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日落西山的时间两人才到达殊像寺,白天的人群已然散去,黄昏之下的殊像寺依旧古穆庄严,从外面看过去,竟看不出半点风霜的样子。殊像寺依山势而建,光是站在外面,那座巨大的寺庙就足够震撼到人心脏发麻。
殊像寺下,两尊不知是多久之前建成的石狮子端坐石路两侧,祈椿洄也学着离开的游客那样、一只手搭上石狮子的底座,慢慢地围着它转了一圈。叶霄在拍完那块巨大的“殊像寺”牌匾后又将镜头一转,转向了祈椿洄,此时的祈椿洄刚转完那虔诚的一圈,正在镜头里向叶霄挥手,招呼他过来。
“你不想试试吗?”
“试什么?围着石狮子打转?”
“你就摸摸它吧,说不定真会沾上福气呢!”祈椿洄满眼期待地看着叶霄,鼓励他伸出手。
很有效,因为叶霄确实有些蠢蠢欲动了,虽然他不理解。
叶霄的手是凉的,但石狮子上那块被无数信徒摸到反光变色的地方更凉,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沾上了福气,只是觉得这种时间上的牵绊很奇怪——他很少和人有过交际,既是因为自己社恐,也是因为在反复的他人否定中他厌倦了社交。
但在摸上石狮子的那一刻,这种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的牵绊让他感觉很奇妙。他在想象第一个摸上石狮子的人会不会和他站在一处,尝试感受祁椿洄刚才站在这里的心境。
“怎么样怎么样,什么感受?”
祁椿洄突然凑过来,像是要在叶霄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不同一样贴进他,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叶霄猛地缩回手,留下一句“凉的”就先行进去。
“明明就是嘴硬。”
进入殊像寺内,祈椿洄才发现这座庙宇并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年轻,虽然悬于山门殿的“殊像寺”牌匾依旧崭新如初,大概是近代才新添上去的,但其下那扇门却早已褪去原本鲜红的颜色,两侧的石墙布满斑驳的痕迹,端于山门殿两侧的钟楼和鼓楼的木门也尽显风化剥蚀,祈椿洄甚至能想象到这座庙宇如何在东晋初年第一次建成,又如何接受信徒的一次又一次维护和修葺。
叶霄正依旧专注着自己的摄影事业,而祈椿洄则不顾两侧的伽蓝殿和祖师殿,绕过院里的香炉,朝着稳稳居于中轴线上的大文殊殿走去。
这里的大文殊殿并不允许信徒进入殿内参拜,大门出半挂着俯仰栏杆,雪融化为水滴滴答答顺着庙檐流成一道水帘,祈椿洄看不清大殿内那尊高达九米的文殊像的真容,但他知道那尊菩萨正看着他——神的眼睛总能穿透世界一切的遮拦。
叶霄的镜头不知何时又落在了祈椿洄身上,祈椿洄越过那道水帘,停在跪垫前。下一秒,祈椿洄的双膝跪了上去,他双手合十,以一种人类能想到的最卑微也是最虔诚的姿势放低自己的灵魂,而后,他一边默念着什么,一边将头磕上去,停留片刻后,祈椿洄缓缓抬起头。那扇俯仰栏杆的高度设计的刚刚好,祈椿洄刚好能看一眼那位菩萨的正容。照片就定格在这一刻,叶霄不想只从镜头里看祈椿洄了,他关上了相机。
三跪三拜,从震撼到祈求和愈加虔诚,祈椿洄磕头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但那尊金身文殊菩萨却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手持一把法器盘坐在绿狮子上的姿势,始终微眯着眼俯视着他,就像从没看见过他。祈椿洄心慌,他反问自己这样圣洁庄严的神真的会为众生的愿望动容吗?他好像又要流泪了。
叶霄想不到什么愿望可以让祈椿洄做到这种程度,九米金身像和三尺凡人身,在外人看来活泼天真的学生和在佛像面前如此严肃认真的信徒,谁才是祈椿洄。
“这么认真,许了什么愿?”叶霄走过去,站在祈椿洄身旁,却看不清里面的佛像。但他不打算像祁椿洄一样跪拜下去,只是接着又问:“看见菩萨了?”
“就许了一些关于学业的愿望啊,来殊像寺大多都是求学业事业的吧。”祁椿洄说的理所应当,半真半假的话太容易让人相信了。
“求学业?你读的什么专业啊。”
“我是学哲学的。”祁椿洄说出这句话时,叶霄也注意到了他眼里的自豪和坚定,但他很疑惑,大学生不都是那种整天喊着不想上课眼神比小石潭记里的水还清澈的人吗?
“自己选的专业吗?好棒。”叶霄知道自己在羡慕什么。
这句话和祁椿洄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盯着叶霄的脸看了很久,没发现半分多余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就是叶霄发自心底的赞叹,它不参杂任何讨好、迎合或敷衍。
“是,是我自己选的。”
“喜欢哲学?”
“对啊,我高中就很喜欢看哲学的书,上大学也就理所应当学哲学喽,而且我妈也很支持我的。”
“真好。”叶霄边走边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以为你会说哲学没用找不到工作之类的话呢,果然啊你和那种世俗的人就是不一样。”
“其实我也没有正经工作。”摄影可不是大众眼里的正经工作。
叶霄脚下的石砖在眼里成了镜子,映照的全是他空虚无力且孤独的大学生活。高考之后他被录取到一个自己听都没听过的专业,四年的大学生活对他而言几乎是空白,极少的人际交往,没谈过恋爱,没喜欢过人,没怎么学过专业课,自己踩着学校的毕业标准底线才获得了毕业证书。
人总是被生活推着向前作出选择,即使最后的结果是自己不喜欢的也只能接受,就算熬过日日夜夜千篇一律的时间,迎来下一个选择的节点,也不能保证自己和年轻时一样还有作出选择的勇气。
所以大学毕业时,叶霄很佩服那些在考公考研就业或是出国等各种人生重大选项中作出选择的人,因为他们还知道自己现在需要什么或是喜欢什么,至少他们的人生有作出选择的勇气。那叶霄呢?他不知道,他的心总是毫无波澜。
不得不承认叶霄到现在都在啃老,父母经商有方积淀下不少资产,他们也一直支持叶霄这样自由的生活,尽管他们始终认为叶霄应该多与人交往,但也没有强行逼迫。叶霄大学毕业的那天,他在心底重复了一万次“心如止水”,他的母亲就好像有洞察人心的能力一般,看透了他的慌乱,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母亲递过相机时说的话:“要尝试一下吗?妈妈年轻的时候很爱玩,就算不喜欢当做打发时间也好。过你觉得舒适的生活,爸爸妈妈永远支持你的。”
“我没有正经工作,也不知道干什么,才到处旅游摄影的。”叶霄说这话时又多了几分落魄。
“不是因为喜欢吗?可是你拍的很好啊。”
“算不上喜欢吧,只是打发打发时间。”
祁椿洄觉得叶霄这人奇怪的很,明明对相机爱不释手,却说只是打发时间。
蛐蛐别人的话祁椿洄不愿多说,反正这个人迟早会明白什么是喜欢的。祁椿洄也能猜到叶霄的处境大概和他差不多,他人的不解消耗着迈出跬步的勇气,他的那份勇气也只比叶霄多了一点点,正好能为他塑一个假身份而已。
“柏拉图说过,最优秀的哲学家无用,其责任不在哲学家本身,而在于世人没有善用哲学家。我觉得哲学和摄影应该差不多,大摄影师,别被别人的偏见绊住人生向前的脚步啊。”祁椿洄踮脚,一下搂住叶霄的肩膀,调侃的语气却说出鼓励的话语。
“好啊,大哲学家。”叶霄以笑回应。
年轻的大哲学家和大摄影师,一个不知道热爱为初衷的人生是否可以延续,一个连自己是否热爱都不清楚,却依然站在他人偏见中生活。对哲学和摄影的讨论告一段落,殊像寺的僧人告诉他们该离开了,祁椿洄跨出大门时又朝里面望了一眼,为叶霄许下了一个愿望:“希望我们都可以在热爱的事业上成就自我。”
“啊啊,终于回来了,外面冷死我了。”
祈椿洄到了酒店直奔自己的床,随意蹬掉自己的鞋子后就爬进了被窝,今天的旅途太累了,他需要好好充电。房间的暖气很足,总惹人困,叶霄伸手去摸桌上的矿泉水,那两瓶蓝色包装的矿泉水并在一起,其中一瓶已经被喝去大半了,瓶璧上还挂着水痕,毫无疑问那是祈椿洄喝过的。不过,祈椿洄喝水的时候,水会不会顺着祈椿洄的嘴角流出,在脖子上留下类似的水痕。
叶霄身子一顿,甩甩脑袋,把那些不礼貌甚至是龌龊的想法甩出去,拿起旁边的水猛喝一口,也躺下睡去了。
午夜的房间很安静,祁椿洄却睡得不太安稳。他的梦太混乱了,一个声音不停地重复着“祁庸”或是“祁椿洄”,高中时乱飞的试卷,志愿表上最上方的那个专业,医院里仪器发出滴答的声音,还未适应就要远离的大学生活,这些画面在梦中一闪而过又交替出现,把他的脑袋撕扯成几块。好疼,祁椿洄从梦中醒来时才发现那撕裂感是真实的头疼。
他翻滚下床,强忍着疼痛挪到行李箱旁,从里面翻出了药。吃过药后,他就着这样蜷缩的姿势在床边待了很久,直到剧烈的头疼被压下去,才缓缓起身。叶霄就是在这时候醒的,他没有看到祁椿洄忍受疼痛的无助,只看见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
“你怎么了?”叶霄立起身子,看见一旁的行李箱被翻个乱七八糟。祁椿洄就从那旁边站起。
“没,没什么,我从床上掉下去了。”
叶霄看不清祁椿洄心虚的眼神,他对祁椿洄有百分百的信任。
“睡吧,没事的。”祁椿洄又爬回床上,没给叶霄说话的机会就又闷在被子里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