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还没有任何关于高考的消息时,母亲每天晚上都会给外公外婆打电话,反复叮嘱他们要注意安全。那时,外公外婆刚从原来靠近 S 中的住所搬到了离我们家步行二十分钟的新家。
对于他们搬家的事,我没有特别深刻的记忆,只隐约记得那段时间,母亲和小姨总在商量银行贷款。母亲担心小姨在南京的房子还有房贷,如果外公外婆的房子贷款也由小姨来承担,负担会很重。然而小姨当时已经清偿了她所有的贷款。母亲对我说:“你看你小姨多能干,这才几年啊,房贷车贷都还完了。”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骄傲,仿佛是在夸自己的孩子。我心里百感交集——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像小姨那样独当一面,母亲是否也会为我感到骄傲呢?至于外公外婆搬家的真正原因,我是很多年以后才得知的。
小姨在南京的新家,我记得是在高中某个假期去过,但印象并不算深刻。或许是因为我和小姨很熟,但对姨父并不熟悉。那次虽然和姨父的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彼此间却依然陌生。姨父的姐姐有一对双胞胎女儿,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双胞胎,果然如传言所说,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心里觉得很神奇:他们的父母是如何分辨她们的,性格上是否也有差别呢?但却不敢多问,担心被认为没礼貌,也怕别人觉得是小姨没有把我教好。我的童年,让我学会了察言观色。第一次与别人接触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小姨的新家是两层楼,三个房间,格局宽敞,采光极佳,小区的绿化也颇为用心。总体来说,大环境很不错,室内的布置更是被小姨打理得整齐有序。在她家住的那段时间,我也观察到了他们的夫妻相处模式。小姨朝九晚五地上班,姨父的作息却不固定——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自由职业者,时间较为自由。小姨的脾气温和,很少发火,与外婆的性格截然不同。不过,做饭、洗衣、洗碗等家务事,她几乎全都包揽,从不让姨父插手。后来我才明白,姨父在这个家里的价值远远不止这些表面的分工。
地震那段时间,小姨也很频繁地往我们家打电话。除了叮嘱我们注意安全,她还会主动找我聊。有时问我的学习情况,让我别太紧张;有时谈及交友方面的问题。我猜,她是从母亲那里听说我在高中人缘不错,所以提醒我不要在识人上出差错。说到底,她真的把我当成了家人、当成了女儿,有些关心甚至比父亲做得更好。现在回想,如果没有她们的关怀,原生家庭带给我的伤害可能会更重。虽然我明白,她们无法取代父亲在我心里的位置,但正是因为有她们,我才慢慢重拾自信,也逐渐相信父母婚姻的失败与我无关。
反观父亲,这段时间对我的关心屈指可数。成都震感如此强烈,他只是口头问候几句,从未考虑回来看我们,更别提陪在身边。他总有理由——工作忙。以前我觉得那只是借口,后来自己进入职场才理解,有些事确实身不由己,但有些事是完全可以自己决定的。只能说,在那时的父亲心里,我和母亲并非最重要的存在。
爷爷奶奶对我和母亲依旧冷漠,不闻不问。我有时会想,拥有这样的长辈究竟有什么意义?除了过年时象征性地给点压岁钱,平时几乎没有任何联系。他们是不是也像父亲一样,认为给钱就算尽了义务,其他陪伴不重要?自从知道了爷爷奶奶和母亲之间的往事,我对他们的看法完全改变。以前我还会替他们找理由,觉得他们也许是不懂表达感情,现在才明白,他们一直都懂,只是从不把那份温情留给我和母亲。
过了一段时间,官方消息终于发布——成都主城区的高考不会延期,但受地震影响严重的郊区将推迟考试时间。消息传来后,同学们没有抱怨,离高考不足二十天,大家反而更加全力以赴地复习。事后想想,地震耽误的时间对高三学生而言影响并不算大,毕竟从地震到高考也就一个月,又有多少人能在最后阶段让成绩发生质的飞跃呢?真正的影响更多在心理层面,不过这种波动在很多人看来并不足以改变大局。
不久,坊间又传出小道消息,说是重灾区的录取名额会从我们这里划走一部分。听到这个消息,大家起初并不反感,觉得他们失去了亲人、房屋甚至生活来源,给予一些照顾无可厚非。但渐渐地,大家也意识到,这场高考注定比往年更为艰难,压力在无形中加大。谁也没想到,这次地震的影响,比我们最初设想的要深远得多。至少对我来说,如果没有这场地震,我的人生很可能会完全不同。
高考当天,母亲陪我骑自行车去考场。我们到得很准时,我被分到本校应考。熟悉的环境让人心里安定不少,没有陌生场地带来的紧张。考场外,许多家长一遍遍叮嘱孩子放松心态、正常发挥。母亲没有说太多,只在我进考场前轻轻叮嘱一句:“仔细一点哦。” 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虽然父亲缺席,但有母亲在,我已经很满足了。
第一场考试结束,我出考场就看到母亲在不远处等我。我问她是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她摇头说,刚回家做了午饭带来。我们一起回到事先订好的宾馆吃饭,吃完正好休息片刻,迎接下午的考试。当时我还有些纳闷,母亲为何坚持亲自做饭。后来她告诉我,怕外面食物不干净,万一吃坏肚子可就糟了。不得不说,她想得很周全,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午饭后,小姨打来电话,叮嘱我不要紧张,祝我顺利。短暂的午休结束,迎来了第一天的下午场。两天四场考试很快结束。最后一场考完时,母亲什么也没问,只让我先放松下来。她说,既然已经结束,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何必浪费时间在懊悔上,不如享受当下。这种观念,也在我心中扎了根,伴随我多年。
在高考试卷答案和分数公布前,我们班组织了一次“散伙饭”。之所以选在这个时间,是考虑到等成绩出来后,大家可能心不在焉。那天,语数外和理综的老师们也来了。席间,有人提议让 M 和陶喝“交杯酒”。起初我没在意,以为只是个玩笑,直到大家都找不到M 了,最终被H 和 J 找到了。之后,他还是和陶完成了这个小仪式。几分钟后,又轮到 R 和 K。我才意识到,他们可能是故意找有过暗恋、明恋或绯闻传闻的同学开玩笑。我心想,恐怕我和 T 也躲不过,不过这无所谓。果然,还没点到我们的名字,J 就找到我,似乎怕我逃走。我爽快地说不用防着我,喝个交杯酒又不会少块肉。于是,我和 T 也完成了这个小插曲。最后,似乎只有 T 有些害羞,而我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
聚会最终在欢声笑语中落幕。这三年,我们班整体氛围融洽。这一别,同学们将各奔东西,要再见面并不容易。因此,这次聚会几乎全员到齐,只有准备出国的几位没来。我当时并没意识到,自己和班里某些同学的羁绊会在日后那么深。
几天后,高考分数可以在网上查到了,这事还是凌打电话告诉我的。我立刻打开电脑,根据记忆对答案。对完后,我一句话没说,转身进厨房洗碗。母亲坐在客厅看电视,我没注意到她的目光。等我洗好碗,端着准备回房时,母亲叫住我。我才意识到碗该放回厨房。她笑着调侃:“这孩子不会被□□弄傻了吧?”我沉默片刻,收拾好厨房才回房,接着开始做英语听力。
母亲见我一直没出来,敲门进来。我告诉她,自己算了算,大概只能上个三本,所以要么出国,要么复读。不管哪条路,英语都是必过的一关。母亲笑了笑,说:“现在努力还有什么意义?等分数和本科分数线出来再说吧。”我想也是,刚才肯定是被答案冲击到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分数线公布。出乎意料的是,往年一本与二本、二本与三本之间的分数差距都在三十多分左右,这次二本与三本的差距依旧如此,但一本却比二本高出六十分。有专家解释,这是为了给地震重灾区腾出更多名额,把原本踩在一本线上的主城区考生降到二本。那一刻我才明白,这才是地震对我们最大的冲击。
分数线出来后,就到了填报志愿的时间。我当时不理解——连自己的分数都不知道,怎么填?母亲解释,这只是意向填报,你想去哪儿、学什么,现在先报。考虑到自己大概只能上三本,我填了一个二本和一个三本的学校。
几天后,听说可以打电话查分。那时只能拨打热线,输入准考证号,语音会报各科成绩和总分。母亲打电话记分,我在一旁紧张等待。听到总分时,我忍不住喊了一声“耶”,再看母亲,她正笑着看我。原来我比二本线高出三十分,如果不是名额调整,正好踩在一本线。想到这,我的心情轻快了不少。
查完分没多久,家里的座机就响了,是母亲的朋友打来询问成绩。与此同时,母亲的手机也响了。她冲我使了个眼色,让我接。我一看,是 Y 叔叔的来电,连忙接起并先喊“Y 叔叔”,免得他以为是母亲接的。我解释母亲在用座机和一位阿姨通话,他立刻问我分数。我稍微迟疑后报了出来,他马上笑道:“我就知道你没问题的。”我差点笑出声——Y 叔叔真可爱。
接下来,家里的座机和母亲的手机几乎被打爆。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的人缘有多好,以前我从没注意到她的朋友圈竟如此庞大。
后来,一位阿姨打电话来要和我说话。原来是 F 阿姨——那位大学辅导员,曾和我们一起去农家乐,帮助缓和我和母亲关系的人。她问我预估的分数和实际相差多少。我说,大概五十分。她说:“人啊,不仅分数重要,更重要的是认清自己。低估是过分自谦,高估则是过分自信。”
当时我并没完全理解,只是笑着应下。多年后再想,才明白她说得多么对。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不是拿高分,也不是让别人认可,而是能真正看清自己——知道自己的不足与长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能做什么。这需要勇气,也需要时间去不断探索与修正。
那年夏天,因为这场高考,因为这些关心我的人,我对“家人”有了新的定义。原来,家人并不全由血缘决定,那些在关键时刻给予你温暖和力量的人,同样值得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