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曜推开家门时,脸上已看不出丝毫异样,甚至比平时更温和几分。
他像往常一样换鞋,放下书包,走到餐厅时,明越正吩咐周阿姨布置碗筷。
两人坐下后,周阿姨提起给盛然的饭盒走了出去。
用餐氛围一派和谐,沈曜在闲聊中提起:“对了,今天导师找我,说A大和深维智能合作搞了个训练营,名额很少,他推荐我去,是个很难得的机会。”
“给我看看。”明越头也未抬。
沈曜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机打开,递给了她。
明越漫不经心地滑动着手机,眉头却渐渐蹙起:“封闭训练20天...全国性顶尖竞赛...优胜者直通实习名额?”
明越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沉了下来,她放下筷子,“我不同意。”
空气骤然绷紧。
沈曜握着筷子的手微微用力,迎着她的目光:“我已经报名了。”
“沈曜,”明越的声音冷了下去,“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为什么总要跟我拧着来?”
“我不是固执,明越,我只是......只是想抓住一个对我专业发展很重要的机会,我想要证明我自己的价值。”
“你自己的价值?”明越倏地站起身,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明越,我觉得我已经在很多方面......都在努力适应和妥协了。”
“妥协?你是在抱怨?抱怨我为你铺的路,为你做的选择?委屈你了,是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有时候,我也需要一点空间,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去证明我自己,这不代表我不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沈曜试图缓和他们之间紧张的气氛。
明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曜,你听清楚!我不需要你去拿多少个奖杯,不需要你比别人多会几种编程语言,更不需要你熬夜写出多厉害的游戏代码!”
“那些——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明月集团里一抓一大把!你告诉我,你比得过他们吗?你拼死拼活想证明的那个‘价值’,到底有多少斤两?”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沈曜心上,也印证了她父亲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可以很爱他,可以给他无尽的宠爱和纵容,但一旦触及她划定的边界,她的傲慢和掌控欲就会毫不留情地显露出来。
“沈曜,你就不能安安分分接受我给你的吗?”
安安分分?
安安分分!
他们都在提醒他,要安分!不要有不该有的心思,不要肖像不属于他的东西。
可是,他本来也没有想要过!
沈曜心底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压抑了一上午的屈辱、愤怒和不甘轰然涌上头顶。
他也猛地站起来,隔着餐桌与她对峙:
“是!你什么都能给!你能给我车,给我钱,给我普通人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但你有没有问过我,这些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
明越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你不想要?”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沈曜,你现在站在这里,穿着我买的衣服,开着我送的车,住着我的房子,然后告诉我——你、不、想、要?”
“你当初接受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不要?!”
“那你要我怎么样?!”沈曜的声音也彻底失去了控制,“对你感恩戴德、摇尾乞怜吗?明越,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鸟!”
明越冷笑一声,一步步绕过餐桌逼近他,“沈曜,你不要不知好歹。”
这些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沈曜心上。
“所以呢?”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我的一切,我整个人,从里到外,就都该是你的附属品,连一点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是吗?”
“我只是想去参加一个训练营!只是想靠自己的能力去争一个机会!这在你眼里,都不被允许吗?!”
明越被他激烈的反应震得停顿了一瞬,但随即被更盛的怒火淹没。
她无法理解,更无法忍受,为什么自己已经不断向他展示她的诚意,她的爱意,他却视若枷锁,想要逃离!
为什么宁愿天天泡在学校上课,为什么宁愿去和那些普通人争那些实习、工作,都不愿意接受她所给予的。
“沈曜,那个训练营,你不准去。”她已经不想再和他争辩,她下了最后通牒。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明越看着他,忽然笑了,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
“沈曜,你可以试试。”
“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能给你,就能随时收回。”
沈曜脸色苍白,他从衣袋里缓缓拿出那张心愿卡,“明越,你说过的,我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只要拿出这个,你都会替我实现。”
明越看着这张自己亲手绘制的卡片。
“呵~”一声轻笑从她嘴里溢出,她接过卡片,“沈曜,希望你不会后悔。”
“既然你不想要我安排的一切,那你就去追求你想要的吧。”
她毫不犹豫地将卡片撕碎。
沈曜觉得自己的心也在纷飞的纸片里裂成无数碎片。
“今天,离开这里。”
“去为你的竞赛,你的实习,你的梦想,你的价值努力吧。”
“明越...”沈曜声音颤抖,几乎说不出话。
“走吧,”明越转过身,不再看他,“我们彼此,都需要冷静。”
沈曜看着地上那些破碎的纸片,又缓缓抬起眼,看向明越的背影。
他没有再说话。
门在明越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盛然和周阿姨推门进屋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餐厅地板上全是碎裂的瓷片,汤汁残渍溅得四处都是。
“明小姐!”周阿姨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慌乱,下意识就想朝卧室方向去。
“收拾干净就走。”明越的声音从紧闭的卧室门内传来。
周阿姨立刻噤声,赶忙拿来清扫工具,盛然却看见几滴溅落在地板上的暗红色血迹。
他眉头蹙起,转头低声问周阿姨医药箱的位置。
他提着药箱走到她的卧室门前,敲了敲门,里面一片死寂。
“我进来了。”盛然说着,扭动了门把。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与清冷月色渗入,空气里弥漫着她的气息,这是盛然第一次踏足她的私密领地。
明越整个人蜷缩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包裹,像一个拒绝任何窥探的茧。
“你受伤了。”
“滚!”被子里传来闷哑的吼声。
“他让你不开心,就换了他。”盛然朝床边走近几步,“何必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还弄伤自己?”
被子下的明越似乎这才感觉到脚上传来的阵阵刺痛。
“我让你滚!”
“在我面前这么凶,怎么被他欺负得只能躲在被子里哭?”
被子猛地被掀开,明越坐起身,头发凌乱:“我才没哭!我只是烦!非常烦!”
盛然看着她,确实没有眼泪。
“你的脚受伤了。”
明越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才看到自己的脚上被瓷片划开了几道口子,有两处较深的伤痕还在缓慢地渗着血珠。
盛然蹲下身,打开药箱,拿出碘伏和棉签,他动作轻柔地托起她的脚踝,小心地清理伤口。
微凉的刺痛感传来。
“我是不是很可恶?”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目光落在盛然低垂的眼睫上。
“没有。”他回答得很快,头也没抬,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那为什么...我给他的,他都不想要?”
“因为沈曜是个傻,逼。”
明越被这粗鲁又直接的答案噎了一下,胸腔里那团堵着的郁气竟莫名被戳破了。
她哼了一声,“确实。多少人挤破头想要的东西,他只要哄哄我就能得到...还不珍惜,好像我非要塞给他一样。”
“那就和他分手。”盛然撕开创可贴,仔细地贴在她的伤口上。
“......”明越沉默了。
“他不听话,惹你生气,留着有什么用?”
“......他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听话的。”明越下意识地辩解。
“那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明越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已经不断妥协了,他还是要去做那些事情?和那些普通人一样,去卷成绩,卷工作。”
“可能每个男人都想在自己女人面前,证明自己的社会价值。”盛然笑了笑。
“你不想吗?”明越挑眉。
“如果我找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女朋友,我会。”盛然坦然道,“我会努力赚钱,像这个社会要求男人的那样,疼她宠她,把她捧在手心里,让她觉得幸福。”
“但如果我的女朋友是你——你需要我成为你的左膀右臂,我就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你需要我为你洗手作羹汤,我就回家每天等你回来。”
“我的价值,由你定义。”
明越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盛然,你很聪明。”
“你就不怕天天在家熬成黄脸公,然后我出轨?”她带点戏谑地问。
“想出轨的人,对方再强大、再优秀也拦不住。”他顿了顿,“而且,我之前也不是没试过引诱你,你也没上钩,不是吗?”
明越点头,笑意更深:“这倒是。”
“就算你真出轨了,我也会原谅你。”
“什么?”明越这回是真的惊讶了。
“为什么这么惊讶?”盛然反而有些不解。
“我绝对接受不了对方的背叛。”明越正色道。
盛然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父亲出轨无数次,他一回家,我母亲照样笑脸相迎,反正她正宫的位置坐得稳稳的,卡里的钱满满的,睁只眼闭只眼,日子照样过。”
“别说我父母,看看那些亲戚邻居社会新闻,出轨、嫖,娼、动手打老婆,哭过闹过,最后绝大多数还不是关起门来继续过日子?”
“男人出轨,女人选择原谅的多得是,你这样的,才是少数,你母亲就比大部分人都清醒。”
明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妈妈确实很厉害。”
“我父亲外面还有两个老婆,露水情缘不知多少,我还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不同妈生的。”
“真是...大家族。”明越忍不住感慨。
“嗯,我妈要是身体允许,高低也会再生几个,我们那边很看重子嗣。”
“你妈妈怎么了?”
“她怀第二胎时,被找上门的小三气得流产了,身体就垮了,再也不能生育。”
明越忽然沉默下来。
她想起那个疯狂的愤怒的女人。
她想起很多人。
她发现,每个人身后似乎都拖着一片复杂的、无法轻易定义好坏的阴影。
每个人都是一张深浅不一的灰。
“我父亲那边也是,非要儿子不可。”明越也打开了话匣子。
“我爷爷因为我妈没生儿子,一直打压她,但我妈根本不在乎这个,她很多时间都在工作,她和我爸是爱人,更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她不在乎我爷爷的执念,于是我爷爷就拼命给我爸施压。”
“我爸爸出生在一个很贫穷的地方,我小时候倒去过几次,我从来没有走过那么烂的路,见过那么破烂的房子。不过现在好多了,我爸捐了很多钱在那边修路修学校。”
“他当年读书的学费生活费,是我爷爷奶奶一笔一笔从土里刨出来,挨家挨户借遍全村凑出来的。”
她的语气低沉下去:“所以你看,对我父亲而言,爷爷是他的好爸爸,但对我妈来说,他可算不上一个好公公。”
“我爸夹在中间,大概也很为难。”
“我爷爷就觉得必须得有孙子,女孩子都是要嫁到别人家,为别人家传宗接代的,我妈不愿意再生,她很爱我,她说女人也可以做自己的事业,也可以顶起半边天。”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就默认要嫁人,默认要给别人生孩子?”
“我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我小时候看电视,上演那些霸道总裁拯救灰姑娘剧情,我觉得好无聊,看到他们对女主角说嫁给我吧,我让你做最幸福的公主我就觉得搞笑。”
“现在我长大了,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是讨厌那些情节,是讨厌女孩子总被放在一个被挑选、被施舍的位置上。”
“可现在,”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当我自己站在‘霸道总裁’的位置上,想要给予我的‘灰姑娘’一切时...这种感觉,竟然该死的痛快。”
“难怪那么多男人沉迷这种感觉。”她咂咂嘴,神情有些意犹未尽,“只不过,这依然是一个男人主导的世界。”
“我以前看到那些扑向我爸身边的女人,我都觉得她们很可笑。”
“但是现在,我觉得有点可悲,甚至开始有点理解了。”
“要从那些本就贫瘠的资源中争抢,要从被包围的虚幻爱情故事中挣脱,已经很厉害了。”明越感慨道,“也许有时候被骂,被反抗也是一种看清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