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内务府曹公公的话,温棉和荣儿终于能回去了。
他坦是一排低矮的房子,在景山附近,一屋住四个人,温棉和荣儿这间靠在最里面,当年搭的时候没丈量好,这间屋子就比旁的窄,只住了她们两个。
里面靠墙一张炕,正中一张桌子,桌子上扔着木梳和头绳,墙根下两个洗脸架,架子上搭着毛巾,墙角还有一个大水缸,里面的水还满着。
回到自己的狗窝,两人终于放松下来,呲牙咧嘴地坐到炕上,温棉卷开裤子一看,膝盖上两团青黑,再看荣儿,也是两团青黑。
“得做个跪得容易,再来几次,这腿非得废了不可。”温棉呲牙咧嘴地挪上炕。
荣儿不解:“什么叫跪得容易?”
听温棉如此这般解释后,摇摇头:“主子要赏要罚俱是天恩,咱们做奴才的都得接着,小棉子,你这要被发现了,立时就是个大不敬,要治罪杀头的!”
温棉在这的名字叫小棉子,刚来时她病得迷迷糊糊,听到荣儿这么喊她,还以为自己成了个太监。
皇城里,宫女太监的命最贱,她们这等杂役更是上不得台面,运气好的话,病了还能有苏拉来瞧一瞧,好歹开两副药,运气不好,就只能等死,原来的小棉子一病死了,这才叫温棉占了人家的身。
刚醒来时,她还病得七荤八素,旁边屋子的宫女怕她的病过人,要叫人把她送到安乐堂去,那里都是患病的宫女去的地方,到了那里,一日三餐都无继,只能等死。
荣儿拼死不让人拉走她,每日当完差还要回来照顾她,温棉才慢慢活了过来。
听了荣儿这话,温棉知道她是为了她好,轻轻给她揉膝盖,叹道:“我就是觉得这日子太苦了,什么时候到头啊,你看,咱们连个药油都没有,病了痛了,也没个太医瞧一瞧。”
荣儿也给她揉膝盖:“要是咱们能得个巧宗儿,被主子瞧中,要到哪个宫里去伺候,也能好点。”
“那才不好呢!”,温棉脑袋摇成拨浪鼓,压低声音,“你想想昨儿的事,要是我这样的去娘娘们跟前,这脑子哪里转得过弯来?没准哪天小命丢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丢,只能做个糊涂鬼。”
“呸呸呸,大清早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也不怕忌讳。”荣儿啐了好几口,看着温棉又笑,“也说不准你哪天进宫,到主子身边伺候,与主子相处日久,情谊深厚,主子亲自做大媒,配个侍卫,那侍卫再升发了,日后你出去就做官家奶奶。”
温棉拍她,挑眉道:“横竖胡说,你好歹往高说,怎么着也是被皇上瞧中,非娶我进宫,我宁死不愿,等他求我许久才答应……”
话没说完,荣儿笑倒在炕上,捂着肚子叫哎呦:“了不得,了不得,你这蹄子也不怕风大折了舌头。”
旁边屋子的人都当早班,二人笑闹也不怕人听见,忽听门被轻轻扣了扣,“姐姐,回来了吗?”
温棉和荣儿对视一眼,眼里透出欣喜来:“小邓子?我们才回来。”
她们拉下裤子,门“吱嘎”一声打开,走进来个穿灰蓝袍子的瘦削小太监,他抱着个食盒,上面有些湿,似是被雨打湿了。
“外面下雨了吗?”温棉斜着身子,向外看,果见一片雾蒙蒙的雨幕,雨丝儿飘进来,将地也浸湿。
小邓子连忙关上门:“我干爹给我留了点心饽饽,说是给皇上做点心做坏了的,我拿过来和姐姐一起吃。”
小邓子是温棉穿越半年后遇见的,他是内务府的杂役太监,管绸缎记档存放处值夜,那时他办错了差,值夜时眯了一下,被人告到掌事太监那里,好在没酿成大祸,本来只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但是有人给他穿小鞋,小邓子直被打得动不得。
温棉物伤其类,便从苏拉那里买了疮药去看他,从那起,两人关系就近起来。
小邓子后来认了个在膳房的干爹,管宫女太监灶,平日会钻营,与御膳房、寿膳房的太监处得好,时常也能得些上造的吃食,便分些给小邓子,小邓子就拿来跟温棉一起吃。
食盒打开,是一碗糖蒸酥酪,一碟油糕,一碟鸡油饼,还有白芸豆、莲子和葡萄干蒸的黄米糕坨。
荣儿见了,就先在炉子上烧了水,拿出三个茶碗,碗底放上茶叶沫子,水开了一倒,茶叶舒展,碎叶在水里沉浮,对她们来说,就是一碗好茶了。
温棉拍手:“是了,吃糊嘴的东西得配茶,还是荣儿会吃。”
三人一口点心饽饽,一口茶,填饱从昨中午就饿了的肚子,荣儿长叹一声:“也不知万岁爷要吃个什么龙肝凤胆,这还叫做坏?放到外面,给人摆席面都够了。”
小邓子道:“万岁爷就是要吃龙肝凤胆,又有什么不成?他老人家吃多了好东西,舌头自然刁,御膳房哪敢将次的送上去。”
温棉回味着那碗糖蒸酥酪:“用羊奶做酥酪?确实有些膻气,也不怕,用杏仁或茉莉花和羊奶一起煮就成了。”
小邓子吃惊道:“我的姐姐,你还懂这个?真是神了,我干爹也这么说,说御膳房的昏了头,没去羊奶膻气,哪天脖子离了缝就知道厉害了。”
温棉客气道:“我只是爱吃罢了。”
刚交午时,秋雨便停了。
温棉和荣儿再不想当差也得起来,宫里除非病得起不来,否则必须上事儿,没人替你,两人忍着腿疼腿酸,一齐走到内务府。
管事的曹公公一见她们,就吩咐下事来:“江宁织造刚进上的好料子,可别说我不想着你们,昨儿才受了委屈,今儿去主子跟前跑腿,主子一高兴,兴许就放赏呢。”
温棉和荣儿应是,一人抱一个大托盘,上面是华贵非常的云锦,跟十来个宫女一齐,走在甬道上,湿答答的太阳照着绫罗绸缎,金线银线比光还闪。
一行人一路走到乾清宫时,御辇刚好停在乾清门,今儿是御门听政的日子,皇帝才从太和门回来,走上御道时,便见底下两排二十个宫女,个个手里捧着大托盘。
温棉跟在队伍最后面,瞥见高高的御道上一个石青的身影,心中不禁感慨,当皇帝就是好,连路都单独开一条,比旁的路高,比旁的路宽,在上面飙车也不怕撞到人。
昭炎帝进殿,由太监脱下全副常袍褂,解了吉服带,摘了常服冠,换了一身蓝绸的云龙暗纹常服袍,青缎棉褂,系上汉玉钩环黄线绦,手拿一顶缉珠如意帽出了寝殿。
王来喜正招呼来送东西的宫女往后面走,打头看见皇帝,连忙请安:“万岁爷,江宁织造进上的料子,内务府让全给您送来瞧瞧。”
抱着托盘的宫女齐刷刷跪下。
昭炎帝便立在御阶上,扫过这些织金妆花的料子:“先给太后她老人家送去,让她老人家过目。”
视线略过几端云锦时停了下来,这宫女不是昨晚那个腹诽他的吗?
只见她站着微倾身,规矩倒不错,谁知是个内心奸滑的,胆大包天,敢非议皇帝,还敢对皇帝评头论足。
他生平第一次被人叫狗皇帝,被人说长得俊,就是面前这宫女,可她又没宣之于口,叫他想以大不敬的罪名治她都不行。
昭炎帝站着的时间有些久,郭玉祥顺着他视线看去,心里不由突了一下,这不是那个宫女吗?
主子爷昨晚就盯了好几眼,今儿又瞧,这是什么意思?
郭玉祥人老成精,想的再多,外面不动声色,虾腰跟在万岁爷身后,心中主意已过了千条。
这日到点儿交差时,曹公公点了四个宫女,叫去训话,其中就有温棉。
温棉安抚地拍拍荣儿,跟着曹公公进屋。
一进屋子,曹公公就放了个闷雷:“姑娘们的运道来了,再想不到还有这样好的事!乾清宫几处缺了人手,多少人盯着,好在郭总管吩咐下来,不许折腾,要不然那银子非把他填了不可。今儿我碰着了郭总管,给你们美言几句,郭总管便说缺了的四个人,就从咱们广储司挑,可不是你们好运道来了?”
几个姑娘便蹲安:“谢您的恩。”
温棉心中疑惑,在国家领导人家里当保姆,这样好的事,她没花一个铜子儿,怎么就轮到她头上了?
“姑娘们今晚也不必出宫了,叫人帮你们把行礼收拾了,包一包袱,待会乾清宫的王公公来领你们过去。”
温棉直到从荣儿手里接过包袱时,头脑还是晕乎乎的,荣儿笑着恭喜她:“这下可真要去当官家奶奶了,好好侍候,万事经心,我可等着抱你大腿呢。”
温棉苦笑:“我现在心里直发慌,你说,这么好的事,曹公公怎么会叫上我?怎不叫他干女儿去?”
荣儿倒没多想:“乾清宫是万岁爷的地盘,就是那里的猫儿狗儿,也比其他宫里尊贵,可咱们只是杂役,平日又不到主子跟前露面,一有错却全是咱们担,曹玉海许是要等年后,太后宫里放出一批人,把他干女儿送到慈宁宫去,那才是轻省活呢。”
温棉这才觉得好受一点,转过念来,心里又骂自个儿,真是闲的,国家领导人的家再大,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在哪扫地不是扫,去了乾清宫,以后跪来跪去磕头的时候绝不会少。
虽说一下子从无品阶宫女变成有品阶的,月银也多了一两,可伴君如伴虎,说不定哪天被迁怒,或是听到了不该听的,一条命就没了。
还不如在内务府当杂役自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