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烬》 第1章 缘起 暮春三月的杏花雨正稠,檐角铜铃恰好震落几瓣浅绯。谢烬寒正把林旭从染缸里捞出来。少年嘴里呛出浅青的沫,两颗虎牙咬住他手腕:“谢哥说过不卖这匹天水碧!这匹天水碧,活脱脱是玉帝老儿打翻的靛缸,又错倒了三钱胆矾进去!”林旭死死搂着染好的绸缎蹲在地上,发梢滴落的浅青汁子正巧砸中谢烬寒新换的长靴。 谢烬寒勾着晾衣杆直戳少年脑门:“起来!安掌柜的马车明日即到了,这批缭绫却交不上。你是想让我去跟安掌柜解释为何要赔付这三倍的定钱,还是打算咱们俩今晚就去刑部大牢?” “我、我才不去刑部大牢!”"林旭呲着虎牙往梁柱后缩,怀里的布料簌簌掉下些未固色的浮渣。"这颜色多衬你啊!上回给赵侍郎扎针,人家还夸你’眉如墨画三分剑,目若寒星点漆园。‘偏你次日就将那件袍子压了箱底!”他忽将一匹挂在衣杆上的云锦抖开:"玄衣何辜?夜行衣似的裹着,倒像要往那暗巷里捉鬼去!"少年指尖拂过布料暗纹,金丝绣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谢烬寒虽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却仍扯过烘暖的布巾裹住少年,指尖不经意扫过林旭锁骨处新添的擦伤时,声音不自觉放软:"说吧,死攥着这破布作什么?" "就...就练练手!"少年眼眶微红,虎牙咬着下唇。谢烬寒忽然想起九年前暴雨夜,这崽子高烧滚烫却死死攥着他半旧的青衫,也是这般执拗神色。那件衣裳至今收在药柜最深处,染着洗不净的血与药渍。 "...罢了。"谢烬寒叹了口气,扔了晾衣杆,拍开库房铜锁,"库里还有两匹备用的素绫。酉时前若染不出天水碧交差,就把你卖给胡商换三匹壮橐驼!" 林旭闻言,眼中瞬间重新燃起光彩,一溜烟就蹿了起来,并未干透的白布袍在青砖上拖出蜿蜒水痕:"得令!谢哥快帮我烧皂荚水!须得以文武火交替,佐青盐少许,用槐枝逆着东南风熬七七四十九下,方得其妙!"少年信口胡诌的本事,倒是得了平康坊说书人的真传。 日头西斜时,一方小小染坊此刻已是浊浪翻滚。林旭顶着张被蒸汽熏得微青的小脸指挥谢烬寒:"加把白矾!哎那是绿矾!"谢烬寒咬着牙用长柄木勺搅动着染缸里那锅颜色诡异、气味更是难以言喻的染汁,腕间旧伤突突直跳。 "你确定要兑入此物?”谢烬寒拈着一块松烟墨锭,指尖微微颤抖。"信我!"林旭拍着胸脯道:"这秘方是偷看波斯商人那本破烂游记里..."话音未落,染缸中竟猛地腾起一股夹杂着松香味的黑烟!待烟雾稍散,缸中那匹崭新的细绫,已然变得比老鸹的翎羽还要乌黑油亮,半点不见方才那抹浅碧踪影。 "其实嘛..."林旭揪着衣角嘀咕,"我、我瞧着这玄布衬得谢哥的腕上那银钏更亮..."话音未落,谢烬寒的捣药杵已然破空袭来,追得他满院乱窜。少年虽腿脚略有不便,跑起来却灵活得很,怀里的布料被他捂得死紧——那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只白鹭,针脚虽丑,却是照着谢烬寒那个早已磨损的旧荷包上所绣纹样,一针一线笨拙描摹而来。 “给我站住!”谢烬寒的声音难得带上了真实的怒气,惊飞了檐下几只昏鸦,"这墨色洗三遍就能褪,你最后撒的那把铅粉又是何道理!嫌这布料还不够毒是吧!”林旭扒着枣树杈咯咯笑。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睫毛下眸子亮得惊人,像极了夜晚中轻盈飞舞的流萤。 在两人嬉闹时,忽闻坊外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有甲胄佩刀碰撞的‘叮当’声响,还夹杂着几声低喝,听着不像是寻常巡街的武侯。林旭脸色霎时一白。难道是刚才染缸里腾起的那股黑烟太过招摇,惊动了官府?或是那染汁的难闻气味引来了麻烦?他心里咯噔一下,又想到早上谢哥催命似的要的那批给贵人裁衣的缭绫还没影儿,如今这备用的素绫又被自己毁成了这副鬼样子……不管是哪个,眼下这满院狼藉,人赃并获,怕是都脱不了干系!他冲向那还在冒着丝丝缕缕怪味、颜色诡异的染缸,想找东西盖住。但随即意识到门口的人马上就要进来,便把目光猛地转向晾在旁边那匹湿漉漉的玄色布料。 “谢哥!快!就这个!” 他手指着那匹布,语速极快地试图给谢烬寒“喂口供”,“跟他们说…就说我们是在试新染方!对,从西域商人那儿听来的!刚才不小心火候没对,这黑料子…呃…就冒了点烟,味道大了点,但绝对是正经东西!谢哥快记好怎么说!” 谢烬寒低头看着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湿布,无奈的叹了口气。坊门几乎在同时被“砰砰”叩响,力道沉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谢烬寒瞬间回神,他一把拽过林旭的后领,将他往后院的方向推去,压低声音道:“从后门出去。” “那你呢?”林旭抓着谢烬寒衣袖,死活不肯走,眼眶通红。 "我?"谢烬寒轻笑着将金针和几味珍稀药材的锦囊塞进少年怀中,“自然是处理一下访客。” 谢烬寒拽着林旭后领的手还没松开,少年却猛地挣脱了他的手:“要走一起走!” 第2章 第二章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巨响,坊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尘土纷飞。门被踹开的瞬间,他看清来人的身影——此人是刑部侍郎沈翊。谢烬寒几乎在看清来人身影的同时,藏于袖中的银针已无声滑入指缝之间。 "太医署谢烬寒?”沈翊的声音如同初冬的寒冰,目光快速扫过院内的一片狼藉,最后定格在谢烬寒身上。 谢烬寒拱手行礼:“正是,不知沈大人来这染坊有何贵干?”沈翊的鹿皮靴踩过地上星星点点的黑色浮渣,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佩剑的银色穗子不经意扫过晾在一旁的一匹半成品靛蓝绸缎。他缓步走到晾着那匹惹祸玄布的竹竿前,修长的手指极其考究地捻起布料一角,指尖在粗糙的布面上轻轻摩挲“昨日西市有名西域商人暴毙驿馆。尸体被人用一种玄色布料包裹。” 他缓缓转头,看向谢烬寒:“本部查验,三日前,这位商人最后一次被人目击,便是亲自来此提取预订的十匹玄布。” 林旭闻言,身体猛地一僵。那个西域商人他记得。前几日确实来过染坊,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订了十匹他胡乱起名叫“老鸦黑”的玄布,说是要带回去,在上面用金粉印《金刚经》供奉给寺庙里的佛祖……他怎么会死了? 沈翊目光锐利如刀,紧盯着谢烬寒,“而更有趣的是……”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本官恰好得知,谢太医药柜第三格暗格里的私藏之物中,亦有此等朝廷严令管制的硝石。”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林旭原本还想出来理论,听到“硝石”二字,猛地想起前日那波斯商人来订布时,似乎神神秘秘地打听过哪里能买到大量的焰硝,当时只当他是西域人不懂规矩,并未在意,此刻联系起来,顿时脸色一白。 谢烬寒心中也是一沉,面上却波澜不惊。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面上露出一丝轻笑,随手摩挲着腰间那枚玉玦:“沈侍郎说笑了。硝石虽是管制品,太医署按例亦会存备些许,用于配制某些特殊的疮痈外用之药,或是炮制药材,何来私藏之说?倒是下官这些时日埋首署中,未曾听闻西市命案。竟不知,”他话锋一转,“原来如今刑部办案,竟需侍郎亲自关心太医的药柜了?” 沈翊冷哼一声,“谢太医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太医署按例存备的,是记录在册、分量有数的官制药用硝石。而你暗格中所藏,分量、形制皆与常例不符,且——”他的剑锋无声地向前递出,冰冷的剑脊轻轻压在谢烬寒颈侧。剑刃反射的寒光在谢烬寒白皙的皮肤上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痕。“在谢太医值房内,还有着一丝极淡的,与本官在死者袖口闻到的是同一种熏香的气味。此香以千年古木为基,辅以秘法炮制,素来以经久不散闻名,即便数日亦能留下一缕幽香。谢太医用的正是这种沉香吧?!” 谢烬燃忽而欺近半步,沈翊受惊,急忙收剑入鞘。剑眉下,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凝着对方:“沈大人对这沉香的辨识竟如此透彻,莫非是在本官值房里闻了个够?”他的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沈翊紧绷的下颌,感受到对方瞬间的僵硬和几乎要烧起来的耳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从容。 檐角漏下的天光映着他侧脸,将他俊朗的轮廓勾勒得如同上好的玉雕,左眼尾那点殷红在雾霭中似隐隐灼烧。 “你!“沈翊又羞又恼,正要发作。 “沉香气有什么稀奇的?” 林旭倏然像一阵风似的从染缸后蹿了出来,发间红绳穗子随着动作乱晃,眼中闪烁着活泼的光彩。他几步冲到两人中间,张开手臂护在谢烬寒身前,圆圆的眼睛里满是不忿,嘴角却习惯性地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挑衅,露出小小的虎牙:“沈大人,您这鼻子是灵,可也不能闻着风就是雨啊!这城里,达官贵人用沉香,文人墨客也用沉香,就连那些西域来的胡商,哪个身上没沾点香料味儿?他们贩的就是香料,身上带点沉香气不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故意顿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沈翊一番,撇撇嘴道:“我家谢哥是日日都用这味儿不假,可满大街都能闻见的寻常香气,到了沈大人这儿,怎么就成了能锁拿朝廷命官的铁证了?您这断案,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林旭见沈翊一时语塞,更来了劲,小脑袋一扬,又补充道:“沈大人,您这道理就跟说东市铁匠铺打的菜刀一样!张三家买了一把,李四家也买了一把,样子都差不多。总不能因为城西有人拿了把那铺子打的刀伤了人,您就把城东买了同样式菜刀的张三也抓起来,说他是同伙吧?那铁匠铺一天打那么多把刀呢,您抓得过来吗?再说了,说不定伤人的那把刀,还是别人偷了李四家的呢!” 沈翊被他这番胡搅蛮缠的比喻气得额角青筋直跳,“你这是强词夺理,混淆视听!本官所指,岂是寻常菜刀可比!” “沈大人息怒。” 一道清越的声音适时响起。谢烬寒抬手,轻轻按在还在喋喋不休的林旭肩上,示意他稍安。少年立刻噤声,只拿眼角偷偷瞟着沈翊,带点小得意。谢烬寒转向沈翊,微微颔首:“旭儿年幼,言语无状,大人不必与他计较。” 沈翊强压着火气,向后退了一步,想拉开些距离。 “硝石之异常,谢太医又当如何解释?!” 他厉声反问。 然而,他没注意到的是,后退的那一步,正好使他宽大的袍袖下摆,轻轻拂过了一个半人高的靛蓝染料缸的边缘。染缸沿上还挂着几滴未来得及擦去的蓝色染料。那染料在他那件质地上乘的宝蓝色襕袍下摆处,添了一抹颇为显眼的靛蓝印记。 谢烬寒眸光微垂,恰好捕捉到这一幕,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但并未点破。林旭也看见了,眼睛一亮,差点笑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肩膀偷偷耸动。 院墙外传来“咔嗒”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串绳索摩擦声和一声压抑的惊呼:“哎哟喂——!” 话音未落,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以一个颇为狼狈的姿势翻过墙头,落地时脚下不稳,差点被自己腰间琳琅满目的工具绊了个跟头。紧随其后,一个瘦高个的身影如同猿猴般灵巧地翻身跃下,稳稳站在旁边,还顺手扶了那圆脸胖捕快一把,语气带着点无奈:“老李,跟你说了多少次,这钩子得使巧劲,不是蛮力。”来人正是李铁牛,和他刑部的搭档孙猴儿。 李铁牛稳住身形,也顾不上搭理孙猴儿的调侃,满头大汗地跑到沈翊面前行礼:“沈大人恕罪!卑职来迟!”李铁牛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略显滑稽的蹀躞带,上面的量尺和小染勺叮当作响。 “按您吩咐,卑职去查验了西市几家与那商人有过往来的胡商铺子,还有他入关时的部分通关文牒记录。” 李铁牛语速飞快地汇报着,沈翊皱着眉,暂时搁置了对谢烬寒私藏硝石的追问。 待李铁牛一口气把初步发现说完,稍稍停顿喘气的当口,他那双常年与各色染料打交道的眼睛,立刻就锁定了沈翊袍摆上那抹不和谐的靛蓝污渍。 “哎呀!沈大人!” 李铁牛惊呼一声,也忘了尊卑,凑上前去仔细瞧,“您这袍子……沾上染料了!瞧这样子,还是刚染上的新鲜货!啧啧,这可是咱们城中染坊的上品靛蓝,色正、难洗!大人您可千万别乱动,回去得赶紧用草木灰水小心敷上,吸出浮色,再看能不能恢复原状。” 旁边的孙猴儿蹲在檐角直乐:“沈大人这是深入一线,亲自考察染料泼洒效果呢?还是说,体恤下情,打算给咱们刑部上下换一身时兴的靛蓝配宝蓝撞色公服?” “噗嗤。” 林旭这下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翊顺着他们的目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袍子下摆那块刺眼的污渍,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本官让你们查商队货船记录,你们倒学会编排上司了?" 谢烬寒微微侧身,从袖中取出那方雪白的手帕,递向沈翊,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沈翊别开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必!”他深吸一口气,将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强行拉回,把矛头重新对准下属:“还有什么发现?一并说出来,不许遗漏!” 是是是!“李铁牛连忙收回目光,打开文书,“回大人,文牒上,那商人申报的主要货物是葡萄酒和一批供奉佛祖之经文用纸及布料,但记录显示,他实际入关时所携酒坛数量与申报略有出入,且部分酒坛封存方式异常。 另外,他接触的那几家胡商,其中一家名为‘尼科洛’的波斯珠宝商,在案发后突然关铺歇业,去向不明。” 孙猴儿也附和道:“对对对!那尼科洛掌柜的铺子,小的今早去看,连狮子猫都抱走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沈翊听完李铁牛关于失踪波斯商人尼科洛的禀报,眉头锁得更紧。尼科洛……此人在西市胡商中有些门路,风评却不甚佳。如今在案发后突然失踪,绝非巧合。 他转回身,目光如寒铁般重新钉在谢烬寒脸上:“太医署暗格里的硝石尚未解释清楚,你又与这死去的拂菻商人牵扯不清。”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谢太医最好记得,太医署的屋檐,遮不住西域的风沙。” 沈翊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弥漫着染料气息的染坊,最后定格在旁边晾衣杆上悬着的一排新染绢布上,其中一匹浅青色的长绢色泽最为显眼,水光潋滟,色泽匀净无瑕。 沈翊朝着那匹长绢走了过去。 林旭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却被谢烬寒用眼神制止了。清脆的“锵”的一声,佩剑已然出鞘寸许。众人只见寒光一闪——“嗤啦!” 沈翊手腕利落翻转,锋利的剑尖自那匹绢帛中间迅捷划过! 整匹耗费心血染制的绢布应声断裂,上半截在杆上无力摇晃,下半截则颓然滑落,瞬间沾染了地面的尘土与斑驳水渍,那抹纯净的青色,霎时染上了无法抹去的狼狈。 “啊……”林旭眼睁睁看着这一幕,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水光,愤怒与心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沈翊慢条斯理地收剑入鞘,发出“锵”的一声轻响。他甚至没有看林旭一眼,而是侧过脸,目光再次锁定在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谢烬寒身上,唇边溢出一丝冰冷至极的笑意:“可惜了,这样好的颜色。” “三日。”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若给不出硝石的交代,沈某不介意亲自挑选上好的锦缎,为谢太医裁制寿衣。” 话音落,沈翊不再停留,拂袖离去。 “走!”他的命令远远传来。 “是!”下属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诺,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勘查的器具和记录,不敢有丝毫耽搁,紧随其后。 第3章 第三章 沈翊的身影消失在染坊门口,那甲胄佩刀的碰撞声也渐行渐远,最终被市井的喧嚣吞没。 夕阳穿过高窗的格栅,光线斜斜地打在谢烬寒身上,将他颀长的身影在地上拖曳出一条孤寂的墨影。那张总是引人注目的俊美面容,此刻笼罩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神情深邃,晦暗难明。 染坊内,死一般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哇——”的一声,林旭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看着地上那摊被玷污的、他珍爱的绢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他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冰凉柔滑的布料,指尖却在触及污渍的瞬间猛地缩回,仿佛被烫到一般。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毁了它!”少年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那是我…我染得最好的一匹……我原本想……”他想说“想给你看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下压抑的哭声和紧握的拳头。 谢烬寒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拾起了那半截从中断裂、掉落在地的长绢。布料入手冰凉,沾染的污渍晕开,仿佛一捧燃烧正旺的烈火,被浇上了ー 盆脏水,瞬间失了光彩,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断裂处,能感受到被利刃切割后粗糙的纤维边缘。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半匹残破的绢布一丝不苟地叠好放进怀中,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烬寒哥……我们怎么办?他是不是要对我们不利?”少年的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谢烬寒轻轻将手落在林旭微微颤抖的肩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十分好看。 “别怕。”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有我在。” 林旭抬起头,撞进谢烬寒深邃的眼眸里。那双总是沉静如寒潭的眸子,此刻映着他的身影,这一刻,林旭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却异常清晰的柔和光泽,如同潭底偶然映出的月光,温柔地倾泻在他一人身上。 一行人快步走出染坊,沈翊的脸色似乎好了一些,但气氛依旧凝重。李铁牛和孙猴儿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还是经验更老道些的李铁牛凑近了半步,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他斟酌着词句,“方才……您对谢太医令那般是否有些过于严厉了?下官斗胆多嘴一句,谢太医令他……毕竟是常在圣上跟前行走,若因此事……”他没敢把话说完,但意思却很明显。 旁边的孙猴儿也忍不住插话:“是啊大人。那谢太医令看着年纪轻轻,被大人那般质问,他竟是面不改色!也是奇了怪了……不过,”他又想起关键,“他暗格里藏硝石总是事实,这事儿肯定不小!” 沈翊停下脚步,侧过头,冷冷地瞥了两人一眼。夕阳的霞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寒意。 “圣心难测,自有决断。本官身为刑部侍郎,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职责便是查明真相,整肃法纪!莫说他只是个太医令,便是皇亲国戚,若牵涉其中,本官也定当一查到底!”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硝石之事实凿,绝非‘防疫’二字可以轻易搪塞。尼科洛失踪也绝非偶然。谢烬寒此人,深不可测,越是平静,便越是可疑!他与此案必有关联!” 李铁牛还想再劝:“可毕竟目前尚无直接证据指明他与命案……” “证据?”沈翊冷声打断,语气不容置喙,“针对谢烬寒的证据,本官自然会找到。三天为限,看他如何应对!你们现在,”他命令道,“立刻派人去查抄那尼科洛的所有产业和宅邸,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另外,加派人手,暗中盯紧太医署和谢烬寒的动向!我倒要看看,这位太医令的清白,又能维持几时!” 李铁牛和孙猴儿不敢再多言,只得躬身领命:“是!大人!” 第4章 第四章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染坊里弥漫着饭食的香气。灶上的汤羹咕嘟作响,谢烬寒正有条不紊地切着配菜,动作沉稳,仿佛之前那一切都未曾发生。 屋舍的木门被“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林旭探身进来,随手又将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渐起的晚风。他脸上已不见方才的紧张与苍白,那股子紧绷感消失后,少年人特有的乖张和不服气便冒了出来。 林旭几步走到木凳旁坐下:“那沈侍郎好大的威风!自己解不开西市那劳什子商人的连环扣,倒要疑心到谢哥头上?还把我染好的布给毁了!真是的,等我下回染出更好的,非得送到刑部门口,气死他!” 他抓起手边的一颗杏子,朝着闲置的水缸比划了一下,最终却没舍得扔,自己“咔嚓”咬了一口。 谢烬寒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紫苏叶肉糜粥走了出来,放在桌上。紫苏的香气混着米香,驱散了傍晚的微凉。他看着少年那副故作轻松、实则还在为布料心疼的模样,眼底情绪一闪而过。他知道沈翊的怀疑并非无的放矢——商人袖口残留的沉香气息,还有他暗格里那些硝石,都是麻烦。但他面上依旧平静,只用干净的竹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看着热气氤氲,淡淡道:“声音真大,也不怕把刚筑巢的燕子给惊飞了?再说了,去年重阳登高,是谁远远看见刑部的阵仗就脚底抹油,差点滚下山坡,连装着茱萸祈福的荷包都甩丢了?” “那...那叫藏锋!”林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耳尖瞬间飞红。他想岔开话题,手忙脚乱地在随身的布袋里一阵翻找,掏出一个用素色细棉布缝制、收口处用丝线仔细缠绕的小囊袋:“我、我最近在学着调香!你看,这安神香……” 林旭想展示自己“成熟”的一面,却因为慌乱,小囊袋拿倒了,收口处散开,几粒淡紫色合欢花和酸枣仁咕碌碌滚了出来,还带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谢烬寒常用的沉香,反而有更柔和清甜的气息。 “哎呀!” 林旭惊呼一声,急忙去捡,语无伦次地说着:“这、这是……是前日去赵中丞家,他家小孙子夜里总睡不安稳,我听他家厨房的婆婆说用合欢花和酸枣仁填个香囊,能、能安神助眠!我这是做着玩儿,还没弄好呢!” 谢烬寒放下了手中的竹筷,目光从那几粒滚落在桌面的药材,缓缓移到林旭通红的耳廓上,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烛光为他修长干净的指节镀上一层温暖的琥珀色。“哦?是用合欢与酸枣仁?这两味药材,前者解郁安神,后者养心敛汗,确是助眠良方。只是……” 他顿了顿,拖长了语调,目光里带着一丝探寻,“寻常给小儿安神,多用灯芯草或蝉蜕,取其轻清。用合欢花,倒是更合情意缱绻、盼人好梦的心思。我还以为,我们旭儿近来常捧着《神农本草经》,是在钻研药性药理,没承想,已是在为旁人费心调配这忘忧安梦的香方了?这心思,用得可巧。” 他的语气温和,却像羽毛轻轻搔在林旭心上。 “我、我就是看着药材好玩!随便配的!再说、再说谢兄你不也常给各坊的娘子们开安神方吗?我这算什么......” 谢烬寒腕间蛇钏轻叩药案,谢烬寒声音一惯清冷,但对着林旭时,语调却刻意放缓、放柔了几分:“待过些时日,这事过了。我看看能不能把这断绢,给你做两个小一点的香囊。” "谁稀罕这些!"林旭虎牙把下唇咬得泛白:"谢哥这般妙手,不如给那位沈大侍郎绣个带他名字的暖手笼,好让他免得再来找麻烦。” 谢烬寒不再逗他,将一碗粥推到他面前,“好了,快吃吧,一会儿凉了。今日之事,莫要放在心上。沈侍郎……有他的职责所在。” “职责?职责就是随意污蔑人,毁人东西吗?!” 林旭心头的火气又被勾起,但他一看到谢烬的眼眸,就把后面的抱怨梗在了喉咙里。他猛地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谢哥!天都黑了,不如我们把前年埋在老杏树下的那坛杏花酿挖出来尝尝?今夜月色正好,合该饮酒!” 谢烬寒看了他一眼,见他眼中闪烁着期待,终是点了点头,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也好。” 少年欢呼一声,拽着谢烬寒的袖角就往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杏树下奔去。谢烬寒无奈地摇摇头,任他拉着,衣袖扫落石凳上几片残英。 月上中天,清辉遍洒。鎏银药锄破开树根旁的青苔和浮土,启出素釉酒坛。少年兴奋地拍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混合着杏花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林旭几杯下肚,胆气也壮了,脸上泛起红晕,忍不住又低声咕哝起来:“沈翊那冰碴子,我看他就是嫉妒谢哥你……” 话未尽,唇上忽然被一片微凉柔软覆盖。谢烬寒抬手覆住林旭的嘴:“旭儿,往后刑部之事,西市那案子,你莫要再打听,更不许插手。记住了吗?” 林旭瞪大眼,猛地拂开他的手,带着些许酒意和被误解的委屈怒道:“我如何插手了?我不过是担心你罢了!沈翊他明显就怀疑你……” “那也与你无关。”谢烬寒打断他,眸光微敛,遮住其中翻涌的情绪,轻声道:“你不必为我忧心。林旭,好好顾着你自己,顾着染坊。” 林旭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月光下俊美却疏离的侧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嘴角扯出一个带些讥讽却难掩伤意的笑,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自语:“是啊,我瞎操心什么呢……”他抬手又灌了一大口酒,酒液呛得他咳嗽起来,眼圈也微微泛红。 至星斗阑干,林旭早醉伏在药案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谢烬寒默默地收拾好杯盘,然后弯腰,以一种极其熟稔而轻柔的姿势,将少年打横抱起。林旭睡梦中不安地动了动,发间系着的红绳穗子轻轻扫过谢烬寒胸前衣襟下的疤痕。 屋内烛影摇曳。谢烬寒小心地将林旭放在榻上,细致地检查了四周门窗,确认无虞后,才将冰纹枕妥帖地垫在少年颈下。临去时,他玄色的衣袍拂过门楣,悄无声息,如同一缕散入深夜的雾气。 第5章 第五章 染坊那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清晨的微光透了进来。孙三娘肩头披着大氅,一眼就看到院角有些失魂落魄的林旭。 “旭儿,这一大早魂不守舍的,又闯什么祸了?”她瞥见林旭神色愁苦,将手里提着的油纸包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放,里面是刚出炉的胡麻饼,香气四溢。“饿了吧?娘刚自西市带了你爱吃的胡麻饼,还热乎着呢,吃了驱驱晦气!” 林老爹跟在后面,吃力地卸下背上一袋沉甸甸的明矾和几捆用麻绳扎好的茜草根,擦了擦额头的汗,也看向林旭,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后怕道:“唉,今天去西市采买,可真不顺当。西市那边气氛紧张得很,多了好多挎刀的官兵,到处盘查,听杂货铺的老马说是出了人命,死了个胡商,查得可严了!”谢烬寒听到“死了个胡商”时,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一下,眸色微沉,面上不露声色。 孙三娘闻言蹙了蹙眉,瞥了一眼院中坐在林旭身旁的谢烬寒,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拢了拢大氅,将注意力转回眼前:“死人?西市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三天两头出事,有什么稀奇。我看稀奇的是咱们家这染坊!”她目光扫过院内。“好家伙,我们这才出门几天?染坊让你这小祖宗折腾得快没下脚的地方了!” 林旭努力挤出个笑脸,想岔开话题:“哪有……爹,娘,你们赶路辛苦了,快歇歇,尝尝这饼。” 他看见谢烬寒,连忙将饼递过去,“谢哥,你也尝尝?这刚出炉的,可香了!” 孙三娘却不理会他的殷勤,指着晾晒架上一处狼藉:“还说没有?你瞧瞧!前几日你宝贝得什么似的,那匹刚染好的绢布,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还有,那捣靛蓝的杵子!怎么跑到咱们染缸里去了?你是拿这儿当你胡闹的地方了,把染料当颜料泼着玩儿呢?!” 林老爹也跟着叹气,从旁边捡起一匹染花了的布:“还有这匹!客人定了要染上好的鸦青色,你看看这染得深一块浅一块,还带着莫名其妙的斑点!这叫我怎么交货!” 林旭被父母连声数落,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眼圈微微泛红,却倔强地不肯开口辩解。 “此事恐怕不全是旭儿的错。”谢烬寒一开口,林家夫妇闻言皆是一愣,诧异地看向谢烬寒。谢烬寒目光平静,扫过院中的狼藉,语气淡然却清晰:“昨日我看旭儿似有些劳累,便想着或许能搭把手,让他早些歇息。只是……”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赧意,“只是我对这染坊的活计实在生疏得很,一时不慎,大约是挪动东西时放错了地方,将那捣靛蓝的杵子误放进了染缸里,后来收拾时又不小心碰翻了什么,这才污了那几匹布料。” 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歉:“是我的疏忽,连累旭儿被责骂,也是给二位添麻烦了。” 林旭猛地抬起头,震惊地望着谢烬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谢烬寒一个安抚性质的眼神制止了。 孙三娘脸上的怒气顿时卡壳,变成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谢烬寒——这位平日里清冷矜贵、与药材打交道的谢公子,实在难以想象他笨手笨脚在染缸边忙活的样子。 “哎呀!谢、谢公子,您这是……” 孙三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语气软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开始“数落”,“您是金贵人,平日里摆弄的都是精细的药材,哪里做得惯我们这又脏又累的粗活!您想帮旭儿是好心,可我们这染料不比别的,沾上了就难弄,瞧瞧这几匹好好的布,怕是都毁了!” 她又心疼地指了指那染缸:“还有这杵子,靛蓝混进苏木里,这两种颜色互相一串,都影响成色了!唉!这得费多少功夫才能清理干净!” 她连连摇头。 林老爹在旁边也是一脸无奈,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只是看着那些被糟蹋的布料和染缸,显然是在盘算损失。 孙三娘缓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您也不是故意的。人没事就好,布毁了……唉,这亏咱就认下了。” 她看着谢烬寒,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劝告,“只是谢公子,下次您可千万别再插手我们这染坊的活计了,这真不是您该忙的事儿。您和旭儿去旁边歇着吧,我和他爹来收拾。” 说完,她便拉着林老爹去了后院,开始着手清理这片混乱,嘴里还忍不住小声嘀咕着“真是帮了倒忙”之类的话。 “谢哥!”林旭声音有些急促,“你...你怎么能那么说?这明明是我……” 他想说是我的错,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全是,明明是沈翊无理毁了布,可爹娘怪罪时,他却无法辩驳,最终还是谢哥替他扛了下来。 “这不关你的事!” 林旭最终用力地摇头,语气带着哽咽,“不该让你替我挨骂的!娘她……” 他知道孙三娘刀子嘴豆腐心,可刚才谢哥被数落,他心里难受得紧。 谢烬寒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林旭白皙的脸颊。 “无妨。” 他的声音淡而平静,仿佛刚才被数落的不是他,“不过几句话罢了,孙三娘心直口快,并无恶意。倒是你,昨夜受了沈翊的惊吓,今日又被这般责骂,可还好?” 谢烬寒心中微动,看着眼前这少年。他想起当年救下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后来辗转将他托付给林家夫妇。虽是领养,但这些年来,林老爹和孙三娘待他如同亲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早已是真正的一家人。方才孙三娘看似疾言厉色,未尝不是心疼这孩子受了委屈又不知如何表达。自己替他担下这点口舌,总好过让这倔强的孩子独自扛着,回头再有什么事,让那老两口跟着担忧。 谢烬寒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面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林家二老待你之心,你我都清楚。” 他开口,算是回应了林旭刚才的维护,“些许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另一半断裂的丝绢上,“你方才说,这破了的布,也能有别的用处?” 林旭被他这么一问,果然注意力被转移了,想起自己刚才的想法,脸上的激动和委屈慢慢褪去,眼睛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嗯!我想……虽然做不成整幅的衣料了,但这么好的布料丢了太可惜!或许可以裁开,拼接到别的布料上,做成别致的镶边、缀饰,岂不更有趣?” 他越说越兴奋,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不快,开始兴致勃勃地构思起来。 看着少年重新焕发光彩的脸庞,谢烬寒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眼眸里,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温柔。这抹温柔转瞬即逝,却足以让他周身的寒意显得不再那么迫人。 林旭终于说完了自己的想法,期待地看向谢烬寒:“谢哥,你说是不是?” 谢烬寒微微颔首:“嗯,想法不错。有这份心思,总不会让好东西白白浪费。” 第6章 第六章 晨光初透太医署青瓦时,药香混着暗流涌动。昨日沈翊夜访染坊之事,宛若无形之丝,缠绕于署内诸人心间。 太医丞章铭远,年逾五旬,须髯修剪得一丝不苟,此刻正于偏殿内细阅医案。窗外鸟鸣婉转,却未能扰动其凝重的神色。昨夜之事,他亦早有耳闻,心中不免暗自思忖:谢烬寒乃陛下亲点之太医令,若真身陷囹圄,恐非小事。 未几,署中专管药典的太医博士李清泽步履匆匆地进来,面色颇为肃然,对章铭远拱手道:“章大人,署内上下皆在议论谢医令之事,刑部侍郎亲临,加之搜出的那些东西,只怕是来意不善啊。” 章铭远缓缓放下手中医案,目光深邃:“流言蜚语,焉能尽信。烬寒为人,老夫亦有所了解。虽性情偶有出人意表,但绝非罔顾法纪、草菅人命之徒。此事,或有隐情。” 署内其余医官、医佐等,亦是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几位素日里便对谢烬寒年少得志颇有微词的医官,此刻正交头接耳,其间言语,皆是掩不住的幸灾乐祸之意。 “哼,往日里观其行止,便觉其心性凉薄,未曾想竟是如此不堪。”一位颌下留着稀疏山羊须的医官,语带讥讽地低声道。 “可不是嘛,年纪轻轻便位居太医令,若非有甚见不得光的手段,岂能如此平步青云?”另一位身形略显臃肿的医官附和道,“听闻其与宫中权贵亦有牵连,如今又惹上这等命案,恐怕这太医署的天,也要变一变了。”他们的议论声虽细若蚊蚋,却也难免落入旁人耳中,使得原本就已紧绷的气氛,愈发显得微妙。 萧云逸正倚靠在药房的廊柱边,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折扇,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啧,几位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啊。” 他桃花眼微挑,瞥向那几人,“不过,依本闲人看,咱们这位谢医令,那可是冰山下的暗流,深着呢。真要是他动的手脚,别说沾上点香气了,怕是连根头发丝儿都不会让沈大侍郎找着。” 正当众人心思各异之际,一道颀长身影缓步踏入太医署院门。正是谢烬寒。他墨发高束,以银冠固定。发尾垂顺,显得十分利落,也愈发衬得他眉目如刻,清冷英挺。身上依旧是一袭玄色衣袍,面容平静,唯有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深处,似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谢烬寒足音轻微,却似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所过之处,原本低低的议论声皆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尽数汇聚于他身上,其间夹杂着探究、敬畏、疑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谢烬寒神色淡然,仿佛未曾察觉到周遭的目光。章铭远与李清泽见谢烬寒进来,连忙起身迎上几步,躬身拱手道:“下官参见医令大人。”周遭其他医官医佐亦纷纷垂首行礼:“参见医令大人。” 谢烬寒微微颔首,目光在章、李二人面上一扫而过:“章丞,李大人,早。”他顿了顿,继而道:“二位不必在此伫立,各司其职便是。” 章铭远迟疑片刻,终是上前一步,带着关切道:“医令大人,昨晚之事……” 李清泽亦紧随其后,急声道:“沈侍郎来势汹汹,医令大人您……” 谢烬寒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二位费心了。此事刑部尚在勘查,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议论最凶的那几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诸位若有闲暇在此捕风捉影、搬弄是非,不如潜心钻研医道,方可不负陛下倚重,不负苍生所托。” 语罢,不再看众人各异的神色,转身走向自己的值房。玄色衣袂划过一道冷峻的弧线,徒留一室寂静和未散的暗流。 第7章 第七章 谢烬寒步入值房,反手轻轻阖上门,隔绝了外界的纷扰。这里陈设简净,唯有药香与淡淡的沉香交织,案上医书、脉案堆放整齐,一旁悬着幅《灵枢》经脉图。他刚在梨花木椅上坐定,打算整理纷乱的思绪,身后那道熟悉的嗓音,便带三分轻佻,悄然而至。 “哟,咱们的谢大医令,刚从城南那染缸里搅了一圈浑水出来,这就掸干净袍角的嫌疑,坐得这般安稳了?” 只见萧云逸步态闲适地踱了进来,手中那把惹眼的鎏金扇子“唰”地展开,扇面上绘着的并非寻常山水,而是两位姿容极盛的少年。一人斜倚桃树,手执玉笛,凤眼微含春意;另一人立于树下,仰头含笑,面若敷粉,唇色点朱,似在倾听。虽是雅致场景,却难掩那描摹男子之美的意趣。他本人却浑不在意旁人投来的各色目光,还美其名曰“揣度气血经络之走向”,随着他的动作,端的是活色生香,晃人眼目。 他走近几步,目光在谢烬寒沉静的侧脸和桌案的医书间转了一圈,故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听清的狎昵与探究:“怎么?是打算在这故纸堆里找出什么‘清白’的良方?还是说……心思其实早已不在此处,反倒在回味昨日染上的那点不该惹的气息,究竟是哪家小野猫留下的,嗯?” 谢烬寒头也未抬,只从鼻腔里极轻地“嗯”了一声,权作回应,指尖没有丝毫停顿,径直伸向旁边一叠昨日未看完的脉案。 “欸——谢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用那鎏金折扇扇柄,轻巧地按住了他的手背。“案牍劳形,可不如听听外头的新戏有趣。” 萧云逸步踱开了几步,挺拔的身形中带着几分潇洒。随着他走动,一阵清冽中微带一丝甜意的冷泉香便悠然飘散开来,与房内原本的药香、沉香气息交织,却并不显得突兀。 他看着谢烬寒那冷淡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也带上了一丝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 他停下脚步,不再是全然的轻佻,反而换上一种貌似诚恳的关切语气:“说真的,谢兄,你这般不闻不问,置身事外的姿态,固然是高明,可外头那位沈大侍郎,可是认准了你这只替罪羊。他那人,我多少知道些,手段可不怎么干净。你就真的一点不担心,任由他把脏水往你身上泼?” 谢烬寒翻动医案的手指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状态。他甚至没有抬头,声音依旧冷淡:“清者自清。” “哈,清者自清?” 萧云逸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笑话,走上前两步,再次俯身靠近书案,双手撑在桌沿,直视着谢烬寒低垂的眼帘,“这话对君子说说也就罢了。对沈翊那种为了家族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你指望他跟你讲清白二字?” 这一次,谢烬寒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他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眸子平静地看向萧云逸。 “沈侍郎如何行事,非我所能左右,我只做分内之事。” 萧云逸撇了撇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谢烬寒已重新垂眸,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知趣地打住了话头。他摇着扇子,踱步回了自己的位置,心里却暗忖:这般性子,倒让人平添了几分探究的兴致,不知是何等风浪,才能让他这般不起波澜的面容,稍稍动容。 第8章 第八章 夕阳的金辉透过太医署的雕花窗棂,给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药草香也染上了一层暖融。当值的医官们陆续散去,留下空旷的回廊和逐渐拉长的影子。谢烬寒整理好医案,正待起身,却见萧云逸不知何时已倚在门边,那把招摇的鎏金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掌心。 “谢兄,留步。” 萧云逸脸上挂着惯常的笑意。谢烬寒脚步微顿,并未回头:“何事?” 萧云逸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关于那商人的案子,我倒是打听到些有趣的细枝末节。” 他顿了顿,观察着谢烬寒的反应,见对方依旧背对着他,似乎兴趣寥寥,便故意凑近了些,几乎贴着谢烬寒的耳廓低语,“据说啊,那位商人……可不是个安分的。常去的并非只有西市的商铺,反倒是流莺坊一带,他倒是熟客。” 谢烬寒的肩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流莺坊,那是永安城有名的风月之地,鱼龙混杂。 萧云逸轻笑一声,继续道:“而且,他的喜好……非同寻常。据那边的人说,此人性好渔色,且男女不忌。” 谢烬寒终于缓缓转过身,墨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沉,看着萧云逸。 萧云逸摊开折扇,轻轻扇着风:“沈侍郎查案,怕是只会盯着商路、文牒这些明面上的东西。可这等藏污纳垢之地的线索,若非同道中人,怕是不易探听。谢兄,你说对吗?” “你想说什么?”谢烬寒沉默片刻问道。 “我想说,” 萧云逸合拢折扇,用扇骨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不若你我今夜同去流莺坊走一遭?看看能否为沈侍郎分忧,寻摸些线索。毕竟,你不是也想清者自清么?” 谢烬寒眉头微蹙。流莺坊那等烟花之地,他素来不喜,更不必说还要与萧云逸装作寻欢客。他厌恶那里的虚与委蛇,更不喜萧云逸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然而,那胡商死得蹊跷,临终前将那枚银鱼符硬塞给他,绝非偶然。官府查案自有章法,沈翊未必会深入此等场所探寻隐秘。若要求真,亲自走一趟,似乎在所难免。 见他沉默不语,萧云逸以为自己的激将法起了作用,又笑着追问,语气里满是揶揄:“怎么?谢大医令莫不是……怕了?还是担心自己定力不足?真陷进去了?” 谢烬寒冷冷扫了他一眼,并未理会萧云逸。萧云逸此人虽看似不羁,但在三教九流之地或许确有门路,能省去不少麻烦。 “可林旭一人在染坊。” 萧云逸眼中笑意更深,立刻接口道:“这有何难?你先回去,安顿好你的宝贝弟弟。一个时辰后,我在青槐坊南门等你,如何?” 谢烬寒看着萧云逸眼中那不加掩饰的兴味和算计,沉默了半晌还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萧云逸离开后,谢烬寒站在原地,看着萧云逸离去的背影,又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眸光复杂。他理了理衣袍,不再耽搁,快步离开了太医署。 回染坊的路上,暮色四合,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染坊位于永安城相对僻静的一角,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染料特有的微涩气息。谢烬寒推开院门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匹晾晒的布帛在晚风中轻轻摆动。林家夫妇每日傍晚都会去西市的摊位售卖白日染好的绢布,往往要忙到深夜市集散了才回,这个时辰,染坊里总是只有林旭一人。 他走进屋内,灯火明亮。林旭坐在桌前,就着灯光,正低头摆弄着什么。旁边放着那半被划破的布料,但坏掉的部分已被细心地裁下,桌上散落着一些彩线和细小的珠子。 听到脚步声,林旭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全然不见了昨日的委屈。他献宝似的将手里的东西举到谢烬寒面前:“谢哥,你回来了!快看!” 谢烬寒垂眸看去,只见林旭手中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流苏坠饰。主体正是用那块被损坏的布料,巧妙地折叠编织,边缘用金线锁边,下面缀着几颗圆润的玉色小珠,随着林旭的动作轻轻晃动,流光溢彩。 “我把它裁开,做了这个,挂在衣服或者扇子上,都好看!谢哥,你看怎么样?” 少年仰着脸,眼中满是期待。 谢烬寒看着那枚坠饰,又看看林旭明亮的眼睛,眸子里有极淡的暖意一闪而过。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冰凉柔滑的绢布,低声道:“心思巧妙,很好看。”得到夸奖,林旭的笑容更加灿烂。 “好了,收起来吧。” 谢烬寒收回手,“我去做饭。”林旭则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坠饰收好,脸上还带着笑意。 第9章 第九章 谢烬寒如常地走向灶间,熟练地淘米、洗菜。简单的饭菜香气很快在小屋中弥散开来。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正当他们快吃完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略显轻佻的声音:“哟,好香啊!谢太医令,原来你还藏着这等好手艺?”谢烬寒头也未抬,便知道来人是谁。 伴随着话音,萧云逸那身惹眼的锦袍便出现在门口。他探头探脑地往里瞧,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目光在简朴的屋内和饭桌上扫过,最后落在谢烬寒身上。 林旭一看来人这副模样,又是个官家人,立刻警惕地皱起了眉,往谢烬寒身边缩了缩,低声问道:“谢哥,他是谁?” 谢烬寒放下筷子,面色依旧瓶颈,仿佛对萧云逸的突然出现毫不意外:“太医署同僚。” 他看向萧云逸,语气带着一丝冷淡,“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寻你同去‘寻欢’的。” 萧云逸大喇喇地走进来,自顾自地打量着四周,“我算着时辰差不多了,早去早回嘛。没想到谢兄这里还真是……别有洞天。” 他的目光在晾着的布匹和染缸上转了一圈,又看向林旭,笑眯眯道,“这位便是林旭小兄弟吧?果然生得很精神。” 林旭被他看得不自在,抿着嘴唇,并不答话,只是眼神里透着明显的戒备和不欢迎。 萧云逸也不在意,转回对谢烬寒道:“如何?饭吃完了,令弟也安顿好了,咱们这便动身?” 谢烬寒站起身,对林旭嘱咐道:“我须暂离,你且将门窗锁好,莫要乱动。晚上早些歇息,不必等我了。” 林旭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你要去哪里?和他一起吗?” 直觉告诉他,这个笑眯眯的人并不简单。 萧云逸在旁边摇着扇子,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插话道:“小兄弟放心,你烬寒哥跟着我,保证毫发无伤地回来。我们只是去......嗯,见识见识这永安城的繁华夜景。” 谢烬寒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萧云逸连忙跟上,出门前还回头冲林旭眨了眨眼,惹得少年皱紧了眉头。 两人并肩走出染坊的小院,夜色已浓。萧云逸凑近谢烬寒,低声调笑道:“谢兄,看不出来,你这冷冰冰的样子,对这小家伙倒是上心得很。不过,今晚要去的地方,可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了。” 第10章 第十章 永安城的夜,如同一块晕开的墨玉,沉静中自有流光溢彩。流莺坊内,更是笙歌鼎沸,绮丽繁华。其中,隐月楼是坊内数一数二的小班,出入皆是非富即贵的风流人物。 萧云逸一袭月白锦袍,手摇鎏金折扇。他熟门熟路,一进门便有相熟的管事和几个伶俐的倌儿围上来,娇声唤着“萧郎”、“萧二郎”,语气亲昵熟稔。 “二郎些时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可真叫人想念得紧。” 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凑上前,语气带着自然的熟络与讨好,手指也试探着想去挽萧云逸的臂弯。 萧云逸朗声笑着,用扇柄不轻不重地格开那只探过来的手,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横了少年一眼:“小滑头,嘴巴越发会说了。今儿爷可带着贵客,仔细些,莫要失了礼数。” 他的目光转向身旁低头沉默的谢烬寒,谢烬寒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窄袖常服,更显身姿颀长挺拔,气度不凡。他容貌本就极其英俊,剑眉星目,只是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在这脂粉香暖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他一出现,周遭喧闹似都静了一瞬,无数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那些迎来送往的倌儿们更是眼前一亮,不同于萧云逸的风流蕴藉,也非纨绔子弟的浮躁,谢烬寒身上沉淀下来的锐利和深邃,混合着一种禁欲般的美感,反而更勾人心魄。 几个胆大的少年立刻围了上来,比方才簇拥萧云逸时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这位郎君瞧着面生。”“郎君气质不凡,可要人陪饮一杯?” 香风伴着软语,衣袖似有若无地拂过谢烬寒臂膀。 谢烬寒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避开过于亲近的碰触,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一张张精心描画的脸,带着些许疏离。 萧云逸在一旁看得有趣,也不替他解围,反而扬声道:“玉郎呢?还不过来见我?” 随着他的话音,内堂便转出一个身段袅娜的少年,身着淡紫蝉翼纱衣,正是此处的头牌之一玉郎。他径直走到萧云逸身前,柔若无骨般地依偎过去,嗓音带着慵懒的媚意:“萧郎今日才想起人家么?真是狠心……” 萧云逸哈哈一笑,一把将玉郎揽入怀中,指尖熟稔地滑入少年微敞的衣襟,毫不避讳地低头在他细嫩的颈侧吻了一下,玉郎轻哼一声,整个人软软地贴在萧云逸身上,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萧云逸的手则顺势下滑,暧昧地抚过少年劲瘦的腰线。 他对谢烬寒扬了扬下巴,笑道:“谢兄,此地人多眼杂,不如随我入内小坐片刻,也清净些?” 谢烬寒略一颔首,算是应允。 萧云逸便笑着,一手揽着满面绯红的玉郎,一手对谢烬寒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人一同走向雅间。 屋内陈设考究,燃着宁神的苏合香,与外间的脂粉气有所不同。萧云逸随意地在铺着锦垫的软榻上坐下,玉郎则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他身侧。少年凑近萧云逸耳边,不知低语了什么,惹得萧云逸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抬手暧昧地捏了捏玉郎滑腻的下颌,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柔软的唇瓣。玉郎顺势将头枕在萧云逸肩上,身上那件淡紫纱衣的系带松散了些,露出小片精致的锁骨,眼神迷离,带着依恋与迎合。 谢烬寒则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与他们隔了些许距离。不知是这楼内熏香太过醉人,还是方才那过于直白的缠绵景象冲击过强,他竟感到心头莫名地微微一跳,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一圈极细微的涟漪。 萧云逸看见谢烬寒那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他对外面扬声道:“来人!” 很快,先前那位管事便来了。 萧云逸懒洋洋地吩咐:“去,给这位贵客也寻个伶俐、干净些的少年来,陪着说说话,解解闷。” 管事连忙应道:“是,小的明白。” 不多时,管事便引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谢烬寒抬眼望去,正是方才在大厅外围着他的少年之一,但此刻没了那份喧嚣,倒更能看清他的模样。 恰在此时,先前引他们进来的管事又引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过来。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名为莲卿。穿着藕荷色薄衫,身段玲珑,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眼神。他显然是被谢烬寒的样貌气度所吸引,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几乎黏在了谢烬寒身上。 莲卿在谢烬寒身侧坐下,小心翼翼地替他斟酒。少年纤细的手指在倒酒时,轻轻触碰到了谢烬寒的手背,随后,那只手带着试探的意味,似有若无地搭在了谢烬寒放置于膝上的手腕旁。 谢烬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能感觉到那微凉肌肤的触感,以及少年身上传来的皂角气息。他本能地想要避开,但目光扫过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庞,以及眼中难以掩饰的紧张与讨好时,心中却微微一动。 这般年纪,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却流落于此,以色侍人,想来也是身不由己,各有各的苦楚罢了。 想到这里,他那想要拂开的手臂终究没有抬起,只是面色依旧冷淡,任由那只手停留在那里。 莲卿见这位俊美的公子并未如他预想中那般严厉地呵斥或推拒,胆子便大了些,误以为对方只是外冷内热,或是故作矜持。他悄悄凑近了一些,温软的身体几乎要贴上来,带着刻意的讨好,在他耳边轻语:“公子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么?看着面生得很。”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仿佛一根羽毛搔过心尖,又带来一丝奇异的感受。谢烬寒身体陡然一颤,一股酥麻感瞬间占据半边身体,使他端着酒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轻抖了一下。他几乎是立刻侧开了头,避开那过近的距离,耳根处悄然漫上一层极淡的薄红。 谢烬寒极快地稳住心神,将那份不适与异样强压下去,只是呼吸微乱了一拍。他看向莲卿,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问道:“此前,可有一位常来的客人,西域胡商,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深目高鼻,出手颇为阔绰?” 莲卿被他这突然的反应和问话弄得一愣,连忙思索,却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位公子……我记不清了,这里的客人太多……” 第11章 第十一章 就在此时,一直安静依偎在萧云逸身边的少年忽然轻轻开了口。 玉郎拉了拉萧云逸的衣袖,柔声道:“萧郎,这位公子说的,莫不是那个叫阿兰耶的苏昱商人?” 他看向谢烬寒,带着几分不确定,随即像是确认了记忆般,轻轻颔首补充道,“对,就是他。那位阿兰耶,说起官话来总带着点西域那边的调子,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模样挺扎眼的那个。” “他先前是常客,出手也算爽快。只是……” 少年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努力回忆着,“近来几次见他,总觉得他眉宇间有愁色,不像以前那样只顾着饮酒作乐,身体似有些虚弱。甚至他那个随身带着,偶尔还会吹的筚篥也没再拿出过。话也少了,眼神总是有些躲闪,像是在暗地里在提防着什么。” “小人还记得,有两次见他独自坐在角落,手指紧紧攥着腰间那枚小小的佛牌,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玉郎停顿了一下,悄悄觑了萧云逸一眼,捕捉到萧云逸那双桃花眼在自己面上一拂而过,便觉耳根微微发烫,心尖也像被羽毛搔过一般痒痒麻麻的,连带着声音也比方才更添了几分刻意的温软:“那位商人,除了小人先前说的那些,近来口中还时常念叨着几句番语,颠来倒去总是那几句。小人虽不懂他们苏昱话,但听他语气,感觉却是带了几分焦躁和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那发音小人也学不来,含含糊糊的,像是什么‘素利耶’、‘阿特曼’,有时尾音又拖得长长的,像是在叹息,念着‘玛哈’之类的。” 玉郎微微蹙眉,努力回忆着,眼角的余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萧云逸轻摇的折扇,似乎只要萧云逸在听,他便有说下去的勇气:“对了,他还曾向管事打听,何处能寻到一种可以防虫防潮的紫檀嵌宝小经匣。说是要用来供奉重要的经卷,寻常木盒布料怕是要损了佛宝。只是那样的经匣,须得是上好工匠用名贵材料细细打造,城内怕是难寻现成的,非得专门寻访名匠定制不可。” 他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地传入了谢烬寒和萧云逸耳中。萧云逸挑了挑眉,看了玉郎一眼,又意味深长地望向谢烬寒。 谢烬寒那双清亮的眼中光芒微敛,显得愈发深邃难辨。他思忖片刻,抬眼看向玉郎,语气带上了一丝真诚的认可:“玉郎,你方才所言,于我颇为紧要,多谢。” 玉郎被他这般郑重道谢,面上不由一红,连忙摆手道:“大人客气了,小人……小人也只是恰好记得。” 第12章 第十二章 萧云逸用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掌心,面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含笑模样。他懒洋洋地瞥了那少年一眼,见他目含期待又带着几分羞怯地望着自己,心下只觉有趣,便扬了扬唇角,语气却带着几分轻哄:“嗯,我们玉郎就是伶俐,这点旁人未必留意的小事,也记得这般清楚,回头有赏。” 玉郎闻言,脸颊更红,低声道:“能为萧郎分忧,是小人的本分,小人不求赏赐的。” 萧云逸轻笑一声,伸出手在玉郎小巧的下巴上虚虚一勾,眼中的笑意多了几分玩味:“哦?当真不求?也罢,你既不要,那我便先替你记下。下回来,我亲自奖励你一番更称心的,如何?”奖励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玉郎哪里经得住他这般撩拨,头垂得更低,声如蚊蚋:“听萧郎的。” 萧云逸见他这般情状,心知火候已到,便不再逗他。而是兴致盎然地将注意力转向谢烬寒:“哦?既求神佛护佑,又显决绝之态,这商人倒当真是个妙人。他怕不是无意中撞破了什么泼天的大秘密,或是沾上了什么烫手山芋,想求佛祖保佑,又怕东方的佛祖保佑不了他这西来的凡人?谢兄,依你之见,这人嘴里的‘素利耶’、‘阿特曼’的,究竟会是什么?” “此二词,听其音韵,当是西域梵语,多半与当地神祇相关。只是这些词背后有何隐情,眼下尚难断言。不如看过几日刑部能查出何等线索。” “谢兄此言甚是。我等在此费神,倒不如回去品茗听曲,且看沈翊他们能查到什么。” 谈话既毕,谢烬寒与萧云逸便起身告辞。经过莲卿身边时,谢烬寒停止脚步。恰在此时,萧云逸正侧身与相熟的管事谈笑,谢烬寒目光扫过莲卿的指尖,随即,一枚触手温润的玉佩已悄然滑入少年微凉的掌心。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此物好生收着,莫让他人知晓。日后若有机会,或可凭此换个安身之处。”少年感受到手中玉佩的分量和质地,不由一惊,抬头看向谢烬寒,只捕捉到谢烬寒眼中一闪而过的安抚。下一秒,对方却已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修长的背影。 第13章 第十三章 两人一前一后步出隐月楼,外面的凉风吹散了楼内的暖香和脂粉气。萧云逸摇着折扇,跟上谢烬寒的脚步,语气里满是揶揄:“谢兄真是怜香惜玉啊,出手就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佩?怎么,莫非我们不染尘俗的谢太医,也动了凡心,打算学那戏文里演的,为蓝颜一掷千金,日后为他赎身不成?” 谢烬寒脚步未停,只淡淡道:“我竟不知,萧少正眼中除了美人,竟也对他人与何人交谈,赠何物这等琐事如此上心。” 萧云逸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凑得更近了些,手中折扇轻敲着谢烬寒的臂膀,“旁人的琐事,我自然懒得理会。但谢兄你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谢烬寒眼睫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哦?萧兄的这份细腻心思,莫不是平日里在你府中那些环绕膝下的少年郎身上练就的?能把人瞧得这般透彻,难怪你府中少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个个妥帖。” 萧云逸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桃花眼弯起:“哦?难得听谢兄这般风趣,竟学会拿萧某打趣了。我这点眼力不过是风月场中的皮毛功夫,哪及得上谢兄您,不动声色间就能勾得人心神一荡?不过说真的,” 萧云逸凑近了些,“你适才给莲卿那信物,究竟是何打算?莫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或是……真看上那小子了?” 谢烬寒这才微微侧目,看了他一眼,“举手之劳罢了,他身处泥沼,能拉一把,便拉一把。” 萧云逸闻言,神色微微一凝,那双惯常带着三分戏谑的眼眸,此刻闪过一丝讶然。他的目光在谢烬寒那素来冷峻的脸上打了个转,似要瞧出几分究竟。片刻后,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在清冷的夜风中漾开,杂着几分了然,还有一缕极淡的暖意。 “谢兄啊谢兄,我竟不知,你这颗看似铁石的心肠下面,竟也藏着这般柔软。举手之劳?啧,若世上的人都如你这般,这永安城中怕是能清净不少。”他顿了顿,用扇柄虚点着谢烬寒,眼中笑意更深,“不过,这份菩萨心肠,平日里可得藏好,免得被那些不长眼的豺狼虎豹给生吞活剥了去。” 谢烬寒嘴角无奈的牵了牵,不再多言,转身便径直朝前走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萧云逸挑挑眉,摇着扇子跟上,瞧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更浓。 二人穿过两条街,来到一个岔路口。谢烬寒略一停顿,便择了左边那条巷子。萧云逸刚想跟上,猛地反应过来,扬声喊道:“哎,谢兄,谢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莫不是今夜瞧见哪家公子,失了魂,连回家的路都忘了?” 谢烬寒闻声一怔,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萧云逸,眼中尚带着一丝茫然。待听明白萧云逸话中之意,再一回想方才所择之路,那素来冷淡如霜雪的面容上,竟泛起一丝极淡的薄红,自耳边悄悄蔓延至颈侧,只是在朦胧月色下,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他轻咳一声:“夜色深沉,一时未曾留意。” 萧云逸见状,抚掌大笑道:“有趣有趣!谢兄这副模样,可是难得一见!走走走,小弟我今日便给你当一回引路的灯笼,保管将你安安稳稳送回染坊,绝不叫你迷了路途!” 说罢,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拉着谢烬寒的袖子,朝正确的方向走去,夜风中满是萧云逸爽朗笑声,驱散了长夜的清寒。 行至染坊附近时,谢烬寒淡淡道:“今日之事,多谢萧公子援手,提供了不少思路。” 萧云逸“呵”地一声轻笑,桃花眼流转间波光潋滟:“谢兄这话可就见外了。能为你分忧,本就是一桩美事。再说了,我助你査案,你嘛.....便是欠了我一回人情。日后若有需要,谢兄可莫要推辞才是。” 谢烬寒知他秉性,也不与他多做纠缠,只道:“天色已晚,萧公子也早些回府歇息吧。” 萧云逸摇了摇扇子,故作大方地道:“也罢,今夜便先放你一马。下回,可得好生报答本公子的引路之功与解惑之劳才是,可莫再要用一句吃酒就打发了。” 谢烬寒"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便不再看他,转身径直朝着染坊那黑漆漆的院门走去,身影很快没入了阴影里。 萧云逸在原地立了一瞬,唇角笑意不减,也转身悠悠然地离去了,轻快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陌中渐渐远去。 萧云逸在原地立了一瞬,唇角笑意不减,也转身悠悠然地离去了,轻快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陌中渐渐远去。 第14章 第十四章 染坊院门之内,谢烬寒并未立刻走向屋子。他静立在门后暗处,直到那巷尾再无半点声息,才缓缓转过身,望向萧云逸离去的方向。夜色浓稠,只余巷口一盏孤灯摇曳,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默立片刻,夜风格外凉,吹动他鬓边的发丝,眸色在明暗间晦涩难辨,终是几不可闻地逸出一声轻叹,这才迈步,走向院内深处。 深夜的染坊里静悄悄的,只余檐下几盏纸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散出昏黄的光。谢烬寒推开自己房门,却见一旁林旭的屋里还透着微光。他心中一动,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林旭正蜷在榻边,双手托腮,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却强撑着没有睡去。 谢烬寒有些心疼,走上前去,伸出手,极轻柔地摸了摸林旭微凉的额发:“阿旭,怎的还不睡?夜深露重,仔细着凉。” 林旭被他一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是谢烬寒,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嘴巴一瘪,带着浓浓的鼻音,委屈巴巴地小声道:“你今日好晚......我还以为,以为你有了新的去处,便……便不记得阿旭了。”少年人的心思敏感,带着患得患失的惶恐。 “傻小子。”谢烬寒失笑,在他床沿坐下,将他微乱的额发拢到耳后,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胡思乱想些什么。今日是有些事,在外头耽搁了。莫说新的去处,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忘了我们阿旭。”他轻轻拍着林旭的背,“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收拾染布呢。” 林旭在他温柔的安抚下,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带着满足的浅笑,依恋地蹭了蹭谢烬寒的手,不一会儿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谢烬寒替他掖好被角,在床边静坐了片刻,方才动作轻缓地走出林旭的房间,回到了自己那间总是萦绕着沉香与微苦药香的卧房。 夜色已深,窗外月色如水,却照不进他此刻沉重的心事。他走到书案前,从书案下方一个极为隐秘的暗格中,取出了那个被阿斯兰硬塞进他手中的紫檀经匣。 这只经匣小巧而精致,入手微沉,匣身色泽深紫,木质细腻坚实,透着一股古朴温润的气息。经匣的正面浅浅地雕刻着一朵极为简约的莲花纹样。在经匣合缝的边缘,一个小巧的黄铜鎏金扣搭之上,却凝着一些颜色暗沉的胶状物,散发着一丝混合了树脂与某种草药的,奇特而微苦的异香。那香气将他的思绪拉回了三日前。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刻的慌乱,西市的喧嚣、阿兰耶惊恐的眼神如同潮水般,再次清晰地席卷了他的脑海——那日午后的阳光穿过西市喧嚣的胡商帐篷与高挑的招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料、皮革、牲畜以及食物混合的浓烈气息。人群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谢烬寒身着一袭玄色暗纹长袍,衣料挺括,剪裁合体,衬得他本就颀长的身形愈发挺拔。墨玉般的长发以一顶雕刻着简约云纹的银冠高高束起,形成利落的马尾,随着他的步伐在肩后轻微拂动。阳光偶尔掠过他光洁的额头与锋锐的眉,那双星眸平静无波,仿佛这周遭的嘈杂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自成一方清冷卓然的气场。 他此来是为了太医署采买几味宫中急需的稀有药材,上等的**,以及一种据称能安抚君上心绪的婆罗得树脂。 此刻,他正驻足于一家来自安国,名唤布哈拉胡商的药材铺前,微微垂眸,仔细辨认着摊位上那些形态各异的药材,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药草与陌生的异域芬芳。 就在他与那安国商人用简洁的官话敲定了几味药材的品相与价格,准备取出银两之际,一个略带沙哑且充满焦急的西域口音自身后传来。“大人!大人,请留步!”谢烬寒闻声回首,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穿着苏昱服饰的男子正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那人面色蜡黄,眼神惊恐,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仿佛正被无形的猛兽追逐,那人正是阿兰耶。 未等谢烬寒开口,阿兰耶已扑到他近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之大,让谢烬寒眉头不由一紧。他袖间的沉香气息,大约就是在那时,被阿兰耶慌乱的抓握蹭染了上去。 “大人,救我!”阿兰耶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他急促地喘息着,压低了嗓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有人要杀我,东西在我这里,会牵连很多人!” 谢烬寒目光一凝,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阿斯兰手掌的湿冷与颤抖。四周人声鼎沸,车马喧嚣,大部分人都未曾留意这角落里的短暂异常。 “你是何人?所为何事?”谢烬寒沉声问道。 阿斯兰却仿佛没有听清他的问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抓住他,另一只手则飞快地从自己怀中掏出一物,不容分说地塞进了谢烬寒微张的掌心。 那是一个小巧却入手微沉的紫檀木经匣。 “这是信物,也是钥匙......”阿斯兰的声音如同蚊蚋,几乎被市场的嘈杂吞没,“大人,求您小心尼科洛还有……青州苏……”。 第15章 第十五章 最后三个字如同冰针般刺入谢烬寒的耳中,让他那双握着紫檀经匣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银冠下的面容冷峻如常,但眸底却掠过一丝波澜。他正欲追问,阿兰耶却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猛地松开了他的手臂,惊恐万状地向人群深处望了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像一条受惊的鱼,拼命挤开人群,一头扎进了西市纵横交错的巷道之中,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谢烬寒站在原地,玄色的衣袖上还残留着被抓握的痕迹。他垂眸看向掌中那只分量不轻的紫檀经匣,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紫檀木特有的温润质感,以及那封口处粘液带来的些微阻滞感。阿兰耶那惊恐的眼神,和最后那句未完的话语,尤其是那句致命的青州苏,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 他迅速扫视四周,试图找出阿斯兰所恐惧的对象,但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行色匆匆的商贩与顾客,并无异常。 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这紫檀经匣,绝非寻常之物。 他不动声色地将经匣收入袖中,完成了药材的采买后,他便离开了西市。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谢烬寒眼眸清冷的眼眸重新聚焦在静置于书案上的紫檀经匣。 经匣的黄铜扣搭及合缝边缘残留的粘稠的胶状物已被他前两日小心刮下少许。谢烬寒用药水和极细的银针,耗费了不少心神,才在不损坏匣身的前提下,打开了那被胶物凝固的扣搭与一个隐蔽的内嵌暗销。 他从经匣底部一个夹层中,取出了一张薄如蝉翼、泛着淡淡黄色的羊皮纸,触手柔韧,显然经过特殊处理,才能保存至今。 烛光下,纸张上用一种暗红色的颜料书写着一行行细密的文字。这种文字笔画奇特,多为弧线与尖角的组合,部分字符结构繁复,似图似文。有些字符像是扭曲的藤蔓,缠绕着不知名的符号;有些则像是一串串紧密相连的珠子,尾部拖曳着一道细长的笔锋。 谢烬寒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文字。他尝试辨认其中是否有与他所知的其他文字有任何共通的规律,然而一无所获。 他将那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对着烛光试图寻找纸张本身有无夹层。依旧徒劳。指尖轻轻捻过那些暗红色的字迹,颜料早已干透,与纸张融为一体。 夜已深沉,窗外只有偶尔传来的更夫梆子声。谢烬寒将那张薄纸小心地折叠好,重新放入经匣的夹层中,盖上匣盖,将那隐蔽的暗销复位。紫檀经匣再次恢复了曾经的模样,仿佛从未被开启过。 他起身,熄了灯。黑暗笼罩了书房,也暂时隔绝了那些未解的谜。 第16章 第十六章 时值卯时过半,晨光已驱散了宫城最后一丝夜的清冷,空气中带着曦光特有的暖意,预示着又一个温暖的白日即将开始。 谢烬寒地走向皇帝顾玄衍的寝殿。 通传之后,内侍引着他穿过重重回廊,来到皇帝日常休憩的寝殿。 殿内氤氲着龙涎香与甜腻的果香混合的气息。绕过一道绘着山河社稷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他便见到了御座上的顾玄衍。 顾玄衍今日起身似乎不算早,仅着一件玄色的寝衣常服,领口较平日更为敞开些,墨黑如缎的长发仅松松用一根玉簪半束着,仍有不少垂落在肩头与胸前,添了几分平日被朝冠束缚时所不见的疏懒。顾玄衍剑眉如裁,鼻梁高挺,唇色却略显淡薄。或许是昨夜又未安眠,他眼下有着清晰的淡青色阴影,薄唇抿成一道略显不耐的直线,更添冷峻。 他并非独处。新晋受宠的敏妃,吏部尚书魏远的嫡女,正依偎在他身侧,纤纤玉指拈着一颗葡萄,小心翼翼地喂到顾玄衍唇边。 谢烬寒敛眉垂首,步入殿中,依礼请安:“臣谢烬寒,参见陛下,陛下万安。”他的声音清冷平稳,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在略显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顾玄衍并未立刻叫起,目光在他身上停驻了片刻,像是能穿透他素色的官服,看进他的内心。敏妃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太医令,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与戒备。 半晌,顾玄衍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谢卿,平身吧。” “谢陛下。”谢烬寒依言起身,目光平视前方,却又巧妙地避开了与皇帝对视。谢烬寒依言起身,目光平视前方,却又巧妙地避开了与皇帝对视。 顾玄衍淡淡道:“谢卿,过来。” “是,陛下。”谢烬寒上前,敏妃站起退开几步,垂首侍立。 谢烬寒取出脉枕,顾玄衍将手腕搭上。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玄色的袖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谢烬寒沉静的侧脸。 三指搭上,凝神片刻,谢烬寒收手:“陛下脉象弦细,略有郁结之气,想是近日劳心太过。晨起宜进些清淡粥品,午后可小憩片刻。臣稍后会开一副疏肝解郁的汤剂,让御药房煎了送来。” 他说罢,微微一顿,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素白瓷瓶,双手奉上:“陛下,这是臣为您新制的宁神丹,若夜间心绪不宁,难以安枕,或白日偶感烦躁之时,可取一丸服下。此丹或可助陛下片刻安宁。” 第17章 第 17 章 顾玄衍的目光落在那个素净的瓷瓶上,眼神莫测,并未立刻接过。敏妃的呼吸似乎也随之屏住了片刻,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探究。 谢烬寒继续道:“只是,陛下,此类丹药虽能暂时平复心神,终究是借外物之力,并非长久之计。若长期倚赖,恐暗耗龙体根本。心病还需心药医,陛下圣明,当知颐养心神,松弛有度,方为养生正道。”他没有抬头,但语气中的恳切不容错辨。 顾玄衍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御案,半晌,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算是回应。他伸出手,将那瓷瓶接了过去,随意地放在了手边。他抬眼看向谢烬寒,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神中却没什么暖意,缓缓开口道:“谢卿,你这份心,朕是明白的。只是这些话,不必每次都说。”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锐利的目光射向谢烬寒:“西市那个商人的案子,刑部递上来的初步呈报里,提到了你的名字。你与那身死的商人,究竟有何牵扯?” 谢烬寒心中一凛,知道此事必会被问及,垂首回道:“回陛下。那商人阿兰耶,臣确曾见过。案发前一日,他曾在西市向臣问路,臣见其面色有异,似有急症,便多问了几句,有过短暂交谈。未曾想他竟会横死。”他坦陈了会面,但隐去了经匣之事。 顾玄衍眯了眯眼,手指在御案上无意识地划过:“只是问路与几句交谈?那阿兰耶倒是会挑人。” 谢烬寒依旧维持着平静:“些许宵小作祟,惊扰圣听,是臣之过。臣份内之事,定会处置妥当,不劳陛下挂怀。” “哦?处置妥当?”顾玄衍闻言,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几分嘲弄的轻笑,眼神却冷了三分,“朕倒要看看,谢爱卿是如何妥善的。莫要让朕失望才好。” “微臣不敢辜负陛下期许。”谢烬寒应道。 一旁的敏妃始终垂着眼帘,仿佛对他们的对话毫无兴趣,只是那微微握紧的指尖,泄露了她并非全无关注。 “退下吧,朕乏了。”顾玄衍摆了摆手,似是失了兴致,又转向敏妃,声音略微柔和了些,“爱妃,把那桂花糕端过来,朕尝尝。” 敏闻言,脸上立刻绽放出受宠若惊的笑容,声音愈发婉转:“是,陛下。”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玉碟上前,用银签扎起一块桂花糕,递到皇帝唇边。 谢烬寒再次行礼:“臣告退。” 他转身退出偏殿,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殿内那股若有若无的压抑。谢烬寒深吸一口气,宫道两侧的玉簪花正开得洁白,他向着太医署的方向行去。 第18章 第十八章 还未踏入太医署的院门,那股熟悉的药草清香扑面而来,让他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松弛了半分。年轻的药童和医官们正低头忙碌,或捣药,或誊抄药方,见到他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躬身行礼:“见过太医令。”谢烬寒微一颔首,算是回应。面色清冷如旧。 还未走到自己的值房,一阵不合时宜,带着几分慵懒的哼唱声便从角落的廊庑下传来。 “三分春色酿入酒,一分留与枕边人。”那调子哼得随意,词句却透着一股说不尽的旖旎与懒。谢烬寒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不必看也知道是谁。 果然,只见萧云逸正斜倚在一张竹制的躺椅上,一条细长的腿闲闲地搭着,手里没拿医卷,反而摇着那柄的鎏金折扇。几缕阳光透过廊檐的缝隙,恰好落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当值的太医,倒像是哪家跑出来晒太阳的富贵闲人。 “哟,谢太医令这是从昭华殿回来,身上都仿佛带上了几分祥瑞紫气,可喜可贺啊。” 萧云逸手里摇着他那把折扇,一双桃花眼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谢烬寒。他的语气听似恭维,眼底的揶揄却毫不掩饰。 谢烬寒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值房,只冷冷地抛下一句:“萧少正今日倒是清闲。” “本就一闲人,何谈清闲不清闲。”萧云逸“唰”地合上折扇,跟了上去。“不过话说回来,谢大人,你整日板着一张俊脸,也不嫌累得慌。城里多少小娘子小郎君为你望穿秋水,你倒好,硬是活成了一尊万年不化的冰雕。” 谢烬寒终于停下脚步:“你的嘴若能省下一半的口舌,太医署能清净不少。” “太医令此言差矣。”萧云逸夸张地摇了摇头,用扇子轻敲着自己的掌心,凑得更近了些,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本闲人何时与旁人费过这许多唇舌?这些话,可都是专为你一人说的,旁人便是想听,也听不着呢。” 他故意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似真似假的委屈:“唯独对你,总忍不住多说几句。这番情谊,你倒当成聒噪了,真是好没良心。” 第19章 第十九章 听着这番似真似假的玩笑,谢烬寒罕见地未加驳斥。他沉默了片刻,那双总是清冷如霜的眸子,在对上萧云逸那双含笑眼眸时,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随即微微侧首,语调也平淡下来。 “因为旁人,不会像你这般。”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萧云逸一愣,正想追问,却听见谢烬寒继续说了下去,“再好的琴,对着一堵墙弹,也终究是寂寞的。” 他说完,便移开了视线,不再看萧云逸,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错觉。他重新迈开脚步,留给萧云逸一个清瘦的背影。 萧云逸彻底愣在了原地。 他设想过谢烬寒的一百种反应,或是冷嘲,或是漠视他直接走开。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句。 萧云逸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那些风流手段都像打在了棉花上,却又被棉花里藏着的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很痒。 他快步追了上去,道:“罢了罢了,知道你是个油盐不进的。喏,这个赠你,配你这身行头正好。”萧云逸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螺钿小盒,递到谢烬寒面前。 谢烬寒看着那个盒子,没有接。他知道萧云逸出身富贵,出手的东西必不寻常,只是不知他又在玩什么把戏。 “怎么,怕我下毒?”萧云逸失笑,修长的手径自打开了盒盖。盒内铺着的黑色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发簪。 那是一枚通体由白玉雕琢而成的簪子,玉质温润,毫无瑕疵。样式极为简洁。簪身由粗渐细,线条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只在簪首处雕了一片细长的竹叶,样式低调内敛,却透着一股不凡的贵气。看上去,就是一枚质地上乘、但样式低调的玉簪,用来固定发冠正好。 谢烬寒看着那个盒子,没有接。他知道萧云逸出身富贵,出手的东西必不寻常,只是不知他又在玩什么把戏。 萧云逸见他不动,索性自己将玉簪取出,凑到他眼前,言辞恳切,眼神却满是笑意:“你看,多配你。” 谢烬寒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这枚玉簪的品级和样式,确实挑不出一丝错处。他终是伸出手,将其接过。 玉簪入手,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这玉簪触手生凉,质感细腻,分量却比同等大小的玉石要轻上三分,重心也略微偏向簪尾。 “察觉了?”萧云逸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得意。他伸出手指,在簪首那片竹叶的叶脉上轻轻一按。只听见极轻微的“咔”的一声,那玉簪竟从中断开,接合处天衣无缝,若非亲见,绝难发现。萧云逸握住的是玉质的簪柄,而从簪柄中抽出的,是一根极细,通体幽黑的针。 这根针不知由何种玄铁打造,不反半点光泽,仿佛能将光线都吸进去。针尖淬着一点幽蓝的微光,显然喂过剧毒。 谢烬寒的目光在那幽蓝的针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眼看向萧云逸,他将手中的玉簪连同簪鞘,一并推了回去。 “此物太过贵重,萧少正,请收回。”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任何余地。 萧云逸见状,也不恼,反而将那枚玉簪在指尖轻巧地一转,玉石的光晕划过一道弧线。 “谢大人,先别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嘛。”他将玉簪递到谢烬寒眼前,慢慢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 “宫里的人都说,太医令谢烬寒,是能与阎王分庭抗礼的活菩萨。可他们不知道,”他话锋一转,“你救活一位殿下,就挡了另一位殿下的路;你保住一位大臣,就碍了另一位大臣的事。”他抬起眼,目光里那份戏谑已然褪去:“对你而言,最危险的,往往不是那些明面上的刺杀。而是一杯递到你唇边的酒,一只搭在你肩膀上的手,亦或是一个向你行礼,却透出杀机的人。在那种时候,”萧云逸的语气轻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你没法拔剑,也没法格挡。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以为你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送他一程。事后,他只是酒后失德,突发心疾,或是与人攀谈时,暴病而亡。你的手,依然是那双干净的,救死扶伤的手。” 第20章 第二十章 萧云逸的话音很轻,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谢烬寒最隐秘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谢烬寒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那双星眸里一闪而过的波澜。他终于伸出手,指尖微凉,接过了那枚青玉簪。 他抬眼,目光与萧云逸相遇。 随后,他轻轻说了一句:“你的心意,我记下了。” “既然谢大人肯赏脸收下,不如,在下帮你簪上?也让我瞧瞧,我们谢太医令,戴上会是何等风华。” 他的手指几乎就要触到谢烬寒的墨发。 “不必。” 谢烬寒侧身避开,倒是让萧云逸的手落了个空。他径直走向值房内的书案坐下,熟练地从案头堆积如山的诊籍药典里抽出一份医案,指尖展开,目光便立刻沉了进去。 整个值房里,只剩下纸张轻微的摩挲声,以及从窗外透进来的、浮动在空气中的微尘。 萧云逸也不恼,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踱步到书案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谢烬寒的侧脸。 阳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垂着,神情是一种全然的投入。 “谢大人,”萧云逸故意拖长了音调,懒洋洋地开口,“这案子比我还有趣么?我好歹是个大活人,有血有肉,还会说话。它可就是一卷故纸,连句好听的都不会说。” 谢烬寒的目光没有移动分毫,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萧云逸不死心,又凑近了些,用扇子指了指医案上的字。“让我瞧瞧,‘心悸盗汗’啧,听着就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病。谢大人成日与这些枯燥文字为伴,也不嫌烦闷?” 回答他的,是谢烬寒翻动一页医案时,发出的更清晰的“沙沙”声。 他被彻底无视了。 萧云逸终于无奈地轻笑了一声。他知道,谢烬寒的这面墙一旦筑起,任凭风吹雨打,也是纹丝不动。他站直身子,理了理自己并无一丝褶皱的衣袍,用一种恍然大悟般的夸张语气叹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刀枪剑戟,都近不了谢大人的身。能让您老人家魂牵梦绕的,怕是只有这堆故纸陈案了。旁人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您这简直是‘为案修得身似铁’,快要立地成佛了。我这俗人就不打扰您飞升了!” 他顿了顿,见那人依旧是座石雕,便摇了摇头,一甩扇子,转身向门口走去。 “也罢,也罢。你这块又冷又硬的木头,就继续对着你的宝贝医案去吧。本闲人,恕不奉陪了。” 随着最后一句轻快的调侃,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谢烬寒那一直盯着医案的目光,才终于有了松动。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日头渐渐攀至中天,已是巳正将末,离午时尚有半个时辰。永安城过了清晨的喧嚣,此刻如同一只微醺的巨兽,慵懒地打着盹儿。太医署内,也一改早间的忙碌,弥漫开一种特有的午间倦意。 药材的清苦气息混杂着窗外槐花淡淡的甜香,在微热的空气中浮动。几名年轻的医官聚在院中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昨日的疑难病例,声音压得低低的,偶尔传来的几声哈欠声,更添了几分困意。药童们也有些精神不济,捣药的石杵声也比往日缓慢了些。 萧云逸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软垫的矮榻上,这是他特意让人添置的,方便在诊疗间隙小憩。此刻他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着,遮住了半张脸,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阳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投下斑驳的光点,照在他华丽的衣角上。 这份宁静,被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 来人是医师魏然。这魏然样貌并不出众,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没什么棱角,显得颇为普通。许是家境寻常,自入官署便习惯了谨小慎微,他的身形比同龄人显得单薄,站着时肩膀总是不自觉地内缩,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卑微。唯有那双眼角微垂的眼睛,会流露出一丝与其年纪不相称的精明。只是此刻,他眉心紧锁,眼眶泛红。他快步穿过院子,径直走向太医令的值房。 魏然在门口站定,他整理好有些褶皱的衣冠,这才躬身进去,声音恭敬而谦卑:“下官魏然,参见太医令。” 谢烬寒正坐在案前核对脉案。听到是魏然的声音,他手上墨笔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目光落在来人身上:“何事?” 话音刚落,魏然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这一下,谢烬寒有些讶异。他眉头看着这个一向懂分寸,知进退的下属,不明白他为何行此大礼。 魏然伏在地上,声音哽咽:“下官有家事相求,万望大人垂怜!此事本不该叨扰大人,可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起来说话。”魏然并未立刻起身,依旧伏在地上,声音哽咽:“下官有家事相求,万望大人垂怜!此事本不该叨扰大人,可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谢烬寒的目光扫过他不住发抖的肩膀,指节无意识地蜷了蜷,终是耐着性子道:“本官再说一次,起来。你的家事,若还想说,便站直了说。” 这番话起了作用。魏然知道谢烬寒的脾性,再跪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他用袖子狼狈地抹了把脸,颤巍巍地撑着地站了起来,却因一时腿麻,身子晃了晃,险些再次摔倒。 “下官……下官失仪。”他垂着头,声音沙哑地道,“是小儿......小儿他......快不行了。” 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竟是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 “小儿今年刚满五岁,三日前突发高热,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下官身为医官,用遍了能想到的所有方子,可那些药灌下去,小儿的病情却没半分好转!下官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日比一日衰弱下去,便又在城中请遍了郎中,都说是中了邪祟,是小儿惊风的急症,开了些牛黄、朱砂做的定惊丸,又让用符水擦身,可全无用处!如今他已是水米不进,时而昏迷,时而惊厥,气息越来越弱了。” 谢烬寒静静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但眉头却锁得更紧了。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也更沙哑一些, “抽搐时,四肢是僵直还是屈曲?面色是青紫还是潮红?可有特定的时辰发作?发作前,饮食上可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新上市的野菌、河鲜,或是颜色鲜艳的野果?”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一连串的问题,将魏然从情绪的崩溃中拉了出来。他愣了一下,强迫自己回忆。 “回……回大人,四肢是僵直的,面色青紫,发作没有定时。吃食……对了!”魏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猛地一亮,“病发前一日,小儿贪玩,曾背着我们摘食了后院新栽的几颗洋金花的果子!因那花开得好看,我夫人便种了几株观赏。” “糊涂!” 谢烬寒厉声打断,他从案前站起,颀长清瘦的身影带着一股慑人的压力。” “洋金花,又名曼陀罗,其花、叶、果皆有毒!寻常人误食尚且心智迷乱,何况是五岁幼童!毒素入血,侵扰神明,故而高热、惊厥,此乃中毒之兆,与什么邪祟惊风有何相干!你们竟还敢用性燥的朱砂去催,简直是火上浇油!” 魏然被他骂得面如死灰,“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不住地磕头:“大人,下官糊涂!下官罪该万死!求大人救救小儿,求大人救救他!” 谢烬寒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的严厉终是化为一丝幽微的叹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道:“毒入脏腑,时辰拖得太久了。” 这句话让魏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裂,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谢烬寒走到药柜前,除了常规解毒的甘草、绿豆之外,还从自己的一个匣子里,取出了一个密封的锡盒。打开盒盖,只见明黄色的锦缎之中,静静地躺着一个紫团参,这是他备着以防万一用的。 他将药材包好,放在魏然面前:“立刻用此方,以清水急煎,取浓汁,撬开他的嘴灌下去。另外,去寻些新鲜的马齿苋,捣烂取汁,一并喂服,此方可解曼陀罗之毒。一个时辰后,若气息稍定,将此参切三钱,另行炖之,用以固本培元。他还小,挺过去,或许能恢复。” 魏然猛地抬头,怔怔地看着谢烬寒。 “去吧,"谢烬寒转过身,背对着他,"莫要耽搁了。” 魏然如连滚带爬地扑到案前,颤抖着双手捧过那包系着他儿子性命的药材,像是捧着无价之宝。他泣不成声,对着谢烬寒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抓着药包疯了一般地冲了出去。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谢烬寒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落在魏然刚才跪拜过的地方,那里的地面上,还残留着几滴湿漉漉的泪痕。他缓缓走到案前坐下,拿起方才因魏然闯入而中断的脉案,眼神却无法聚焦在上面。 他正有些出神,值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阵甜香先于人飘了进来,冲淡了室内清冷的沉香。萧云逸正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一双桃花眼饶有兴致地望着院外。 刚刚他到院门口时,与一个身影撞了个满怀。那人正是魏然,只见他双目通红,满脸泪痕,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药包,口中还喃喃着“有救了,有救了”,疯了一般地冲了出去,险些将萧云逸撞倒在地。 萧云逸稳住身形,看着魏然的背影,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谢烬寒,“哟,那不是魏然么?跑得这般失魂落魄,莫不是府上失火了?”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着面无表情的谢烬寒,腔调愈发阴阳怪气:“谢大人,您真是好大的官威。几句训斥便能把人吓成这样,堪比诏狱了。” 谢烬寒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回神,抬起眼帘,没有理会萧云逸的揶揄,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脉案上。声音冷淡如常,“萧少正这般清闲,不若去看看昨日新到的药材。” 萧云逸哈地笑了一声,大步走到他对面坐下,将折扇往桌上一放,整个人都像没了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闲?我倒是想闲。””他抱怨起来,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耐,苦恼地揉着太阳穴,“还不是我府上那个叫怜儿的小东西,又在作妖。”萧云逸抱怨道,“前儿听了一曲《长门怨》,他便说自己心碎得跟琉璃似的,黏都黏不起来。这两日水米不进,成日里就是抱着琵琶垂泪。我替他诊了脉,什么事都没有!纯粹是闲出来的毛病。” 他说完,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谢烬寒: “我想来想去,这永安城中,要论开‘清心寡欲、断绝念想’的方子,谁又比得过谢大人您呢?来,给我开一剂猛药,好让他安分些。你瞧,这也是疑难杂症,对吧?” 他说完,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谢烬寒:“我想来想去,这城中,要论开清心寡欲、断绝念想的方子,谁又比得过谢大人您呢?给我开一剂方子,好让他安分些。你瞧,这也是疑难杂症,对吧?” 谢烬寒的目光从医案上抬起,落定在萧云逸那张看似苦恼,实则看戏的脸上。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回绝,反而沉默了片刻,“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 萧云逸挑了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他如你府中一株花,”谢烬寒的视线转向窗外,“既是你亲手所植,便要受你的雨露风霜。” “你今日赏他甘霖,他便向阳而开;明日将雨露尽数给了旁人,他自然枝叶萎顿。此非病,乃是果。”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转了回来, “病根在你,药方也在你。你的情,便是这世上最灵的药,也是最毒的蛊。你自己种下的因,何必来问我这旁人,讨一个处置的果?” 萧云逸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怔怔地看着谢烬寒。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竟是难得地收起了所有轻浮,低声自嘲般地说道:“有道理。是我糊涂了。”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萧云逸为了打破这尴尬,赶忙换了个话题:“不说我了。说真的,魏然到底怎么了?他平日里也是个沉稳之人,今日竟哭成了那样。” 谢烬寒垂下眼,拿起一份文书,语气平淡地说:“他为家人领药时,错取了药性相冲的药材,险些酿成大祸。被我训斥了几句,大约是后怕罢了。” 萧云逸哦了一声,随即用扇子半掩着唇,懒洋洋地说道:“原来如此。能让咱们铁面无私的谢大人动怒训人,想必是犯了天大的错。不过这也太猛了些,竟能让人哭得那般肝肠寸断。改日我倒要向你讨教讨教,这不费一钱药材,便能让人脱胎换骨的方子。” 谢烬寒并未理会他的调侃,只冷着脸,将手中一卷整理好的医案放回架上。他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只是那过于苍白的肤色,泄露了一丝疲惫。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正在此时,太医署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署内原本有些嘈杂的氛围倏然一静,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沈翊一身绯色官袍,腰束玉带,面沉如水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名神情冷峻的刑部差役,腰间佩刀,目不斜视,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冲散了太医署里常年弥漫的药草暖香。 他身上那股肃杀之气,引得署内众人纷纷侧目,旋即噤声避让,生怕触了他的霉头。待他走近时,所有医官医童又连忙垂首躬身,大气也不敢出。 沈翊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室内,最后精准地定格在谢烬寒身上。然而,当他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掠过谢烬寒身旁的萧云逸时,那凌厉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滞。 而就在那一瞬间,萧云逸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他手中轻摇的折扇“啪”地一声合拢,眼中方才的戏谑化为一片冷然的讥诮。他甚至懒得行礼,只是靠在药架上,眼神冰冷地回望着沈翊,那份毫不掩饰的厌恶,像一根无形的针,直直刺向了来人。他知道,沈翊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必没有好事。 沈翊迅速移开视线,仿佛没有看到那充满敌意的目光。 谢烬寒从容的站起身来,对着来人,微微颔首,拱手作揖。 “沈侍郎。” 沈翊冷哼一声,算是还了礼。 “沈侍郎公务繁忙,今日怎有闲暇,来这太医署?” 沈翊冷笑一声,“本官奉命查案,有事请教谢太医令。” 谢烬寒神色淡漠,只微微颔首:“沈侍郎请讲。” “本官今日前来,是为西市那桩案子。就在半个时辰前,本官寻到了一名新的人证。” 他盯着谢烬寒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听到“人证”二字,萧云逸的眼神多了一份警惕和审视。 “西市一名脚夫回忆,阿兰耶死那日的傍晚,他亲眼看到阿兰耶,在巷口与一名官人有过纠缠。他说,他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俊的人。 “那脚夫还说了,那位官人极高,比寻常男子高出大半个头。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料子瞧着就金贵。头发用个银冠给束得老高。就是那位官人周身的气派,就跟天神下凡似的,冷冰冰的,让人不敢靠近。可那张脸长得是真俊,比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子里扮相最好的小生还俊。尤其那双眼睛,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就是眼神冷得像冰碴子,看人一眼,都觉得后脖颈子发凉。” 沈翊的声音陡然转厉:“最重要的,那脚夫说看的清清楚楚得是,阿兰耶在争执中,将一个盒子硬塞进了那位官人的手里!” 他向前一步,气势逼人:“谢太医令,这城中,身形与你一般高挑,穿着打扮与你相同,又恰好能让本官在你身上闻到与死者袖口相同气息的人,恐怕,不做第二人想。” 他死死地盯着谢烬寒:“谢太医令,现在,你是否可以解释一下,那个匣子在何处?或者说,你是否可以将它,交出来?” “啪。”一声轻响。 是萧云逸手中的折扇,轻轻合上了。 谢烬寒轻轻地叹了口气。 “沈侍郎所言不差,”谢烬寒缓缓开口,“这位货郎的眼力,倒是不错。案发前一日,我确曾在西市见过那名胡商。” 此言一出,沈翊和萧云逸的眼神同时一凝。 谢烬寒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胡商阿兰耶,似是患有水土不服之症,入城以来,顽疾缠身,久治不愈。他不知如何得知我的身份,那日见到我,便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拉扯,求我为他诊治。” “至于你说的匣子,”谢烬寒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当时情急,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木匣子装的药包,硬塞与我,说那是他从家乡带来的秘方。我见那草药早已受潮发霉,失了药性,便直言相告,让他另寻高明。他纠缠不休,我推开他便走了。想必,袖口的沉香,就是在那时沾上的。至于那个药包,既是无用之物,我自然是随手就丢弃了。沈侍郎若有兴趣,或许可以去西市的垃圾堆里翻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