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院门之内,谢烬寒并未立刻走向屋子。他静立在门后暗处,直到那巷尾再无半点声息,才缓缓转过身,望向萧云逸离去的方向。夜色浓稠,只余巷口一盏孤灯摇曳,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默立片刻,夜风格外凉,吹动他鬓边的发丝,眸色在明暗间晦涩难辨,终是几不可闻地逸出一声轻叹,这才迈步,走向院内深处。
深夜的染坊里静悄悄的,只余檐下几盏纸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散出昏黄的光。谢烬寒推开自己房门,却见一旁林旭的屋里还透着微光。他心中一动,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林旭正蜷在榻边,双手托腮,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却强撑着没有睡去。
谢烬寒有些心疼,走上前去,伸出手,极轻柔地摸了摸林旭微凉的额发:“阿旭,怎的还不睡?夜深露重,仔细着凉。”
林旭被他一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是谢烬寒,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嘴巴一瘪,带着浓浓的鼻音,委屈巴巴地小声道:“你今日好晚......我还以为,以为你有了新的去处,便……便不记得阿旭了。”少年人的心思敏感,带着患得患失的惶恐。
“傻小子。”谢烬寒失笑,在他床沿坐下,将他微乱的额发拢到耳后,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胡思乱想些什么。今日是有些事,在外头耽搁了。莫说新的去处,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忘了我们阿旭。”他轻轻拍着林旭的背,“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收拾染布呢。”
林旭在他温柔的安抚下,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带着满足的浅笑,依恋地蹭了蹭谢烬寒的手,不一会儿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谢烬寒替他掖好被角,在床边静坐了片刻,方才动作轻缓地走出林旭的房间,回到了自己那间总是萦绕着沉香与微苦药香的卧房。
夜色已深,窗外月色如水,却照不进他此刻沉重的心事。他走到书案前,从书案下方一个极为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了那个被阿斯兰硬塞进他手中的紫檀经匣。
这只经匣小巧而精致,入手微沉,匣身色泽深紫,木质细腻坚实,透着一股古朴温润的气息。经匣的正面浅浅地雕刻着一朵极为简约的莲花纹样。在经匣合缝的边缘,一个小巧的黄铜鎏金扣搭之上,却凝着一些颜色暗沉的胶状物,散发着一丝混合了树脂与某种草药的,奇特而微苦的异香。那香气将他的思绪拉回了三日前。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刻的慌乱,西市的喧嚣、阿兰耶惊恐的眼神如同潮水般,再次清晰地席卷了他的脑海——那日午后的阳光穿过西市喧嚣的胡商帐篷与高挑的招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皮革、牲畜以及食物混合的浓烈气息。人群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谢烬寒身着一袭玄色暗纹长袍,衣料挺括,剪裁合体,衬得他本就颀长的身形愈发挺拔。墨玉般的长发以一顶雕刻着简约云纹的银冠高高束起,形成利落的马尾,随着他的步伐在肩后轻微拂动。阳光偶尔掠过他光洁的额头与锋锐的眉,那双星眸平静无波,仿佛这周遭的嘈杂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自成一方清冷卓然的气场。
他此来是为了太医署采买几味宫中急需的稀有药材,上等的**,以及一种据称能安抚君上心绪的婆罗得树脂。
此刻,他正驻足于一家来自安国,名唤布哈拉胡商的药材铺前,微微垂眸,仔细辨认着摊位上那些形态各异的药材,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药草与陌生的异域芬芳。
就在他与那安国商人用简洁的官话敲定了几味药材的品相与价格,准备取出银两之际,一个略带沙哑且充满焦急的西域口音自身后传来。“大人!大人,请留步!”谢烬寒闻声回首,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穿着苏昱服饰的男子正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那人面色蜡黄,眼神惊恐,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仿佛正被无形的猛兽追逐,那人正是阿兰耶。
未等谢烬寒开口,阿兰耶已扑到他近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谢烬寒眉头不由一紧。他袖间的沉香气息,大约就是在那时,被阿兰耶慌乱的抓握蹭染了上去。
“大人,救我!”阿兰耶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他急促地喘息着,压低了嗓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有人要杀我,东西在我这里,会牵连很多人!”
谢烬寒目光一凝,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阿斯兰手掌的湿冷与颤抖。四周人声鼎沸,车马喧嚣,大部分人都未曾留意这角落里的短暂异常。
“你是何人?所为何事?”谢烬寒沉声问道。
阿斯兰却仿佛没有听清他的问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抓住他,另一只手则飞快地从自己怀中掏出一物,不容分说地塞进了谢烬寒微张的掌心。
那是一个小巧却入手微沉的紫檀木经匣。
“这是信物,也是钥匙......”阿斯兰的声音如同蚊蚋,几乎被市场的嘈杂吞没,“大人,求您小心尼科洛还有……青州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