有考试都会在平安夜前结束。我的四门考试排得很紧,几乎每门之间只隔三天。为了不手忙脚乱,我必须在第一门开考前就全面复习。毕竟期末覆盖整学期内容,难度和广度远超期中。
进入复习周后,图书馆成了学生们的战场。记得有一天,我下午才到,结果馆里已经满座,只能遗憾离开。第二天,我学乖了,早早去占了位置。到上午十点,馆内几乎已经没有空位。大家各自紧张备考,却依然保持安静。有人埋头刷题,有人翻阅厚厚的课本,也有人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空气里弥漫着紧绷的气息,却又井然有序。为了应对需求,图书馆的一楼甚至全天二十四小时开放。
在紧张的氛围里,我偶尔也会和朋友结伴。有一天,晔和她的男朋友V也来了。中午我们约好一起去吃饭。饭桌上,我第一次见识到他们的相处方式。V似乎总爱打击晔,话语里带着不屑。我心里替她不值,但很快发现,这竟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V用这种方式刺激她,逼她努力。只是我猜测,晔心里并非真的舒服,只是碍于我在场,没有表露。或许感情就是这样,各自有各自的模式。外人无法评判,只要双方能接受,就算平衡。
饭后,我们各自回到座位继续复习。大约三小时后,手机轻轻震动,是晔发来的信息:“饿了,要不要去食堂?”我回复她:“再给我五分钟,我把这一段复习完。”我不喜欢在学习的节奏中途被打断,否则脑子里会一直惦记着。五分钟后,我们碰面。晔笑着说:“没学到什么,倒是吃了不少。”我也跟着笑。其实,那时我才体会到,脑力劳动的确消耗巨大,尤其在寒冷的冬天,身体更容易感到饥饿。
没过多久,我迎来了第一门期末考试。那天,我格外紧张——这是进入专业课程以来的第一次期末。考不好,不仅在父亲面前丢脸,连自己一整个学期的努力都可能被否定。我的考试安排在上午九点,我早早设好闹钟。自从在国内经历过一次迟到的惨痛教训后,我就把手机铃声调得极大,以免再次错过。
考试当天,我提前很久抵达教室。按照老师指示,把书包放到一边,只带学生卡和笔入座。座位间隔宽敞,每两人之间都留有空位。考场比平日上课的教室大得多,显得庄严而压抑。考试过程中,监考老师逐一核对学生身份,防止替考。每位学生都要在签到表上签名。这些流程对我来说新鲜又严肃,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所谓“学术诚信”在这里是何等重要。
考试结束时,我心里长舒一口气。题目比预想的要合理,发挥还算顺利。我暗暗安慰自己,至少这一次,不会太差。之后的三门考试接踵而来,难度比期中显然大了不少,但我依旧咬牙坚持。等最后一场交卷的那一刻,我几乎累到瘫软,但心里却轻松下来。成绩如何,还得等待公布,但至少我尽力了。
考完试,我终于可以把心思放到圣诞节的计划上。这一年走得跌跌撞撞,我忽然很想见见熟悉的面孔。于是,我打算去温尼伯看望迦——我在国内大学的室友。坐飞机过去只要一个多小时,似乎并不遥远。我已经开始憧憬,久别重逢时,我们会聊些什么,笑些什么。那或许是我在异国他乡里,最温暖的一份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