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我干啥?又不是我干的》 第1章 豆沙奶卷 冬夜寒凉,冷风呼啸。 天上一弯月,惨白的云丝丝缠绕着,照在红墙金瓦上,越发叫人瘆得慌。 温棉战战兢兢地跪着,汉白玉方砖寒得她膝盖生疼,可她一点小动作都不敢有,穿越至今不过两年,她已经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尊卑分明,什么叫生杀予夺。 跪在这儿的宫人统共十二个,有掌宫的大太监,也有如温棉这样末等的小宫女,这么多人跪在一处,连呼吸声儿都听不见,好似蹲了十二个坟头前的碑。 看天色,宫门早就下钥,他们从正午一直跪到现在,已经三个时辰了。 旁边的宫女荣儿面色发白,豆大的汗珠滑落,气若游丝。 温棉稍稍抬了下眼皮,觑见空隙,微斜身子,从背后撑住荣儿。 这个时候可不能倒下,一倒下就是碍了主子的眼,发配掖庭当秽差都是轻的,最怕叫送到慎刑司去,那可真是把命都陪了。 料丝宫灯被风一吹,穗子绞成一股,光亮就会往温棉身上照一下,秋夜本就寒浸浸的,风往脖子里钻,直叫她发抖。 “万岁爷驾到——” 太监的声音打破死寂,霎时间,坟茔般寂静的宫殿活泛起来,温棉余光看到走过去的人的影子,两把头上坠的络子晃晃悠悠。 宫女太监又是移屏,又是换盏,伺候天底下顶尊贵的主儿安坐。 温棉听到上首男人淡漠的声音:“怎么了?” 淑妃一抻月白掐牙旗袍,跪了下去,指天誓日:“奴才要告发娴妃与侍卫私通!论理这话不该奴才说,可太后娘娘凤体抱恙,奴才不敢拿这事去气老祖宗,奴才既承主子的旨意,理六宫之事,少不得禀了万岁爷,请主子爷示下。” 她一个眼神示意宫女,宫女立刻恭敬地呈上一个荷包,云锦灿烂,盘金打籽,好不精巧。 今日斋宫打扫,预备先皇忌日这天的斋戒,可巧不巧,打扫花圃的太监扫出了个绣春宫的香囊。 大启明令禁止太监宫女对食,一查出来就是五十板子,发配慎刑司,知情不报也要打二十大板。 小太监以为这东西是哪个太监的,就拿着香囊去寻掌宫太监,谁知被乌贵人瞧见了,乌贵人立即禀了淑妃,淑妃便着人去查,一查二查的,结果就查到了娴妃身上。 温棉身为末等宫女,按例不在各宫伺候,她和荣儿今日跑腿,从内务府领了对牌,给斋宫送彩绢,结果凡是去过斋宫的,一个不落,全部都被提溜到长春宫罚跪。 人家也不审,也不问,先罚跪杀威。 要温棉说,她们这些皇宫最底层的宫女,有什么威可杀的? 昭炎帝皱眉,他方才和臣工议完朝政,太阳那里突突跳着疼,还要被妃嫔拉过来,耳边声音嘈杂一片,更让他觉得头痛欲裂。 长春宫里只有淑妃的声音,淑妃说完话,长春宫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温棉心中腹诽,妈呀,这是什么剧情,下一步是不是要滴血验亲了? 昭炎帝手中捻着一串檀木佛珠,他听到了淑妃又尖又利的心声:娴妃这贱人完了,这次一定让她万劫不复! 而娴妃的心声阴沉得能滴下水:淑妃这疯狗怎么咬着我不放?待我度过此劫,且看我怎么料理她! 昭炎帝闭上眼睛,他有一个秘密,自从大启入关,他坐上那把髹金雕龙椅后,只要与人对视一眼,他就能听见那人心中所想之声。 这声音有时能让他洞若观火,但大多时候都让他烦躁。 自打能听人心声后,他便发现,朝臣的心比他想象中还要污糟,后宫中也不似他以为的那样姐妹和睦。 昭炎帝不耐地一甩佛珠,听娴、淑二人的心声,都不似做出这件事的真凶,既然香囊是斋宫里的人扫出来的,那必然也是斋宫里的哪个放进去的。 他一一扫视跪在底下的奴才,瞥了眼总管太监郭玉祥,微抬下巴。 郭玉祥能混到总管的位子,哪能没两把刷子?论起如何伺候主子,他是太监里的孔子。 他立刻站出来,冲着底下的太监宫女们道:“都站起来,六个一排,太监站前头,宫女站后头。” 跪了半日,腿上经脉早就僵得跟死饼子似的,个个摇摇晃晃,荣儿和温棉互相搀扶着,都用余光小心瞥上面一眼,然后很快垂下眼皮。 昭炎帝一一看过他们的眼睛,便听到无数个惶恐不安的心声,什么“求菩萨超生”,什么“我王六狗愿用命根子换活命” ,什么“完了,听到主子们的丑事还能有好”。 突然,他的视线顿了一下,听到有个宫女道:“瞅我干啥,又不是我干的。” 昭炎帝看去,只见一个圆脸宫女站在长春门的宫灯旁,身穿末等宫女的酱褐旗袍,洗得发白,乌黑的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肩膀上,安安静静站着,好像一根柱子似的。 眼睛间或一眨,突然极快地往上瞥一眼,黑白分明的瞳仁显得极灵动。 他便又听到她的心声:咋还瞅我?狗皇帝不会要随便找个人背黑锅吧? 昭炎帝目光微冷,这宫女心里实在少敬畏,该杀。 温棉又是觉得害怕,又是觉得解脱,她打着死了就能回去的想法,心中腹诽得更厉害了:也是,戴绿帽子这事哪个人能认下?为充面子,狗皇帝也不会认,说不定要杀了所有人呢。 唉……可惜了了,小邓子还说求御膳房他干爹要几块豆沙奶卷,还没吃过呢。 昭炎帝:……死到临头还想着吃的,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 温棉丝毫不知自己的心里话被皇帝听到了,还在吐槽:狗皇帝长得倒挺俊,身材看上去也挺好,个儿也高,就是不知道治国理政行不行,这么好看,别是个昏君吧。 说真心话,皇帝长得确实不赖,也说不上来他是什么眼睛、什么嘴巴,就是觉得五官组合在一起,就那么正派威武,既不女气,也不粗犷。 穿着四开衩的米色江绸常服袍,坐着也威势逼人。 昭炎帝收回目光,一甩檀木佛珠:“让这些人都走吧。” 郭玉祥应了一声“嗻”,冲他们摆手,叫徒弟领他们出去,斋宫当差的十二人齐齐磕头,倒退几步离开。 退出长春门,一直走了老远,郭玉祥的徒弟王来喜停了下来,跟着的十二个太监宫女个个怕得打战,以为要被拉到哪个没人的地方,一根绳子了断一条命。 慢说他们与绣香囊没什么干系,宫里哪个角落没有屈死鬼? 王来喜阴着一张脸,道:“万岁爷明察秋毫,知道这事与各位不相干,各位也要紧着点自个儿舌头。主子爷仁慈,万事不理论,可咱们却见不得主子爷不受用,要是传出一星半点来,诸位日后便到阴间去感念主子爷慈心罢。” 一番话吓得十二人又是赌咒发誓,又是冲长春门外的御辇磕头。 王来喜见此,便知这番话火候到位,又道:“咱们都是当奴才的,我也不为难大伙,宫门已经下钥,便到榻榻里和人挤一晚。” 说完,叫个小太监拿着令牌,领他们去榻榻里。 沿着墙根走,又走了一刻钟,掌宫大太监才松了一口气:“哎呦我的娘嘞,还以为今日不能善了,多亏主子爷明察秋毫,咱们才能捡回一条命。” 几个斋宫当差的都道是,说要给万岁爷尽忠,日夜替万岁爷祷告,至于会不会真这么做,那就不知道了。 温棉和荣儿不是斋宫的人,默不作声,到了榻榻里处,和两个值夜宫女挤一个炕,半夜吵醒人家,人肯定也没个好脸色。 温棉和荣儿连洗漱都没就上了炕,两人挤一个铺盖,肩挨着肩,身上暖和起来,这才觉得活过来了。 荣儿趴在温棉耳边,尖下巴戳得她肩窝疼,小声说:“等回到咱们下榻处,我要给我额涅烧香,定是她在阴间保佑我,我今儿才能保全小命。” 温棉只点头,她都不知道该给谁烧香,给这儿的阿玛额涅,还是忘不掉的爸爸妈妈? 第二日早,刚交寅正,榻榻里的宫女便起身了,她们是伺候小主鲜花插戴的,能在主子跟前露面,自然比温棉她们等级高,很是看不上温棉她们二人。 一早起来,摔盆子摔毛巾的,冲她们甩脸色,荣儿不敢搭腔,只做看不见,温棉还睡着,这会就是打雷也叫不醒她。 两个宫女觉得没意思,梳子蘸水,辫子梳得溜光,扎一根红绒绳,鬓边戴一朵剪绒花,穿一身紫褐色的旗袍,便去出门去领鲜花。 秋季多是菊花,大红的、玫红的,大朵大朵的艳丽盛开,送往各宫里供小主挑选,许能得赏。 两个宫女冲着荣儿,要笑不笑的:“你们还不走?等我们走了,这屋子若少点什么,到时候可怎么说得清?” 这个时候紫禁城宫门已经开了,准许住在外面的太监宫女进宫上事儿。 荣儿推醒温棉,借人家剩下的水洗漱,五品以下的宫女下榻处都在紫禁城外,外面是皇城,不许百姓进入,温棉和荣儿在内务府做杂役,她们住在西华门旁的他坦里。 早上风硬,温棉刚出屋子就叫风吹醒,迷愣的眼睛一下子就清明了,荣儿见状抿嘴一笑:“你呀,什么都好,就是爱瞌睡,好在咱们当中班,要是把你派去夜里守夜,可怎么了得。” 宫女一天分三班,每班四个时辰,当差时间到了进宫,三班当完差,一天十二个时辰也就了了。 “这天冷得邪乎”温棉冻得连哈欠都打不出来,“咱们快点回去,离咱们上班还有些时间,可以再眯一觉。” 荣儿笑着推她:“可不行,得先去禀告曹公公,咱们昨儿一天没回去,人肯定都知道咱们两个倒霉催的,做了池鱼,被拎去罚跪了。” 温棉叹了一口气,与荣儿往内务府去了。 * 打算挑战一下双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豆沙奶卷 第2章 糖蒸酥酪 回了内务府曹公公的话,温棉和荣儿终于能回去了。 他坦是一排低矮的房子,在景山附近,一屋住四个人,温棉和荣儿这间靠在最里面,当年搭的时候没丈量好,这间屋子就比旁的窄,只住了她们两个。 里面靠墙一张炕,正中一张桌子,桌子上扔着木梳和头绳,墙根下两个洗脸架,架子上搭着毛巾,墙角还有一个大水缸,里面的水还满着。 回到自己的狗窝,两人终于放松下来,呲牙咧嘴地坐到炕上,温棉卷开裤子一看,膝盖上两团青黑,再看荣儿,也是两团青黑。 “得做个跪得容易,再来几次,这腿非得废了不可。”温棉呲牙咧嘴地挪上炕。 荣儿不解:“什么叫跪得容易?” 听温棉如此这般解释后,摇摇头:“主子要赏要罚俱是天恩,咱们做奴才的都得接着,小棉子,你这要被发现了,立时就是个大不敬,要治罪杀头的!” 温棉在这的名字叫小棉子,刚来时她病得迷迷糊糊,听到荣儿这么喊她,还以为自己成了个太监。 皇城里,宫女太监的命最贱,她们这等杂役更是上不得台面,运气好的话,病了还能有苏拉来瞧一瞧,好歹开两副药,运气不好,就只能等死,原来的小棉子一病死了,这才叫温棉占了人家的身。 刚醒来时,她还病得七荤八素,旁边屋子的宫女怕她的病过人,要叫人把她送到安乐堂去,那里都是患病的宫女去的地方,到了那里,一日三餐都无继,只能等死。 荣儿拼死不让人拉走她,每日当完差还要回来照顾她,温棉才慢慢活了过来。 听了荣儿这话,温棉知道她是为了她好,轻轻给她揉膝盖,叹道:“我就是觉得这日子太苦了,什么时候到头啊,你看,咱们连个药油都没有,病了痛了,也没个太医瞧一瞧。” 荣儿也给她揉膝盖:“要是咱们能得个巧宗儿,被主子瞧中,要到哪个宫里去伺候,也能好点。” “那才不好呢!”,温棉脑袋摇成拨浪鼓,压低声音,“你想想昨儿的事,要是我这样的去娘娘们跟前,这脑子哪里转得过弯来?没准哪天小命丢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丢,只能做个糊涂鬼。” “呸呸呸,大清早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也不怕忌讳。”荣儿啐了好几口,看着温棉又笑,“也说不准你哪天进宫,到主子身边伺候,与主子相处日久,情谊深厚,主子亲自做大媒,配个侍卫,那侍卫再升发了,日后你出去就做官家奶奶。” 温棉拍她,挑眉道:“横竖胡说,你好歹往高说,怎么着也是被皇上瞧中,非娶我进宫,我宁死不愿,等他求我许久才答应……” 话没说完,荣儿笑倒在炕上,捂着肚子叫哎呦:“了不得,了不得,你这蹄子也不怕风大折了舌头。” 旁边屋子的人都当早班,二人笑闹也不怕人听见,忽听门被轻轻扣了扣,“姐姐,回来了吗?” 温棉和荣儿对视一眼,眼里透出欣喜来:“小邓子?我们才回来。” 她们拉下裤子,门“吱嘎”一声打开,走进来个穿灰蓝袍子的瘦削小太监,他抱着个食盒,上面有些湿,似是被雨打湿了。 “外面下雨了吗?”温棉斜着身子,向外看,果见一片雾蒙蒙的雨幕,雨丝儿飘进来,将地也浸湿。 小邓子连忙关上门:“我干爹给我留了点心饽饽,说是给皇上做点心做坏了的,我拿过来和姐姐一起吃。” 小邓子是温棉穿越半年后遇见的,他是内务府的杂役太监,管绸缎记档存放处值夜,那时他办错了差,值夜时眯了一下,被人告到掌事太监那里,好在没酿成大祸,本来只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但是有人给他穿小鞋,小邓子直被打得动不得。 温棉物伤其类,便从苏拉那里买了疮药去看他,从那起,两人关系就近起来。 小邓子后来认了个在膳房的干爹,管宫女太监灶,平日会钻营,与御膳房、寿膳房的太监处得好,时常也能得些上造的吃食,便分些给小邓子,小邓子就拿来跟温棉一起吃。 食盒打开,是一碗糖蒸酥酪,一碟油糕,一碟鸡油饼,还有白芸豆、莲子和葡萄干蒸的黄米糕坨。 荣儿见了,就先在炉子上烧了水,拿出三个茶碗,碗底放上茶叶沫子,水开了一倒,茶叶舒展,碎叶在水里沉浮,对她们来说,就是一碗好茶了。 温棉拍手:“是了,吃糊嘴的东西得配茶,还是荣儿会吃。” 三人一口点心饽饽,一口茶,填饱从昨中午就饿了的肚子,荣儿长叹一声:“也不知万岁爷要吃个什么龙肝凤胆,这还叫做坏?放到外面,给人摆席面都够了。” 小邓子道:“万岁爷就是要吃龙肝凤胆,又有什么不成?他老人家吃多了好东西,舌头自然刁,御膳房哪敢将次的送上去。” 温棉回味着那碗糖蒸酥酪:“用羊奶做酥酪?确实有些膻气,也不怕,用杏仁或茉莉花和羊奶一起煮就成了。” 小邓子吃惊道:“我的姐姐,你还懂这个?真是神了,我干爹也这么说,说御膳房的昏了头,没去羊奶膻气,哪天脖子离了缝就知道厉害了。” 温棉客气道:“我只是爱吃罢了。” 刚交午时,秋雨便停了。 温棉和荣儿再不想当差也得起来,宫里除非病得起不来,否则必须上事儿,没人替你,两人忍着腿疼腿酸,一齐走到内务府。 管事的曹公公一见她们,就吩咐下事来:“江宁织造刚进上的好料子,可别说我不想着你们,昨儿才受了委屈,今儿去主子跟前跑腿,主子一高兴,兴许就放赏呢。” 温棉和荣儿应是,一人抱一个大托盘,上面是华贵非常的云锦,跟十来个宫女一齐,走在甬道上,湿答答的太阳照着绫罗绸缎,金线银线比光还闪。 一行人一路走到乾清宫时,御辇刚好停在乾清门,今儿是御门听政的日子,皇帝才从太和门回来,走上御道时,便见底下两排二十个宫女,个个手里捧着大托盘。 温棉跟在队伍最后面,瞥见高高的御道上一个石青的身影,心中不禁感慨,当皇帝就是好,连路都单独开一条,比旁的路高,比旁的路宽,在上面飙车也不怕撞到人。 昭炎帝进殿,由太监脱下全副常袍褂,解了吉服带,摘了常服冠,换了一身蓝绸的云龙暗纹常服袍,青缎棉褂,系上汉玉钩环黄线绦,手拿一顶缉珠如意帽出了寝殿。 王来喜正招呼来送东西的宫女往后面走,打头看见皇帝,连忙请安:“万岁爷,江宁织造进上的料子,内务府让全给您送来瞧瞧。” 抱着托盘的宫女齐刷刷跪下。 昭炎帝便立在御阶上,扫过这些织金妆花的料子:“先给太后她老人家送去,让她老人家过目。” 视线略过几端云锦时停了下来,这宫女不是昨晚那个腹诽他的吗? 只见她站着微倾身,规矩倒不错,谁知是个内心奸滑的,胆大包天,敢非议皇帝,还敢对皇帝评头论足。 他生平第一次被人叫狗皇帝,被人说长得俊,就是面前这宫女,可她又没宣之于口,叫他想以大不敬的罪名治她都不行。 昭炎帝站着的时间有些久,郭玉祥顺着他视线看去,心里不由突了一下,这不是那个宫女吗? 主子爷昨晚就盯了好几眼,今儿又瞧,这是什么意思? 郭玉祥人老成精,想的再多,外面不动声色,虾腰跟在万岁爷身后,心中主意已过了千条。 这日到点儿交差时,曹公公点了四个宫女,叫去训话,其中就有温棉。 温棉安抚地拍拍荣儿,跟着曹公公进屋。 一进屋子,曹公公就放了个闷雷:“姑娘们的运道来了,再想不到还有这样好的事!乾清宫几处缺了人手,多少人盯着,好在郭总管吩咐下来,不许折腾,要不然那银子非把他填了不可。今儿我碰着了郭总管,给你们美言几句,郭总管便说缺了的四个人,就从咱们广储司挑,可不是你们好运道来了?” 几个姑娘便蹲安:“谢您的恩。” 温棉心中疑惑,在国家领导人家里当保姆,这样好的事,她没花一个铜子儿,怎么就轮到她头上了? “姑娘们今晚也不必出宫了,叫人帮你们把行礼收拾了,包一包袱,待会乾清宫的王公公来领你们过去。” 温棉直到从荣儿手里接过包袱时,头脑还是晕乎乎的,荣儿笑着恭喜她:“这下可真要去当官家奶奶了,好好侍候,万事经心,我可等着抱你大腿呢。” 温棉苦笑:“我现在心里直发慌,你说,这么好的事,曹公公怎么会叫上我?怎不叫他干女儿去?” 荣儿倒没多想:“乾清宫是万岁爷的地盘,就是那里的猫儿狗儿,也比其他宫里尊贵,可咱们只是杂役,平日又不到主子跟前露面,一有错却全是咱们担,曹玉海许是要等年后,太后宫里放出一批人,把他干女儿送到慈宁宫去,那才是轻省活呢。” 温棉这才觉得好受一点,转过念来,心里又骂自个儿,真是闲的,国家领导人的家再大,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在哪扫地不是扫,去了乾清宫,以后跪来跪去磕头的时候绝不会少。 虽说一下子从无品阶宫女变成有品阶的,月银也多了一两,可伴君如伴虎,说不定哪天被迁怒,或是听到了不该听的,一条命就没了。 还不如在内务府当杂役自在呢。 第3章 肥鸭锅子 温棉和其他三个宫女,跟着王来喜的手下走,一齐进了乾清宫,她们先去领了四套新衣服,紫褐色镶蓝边的旗袍,白绫子袜子,满帮碎花鞋,都是棉的。 而后一行人进了榻榻里,小太监指着坐在床上的大宫女,介绍道:“这位是敬茶上的那姑姑,这位是司寝上的咨姑姑,你们分做两派,给两个姑姑打下手。” 温棉便和一个叫娟秀的姑娘,一同分到那姑姑手底下,两人向那姑姑见礼,坐在床上的那姑姑八风不动,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只不出声。 做姑姑的,旗袍比宫女的好看不知多少倍,紫红色的宁绸旗袍,领子高高的,到耳垂底下,蓝色镶边上绣花,葫芦口黑绒纽绊,耳朵上戴一对青玉耳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姑姑们不出声,做小宫女的就不敢动,温棉的身体有肌肉记忆,站得笔管条直,脑袋微低,眼睛低垂,表现出谦恭来。 过了许久,那姑姑似是终于喝完了茶,与咨姑姑道别:“就要上事儿了,我不便打扰了。” 说着站起来,也不看她们,只道:“跟我来吧。” 温棉和娟秀亦步亦趋,跟着那姑姑进了御茶房。 御茶房专供皇上吃茶,不在御膳房七所儿里,置在养心殿前一处空配殿,里面种了两棵桂树,时值九月,丹桂飘香,一进去就闻见馥郁的桂香,花香里夹杂着茶香、奶香、糖香,香得让人能醉过去。 桂树下摆着两个架子,架子上放着四五个竹编的大簸箕。 那姑姑道:“簸箕是用来晒茶的,秋季时常飘雨丝,茶叶放着恐霉坏了,等到日头好的时候,就得把茶叶拿出来晒晒。” 敬茶上的宫女不比其他宫人,住在宫外,到点了来当差就行,她们都住在御茶房的耳房里,预备皇上随时传茶吃。 那姑姑叫她们去放行李,温棉和娟秀走进耳房,南北两边靠墙,各放两张床,南面的一张床上已有了铺盖。 娟秀径直将坐到南面的空床上,冲温棉笑:“小棉子,这儿风大,不比你那边避风,你就在暖和处睡罢。” 温棉无所谓睡哪,在北面靠窗子的床上铺好铺盖,这里避风是避风,就是有些潮。 把行李放下,两人又去见那姑姑,敬茶上原有四个宫女,如今只剩下两个,她们就是来补缺的,那姑姑领头,她们都得听她的。 那姑姑很少说话,跟她们同屋的宫女叫秋兰,与那姑姑一边大,更沉默寡言,只初见面时张了张嘴,其余时间,温棉都怀疑她是个哑巴。 御茶房每日静得很,只有翻茶叶的沙沙声和水开声。 那姑姑就是教导她们,声音也很轻,宫里忌讳大小声,乾清宫的要求更严,那姑姑第一天就告诉温棉两个:“在乾清宫当差,不许说话,要把自个儿当成哑子、当成聋子、当成瞎子,不然小命哪天丢了不说,还会连累家里。” 于是温棉愈加沉默,再加上那姑姑不许她们离开宫门一步,否则“左腿发,右腿杀”,温棉连荣儿都没再见过,偶尔能去御膳房跑腿时看到小邓子,她便托他多照看荣儿。 这么着在御茶房待了一个多月,就到冬天了,早上起来,外头漆黑一片,温棉点上蜡烛去洗漱,茶房当差有个好处,热水多,不像其他值上,只能用冰得掉指头的水洗脸。 温棉擦过牙,编好辫子,外头落满了雪,天上还搓絮似的,下个不停,现在是北京时间三点。 你见过三点的北京吗?温棉见过。 皇帝每日四点起,五点叫起或御门听政,所以伺候的人就要三点起,在皇帝醒来前,准备好一切。 对此,温棉只有一个想法: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搁以前,三点她都不一定睡。 早上照旧只有那姑姑和秋兰去乾清宫敬茶,温棉和娟秀在茶房里看水,用那姑姑的话来说,她俩还是小冻猫子,上不得高台。 娟秀很想显出能干来,得那姑姑青眼,于是拿着扫帚扫雪,温棉靠在温暖的茶吊子跟前打瞌睡,她没有娟秀的上进心。 茶房里有个自鸣钟,方便她们烧水算温度,也方便当差看点,温棉觑着时间,还能眯一个小时。 五点左右时,那姑姑和秋兰回来了,膳房把饭送来,是一个肥鸭锅子,里面的鸭肉煮得骨酥肉烂,汤也熬得俨俨的,豆腐、白菜吸饱了汤汁,暖和又好吃。 冬天吃锅子最好,一直放在火上煮着,谁下值了,就热乎乎的吃一碗,爱喝汤的能喝汤,爱吃菜的能烫菜。 四人围着,又是一顿沉默的早餐,雪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温棉的工作,就是每日挑上好的果子,不能有一丝磕碰,一丁点坏,然后把果子洗干净,用干布擦干水。 御茶房除了茶水,原本还要管奶茶、点心、饽饽、水果等,但如今只有四个御茶上的人,点心档就归御膳房了,御茶房只管茶和水果两样。 温棉认为,御茶房就是皇帝的奶茶店兼水果店。 冬天里少有新鲜水果,大多是橘子、鸭梨和苹果,剩下的就是果脯。 今儿自鸣钟敲了十下时,外头来个小太监,站在门槛外道:“那姑姑,前头大人进上了几包茶,皇上命茶房泡茶来。” 那姑姑便放下茶碗,站起来抻抻旗袍,接过包好的茶,她于茶道上是行家,那家以前是高祖旗里的包衣,专管茶庄、贩茶一事。 她看手里的茶,一个人头似的球,掂了掂分量,约莫五斤重,于是还没打开外头包的纸,那姑姑就道:“是云南的金瓜贡茶。” 秋兰已经烧上水了。 那姑姑有心考她们,问道:“配茶还要备哪些点心?” 娟秀和秋兰便思索。 温棉看看外头,心说眼见就是传午膳的时候了,这个时候皇帝要吃茶,怎会配点心?点心吃多了,不就吃不下饭了么? 于是道:“不如再备些水果?就快到吃午膳的时候了,点心容易占肚子。” 她是根据现代饮食健康习惯说的,又看了看外面的天:“今儿天冷,不如做个烤梨,或做个山楂球?” 那姑姑道:“烤梨汤汤水水的,并不适宜,山楂磨成的泥,再熬糖裹一层倒使得。” 温棉知道这话是给她说,她便跑腿去御膳房,等她再回到茶房时,水已烧开,她放下点心盒,走到那姑姑身边。 那姑姑看了温棉和娟秀一眼,温棉茫然,娟秀则机灵地拿了一根茶针来。 温棉无言,她觉得自己在宫里好歹这么久,也学会听话听音,可是对宫里人这种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的本事,她真的一窍不通。 那姑姑接过茶针,从侧面沿着边沿撬下一片来,撬下的茶叶不急着泡,而是放到荫蔽处醒茶。 另舀了玉泉水煮沸,将醒好的茶放入茶碗里,快速注入滚水,再快速倒去茶水,这就是二次湿醒茶,而后才倒入水,茶水面上没有一粒沫子。 那姑姑道:“若主子吃茶时,得用盖刮茶沫,就是敬茶上的失职,你们且有得学。” 她将才泡好的茶放到托盘里,开水烫手,可她似感觉不到一样,右手端着茶盏,左手取东西,动作不抖不颤,将马蹄糕、艾窝窝装一小碟。 又选了青枣、贡橘、柿饼、山楂球四色果品,青橙黄红摆在一起,煞是好看。 每一份也不多,柿饼切成丝,和山楂球的旁边都放一把银叉子。 温棉以为自个儿的活干完了,正想躲到茶吊子旁歇一歇,便听那姑姑轻声道:“今儿你们也跟来,不说学会怎么当差,也学个眉高眼低,见见世面。” 娟秀欢喜得当即给那姑姑行礼,端上柿饼和山楂球,跟在秋兰身后,温棉端着一托盘青枣和贡橘,坠在娟秀身后,低眉顺眼地走进乾清宫。 心中哀叹自己消失的摸鱼时间。 乾清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非常大,温棉觉得绕了好多个落地花罩,走过不知多少块方砖,才终于停在一扇鹤鹿同春的花罩旁。 殿中烧着地龙,一点也不冷,温棉心道,难怪世人想当皇帝,皇帝管保是天下最舒坦的人。 只听里面太监的拍手声,那姑姑领着她们进去,一溜站在郭玉祥前,总管太监亲自端起茶盏,放到皇帝面前。 昭炎帝品了一口,茶汤金黄,无味之味,确实是上好的金瓜茶。 他看向点心,前两个都是酥皮点心或奶饽饽,膳前吃点心,非是养生之道,视线往后扫,他便看到了端水果的宫女,圆脸大辫子,有些眼熟,是那个在心里骂他的宫女。 她不是斋宫当差的吗?什么时候跑到乾清宫来了? 温棉察觉到上头皇帝在看她,心里几番思索,还是没明白皇帝为什么看她,悄悄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皇帝一眼,试图理解他眼神里的意思。 昭炎帝无语,寻常宫女知道主子看她,再不机灵也晓得主子有事吩咐,她倒好,直不愣腾回看他,站在那,跟杵了根棍子似的,一动不动。 温棉觉得,落在身上的视线越来越有力度,她不由心慌。 难道茶里有毒?皇帝怀疑有人下毒? 那看她干嘛,又不是她干的! 听到这句心声的昭炎帝:……莫名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第4章 贡橘与烧鹿肉 乾清宫里一片寂静,郭玉祥瞅见皇上看了好几眼温棉,机灵道:“你们几个,把点心、果子都呈上来。” 三个宫女弓腰,将托盘举到头顶,恭恭敬敬呈上去。 温棉感到自己端着的盘子一轻,郭玉祥将贡橘端到皇帝面前,瞅皇帝脸色,知道他不反对,便对温棉道:“姑娘伺候罢。” 温棉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皇帝吃橘子是不会自己剥的,她连忙在小太监送来的水盆里洗了手,又用白棉手巾擦干水,而后剥开橘子,酸甜的味道就迸射出来,温棉仔细剥了橘子上的白络,把橙色的橘瓣放到皇帝面前。 昭炎帝才捻起一瓣,便听见这宫女的心声:好吃吗?好吃吗?闻起来好甜,一定很好吃。 他的动作一滞,而后慢条斯理地将橘子放入口中,那宫女的心声还不停:看起来好多汁,每一瓣橘子都是饱满有弹性的。 寻常伺候的太监宫女,心声都是战战兢兢的,害怕主子一个不舒坦就治罪,要么是盼望伺候有功,得主子青眼,突然遇到一个这么直白贪吃的,昭炎帝觉得很新奇。 他不慌不忙地吃着橘子,感受牙齿咬破橘瓣、汁水在口腔蔓延的感觉,如此倒真品出几分不同于寻常的滋味来。 眼前宫女恭敬地低着头,黑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脑后,辫穗一动不动,眼皮垂下,是标准的宫女站姿,但他能感觉到,这宫女眼神灼热到能把银碟融化了。 温棉看着皇帝把最后一瓣橘子吃了,泪水差点从嘴角流出来,心中只有一句话:好想吃啊…… 她每天都去御膳房的库里领果子,保证皇帝吃到的水果都是新鲜的,可她却不能尝一口,冬季里时鲜水果少,白守着这么一堆大宝贝,她却一口都动不得,有多折磨人,也只温棉自己晓得。 皇帝吃完果子,看了郭玉祥一眼,首领太监会意,只拍拍手,外面自有小太监明白意思,跑去传话,自鸣钟走到十点半,到点儿该传膳了。 那姑姑领着温棉几个往外走时,和提膳的太监正好擦肩。 温棉瞅见好几十个食盒,流水一般进到乾清宫,饭菜的香味从食盒钻出,心中不由感叹:乖乖,皇帝就是长个牛肚子,也吃不下这么多啊!吃不完就扔,多浪费啊! 又转念一想:要是能做皇帝的试膳太监就好了,凡御膳,她都能尝一口,和皇帝吃一样的东西,想想就攒劲。 听着这样的心声消失在乾清宫,昭炎帝微微挑了下眉毛,呷了一口茶,嘴角的笑意被茶盏掩住,这宫女倒有趣,是个要吃不要命的,真是傻大胆。 郭玉祥站在皇帝斜后,看着万岁爷微微勾起的嘴角,心像兔子蹦哒似的,突突直跳。 他当初只是觉得,主子爷难得多看了个宫女儿一眼,想着让主子爷受用,便把她调到乾清宫了。 但凡上进点儿的宫女,一月过去,总能在主子跟前露个面说上话,只这个温棉来了以后,成天窝在茶房里,从没出现在主子爷跟前,主子爷也似是忘了这么个人,他便没把那宫女看在眼里。 可是今儿…… 温棉一进门,主子爷就瞧了好几眼,显然是认出来了,宫里头多少正经小主都没叫万岁记住长什么模样呢,那个宫女只和主子爷照过几次面,怎么就叫爷记住了,还特意点她侍候剥橘子。 那温棉在一旁剥了多久的橘子,万岁就打量了她多长时间,那眼神,饶有兴致的。 郭玉祥垂下眼皮,内心像蹲在村头说闲话的老汉一般,啧啧许久,说不得,哪日运道一来,人家就乌鸦变凤凰,就此升发了,自己见了,也得乖乖矮三寸,口称小主呢。 他心里想的多,外表八风不动,在昭炎帝看过来时,郭玉祥立马将杂七杂八的心思扫一扫,扔到一边去,笑着道:“膳已备齐,请万岁爷入座。” 昭炎帝看了他的眼睛一眼,没听出什么特别的,那这个杀才刚刚杵窝似的,站那一动不动干嘛呢? 昭炎帝懒得再听这个老货想什么,只略移视线,侍膳太监就机灵地挟了一筷子烧鹿肉,试膳的吃了一口,等一会,没什么问题,布菜的太监才用羹匙,给皇帝舀进碟里。 皇帝略点一点头,太监便又舀了一勺,这道菜就撤下去了,老祖宗家法,食不过三。 昭炎帝抬眸,看了眼撤下去的盘子,突然想起,她边走边看御膳,那双眼睛直溜溜的,心里还说浪费。 皇帝思索一瞬,叫道:“郭玉祥。” “奴才在。”郭玉祥把腰弓成虾。 “给太后那边送一道糟鹌鹑,一道黄葵伴雪梅,赏娴妃一道燕窝挂炉鸭子,赏……”皇帝一溜烟赏了宫里好几个大小主子,最后道,“剩下的菜,你分与乾清宫的宫人罢,就要冬至了,全当犒劳你们一年辛苦。” 郭玉祥连带侍膳太监一齐跪下,叩谢隆恩。 茶房里的人围在一起吃午膳时,郭玉祥来了,他一来,那姑姑连忙站起来福身:“郭谙达好,可是主子爷有吩咐?” 她看起来进退有礼,实则心里打突,在乾清宫,郭玉祥可是宫人里的这个(竖大拇指),他为人和善不假,可是能在万岁跟前贴身伺候,又是乾清宫总管,哪能没有手段,何曾见过他笑成现在这样,跟朵菊花似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郭玉祥笑得和善极了,招呼身后小太监把食盒端出来:“万岁爷赏乾清宫上下御膳,这是你们御茶房的。” 御茶房上下一肃,齐齐跪下向乾清宫方向叩头,而后,几人以一种严肃活泼的、受宠若惊的、诚惶诚恐的、誓要为皇上粉身碎骨的复杂表情,接过御膳。 赏完御膳,郭玉祥也不走,那姑姑便客气让座:“郭谙达宽坐,长久不来,谙达可赏我们一个面子,与我们一道用饭罢。” 郭玉祥客气两句,坐下后,也不夹菜吃饭,只端着一盅茶慢慢呷。 温棉开始时还挺谨慎,毕竟与皇宫里的大太监同坐一桌,她也不敢太暴露本性,但是郭玉祥一直不说话,饭桌上只有吃饭声,没过多久,温棉就只专注吃饭了。 皇帝赏的御膳是一道烧鹿肉和一碟豆沙奶卷。 郭玉祥说,豆沙奶卷是皇帝特意赏给御茶房的,说她们成天经手点心果子,却从没昧着主子偷吃过一口,夸她们侍候的忠心。 听了这话,那姑姑就像被人抹了一层金粉,浑身上下都透出欢快的光来,好比三伏天喝一碗冰酸梅汤,五脏六腑都舒展了。 温棉没把皇帝的赞誉放在心上,虽然她也高兴工作被肯定——这意味着她们的身家性命暂且安全,但眼前,明显御膳比皇帝的夸奖更吸引人。 鹿肉切成指肚大小的块,烧得瘦而不柴,连着肉的筋软烂弹牙,配上玉兰片一起炒,既能吃到鹿肉的风味,又有玉兰片的脆爽解腻。 豆沙奶卷是温棉盼望已久的小点,吃进嘴入口即化,外皮奶香十足,包裹的豆沙绵甜,一抿就化了,她吃得满足极了,眯起眼睛沉浸在美食里。 桌上其他人都顾及首领太监在场,又或还没从皇帝的夸奖中缓过神来,吃得食不知味,这就显得只顾着吃的温棉看起来没心没肺。 等她们吃完饭,郭玉祥道辞,那姑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首领太监在这坐了半天,只为看她们吃饭,是在打什么主意。 有心想与秋兰她们说道说道,可秋兰是个哑子,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娟秀又太过机灵,却机灵不到点子上。 再看另一个,那姑姑收回目光,小棉子是个只知憨吃憨睡的憨货,她恐怕都没意识到郭总管脸上表情的不同寻常。 郭玉祥回到乾清宫时,正好万岁爷午睡起来,他忙上前伺候穿衣洗漱,论理这活现在是小太监干,可大总管要亲自侍候主子表表孝心,小太监也不敢拦。 郭玉祥跪下,一边给皇帝扣扣子,一边笑道:“万岁爷仁慈,赏了膳,乾清宫上下都叩谢万岁爷隆恩。” 他顿了顿,似是不经意,道:“奴才从御茶房来时,得了赏的宫女儿欢喜的不得了,奴才便坐了一会,有个叫小棉子的宫女,只顾着吃皇上赏的御膳……” 他把温棉吃饭的样子学了一遍。 昭炎帝听得发笑,那个叫小棉子的、只顾吃的憨货,必定是在心里谗御膳的那个宫女。 他一甩檀木佛珠,到暖阁批奏折、召见大臣去了。 郭玉祥察觉到主子爷心情好,心里越发肯定了那个猜测,主子爷是跟太祖一起打天下的皇帝,马背上的巴图鲁,一向冷心冷情,任是什么天大的喜事,也不过略点点头罢了。 可今儿,主子爷为着一个宫女,破天荒笑了两回了! 皇帝召见大臣,太监不能在跟前侍候,只能站在廊下,郭玉祥站在冷风里一边抖,一边心里咂摸,乖乖,人的运道来了,可真是挡也挡不住。 第5章 干桂圆 温棉眯了会午觉,下午就和娟秀她们一起,跟那姑姑学泡茶,什么茶叶怎么泡,用几分烫的水,都是有定数的,若错了一点,失了茶叶味道,让主子喝得不适口,那都是祸。 温棉跟那姑姑学完,回去借了张纸,用描画样的炭笔做了个表格,写清楚茶叶品类、热水温度以及泡法,一目了然。 那姑姑见了笑她,温棉便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娟秀打趣道:“姑姑若教小棉子什么菜该怎么炒,她保准一下就记住了。” 秋兰腼腆一笑,御茶房难得欢快些。 几人正说笑,就见外面来了个小太监,站在门槛上,道:“那姑姑,老祖宗召见。” 那姑姑和秋兰的脸,一下子白了,温棉和娟秀不明就里,太后若要关心皇帝起居,一向只叫首领太监问询,召见敬茶上的宫女算什么事儿? 再看那姑姑的脸色,几乎和雪一样,秋兰的脸比那姑姑的还白,显然两人知道些什么。 不敢耽搁老太后谕令,两人整整衣服,便跟小太监走了,刚走了没一刻,就有小太监来传话:“万岁爷叫茶。” 推开毡帘,见茶房里就她们两个,小太监跺脚:“这可怎么是好?万岁爷正叫起呢,暖阁里好几个锦鸡、孔雀补子,就你们两个,别到时候叫大人吃冷茶,在背后说乾清宫的不是。” 娟秀眉毛一竖:“谁敢说乾清宫一句?” 温棉拉了拉她的袖子,道:“反正茶房现在只我们两个,叫我们去当差,总比万岁和大人们渴着强吧?” 她们收拾了茶器,一起抱到乾清宫侧面的耳房里,这就是那姑姑和秋兰平日上事儿的地方,往常,温棉和娟秀是不能来这地儿的。 热水一直在铜吊子里滚着,两人一起泡好茶,直到这会,娟秀才觉出怕来,极小声道:“小棉子,若是万岁爷吃着不好,不会把我们……” 温棉也心里一紧,只她还镇定些:“哪有主子会为个茶喊打喊杀的?我们又不是下毒……” 这话说的,娟秀真想打她两下:“嘴上没个把门的,哪天叫火筷子夹了舌头就知道厉害了。” 茶叶泡好后,是由太监送进去的,温棉和娟秀贴在一起,站在炉子旁,生怕里头传来摔杯摔盏的声音来,半晌还是安安静静,她们才一屁股坐到板凳上。 又过了一会,臣工们散去,一个小太监来到耳房:“万岁爷叫你们进去呢。” 这话不啻于晴天打雷,惊得温棉和娟秀一个激灵。 温棉和娟秀低着头,由小太监领进去,乾清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她们一直往里走,到东暖阁后,余光瞅见榻上垂下海水江崖的衣角,两人俱是一肃,齐齐跪下叩头。 昭炎帝叫她们起来答话。 温棉一边站起来,一边左思右想,忽想起方才太后叫那姑姑去问话,想必有什么那姑姑这些老人知道、而她和娟秀两个新人不知道的事,皇帝叫她们来,不定也是为了这件她们不知道的事。 她不清楚这里面有什么内情,生怕引火烧身,只低头看蓝地八吉祥栽绒毯,暖阁里烧着火地,踩在方砖上也不觉得冷。 昭炎帝手里举着一卷经:“你们是内务府送来的?” 娟秀小心道:“回万岁爷,是,奴才原在内务府掌仪司。” 昭炎帝视线略抬起,看见那个外表老实,心里胆大的宫女,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不由暗自嗤笑,倒是个警觉的性子,只是,既性子警觉,怎么就不懂看主子眼色行事呢? 温棉听到皇帝沉默了一息,又道:“你呢?” 她连忙跪下:“奴才原在内务府广储司。” 她和娟秀虽然同在内务府,但她是打杂的,娟秀却是掌仪司里教小宫女规矩的,在乾清宫外,也能被人叫一声姑姑。 昭炎帝放下经:“叫什么名儿?” 娟秀和温棉一齐回答。 娟秀道:“入了乾清宫,就是乾清宫的人,请万岁爷赐名。” 温棉则老实道:“叫温棉,温暖的温,棉花的棉。” 宫女一齐回主子话,说的还不齐,这要是让姑姑知晓,免不了一顿簟把子,两人的脸瞬间白了。 昭炎帝倒没发怒,只问道:“往日都是和玳两个敬茶,今儿怎么是你们?” 和玳是那姑姑的名字。 皇帝的语气听上去似是不虞,好像不满她们俩侍候敬茶,娟秀吓的牙齿打战,吭不出一个字来。 温棉连忙顶上:“回禀万岁爷的话,方才太后娘娘遣人来,寻那姑姑说话,奴才们跟着那姑姑学了一个月,手艺不当之处,请万岁恕罪。” 她心说,自己猜的果然不错,皇帝就是在问那姑姑踪迹。 昭炎帝摸着佛珠,面前的宫女低着脑袋,他看不见眼睛,也就无从得知她的心声,他冲温棉抬下巴:“你来,把这盘桂圆剥了。” 一直在外头帘子旁站着的郭玉祥,听到主子吩咐,赶忙叫小太监端了盆热水,并豆粉、皂角和巾帕,一起送进去。 温棉净过手后,便照皇帝吩咐剥桂圆,手指才一用力,桂圆黄褐色的皮就被按下一个坑。 这盘都是干桂圆。 温棉有些诧异地抬头,提醒道:“万岁爷,干桂圆剥开后不能直接吃,得煮粥或泡茶。” 快让她抱着干桂圆回茶房吧,当着国家领导人的面剥桂圆,压力山大啊! 昭炎帝看了她一眼,此时她的心里平静无波,没有一丝声音,他捡起一颗桂圆,剥出里面红褐色的果肉,轻轻一丢,那颗剥好的桂圆就滚进了白瓷盘子里,他拿过巾帕擦手,道:“剥好后交代给御膳房,煮一盅桂圆红枣茶。” 而后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看着紫褐色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昭炎帝复又举起经,郭玉祥看见万岁爷一直盯着那一页,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温棉…… 昭炎帝将这个名字在心里过一遍,外表忠厚寡言,内心胆大包天,却又兼行事从容不迫,不抢着拔尖,也不缩着当哑巴,更重要的是,从没起过不安分的心思,比之其他宫人,倒是很符合他的要求。 就是当差时不会看主子眼色…… 温棉和娟秀回到御茶房后,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看着彼此的眼睛,齐齐松了口气。 “我的天爷,快吓坏我了。”娟秀拍着胸口,“我还以为万岁觉得咱们侍候的不好,要治罪呢。” 温棉捧着一盘桂圆:“咱们还是快把桂圆剥了,好交差。” 桂圆送到御膳房,不多时,大师傅就煮了一锅汤色澄清的桂圆红枣茶,只放糖的时候犯了难,万岁爷从不爱吃甜腻腻的东西,可桂圆红枣煮出来的,不放糖的话,味道就有些土腥气。 温棉建议道:“不如把糖罐和蜂蜜另装一个小瓶,皇上要是不满意的话,再加就是了。” 大师傅闻言,也只得如此。 等到去交差事的时候,娟秀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她觉得万岁爷喜怒难辨,天恩难测,有些怕。 温棉便提着食盒,食盒里垫了厚褥子,里面裹着茶盅,一路送到总管太监郭玉祥手里,本以为交完了差事,谁知郭玉祥叫住了她,让她在帘子外头等一等。 不多时,皇帝换了一身衣服,另穿香色缎面天马皮袍,青缎面乌云豹褂,戴小毛熏貂缎台冠,穿青缎毡里皂靴,太监打起帘子,由东暖阁走出来了。 见温棉在外面,昭炎帝便道:“你随朕来。” 温棉心中一凛,皇帝这是要出门啊,这么冷的天,她跟他出去,走一路,冻都冻死了。 昭炎帝斜了她一眼,寻常宫女能跟主子出去办差,高兴还来不及,她倒心生退意。 他将话说得更明白些:“朕要去慈宁宫请太后安,这壶桂圆红枣茶,由你待会进上去。” 在太后跟前服侍一会儿,太后指定有赏,这下总能叫她不想躲懒了吧。 然而昭炎帝听到的是:慈宁宫?这么远?现在说自己腿断了不能工作,还来得及吗? 昭炎帝下意识看向她的腿,只看得见旗袍面,但见她虽恭顺低头,身板儿却站得笔管条直,想来腿长得很直溜。 他懒得再看她,直接走在前面,冬季御辇里有火炉,四面朱髹座板,前面垂着毡子,围得风吹不进,昭炎帝上御辇前,余光瞥向温棉,她提着一个大食盒,走在路上,显得有些踉跄。 昭炎帝蹙眉:“把东西给王来喜,没得摔了朕要给太后的茶。” 不待温棉说话,王来喜就机灵地接过食盒。 温棉心道,这下她没了用处,不如就此回去?谁知描金黄缎的毡帘突然掀开,皇帝扔了一个东西给她:“给朕拿好了。” 温棉抱着手里的东西后退两步,御辇升起后,她才反应过来,手里是一个瓜棱铜鎏金手炉,隐隐飘着皇帝身上的熏香。 怀里抱着一个暖融融的手炉,天寒地冻的路也就没那么艰难,不消多时,一行人便走到了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