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00-110

作者:试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登机


    贺白帆一下就想起他去肿瘤医院的那个晚上。卢也和陶敬在病房里低声交谈, 声音放得非常轻,以至于他只隔着一扇门却听不清楚。


    想必那时他们正在谋划的就是这件事,所以卢也在门外撞见他时, 面色才会那么紧张。


    陈阿姨说:“怎么样啊,小贺, 要不要阿姨帮你们加个微信?”


    贺白帆回过神来, 礼貌回答:“以后有机会再加吧, 谢谢您记挂着我。”


    “啊, ”陈阿姨愣了愣,大概没想到他会拒绝, “那也好, 也好……以后肯定还有机会的……”


    贺白帆挂了电话, 点开天气APP, 将城市切换到香港, 果然, 香港正是雷暴天气, 预计四小时后转为多云。


    什么雨要下这么久?


    一想到要在机场多等几个小时,心中的烦躁顿时愈演愈烈。


    “帆哥,”小助理递来登机牌, 关切地说, “你的脚是不是很不舒服啊?”


    贺白帆说:“还行,怎么了?”


    “噢, 我看你眉头都皱起来啦。”


    贺白帆无奈笑了一下, 指指电子屏幕:“航班要延迟。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在这儿等着就行。”


    “我陪你呗,反正我今天啥事没有,我女朋友跟姐妹逛街去了, 也没空搭理我。”说到女朋友,小助理嘿嘿一笑。


    贺白帆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有女朋友?以前没听你说过。”


    “嗯,这半年我都在跟剧组,我俩一直异地,”小助理说,“她在北京。”


    “还在上大学吗?”


    “对呀,是我学妹,今年大四了,这会儿正在考研呢。”


    “现在考研竞争很激烈吧。”


    “哎,可不!她又是学哲学的,这种冷门专业招生名额很少哪……”


    聊起女朋友,小助理瞬间打开话匣子,从相识讲到暧昧,从分手讲到复合,贺白帆则俨然成为一个捧场的听众,时而侧耳细听,时而打断追问,待小助理讲到两人下月去泰国旅游的计划时,竟已过去了一个小时。


    “哎,帆哥我去买两瓶水。”小助理讲得口干舌燥,跑着去了。


    贺白帆看一眼手机时间,忽而有种侥幸的感觉——还好今天小助理来送他。两个人随便聊聊天,毕竟能使等待的时间不那么难捱,此外,电子屏上显示的延误时长未变,那么,再过半个小时,他就可以托运行李,然后过安检登机了。


    再聊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贺白帆甚至打算讲些无关痛痒的剧组八卦。


    只要再等半个小时。


    小助理拎着矿泉水向贺白帆走来,他的脑袋垂得很低,几乎要贴在手机屏幕上,这是一个对颈椎相当不友好的姿势。


    “帆哥帆哥,你看!”他将手机凑过来,语气微微兴奋,“洪大爆了个大瓜呢!学生联名举报老师!”


    贺白帆垂眸,一页白色PDF映入眼帘,长长的标题黑体加粗居中——“洪山大学光电学院2021级硕士生联名举报导师郑鑫”。


    ***


    举报人很细心地为PDF制作了目录:


    一、郑鑫其人


    二、郑鑫学术不端及其证据(伪造实验数值、伪造实验图像、郑鑫博士论文抄袭及造假)


    三、郑鑫贪污科研经费及其证据(公款吃喝旅游、私下收回发给学生的劳务费)


    四、郑鑫长期性骚扰女学生及其证据(聊天记录及部分录音)


    五、郑鑫压榨、辱骂、恐吓学生及其证据(聊天记录及部分录音)


    六、学生自述


    小助理啧啧称奇:“不愧是洪大的高材生,你看这PDF不仅有目录,还有页码,重点内容还加粗标红了,妈呀,我的毕业论文都没这么严谨……”


    贺白帆划到一条音频,它位于PDF的第五部分,旁边写着注解:“2022年7月10日,光电学院两位硕士生按照系统预约使用仪器(多功能大样品台原子力显微镜Jupiter XR,学院仅一台),郑鑫无故禁止学生使用,并辱骂学生。”


    贺白帆指尖微顿,点击播放。


    先是一道怯怯的女声,录音从她说话中途开始:“……卢老师的实验,我们预约了今天下午,您看这是系统的记录。”


    另一道略哑的男声补充道:“管理员已经通过预约了。”


    “什么意思?我和管理员说过今天要用,早就说过了!”这道声音明显浑浊一些,语气堪称嚣张,“卢也的实验是吧,让他给我打电话!你俩申请算什么?叫卢也过来,让他自己去申请!”


    女孩儿颤声说:“卢老师不在实验室。”


    “我告诉你们——别在这儿一天天拿个鸡毛当令箭!守好你们做学生的本分!就是你们这些上蹿下跳的学生,浪费学院的设备资源,自以为是,吃里扒外!难怪设备总是出问题!”


    男孩儿显然忍不住了:“郑老师,我们是按学院的规定申请设备的,这也才是第一次申请。”


    郑鑫瞬间暴跳如雷:“给我滚出去!谁允许你这样跟我说话!我马上就找卢也——他是怎么管学生的!给你脸了是不是?你叫什么?你给我等着!今天我非要追究到底……”


    录音到此结束。


    小助理瞪圆了眼睛:“这不是文佩和汪恒吗?欸,对啊,就那天下午,帆哥你记得不?我还下楼安慰他俩来着!”


    贺白帆说:“我记得。”


    “他俩竟然录音了,挺有心眼儿啊!”小助理顿了顿,又叹气道,“这个郑老师也太没素质了,跟以前带我那个师傅有得一拼,难怪当时文佩哭得哦,上气不接下气。”


    贺白帆没说话,心中暗道,汪恒和文佩是卢也的学生,但这份PDF是郑鑫的学生制作的,按照常理来讲,学生公开举报导师是很严重的行为,就算汪恒和文佩受了委屈,也不至于非要掺和进这件事来。


    那他们为什么要向郑鑫的学生提供这段录音?


    卢也指使的吧。


    那其他学生会不会也是受到卢也指使?


    贺白帆划回目录。学术不端,贪污经费,骚扰女学生,辱骂学生……这每一条都属重磅,他知道,郑鑫大概要完蛋了。


    “我去,”小助理忽然惊呼,“这郑老师真不是个东西啊,小X书上还有新瓜——”


    那是一个性别为女,ID叫做“洪大郑鑫欺骗感情”的账号。


    她的最新一条博文发表于两个小时前,点赞过两万,评论超五千,内容只有短短几行字:“吃瓜吃到我自己,人生还能更荒谬一点吗?看了洪大的PDF,才发现三个月来和我每天互道早晚安的人竟然是郑鑫老师,我们认识的时候你骗我说你叫刘信凡(也是辛苦你编名字了),在洪大财务处工作,未婚,六一儿童节我们还见了面,你说我像小朋友,所以送我巧克力软糖。这个账号本来是记录和你相处的日常,现在每一条都成了我做三的呈堂证供,哈哈,我的命就这么贱吗?我就这么该死吗?”


    小助理划到评论区。


    @momo:什么意思,你被三了?郑鑫已婚吗?有没有洪大的来解释下?


    @阿秋Qiu:郑鑫的娃都一两岁了,他老婆是他高中同学,有时候还推着娃来学院给他送午饭……卧槽……原配惨,小姐姐也惨。


    @小慨要暴富:别太离谱了,你跟他认识三个月都没发现他用假名?也没发现他已婚?这合理吗???


    @岁岁安:她专门点出六一儿童节见了面,估计平时见面次数很少吧?u1s1高校搞科研的老师都很忙的,尤其是洪大这种卷生卷死的地儿,再者郑鑫还有老婆孩子……而且你看她之前发的内容,都是他俩聊天记录,说明他俩既没见面,郑鑫也没送过啥礼物,姑娘真的很冤种,以后擦亮点眼睛吧……


    @RELY:得了吧,无论她是知三当三还是被三,最惨的都是原配好么?


    @屏风上的小虫子:@洪山大学 强烈要求严惩郑鑫!人渣败类不配为师!强烈要求严惩郑鑫!人渣败类不配为师!


    “妈呀,”小助理感慨,“这都什么事儿……”


    屏幕显示的起飞时间没再变动,贺白帆缓缓站起身来:“可以去办托运了。”


    “哦哦,帆哥我来拉箱子!”小助理连忙将手机揣进兜,和贺白帆向托运柜台走去。


    很快,手续办好,贺白帆就要过安检候机。到了两人分别的时刻,贺白帆对小助理说:“今天真的谢谢你帮忙。”


    “帆哥跟我客气啥!”小助理爽快应道,“等你下次回国,再找我做助理哈!”


    “没问题。”


    “帆哥你的脚还疼吧?记得走慢点,小心点。”


    “好的,”贺白帆说,“拜拜,再会。”


    “拜拜帆哥!一路顺风!”


    很快,贺白帆坐上飞往香港的航班。虽然延误了两个小时,但是幸好时间没有那么难捱,聊聊天看看八卦,也就过去了。没错,无论卢也在洪大做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对他来说,也都只是用来消磨时间的互联网八卦。两个多小时之后,迎接他的将是南洋湿润的海风,再过二十多个小时,他将落地纽约,回到各色人种和纷繁语种之间,回到他的生活。


    乘客坐定,灯光一暗,飞机开始攀升。贺白帆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而后闭上双眼,在黑暗的视野之中,短暂陷入与这个世界的隔绝。


    第102章 蠢货


    “我就知道!本来签个合同的事儿, 非得喝吐了才能办!”虽说提前吞了两粒解酒药,但也架不住洋酒混着白酒喝,商远已经吐过一道, 此时倒在酒店沙发上,还是阵阵地反胃。


    司机问道:“商总, 那咱们待会儿回去吗?还是您先睡一觉休息休息?”


    “我要睡——唔, ”商远费力地指指衣架, “兜里手机, 拿来。”


    屏幕显示来电人“宝宝”,商远心里咯噔一下, 霎时酒都醒了两分。思思可最烦他喝酒, 而且呢, 他一喝多, 声音会变粗, 就更容易被思思发现了。


    商远直起身子, 用力夹了夹喉咙, 迎接老婆的检查:“喂,宝宝?”


    “你看见洪大光电学院的事儿了吗?”


    “啊?”商远微愣,“没有, 啥事儿?”


    “有个老师被学生举报, 不知道怎么牵扯到卢也了,我发你, 你快看!”


    “哦哦……好的。”


    商远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 却并没有打开微信。一来他真的醉了,只想痛痛快快睡个午觉;二来他根本不在意卢也的事——贺白帆都回美国了,卢也是死是活,跟他有啥关系?


    但又转念一想, 老师被学生举报,牵扯了卢也……这听上去可不像什么好事儿。


    那他可就来劲儿了。


    “小郑,”商远对司机说,“再给我拿瓶水!”


    冰凉的菠萝味脉动缓缓流进喉咙,商远舒服地吁了口气,打开微信,点击杨思思转发的微信聊天记录。


    嗬——


    “这些都是卢也的阴谋!卢也故意陷害我!全部都是他编造的!请领导们相信我为我主持公道!!!”


    “卢也早就恨透了光电学院!他读博时就想从光电学院退学!他就是要搞臭搞垮光电学院,@龙涛龙书记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这么多年为学院当牛做马付出了多少!!!”


    “对了还有,卢也心理变态,他喜欢男人,他是同性恋,他还和男人同居!!!我有证据!!!!!!”


    [图片]


    [图片]


    [图片]


    [视频]


    [图片]


    ……


    小郑吓了一跳——刚才还抖着二郎腿的商总猛然直起身子,手一哆嗦,半瓶脉动尽数撒在裤腿上。


    小郑连忙拾起瓶子:“商总,您没事吧?要不还是休息一会儿……”


    “不,”商远用力抹了把脸,“回武汉,现在就回。”


    ***


    “你回武汉了?!”小助理一声尖嚎,引得其他食客侧目,晚上八点,正是小吃街人流如织的时候。


    手机那头,贺白帆沉声道:“刚落地,你帮我联系汪恒和文佩,我要找卢也——他电话没人接。


    “呃呃呃好的帆哥,”小助理几乎舌头打结,“我、我这就问啊。”


    近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洪山大学门口。天气预报显示明日大雨,此刻空气燠热至极,厚重发白的云朵坠在夜空中,像是一出舞台剧的潦草布景。


    小助理从后备箱拎出贺白帆的行李,的确有种不真实感。


    早上刚在机场送走的人,晚上竟然又见到了。


    哦,准确地说,应该是:早上刚在机场送走的人,下午就看到了他几年前的照片,接着晚上竟然又见到本人。


    那些照片啊——


    小助理将箱子放在身前的脚踏板上,贺白帆坐后座。这电动车实在拥挤,小助理只好以相当缓慢的速度驾驶。“帆哥,汪恒说卢老师今天一整天都在配合学校调查,可能不方便接电话,然后……”小助理吞了口唾沫,“他说卢老师已经在朋友圈发了声明,那些照片是你以前找他拍摄短片的花絮,并不是什么……什么同性关系。”


    到处都是聒噪的蝉鸣,贺白帆只应了句:“好。”


    小助理便不敢再说什么。


    片刻后,贺白帆问:“卢也现在在哪?”


    “汪恒说他不在学院,可能在家,但汪恒只知道他家大概在哪片,没有具体地址。”


    “先带我过去吧,麻烦你了。”


    “诶呀,没事的帆哥……”


    小助理并不熟悉洪大校园,只能跟着手机导航前行。电动车经过漆黑的池塘、影影绰绰的树丛、寂寞无人的篮球场,以及许多被夜色模糊的楼宇,从平坦大路拐进某条小道时,贺白帆忽然问:“你导航的是哪里?”


    小助理答:“东北门。汪恒说卢老师家在那边。”


    贺白帆静了两秒,又应一句:“好,”紧接着他说,“你再骑慢点,不用导航了,我大概认得路。”


    东二区100号,如果他没记错。


    他不可能记错。100号——多么整齐的数字,如果是31、54、86之类,他或许早就忘了,可偏偏是100号。


    沿途还是有些变化,似乎少了几棵高大的梧桐,变成划着白线的停车位。但那些沾满岁月气息的老家属楼都还没变,爬山虎覆满外墙,晾衣杆从窗户下面支出来,挂着一些松松垮垮的衣服。


    贺白帆说:“到了。”


    东二区100号,最西边单元。


    贺白帆说:“我上去找他,你在这等我一下。”


    小助理满头雾水:“啊?卢老师住这儿吗?”


    “不知道,我试试。”


    一楼那间久无人居的空房仍然空着,楼道里照旧有股发潮的霉味。如果不是脚腕传来阵阵胀痛,贺白帆几乎有种穿越时光的错觉,他回到六年前,某个初秋的炎热傍晚,他轻快地走下楼,骑上电动车,去接做完实验的卢也出门吃饭。


    贺白帆拾级而上,刚到二楼,隐隐听见女人的抽噎声。


    当贺白帆来到顶楼,那女人正在哭着拍门:“卢老师……你能不能开开门,我求你了卢老师……咱们谈一谈可以吗?郑鑫他是精神不正常了,你看在小孩的面子上给他个机会可以吗?我没有工作,孩子还这么小,他出事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东二区100号,最西边单元,东户。


    “卢也在里面吗?”贺白帆问。


    女人缓缓扭头,好像直到这时才发觉身后站了一个人。


    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哑着嗓子说:“他在……”话没说完,她忽然瞪大红肿的双眼,厉声喊道,“你、你是不是照片里那个——”


    贺白帆绕过她,卯足力气拍门:“卢也,出来!”


    “你跟他关系很好?是不是?”女人竟然抓住贺白帆手臂,仿佛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你替我求求他好吗?我知道他还有别的证据,他能不能……能不能放我们一条活路?我的小孩才两岁,如果郑鑫被判刑,我们就完了啊!”


    “咔哒”一声。


    门开了。


    卢也看也不看贺白帆,冷声对女人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走吧。”


    “卢老师,怎么与我无关呢?”女人流下眼泪,抽噎着说,“我给郑鑫生了孩子啊,我是孩子的妈妈啊!郑鑫不是个东西,我知道,可你能不能看在小孩的面子上……你能不能……”


    她捂住眼睛,哭得说不下去,单薄的身体颤抖似风中枯叶。几秒后,她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卢也面前。


    “我求你了,卢老师,”她反复说,“我求你了……”


    然而卢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既不叫她起来,也不关门躲避。


    须臾,卢也淡声说:“五分钟,你再不走,我就报警。”


    ***


    那女人终究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垂着头,神情恍惚地走了。


    楼道安静至极,只听得见她慢慢下楼的脚步声,当那声音消失时,头顶的声控灯也熄灭了,黑暗宛如一片湖水,将两人吞没其间。这一幕令贺白帆想起多年之前的某一天——真奇怪,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想到无关的事,他甚至以为他早就忘了——那时他和卢也住在这里,一个暴雨夜之后,声控灯突然坏掉了,而这种老家属楼根本没有物业。他本打算花钱找人来修,卢也却买了个灯泡,不知从哪借来梯子,直接爬上去换灯。


    当时他站在下面为卢也打手电筒,热得汗流浃背,却一句话也不敢讲,生怕引起卢也分心,这可是带电的东西。黑暗中,他紧张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不是回美国吗?”卢也忽然开口。


    灯亮了。


    他穿白T恤,肥大的运动裤,赤着脚,神情竟然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贺白帆没回答他的话,反问道:“你不觉得该给我解释一下?那些照片和视频。”


    卢也顿了顿,后退半步:“进来说吧。”


    房子倒是和以前很不一样,大概房东翻修过了,也可能是卢也翻修的——贺白帆不知道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也不知道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墙壁重新粉刷过,变得平整而匀净,地上铺了柔和明亮的米色瓷砖。以前吱呀作响的旧沙发和玻璃茶几不见了,变成单人摇椅沙发和一张细高的可移动圆桌。那桌子很小,两本书,一包烟,一只打火机,就占满了。


    “要参观一下么?”卢也淡淡地说,“怎么也算故地重游。”


    贺白帆垂着眸子,默不作声。


    “开玩笑的,知道你没兴趣,”卢也从里屋拎出一只椅子,“你先坐——坐一下总可以吧。”


    他打开冰箱,丢给贺白帆一瓶矿泉水,然后很自然地躺进摇椅沙发,摸了根烟点燃。他根本不看贺白帆,只盯着天花板吸烟,过了几秒,他轻叹道:“给你钱你不要,现在出事了又来找我问罪。”


    贺白帆没理会他奇怪的逻辑,直白问道:“郑鑫为什么有那些照片和视频?”


    “意外。那些东西我存在U盘里的,去年有次他借我电脑,我忘了把U盘拔下来,就被他拷走了吧,”卢也吐出一口烟雾,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他狗急跳墙,发进学院职工群了。但那些照片也没有尺度很大的,最多是你搭着我的肩膀,我已经在朋友圈发了声明,如果有无聊的网友继续扒下去,会发现你本来就是摄影师,那不就更合理了?你是摄影师,六年前找我拍过一只短片,郑鑫以此造谣我同性恋,根本是胡言乱语,我可以报警,明天我就咨询律师……”


    贺白帆打断他:“就这样?”


    “就这样,”卢也掸掸烟灰,“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但是既然牵连到你了,我还是挺过意不去——抱歉啊。”他说这话时,还是盯着天花板,简直半点道歉的诚意也没有。


    贺白帆静了几秒,又问:“刚才那是郑鑫的老婆?”


    “对,来替郑鑫求情,”卢也嗤笑一声,“什么时候了还让女人来求情。”


    “那个PDF是你……叫学生发的?”贺白帆险些用了“教唆”。


    “对。我要整他。”


    “为什么?”


    “关你什么事?”卢也的语气忽然有些凶狠,他夹着烟,偏头瞥了瞥贺白帆,“你不是听见我和陶敬说话了么?学校里就是这样,与人斗其乐无穷。哦,你们艺术家可能体会不到这种庸俗的乐趣。”


    贺白帆无言以对,抬眼看向别处,仍旧有种不真实感。


    那些照片和视频都是在这套房子里拍的。前面,隔着一扇玻璃门的厨房,卢也站在厨台前削橙子,他举起相机,拍下卢也细长的手指;转身向右,卫生间非常狭小,早起的卢也咬着牙刷愣神,他挤过去,将卢也惺忪的目光摄入取景器;出卫生间,客厅旧沙发上,卢也盘腿而坐,蹙眉盯着电脑屏幕,一支碳素笔抵在腮帮子上——大概是雅思阅读题又错了好几道;接下来走进卧室,那天阳光非常好,窗帘的影子落在床单上,仿佛波涛缓缓起伏,卢也缩在被窝里面,只露出毛茸茸的、乌黑的脑袋,他伸手,隔着被子拍了拍卢也。视频里的他没有说话,但他知道接下来他说了什么:小也,起来吃饭了。


    卢也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姿势惬意而放松,声音也是懒洋洋的:“你可以放心,郑鑫不敢再说什么,因为他这次彻底完了,学校不仅会处分他,很可能还会取消他的博士学位。至于他造谣我们的关系,其实我倒没什么所谓,清者自清么。对了,你想追究吗?这事也该尊重你的意见。”


    他说得那么行云流水,理直气壮,好像他和贺白帆真的只是拍了一只短片的关系。


    贺白帆摇了摇头,他的脚腕非常痛,一定肿得很厉害了。此外,他还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笑的,蠢货。


    “不用追究。”贺白帆低声说。


    第103章 比格


    卢也淡淡一笑:“我也觉得你不会追究, 你都不在国内了,这些事想必无所谓吧,”他起身走进厨房, 将手里烟头摁灭丢掉,漫不经心地问, “还有别的事么?”


    贺白帆抬眼看他, 只见他抱着双臂, 像一尊笔直冰冷的石雕, 立在厨房和客厅的阴暗交界处。


    别的事,其实也有。


    譬如, 那么一瞬间, 贺白帆很想问, 你为什么还住在这里?


    明明六年前就吃够这套房子的苦头了——没电梯的顶楼, 夏天阳光似乎能将天花板晒穿, 不开空调就是热滚滚的蒸笼;冬天寒风从看不见的墙缝钻进来, 倘若不开电热毯, 无论多么厚实的被窝,都会冷得如同薄纸壳一般。


    更别提还有长霉的浴室,老化的线路, 堵塞的下水管道。


    像你这样的科研新星青年才俊, 着实值得一个更新更好的居所,不是吗?


    卢也站在原地没动, 声音有些飘忽:“我今天很累, 想早点休息。”


    贺白帆略一点头:“行,不打扰了。”


    但那个问题像碗加了太多白糖的藕粉,甜得生出几分苦味,张开喉咙囫囵吞下, 沿着食道激起一阵不适的噎塞。


    ——贺白帆决定吞下不问。卢也为什么还住在这里?也许六年前的他一定要知道答案,但现在,答案不答案已经没有意义。卢也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又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卢也变成了什么样子,和女孩相亲的衣冠楚楚的青年,与陶敬密谋人事斗争的心腹,还是学生眼中善良可靠的导师?总之,人是多面的,生活是复杂的,而卢也为什么还住在这里,这个问题,大概只是冗长故事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标点符号。


    卢也干脆地说:“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


    贺白帆忍着脚腕传来的阵阵刺痛,竭力以正常的姿态起身走向门口。好在客厅很小,只有三四步的距离,贺白帆刚拧开门,身后传来卢也的声音:“你腿怎么了?”


    贺白帆说:“没事,有点麻。”


    卢也上前两步,盯着贺白帆的腿看了看,语气变得严肃:“你只坐了一会儿,这种情况——”


    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响起。


    小助理慌里慌张地说:“帆哥!有人上去了!我看着像找事的啊!”


    卢也离得近,也听见小助理的话,不等贺白帆回应,外面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两人倏地对视。


    下一秒,郑鑫暴怒的声音响彻楼道:“卢也你他妈滚出来!滚出来!狗X养的死同性恋!”他一把拉开大门,高举手机对准贺白帆和卢也,他的妻子——也就是刚才求情的女人——满脸惊恐神色,用力拖着他的手臂,像是想把他拖走。然而他已近乎癫狂,两条粗黑眉毛飞速抖动,声音像是狂怒也像是狂喜:“都看看!洪大光电学院老师卢也!他是同性恋!一个高校老师!和男人上床搞基!他败坏师德败坏学风!哈哈旁边这个姓贺的就是搞了他好几年的——”


    郑鑫话没说完,忽被贺白帆抓住领子。


    “啊——”女人尖叫。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贺白帆接连两拳正中郑鑫面门,他脑袋向后一仰,像根软趴趴的面条跌倒在地,手机也从手里滑落,砰砰弹了几下,屏幕四分五裂。卢也厉喝:“贺白帆!”他一把抓住贺白帆手臂,想要将人拉到自己身后,然而这时郑鑫竭力翻了个身,一手扼住贺白帆的脖子,一手向贺白帆挥拳,两人就在狭小的楼道里厮打起来。郑鑫在力量上显然不占优势,被贺白帆打得闷哼连连,但他身形肥硕,死死压住贺白帆下半身,一拳一拳砸向贺白帆的腰腹。


    “住手!住手!”郑鑫的妻子声嘶力竭,泪流满面,“老公我求你了住手啊——”


    ***


    “天老子啊,你们……你们想熬死我个老东西就直说!”还有两分钟就到十二点了,这本该是龙书记安然入睡的时间,此刻他却夹着个商用皮包,刚刚走出洪山派出所。


    卢也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疯了,真是疯了!”龙书记越想越气,大声骂道,“得亏我同学在这儿,否则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三十岁的人了,做事不考虑后果吗?我看你们拘留几天就老实了!现在巡视组正在洪大你知不知道——”


    龙书记的骂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卢也知道。


    这小子不仅知道,还专挑巡视组在洪大的时候,鼓动学生发了那份PDF。


    造孽啊!龙书记悲愤地想,他上任四年以来,做事勤勤恳恳,做人如履薄冰,眼看着明年夏天就能功成身退,回家享受安逸的晚年生活,怎就偏偏摊上这么个瘟神?


    “谢谢您帮忙,这么晚了,麻烦您跑一趟,”瘟神卢也的语气倒是很诚恳,“改天我一定登门感谢您。”


    “哎哟,不用不用,”龙书记心想,你小子可别给我送了礼又扭头举报我,“毕竟今晚也不是你跟郑鑫动的手。那个贺……小贺是吧,他不是咱们学院的人,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郑鑫,无论怎么讲,他现在还是洪大老师的身份,动手打人肯定不对,明天院里会给他做工作,该处理的事情也都要处理。”


    “好的,”卢也垂着眉眼,十分恭敬,“有劳您了。”


    龙书记瞅瞅卢也,心里颇为五味杂陈。原本,卢也是他最看好的青年教师——虽说陶敬很不是个东西——但在陶敬的魔爪之下,这年轻人还出落得文质彬彬聪慧伶俐,不是更难得吗?谁能想到,原来人家憋了个大招,要把郑鑫置于死地呢。


    “小卢啊,听我一句过来人的话,”龙书记究竟心有不忍,好言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倒不是替谁说好话,只是我活了大半辈子,最深的感悟是什么呢?时间宝贵啊。人的青春是很短暂的,用来打拼事业也好,享受生活也好,都比搞那些你争我斗有意义,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望向卢也的眼睛,只见这年轻人目光沉静,驯顺地向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书记。”


    “你明白就好。其实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我更想提醒你,聪明啊才华啊,要用在合适的地方。你看那些大领导,哪个不是科研做得好,人际关系也处理得好?这条路你要往上走,能力和格局缺一不可,我就怕你钻了牛角尖,路越走越窄,耽误自己啊。”


    龙书记自认为这是掏心窝子的真话,然而卢也还是那么平平淡淡的:“我明白,谢谢您的提醒。”


    “你……”龙书记心道,明白明白明白,你小子到底明白了啥?能不能给个准话,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但他终究没等来卢也的表态,只好讪讪地说:“行了,我回去了,你有什么事及时和学院沟通。”


    “好的。”


    ***


    卢也向派出所走去,空气愈发地闷,甚至飘下一些针尖般的雨丝。


    很快他就看见了贺白帆,隔着派出所的玻璃门。贺白帆坐在椅子上,脊背略弓,双手撑着膝盖,看上去有些疲惫。他的额头肿了一块,腮帮子上几道血红的抓痕——郑鑫实在打不过贺白帆,竟然上手抓挠,也真是够滑稽的。


    但卢也一点都笑不出来。


    去派出所的路上,听龙书记训话的时候,甚至是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始终不停回放着贺白帆和郑鑫厮打的画面,像是播放器调到0.1倍速,每一帧都看得格外清晰,从而延伸出无数堪称恐怖的可能性——如果郑鑫抓破的是贺白帆的眼球呢?如果郑鑫把贺白帆推下楼梯撞到脑袋呢?如果郑鑫被揍出个三长两短呢?


    此刻万籁俱寂,唯有雨点落得更密,打在树叶上,发出窣窣飒飒的响声,像某种频率极高的震颤。卢也抬起手臂,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颤抖,正如头顶那些树叶。


    他有好几年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人只要不害怕失去,就没什么可恐惧的,但糟糕的是,他以为自己已经无可失去的时候,原来还是能失去些什么。


    卢也深深换了口气,抬腿走向派出所,推开玻璃门。


    贺白帆脑袋一歪与他对视,俊朗的面孔上红肿交错,眸子倒还亮晶晶的。


    卢也说:“可以走了。”


    贺白帆的嗓音微微沙哑:“有水么?”


    “没有,”卢也忍了几忍,到底还是拔高声音,“你要什么水,你脑子里不都是水吗?他骂的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没事找事?”


    “你和郑鑫但凡哪个出点意外,另一个就直接蹲局子!你动手的时候考虑过后果吗?几年不回国,回国蹲几年,顺便再留个犯罪记录?你不打算回美国了?”


    “他不就是拍你一段视频?你又不是没穿衣服有什么好动手的?哦,你怕视频传出去引起误会?你那女明星,你那些模特,我一个一个打电话给他们解释也行吧?打个你死我活有什么用?手机不还是被郑鑫拿走了!”


    卢也语速飞快,颈间青筋凸起,心脏快得仿佛就要跳出胸腔。


    而贺白帆——贺白帆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像只铁骨铮铮拒不悔改的大型比格犬。


    半晌,卢也吁了口气,冷冷说道:“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你赶紧滚回美国,我没空给你收拾烂摊子。”


    “哦,”贺白帆忽然伸手,“帮个忙。”


    “干嘛?”


    “拉我一下,”贺白帆指指自己的脚腕,“起不来了。”


    第104章 保重


    时近凌晨一点, 珞喻路上,六七二骨科医院。


    急诊室外热闹非凡。贺白帆左手边斜倚着一个醉汉,想必是酒后摔伤, 额角两道细长伤口正流着血,醉汉哎呦哎呦地哀嚎。贺白帆右手边, 年轻的情侣抱作一团, 男孩儿捂着腮帮子小声抽泣, 似乎是牙疼, 女孩儿不停安抚着他。贺白帆坐在他们中间,没哭没叫算是相对镇静, 脸上却也热汗涔涔, 一半是真的热, 一半是因为忍痛。


    很奇怪, 他和郑鑫打架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痛意, 可以说是健壮如牛;在派出所接受思想教育的时候也只觉得脚腕胀痛;此刻到了医院, 他的腕骨却像撕开似的, 裂裂剧痛起来。


    贺白帆抬眼瞟一眼卢也,只见卢也手攥等号小票,笔挺地站在几步之外, 目光钉着急诊室的门。


    他悄悄做了个深呼吸, 勉强缓解一下痛意。


    “请A20号前往急诊1号诊室——”


    卢也迅速将小票揣进裤兜,转身走向贺白帆。他架起贺白帆的手臂, 让贺白帆一大半的重量倚在自己身上, 进了诊室,再将贺白帆慢慢放下,像在安放一台精细而贵重的实验仪器。


    大夫瞅瞅贺白帆:“脚怎么啦?”


    贺白帆说:“崴了。”他刚要抬腿,卢也默默蹲下, 挽起他的牛仔裤裤脚。


    “噢哟,肿得蛮厉害!你这得拍个CT,看看韧带有没有问题,”大夫伸手碰了碰肿起的脚腕,疼得贺白帆暗暗咬牙,“以前脚腕有没有受过伤?”


    贺白帆想了想:“被砸过一次。”


    “什么东西砸的?”


    “轻机枪。”


    “什么?”大夫面露茫然,“没听清楚。”


    贺白帆只好放慢了语速:“轻型机关枪,”这个回答确实有点诡异,他补充道,“当时在国外,合法的。”


    “哦……那得砸骨折吧?”


    “好像没有,只是痛了几天。”


    “你没去医院检查?”


    “国外看病太贵。”


    “啧,贵也得看啊!治疗不及时,成了习惯性骨折,那还有得麻烦呢!”大夫开好检查单,扭头对卢也说,“去隔壁给你朋友借个轮椅,二楼西侧做CT。”


    卢也点头,快步出去,复又推着轮椅回来。


    贺白帆就这样人生第一次坐进了轮椅,而且后面推轮椅的人还是他分手六年的前男友。其实贺白帆觉得借副双拐就够了,他可以自己走,但卢也面沉如水,周身笼罩一股肃杀气息,贺白帆便决定适时地闭嘴。


    经过自动贩卖机,卢也买了瓶矿泉水递给贺白帆。


    到达CT室,还得排队。矿泉水已经喝完了,贺白帆轻舔嘴唇,仍有点渴。


    贺白帆:“我——”


    卢也:“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怎么了?”贺白帆问。


    卢也眉头轻蹙:“你从哪来的机关枪?”


    “不是我的,”贺白帆说,“之前在南苏丹,当地兵团的枪。”


    “去南苏丹干什么?”


    “工作,跟节目组过去摄像。”


    “那边很危险吧。”


    “一直在内战,不过我们雇了保镖,还算安全。”


    卢也没再接话,眼睫半垂,不知想着什么。片刻后,他又问贺白帆:“你的机票是什么时候?”


    对了,卢也还不知道他刚从香港回来。


    “后天下午,”贺白帆随口胡诌,“现在这样,不知道走不走得了。”


    “机场有残疾人服务吧。”


    “……也不至于就残疾人了。”


    “你的脚腕必须彻底治好,免得真成习惯性骨折。”


    “嗯。”


    “后续的医疗费我来支付。”


    “没事,我在美国有保险,能报销。”


    卢也沉默两秒,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在堪称平和的气氛下对话,仍是在武汉,仍是在夏天,贺白帆忽然觉得这番情景很像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一天,卢也带贺白帆“参观”他的破旧的宿舍,他们彼此还很生疏,在他眼中,卢也是个冷淡寡言的学霸,在卢也眼中,他大概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六年时间过去,学霸一路奋斗成副教授,而纨绔扛起摄像机,为还债四处奔波。在生物的意义上,他们都变老了;在生活的意义上,他们都长大了。


    卢也轻声说:“其实这次再见到你,我挺开心的,”他牵起唇角笑了一下,目光徐徐转过来,“贺白帆,你呢?”


    贺白帆与他对视,他的眼睛不像过往那么黑白分明,泛着些红血丝,他的眼角也已经生出细纹。


    贺白帆愣了愣:“我……”


    就在同一刹那,“叮”地一响,电梯门开启。


    商远和杨思思,贺白帆和卢也,四人就这样猝不及防打了照面。商远先看卢也,再看贺白帆——也可能看的是轮椅——忽像一只喷射旋转双响二踢脚,哀嚎着扑向贺白帆:“白帆——你——你怎么了?你还能站起来吗?你是摄影师可不能残疾啊!白帆你别怕——肯定能治好的——多少钱我都给你治!白帆——你就算残疾了——兄弟我也养你一辈子!你可得坚强啊!!!”


    卢也:“……”


    贺白帆:“……”


    快步跟上来的杨思思:“……”


    贺白帆用力推开商远的脑袋:“我就崴个脚。”


    “崴脚?崴脚要坐轮椅?你崴脚脸着地,这儿、这儿、这儿,都是水泥地揍的?!”商远直起身板,冷冷瞪着卢也,“我就知道,你碰上他,准没好事!”


    杨思思碰碰他的胳膊:“商远!”


    “老婆你别拦我,”商远咬牙切齿,语速飞快,“今天大家都在,卢也我还真想问问你,你就这么见不得贺白帆好?他回来待几天你也要恶心他?又要他号码又给他转钱,他不理你吧,八百年前的照片都被你弄到网上——卢也,你这到底是什么心理?做人能别这么变态吗?”


    “商远!”贺白帆低喝。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旁边CT室的门忽然开了,护士指向贺白帆,“A20做CT!还做不做了?!”


    这一刻贺白帆确实不想做了——因为他怕商远和卢也在门口打起来。然而,卢也非常冷静地说:“我推他进去。”


    护士上前接过轮椅:“不用,你们在这等着!保持安静!”然后将贺白帆推进了CT室。


    沉重的防辐射大门缓缓滑动,卢也立于门外,面色晦暗难辨。就在大门即将彻底关闭的、极其短促的两三秒钟里,卢也忽然开口:“贺白帆!”


    这一声轻唤,没有丝毫冷嘲热讽,也不带半分犹疑闪烁,像是六年前的卢也穿过层层叠叠时间站在这里,很随意又很温柔地唤了一声。


    他说:“保重。”


    ***


    CT很快就做完了,贺白帆被护士推出去时,门外已没有卢也的身影。


    商远翘个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脸色又黑又臭。


    贺白帆问:“卢也呢?”


    “走了呗!人家明早还要开会!叫我好好照顾你!”商远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贺白帆啊贺白帆,你这究竟是整哪出,我真看不懂了!你不是今天回美国吗?怎么没走?!”


    贺白帆说:“我和卢也以前的照片被人发出来了。”


    “我知道……那些照片我看了,既没不雅动作也没隐私部位,最多就是显得你俩有点暧昧。可你人都不在国内生活了,管这破事干嘛?”


    “……”


    “你看看,你这飞机也误了,架也打了,人家卢也呢?扭头就走!根本不管你死活!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怎么回事,每次一见卢也就跟脑子缺根弦儿似的,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没——”


    杨思思在商远后背拍一巴掌:“师父别念了,快去拿CT片子。”


    商远烦躁地抓抓头发:“唉!”


    接下来又是一番排队看诊的流程,值得庆幸的是贺白帆的骨头没有受伤,不幸的则是韧带有两处拉伤,之后三个月都要避免剧烈运动,减少活动,并且穿戴护踝器至少5周。


    凌晨一点半,杨思思拎着贺白帆的药,商远架着贺白帆,将人送进医院旁边的酒店。


    贺白帆说:“麻烦你们了。”


    杨思思摆手:“别客气呀,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和商远给你买护踝器。”


    “白帆,你什么安排?”商远的表情仍然不大愉快,“歇两天再回美国,还是尽快回去?”


    贺白帆无奈笑了一下:“歇两天,我想打听点事情,”反正也隐瞒不了,他坦白道,“你们还记得卢也有个室友吗?以前在我俩租的房子里,你们和他吃过饭。”


    杨思思说:“记得啊,是个学历史的博士吧?”


    贺白帆点头:“他叫莫东冬,我以前加了他微信,后来换手机号,就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了。思思,你能不能在洪大找同学帮我打听一下?我想跟他问些事情。”


    杨思思还未开口,商远说:“你要问啥?”


    “我觉得郑鑫有点奇怪,”贺白帆干脆地说,“今天他一见到我,立刻就说我和卢也是同性恋,在一起很多年,他还知道我叫贺白帆。我有种感觉……好像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我和卢也的关系了,所以今天见了我,他才能确凿地说我和卢也谈了很多年,可卢也说那些照片是去年才被郑鑫拷走的。还有,郑鑫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商远面露茫然,一时无言,杨思思则低头划拉着手机,忽然,她对贺白帆说:“是这个人吗?”


    屏幕上是她的微信通讯录列表,其中竟然就有一个叫做“馍咚咚”的人。这人的头像是水墨风格的古装男子,剑眉星目,发髻高束,一袭白衣。贺白帆点开大图,只见右下角有一列模糊的小字:江湖沧海录。


    贺白帆愣怔两秒,说:“是他。”


    第105章 泣告


    尽管脚腕还痛着, 但这一整天实在太过奔波劳累,贺白帆刚一躺下,身体便像陷进柔软的流沙之中, 他合上双眼,很快沉沉睡去。


    被手机铃声吵醒时, 贺白帆朝窗外撇了一眼, 天空是灰压压的颜色, 他以为时间还早。


    “白帆, 你在酒店吧?”商远的语气有些急促。


    “我刚醒。”


    “那就好……我们过一刻钟到你那儿。”


    “怎么了?”


    “呃,没怎么, 给你带个早饭吧?这儿有热干面、清汤面、牛肉馄饨、锅贴, 你想吃什么?”


    “随便, 都行。”


    “好, 那你在酒店等我们啊!”


    贺白帆奇怪地想, 他瘸着一条腿, 不在酒店, 还能跑到哪去?也许,商远怕他再去找卢也?


    他拿起手机,确认没有来自卢也的未接来电或短信。原来已经十点过了, 因为下雨的缘故, 天空还是蒙蒙亮的样子。


    没过一会儿,商远和杨思思敲响房门。


    商远将大包小包放在桌上:“买了好几样, 你多吃点, 身体恢复需要营养呢。”


    贺白帆点点头,端起一碗热干面,迅速地吃。他吃面的时候,商远和杨思思就端坐在沙发上, 一个手扣膝盖,一个双手交叉,两人谁都不说话,房间里只有贺白帆嗦面的声音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贺白帆吃完,放下筷子。商远说:“白帆,你再吃点别的。”


    贺白帆说:“饱了。”


    “这家的锅贴很不错,”杨思思说,“你尝尝吧?”


    贺白帆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两个锅贴。


    商远说:“那个馄饨也好吃。”


    贺白帆静了两秒:“这顿是断头饭吗?”


    商远顿时不说话了,杨思思抱起手臂,干咳一声。


    贺白帆已有预感——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可他不过是睡了一觉,几个小时的时间,又能发生什么?


    商远小声说:“是你自己不吃的啊,待会吃不下了可别怪我,”他站起身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你冷静点啊,我这有个刚打听到的消息,卢也他……他今天一大早联系了正在洪大的巡视组,递交了举报陶敬的材料。”


    杨思思说:“我室友的老公在光电学院做博后,消息应该是真的。他听说,材料内容非常多,涉及到的人也很多,陶敬现在在住院,巡视组派人去了医院,学院领导班子也全被叫走了。”


    商远拍了下大腿:“卢也真是疯了,所以他收拾那个郑鑫只是前菜?真正的大餐在这?他图什么呀?”


    杨思思摇头:“我不明白,他留校不是陶敬帮的忙吗?这几年陶敬都没招博士,据说卢也就是他的心腹、他指定的接班人……怎么会这样?”


    商远“啧啧”两声:“敢情他不是心腹,他是心腹大患。但你说,他和陶敬关系这么紧密,现在他来举报陶敬,这怎么看都是分赃不均所以关系破裂吧?他能把自己摘干净?我可不信!再说人家巡视组的领导也不是傻子。”


    杨思思还想说些什么,瞧见贺白帆的脸色,登时闭上了嘴。贺白帆的目光直勾勾的,却没有任何焦点,宛如一团无形的白雾,弥漫在房间凉冰冰的空气之中。


    商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语气带着些无奈:“想什么呢?”


    贺白帆垂下眸子,低声说:“难怪。”


    难怪昨晚卢也在CT室外,平静甚至近于温柔地对他说,保重。原来那句话不是随口一说,更不是出于礼貌的叮嘱,他是真的在和他告别。


    贺白帆像是自言自语:“他到底要干什么?”


    “谁知道呢?我跟你说的没错吧,那小子神经不太正常的样子,”商远看向杨思思,“宝宝以前就发现了,卢也他——”


    “我可没说卢也不正常啊!”杨思思连忙瞪他一眼,“你别乱讲,我当时说的是卢师兄他搞科研特别刻苦,特别拼命,我经常在实验室碰见他,而且他还在储物间支了个折叠床……这种搞科研的劲头确实异于常人……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商远说:“异于常人不就是不正常吗?”


    杨思思骂道:“你闭嘴吧。”


    贺白帆说:“这是我们分手之后的事?”


    “啊……是的,”杨思思沉默片刻,“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二零一七年冬天,那年冬天我印象特别深,武汉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冷得要命,储物间又没有空调。我们开组会的时候,导师就用卢师兄教育我们,说这么冷的天气他还为了做实验睡在储物间,有他这样的劲头才能在科研上做出成就……”


    “真有病吧,没苦硬吃?”商远说,“冬天下雨又湿又冷,搞出个类风湿关节炎就老实了。”


    杨思思摇头:“有些实验时间很长,确实得通宵守着,陶敬被学院处分之后硕士都转走了,博士也就剩卢师兄,他只能自己干。”


    贺白帆问:“他这些年都是这么辛苦吗?”


    “我毕业之后的情况就不清楚了,”杨思思说,“但卢师兄确实非常拼命,他连过年都在实验室……所以后来他留在洪大当老师,虽说有他导师帮忙的成份,但我们一点都不意外,他的成果太突出了。”


    贺白帆轻轻点了点头。


    这和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当年卢也和他分手,最重要的理由是导师陶敬允诺帮卢也博士毕业留校,虽说现在卢也确实留校了,但过程竟然如此之艰辛,这真的值得么?还有——贺白帆进而想到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卢也和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规划出国,卢也说,为了拿到全额奖学金,也可以考虑国际排名没那么高的学校,他不明白,既然卢也如此重视科研道路,为什么那时愿意去排名不好的学校?


    这些细节像是连缀成片的蛛网,牵起一角,便带起一片一片细微地震颤。贺白帆又想起卢也冬天赖床的样子,想起卢也缩在被窝里背单词的样子,想起卢也有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穿得很旧了,常有羽绒从缝隙里飞出来……他越是想,就越是觉得一切充满了不真实感,但他说不上来,曾经那个和他蜗居在出租屋的穷学生,如今这个出人头地却陷于明争暗斗的副教授,究竟哪个是虚幻、哪个是真实?


    贺白帆抓起手机拨了卢也的号码,果然,是关机状态。


    商远说:“他现在肯定配合调查呢,你等等吧,下午我看能不能再托人打听一下。”


    贺白帆恍惚地点头,又问杨思思:“莫东冬回你微信了吗?”


    杨思思与商远看向彼此。


    杨思思说:“卢也有没有其他关系好的朋友或者同学?”


    贺白帆说:“据我所知,莫东冬是他唯一的朋友。”


    杨思思抿着嘴唇,抱臂不语。数秒后,她说:“莫东冬没回我的微信。”接着,就在贺白帆想要开口追问时,她轻声说:“洪大历史学院2015级博士生莫东冬,黑龙江大庆人,导师尚成健,研究领域是宋史。你要找的莫东冬,是这个人吗?”


    这一串信息她说得格外流畅,简直就像提前背了下来,贺白帆的心跳忽然变得很重。


    贺白帆说:“是他。”


    杨思思的嘴唇动了动,眼眸中透出几分复杂而苍凉的神情。


    她声音干涩,一个一个音节像是生锈的钢珠,缓缓挤出她的喉咙:“莫东冬已经离世了,二零一八年四月,他在洪大校园里骑自行车,撞上一辆超速行驶的面包车,当场死亡。”


    “校园车祸的影响很不好,所以洪大官方没有公布死者姓名和身份,但有一些洪大校园自媒体隐晦地交待了他的信息。后来,在网游《江湖沧海录》的论坛里面,莫东冬的朋友为他写了一则讣告,现在还能搜索到。”


    “我发给你看看吧。”


    微信上,杨思思发来一条链接——


    讣告


    电信二区玩家“叮叮冬冬”于2018年4月12日意外离世,本人是他现实生活中好友,“叮叮冬冬”在电信二区一切未完成的交易、约定、活动,本人会代替他完成,请相关者于2018年4月20日前联系我,直接在游戏中给“叮叮冬冬”发私信即可。


    2018年4月10日,“叮叮冬冬”决定博士退学,他笑着说:“这辈子是当不上知名学者了,我准备在《江湖沧海录》组个代刷团,名字就叫‘东冬学派’,游戏里出名也算出名吧?”所以,现在遵循他的遗愿,也经过他父母同意,将他的名字告诉大家:他姓莫,名东冬,黑龙江大庆人。他为人豪爽,性格开朗,内心善良。《江湖沧海录》是他最喜欢的网络游戏,带给他很多快乐时光。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希望有人记得他。


    莫东冬友人L 泣告


    2018年4月15日


    第106章 裂纹


    “你提交的材料我们会一一核查, 你能确保材料全部属实?”


    “我保证全部属实。”


    “你已经毕业快三年了,为什么现在才检举陶敬?”


    “我不信任学校领导。”


    “所以你一定要等到巡视组来洪大?”


    “是的。”


    “你们龙书记反映,郑鑫的学生在网上发PDF举报他, 也是你鼓励的?”


    “我没有。那些学生只是上过我的课,科研方面交流比较多。”


    “你留在洪大当老师, 陶敬有没有帮忙?”


    “帮了, 他向一位分管科研的副校长引荐过我。”


    “你评副高呢?”


    “我的成果达到了学院评副高的要求。”


    身穿黑色中山装制服的女人点一点头, 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 没再继续提问。她约摸有五十多岁,两鬓微微泛白, 当她摘下眼镜放在桌上, 那锐利的、审视的目光总算柔和了几分。


    “辛苦了, 卢老师, ”她款款一笑, “后续还有很多调查工作需要你配合, 在接到通知之前, 请你不要擅自离开武汉。”


    卢也颔首:“明白,我可以走了么?”


    “稍等,”她看向卢也, 似乎犹豫了一下, 但语气非常真诚,“我爱人也是大学老师, 高校里的情况我一直有所了解, 所以,我有件很好奇的事情想问你,你可以放心,我不做记录。”


    “您请讲。”


    “根据你提交的材料, 陶敬这个人可谓毫无师德,你跟他读博非常辛苦,甚至是痛苦。但这样艰辛的几年你也忍过来了,我想,你是一个格外能吃苦耐劳、格外能忍辱负重的人。如今你留在洪大,也评上了副教授,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成就?你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检举陶敬,不怕你的工作和前途受影响么?”


    “我不怕。”


    “你不在乎你的工作和前途?”


    “我在乎,但它们不是最重要的。”


    “对你来说什么最重要?检举陶敬,把他扳倒,给自己报仇?”


    “对。”


    她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卢也会给出如此直白而确凿的回答。紧接着,她追问:“但你现在已经毕业了,而且还发展得很好,如果你想补偿以前的自己,方法其实有很多,并不一定非要采取这么……激烈的方法,要知道,陶敬贪污科研经费,受贿行贿,这些行为你都直接参与过,我不确定你是否会受到连带处理,”她顿了一下,“你就这么讨厌陶敬,即便搭上自己,也非要扳倒他不可?”


    “没错,”下一秒,卢也严谨地纠正了她的用词,“我不讨厌陶敬,我憎恨他。”


    “为什么?”


    因为——


    卢也忽地陷入沉默,眼睛睁圆,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这瞬间他想到很多很多,也许人之将死时的走马灯便是这种感觉。泛黄的天花板似乎变成幕布,闪过一张张或模糊或清晰的脸,他早已明白,就算他长久驻留于此,记忆也总会随着时间模糊,就像钉在河水中的石碑,即便伫立千载,也无法阻止哪怕一滴水滔滔向前。二十二岁的贺白帆,二十六岁的莫东冬,他们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模糊,与之一同模糊的还有关于二零一六年的记忆,那些曾带给他餍足和快乐的细节,会像超市购物小票上的铅字,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最终剩下一条白纸。


    但是呢,恨不会。


    他的恨,是漏雨的天花板上的水痕,时间愈久,愈大愈深。一场一场雨水带来一层一层水痕,层层交叠,由黄变灰变黑。原来,憎恨这种情绪,可以如此深厚浓烈,如此绵延不绝。每一天,当他和郑鑫打招呼,当他收到陶敬的微信,他对他们的恨意就如稚童学语,在胸腔中清脆地复述一遍——凭什么你不想退学就要牺牲我的人生?凭什么你被处分却要我承担后果?凭什么别的学生能换导师能退学而你偏偏抓我不放?凭什么你们只为了那么一点点利益,就可以轻易毁掉别人的生活?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活该成为一个耗材、一块垫脚石、一件牺牲品?


    他当然也恨自己——为什么把人想得那么简单?为什么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为什么一门心思出国以至于对周遭一切毫无察觉?为什么偏偏忘了叮嘱莫东冬把电脑还给他本人?为什么贺白帆已经那么难过了他却还要伤害他?为什么事情发生之后没有和莫东冬敞开心扉好好聊一次?为什么,为什么原本很美好的一切,原本他以为他能把握住的未来,全部在他眼前烟消云散了?


    所以他就是恨,极恨,咬牙切齿地恨,他的人生已经被憎恨淹没,像一片浓稠的黑影覆盖了他的面孔。那天晚上龙书记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甚至还劝他趁着年轻享受生活,但他的青春,他的生活,不是早就结束掉了吗?


    “那我回去了,有什么事您随时联系我。”卢也最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站起身,与她礼貌地道了别。


    他已经在学校的纪检部门待了三十多个小时,昨晚也是和衣睡在沙发上的。他推门走出办公室,先去卫生间洗了个凉水脸,镜子里的人神色疲倦,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两个穿正装的工作人员迎面走来,卢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却像是认识卢也,两双眼睛闪躲着看过来,与卢也对视的刹那,又迅速收回目光。


    卢也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知道,他已经在洪大——甚至是武汉高校圈子——臭名昭著。


    没关系,总之,他要做的事做成了。一想到郑鑫的劣行和隐私全网传播,一想到陶敬癌症未愈就被人从医院带走,他简直爽快得飘飘欲仙。走出行政楼,手机开机,既没有贺白帆的未接来电,也没有他的微信,想必这人已经乖乖回美国去。贺白帆离开了,郑鑫陶敬倒下了,这简直是他此生最了无牵挂、最襟怀坦荡的一天,连天气都是这样配合——下过细雨的黄昏,近处天空已经暗下去了,远处天际却浮着一片恢弘灿烂的晚霞,霞光红似滔天焰火,欢祝着他得之不易的胜利。


    卢也拐进食堂,打包一份曾经他和莫东冬都很爱吃的广式烧腊饭,再加一瓶冰镇可乐。他有好多年不吃这种广式烧腊饭了。


    走进楼道,卢也停步驻足。他忽然想起二零一六年的某一天,莫东冬、商远、杨思思来到他和贺白帆的“新家”聚餐,那天他们吃的是什么?他已全无印象。只记得吃完饭后,他们几个怂恿商远夜闯一楼空屋,很像恐怖电影里作死配角会干的事。时至今日,一楼的房子仍然空着,站在门口,有阵阵穿堂的凉风,卢也干脆席地而坐,端起打包的饭,慢慢咀嚼起来。


    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微信新消息的振动,没有工作压力科研进度生活计划,卢也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片史前的丛林中,又或者核战的废墟上,荒凉地吃着一份烧腊饭。


    吃一半,喝可乐,冰凉的气体在食道里膨胀冲挤,他呛了呛,忽而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音。


    很用力,很缓慢,兼有“哒、哒”的闷响,似是硬质的东西敲打着水泥地面。


    卢也回过头去,筷子险些从手中滑落。因为他看见贺白帆撑着双拐下楼,他受伤的那条腿弯曲着,双拐和独腿的配合还不熟练,像只初学走路的螃蟹。


    贺白帆也愣住了,立在原地问道:“你哭了?”


    卢也抹一把脸:“大仇得报,喜极而泣。”


    贺白帆没有立即作声,仿佛被他的回答噎到。几秒后,贺白帆下到一楼,后背靠在墙壁上,放轻了声音说:“大仇得报,怎么在这儿吃饭?”


    卢也说:“这儿凉快。”


    贺白帆说:“你这几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卢也说:“就那么回事。”


    贺白帆说:“其实你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


    卢也说:“谢谢啊,你要给我做心理辅导吗?确实,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但你放心吧,我没事,我非常清醒非常理智,你不用担心我得精神病,或者抑郁症之类的。”


    贺白帆说:“我不担心。”


    卢也说:“你也不用可怜我,我过得挺好。”


    贺白帆说:“我看见你写的讣告了。”


    只一瞬间,卢也的神情变了,仿佛坚固的冰川忽然出现一道裂痕,他抬眸望向贺白帆,森然道:“谁告诉你的?”


    贺白帆说:“我自己搜到的,莫东冬他……他怎么会出事?”


    “意外,车祸,网上都写了。”


    “……我记得他性格很好。”


    卢也说:“是啊,他性格好。”说完这句,过了足足半分钟,他又开口:“莫东冬去世之后我才知道,他已经和家里断绝联系很久了。他爸是国企下岗工人,下岗后终日酗酒,全家就靠他妈开小卖部维生,但他妈脾气不好,总在家和他爸打架,也打他,闹得鸡飞狗跳。他爸妈来学校处理后事的时候倒是很和气,没哭没闹,连历史学院的书记都说他们体面。他们把骨灰带回东北了,就葬在莫东冬的高中旁边的墓地。”


    楼上传来油泼辣子的香味儿,某户人家正在剁肉,刀刃落在砧板上咚咚作响。这是个很热闹的傍晚,而卢也拎着他没吃完的烧腊饭,用一种枯槁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贺白帆忽然发现,眼前的卢也,正像是那种著名的冰裂纹瓷器——他的脸孔,他的身体,他的心,全部,全部都是裂纹。


    第107章 舵手


    那日黄沙骤起, 贺白帆办理完续存父亲骨灰的手续,等红灯的间隙翻阅邮箱,忽看见一封数日前收到的邮件。


    “您好, 很高兴通知您,经AHIS评委团评审, 您的作品入选AHIS摄影大赛人像摄影组。AHIS摄影大赛入选作品展将于7月12日上午10:00开幕, 诚邀您参加开幕仪式!”


    思索好一阵, 贺白帆想起这是以前报名参加的摄影大赛, 从开赛到开展,竟有近两年之久。那日没有其余安排, 他调转车头, 前往举办摄影展的美术馆。


    便是在那里, 他遇到一组龙泉哥窑冰裂纹青瓷照片。白底柔光之中, 端立着长颈敛口的天青色瓷器, 他驻足于前, 窗外黄沙和四周行人霎时消隐, 只剩下他,和那尊天青色瓷器。他入定一般出神望着它,天青色就是天青色, 没办法用其他色泽再行描述, 那是武汉深秋大雨初霁之后,江上苍穹露出的一抹青;冰裂纹就是冰裂纹, 同样没办法用其他质地再行比喻, 一片一片剔透的裂纹,像薄薄的冰层随时可能崩碎,你看着他,仿佛就正在失去他——贺白帆不愿承认, 他想起了卢也。


    到美国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国内的公司一团乱麻,贺白帆周旋其间,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卢也。再后来,他爸去世,公司破产,他妈精神几近崩溃,家庭和债务的担子全部落在贺白帆身上,他更没有任何心力去缅怀那戛然而止的恋情。


    可是遇到这组照片时,他确实想起了卢也。他站在美术馆的角落,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感受。也许,卢也这个人,确实接近瓷的质地,坚硬,干脆,又冰冷。


    许久,他转过身,背后即是人像摄影组的作品,照片布置成长长一排,色调构图各异,他拍摄的卢也的背影就在其间,照片中卢也穿一件领口很松的T恤,弓着身子趴在桌上,他后背的嶙峋的轮廓显露出来,头顶的玻璃映着天空的灰白。他左边,几个黑人青年正在简陋的场地上打篮球,他右边,穿军装的东南亚少年列队成排,却歪歪扭扭。在赤地与深林之间,在穷困与武装之间,卢也的背影变得平凡,甚至渺小,很容易就可以忽略不计。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卢也问道。


    贺白帆收回思绪,望向他。他刚才一定哭得非常、非常难过,虽然眼泪止住了,眼睛还是红通通的。大仇得报,喜极而泣,会哭得这样难过么?


    他像瓷的质地,坚硬,干脆,冰冷。但是,硬度越高的,就越易碎。


    贺白帆说:“明天我就回美国了,来跟你告个别。”


    卢也嗤笑一声:“那天晚上在医院不是跟你说过‘保重’了吗?咱俩还要告什么别?”


    贺白帆说:“是啊,你让我保重,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你就走了。”


    卢也说:“你还想讲什么?别啰嗦,赶紧。”


    贺白帆说:“跟你分手之后,我没再谈过恋爱。谭舒雯只是我朋友,网上都瞎写的。”


    卢也慢慢抬起眼睛。


    他不说话,贺白帆也沉默,正是一场无声的拉锯。


    半晌,卢也说:“你什么意思。”


    贺白帆说:“明天我就走了,以后也不回来——至少十年内不回来——卢也,你这几年有没有谈过恋爱?”


    卢也短促地说:“没有。”


    “相亲呢?相了亲总得接触接触吧。”


    “没有。”


    “也没有喜欢上别的人?”


    “没有。”


    贺白帆顿了顿:“你不会一直还喜欢我吧?但我明天就要——”


    卢也狠狠攥住他的领子,用力一扯,贺白帆向前栽去,他双手还把着拐,看上去任人宰割,实际是胜券在握——他知道卢也还喜欢他,也许,他早该知道。


    卢也就这么用力勒着他的领子,落下一个行凶似的吻。甚至不能称之为吻,因为两个人的嘴唇只是用力相撞,贺白帆顿觉闷痛,“嘶”了一声。


    卢也声音发颤:“跟我上楼。”


    见鬼。试问在这种紧要关头却得撑着双拐僵硬地爬上楼梯是怎样一种体验?偏偏卢也完全没有照顾伤员的自觉,他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根本不等贺白帆。当贺白帆头昏脑涨大汗淋漓地爬到顶楼,跨进门,卫生间传来哗哗水声。


    贺白帆茫然地想,卢也去冲凉水澡了?他——他就这么坐怀不乱吗?


    没过几秒,吱呀一响,卫生间的门开了。


    卢也全身上下只有腰间系条浴巾,他赤着脚走向贺白帆,水珠从他苍白的皮肤上滚滚滑落,砸在地面。卢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哑声解释道:“我两天没洗澡了。”


    贺白帆说:“那我也冲一下。”


    卢也径直走向卧室:“不用,过来。”


    贺白帆浑浑噩噩地跟上去,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这一切来得太迅速太不真实。卧室和当年的布局一样,只是地砖换了颜色,墙壁更加亮白,双人床上仅有一只枕头。


    窗外碧树参天,但卢也还是拉上窗帘,夕阳不见了,房间暗下来。


    卢也转过身,毫无预兆地抱住贺白帆。他刚才冲的确实是凉水,他的皮肤很湿,很冷。他这几年大概在健身,不像以前拥抱时骨头都硌人,但他还是削瘦,身体硬而单薄,拥抱住也缺乏实感。他的侧脸贴在贺白帆肩头,他沉默,只是双手用力箍着贺白帆,许久之后,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贺白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叹气。


    “怎么了?”贺白帆轻声问。


    卢也说:“这几年我过得还行,虽然心情不好,总想报复他们,做科研也有点累,但这些都不算什么,真的。”


    “……嗯。”


    “就是有点想你。”


    “……”


    “很想你。”


    “想我什么?”


    “所有。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


    “我对你有这么好?”


    “是啊……但我这个说法好像很自私,”卢也的声音轻如呓语,“好像你对我比别人都好所以我才想你,可我也不知道你的‘不好’是什么样子,你的全部都那么好,竟然给过我。我每次回想这件事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这种人,何德何能——”


    贺白帆打断他:“卢也。”


    “嗯。”


    “我想亲你。”


    卢也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只是喘气。他略微扬起脸,将嘴唇凑过来。这次终于是一个轻柔的、缓慢的、缠绕的吻,贺白帆感受着他的嘴唇,一些记忆缓缓复苏,六年之前在这个房间里,他们也做过这件事,那时是怎样的温度、怎样的天气、怎样的光线?想到这里,贺白帆忽然感到后背发麻,一阵后知后觉的震惊冲上心头。


    那卢也呢,他独自住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也会反复想起那些事吗?


    他在这里住了多久?


    “张嘴。”卢也含糊地说。


    贺白帆张开嘴唇,卢也的舌尖急切地探进来,贺白帆退了两步,坐进床铺,双手撑在身后,卢也一条腿站着,一条腿跪上来,加深这个吻。


    实在太热、太热。浴巾落在地上,分不清谁的汗水更多,当呼吸越发急促时,卢也将贺白帆轻轻一推,低声说:“你躺着就可以。”


    贺白帆说:“你这样会很累。”


    卢也说:“没关系。”


    贺白帆盯着卢也模糊的轮廓,忽然想起什么:“停,你会受伤,有没有可以——”


    “有,”卢也从床头柜抓来一只小瓶,“保湿水,可以吧?”不等贺白帆回答,他自顾自拧开盖子。贺白帆几乎说不出话了,心脏像要跳出胸膛,他清晰地感觉到,随着卢也的动作,他的身体宛如鼓起一面帆,冲进温暖深邃的河流,而卢也是他的舵手,掌控一切方向和起伏,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他神魂颠倒。


    许久,许久,久到房间里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窗外的天彻底黑了。


    卢也累得气若游丝,汗涔涔的脸颊伏在贺白帆肩头。两人谁都不作声,就这样耳鬓厮磨着。又过了很久,贺白帆已经对时间失去意识,卢也慢声说:“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贺白帆愣了愣:“怎么?”


    “我怕待会儿睡着了,定个闹钟。”


    “……”


    “你别怕,”卢也又在他嘴角啄了一下,“我不会纠缠你的,明天你该走就走,我知道,你有你的人生你的事业,我们已经……”


    “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


    “但你不喜欢我了,我知道。”


    “那我们这样算什么?”


    “不算什么。”


    “你确定?”


    “嗯。”


    “其实我骗你的,我没买机票,”贺白帆扣着卢也的蝴蝶骨,感受到他的身体猛地颤抖,“现在你重新说,我们这样算什么?”


    六年过去了。


    在这么一瞬间,贺白帆意识到,六年过去了,他毫无长进。


    他无法拒绝这个人,无法看他流泪、看他难过、看他装作满不在乎。


    他本可以借这个机会逼问卢也,当年究竟为何提分手,这几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一一如实说来,不说他就离开。但他忽然害怕,怕卢也像布满裂纹的瓷器,崩溃成满地碎片。在赤地与深林、穷困与武装之间,在走过更辽阔的陆地、尝过更深切的痛苦之后,对这个人,他还是毫无办法。


    “算了,不着急,你慢慢想。”贺白帆抬手抚摸卢也的脸颊,手心触到湿漉漉的液体,汗水应当不会如此丰沛。


    贺白帆认真地说:“我也还是喜欢你。”


    第108章 以前


    卢也仍旧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抓着贺白帆的肩膀与他啧啧接吻,然后小心避开他的脚腕,再次跨坐在他腰上。


    黑暗中, 贺白帆看不清卢也的神情,只是伸手轻抚他脸颊时, 指尖触到未干的泪痕。贺白帆有些茫然, 他已经说了他还喜欢他, 可是卢也没有反应, 难道卢也本来就没打算和他重新在一起?


    重新在一起。其实贺白帆自己也没想象过这是怎样的情景。


    但是紧接着,他再无暇思考这些问题, 因为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复又降临, 他们急促发颤的呼吸碰到一起, 似乎在空气中擦出猎猎的焰火, 热, 很热, 卢也腰间的汗珠顺着贺白帆的指尖淌进掌心, 引起一阵细腻的痒意,贺白帆干脆握住卢也的腰,稍微用力, 便听见卢也重重的抽气声。


    贺白帆情不自禁地唤他:“卢也。”


    卢也不应, 俯身与他接吻,又用汗湿的脸颊在他颈间轻蹭, 仿佛某种小兽的示好——他接纳贺白帆的一切动作和索取。


    热气蒸腾, 黑夜与快感的密度一同攀升。


    ***


    贺白帆是被微信铃声吵醒的。


    “喂?”


    “白帆,还没起吗?”黄医生的声音略带沙哑,“我算着你那边已经十点了。”


    贺白帆愣了一秒,骤然睁大双眼。


    “呃, 我……剧组这边临时又有工作,我改签了。”


    母亲疑惑地“啊”了声:“你没回美国呀?”


    “嗯。”


    “那还要待几天?”


    “大概两周,要看剧组的进度。”


    “武汉现在很热吧?你们拍戏都在户外,我就担心你中暑……”


    “放心吧妈,温度太高我们就休息了,也不是天天拍外景的。”


    “你买点藿香正气水带在身上。”


    “好,剧组准备了的。”


    “这会儿还在忙?”


    “……我刚眯了一阵。”


    “累坏了吧?那你接着睡吧。”


    “嗯,过两天再跟你说啊。”


    “我没什么事,你忙你的,注意身体就行。”


    语音通话结束,屏幕跳转贺白帆的手机锁屏,蓝绿色光芒霎时有些刺眼。他将手机扣在床上,眨眨眼睛,在黑暗中恍惚打量着房间的轮廓。


    一切实在都没有变,房间的布局,窗外的树影,以及睡在他身边的人。卢也的头发贴着他的手臂,身子一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贺白帆轻声说:“你醒了?”


    卢也“嗯”了一声,伸手从床头柜抓起遥控,打开空调。


    强劲冷风涌向房间,从傍晚绵延到此刻的燥热终于消散了,皮肤上的汗水也很快蒸发。温度一降,大脑就跟着清醒起来,贺白帆不知道卢也是不是同样的感觉——欲望退去,理智回笼,开始冷静思考如何处理这番情景,也包括,如何处理他。


    贺白帆闭了闭眼,正要开口,卢也忽然撑起了身体。


    他窸窸窣窣地爬下床,动作很慢。


    “可以开灯吗?”卢也问。


    “开吧。”


    “哒”地一响,房间大亮。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卢也削瘦而白皙的后背,他腰间有几道红印异常显眼,正是贺白帆留下的。卢也蹲在衣柜前,翻出一条肥大的运动裤,迅速为自己套上。他扭头看看贺白帆,又翻出一条短裤,丢了过去。


    “十点半了,”卢也问道,“吃不吃宵夜?我有点饿。”


    贺白帆点头:“吃。”其实他为了等卢也回家根本没吃晚饭,肚子已经要咕咕作响了。


    卢也说:“那我点外卖。”


    他拿起手机挑选外卖,似乎挑得很认真,一句话也不讲。


    黑暗中的沉默是静谧,灯光下,沉默就有了其他的意味。贺白帆有些茫然也有些忐忑地打量着卢也的侧脸,他不知道卢也打算怎么处理他,反正,表白的话他已经说了,如今决定权在卢也手里。


    “点好了,”卢也放下手机,扭头对上贺白帆的目光,“你的行李在哪?”


    “……”贺白帆呆了两秒,“洪大西区宾馆。”


    卢也说:“你昨晚住那儿?”


    贺白帆颔首:“昨天就想找你。”


    卢也不再说什么,直接捞起贺白帆脱在地上的裤子,从裤兜翻出房卡。然后他钻进卫生间迅速冲了个澡,穿上衣服,对贺白帆说:“我去拿你的行李。柜子下面第一个抽屉有新内裤,你……”他顿了一下,“你等我回来再去洗澡,我怕你摔跤。”


    贺白帆说:“明天中午十二点才退房,你不用现在去。”


    卢也淡声道:“我顺便买点东西。”


    然后他就抓起手机钥匙出门了。贺白帆尚且发着愣,又听见他反锁大门的声音。


    这算……哪种处理呢?十分钟前还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十分钟后已经夺门而去。贺白帆捏了捏眉心,拿起手机,看见商远发来的微信。


    “怎么样,见着卢也没有?”


    “见不着就别勉强了哥,我都叫你哥了,你听我句劝,卢也这人脑子有问题,你离他远点吧。”


    “说真的,我都怕你把卢也惹烦了卢也给你两刀,神经病伤人可不用坐牢!”


    “而且你现在瘸子一个,你打不过卢也的!”


    “hello?贺白帆你还健在吗?不会被卢也刑事犯罪了吧?”


    ……刑事犯罪倒不至于。


    但他们现在算什么情况,贺白帆自己也不知道。


    卢也喜欢他,他也喜欢卢也,然而他们的人生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简单,简单到牵一牵手就能知晓彼此的心意。贺白帆想起他第一次和卢也牵手——在中山公园孙中山和宋庆龄雕像的注视之下,那一刻的战栗和狂喜他至今仍然记得,但现在,即便他和卢也做了比牵手亲密一百倍的事,他却仍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去往何方。


    他满心茫然,正如卢也找借口出门,想必也是不知如何面对他。


    下一秒,屏幕出现卢也的来电。


    贺白帆轻触接听:“卢也?”


    “我在收拾你的东西了。”


    “噢。”


    “耳机,电脑,电脑包,充电线……”卢也一件一件地念,语速很慢,似乎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呢喃。


    “洗手台上的小瓶还要么?”


    “要,那是爽肤水。”


    “药膏,纱布,你的T恤和裤子,”卢也静了片刻,“收拾好了,我现在去退房。”


    他不再作声,但也没有挂掉电话,贺白帆沉默地听着他开门、进电梯,信号短暂消失又恢复,卢也对前台说:“您好,305退房,房卡放这里了。”


    他拖着贺白帆的箱子前行,夜色安静,滚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非常清晰。


    “超市关门了,”卢也说,“我现在去便利店,就在旁边。”


    “好。”


    很快,贺白帆听见“叮咚”一声,便利店自动门开启。卢也的声音再度传来:“你的脚需不需要冰敷?”


    “不用,大夫开了消肿的药。”


    “家里只有一只牙膏,橙子味不大好闻……薄荷可以么?”


    贺白帆愣了一下:“可以。”


    “牙刷有软毛和超纤毛,你用哪种?”


    “软毛。”


    “这里没有睡衣,你先穿我的将就一下,明天我再去买。”


    “嗯。”


    “贺白帆——”卢也忽然压低声音叫他。


    “啊?”


    “维他柠檬茶喝不喝?”


    贺白帆沉默须臾:“这不是你最爱喝的吗?”


    “是,”卢也轻轻笑了一下,“我有很多年没喝过了。”


    卢也前去结账,对售货员温声道谢。他说:“我要骑车了。”但他还是没有挂掉电话,贺白帆的手机传来模糊的、沙沙作响的风声。


    几分钟后,卢也说:“我到了,在楼下等会儿外卖。”


    贺白帆听见“咔哒”一响,是摁下打火机的声音。他的手机已经开始发烫,贴着手机的耳廓也有些烫,但卢也默不作声地抽着烟,仍然没有挂掉电话的意思。贺白帆蓦地想起当年他和卢也分手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景,卢也对商远说了好长一通话,他在手机那端静默地听,心脏仿佛一瓣一瓣地裂开、剥落。


    “卢也,”贺白帆忍不住说,“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么?”这句话是问楼下的卢也,好像也是问六年前的卢也。


    “很多,”卢也的声音有些哑,“我想想从哪说起。”


    “你上来,当面说。”


    “我怕我上来就说不出口了,”卢也吐出一缕轻烟,“贺白帆,你今天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吗?”


    “当然。”


    “你怎么会还喜欢我呢?我做得那么过分、那么该死。”


    “……”


    “我刚才一直在想,也许你只是一时冲动,你只是看我可怜,或者还对我有生理的欲望,但这些都不是喜欢——至少不是以前那种喜欢。我怕我一出门你就反悔了走了,所以我反锁了门。我还一直和你打电话,我想这样也许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你就没空去思考、没空去反悔。”


    “原来是这样么?”足足过了半分钟,贺白帆才开口,“那你为什么又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还有理智,我现在很冷静地和你沟通,”卢也攥住烟头,掌心被灼烧引起一阵轻颤,“我想和你重新在一起,我保证这次不会伤你的心不会让你难过,你想去哪我就跟你去哪,但是去美国需要一段时间办手续。我会很注意不让你妈知道我们的事,我也不会给你造成负担,现在我可以自己赚钱——”


    一道车灯打来,外卖员将饭食递给卢也。


    外卖员走了,卢也已经热汗涔涔,他继续说:“并且我不会纠缠你,如果你后悔了想分手了,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不会赖着你的我保证。但是、但是你,你要像以前一样对我,”说得太急,他咳了两声,口干舌燥地补充,“最好能和以前一样……实在差一点儿也不要紧。”


    “贺白帆,你再想想,你能接受吗?”


    “能。”贺白帆竟然回答得不假思索。


    卢也一时怔住,呆呆盯着手心鼓起的水泡。


    “我晚上没吃饭现在真快饿晕过去了,你别琢磨这些了赶紧上来行不行?”间隔一秒,贺白帆说,“我还像以前一样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商远:贺白帆你完辣!(痛心疾首状)


    第109章 经费


    不辨昼夜, 荒耕废织。


    两天两夜像两个季节那么漫长,空调恒温,窗帘紧闭, 贺白帆只记得自己洗了三次澡,吃过四顿外卖, 其余时间都在与卢也的缠绕中度过——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用“缠绵”这个词, 因为这辈子实在从未如此放纵无度。过往与未来的时间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 此刻的时间被凝练成一道又一道喘息和汗水, 他和卢也像是风雪中烛心缠绕的两簇火苗,除却战栗地依偎, 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第三天, 窗外时间发出响动——忽降豪雨, 电闪雷鸣。贺白帆惺忪地睁眼, 卢也已经醒了, 正在手机上敲字。


    “几点了?”贺白帆问。


    “刚九点, ”卢也凑过来亲吻他的嘴唇, 伏在他身上安静抱了一会儿,“你去冲澡吧,我做早饭。”


    贺白帆腿脚不便, 冲完澡慢慢挪出来, 空气中已经飘满煎鸡蛋的油香。卢也坐在餐桌前,他套了一条牛仔裤, 上身还赤着, 腰间胸口满是贺白帆留下的痕迹。桌上泡面热气腾腾,金黄的煎蛋卧在中间。


    卢也将筷子递给贺白帆:“家里只有泡面了。”


    贺白帆点点头:“好香。”


    两人埋头吃面,确实也都饿了。没几分钟,两碗泡面见底, 卢也将碗端进厨房,折回来时,手里攥着一条干毛巾。


    他走到贺白帆身后,为他擦拭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带一点力度,但仍堪称温柔。这种感觉实在令贺白帆陌生,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卢也似乎也没做有过这件事。


    “刚才巡视组找我,让我过去配合调查,”卢也忽然说。


    贺白帆问:“调查什么?”


    “估计是我和陶敬金钱往来的问题。”


    “你和他有什么金钱往来?”


    “很多,不过都说得清,”毛巾擦过贺白帆的耳廓,卢也笑了笑,“你记得吗?以前陶敬叫我帮王瀚写论文,王瀚给了我一万块钱,后来我们因为这事还吵了一架。”


    贺白帆闭着眼睛,低声说:“记得。”他记得格外清楚,他们是在洪大艺术学院吵的架,一边吵,一边听着琴房传来的不知名的钢琴声。吵完贺白帆一走了之跟家人去广东旅游,数天之后才回武汉。其实现在想来,卢也收王瀚的钱,确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社会潜规则如此,他不应该发那么大的脾气。


    尤其是那时卢也真的很缺钱。


    缺钱的滋味,他到后来才体会。


    但卢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似乎就只是随口一提。他放下毛巾,又拿起吹风机给贺白帆吹头。贺白帆的头发很短,即便不吹,很快也就干了,但卢也将吹风机的档位调到最低,凉风缓缓擦过贺白帆的头皮,卢也细长的手指在他发丝间轻轻摩挲。两人一时无话,窗外天色黯淡,雨声沙沙,不像早晨,倒像是深秋的傍晚,空气中泛着薄薄的倦意,很适合恋人们相拥而眠。


    头发吹干,卢也关了吹风机,却站在贺白帆身后没动。


    贺白帆扭头看他:“怎么了?”


    “我在想,要不要把你锁在家里?”卢也慢吞吞地说,“但是那样你就没法点外卖了,冰箱只有两包泡面,一袋饺子,可能不够你吃。”


    “卢也——”


    “放心,我开玩笑的。”卢也走进卧室,出来时身上已经披了件黑衬衫,他拉开抽屉,丢给贺白帆一枚钥匙,“你拿着,下楼当心脚腕。”


    贺白帆攥着钥匙:“你这次要去很久?”


    “不清楚。”


    “还是不能接电话?”


    “应该吧。”


    “你会受到陶敬的牵连么?”


    卢也低着头扣扣子:“会吧,陶敬很多经费都是我给他套出来的,学校对我的处分可大可小。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随便他们。”


    “……”


    贺白帆沉默的间隙,卢也已将衬衫扣子全部扣上,领口收紧,布料遮盖了身上缱绻的痕迹。


    “我走了。”卢也说。


    这话听来很是熟悉,没错,六年前卢也每天早上出门去实验室的时候,也说一句“我走了”。


    贺白帆望向他:“有事给我打电话。”


    卢也微微颔首,他身形笔挺,衣衫严整,连神情也冷硬肃穆,忽有一种大战当前、金戈铁马的意味。


    他抓起手机和雨伞,干脆地出了门。


    ***


    天色灰浑,雨声更烦,远处天空闪电不断,仿佛灾异降临的前兆。贺白帆靠在床边,盯着皱巴巴的床单和堆在角落的衣服,霎时感到一阵恍惚。


    如果时间没有过去就好了,他想。他爸没有生病,他和卢也没有分手,一切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知道这是很软弱并且无意义的念头,但卢也走了,他的心好像变成漏洞的麻袋,风一吹,便惴惴地摇晃起伏。


    贺白帆将床单和衣服塞进洗衣机,铺上新床单,拨了商远的电话。


    “喂?”


    “商远,光电学院那边有新消息吗?”


    “你不是去见卢也了?他没告诉你?”商远阴阳怪气地嘁了一声,“我就说吧,你去找他也没用,他现在都火烧屁股了哪有空搭理你!”


    “……什么意思?”


    “他,一己之力,搞得整个光电学院自查五年内所有科研经费流向!今天一大早思思就被她硕导叫回去帮忙了!”原本今天思思要陪他去公司开会,结果大清早就被一通电话叫走,思及此,商远磨了磨后槽牙,“五年内每笔花出去的经费都要查发票和付款记录!这是多大的工作量?这个暑假光电学院谁也别想休息!”


    贺白帆愣了愣:“这么严重?”


    “当然啊,你知道卢也帮他导师套了多少经费吗?八十多万——八十多万耶,那老头等着蹲局子吧!”


    贺白帆心脏猛地一沉。


    “那卢也——”


    “卢也真是脑子进水,”商远继续说,“他帮导师套了这么多钱,我不信导师没给他回扣!据说一般要给学生百分之二十呢!那这小子不是纯属知法犯法、知情不报吗?哦,虽然现在报了,顶多只能算投案自首。你说说,他跟他导师到底有多大仇?至于把自己也搭进去?人家还帮他留在洪大了呢。”


    “说实话啊白帆,你……你对卢也,是不是还有点余情未了?可你觉得卢也对你还有感情吗?他天天斗这个撕那个的,早把你忘干净了吧?哎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忠言逆耳嘛。”


    “你就别管他的事了,跟你没关系,也不是你管得了的,那可是北京下来的巡视组……喂,贺白帆!你在听不?”


    贺白帆哑声问道:“卢也会被判刑吗?”


    “谁知道,判刑也没那么快啊,”商远轻描淡写,“不过他投案自首,判也能少判两年吧。”


    “但他走的时候跟我说那些金钱往来都能说清楚。”


    “是能说清楚啊,不就贪污科研经费嘛这有什么说不清楚——等等,”商远嗓子一梗,顿了两秒,忽然发出尖叫鸡的声音,“他走的时候?你去他家了?不是、你、你难道、你们两个——”


    贺白帆说:“我这两天都在他家。”


    “……阿姨,快,去书房拿速效救心丸。”


    “……”


    “贺白帆,你真是那啥改不了吃那啥啊!”商远一边抠人中一边深呼吸,简直这辈子没有如此痛心疾首过,“卢也都这样了,你还跟他搞到一起!你荒谬啊贺白帆!难道全世界的gay死光了吗?那你去找个直男也行啊为啥非要找他?等他进去蹲局子了你是不是还要给他守寡?是不是还要探监的时候跟他抱头痛哭?是不是还要眼巴巴等他从局子里给你写信?”


    贺白帆不响,深深换了口气:“我现在就去找卢也,他只说要配合调查,我不知道他……事情这么严重。”


    “这事儿和你有啥关系?你找他有啥用?”商远恨铁不成钢地说,“算了!老子陪你一起!”


    商远一阵风似的开进洪大,蹑手蹑脚爬上顶楼。


    贺白帆刚打开门,他便泥鳅似的滑了进来。说是泥鳅真没冤枉他——他穿黑衣黑裤,戴墨镜口罩,颈间黑铜粗项链,脚踩黑色豆豆鞋,头发用发胶抓得朝天耸立,似乎下一秒就要原地摆胯摇花手。


    商远说:“你不急着过去,去了也见不到他。咱们先做目前能做的,别浪费时间。”


    贺白帆有些茫然:“你……”


    商远压低声音:“我还不是为了帮你?干这种事,当然得乔装打扮一下,被人认出来怎么办?我现在也是商总呢,”商远拉下口罩,摘掉墨镜,“卢也的笔记本电脑在不在家?”


    贺白帆说:“屋里有个台式电脑,没见他带笔记本回来。”


    “走,开机!我估计现在已经开始查卢也的笔记本了,但还没检查到台式。”


    “连电脑也要查?”


    “我哪知道,我也没经历过这种事,反正先做准备。咱们检查一下他的电脑,如果里面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贺白帆眼皮一跳:“就删掉?”


    商远哐哐摇头:“大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想和卢也一起进去当监狱鸳鸯你就删,我婉拒哈,”商远叹了口气,“只是先看看,心里有个底,如果真走到那一步,也好跟律师提前沟通。”——


    作者有话说:关于举报和调查的情节纯属杜撰,毕竟作者也没有经历过……


    第110章 路过


    商远拖了椅子坐下, 开机,屏幕亮起,没过几秒电脑桌面便显示出来。


    “咦, ”商远有些惊讶,“没密码么……”


    不仅没设密码, 桌面也干净得令人诧异, 除了系统自带的软件和一些常见的办公软件, 其余什么也没有, 简直像是电脑城里的样机。商远以前没少偷查他爸的电脑,干起这事相当得心应手, 他快速翻阅着C盘和D盘的内容, 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 唯有敲击鼠标和键盘的声音轮番响起。


    片刻之后, 商远吁了口气:“好像没什么敏感的东西, 可能这台电脑他不常用, 也可能……已经处理过了。”


    贺白帆说:“你再让我看下桌面。”


    “啊?”商远将文件窗口悉数关闭, 电脑桌面完整地呈现在眼前。他这才注意到桌面的背景图片,乍一看,是个颇具风格的四方形建筑, 外皮铅灰色, 墙面呈横向波浪状起伏,这似乎只是一张普通的建筑摄影图片, 在那些专门下载电脑桌面图片的网站里比比皆是。


    “怎么了?”商远问。


    “卢也……来过这个地方。”


    “你说这张照片?国外?”虽说商远不认得这栋建筑, 但旁边的店铺的广告牌上都是英文。


    “嗯,”贺白帆直勾勾盯着屏幕,“这不是专业摄影师拍的照片,应该是他自己拍的。”


    “他干嘛出国?还有, 这是哪儿啊?”


    贺白帆没法回答第一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没有答案。至于第二个问题,他完全可以确凿地回答商远,可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如果他没有记错——他想他不会记错——这是一家名为“Joseph Brodsky”的私人美术馆,Joseph Brodsky即是那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布罗茨基,据说美术馆的投资者是布罗茨基的忠实信徒,故以偶像的名字为其命名。他知道这些缘由,倒不是因为他爱好诗歌,而是因为他曾去过这家美术馆;而他去这家美术馆,是因为,AHIS摄影大赛入选作品展在此举办。


    摄影展为期四十天,从2018年7月12日到8月21日。


    卢也呢?他是哪一天去的?这个问题再向前推,卢也为什么去那儿?难道他只是偶然地到了美国、偶然地路过贺白帆参展的私人美术馆、然后偶然地拍了一张照片?从科学的角度分析,确实存在这种概率。但倘若这一切皆非偶然,卢也又是从何得知他的作品在此处参展?AHIS摄影大赛只是业内的小型比赛,由美国的一部旅行杂志举办,在国内根本没有知名度……


    眼看着贺白帆变了脸色,商远直觉此事必不简单,他掏出手机,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白帆,到底怎么了啊?”


    贺白帆的声音轻得飘忽:“卢也去美国找过我,也可能……不是为了找我,因为他没有联系我。”


    “噢,你怎么知道的?”


    “2018年夏天,我参加过这里举办的摄影展。”


    “就是他拍的这栋房子?”


    “嗯。”


    “如果他只是恰好从这儿路过呢?这房子看着还挺有风格,他就随手一拍……唉呀,他们搞学术的,去美国参加个学术会议什么的也很正常吧……”商远嘴上这样答应着,指尖在手机屏幕狂摁一通:“老婆有大瓜!!!卢也去美国找过贺白帆!!!卧槽卢也真变态啊!!!他竟然找到美国去了!!!你说他会不会偷偷监视贺白帆啊?!?!”


    他知道杨思思正在帮导师查账,大概没空搭理他,意外的是,没过两分钟,杨思思直接拨了过来。


    “你在哪?贺白帆和你在一起?”杨思思声音压低,语速飞快。


    “对啊,我们都在洪大。”


    “稍等,”她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卢也出事了,陶敬的儿子刚才把他打了……你看要不要告诉贺白帆?”


    ***


    七楼集中了光电学院行政部门的所有办公室,此刻,众人不敢直接堵在院办门口,便聚集在走廊尽头的茶水间里。学生们麻雀似的挤成一团,切切察察议论着,老师们则装模作样地捧着杯子站在咖啡机旁,看上去是在等咖啡,实则交头接耳,满脸洋溢着吃瓜看戏的兴奋。


    “噢哟,老陶不是刚做完肿瘤手术没多久吗?他要是直接被气死了,那要负法律责任吧!”


    “哪门子法律责任?你让谁负?巡视组领导去联系老陶的,难道让巡视组负责?”


    “啧,要我说,老陶还不如一命呜呼算了。都这把岁数了,又生着病,癌症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呢,人再进去蹲个几年,怎么受得了!”


    “孟老师你这就不懂了吧,他这种情况可以保外就医嘞。”


    “反正老陶这把岁数了,真进去蹲几年也没什么,他儿子才是摊上事咯!听说他儿子还是事业单位的——卢也怎么也算个轻伤吧?这不得拘留几天?出来工作肯定没了。”


    “拘留他几天都算轻的!你们没看见,卢也的额头当场就哗哗冒血!吓死人哦!我看啊,陶敬一家,这次都算完蛋。当然,这也是他的报应,都说做人留一线,他那几年太霸道了。”


    “唉呀。这不是霸不霸道的问题,你们刚才都不在,我去教务盖章,刚好就赶上他们闹事。”说话的人是个头发灰白的男老师,目测快要退休的年纪,中气倒是很足,他一开口,在场几位老师全都竖起耳朵。


    “当年小卢读博士的时候,赶上老陶受到学校的处分——那件事你们都知道,老陶算是被牵连的,但总之吧,导师出了问题,小卢就想退学走人,他要去美国重新读博。老陶呢,把小卢给劝下来了,许诺了很多资源和利益,最后小卢没退学,反倒成了老陶的关门弟子。谁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卢还因为当年没去成美国的事儿对老陶怀恨在心,现在就蓄意报复他。嗯——这是老陶他儿子的说法。”


    “孙老师,这话你信吗?反正我不信!就卢也那个家庭情况——摆摊卖水果——脑子被门挤了要去美国读博?他有那么傻?依我看,这事很简单:卢也当年想退学,老陶把他劝住了,但是许诺他的东西没有兑现!所以现在反目成仇啦!”


    “唉,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孙老师叹了口气,若有所思,“但你们知道卢也说了什么吗?从头到尾,无论陶敬的儿子怎么骂他,甚至最后动了手,他也就说那么一句话。”


    众人屏息。


    鸦雀无声。


    “他说,从当年,到现在,他没有一刻不想走。”


    嘭!


    旁边男生的拐杖滑落在地。


    众人跟着响声回过了神,再次七七八八地议论起来。卢也什么意思?副高都评上了还不想留在洪大?哎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眼光高,能留在洪大已经很不错啦,我家邻居的侄子,斯坦福博士呢,都进不来洪大。等等,我没听懂,孙老师你听明白了吗?他不想留在洪大就走呗,又没人拦他,这话说得……


    孙老师却陷入了沉默。其实还有件事他没告诉他们:卢也说完这句话之后,陶敬的儿子呆了几秒,忽然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他说:“难道,当年你还真想跟那个男的去美国?”卢也默不作声,办公室里的领导们只能面面相觑。孙老师立即联想到郑鑫说卢也是同性恋的事儿,他忽然有种隐约的预感,或许郑鑫的话并非空穴来风。但他又不想在这里议论,毕竟,同性恋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唉,小卢这样才貌双全的年轻人,若真是同性恋,那就太可惜了……孙老师正走着神,旁边学生忽然发出一阵喧哗。


    走廊另一端,三位巡视组领导、光电学院龙书记和郑院长跨出电梯,向众人迎面走来。孙老师没看见陶敬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直接被派出所拘留了,至于卢也——他们离得近了些,孙老师才发现他走在队伍的最后。他额头缠着洁白的绷带,神色很平静,反衬得旁边两个辅导员像是哆哆嗦嗦的鹌鹑。


    几个胆大无知的学生上前围住他:“老师,您怎么样?”“卢哥!”“卢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咱们师门在校的同学都过来了,如果……”


    卢也的唇色有些苍白,声音听着也虚,但他的神情颇为镇定:“别担心,我不要紧。你们好好做实验就行,有什么问题发我微信,我有空会回复。余菁,你那篇论文投出去了吗?”


    女生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昨天投出去了,卢哥放心。”


    “王凯皓,我这阵子不方便,辛苦你在线上报销月初参会的交通费,我之前给你开的报销权限还没到期。”


    “好的,卢哥。”


    卢也低声叮嘱了一番,学生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开。眼见此景,孙老师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虽然讨厌陶敬,但公正地说,小卢真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在这样大风大浪的关头,小卢临危不乱,敢作敢当,他觉得小卢颇有成大事的风范啊。


    “卢也,”身旁忽然传来一道男声,“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不知何时,拄拐的男生站起了身。孙老师愣了一下,心说这学生怎么直呼卢也大名?看到他的脸,又发觉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他应当不是院里的学生。


    没人知道他是谁。大家愣愣地让开一条路,而卢也的神色终于变了,像是镇定冷静的面具被撕开一道口子,他双眼睁大,嘴唇绷紧,目光天罗地网般将那人笼罩。他震悚,又紧张。


    龙书记率先发问:“您是哪位?”


    那人说:“我是卢也的朋友,听说他出了状况,来看看他。”


    龙书记点头:“卢老师,那你……”


    卢也说:“我跟他交待些事情,辛苦各位等我十分钟。”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还有游丝一般的颤抖,别人或许察觉不到,但孙老师女儿学美声,他能听出来,这是典型的气息不稳。


    卢也对那人说:“来我办公室。”《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