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分数出来之后,亲朋好友关心的就是我要选择什么样的学校,学什么样的专业。那些天,家里的电话几乎成了热线,有的是亲戚打来的,有的是父母的朋友,还有邻居碰面时顺口一问。每个人的语气都各不相同——有的带着真心的关切,有的则带着几分探究甚至比较的意味。面对这些问题,我总是习惯性地笑笑,说“还没想好”,然后话题便草草收场。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答案,因为我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对未来的生活也没有明确的偏好。
这些年来,我只是按部就班地学习、考试,再继续学习,好像坐在一条早已设定好轨道的列车上,车窗外的风景只是匆匆掠过,而我并没有停下来认真看一眼。至于为什么高考分数对我重要,我从未认真想过,只是单纯地觉得大家都在为了高考而努力,我也应该如此。这种盲目的随大流,现在想起来,既单纯又有几分无奈。
我们邻居阿姨的儿子也是和我一起高考的,他成绩很好,考了六百多分。这个数字在我那个城市的考生中已经是令人羡慕的水平了。按理说,这样的对比很容易让父母心里有落差,可母亲并没有因为我分数比别人低而冷淡下来,反而那几天的神情是真的轻松甚至喜悦。或许她觉得我已经尽力发挥了应有的水平,她看到了我这些年的努力,所以并不失望。那段时间,我的心情也意外地舒畅,不是因为分数本身,而是因为身边的人对我都表现出满意的态度。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情绪是那么容易被外在的反应所左右,一句肯定、一个笑容,足以影响我的心情。
过了几天,母亲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那天阳光有些刺眼,窗外的蝉声一阵接一阵。母亲站在阳台上接电话,背影被阳光勾勒得发亮,她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平静,时而夹杂着一丝无形的紧张。我坐在客厅里,耳边是电视机的低声背景音,却完全没心思看,只不自觉地去揣测他们在聊什么。电话足足打了二十多分钟,挂断后,母亲走到我面前,神情中带着一点迟疑,却很快开口:“你想出国吗?”
我一愣,下意识觉得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母亲看出了我的疑惑,于是缓缓解释,说父亲早就帮我安排好了一条出国的路——成都一所大学的“2 2”项目,与加拿大多所大学合作。两年在国内上课,两年在国外读书,毕业时拿的是国外大学的文凭。
我听完后,心里并没有涌起太多喜悦,反而有些失落。我原本设想的,是凭着这次的成绩上一个二本院校,留在家中,能多陪陪母亲。可是,他们却希望我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在我当时的观念里,出国留学似乎是那些成绩不够理想的同学才会选择的,而我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安排走这条路。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去猜测——是不是在他们眼里,我的成绩并不算好?还是说,我的存在成了他们生活中的某种羁绊——父亲因为有我,不能和母亲离婚;母亲也因为我,不得不维持一段没有希望的婚姻。
这种想法并非空穴来风。父亲的工作需要接触客户,一个幸福稳定的家庭形象对他而言或许很重要。而我对母亲的怀疑,则源于初中时的一次见面。那天,母亲带我去见她的大学同学C叔叔。我虽然年纪小,却敏锐地察觉到C叔叔看母亲的眼神不一样,而且据我所知,他当时是离婚状态。母亲见他,大概是想打听一些男人的想法吧,那时的她,仍然怀有修补婚姻的心思。
后来我问过母亲,她坦言大学时C叔叔很喜欢她,这件事同学们都知道。但外婆不同意,理由是C叔叔不是本地人,将来可能聚少离多。外婆希望母亲找一个本地人,于是这段情感无疾而终。之后,母亲经人介绍认识了父亲,外婆觉得父亲老实,就没有反对。
听到这些,我心中更坚定了一个想法——如果不是因为我,母亲或许早就离开父亲,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母亲的条件并不差,即使不是C叔叔,也会有人追求她。所以,当母亲问我是否愿意出国时,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是不是把我养到十八岁,送走之后,她就能开始为自己活了。多年以后回想,我才明白,当时的自己对母爱的理解几乎为零。
几天后,父亲打来电话,说这个项目有一场公开介绍会,让母亲带我去参加。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心想不过是去听听,也许能帮我确定方向。谁知,这次介绍会成为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那天的天气闷热,空气湿漉漉的,像压着一层看不见的棉被。介绍会的教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吹得人背后发凉。教室里坐满了家长和学生,空气中混着纸张和笔墨的味道,还有人轻轻翻动资料的声音。老师们站在讲台上,轮流用普通话和英语介绍项目的情况,包括课程安排、申请条件、学费预算等。资金方面我并没有听得很仔细,心里想着父亲应该会安排好。项目的内容很明确——国内两年用加拿大大学的教材学习大一大二的课程,双语授课,同时准备托福或雅思考试。两年后,根据英语和专业课的成绩,申请去加拿大继续完成后两年的学习,学分可以转过去。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参加过当年的高考。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震。原来分数并不重要,只要参加过高考即可。这让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安排——他只是需要我走完高考这个流程,而分数并不是决定性因素。我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既然如此,何必让我那么拼命地去准备高考?如果早知道还有另一条路,也许我会轻松一些。
会后,老师们分发了申请表。我原本打算拿回家再考虑,可母亲觉得既然没问题,就当场填好省得再跑一趟。于是我坐下来填写申请表。写到一半,我不小心写错了一个字,母亲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虽然当着老师的面,她依旧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又向老师要了一张新的申请表,但我能感受到她压下的那股不耐烦。母亲在人前要面子,但对我脾气并不好。这种强势,让我在很多事情上学会了闭嘴,不再表达自己的想法。
最终,申请表交了上去。老师看到我的分数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后来我才知道,我在申请者中成绩能排前五。本来我这个分数完全可以不出国,在国内选择一所不错的大学。但父亲坚持让我出国,他说是想让我“见见世面”。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理由更多是面子问题——与其在国内上一个普通学校,不如在国外读一所全球排名五百强的大学,更能让他觉得有面子。
那段时间,父母还经常和在加拿大的姑姑联系,希望我到那边后能有人照应。我心里却有疑虑——多年不见的亲戚,血缘真的能换来实实在在的关照吗?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并非多余。姑姑的冷漠,让母亲很生气,父亲也感到意外。
不久,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一切尘埃落定,可我的心情并没有完全轻松。对新学校的陌生感、对两年后离开的恐惧,都压在我的心头。和父亲分开我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平静,可和母亲分开,却是我无法想象的。十八年来,她一直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早已习惯了和她一起生活的日子。
在开学之前,母亲决定请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吃顿饭,以示感谢。她约了Z叔叔一家、Y叔叔一家、J阿姨一家、F阿姨一家和平叔叔一家。聚会前,母亲让我准备一段开场的话。她说:“大家聚在一起,总要有个由头,这次就由你来说几句。” 我本来性格内向,十分抗拒这种当众讲话的场合。母亲见我为难,提议我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背下来即可。这算是我第一次正式的“演讲”,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叔叔阿姨们的鼓励,让我没有冷场。
聚会当天,餐厅的灯光柔和,菜香四溢。我拿着酒杯,依次向每位长辈敬酒。他们说的很多话,我至今还记得。印象最深的是平叔叔说的——“那个竹虫,不管爬得多慢,也从未停止脚步。你将来的路,无论方向在哪儿,都不要放弃。” 当年我没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但多年后,每当遇到困难时,它都会在我耳边响起,提醒我不要轻言放弃。
那天我喝了不少酒,却没有醉。大家笑着说我酒量好,我想这大概是遗传了父亲的酒量。小姨知晓后也调侃道,要是她有我的酒量,工作应酬就不愁了。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了工作常常喝到断片,姨父会提前赶到接她。他们之间的感情让我很羡慕,也让我更加疑惑父母之间的关系。
回到家后,母亲问我是不是喝多了。我说只是有点微醺。她叮嘱我,不要因为酒量好就随便在外喝酒,尤其是女生,一旦醉酒,既危险又丢人。那时我才知道,母亲其实酒量也不错,只是因为肝不好,医生建议滴酒不沾。虽然知道她有肝病,但因为平时没有大碍,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可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看似不严重的问题,最终成为了她健康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