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湖之东》 1、楔子 作者有话要说:
1,本涉及到的部分地点存在原型,但人物均无原型,请大家不要过度带入现实。 2,我不是全职作者,所以尽量稳定隔日更新的频率,但可能还是存在请假的情况,介意的朋友可以养肥,感谢体谅。 3,本文有破镜重圆情节,在本章楔子之后,故事将按照正常时间顺序,从两人相识、相恋写起。 4,非常感谢大家的评论/收藏/打赏,谢谢谢谢~ 二零二二年盛夏,武汉。 商远和杨思思坐在婚房的崭新沙发上,各自捧着手机,商量婚礼的细节。杨思思是一点也不想办婚礼——又累又贵,纯粹是办给别人看的。可惜,商远的爸妈执意要办,商家三代从商,许多生意场上的朋友,不请不合适。 “来多少亲戚还不确定,得让我爸妈去请,朋友么大概就是这些,”杨思思把名单发给商远,“你叫他们准备请帖吧,注意性别不要弄错啊。” 商远扫一眼名单,原本没打算细看,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名字。 他在名单的最后一行找到那个名字:卢也。 他确定杨思思不会认识第二个叫“卢也”的人。 “思思,你要请卢也?”商远有些惊讶,“你跟他还有联系?” “我有他微信啊。”杨思思说。 “哎哟,加个微信的关系,咱都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吧,请他干嘛……”见杨思思皱起眉头,商远连忙放缓语气,解释道,“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白帆回国了,你说,以我和白帆的关系,肯定得请他吧?” 这次轮到杨思思惊讶:“贺白帆回国了?” 商远颔首:“他回来拍一个什么片子,上周刚到北京。” 杨思思想了想:“人家在北京拍片子,有空回武汉参加婚礼么?再说,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他俩再见面,应该已经无所谓了吧?” “那也不是这么说的,当初他俩分手的时候,白帆那么……而且你说,人家高高兴兴来参加咱们婚礼,结果变成前任见面,搞得大家都不愉快,何必呢?” 这话倒是有道理,杨思思抿唇不语,商远继续说:“宝宝,白帆跟我是发小,幼儿园就一起玩了,这你知道。卢也……他这人怎么样我先不评价,但你跟卢也的关系也没那么熟吧……” 杨思思双眼一瞪:“你又开始了是吧?!” “好好好,我不说,”商远立刻投降,“这样吧,我先问白帆有没有空。” 杨思思没理商远,把抱枕往他怀里一丢,起身回了房间。 她盘腿坐在摇椅里,掰着指头算,那竟然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她和商远在一起的那年,贺白帆回武汉拍他的毕业作品,找不到灵感,每天带着相机乱晃。直到某天商远带贺白帆来实验室接她去吃饭,就是那样阴差阳错,贺白帆撞见了同在实验室的卢也。 贺白帆和卢也在一起了。后来,贺白帆和卢也分手了。 他们分手分得很不愉快,也因此,每次提起卢也,商远就难免阴阳怪气一番。杨思思追问两人分手的细节,商远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贺白帆对此事缄口不提。 因为这事,杨思思和商远大吵过一次。商远说卢也那小子就是个忘恩负义凤凰男,这种男人最让人看不起。杨思思说,你连他们分手的具体原因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样说卢也?出身都是天定的,难道只因为他出身普通了点,就活该被污蔑? 商远嘴巴笨,吵不过杨思思,最后只能一遍遍强调:他们分手的时候你没看见!白帆……那么惨!我这辈子就见过一次,白帆那么惨。 两周后,商远和杨思思的婚礼如期举行。武汉进入六月,淅淅沥沥的中雨下了整整一周,即便放晴了,也依旧热得像蒸笼。卢也走出家门的瞬间,就感觉新换的衬衫紧紧黏上了后背,仿佛皮肤之上又长出一层皮肤。坐进网约车,总算舒服了些,只是空调冷气太充足,吹得他想打喷嚏。他在武汉生活十几年,仍然没法适应这座城市的闷热与潮湿。 车到酒店,卢也付了款,慢吞吞地下车。他被冷气吹得有点头晕,不知是不是感冒的前兆。隐形眼镜也没戴好,右眼像是进了沙子,又酸又钝痛。他想去酒店的卫生间整理仪态,又担心酒店人多眼杂,于是只好站在路边,快速拨弄了一下前额的碎发。 酒店门口装饰得花团锦簇,引导牌上,杨思思和商远的名字写在一起,后面跟一行粉色小字:二零一六,直到永远。没错,杨思思和商远是二零一六年在一起的,而他和贺白帆,也是在二零一六年恋爱。卢也感到一阵恍惚,后知后觉地想,他和贺白帆竟然已经分手六年了,贺白帆大概早有新的恋人了吧? 再说,当年分手时,贺白帆那么恨他。 卢也走进酒店。他被安排和杨思思的同事、朋友坐在一桌,身边尽是陌生面孔。卢也硬着头皮和他们寒暄了几句,然后便不再说话,垂着眼慢慢喝茶。他想,贺白帆肯定坐在男方那边,只是这婚宴的场地太大了,来客也太多,他不知道男方的朋友是哪一桌。 “诶……卢师兄,是你吗?”身边响起一道迟疑的女声。 卢也抬头,对上来者的目光,那女孩儿笑了笑,朗声道:“真是你啊师兄——我就说看着像嘛。我是高莉,你还记得不?” 卢也思索两秒,点头道:“记得。当时你是做……半导体陶瓷材料?” 高莉大笑:“哎呀,这就是学霸记人的方式吗,我自己都忘记我做什么了!”她顺势坐在卢也身旁,和卢也攀谈起来。高莉是杨思思的同门兼室友,硕士毕业之后考了武汉的公务员,现在做的工作,已经和当年的科研没有半毛钱关系了。不过,遇到当年的师兄,尤其还是个温柔英俊的师兄,高莉便忍不住回忆起当年的校园生活。 她的话又多又密,卢也只好不停地应答。就这样聊着聊着,耳边音乐忽然变了,灯光也暗下来,高莉惊喜地说:“婚礼开始啦。” 卢也瞥一眼手机屏幕,他已经坐了二十分钟,却没有看到贺白帆。商远家确实家大业大,婚宴来宾如云,人头攒动,而他又被高莉绊住,没来得及寻觅贺白帆的身影。 司仪开始主持婚礼,卢也只好坐在椅子里走神。他很少有这样放空的时间,平时他要兼顾科研和教学,加上去年开始带硕士生,简直忙得团团转。偶尔失眠的时候,他也习惯于在脑海中梳理工作的进度,列出有待完成的事项,再想一想学生的实验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但是此刻,思绪乱糟糟的,他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神。 “哇,你这套敬酒服好漂亮!”高莉忽然起身,大声道,“思思!恭喜你呀!” 卢也这才反应过来,新郎新娘开始敬酒了。 他起身,见杨思思和高莉用力拥抱,然后商远搂着杨思思向他们敬酒。商远和他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是胖了一点。 商远看着他,不吱声。杨思思小声说:“学长,好久没见啦。” 卢也点头:“嗯,恭喜你们啊。” 杨思思满脸幸福,但还是没忘记用手肘碰碰商远,大概是警告他不许摆脸色。 商远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说:“确实很久没见了啊,卢也。现在在哪发展?” 卢也说:“还在洪大。” 商远挑眉:“哦,在洪大当老师?真厉害啊。” 卢也说:“混口饭吃,”顿了顿,慢声问,“贺白帆呢?你结婚,他得来吧。” 他问得云淡风轻,倒是商远吓了一跳,仿佛从他嘴里听见“贺白帆”这三个字约等于白日见鬼。杨思思连忙解释:“贺白帆工作太忙,时间排不开……没来。” 哦。 怪不得。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毕竟当年他们分手分得那么难看,按理说,贺白帆应该恨他恨得要死,就算时间久了,恨意渐渐淡了,贺白帆也一定觉得他很恶心。就像阴沟里有一只老鼠,即便阴沟的污水慢慢蒸发掉,但老鼠本身也够让人反胃的。 贺白帆躲他,不见他,很合理。 “你找白帆干嘛,有事?”商远警惕地问。 “没事,随便问问。” “他这次回国只是参加一个短期工作,完事了还要回美国的,你——”商远话没说完,杨思思连忙打断他,“你觉得今天的菜怎么样呀,学长?” 卢也笑了笑:“菜很好吃。” “那就好,试吃的时候我还担心味道太辣呢,”杨思思一把挽住商远的手臂,“那我们去给后面敬酒了哈,你们慢慢吃。” 卢也坐下,轻轻揉了揉右眼。他想他真的不应该戴隐形眼镜,那镜片一刻不停地磨着他的眼球,钝痛感越来越重,几乎要令他流泪了。 “哎,学长,”高莉关切地问,“你眼睛不舒服吗?” “昨天熬夜了,有点酸。”卢也起身,淡淡地说,“下午还有课,我先回去了。” 走出酒店,卢也掏手机打车。屏幕亮起来的瞬间,几条来自app的推送映入眼帘。往常他都是直接划掉,然而就在这一刻,卢也的目光忽然凝聚于其中一条推送。 “文娱榜热搜>>>谭舒雯深夜与神秘男子共游环球影城,举止亲密,男子疑为新片摄影师……”卢也点进那条微博,是个娱乐营销号在七分钟之前发的,评论已经超过五千条。 照片拍得很模糊,且都不是正面照。但还是能看出来,是一个身形玲珑的女孩和一个瘦高的男生。女孩穿宽松的纯白t恤,牛仔热裤,裸露在外的双腿白得发光;男生穿同样宽松的黑t,深蓝牛仔裤。两人并肩而行,虽未牵手,但挨得很近。 时间过去太久,卢也不确定他是否能一眼认出贺白帆。于是只好点开图片,放大细看。片刻后,卢也确定他没有认错,即便贺白帆并未露出正脸,可他认出了他的手臂。六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因为常年扛举沉重的摄影器材,所以贺白帆的手臂有流畅而紧实的肌肉线条,他的小臂尤其好看,修长,劲瘦,手腕外侧凸起的骨头也比常人更明显,像一块嶙峋的山石。 当年他还专门去查过,手腕外侧那块凸起的骨头,在医学上叫做尺骨茎突。 卢也在原地站了半分钟,然后把手机揣进兜。他想,原来贺白帆确实是有工作在身,所以才没来参加婚礼,并不是因为躲他。 他太看得起自己了,像个傻逼。 2、饭桶 二零一六年的夏天和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相同,酷热,潮闷,常常在夜里下雨。 贺白帆一觉睡到晌午,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他慢吞吞地爬起来,打开门,只见商远顶着一头黄毛,夹起嗓子对他说:“白帆哥哥!人家想死你啦!” “滚,”贺白帆皱眉,“你恶不恶心?” “干嘛凶人家,一年没见就这态度?”商远笑嘻嘻道,“你可真是大忙人,一年都不回来一趟。” “学校事情太多。”贺白帆说。 他前天才从纽约回到武汉,昨天白天在家倒时差,晚上跟爸妈出去参加酒会——他对那些虚头巴脑的酒会完全没兴趣,但爸妈说,这酒会就是因为他回国才组起来的,还是露个面比较好。 露了面,就免不了跟各路长辈交际应酬,贺白帆喝了不少酒,此刻还有些隐隐的头痛。 “睡醒没?今天这可是大事儿,你得头脑清醒啊,”商远一边说,一边掏出一盒薄荷糖:“喏,来一片,提提神。” 贺白帆接过薄荷糖,没吃,随手放在桌子上:“我去洗漱,你下楼等着。” “对了,你记得穿低调点啊!”商远叮嘱。 十分钟后,贺白帆身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坐进商远的奇瑞□□。 据商远说,这辆车是他上周才买的,办了新牌照,便宜又低调,正适合用来——抓小三。 没错,今天商远就是带贺白帆去抓小三。 去年商远他亲姐商盈盈大婚,男方是毕业于北京某顶尖学府的高材生,年仅三十三岁,已经在一家上市企业担任ceo,前途无量。这对新人,可谓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当时,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谁能想到,才过了一年,商远告诉贺白帆,他姐夫出轨了。 在某会所包了个小三。 男的! “老子今天非抓着他不可,个xx养的,”商远用武汉话爆了句粗口,继续说,“上次差点就抓着了,那小子反侦查意识太强!跑了!不过我已经知道他家在哪了,老贺,今天你就慢慢找,那男的大概一米七五左右,瘦溜溜的,你用你的gay达鉴定一下!” 贺白帆斜他一眼,无语道:“你把我当狗用啊?” “哎呀,小的哪敢,不是那个意思,”商远叹气,“这不是只认识你一个gay么。他家在那条街上做点小生意,具体是哪个店铺,我还不知道,只能让你帮忙了。” 贺白帆无奈道:“先说好,我的gay达……也不一定准,而且,如果那人不是gay呢?” 商远眉头一皱:“不能吧,他不是gay干嘛跟我姐夫搞到一起?图啥呢?俩男的也不能结婚生孩子啊。” 贺白帆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又说:“你确定他今天在家?” “嗯,我打听过了,他上班那个会所最近换老板,服务员都回家等消息了。” “……行吧。” 贺白帆没再说话,商远也不再挑起别的话题,他拧着眉头开车,面色是少有的严肃。奇瑞□□在车流中穿梭,转弯,从汉口一路向东,跨越长江,途径东湖隧道,到达鲁磨路。 鲁磨路在洪山区,临近洪山大学和地质大学,狭窄,拥挤,热闹。不过它的热闹给人一种城乡结合部的感觉——不怪贺白帆刻薄,武汉这地方实在太大,对于城中心的汉口人来说,洪山区的确已经是城乡结合部了。 商远将奇瑞□□插缝停在两辆环卫车之间,对贺白帆说:“走吧,前面不好开进去了。” 贺白帆随他下车,闷热气息扑面而来,天空灰蒙蒙的,大概晚上还会下雨。 商远抬手一指,说:“就在这条路上。”贺白帆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是一条窄窄的巷子,一侧是山坡,一侧是低矮的平房。蓝色路牌上写着:南望山北路。 路口一家面馆,污水遍地,散发出阵阵恶臭。 贺白帆皱了皱鼻子,问:“这是个村子么?” “嗯,这片叫做方家村,现在都还住着人,没拆迁,”商远显然提前来过,轻车熟路地往里走,“那男的应该就是这个村的……诶,对了。” 商远打开背包,变魔术似的取出两幅眼镜:“咱们也得稍微伪装一下,这都是没度数的,来,戴上。” 贺白帆接过眼镜,商远又说:“你刚才倒是提醒我了,这条街上的人估计互相都认识,咱们不能太冲动,万一打起来,人家全村都来了,咱俩可打不过。” 贺白帆说:“所以?” “所以咱们约定个暗号!”商远大手一挥,“这样,如果我看到哪个男的像那小子,我就问你,‘买个西瓜吧?’如果你觉得那人是gay,你就说,‘买吧’,如果你觉得不是,你就说,‘不了吧’。” 贺白帆沉默两秒,说:“你不去当编剧可惜了。” 商远说:“谬赞谬赞。” *** 两人戴好眼镜,定好暗号,抬脚走进南望山北路。沿街的房子都改成了各种小商铺,卖糕点的,卖五金的,卖公安锅盔的……夏日午后,街上没什么人,不知哪个房间传出搓麻将的声响。 走进糕点铺,一家三口正在看电视,商远装模作样地问:“有没有拿破仑酥?” 老板娘头也不抬:“没有!” 商远:“哦。” 走进五金店,一个老头躺在长椅上打瞌睡,商远做贼似的环视四周,然后冲贺白帆摇摇头。 走进东北饺子馆,服务员正在擦桌子,懒洋洋地说:“四点才营业——” 商远满脸遗憾:“好吧,就想吃顿饺子呢……你这儿就你一个人啊?忙得过来吗?” 服务员说:“老板她老公死了,这两天不在,有事?” 商远挠挠头:“……没事,随便问问。” 贺白帆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商远不去考个中戏北影,真是可惜。 两人走出饺子馆,向下一家店铺走去。天气实在闷热,连一旁山坡上传来的蝉鸣都有气无力。临街的店铺还只是方家村的一小部分,贺白帆抬眼望去,只见小道蜿蜒,屋檐错落,商铺背后尚有许多人家。 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前面是一家水果副食店,三个中年男人坐在店门口,正在打扑克。这次商远学机灵了,他走过去和他们攀谈,说是帮家政公司招人,需要年轻的男生。 贺白帆站在旁边,搭不上话,有点无聊地四处望。 水果店的塑料帘子一半掀起,一半落下。就在这时,店里走出一个人,他恰好站在掀起的那半边帘子后面,所以贺白帆可以将他看得很清楚。他穿灰色t恤,肥大黑色短裤,腰间系一条墨绿围裙。视线上移,贺白帆打量他的侧脸,他有张白净面孔,眉眼细致,嘴唇的血色有些淡。 他略略垂首,抓起刀,利落地将西瓜劈成几瓣。 他的手也是很好看的,手指干净修长,并且极度灵活:他一手托着一瓣西瓜,一手拿刀,手腕轻轻一转,银白的刀锋便准确没入瓜瓤,大概连一秒钟也没有,鲜红的瓜瓤被尽数剃下,不带一丝白皮。然后他把瓜瓤放进塑料盒,横切几刀,一块块瓜瓤就整齐地码在盒子里了。 那动作实在是行云流水,贺白帆看得发愣。 商远忽然碰碰他的手臂,低声说:“买个西瓜吧?” 贺白帆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里只想着,如果他去买西瓜,就跟他说要现切的西瓜,这样可以再看他切一次…… 贺白帆点头:“买吧。” 商远:!!! 商远长腿一抬,就要冲进水果店。 贺白帆蓦地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不买西瓜,商远!” 商远有些茫然:“到底买不买?” 贺白帆说:“不买不买,走了。” 两人在小超市买了雪糕,没地方坐,只好站在路边的树荫下面。商远抱怨道:“白帆,你什么情况?” 贺白帆脑海中尚在回放那人处理西瓜的画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不像一个卖水果的商贩——他太年轻,长相也太斯文,可是他的刀法又那么娴熟。 贺白帆迟疑地说:“我觉得那个人……应该不是弯的。” 商远脑袋一歪:“那你干嘛让我买西瓜?” 贺白帆尴尬地搓搓脸:“渴了,想吃西瓜。” “哎——”商远长叹,“贺白帆,你怎么是个饭桶!” 贺白帆无言,商远也沉默,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雪糕。天气愈发闷热,正酝酿一场大雨。 商远望着地上的蚂蚁,忽然说:“白帆,你说,我姐是彻底被骗了吗?我姐夫本来就是gay?” 贺白帆说:“也可能是双吧。” “我姐到现在还不相信这事儿,她真的很爱我姐夫,”商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语气有些低落,“当初他俩谈恋爱的时候我妈就不同意,她说,虽然这男的确实有本事,但家庭条件太差——农村考出来的。这种凤凰男,绝对信不得。” 贺白帆不好评价商远的家事,只好随口附和:“嗯,凤凰男不行。” 商远把雪糕的木棍丢进垃圾桶:“算了,咱们回去吧,这天太热了——你还想吃西瓜不?我去买点儿。” 刚吃完的雪糕甜得发腻,想到西瓜也是甜的,贺白帆胃口全无。他只想赶紧离开这条遍地脏水的小巷,回到开空调的车里。 “不吃了,走吧。”贺白帆说。 3、红色哒 商远和贺白帆的第一次抓小三计划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不过,几天之后,商远告诉贺白帆,她姐在谈离婚了。 他没细说具体情况,但他家和贺白帆家住在同一片别墅区。贺白帆听家里的司机说,商家闹得鸡飞狗跳。 商远没空搭理贺白帆,贺白帆便每天在家躺着,有时翻翻喜欢的摄影集,有时就什么也不做,盯着窗外缓慢移动的云。有一次他又想起那个切西瓜的男生,让家里做饭的陈阿姨买了只很大的西瓜,一整天才吃完。 就这样在家宅了半个月,某天中午,贺白帆他妈忽然带着付姗回家。付姗是贺白帆的表妹,小他一岁,今年大三。 兄妹俩许久没见,付姗神情恹恹。 贺白帆将她让进房间,问:“姗姗,谁惹你了?” 付姗叹气,一张小脸苦巴巴的:“我爸更年期到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付姗在汉阳大学读社会学,今年没拿到保研名额,她想读研究生,只有两条路:考研,或者出国。付姗原本打算申请法国的学校,法语班都报好了,忽然接到她爸通知:法国太远,在家考研。 付姗直接气炸,和她爸冷战一周,最终双方同时让步:去香港吧。 “你高中就去上海念国际学校,本科直接去美国,那我现在都22岁了,去法国怎么就不安全了?”付姗忿忿地说,“那么多人出国,就我要出事呗?” “别说这种话,”贺白帆拍拍她肩膀,“姨夫也是担心你吧,毕竟你是女孩儿。” “还有,他不想让我走太远,可不可以好好跟我商量?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直接在我们学院找关系,导师都帮我选好了!我真的——”付姗的眼圈有些发红,“气死我了!!!” 贺白帆怕她越说越激动,连忙转移话题:“其实汉大也很好了,你不想留在本校读研吗?” 付姗轻嗤一声:“好个屁。” 贺白帆正要追问,只见付姗的眸子闪了闪,她压低声音,说:“几年前,我们学院死过一个女生,你不知道这事吧?” 贺白帆茫然地摇头。 “好像是二零一二年的事儿了,那时候你不在武汉吧。我也是入学之后才听说的……有个读研的女生,跳楼,死了。没过两天,她的男朋友捅了他们的导师。” 贺白帆说:“为什么?” “学院的官方说法是那女生有抑郁症,给导师表白被拒绝,想不开,就跳了。她男朋友觉得是导师害死了她,所以把导师捅了。但是呢——”付姗喝了口汽水,轻声说,“学生之间一直流传着小道消息,说,捅人那个男生,他是gay,好像还有男朋友。” “后来那个导师还给我上过课,他是一九六五年的,也就是说出事的时候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哥,你说,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怎么会喜欢五十岁老头子啊?” 贺白帆一时语塞。过了几秒,才问:“因为这件事,你不喜欢汉大社会学院?” “嗯……这是原因之一,主要是我想出国玩嘛!”付姗从背包里取出电脑,“先干正事,你的英语好,帮我看看文书,我怕中介写得不地道……” *** 付姗的文书改完了,她晚上还跟同学有约,没在贺白帆家吃饭。 贺妈贺爸去参加聚会,也不在家吃。 天气热得人没有胃口,贺白帆在楼下买了杯冰镇米酒,一边喝,一边抱着手机搜索付姗说的汉大社会学院的事。他知道学生自戕并非什么稀罕事,国内有,国外也有,甚至学生伤害老师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他着实好奇这两件事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因果关系,如果那个男生真的是gay——那他自然不是那女生的男朋友,他又为什么要捅导师呢? 网上能看到的信息都是事发时的新闻报道,贺白帆迟疑片刻,拨了商远的电话。 商远的声音有些沙哑:“白帆,咋啦?” “你没事吧?”贺白帆问。 商远笑道:“下午才陪我姐去领离婚证,那傻.逼滚蛋了。” 见他心情不错,贺白帆便直接说:“阿姨能帮我个忙么?我想找一个人拍纪录片,看阿姨能不能联系到他。” 商远“咦”一声:“你找什么人?” 贺白帆说:“我发微信给你。” 翌日上午,贺白帆收到商远的回信:我妈说这事当时挺轰动的,查倒是很好查。但那个捅人的学生现在还没出来,而且吧,这事儿貌似水挺深,你还是别瞎折腾了(这句是我妈原话)。 竟然还在服刑。 贺白帆有些失望,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也许因为故事里那个捅人的男生和他一样是gay、事发时的年龄也和此时的他差不多? 商远的电话打过来,他扯着嗓门喊:“老贺!看到微信没?” 贺白帆说:“刚看到。” “你别发神经了,犯人是你能拍的么!走,我带你出去逛逛,找找灵感嘛。” “现在?”贺白帆向窗外望去,树叶纹丝不动,可以想象外面是怎样的蒸笼天气。 “走吧!”商远兴致勃勃地说,“带你去个好地方,对了,你穿低调点哦。” *** 商远油门一踩,奔驰大g从汉口驶向洪山。 贺白帆和上次一样,穿简单的白t牛仔裤,而商远——这厮叫别人低调,自己却穿了件balenciaga黑t,下身配一条看不出牌子、但很显腿长的浅蓝牛仔裤,腰间皮带上prada的牌子银光闪闪。最风骚的是,他还喷了香水,一股浓烈的柑橘味道回荡在车厢里,商远得意洋洋地说:“爱马仕大地之水,怎么样,咱这品味可以吧?” 贺白帆沉默不语。 商远说:“咋了,被哥迷晕了?” 贺白帆说:“你这样很像gay,”停顿一秒,补充道,“尤其像那种做美甲的0号。” “哎哟,那不是正好和你凑对了吗?”商远没脸没皮地说。 四十分钟后,大g从珞喻路转入珞雄路,即将到达洪山大学。上一次来洪山区是帮自家姐姐抓小三,商远脸上阴云密布,看哪都不顺眼;这一次却是来约会,商远的表情可谓春风得意,被的士司机别车的时候都笑眯眯的。 “你女朋友在洪大?”贺白帆冷不丁问。 “还不是女朋友呢,不过,快了,”商远哼着小曲,“白帆你就自己在学校里逛一逛哈,洪大校园蛮漂亮的,还有,千万不要超过三十码,超速很麻烦……” 贺白帆说:“这儿有什么可逛的?” 商远说:“到处看看呗,你不是要拍片子么,这里到处都是学生,你看中谁,我帮你搞定……你就拍拍阳光灿烂的大学生活,多好!别天天盯着什么犯罪嫌疑人嘛。” 贺白帆简直无言以对。他算是明白了,他把商远当兄弟,商远把他当狗,需要的时候,叫他用狗鼻子去方家村找小三,不需要的时候,把他往洪大校园里一放,让他自己遛自己。 “思思还在做实验呢,她是光电学院的研究生,嘿嘿,”商远甜蜜地说,“我先开到他们学院啊。” 校园里的学生非常多,几乎每个人都拖着拉杆箱,向大门的方向走去。贺白帆想,大概是放暑假了。奔驰大g逆着人潮缓慢行进,终于从主干道拐进一条稍窄的小道,贺白帆抬眼,只见前方矗立一栋猪肝色大楼,楼前的牌匾上写着:洪山大学光学与电子信息学院。 停车位几乎被占满,空出来的一小块位置也停不下大g,商远喃喃自语:“早知道不开这辆了,不好停啊……”他只好绕到学院后门,这时,后门门口一辆suv忽然启动,看样子是要开走,商远眼睛一亮,忙踩刹车。 下一秒,后方传来“呲——”的一声。 有人惊呼:“我草!” 贺白帆和商远连忙下车,只见一辆电动车歪倒在地,大g的后灯下面,出现一道长长的白色划痕。 戴眼镜的寸头男生站在电动车旁,满脸汗珠:“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突然刹车,我没反应过来……” 商远看看划痕,有点心疼,但还是摆手道:“算了,没事。” 寸头男生忐忑地说:“我……我赔你点钱吧?” “不用啦,有车险的,”商远冲他笑笑,“真没事,你走吧,我们开过去停车了……”商远正要转身上车,忽然发现贺白帆没动。 贺白帆站在原地,望着那个人。 不是寸头男生,是——他的电动车后座还带了一个人。刚才他和商远说话的时候,那个人默默将地上的电动车扶了起来。 他穿一件灰蓝色t恤,胸口上印着:光学与电子信息学院。 白净面孔,细致眉眼。上次在方家村的水果店里,贺白帆只看见他的侧脸,原来,他的另一边脸更好看——他左边眉毛的正上方,有一颗很小的红痣。 很少有痣长在那个位置。 贺白帆望着他,他也感受到贺白帆的目光。两人对视,只是一刹那,他冲贺白帆轻轻点头,大概是出于礼貌。 然后他垂着眸子,重新坐回电动车后座。 “白帆,咋了?”商远凑过来。 “……没事,”贺白帆收回目光,“停车去吧。” 两人回到车上,很快,商远停好车,熄了火。贺白帆透过车窗,看见那人走进光电学院的背影。 商远一头雾水:“你认识他啊?” 贺白帆反问:“你不认识?” 商远说:“废话,我要是认识还问你啊。” 贺白帆不语,这时,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儿迎上来,商远连忙蹿下车,满脸傻笑:“思思,你不是做实验吗,怎么下来了?” 杨思思说:“学院有门禁,我带你进去呀。” “诶,我能进你们实验室吗?” “不能哎,你在一楼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弄完了。” 商远直跟着杨思思往前走,贺白帆连忙追上去,冲杨思思笑了笑,说:“我想问个事情……刚刚有个男生上楼,他眉毛上面长了颗痣,你认识那个人吗?” 其实贺白帆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一个学院有这么多学生,杨思思未必知道那是谁。 杨思思说:“那是卢师兄。” 贺白帆愣了一瞬:“他叫什么?” “卢也,”杨思思说,“‘之乎者也’的‘也’。” *** 商远等杨思思做完实验,带她去看电影,然后又一起吃晚饭。席间喝了些红酒,不能开车。 于是换成贺白帆开车,正值晚高峰,珞喻路堵得水泄不通。 停滞的车流一眼望不到头,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商远清清嗓子,骄傲地说:“白帆,怎么样,今天没白来吧?” “是啊,”贺白帆面无表情,“这不来给你当司机了吗。”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商远稍稍凑过来,表情颇有点贼眉鼠眼,“说真的,你是不是看上那小子了?当时我没反应过来,后来一想,那小子是挺秀气……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啊。” 贺白帆无奈至极:“你想到哪去了?”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猜想被印证了,那人果然不是卖水果的商贩,虽然,他切西瓜的刀法很娴熟。 “啧,装什么,哥们都帮你打听好了!”商远故意放缓语速,一字一句地说,“他是光电学院直博的学生,今年博一,河南人,没有女朋友,父母是老师……哦,人家还是学霸,每天晚上在实验室待到十一点。” 贺白帆蹙起眉头,盯着商远。 “你确定……没搞错?” “确定啊,他眉毛上长了颗痣嘛!”商远欢快地说,“还是红色哒!” 4、要收费 商远是个沾酒就醉的体质,说完这句话,竟然自顾自地唱起歌来,就这样一路唱回了汉口。 贺白帆把商远送回家,又和商远爸妈寒暄一阵,离开他家时,已经晚上八点过。 闷了一整个白天的雨水淅沥落下,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栀子花香。贺白帆站在树下躲雨,顺便掏出手机,查看方才开车时收到的rehbein的邮件。 rehbein是他毕业设计的导师,离开美国时,他告诉rehbein自己还打算申请一个影像方面的硕士学位,但还没有决定申请什么专业。那时只是闲聊,他随口一提,没想到rehbein记到了现在,还特意发来邮件。 “fan,我很喜欢你毕业时拍的那支纪录短片,我想你也许对商业摄影兴趣不大吧?你可以了解一下影像人类学,或许这比纯艺术摄影更适合你,当然,你还需要准备一些作品,最好能拍摄一支新的纪录片,不需要太长。”rehbein在邮件里写道。 一支新的纪录片。 贺白帆沉思片刻,然后把手机揣回兜,走入绵绵的雨幕中。 他拦下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去南望山北路。” *** 雨点落在玻璃上,连续敲出细微的声响。实验室里安静至极,学生们坐在实验台前,看似是各做各的实验,实际上,全都竖起耳朵,紧张地听着隔壁传来的咆哮。 “你觉得学校放假了就是你放假了?你觉得你还是个本科生?你还打算放两个月暑假是不是?我问你!是不是?!” 陶敬年近五十,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站在他对面的男生缩起肩膀,几乎要哭出来。 “你在实验室待了多久,打卡记录明明白白。你自己说,上个月达到二百四十小时了吗?我告诉你,如果你还用本科生的标准要求你自己,那你就去换导师,我不为难你!招生的时候我说得很清楚,我的课题组,只要干事业的学生,你想糊弄了事混个毕业,那你就不要来我的课题组,这话我给你说过吧?” 男生垂着头,不敢应声。 陶敬大吼:“说话!我说过没有!” “说……说过,”男生的声音已经带上哽咽,“老师,对不起,是我……是我考虑不周……我看您没特别通知,就以为……” 陶敬冷笑一声:“考虑不周?我看你考虑得很周全啊,车票都买好了,对吧?” “老师,我……” “我告诉你张思鹏,当初我招你进来,是给王老师面子,又看在你是我们学校的本科生,讲点情分。你不想在我这里干,有的是人想来!你也别说我没通知——我没通知,怎么别人不走?卢也大四暑假就在实验室了,他怎么不用我通知?!” 陶敬吼出这句话后,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卢也。三个研一学生的目光充满震惊,同时又带一些真情实感的敬佩;而研二研三的目光就显得意味深长,他们轻扫卢也一眼,似乎有些不满,又有些不屑。 卢也盯着电脑,握鼠标的手紧了紧。 郑鑫见状,起身坐到卢也身旁,轻笑着说:“我看这个张思鹏早晚要换导师,老陶都气成这样了,他竟然敢还嘴,啧啧。” 卢也低声说:“他请假前应该先问我们的。” “他有这脑子就不会选老陶做导师咯,”郑鑫今年已经博二,在陶敬手下待了两年,说话很大胆,“我看他早晚要走人,就这心理承受能力……对了,师弟,我跟你说个正事。” 郑鑫起身,冲门口扬扬下巴,卢也只好跟着他走出实验室。两人来到走廊拐角处,郑鑫点了支烟,低声说:“下个月老陶过生日,你准备送什么?” 卢也一愣:“下个月?” “七月十四号啊……哦,去年赶上老陶出差,所以没办,”郑鑫吸了口烟,“老陶一直都办生日宴的,根据往年惯例,我们博士凑钱,找个高档点的馆子请他吃顿饭,然后大家送个礼,就行了。” 卢也第一次听说老师过生日要学生请吃饭,还要送礼,但他没有表露出惊讶,平静地问:“要多高档的饭店?” “我记得前年是在东门那家‘湘锦酒楼’,总共花了两千多吧,平摊下来也还好,一人四五百。” 四五百…… “吃饭倒没什么,主要是送礼,”郑鑫凑近一点,“师弟,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你别说出去啊。” 卢也说:“好。” 郑鑫点点头:“你知道王瀚要送什么吗?他准备送茅台!这是他室友告诉我的——我估计,他想明年毕业,现在要讨好老陶呢。” 还能这样讨好吗?卢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只盯着郑鑫指间忽明忽灭的烟头发愣。王瀚是他和郑鑫的师兄,今年博五,就算明年毕业,也要博六了。 虽然卢也已经读了一年的博士,但是有时候,他觉得,对于导师和这个课题组,他还是很陌生。 “师弟,你是怎么想的?”郑鑫问。 卢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想?” “咱俩送啥呀,”郑鑫笑笑,“王瀚送茅台,咱们送个便宜的,显得多难看!” 哦,对,他说得对。卢也忽然有些懊恼,他想,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迟钝了,竟然要郑鑫提醒道这个份上。 郑鑫说:“我觉得吧,咱们最好也送茅台,不比他差,也不比他好,你说呢?” 卢也点头:“我觉得可以。” “嗯,那就这样定了,飞天茅台,”郑鑫拍拍卢也的肩,“你先回去,我上个厕所。” 郑鑫走了,陶敬仍在办公室骂人。 卢也坐在实验台前,给室友莫东冬发微信:“飞天茅台要多少钱?” 莫东冬家里就是开烟酒商店的,秒回:“三千多吧,咋了?” 卢也瞬间睁圆双眼。他没买过茅台送人,自己家里更没人喝,所以这酒的价格实在超出他想象——他心理预期是大概几百块,算上陶敬生日宴的饭钱,准备一千块就差不多了。 莫东冬追问:“小也子,什么情况,你要买茅台?” 卢也抿了抿唇,回复道:“嗯,最便宜多少钱?” “我靠???我帮你问问我妈啊!你是要送人吗???”隔着屏幕,莫东冬的八卦之心已经藏不住了。 卢也有些烦躁,只回了句“回去再说”。 *** 贺白帆离开南望山北路,站在鲁磨路上。此时雨已经停了,坑坑洼洼的人行道积满雨水。有些地砖是松动的,脚踩上去,污水就飞溅出来,引起小孩子阵阵惊呼。 贺白帆脚上的白色帆布鞋也沾上许多泥浆。 半小时前,他打车到达南望山北路,冒着细密的雨丝找到那家水果副食店。然而,晚上九点,店门已经关起来了。 他转身欲走,却又听见门后传出隐隐的争吵声……似乎是某种方言,他一句也听不懂。 贺白帆正犹豫时,旁边小超市的老板探出头来:“你买水果啊?” “嗯……是。” “我这也有啊,”老板说,“刚到的荔枝,很甜的!” 贺白帆走进小超市,老板冲隔壁努努嘴,像是在为他解释:“三天两头就吵架,清早吵到大半夜啊,你说烦不烦?我是倒了他们的霉,睡都睡不好!” 贺白帆迟疑道:“他们家是不是河南人?姓卢?” “那女的姓卢,男的姓杨,怎么,你认识啊?”老板一面说,一面拈起一颗荔枝,“来,你尝尝,刚到的妃子笑!” “我……认识他们儿子,”贺白帆只能胡诌,“他们儿子是洪大的,对吧。” “是啊,读到博士了,满有出息,”老板稍稍压低声音,“就是很少回来,他爸妈吵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多劝一下——哎,你快尝尝!” 架不住老板的热情,贺白帆剥开荔枝,放入口中。 “好吃吧?称一点?”老板扯只塑料袋塞给贺白帆,“你自己挑,十块钱一斤哈!” 贺白帆沿着鲁磨路向南走,经过地质大学,继续走,跟着手机导航,到达洪山大学的西门。 这所学校实在太大,他又走了很久,才看见光学与电子信息学院那栋猪肝色的大楼。 雨一停,空气又闷热起来。光电学院有门禁,贺白帆进不去,只能坐在学院楼下的石凳上。已经快十点钟了,他抬头望去,还有一半的窗户亮着灯。他不知道卢也坐在哪一扇窗户后面,也想象不出卢也的实验室的样子,他甚至不确定,今天,此刻,卢也究竟在不在实验室。 也许卢也已经回宿舍了,也许卢也和同学出去玩了,也许卢也在图书馆写论文。 而他跨越大半个武汉,淋了雨,坐在这里喂蚊子,并且还莫名其妙地拎着一袋荔枝,手上沾了荔枝的汁水,黏糊糊的。 手机响了,贺白帆接起:“喂,妈。” “还没回来呀?”贺妈妈温声说,“在哪玩呢?” “我在洪大……找一个同学。” “现在,找同学?”贺妈妈顿了顿,“男生女生啊?” “男生。”贺白帆说。 贺妈妈有些失望:“好吧,注意安全啊,玩太晚了给司机打电话,叫他去接你。” “嗯,放心。” 贺白帆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一阵嬉笑。几个学生从光电学院大门走出来,各自骑上电动车。贺白帆仔细看了看,没有卢也。 他坐在那,继续等,过了二十来分钟,又有两个中年男人下楼,开车走了。 渐渐地,门口停着的汽车都开走了,贺白帆坐得腿麻,便起身去数剩下的电动车,还有三辆。 他心想,这栋楼总有做卫生的保洁,也许这三辆电动车是保洁人员的呢?也许卢也确实已经走了呢? “你!干什么的!”身后猝然响起一声厉喝,吓得贺白帆一个激灵。 光电学院的门岗大叔拧亮手电,强烈白光打在贺白帆身上。 “看你半天了,你在这干什么?是你的车吗?”大叔语速飞快,颇有气势。 “不是……”贺白帆完全懵了,“我来找人。” “不是你的车你看什么看?你是洪大学生吗?学生证拿出来!” “我不是,等等,我确实是来找人的……”贺白帆在心里暗骂一句,难道他被当成偷电动车的毛贼了?! 大叔一把抓住贺白帆的手臂:“行了,跟我去趟保卫处。” 贺白帆连忙说:“我找卢也,你认识吗?你们学院的博士生!” “卢也?你说他导师是谁!” “……我不知道。” “那你说他是什么专业的!” “……” “编,接着编,”大叔冷笑一声,“蹲你几天了,有话去保卫处说。” “等等,我真找卢也!他是博一的学生,眉毛上面有颗痣,你没见过吗?!” 大叔理都不理,拖着贺白帆径直向前走,贺白帆急得满头大汗,却不敢挣扎,生怕这大叔直接报警。 正焦灼时,贺白帆回头,忽见学院里走出一个瘦高身影,那人看看他和大叔,似乎有些好奇,但很快就转身…… 贺白帆放声大喊:“卢也!!!” 那人脚步一顿。 “他就是卢也!我就找他!没骗你啊!”这一刻,贺白帆觉得卢也简直是天神下凡。怎么就这样刚刚好,再晚一分钟,他就被扭送去保卫处了。 门卫大叔打量卢也,这学生他确实见过。 但他还是抓着贺白帆,将信将疑地问卢也:“你认识这个人吗?” 卢也干脆回答:“不认识。” 贺白帆:“……” “但是见过,”卢也皱起眉,像是有些心烦,“今天蹭了他的车,应该是来找我要钱的。” *** 门卫大叔走了。 贺白帆面红耳赤,衣冠不整,汗流浃背。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少有这么蠢又这么狼狈的时刻。 “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贺白帆干巴巴地说。 卢也抱着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也不是我的电动车。” “哦……”贺白帆有种莫名的感觉:卢也似乎心情不佳。他迟疑了两秒,还是对卢也说:“我叫贺白帆,白色帆船的白帆……我想问你,能不能让我拍一段关于你的内容?我也会拍其他人,然后把素材剪辑起来,组成一支纪录片。” 等等,这样说话似乎太唐突了。他不是第一次找人拍摄,他知道他应该先和对方混熟一点,再提出他的请求。否则他很容易被当成骗子,或者,神经病。 但是,不知为什么,面对卢也,他好像总是容易头脑发热。 卢也盯着他,没说话。贺白帆心想,糟了,一定被当成骗子了。 他有些慌张地解释:“我学的是视觉设计,刚从美国毕业回来,还要申请研究生,所以我要拍一支纪录片……呃,我是商远的朋友,就是今天下午开车那个人,他认识你学妹杨思思……” 卢也偏过脸去,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看着石桌上的荔枝问:“你刚才在等我?” “嗯,”贺白帆抓抓头发,“我怕你已经走了,就去看还有几辆电动车……就被逮了。” 卢也说:“我没骑车,那是我室友的车。” “哦……” 贺白帆有些沮丧,因为卢也的语气始终很冷淡,令他想起卢也面无表情处理西瓜的样子,有种肃杀气息。可以说,卢也对他,对西瓜,是同样的态度。 他已经预感到,卢也会拒绝他。 卢也忽然上前半步,说:“你想拍我的什么?” 贺白帆一怔,顿感惊喜:“就是拍一拍你的日常生活,还有你家……” “我家不在武汉。” “……不在武汉?” “嗯。” “但是——” “可以拍日常生活,你想拍什么都行,”卢也打断他,“但是,不能露出我的脸,并且,要收费。” 5、骗他 两天后,一家咖啡厅里。 商远手捧两张订在一起a4纸,清清嗓子,念道:“第一,拍摄素材时长不少于10小时,总报酬为人民币一万元,预付五千元,尾款五千元在拍摄结束后支付。第二,成片需经卢也检查,片中不可泄露卢也的相貌、姓名、学校、专业等个人隐私。第三,成片仅用于贺白帆进行硕士申请,若有其他用途,需经过卢也同意……”商远念完第三条,“啪”地一声,将手里的合同扣在桌子上。 “贺白帆,真的,你找我拍片算了,”商远用力地翻个白眼,“拍十小时给一万块钱,这时薪,你要拍我裸.体都行!” 杨思思在旁边,被他逗得“噗嗤”一笑。 “不是拍十个小时,是素材时长十个小时,”贺白帆有些无奈,解释道,“拍摄之前要花时间沟通,开拍之后,也不是什么都能做素材……” 商远打断他:“而且不能拍脸,贺白帆,我就问你,纪录片为啥不能拍脸?他是什么犯罪嫌疑人吗?” “喂,”杨思思用手肘碰碰商远,“你别这样说卢师兄。” 商远昨天刚和杨思思确认关系,眼下正是甜蜜期,他立刻放软语气,说:“哎呀,我就是有点无语,这个卢也太苛刻了吧。” “要求确实挺多诶,”杨思思望着桌上的合同,想了想,“如果有人找我拍纪录片,我可能真的想不到这些条件……但是,卢师兄平时做实验确实很严谨,可能他做事的习惯就是这样吧。” 商远轻哼一声:“我看他就是拿捏住了。” 杨思思疑惑道:“谁拿捏住了?” “商远,”贺白帆唤他名字,带点警告意味,“我先去洪大,你们玩。” 商远耸耸肩:“你去找卢也?” “嗯,他现在有空。”贺白帆将合同塞进背包。 “什么?你的意思是,他有空的时候才会找你,然后你去拍摄?”商远简直恨铁不成钢了,“贺白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 贺白帆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 “你有没有玩过q.q宠物啊?”商远坚持说完,“就是那种你上q.q它才弹出来的企鹅,你说你像不像人家养的企鹅?” 贺白帆回到车里,没有立即启程出发,而是默默坐了片刻。其实商远说的没错,卢也提出的条件的确可以说是苛刻。以前他在学校也找同学做过短片演员,也出镜给别人的短片做过演员,惯例是拍片子的人请客吃顿饭就ok,更别提签什么合同了。 那天晚上,卢也提出这些要求,让他一条一条记下来,草拟一份合同。当时他确实很惊讶,甚至有一瞬间萌生了退意——他想,卢也这个人,可能不是那么好相处。 可是卢也的神情又那么认真,那晚他站在路灯下,略微蹙着眉头,用一种严阵以待的语气对贺白帆说:“我们得签一份合同。”他的神情实在太认真了,几乎显得郑重,以至贺白帆说不出拒绝的话。 手机屏幕亮起来。卢也又发来一条微信:“你几点到洪大?”他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旷野的雪地。 贺白帆回:“三十分钟之后。” 卢也说:“你直接来我宿舍,扬志楼。” *** 洪大的博士生宿舍破得令人咂舌。 宿舍楼只有三层,卢也刷卡将贺白帆带进去,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地面竟然是水泥的。走廊短而狭窄,不开灯,两侧也没有窗户,因而十分昏暗,贺白帆有种进了山洞的错觉。更令他目瞪口呆的是,走廊上方竟然挂满t恤和短裤,仔细看,甚至还有内裤和袜子,空气中泛着一股潮湿到发霉的味道。 贺白帆茫然地问:“为什么把衣服挂这儿?” 卢也走在前面,闻言停下脚步:“阳台太小。” “那不能直接烘干吗?” 卢也轻轻看他一眼,说:“没有烘干机。” 贺白帆皱皱鼻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一个“何不食肉糜”的问题。但他的确很难相信这是博士生的宿舍,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家里就买了烘干机。他在上海念高中时,住双人宿舍,每间宿舍也都有洗烘一体机。后来他去美国,就更不必说了。 卢也在一扇铁门前站定,掏出钥匙开门。他先走进去,然后又转身,低声说:“我们宿舍有点破。” 贺白帆心说,我看出来了。 “这个宿舍……挺有历史的吧,”贺白帆尽量委婉,“看设计是老房子了。” “几十年了,”卢也让开身子,“进来吧。” 其实他的房间比外面的走廊好一些,至少看上去比较宽敞明亮,而且铺了地砖,没有那股凉冰冰的潮味。房间是双人间,两张单人床靠着两边墙壁,床头各有一张小小的书桌和一个立柜。 卢也的室友不在,所以他和贺白帆恰好都有椅子坐。 “合同带了吗?”卢也问。 “哦,在这……”贺白帆把合同递给他,“你看看吧。” 卢也低头看合同时,贺白帆悄悄打量这个房间,房间虽然不大,但是泾渭分明地分出两个国度:卢也那边,床铺平整,墙壁雪白,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立着几本教材和一只很大的富光塑料水瓶,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他室友那边,夏凉被和床单揉成一团,墙壁上贴满电影海报,书桌极其之乱,和杂志一本摞一本足有半米高,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竟然放着开封的薯片和喝了一半的酸奶。 卢也说:“签好了。” 贺白帆收回目光:“嗯。” 他接过合同,看见自己的名字和卢也的名字并列在合同末尾,卢也的字非常规整,相比之下,他的就有些潦草,似乎写得很随意。 卢也说:“待会儿我把银行卡号发你。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拍了。” 贺白帆愣道:“啊?” “你不是拍纪录片么?” “对,但是……” “你想拍什么内容?”卢也说,“我都可以配合。” “我还没想好。”贺白帆只能实话实说。 卢也睨他一眼,似乎是说,你在搞什么。 “我们今天不拍,就先聊聊天,互相了解一下,可以么?”贺白帆向他解释,“纪录片没有固定的剧本,我要根据你的性格、想法、经历……来拍摄。” 卢也看一眼手机:“但现在已经四点半了,六点我要去实验室。” 贺白帆说:“今天不是周日吗?” “周日晚上也要去。” “你不累么?”贺白帆难以置信,“一周七天都要去实验室?” 卢也似乎认真思索了几秒,然后说:“习惯了。”他说完,忽然笑了一下。这是贺白帆与他相识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笑。他这副隽秀斯文的五官,笑起来其实很漂亮,那笑意好像一片树叶落在湖面上,泛起五官的细细波纹。 贺白帆忽然后悔,他今天应该带摄像机的。 “你笑什么?”贺白帆问。 “你的表情,”卢也说,“有这么震惊吗?你是第一次见到我这种人?” 贺白帆老实地点头:“我这个专业没有实验室,也没人像你这么……勤奋。” “做科研就是这样。”卢也说。 “那你为什么要读博士?”贺白帆说,“如果毕业去上班,也能找到不错的工作吧。” “我喜欢做科研啊,读博是最好的选择。有时候做实验发现了新问题,或者研究有了一点进展,都挺高兴的。反正,辛苦是辛苦,也乐在其中吧。”卢也刚说完,手机响了起来,他便起身,出门去接电话。 贺白帆隐隐听见他说“提前这么多”“三号”“谢谢师兄”。 卢也回来,皱了皱眉,语气有点愧疚:“不好意思,我师兄找我有事,现在我得出去一趟,咱们下次再聊吧?” 贺白帆颔首:“没关系。” 他和卢也走出房间,卢也锁门时,贺白帆轻声说:“我听杨思思说,你是河南人?” “对,河南新乡的。”锁好门,卢也大步向前走。 “你爸妈在新乡吗?”贺白帆在他身后,继续问。 “在啊,他俩是高中老师。” 说话间,两人走出昏暗阴凉的宿舍楼,天光复至,热气扑面。贺白帆望向卢也,他脸上还是那副平静的神情。 卢也说:“下周我再联系你。” 贺白帆点点头。 *** 贺白帆没有回家,他把车开到江滩,下了车,独自坐在江边的石头上。他承认现在他的确后悔了,他的确不该头脑发热跑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拍纪录片。 卢也在骗他。 从卢也说“我们可以开始拍了”的那一刻,他就隐隐意识到事情不对:卢也太干脆了。他没有丝毫的害羞、忐忑或迟疑,他甚至主动提出配合,并且背好了台词——他说他喜欢科研,实在说得过于流畅。 当然,他也不会承认父母是卖水果的商贩。 贺白帆知道,和拍摄对象沟通本非易事,有些人羞于表达自我,有些人说话颠三倒四,但他第一次遇见卢也这种人——从一开始,卢也就没打算拿出丝毫的真诚。 那还拍个屁啊。 贺白帆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有点郁闷。 手机忽然响起来,竟是商远打来的。这家伙不是在约会么?贺白帆懒洋洋地接起:“有事么?” “白帆,我给你找了个方向!绝对值得拍!”商远语气激动,“你那儿方便说话不?” “……方便。” “这还是思思随口提了一句,我突然觉得有戏啊,你真别拍那什么男博士了,我看你就是色令智昏——哟,我这个成语用得真好,”商远自豪地回味了两秒,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代课群?有些学生专门替别人上课、点到,他们在群里接单,靠这个赚钱。” 贺白帆说:“我知道。” “这个群里的人多有意思啊!做实验有什么好拍的,你不如在这群里找找素材,拍个替别人上课点到的,体测替跑一千五的,哦,我看还有搞论文辅导的呢,一篇才五千块钱!” “论文辅导……”贺白帆喃喃道,“这个话题倒是挺有意思的。” “对呀,我都帮你想好了,你就拍这种题材——边缘大学生活!你看,又有话题性,又有社会意义。你去挑个好说话的,先让人家赚你点钱,然后慢慢套近乎,这不比你花一万块拍那个博士划算多了?哎呀,完美。” 贺白帆思索片刻,不得不承认,商远这次的提议确实还挺靠谱。 “谢了,有空请你俩吃饭,那你把群号发我吧。”贺白帆说。 “ok,这就发。”商远很满意。 二十分钟后,“光谷技术学院代课群2群”通过了贺白帆的入群申请。 贺白帆搜了一下,才知道“光谷技术学院”是洪大学生对洪大的戏称,因为洪大位于洪山区光谷,以理工科见长,像一所技校。 这个群有四百多人,贺白帆进群五分钟,群里就刷新了几十条消息。 贺白帆一条条地看过去—— 阿蒙师兄代课代刷题:暑期24小时可接线上课程代刷,有需要的加我,价格实惠哦~ 白白专业看房:洪大校内东区房源更新,单间有独卫热水器,拎包入住,可长租短租,随时看房,电话:177xxxxxxxx 洪大一枝花:西区二十一栋麻将三缺一,想玩的速来!!! 冬宝论文小助手:嘤嘤嘤,你的论文小助手冬宝上线啦,需要文科论文辅导的宝贝快来联系伦家哦,小姐姐专业论文辅导二十年,通过率100%,老师看了都说好!么么哒么么么哒么么哒! 阿蒙师兄代课代刷题:你打广告就打广告,能不能别这么恶心人? 冬宝论文小助手:坏坏阿蒙,不可以这样凶女孩子哦qaq 阿蒙师兄代课代刷题:滚啊 …… 贺白帆将消息刷到底,又倒回去,点开“冬宝论文小助手”的资料。这是一个女生,年龄24岁,个性签名写着:论文交给我,圆你毕业梦。 贺白帆迟疑几秒,给“冬宝论文小助手”发去了好友请求。 6、蠢货 卢也被郑鑫叫出门,一起给陶敬买茅台。 陶敬七月中旬要去外地开会,会程恰好赶上他的生日,郑鑫说,他们的师兄王瀚主动提出大家提前给陶敬办生日宴。 “他肯定要给老陶办啊,等着这机会送礼呢,”郑鑫叼着烟,表情颇为不爽,“他可真会过日子啊——他送礼,然后拉咱们垫背,帮他a饭钱!” 卢也盯着手机,心不在焉地应道:“是啊。” 郑鑫凑过来:“师弟你看啥呢?谈恋爱了?” “没有,”卢也把手机揣进兜,向郑鑫开了个玩笑,“跟谁恋啊,女生都没有。” 郑鑫拍拍卢也肩膀,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听师兄的,现在别谈,不稳定,还浪费钱。等你毕业了,想谈什么样的都有……” 卢也说:“嗯。” 卢也有点后悔,刚才那个富二代在他宿舍的时候,他就应该当面让他把预付款转过来,这笔钱正好能用来买酒。现在,他银行卡里只有不到两千块现金,肯定是不够的,那么他就得动用他的小金库。 本科毕业时,卢也攒下了两万块钱,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笔钱的存在,连他母亲也不知道——这两万块钱就是他应急的金库,也是他最后的保障,没到万不得已,他真的不想动用这笔钱。 但现在,没办法,只能用这笔钱了。 卢也跟着郑鑫走进一家烟酒商店,郑鑫小声说:“我打听过了,这家绝对是真货。” 卢也说:“行,那就在这买吧。” 卢也点出付款码,手机凑上去,“滴”地一声,三千两百块就刷走了。 *** 买了酒,放回宿舍,再匆匆吃顿晚饭,又到了去实验室的时间。其实陶敬并不要求他们周日晚上也去实验室,但卢也从进组的第一周开始,就每周日晚上都去做实验了。 待到十一点,卢也回宿舍,栽倒在床上。 室友莫东冬翘着脚缩在椅子里,正在连麦打游戏。他从紧锣密鼓的团战中抽出两秒钟,欢快地说:“小也子,我看见你的茅台啦!” 卢也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多少钱买的?” “三千二。” “那还行,没被坑——哎呀你们打什么龙呀快撤快撤!”莫东冬一边指挥队友,一边问卢也,“你们啥时候请导师吃饭?” 卢也说:“大后天。” “啧,”莫东冬感慨,“我们小也子也是拿茅台送礼的人了。” 卢也偏过脑袋,望着放在书桌上的茅台酒。三千两百块,就买这么一瓶酒。那两万块钱都是他做家教、在考研辅导班上课赚来的,本科生做家教,一小时只能拿到一百块,三千两百块就是三十二个小时的课。 对了——贺白帆还没把预付金打给他。卢也掏出手机,想给贺白帆发条催款微信,点开聊天框,又有点说不出口。今天他把贺白帆叫到学校,从两人见面到分别,总共才半个小时。 卢也有些疲倦地捏捏鼻梁,坐起身,准备去冲澡。 “等等,小也子,”莫东冬退出游戏,“有个好消息还没告诉你。” 卢也说:“什么?” 莫东冬举起手机:“你看,这不就来钱了吗。” 卢也愣道:“有人找你做辅导?” “no,no,no,”莫东冬的娃娃脸露出微笑,“是找你哦,冬宝。” 莫东冬是洪大历史系的博士,在一所以理工科见长的大学,历史系处于边缘的边缘,而莫东冬的导师又是个年近六十、与世无争、每天专心带孙子的小老头——用莫东冬的话说:“我死了发臭了都没人管。”莫东冬的博士生活和卢也截然相反,他每天无所事事,闲得抠脚,索性在网上做起论文辅导业务,给一些写不出毕业论文的笨蛋进行付费指导。 莫东冬知道卢也家境一般,所以总想授人以渔,带他亲爱的室友用知识致富。“文科的论文很好辅导啊,本来也就八千字,你多看几篇论文就知道怎么弄了,而且小也子你还能辅导的理工的,这钱不赚白不赚啊!” 上个月,在莫东冬的软磨硬泡下,卢也申请了一个新的q.q。 莫东冬满意地说:“小也子,你的网名也要叫冬宝哦,我在一群,你在二群,咱们把冬宝品牌做大做强!” 卢也敷衍地说:“嗯,好,一定。”其实他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八千字论文都需要辅导的蠢货? “蠢货多着呢。”莫东冬给卢也看聊天记录:“我就简单跟他聊了几句,他差点给我转钱了!小也子,你是聪明人,你不懂笨蛋的世界。” 卢也将信将疑地翻看聊天记录。 冬宝论文小助手:hello呀同学~这里文科论文辅导接单哦~历史哲学文学新闻都支持哦~价格实惠查重无忧~请问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f:我需要辅导一篇文学方面的毕业论文。 冬宝论文小助手:好呢,具体是什么方向?字数要求是多少? f:都可以。 冬宝论文小助手:哎呀~小笨蛋~文学这边主要分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呢,你准备写哪类呀? f:那就中国文学吧,怎么收费?需要付定金吗? 冬宝论文小助手:宝贝别急哦,人家看看最近的排期再和你说哦~ f:嗯,好。 莫东冬嘴角一勾,洋洋得意:“你看,我没骗你吧,这种蠢货多得是。” 卢也沉默几秒,说:“但你为什么……这样说话?” “哪样?” “这么恶心。” “呸,明明很可爱,”莫东冬故意翘起兰花指,指尖戳戳卢也的肩膀,“这样才不会被发现呀,小~笨~蛋!” 卢也抬脚欲踹,莫东冬灵活躲开,笑着说:“行了不扯了,我手头还有篇论文没写完呢,这个你来吧——本来也是你的号接的。” 卢也迟疑道:“文学的论文,我能辅导吗?” “嗨,文学的最简单了,你随便找本小众的诗集,先帮他把题目定下来,然后带他做做文献综述,就可以开始写了,”莫东冬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跟他聊天的时候记得装女孩儿啊,别暴露自己的信息。定金嘛,可以收个一两千块。” 于是卢也用自己的手机登录了“冬宝论文小助手”。他点开那人的资料,网名“f”,地址湖北武汉,此外就什么信息都没有了,连头像都是用的系统自带,一只憨里憨气的企鹅。 卢也在聊天框输入“在吗”,正要发送,又硬着头皮加上一枚波浪号。 冬宝论文小助手:在吗~ 两分钟后,f回复:在的。 冬宝论文小助手:人家可以给您辅导哦~论文字数要求是多少呀? f:本科毕业论文要多少字? 冬宝论文小助手:您自己不知道吗? f:……我问一下。 冬宝论文小助手:好呢 冬宝论文小助手:小~笨~蛋~ 很快,f发来消息:8000字就行。 冬宝论文小助手:好呢~您打算什么时候完稿呢? f:八月之前吧。 那也就是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应该算催得比较急了。但六月已经是毕业季,这人怎么现在还没写论文?卢也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这个学生,大概是论文答辩没通过,要延毕了。 卢也攥着手机,喃喃自语道:“最近蠢货怎么这么多。” f:需要付定金吗? 冬宝论文小助手:需要哦>_<!我先给您找个题目,您觉得没问题,就付2000块定金,论文完稿之后再付3000块尾款哦! f:好的,谢谢你,请问你怎么称呼? 冬宝论文小助手:叫人家冬宝就好呢~ f:ok,你可以叫我大白。 大白?卢也想到《超能陆战队》里那个憨态可掬的机器人大白,他虽然没看那部电影,却也在网上刷到过大白的片段。如此想来,这个找他写论文的蠢货也变得顺眼了一些。 冬宝论文小助手:好呀,大白~那人家下线了哦~过几天想好题目联系你哦~ f:嗯,晚安。 冬宝论文小助手:88 *** 七月三号,陶敬生日宴。 地点选在洪大南门新开的粤菜馆,王瀚提前订好包间,亲自开车进学校接陶敬过去。卢也和郑鑫带着几个硕士步行前往。 “你们看没看见王瀚的车?”一个硕士师弟说,“宝马x5耶。” 另一个师弟说:“这算什么,他上次来学校开的是保时捷。” “我去,我就不理解了,这种家里有矿的读什么博士啊!” “嗨,人家读博跟咱们读博能一样么,”郑鑫接过话头,“你见他来过几次实验室?我听毕业的师姐说,他从博一进来就不做实验,但是发文章呢,每次都带他名字。” 硕士生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带资进组吧。” 他说完,几人一起笑起来,卢也走在最边上,只是咧了咧嘴。 卢也背着书包,书包里装着待会准备送给老陶的茅台。可是他完全没有送礼的经验,如果老陶问他为什么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到了,就那家,”身旁传来郑鑫的声音,“待会大家放开吃啊,别太拘着了。” 郑鑫上前一步,轻声问卢也:“师弟,你能喝酒吧?待会咱们一起给老陶敬酒。” 卢也只在莫东冬过生日时喝过啤酒,但他还是点点头:“能喝。” 郑鑫带领他们上楼,进包厢。陶敬正和王瀚坐着说话,原本又笑又闹的几个硕士生端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敢讲了。 王瀚冲他们笑笑:“待会就上菜。” 郑鑫没应他,忽然扭头冲卢也使了个眼色。然后他站起身,从书包里拎出茅台酒:“老师,我和卢也买了酒,正好您今天不开车,咱们少喝点吧?” 卢也一惊,赶忙也起身,拿出茅台。 几个硕士生愣愣盯着桌上的酒。 陶敬抬起眼皮,眼珠转了转,然后慢悠悠道:“你俩有心了,先放那吧。” 这就算……送完了? 卢也暗中松了一口气。 王瀚给陶敬斟满茶水,两人聊着一些卢也不认识的名字。几分钟后,陶敬施施然起身,大概去上卫生间了。 他一走,王瀚收起笑容,他看看郑鑫,目光又投向卢也,表情有些玩味地说:“师弟真大方啊,怎么不叫我一起呢?我都没给老师准备礼物,唉。” 卢也愣住,下意识看向郑鑫——郑鑫不是说王瀚要给老陶送茅台吗?所以他俩不得不也送茅台。 郑鑫“啊”了一声,挠挠头,笑着说:“下次一定哈,师兄。” 7、骗子 这顿饭从六点吃到九点,王瀚频频向老陶敬酒,他一敬酒,郑鑫就拉着卢也一起敬,五十三度白酒,老陶只是沾沾唇,学生却得实打实地吞下去。 生日宴总算结束,王瀚叫代驾送他和老陶回家,卢也、郑鑫和几个硕士生,怎么走来的,又怎么走回去。 “师弟啊……”郑鑫的声音已经浑浊了,“我跟你说,王瀚绝对送了茅台,他肯定是放车里了没拿上来,肯定是。” 卢也点点头。 “哼,他气急败坏了你知道吧……他想背着我们偷偷送礼……没想到我们也送……我草!”郑鑫不知踢到什么东西,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 两个硕士连忙扶住郑鑫,他们只喝了一点,尚且算清醒。其中一个硕士扭头问卢也:“师兄,你咋样啊?还好吗?” 卢也摆摆手,看着郑鑫说:“我没事,麻烦你们送他回宿舍,他住勤省楼。” “好的,师兄你放心吧!”男生说。 卢也在岔路口和他们分别。晚上九点过,校园里人来人往,路边长椅上坐满依偎的情侣。卢也慢慢走了几步,想坐一会儿,但是找不到地方。 方才吃饭时,他的位置恰好在空调下风口,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凉风一阵一阵打在他身上,吹得他手臂冰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在这燥热的夏夜里,只觉后背渗出一层冷汗,而胃里又滚烫地翻腾着,令他有些想吐。 大概再走十分钟就能到宿舍,但卢也撑不住了,在路边席地而坐。 一坐下来,那种呕吐感更加强烈,脑袋也非常混沌,有种类似晕车的感觉。卢也不想吐在学校的草坪里,他用力捂住胃,抿着唇,想把这阵呕吐感压下去。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青草味道,蝉声此起彼伏,卢也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响。 “……喂?”他没看来电人的名字。 “是我,贺白帆,”对方说,“你在实验室吗?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哦。” “你在实验室?” “我在……路上。” “嗯?”对方大概有些疑惑,“什么路?” 卢也抬起头,用力看了看对面:“十号楼。” “那我过来找你啊。”对方说。 卢也把手机丢在一旁,不应声了。又一股呕吐感翻涌而至,好像已经冲到喉咙,他用力捂住嘴,硬生生压下去。他想他应该去十号楼找个卫生间,但双腿发软,没有力气站起来。 今天可能要丢人了。卢也模糊地想。 *** 商远来洪大找杨思思,顺路捎上贺白帆。这兄弟俩一个是为了谈恋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是为了……贺白帆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你就赶快和他明说吧,不拍了,给他五百块钱意思意思。”商远劝道。 贺白帆沉默几秒:“五百会不会太少了?” “大哥你做慈善啊!总共就聊了半个小时!”商远瞪贺白帆一眼,“咱也不是计较这点钱,咱是争这口气!” 贺白帆莫名其妙:“争什么气?” 商远:“虽然钱多,但人不傻,ok?” 贺白帆:“……” 奔驰大g驶入洪山大学,周日晚上,校园里到处都是情侣,商远的一颗心早已飞到女生宿舍楼下。商远把贺白帆送到十号楼,飞快叮嘱道:“贺白帆,你今天务必给他解决掉!” 贺白帆不耐烦道:“你该干嘛干嘛去。” 商远油门一踩:“别让哥失望。” 周日晚上没有学生上课,十号教学楼静悄悄的,唯有门卫房里传出隐约的电视剧的声音。贺白帆有些疑惑,卢也不去实验室,在这干什么? 他给卢也发微信:我到楼下了。 等了十分钟,没有回复。 贺白帆拨去电话,也无人接听。 他忽然有些心烦,不知卢也在搞什么把戏。明明一刻钟之前亲口说他在十号楼的。贺白帆又等了片刻,再拨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只好去问门卫大爷:“刚才有个男生在这,瘦瘦高高的,您看到了吗?” 门卫大爷正沉迷宫斗剧,不耐烦道:“根本没人来过!” 贺白帆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开。他站在十号楼前,望见远处操场上有男生正在打篮球,旁边足球场的草坪上,有人抱着吉他唱歌,如此热闹的夏夜,他却像个傻.逼似的在这栋黑黢黢的教学楼里找人。 就在贺白帆准备离开时,他忽然,瞥见一点亮光。 在十号楼斜对面的小路上,亮光旁边,躺着一个人。 贺白帆打开手机照明,那人蜷缩着身子,脸颊恰好被手臂挡住。可是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光电学院的灰蓝色t恤。贺白帆俯身,嗅到浓烈的酒味。 ……周日晚上不是做实验吗。 怎么喝成这样。 贺白帆碰碰他的肩膀:“卢也?” 卢也倒是很快地“嗯”了一下,声音浑浊。 贺白帆问:“起得来吗?” “嗯。” 卢也姿势未变,一动不动。 贺白帆反应过来,原来这人只是嘴巴答应得痛快。他只好抓住卢也的手臂,想把卢也拉起来。或许是醉酒的缘故,卢也的皮肤温度有些高。 他的手臂被贺白帆攥住,发红的脸颊便露了出来。他的眼镜已经歪了,一对乌色瞳仁直勾勾地望着贺白帆。 贺白帆愣了一瞬,问:“怎么了?” 卢也说:“疼啊。” 贺白帆顿了两秒,只好蹲下,抓着卢也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然后直接将他架起来。贺白帆不喜欢酒味,更不喜欢喝醉之后沉甸甸的酒鬼,但卢也比他预想得轻,热烘烘的脸颊抵在贺白帆肩头,他既不动,也不出声,像某种很乖巧的小动物。 贺白帆架着他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问:“你宿舍怎么走?” 卢也不应。 “……卢也!”贺白帆喊他,“我送你回宿舍,怎么走?” “去厕所。” “……好。” 贺白帆将他带进十号楼,好在一楼就有卫生间。然而,进了卫生间,贺白帆才意识到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卢也这个德性…… 能自己解决么? 贺白帆望向镜子里的他们,卢也闭着眼靠在他肩头,眉头微微蹙起,像是不太舒服。他今天穿了一条灰色休闲裤,裤腰中间的位置恰好被t恤下摆遮住,不知是松紧绳还是纽扣。 卢也忽然哼唧一声,贺白帆收回目光。 “你走开。”卢也说。 “你自己能行吗?”贺白帆有些不放心,怕卢也倒在卫生间里。 “嗯。” 卢也晃晃悠悠地推开贺白帆,双手撑住洗手台,开始用力干呕。贺白帆这才明白,他来卫生间,是想吐。 贺白帆站在卢也身后。卢也弯了腰,垂着头,白皙的后颈露出来。或许是因为瘦,他的脊椎骨略微凸起,被白惨惨的灯照着,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很快,卢也真的开始呕吐,卫生间酒气熏天。贺白帆向后退了几步。卢也吐一阵,开水洗洗脸,又继续吐。直到最后,贺白帆怀疑他要把胆汁吐出来了。 卢也捧起凉水,用力搓洗自己的脸。下一秒,他抬起头,在镜中与贺白帆对视。 他的脸颊和发丝都在滴水,表情却很平静。 “现在不拍吗?”卢也说。 贺白帆有些无措:“我……不拍了。” 不是“不拍”,是“不拍了”,卢也醉成这样,贺白帆怀疑他听不懂自己的话。 卢也眨了眨眼:“为什么?” “呃,因为,我突然有其他工作安排……”贺白帆硬着头皮解释,“我看你也挺忙的,可能没什么时间给我拍摄,就算了吧。我也耽误你不少时间,给你一千块做补偿,你看可以吗?” 卢也说:“不。” 贺白帆心想,一千块果然不够。 “不要你的钱,”卢也垂下脑袋,用一种有些沮丧的语气说,“你滚吧,骗子。” 8、加钱 商远和杨思思约会完,见到贺白帆,第一句话就是:“解决掉了没有?” 贺白帆没应声,坐进副驾,系好安全带,才慢吞吞地说:“跟他讲了。” 商远神情一松,仿佛解决了一桩麻烦事,他瞄瞄贺白帆的脸色,又问:“你给了他多少钱?” 贺白帆低声道:“他没要钱。” “啧,”商远说,“算他有点良心。” 奔驰大g在校园里缓缓前行,贺白帆将车窗打开一半,向外望,只见行道树茂密的叶片被路灯映成暖黄色,那灯光一团一团,有种毛茸茸的感觉。商远略微加速,那些光团就迅速从贺白帆的视野后撤。 大g驶出校门,贺白帆看一眼手机,从十号楼开出学校,用了七分钟。这一段路不算很长,但如果是对一个醉酒的人来说呢?卢也醉成那个样子,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十号楼的。 “怎么啦老贺,”商远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真的一见钟情了吧。” 贺白帆有些烦躁:“别胡扯。” “对啊,这不就是合作没谈拢,大家好聚好散嘛。” 贺白帆心说,散是散了,没有“好散”。当然,从理智上讲,他诚心诚意找卢也拍纪录片,卢也没时间给他拍,态度也不配合,他及时止损,还主动提出给卢也一千块钱的补偿——虽然卢也没要——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了。 然而,不知为何,卢也撑在水池边,刚吐完,满脸湿淋淋地骂他“骗子”——那副画面,以及卢也那委屈的声音,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散。 就好像他……真的做了对不起卢也的事。 “行啦别想这些啦,”商远看出贺白帆心情不佳,方向盘一打,说,“咱们喝两杯去?” 贺白帆不爱喝酒,更没有泡吧之类的爱好,但他觉得自己确实需要做点别来分散注意力。 贺白帆点点头:“行。” *** 商远找的酒吧也在洪山区,紧挨着武汉的另一所知名大学——汉阳大学。在汉大旁边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里,一家名为“sanddel”的酒吧刚开业不久。 奔驰大g开不进小巷,只能停在外面的路口。贺白帆跟着商远步行了一段,才到达“sanddel”。 地方不大,装潢很新,他们到达时已是十点半,几乎坐满了客人。 商远小声向贺白帆解释:“你别看这地方破了点,周围有汉大、师大,哦,还有武汉体院,学生多,生意可好呢。” 贺白帆心不在焉地应道:“人是挺多的。” “这儿原本是一家livehouse,叫‘长爱’,名气挺大,今年年初老板不干了。我朋友接手,就开了这家‘sanddel’,我跟着投了点钱,嘿嘿。” 贺白帆瞥商远一眼:“叫我来给你贡献营业额啊。” 商远笑道:“我请客,好吧?而且我跟你说,我们这可都是真酒,放心喝。” 贺白帆原本只想浅酌两杯,但老板是商远的朋友,自然跑来和他们打招呼,没一会儿,朋友叫朋友,贺白帆身旁坐了一圈的人。商远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跟这个喝一杯,跟那个聊两句,气氛变得热闹起来。 两个女孩儿走过来,笑眯眯地问贺白帆:“你是第一次来吗?” 贺白帆点头。 “你也是学生吧?”其中一个打了眉钉的女孩儿说,“我俩是汉大艺术学院的。” 贺白帆冲她笑笑:“我刚毕业,学视觉设计。” “那咱们仨算是同行,”女孩儿说,“喝一杯?” 贺白帆干脆地和她们碰杯,一饮而尽。他们喝的是野格,没什么酒味,更像甜津津的饮料。喝完之后,又有几个人过来和贺白帆碰杯,都是附近的大学生。 就这样喝了一阵,贺白帆感觉有些热,起身坐到靠近空调的地方玩手机。 “你不过去玩吗?”一个男生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问。 贺白帆抬头,只见这男生眉目俊朗,身材高大,显得有些健壮。但他的语气却格外柔和。 贺白帆说:“我回个消息。” “回完了吗?”男生凑近一点,“我觉得你长得好好看。” 贺白帆瞬间懂了。 这人也是gay。 “谢谢。”贺白帆说。 “是不是有点无聊,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这种地方,朋友非要叫我来,”男生停顿一下,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起来,露出两颗算是可爱的虎牙。 贺白帆说:“贺白帆,白色帆船的白帆。” 男生说:“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叫阿山。”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桌人忽然发出爆笑,酒吧的音乐也变成一支节奏很快的爵士。气氛更加热烈,没人注意角落里的他们。 阿山忽然伸手,碰碰贺白帆的手臂。 “你是1吗?”他轻笑着问。 皮肤接触带来一串异样的感觉,贺白帆有点懵,没想到阿山直接问这种问题。 贺白帆不作声,阿山又说:“算了,你太好看了,你是什么我都配合,”他说完,竟然握住贺白帆的手,“待会儿有空吗?” 贺白帆猛地抽出手,站起身:“没空,我先走了。”然后抬腿向门外走去。 “喂——不是吧!”阿山错愕地说。 *** 贺白帆快步走出sanddel,在小巷里拐了几个弯,打到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去哪?” 贺白帆报了自家地址,又补一句:“有卫生纸吗?” 司机连忙掏出一卷纸:“喏,你喝多了没?要吐赶紧说啊,别吐我车上。” 贺白帆说:“没喝多,放心。” 他扯下一截卫生纸,擦拭刚刚被阿山握过的手。倒不是他矫情或洁癖,而是阿山的手心很热,还有些汗,令他略感不适。 几杯野格不会把他灌醉,但酒精似乎放大了他的感官,他回想阿山的容貌,已经没什么印象,但那温热的手指的触感却非常清晰。贺白帆皱眉,又扯一截卫生纸,用力在手心摩擦。出租车司机大概舍不得给乘客用质量好的纸,这纸又糙又硬,擦了几下,就在贺白帆手里皱成一团。 是一种熟悉的触感。 贺白帆骤然想起今晚卢也喝醉的情景,他带着卢也的手臂勾住自己的脖子,把卢也架起来——当时,他一手抓着卢也的手腕,另一只手扣着卢也的肩膀。卢也那件“光电学院”的t恤就在他手心被揉成一团。 有些细节或许模糊了,在一点酒精的催化下,却又清晰起来。卢也的皮肤很热,呼吸也热,他整个人倒在贺白帆肩头,身体单薄,像一枚烧热的铁片。贺白帆架着他走,不免摇摇晃晃,卢也柔软的发丝便隔着t恤摩擦贺白帆的皮肤,带来丝丝痒意。 最后,卢也叫他滚,他离开前回头一瞥,看见水珠滑过卢也眉上那颗小痣,卢也盯着镜中的自己,用指腹抹掉那颗水珠…… 司机忽然按响喇叭,不耐烦道:“这个点儿在还堵车!” 贺白帆的思绪被他打乱,长吁一口气,问:“到哪了?” 司机说:“还在珞喻路上啊,就这个地方堵,老子最烦走这边……” 兜里手机亮起来,贺白帆第一反应是商远找他,然而,竟是那个好几天没联系他的“冬宝论文小助手”。 将近十一点,竟然还在工作? 冬宝论文小助手:在不在 冬宝论文小助手:有事找你 贺白帆凝了凝神,觉出几分陌生,他记得对方应该是女孩子,之前和他聊天的语气都非常……非常甜腻。 f:在,怎么了? 冬宝论文小助手:你这个论文辅导要加钱 f:啊? 冬宝论文小助手:加两千,总价七千,你预付三千,尾款四千,能接受吗?题目我已经帮你想得差不多了。 f:为什么突然加这么多? 冬宝论文小助手:你这个论文难度比较大 f:但你辅导论文不是一直五千块吗,当时我加你的时候你也没说需要额外加钱。 冬宝论文小助手:当时是当时,你又没跟我签合同,再说签了合同还能解约。 贺白帆皱眉,不知对方怎么变得如此不讲理。 片刻后,f: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冬宝论文小助手:没有 f:感觉你有点生气 贺白帆发去这句,对方便不回复了。贺白帆想,这人大概真的心情不好,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 *** 平日里,晚上十一点,莫东冬必定在游戏里浴血奋战,但今天他看出来卢也心情甚差,于是游戏不敢打了,静悄悄地坐在床上看。 卢也洗过澡,好像清醒了一点,但他抱着手机不知道和谁聊天,脸色依旧不好看。 几分钟后,卢也扬起脸:“东冬。” “哎!”莫东冬连忙说,“咋了?” 卢也的声音带些沙哑:“我今天……心情不好?” 莫东冬心说,你那何止是心情不好,你简直跟被女朋友绿了一样,哦,你没有女朋友。 “没关系啊,心情不好就不好呗,也不能一直憋着,是人就需要发泄嘛。”莫东冬感觉自己很贴心。 卢也蹙起眉,没说话。片刻后,他又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冬宝论文小助手:人家没有心情不好啦~刚才可能有点着急,吓到你了吗?那人家给你道歉哇qaq f:……不用 冬宝论文小助手:那你考虑考虑嘛,七千块可不可以呢?如果实在负担不了,人家也可以再给你优惠一点喔^_^ f:能优惠多少? 冬宝论文小助手:优惠到6500好不好呀~小笨蛋~ f:那个 f:要不你还是像刚才那样说话吧 冬宝论文小助手:? 冬宝论文小助手:呜呜呜,你嫌弃人家吗qaq 冬宝论文小助手:可是人家就是这样讲话的呀,别人都说人家可爱呢qaq f:算了,你随便 冬宝论文小助手:人家给你找论文题目都找了好几天~你快考虑一下6500能不能接受呢~~ f:……行吧。但你不能再涨价了,好么? 冬宝论文小助手:嗯嗯,放心好啦!那你准备付款吧~明天人家跟你说付款方式~ f:好。 冬宝论文小助手:那人家睡觉觉了哦 f:晚安 冬宝论文小助手:88 莫东冬偷偷打量卢也,只见他放下手机,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 莫东冬小心地问:“小也子,你跟谁聊呢?” 卢也捏了捏眉心,语气有些疲倦:“一个蠢货,”略做停顿,又补充道,“但人还不错。” 9、奸商 翌日清晨,卢也给f发去一串游戏id。 这个收钱的方法也是莫东冬钻研出来的,他说,博士生做论文辅导,毕竟还是有点不务正业了,如果直接用自己的银行账户收钱,那么顺着账户就能查到他,这年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万一被有心人状告到导师那里,可绝对吃不了兜着走。于是,莫东冬冥思苦想,开发出这套万无一失的流程: 他选中一款时下很流行的叫做“江湖沧海录”的网游,这是一款武侠经营类网游,画风秀美,玩家众多,在游戏里,玩家里可以建帮派、刷副本、经营产业,当然,打打杀杀更是每日常态。莫东冬在“江湖沧海录”的游戏论坛买了一个账号,每当需要别人给他转账,他就把自己的游戏id发给对方,叫对方把钱充值成游戏点券。然后,他用游戏点券买装备,再把装备以较低的价格卖给其他玩家,以此将点券换回人民币。 卢也第一次听莫东冬解释这套流程时,茫然地问:“但你把价值1000块的装备990块卖给别人,这不是亏了吗?” “大额充值系统额外送点券啊,”莫东冬露出奸商的微笑,“充1000块到账1100的点券,充3000块到账3500的点券,所以,不亏的。” “……哦。”卢也叹为观止。 *** 贺白帆登录“江湖沧海录”官方网站,点击“账号充值”,正要付款时,商远跑到他家,叫他去开卡丁车。 贺白帆输完密码,屏幕上显示“充值成功”。 商远好奇道:“这什么游戏?” 贺白帆摇头:“没玩过,她让我把钱充进她的游戏账号。” 商远凑过来看屏幕,半晌,重重“啧”了一声:“白帆,你知道为什么要充进游戏账号么?” 贺白帆说:“因为她爱玩游戏?” 商远面色一沉,心道,果然!贺白帆根本没这个心眼!让他把钱充进游戏账号,明明是为了规避实名信息——谨慎到这个地步的人,怎么会愿意让贺白帆采访啊?! 刚送走那个贪得无厌的理工男,又迎来这个谨小慎微的文科女,老天爷,为什么他的好兄弟贺白帆总是碰到这些人?能不能来个淳朴点的?难道说,女娲捏泥人的时候,在贺白帆脸上多刻了“冤大头”三个字?! “你怎么了?”贺白帆有些疑惑地问。 “没……没事,”商远挠挠头,故作轻松道,“我就是在想,这人不会是骗子吧,你把钱充值到账号上,她再一转手,然后销号跑路了,哈哈哈……” 贺白帆说:“不至于吧,我看她挺想赚钱的样子。” 商远尬笑一声:“那就好。” “我还准备玩玩这个游戏,”贺白帆看着电脑屏幕,“跟她一起玩,也许能混熟一点。” 商远说:“白帆,祝你成功。” *** 夏天天亮得早,自从电动车坏了,卢也就每天七点准时起床,洗漱一番,吃过早餐,然后步行去实验室。他的宿舍距离实验室有一段距离,走过去大概要二十分钟。 但昨晚到底喝多了,手机闹钟连响三次,还是没能把卢也叫醒,至于莫东冬,此人根本没见过早上九点钟之前的太阳。 卢也睁眼时,只见窗外天色黯淡,仿佛太阳还没出来;对床传来莫东冬富有规律的鼾声。卢也望着灰白的天花板,愣了几秒,然后猛地坐起来,抓起手机。 已是八点二十三分。 微信收到一长串新消息。 郑鑫:师弟你人呢?老陶已经到了,你赶紧来啊! 郑鑫:老陶叫我联系你。 郑鑫:对方已取消语音通话 郑鑫:师弟你待会编个理由再来吧…… 卢也抿起唇,关掉郑鑫的聊天框,点进“305实验室”大群。 陶敬:@刘佳佳@余肃@卢也@曹俊达八点钟了你们为什么不在实验室? 陶敬:给出解释! 刘佳佳:老师不好意思!我今天早上拉肚子,就想先去校医院看一下,以免耽误下午的组会。 陶敬:怎么证明?去看病为什么不提前请假? 刘佳佳:老师我还在路上,马上就到校医院!不好意思!早上太难受忘记了! 陶敬:@余肃@卢也@曹俊达你们三个! 余肃:老师我今天在郑州参会,上周和您请过假了。 陶敬:好,@卢也@曹俊达回复! 卢也往前翻,陶敬发第一条消息的时间是八点零一分,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 他可以想象陶敬的暴怒。因为,工作时间在实验室、及时回复消息是陶敬反复强调的两条“工作原则”,现在,他同时触犯了它们。 陶敬脾气极其暴躁,对待学生异常严格,几乎每次来办公室都会骂人。但卢也读博一年以来还没有挨过陶敬的骂,因为他总是最早到、最晚走,组会汇报的内容最多,每月工作时间最长。 此刻,比起慌张,卢也更感到茫然。 昨天他才给陶敬送了茅台,陶敬也知道他们几个学生喝了不少白酒,难道他们做的这一切……都无法换得一丝宽容? 卢也怔怔地关掉聊天框,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做什么。 “小也子,”莫东冬含糊地说,“你今天不去实验室吗?” 卢也:“……去吧。” “噢,”莫东冬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下一秒,骤然惊呼,“卧槽,这都八点半了,你迟到了!” 卢也拍拍自己的额头,套上t恤,快速说:“我走了。” “你骑我的车吧!”莫东冬喊道,“钥匙在牛仔裤裤兜!” 卢也跨上莫东冬的电动车,一路飞驰,赶往光电学院。他大概编了个借口:昨晚喝得太醉,回宿舍路上摔坏了手机,导致早上手机闹铃没响,睡过了头。 想到这,卢也掏出手机,连忙按下关机。 到达实验室,果不其然,陶敬正在办公室骂人。学生们各自坐在实验台前,几个硕士见卢也进来,都向他报以同情的目光。 郑鑫凑过来,轻声说:“在骂曹俊达呢。师弟你什么情况?” 隔着一扇门,陶敬的吼声如雷贯耳:“你上个月迟到了几次?!你自己说你迟到了几次?!我告诉你,我刚查了打卡记录,你迟到了五次!” “连最基本的工作时间都没法保证,你凭什么要求我让你按时毕业?连做学生的本分都尽不到,每天只想着糊弄了事,你也配毕业?!曹俊达,五月份你旷工半天的时候我怎么给你说的!说!” 曹俊达支支吾吾:“老师……我……我保证,不会了……” “上个月不仅迟到五次,打卡才一百三十二次,我问你,你干什么去了?!你想不想待在这了?不想干趁早滚蛋!” “一百三十二次是啥意思呀?”一道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卢也扭头,才发现王瀚竟然也在实验室。 旁边的硕士生小声回答:“我们每天要打卡六次,早上来一次,中午走一次,下午来一次,下午走一次,吃完晚饭再来一次,然后晚上回宿舍最后一次。每天六次,每个月歇四天,那总共该打卡一百五十六次。” 王瀚面露惊讶,点点头。 “陶老师有规定,每个月打卡次数低于一百四十次的,扣百分之二十绩效。低于一百三十次的,要在组会上做书面检讨和情况说明。低于一百二十次的,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就退出实验组……”硕士生战战兢兢地说,“这次曹俊达惨了。” 王瀚却是一副饶有趣味的表情:“你们每个月绩效多少钱啊?” 硕士生说:“六百块。” 王瀚直接笑出来:“所以说,如果低于一百四十次,也就扣一百二十块钱?” 硕士生点头:“一百二十块钱其实也无所谓,扣就扣呗,主要是老陶骂人啊……” 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 曹俊达垂着脑袋,如丧考妣。 陶敬走出来,冷冷地扫视众人,最终,目光停在卢也身上。 “卢也,你进来。”他说。 *** “不是,小也子,你这个情况我也没见过啊!”莫东冬抱着手臂,满脸疑惑,“按说你和郑鑫刚给他送了礼,他应该挺高兴的吧,为啥要跟你说这些话呢?” 卢也叹气:“我也不知道。” 上午陶敬把卢也叫进办公室,卢也便说了自己预先编好的理由——手机摔坏了。 他不知道陶敬有没有相信这个理由,因为陶敬根本没接他的话,而是压低声音,莫名其妙地说:“你现在跟郑鑫关系很好,是吧?” 这个问题格外奇怪,他和郑鑫是同门师兄弟,关系好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当然,实际上,他跟郑鑫也没有那么熟,只是在实验室的时候交流多一些。 但他总不能摇头说:“我们关系不好。” 卢也只好点点头。 陶敬说:“我提醒你,跟人交往要拿捏好尺度,尤其是在师门里,我最讨厌学生拉帮结派、破坏团结。你是博士生,要给下面的硕士做好表率。” 卢也一头雾水:“我……”拉帮结派了? 陶敬没有给他提问或解释的机会:“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还有,迟到的情况不要再出现第二次。卢也,我对你的期望是很高的。” 卢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谢谢老师。” “啊,我有个想法,”莫东冬嗦一口泡面,含糊道,“他是不是不喜欢你和你师兄一起送茅台啊。” 卢也一愣,这样吗? 莫东冬刚说完,又自顾自摇头:“那也不对,他不喜欢的话,当时可以不收啊。” 卢也说:“是的。”他忽然想起饭桌上王瀚的话,难道,老陶觉得他们故意不叫王瀚一起送礼,是在孤立王瀚?可他们和王瀚确实不熟,而且王瀚送礼也没叫他们…… 三千多块花出去了,却好像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很复杂。卢也只觉得疲惫。 “算了,先不想这些了,你那个论文怎么样了?”莫东冬问。 “我看看。” 卢也登录q.q,这才看见f发来的消息——上午九点过发的,而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 f:钱充进去了,你看看收到了吗? f:在吗? f:你收到了给我回个信啊。 下午两点多,f又发来信息: f:你爱玩这个游戏吗?我看画风挺好看,就下载了,你可以带带我吗? f:我升到四级了。 f:这是我的id,我选了“金缕侠客”。 他发来一张游戏截图,上面是他的人物:一个穿着绿色长衫、身负金色长剑的俊俏侠客,id叫“云卷千帆”。卢也点开图片,放大,仔细看左侧的属性面板,武力值:27,帮派:无,江湖名望:4,江湖地位:籍籍无名……卢也完全看不懂这些属性是什么意思,他根本没玩过游戏。 只是,这一瞬间,望着屏幕上的小人,卢也忽然……有点羡慕这个蠢货。 如果能像他一样,每天不用早起、不用做实验、不用写论文,不必害怕延毕,不必在意老陶奇怪的话,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打游戏就打游戏——那该有多快乐啊。 不过,这是肯花七千块找论文辅导的富二代才能过的生活。他就不要肖想了。 卢也自嘲地笑了一下,正打算回复“人家不玩游戏qaq”,对方忽然发来消息。 f:你终于上线了,这么忙啊。 f:我挖了一天的矿石,刚攒够钱,买了个烟花。 f:你想看吗?我放给你看吧。 10、服从 卢也疑惑地看着屏幕上的字。 晚上十一点半,约他在游戏里,看烟花? 方才那一丝羡慕的情绪转瞬即散,此刻卢也只觉得这个蠢货真是闲得够可以,这么闲,也不想想自己的论文怎么办,还有心情在虚拟的游戏里放烟花?! 这种人,他不延毕谁延毕。 卢也面无表情地回复:人家要睡觉觉了呢qaq下次吧~~~ 对方倒也没有坚持:好啊,你一般什么时候玩游戏?可以叫我一起吗? 冬宝论文小助手:嗯……人家最近有点忙,没时间玩呢qaq f:好吧 f:反正你想玩的时候可以叫我 冬宝论文小助手:好哒~那人家睡觉觉去啦~ f:晚安 冬宝论文小助手:88 这边卢也放下手机,那边莫东冬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脑,登录“江湖沧海录”。莫东冬向来晚睡,昼夜颠倒,经常半夜玩游戏,不过,他买了静音鼠标和静音键盘,所以并不会打扰卢也休息。 莫东冬翘着二郎腿,盯着电脑屏幕,头也不回地说:“小也子,我看到充值的点券啦,明天就把钱转给你噢。” 卢也“嗯”了一声。 莫东冬戴上耳机,欢快道:“那我刷副本去咯。” 平日里,到这个时候,便是卢也睡自己的觉,莫东冬玩自己的游戏,两人各不打扰。 卢也起身,关了灯,却没有躺下。 房间陷入黑暗,唯有莫东冬的电脑屏幕散发出幽幽绿光——卢也坐在床上,看着莫东冬操纵他的人物在葱郁的山崖上轻轻一跃,又一跃,像一只灵巧鸟雀,翩跹地落在山巅上。山巅之外,更有墨绿峰峦连绵起伏,冰蓝色的溪水自峡谷缓缓流出,而天空是另一种很澄净的蓝,似乎有风,将云朵拉成丝丝缕缕。 f说得没错,这个游戏的画面确实很美。 这时,画面里忽然出现一只灰色鸽子,莫东冬的小人儿爬上鸽子后背,那鸽子翅膀一展,自山巅俯冲而下,穿过草丛树梢,掠过淙淙溪水,停在一个漆黑的洞口前面。 卢也看得有些入神,忽然想,在这个游戏里放烟花,大概也是很好看的。 进入山洞,就算副本正式开始。论坛的攻略里说这个副本非常麻烦,至少要打一个小时。想到这,莫东冬决定先去上个厕所。 摘下耳机,一转身,对上卢也直勾勾的目光。 “我草!”莫东冬一个哆嗦,“你没睡啊卢也?!” “哦,准备睡了。” “你吓死我啦!”莫东冬有些奇怪,往常卢也都是倒头就睡,怎么今天有闲情逸致看他玩游戏? “你想玩吗?”莫东冬随口说,“想玩可以用我的号。” 卢也静了一刹,然后摇头道:“不,我要睡了。” *** 翌日清晨,卢也准时醒来。 天色已经亮了,窗外传来婉转的鸟鸣,伴着莫东冬规律的鼾声。卢也轻手轻脚起身,不必开灯,迅速穿衣洗漱,然后出门去食堂吃热干面。七点四十分,卢也走进实验室,又是第一个。 每天都如此。 但这一天也与以往有些不同——郑鑫竟然也在八点之前到达实验室。 “师弟,我跟你说个事情。”他沉着脸,神情凝重。 “……怎么了?” 郑鑫压低声音:“昨天老陶跟你讲什么了?有没有提到我们的文章?” 卢也有些莫名其妙,昨天他迟到,被老陶教训几句,跟论文有什么关系?卢也摇头道:“没提论文。” “我跟你直说吧,”郑鑫向门口望了望,见没人进来,继续说,“老陶要把我们的文章送给王瀚,让他当一作。” 卢也脱口而出:“什么?” “因为王瀚要毕业了,但他的文章太少,质量又不行,不好找工作,”郑鑫咬牙切齿,“昨晚老陶把我叫过去,跟我说,王瀚手头有一个项目,数据正好能给我们用,我们就把他的项目合进来,写了文章一起发。但王瀚那些数据我们根本用不上,你懂吗师弟?老陶就是想让我们送他篇文章。” 卢也猛地想起老陶的话,“你现在跟郑鑫关系很好,是吧”“我最讨厌学生拉帮结派、破坏团结”……难道是因为这件事,老陶才提前说这些话敲打他? 郑鑫重重叹了口气:“说实在的,他王瀚如果要个二作,我们带上也就带上了。什么都不干,凭什么给他一作?他一年来几次实验室?我们给老陶做项目的时候他在干什么?那天吃饭的时候他还阴阳怪气的你记得吧?”郑鑫走上前来拍拍卢也的肩膀,他嘴唇微动,像是还有更多话想说。 卢也茫然地看着他。 “我说句掏心窝的话,师弟,这个项目其实也是你带着我和研究生在做,你勤快,能力强,我心服口服。我呢,我就想混个学位走人,跟你比不了。退一万步讲,如果这个项目是我自己做的,他王瀚要掺和也就掺和了,可这个项目你付出那么多心血,凭什么让王瀚占这么大的便宜?而且,你让他占了这一次,就难保没有下次、下下次,”郑鑫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绝对不能带王瀚的名字!” 卢也连忙向门口望去,好在时间尚早,其他学生还没有来实验室。 “师兄,你先别急……”卢也劝道,“我们再想想办法。” 郑鑫摇摇头:“我们能想什么办法?” 卢也陷入沉默。没错,如果是陶敬决定的事,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进组第一天开组会时陶敬就说过,他管理学生,最重要的是两个字:服从。 学生必须服从他。 郑鑫苦笑一声:“卢也,你当时选导师的时候咋想的啊?没提前打听打听么?” 卢也低声说:“打听了,但是……学生也不敢说吧。” 当年保研的时候,卢也的确联系过陶敬门下的一个研究生,向他询问陶敬的情况。当时那学生只说,陶老师的科研能力肯定是很强的,也不会不管学生,但是陶老师对学生的要求也比较严格…… 后来,直到卢也选了陶敬做导师、进了陶敬的实验室,才明白那个学生确实委婉提醒过他,然而,太委婉了,他没听懂。 “算了,还是我找老陶吧,我就实话实说,我不愿意带王瀚,”郑鑫看着卢也,叹气道,“你别去了,昨天迟到不是刚被骂过么。” *** 时近傍晚,天气闷得令人喘不上气,连蝉鸣都变得微弱。天空中没有夕阳,也没有初升的弯月,只有一层又厚又低的乌云,显然,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难得贺白帆他爸没有应酬,一家三口在家吃晚饭。 “白帆,这段时间忙什么呢?”贺白帆他爸问。 “准备作品集,”贺白帆说,“下个月可能再考次托福吧。” “托福?”他爸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还要出国啊?” “嗯,准备申一个摄影方面的硕士。” 他爸摇头笑了笑:“你买了那么多照相机,想拍就拍,还要再去读个学位么?” 贺白帆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解释。他爸倒也不急,给贺白帆盛了一碗绿豆汤,温声说:“读吧,趁年轻多出去长长见识,蛮好的。家里现在也用不着你接班。” 贺白帆他妈听了这话,冲贺白帆使个眼色。贺白帆明白,他妈是在说,看吧,你爸还是想让你接班的。 关于接班的话题,在贺白帆选大学专业的时候,已经讨论过一次。他妈想让他选个经济管理类的,将来好接手家里的企业。而贺白帆对经济管理毫无兴趣,一心只想念艺术。母子俩为此还吵了一架,后来,贺白帆他爸说,孩子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吧,学得开心最重要。 贺白帆如愿学了艺术,但每年回家,他妈都要提几次“接班”的事。 “白帆,好像有人找你,”做饭阿姨把客厅的手机递给贺白帆,“我看手机一直亮呢。” 是商远发的微信。贺白帆心中一松,连忙起身道:“商远找我。” 商远笑嘻嘻地接起电话:“怎么样,去不去?我朋友新开的会所,水池很干净,给我们包场。” 贺白帆:“哦,行啊,几点见?” 商远:“下午吧,上午估计起不来……” 贺白帆:“青岛路是吧,你把定位发我,待会就到。” 商远:“啊?什么玩意。” 贺白帆:“好的,拜拜。” 一刻钟后,商远和贺白帆面面相觑。 商远无语至极:“所以,你就是不想听阿姨说接班的事,找个借口溜出来?” 贺白帆点点头。 商远说:“那我没空跟你玩啊!我要去找思思啊!” 贺白帆皱眉:“你们要干嘛?看个电影吧,我请你们。” “你有病吧贺白帆,你是不是还要坐我俩中间?”商远翻个白眼,“算了算了,思思还没吃饭,你跟我们再吃点吧。” 于是照旧是商远开车,驶向洪山大学。接到杨思思时,已经将近晚上八点。 “宝宝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呀,”一见杨思思,商远就沉下嗓子,用力夹出一副低音,“饿坏了吧?宝宝想吃什么?” 当着贺白帆的面,杨思思有点不好意思:“随便,你找吧。今天实验室出了点意外。” 商远立刻紧张起来:“意外?咋了啊?你没事吧?” 杨思思摇头:“不是安全事故,是老师骂人,骂了整整一下午,我导师又等着他开会,最后大家都很晚才吃饭。” “啧,”商远说,“什么老师啊,骂一下午,也不累么?” “你们认识的呀,”杨思思扭头,看着贺白帆说,“是卢师兄的导师……骂的就是卢师兄。” “哦?”商远来了兴趣,“为啥骂他?” “我听说是他导师想让他的论文多带一个学生,卢也不愿意,导师就急了,”杨思思耸肩,“他导师很神经的,真的破口大骂诶,办公室的门摔得嘭嘭响,整层楼都听得见,我室友都吓死了。” 商远说:“我靠,还好不是你导师。” 聊这几句话的功夫,车子已经驶出很长一段距离,前方便是洪大南门。商远欢快地说:“那我们涮火锅吧宝宝,昨天你不是说想吃羊肉么?” 就在这时,贺白帆忽然说:“停一下车。” 商远:“咋了?” 贺白帆说:“我吃过饭了,就不去了。” 商远眉头一皱:“那你要干嘛?” 贺白帆推开车门,含糊地说:“我随便逛逛。” 11、暴雨 与前两次不同,此时大部分学生已经放假回家,校园里人影寥寥,连路边的小店都早早打烊了。晚上八点过,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偌大的校园却显出几分冷清。 贺白帆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天空开始飘雨。这是酝酿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夜雨,起初雨丝又轻又细,很快,雨丝变为雨点,重而稠密地砸在贺白帆身上。他只好快跑几步,冲进路边的教学楼躲雨。 “老公,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不可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凄厉女声,贺白帆愣了两秒,反应过来,有人在看电视剧。 门卫室里坐着个老头,小电视一闪一闪,正播放情天恨海的爱情故事……贺白帆忽然发现,原来这是十号楼。 上次卢也醉酒,他来过这里。 凄厉女声吵得人心烦,贺白帆宁愿去门口听一会儿雨声,转身欲走时,那老头忽然抬起头来:“诶,你又来了?” 贺白帆一愣:“我?”周围也没有别人了。 老头颔首:“就是你,我记得!上次带个喝醉的过来,是不是?” 贺白帆承认:“是我。” “今天不喝了?”老头轻哼一声,“你们这些学生啊,不懂事!上次你怎么把你同学自己留在这呢?我跟你说,人喝酒能喝死的,你不看着他,半路走了,真出了事你要负责的!” 贺白帆心说,问题是当时他叫我滚啊,也不是我自己要走的。 “好的好的知道了,”贺白帆说,“我下次注意。” “那天你走以后,你那个同学又吐了好久哟,吓得我去厕所看他,他倒还没事人一样!”老头叹气,“你们这些学生啊,现在不知道爱护身体,等你们到我这个岁数……” 那天,他走之后,卢也吐了很久吗? 卢也到底喝了多少啊。 想起这个人,想起他醉醺醺骂他“骗子”的神情,贺白帆就无端地觉得憋闷,胸口好像有一只水杯,倒入了滚滚热水,又扣上严丝合缝的盖子,蒸腾的热气只能堆积在杯中。 外面暴雨如瀑。 贺白帆迟疑片刻,掏出手机,拨了卢也的号码。 打通了,但迟迟没有接起,在迅疾的雨声中,那一阵阵“嘟……”的声响显得格外漫长。贺白帆心想,难道卢也没带手机?这么大的雨,他在干什么? 又想起杨思思的话,他导师很神经的,真的破口大骂诶…… 电话没人接,手机传来忙音。贺白帆对看门老头说:“您有雨伞吗?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有点急事。” 老头说:“这么大的雨,你还是等一会吧!” “真的是急事,您把伞卖给我也行,我给您转钱。” “哎呀,我没伞呀,骑车不好打伞的,”老头转身打开立柜,“只有雨衣,你要用就拿去,就是这个雨衣吧有点破了……” 贺白帆接过雨衣,匆忙道谢。 他把手机揣进兜,长腿一跨,冲进雨幕。这是他回国以来最大的一场雨,雨点密密麻麻砸到地上,溅起细小的雨沫,形成一片水雾。贺白帆只跑了几步,已经满脸雨水,肩膀也湿透了。 这雨衣破得有些严重。 贺白帆决定先去卢也的宿舍,如果他没记错,宿舍离这里应该不是很远。这时,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偶尔驶过一辆汽车,溅起高高的水花。 贺白帆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总之,当他听到手机在响时,鞋子、裤脚、t恤的肩膀和领口,都已湿透。 而雨还在下。 “怎么了?”手机那头传来卢也慢吞吞的声音。 贺白帆抹掉脸上雨水:“你在哪?” 卢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有事么?” “嗯,有事。” 卢也没应声,他那边静悄悄的,仔细听,似乎有隐约的雨声。贺白帆感到自己的心跳很快,不知是因为跑累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又过几秒,卢也说:“我在曹家湾,你从鲁磨路进来,穿过菜市场,有栋烂尾楼。” *** 武汉有很多名叫x家湾的地方。 这类地名给人一种面积很大的感觉,“湾”又与水有关,听上去,好像是一片草木丰沃的陆地,临着一片波光荡漾的湖水。这是卢也作为一个北方人最直观的印象。 然而,实际上,无论是他家卖水果的方家湾,还是距离不远的曹家湾,都跟“草木丰沃”“波光荡漾”没有半毛钱关系。 破破烂烂的城中村罢了。 曹家湾和方家湾都在鲁磨路上,相距大概两公里。卢也上大学之前住在家里,有时候他妈和杨叔吵架,他听着实在心烦,就到街上乱晃。他晃到曹家湾,穿过人头攒动的集贸市场,发现一栋三层烂尾楼——不是盖了一半,而是拆了一半。 墙面喷满暗红色的“拆”字,几根钢筋裸.露在外。 后来,无处可去的时候,卢也就来这栋烂尾楼坐一会儿。 夏天蚊子多,卢也来时带了一盘蚊香,天降豪雨,蚊香的味道和潮湿的雨味混杂在一起,莫名有种宁静的感觉。卢也席地而坐,望着蚊香的一点点火光,发呆。 ——贺白帆摸黑爬上二楼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情形。 “卢也。”贺白帆惴惴不安地唤他。 “哦,怎么了?”卢也的声音很平静。 贺白帆上前一步,烂尾楼没有灯,他只能借着外面一点黯淡的灯光打量卢也,卢也的脸干干净净,头发也整齐,应该没有淋过雨。 也就是说,他已经在这栋废弃的旧楼里坐了很久。 “我听杨思思说……你挨骂了。”贺白帆打量着卢也的表情。 卢也说:“她怎么说的?” “你不肯把论文加别人的名字,是吗?”贺白帆问得小心。 卢也说:“算是吧。”他屈起双腿,额头抵在膝盖上,模样有些丧气。这个姿势使他后颈的脊椎骨又凸出来,跟那晚他撑在水池边呕吐的时候一样。 有种营养不太好、瘦骨嶙峋的感觉。 “其实我也不是不同意,”卢也的声音闷闷的,“如果老陶——就是我导师——直接来找我,叫我多带一个名字,我肯定不反对。” “为什么?” “不为什么,”卢也顿了一下,“但他没问我,可能觉得没必要吧,他给我师兄说了这件事,我师兄不愿意,就去找老陶,然后给老陶说,是我不同意。” “……” 卢也轻叹一声:“就这样了。” 贺白帆有点接不上话,他只念了四年本科,从没听说过这类事情——学术不端,并且不端得如此理所当然。 贺白帆说:“你导师好像挺糟糕的。” 卢也“嗯”了一声。 “你当时为什么要选他做导师?” 卢也说:“当时不知道他是这样啊。” “那,”贺白帆望着卢也,想了想,“你能换导师吗?” 这句话说出口,贺白帆立即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因为卢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不能。其他老师不敢接他的学生。我听说以前有个研究生想换导师,没人接,后来就退学了。” 退学。难道只能退学? 卢也似乎猜到贺白帆在想什么,继续说:“但我也不至于退学,明天我去给他道歉,论文加上那个名字,就算了。” 贺白帆瞠目结舌:“你还要给他道歉?” “不然呢?”卢也说,“我直接办退学?没必要,别人能从他手下毕业,我就能。” 贺白帆忽然有种感觉——他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在他的学校,别说老师公然要求学生学术不端,哪怕只是老师吼学生几句,也绝对不可容忍。如果他是卢也,有这样一个导师,想必入学第一天就收拾东西走人了。 但卢也说,别人能从他手下毕业,我就能。 贺白帆一肚子劝慰的话,不知从何说出口。 “你是想拍我吧?”卢也忽然扬起脸,“今天这个题材还不错,是么?” 贺白帆一愣:“不是。” 卢也说:“没事,你拍吧,冒着这么大的雨来一趟,也不容易。” 贺白帆顿时有种被污蔑的感觉:“我真不是为了拍你啊!” 卢也说:“那你来干嘛?” “我来……”对啊,来干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雨,衣服鞋子都湿淋淋地黏在身上,为什么要来呢? 那种胸口灌了很多热水、又被盖子堵住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贺白帆甚至有点委屈,尽管他也说不清自己委屈什么。 卢也起身走到窗前——其实已经没有窗户,只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豁口。雨势渐小,外面的路灯好像变亮了一些。淡淡的白色光芒从卢也身后照进来,给他镶上一圈细白的轮廓。 卢也说:“放心吧,这次不收费。拍吗?” 贺白帆说:“我没带相机。” “啊?”卢也说,“那算了。” “等等!”贺白帆连忙掏出手机,还好没进水,可以用,“我真不是为了拍摄才找你的,但是——”但是这个画面实在太好看、太好看了。作为摄影师,完全无法容许自己错过这个瞬间。 卢也侧身站在窗前,那圈细白的光芒像水一样,包裹住他的发丝、鼻梁、嘴唇、喉结——卢也的喉结轻轻一滚,好像一只鸟,在光芒中滑行。 几秒后,贺白帆说:“好了。” 他以为卢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凑过来看照片。 然而卢也只是点点头:“行,那我走了。”然后拾起地上的蚊香,径自下楼去了。 12、不熟 贺白帆愣在漆黑烂尾楼里,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便是刚刚拍下的照片,手机摄像当然比不了相机的质感,尤其又是在如此黯淡的光线之下。那圈细白的光芒不见了,卢也的五官更看不清楚,整张照片就像一张着墨过重、又被雨水洇湿的水墨画。 几十秒后,屏幕一黑,手机自动锁定。 贺白帆如梦方醒,拔腿下楼。 好在雨势刚刚减弱,路上仍然没什么人,贺白帆一眼就望见卢也的背影——他走得很快,已经快要穿过曹家湾菜市场了。 贺白帆快跑一阵,喊道:“卢也,等等!” 卢也停下脚步,扭头看他。 两人站在菜市场门口,天空仍然飘着细雨。贺白帆跑得太急,头发乱糟糟的,他一边喘粗气,一边说:“跟你商量个事,行吗?” 卢也看着他:“你说。” “我想继续找你拍摄……还按我们之前定的一万块钱报酬,可以吗?”出尔反尔来得太快,贺白帆心虚地垂下眸子。 卢也“哦”了一声,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贺白帆顿时慌了:“抱歉,上次是我没考虑清楚……我现在就把钱转给你,一万块钱全都转给你,绝对不会变卦了。”一边说,一边就掏手机。 “其实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拍的,”卢也静了几秒,很冷静地说,“我看过的纪录片只有《动物世界》,但我觉得,纪录片,总要拍点值得记录的东西吧。像我这样的博士生洪大有成千上万个,你为什么非要找我?” “我……” “因为我导师比较变态,所以我看上去比较惨?”卢也抿抿嘴唇,“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也不是天天挨骂,没那么多素材给你拍。” 不,不是。 第一次想找他拍短片,是因为认出他是小店切西瓜的男生,贺白帆纯属好奇,那样一双娴熟操刀的手,做实验时是什么样子? 而现在,第二次找他……除去好奇,又多出一些别的原因。 但贺白帆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么难回答么,”卢也催促,“你花一万块钱呢,总得有个原因吧。” 贺白帆只好说:“我觉得你的气质比较特别。” “啊?”卢也的表情有些惊讶,“我?气质?”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先拍拍看吧,好吗?”贺白帆认真地保证,“钱现在就给你,就算……之后有什么问题,你也不用退给我。” 贺白帆想,卢也应该不会拒绝一万块钱吧。 果然,卢也点点头:“行。不过还要遵循合同的约定,不拍脸,不泄露我的信息。” 贺白帆说:“好啊,但你能不能——” 他想说“但你能不能拿我当朋友,对我真诚一点。” 然而话没说完,卢也的表情忽然变了。他的目光从贺白帆身上移开,投向贺白帆身后。他的眉头也略微蹙起,似乎不太愉快。 贺白帆扭头,看见个身穿lv衬衫、头发染成棕红色、长相颇为秀丽的男生。 那男生看看贺白帆,露出一个有点揶揄的笑:“卢也,好久没见啊,这是你同学?” 卢也语速很快:“不是。好了你先回去吧。” 贺白帆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后半句话是对他说的。 “噢,那我走了。”贺白帆说。 那男生直白地盯着贺白帆,见他要走,笑嘻嘻道:“拜拜啊帅哥。” 这人看上去好像不太正常……贺白帆稍觉尴尬,只好冲他点了点头。 *** “卢也,你怕什么呀?”段小凡凑过来,脸上仍挂着笑容,“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嘛,再说,我对大学生没兴趣的。” 他凑得太近,卢也闻到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段小凡果然还是那副样子,没变。 卢也十四岁跟着母亲和杨叔搬到方家村时,认识的第一个同龄人,便是段小凡。段家是土生土长的方家村村民,男的常年在广东打工,女的在家开棋牌室,段小凡是村里的小霸王。他性格好,嘴巴甜,很快就哄着卢也把作业借给他抄——他们在同一所初中,隔壁班。 那是一所很烂的初中,一半学生考不上高中。后来中考结束,卢也全校第一,继续念高中,而段小凡上了一所中专。 变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段小凡不再穿校服,取而代之的是松松垮垮的衬衫和低腰牛仔裤,他染了头,打了耳钉,有时候还涂唇膏,涂得嘴唇亮闪闪的。 卢也他妈感慨,那孩子怎么变得“妖里妖气”。 但段小凡仍然性格好,嘴巴甜,碰到卢也,还是嘻嘻哈哈地和他聊天。 直到某天晚上十点半,卢也从学校归家。自行车快要拐进方家村的小巷时,他看见段小凡从一辆黑色轿车跳下,然后转身,和车里的人接吻。 那是……一个男人。 卢也定在原地,震惊到茫然无措,甚至忘了躲起来。段小凡和那人亲完,扭头对上卢也的目光。 他先是愣了愣,然后扬起眉,有点挑衅地笑。 “吓着好学生啦?”段小凡说,“别告诉我妈哦。” 卢也舌头打结,一句话在喉头滚上滚下,好几秒才说出口:“你在干什么?” 段小凡反问:“你看不懂么?” “你是同性恋?”卢也听同桌讲过八卦,说楼下文科班有一对很高调的同性恋。但他从没见过。 “啊,对啊。”段小凡无所谓地点头。 这是卢也第一次目睹同性恋——亲眼看到两个男人亲热。在那股巨大的冲击感之后,他感到一丝恶心。 再后来,卢也考上大学,很少回家,寒暑假也待在宿舍。而段小凡更是几乎消失,不过,他的传言在方家村愈演愈烈:有人说他和五十多岁的富婆结婚了,有人说他在某酒吧做销售,有人说他开了一家公司,已经飞黄腾达。 没想到,会在鲁磨路上碰见他。 段小凡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卢也肩膀:“听说你都读博士啦?”他竟然涂着黑色指甲油。 卢也“嗯”了一声。 “可以啊,”段小凡眼珠一转,“刚才那个男生是谁?长得不错。” 卢也警惕地看他:“我也不熟。” “嘁,至于吗,你又不是gay,还怕我把他抢走?”段小凡眨眨眼,“不过说真的,我感觉那男的不太直啊,哦,直就是直男的意思,直男就是异性恋……” 卢也打断他:“别胡说了。”几年不见,段小凡比以前更加疯魔,好像已经变成另一个世界的人,卢也不太想搭理他。 “好吧,”段小凡掏出手机,“好久没见了,来,加个微信。” *** 第二天是周六,雨过天晴,卢也仍是第一个到实验室的。昨天陶敬疯了似的骂人,把硕士生吓得不轻,大家各做各的实验,鸦雀无声。 九点多钟,陶敬来了,卢也跟他走进办公室。 陶敬坐在桌前,开电脑,烧水,泡茶,仿佛看不见卢也。直到茶泡好了,他抿了两口,才冷淡地说:“你有什么事?” 卢也已经站得双腿发麻,连忙说:“我来给您道歉。” 陶敬翘着二郎腿冷笑:“你还用道歉?我看你觉得自己很有本事嘛。” 卢也低声解释:“之前郑鑫跟我说他不同意带王瀚投稿,他说他来跟您商量,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您说的。” 陶敬突然猛拍桌子,吼道:“别来这套!你就说你自己的态度!” 卢也低着头,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我同意,”卢也说,“您的安排,我百分之百同意。” 陶敬端起杯子喝茶,又不说话了。卢也始终看着地面,觉得自己像个犯人,正在等待审判。陶敬喝完茶,放下杯子,起身在窗前踱了几步,复又坐下。 “我看你心里很不痛快吧?”陶敬的语气流露出丝丝讥讽,“自己辛辛苦苦做的东西,突然要加上别人的名字,觉得不公平,是不是?” 卢也轻声说:“没有。” “行了,别装了,我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陶敬笑了笑,忽然放轻声音,“你还是太不懂事了,卢也。你知道王瀚家里是干什么的吗?我今天就告诉你,但你不许说出去,尤其是不许告诉郑鑫。” 卢也点头。 “他爸是王市廷。” 卢也猛地瞪大双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王市廷是他们专业领域里首屈一指的泰斗,很多年前就评上了院士,但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没记错,王市廷已经七十多岁了! “他呢,不是王市廷的妻子生的,所以一直由姑姑养在武汉,”陶敬轻描淡写地说,“但老王绝对是重视这个儿子的,当年王瀚报考博士,老王亲自给我打电话,让我好好培养他儿子。第二年,我们课题组就在北京得了奖,你明不明白?” “郑鑫那个不长眼的东西,以为搞点小动作,就能对付得了王瀚。至于你,你比郑鑫聪明,比他勤快,你以后肯定是要进学术圈的——但你什么家庭?什么人脉?你有资格跟王瀚叫板吗?我告诉你,王瀚要用你的论文,是你的荣幸,你要珍惜机会。” 卢也走出陶敬办公室的时候,后背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在自己的工位坐下,一动不动。 旁边的硕士递来一包零食:“师兄,没事吧?” 卢也摇摇头,缓声道:“没事。” “你别理老陶,他不是天天发疯吗,”硕士压低声音,“你就当他放屁。” 卢也勉强冲他笑笑:“嗯,我真没事。” 只是……该怎么说呢。 那个他们全都看不上的、毕业都困难的王瀚,原来,有那么深的背景。谈话最后,陶敬说:“你自己去联系王瀚,主动提出跟他合作,给他一作。”也就是说,他辛辛苦苦做了几个月实验的成果,不仅要送给王瀚,还要心服口服、双手奉上。 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卢也趴在桌子上,忽然感到疲倦。好在此时陶敬已经走了,他可以休息一会儿。他实在不想再待在实验室。 卢也点开微信,想给贺白帆发个消息,告诉他下午可以拍摄。但点开聊天框,看见贺白帆的转账,想起昨天晚上贺白帆满脸雨水的样子,还有段小凡那句“我感觉那男的不太直”……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别扭。 尽管他不相信段小凡的话。 卢也叹了口气,登录q.q,点开f的聊天框。 冬宝论文小助手:在吗? 几分钟后,f回复:在 这人好像永远有时间。 冬宝论文小助手:你的烟花还有吗? f:有啊 f:你想看? 冬宝论文小助手:嗯,待会儿我上游戏叫你。 f:好啊^_^ 13、嘤嘤酱 卢也的笔记本电脑已经用了四年,根本带不动江湖沧海录这种大型网游,他只好跑到网吧,开了一小时的机子。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为了玩游戏来网吧。 进入游戏,创建角色。 江湖沧海录的角色设定分为“人”“神”“妖”三大族,f选的角色应该是“姑苏侠士”,人族,长衫飘飘,剑眉星目,算是几个男性角色里外貌最俊朗的。与之对应的女性人族角色是“南海巫女”,她身着水蓝长裙,足踏银面短靴,一双圆溜溜的乌黑杏眼,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卢也想选“姑苏侠士”,鼠标刚移上去,突然又想到,不行。 ……他得装女孩儿。 妖族的女性角色走的是性感妖娆路线,神族的女性角色走的是典雅端庄路线,卢也短暂犹豫几秒,还是选了人族的“南海巫女”。创建好人物,下一步是新手教程。这游戏的基本思路是人物升级,刷副本打怪可以获得装备和金币,有了钱,可以提升人物属性。此外,玩家还可以创建帮派,帮派的人越多、战斗力越强,能获得的副本资源就越多,那么刷副本获得的装备就越好…… 可以说,玩家在游戏里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指向一个目标:升级。 有那么一瞬间,卢也感到迷惑,在游戏里耗费大把时间、金钱乃至精力,只为了提升一个虚拟的等级?但那不就是一串数字吗?这有什么意思? 耳麦传来“滴滴”两声,是f的消息:你上线了吗? 卢也回复:马上。 新手教程还有最后几页,大概是讲人物升级规则,40级之后,人物有一定概率触发重要隐藏剧情,获得高级武器装备……卢也懒得细看,飞速跳过。 反正只是今天玩一会儿,以后大概也不会再玩。 冬宝论文小助手:人家上线啦,名字叫冬冬宝贝嘤嘤酱~ f:…… f:是“冬冬宝贝嘤嘤酱~”还是“冬冬宝贝嘤嘤酱”? 冬宝论文小助手:后一个啦,小~笨~蛋~ f:好,给你发好友申请了。 游戏页面颇为繁复,卢也找了好一会儿,才从右上角小小的信封标志找到“云卷千帆”的好友申请。 “玩家【云卷千帆】与您相见恨晚,呈上名帖,请问您是否愿意成为【云卷千帆】的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是什么鬼东西?这游戏的用词怎么这么恶心? 卢也硬着头皮点击“是”。 对话框一闪,变成醒目的金色:“恭喜您结交了第一位好友,快和【云卷千帆】一起扬鞭策马,快意江湖吧!(江湖名望+2)” 卢也叉掉对话框,只见自己身旁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人,他们外观各异,都是与他不同的种族。屏幕正下方一行小字:【新手村·蟋蟀泉】 下一秒,着绿衫、负长剑的侠客出现在他身旁。 云卷千帆:“你怎么是个新号?” 冬冬宝贝嘤嘤酱:“以前的号被盗了……qaq”卢也信口胡诌。 云卷千帆:“可惜了。” 云卷千帆:“你之前玩的什么角色?” 冬冬宝贝嘤嘤酱:“之前也是南海巫女呀~人家觉得这个最漂亮~嘻嘻~” 云卷千帆:“噢。” 冬冬宝贝嘤嘤酱:“那我们看烟花吧~~~” 云卷千帆:“嗯。” 他话刚说完,两人身旁便出现一匹枣红色马驹,与此同时,对话框弹出:“【云卷千帆】邀您共乘快马,前往【极夜草原】。” 卢也茫然地问:“不是放烟花吗?” 云卷千帆:“对啊。” 冬冬宝贝嘤嘤酱:“那骑马干什么?” 云卷千帆:“呃,现在是白天,没法看烟花,得去一直是夜晚的极夜草原。” 冬冬宝贝嘤嘤酱:“哦。” 卢也有些心虚,他的确从没玩过网游,完全不了解这些门道。他想,接下来什么都不能说了,否则一定会露馅。 点击“接受邀请”,屏幕的视角便从俯视变为平视,卢也眨了眨眼,看着自己的巫女略微提起裙摆,轻轻一跃,跨上马驹。紧接着,绿衫侠客抬腿上马,坐在巫女身后。两人几乎贴在一起,侠客伸出手臂,抓住缰绳,巫女就被他虚虚圈入怀中。 这共乘一马姿势实在太过暧昧,尽管只是游戏,卢也仍然暗暗吃了一惊。 f大概也觉得尴尬,没话找话似的解释:“我的钱只够买一匹马,等我挖挖矿石,再送你一匹吧。” 冬冬宝贝嘤嘤酱:“哦,不用哒~” 马儿开始奔跑,卢也的注意力很快从糟糕的姿势转移到周围的景致。【蟋蟀泉】被他们甩在身后,那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便渐渐消失了。马儿离开【新手村】,踏上【京州官道】,这游戏里的季节似乎也是盛夏,阳光猛烈,草木摇曳,笔直的官道一眼望不到头。不时有玩家策马超越他们,路边还有提供茶水和冷饮的铺子。 行过【京州官道】,下一站便是【塞北雪域】,阳光仍然明媚,但地势从平原变为山岭,厚厚白雪覆盖了起伏的峰峦。偶尔经过一片湛蓝湖泊,能看见雪山倒映在湖面上,情侣依偎在湖边,仿佛真有看不完的湖色山光,而他们的马静静立在一旁,低头吃草。 【塞北雪域】面积颇大,马儿在雪山之间穿梭许久,渐渐地,阳光黯淡下去,暮色爬上天空,卢也的耳畔不再有婉转鸟鸣,只剩飒飒风声。当系统终于提示他们进入【极夜草原】时,已是夜幕高悬,疏星几点,一弯残月挂在天边。 云卷千帆:“到了,你去那边的‘化剑坡’上,我在下面放烟花,这个位置看得最清楚。” 冬冬宝贝嘤嘤酱:“好呢~” 巫女翻身下马,卢也操纵她走上黑漆漆的山坡。不得不说,这游戏画面漂亮,音效也极好,巫女的靴子踏在草地上,能听见细微的“沙沙”声。 云卷千帆:“好了吗?” 这时,屏幕右下方弹出一行字:您的上网时长剩余10分钟。 卢也愣了一下,掏出手机看时间——十一点二十四分,真的过去了一个小时。 他在游戏里,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云卷千帆:“找好位置了吗?你面向我这边。” 冬冬宝贝嘤嘤酱:“等一下。” 卢也起身,找网管续了一个小时。 冬冬宝贝嘤嘤酱:“好啦。” 云卷千帆:“ok,你往天上看。” 卢也仰头,此处的夜空不是纯黑,而是一种深邃的蓝黑色,风很大,几颗星星若隐若现,似乎很遥远。月亮在卢也身后,看不见。 云卷千帆:“视角调好了吗?” 冬冬宝贝嘤嘤酱:“嗯。” 于是,“嘭”地一声,第一颗烟花冲入夜空,明黄色焰火如浑圆明镜,映亮四周的草地,却只是一刹那。 第二颗烟花绽放,焰火由正红渐变鹅黄,形状大而饱满,在空中定格数秒。 第三颗烟花有长长的粉色拖尾,升至最高处时爆裂开来,不见焰火,却有满天粉雾,被风一吹就散。 第四颗……第四颗呢? 山坡下迟迟没有动静。 冬冬宝贝嘤嘤酱:“怎么了?” 云卷千帆:“…………” 云卷千帆:“这个烟花,竟然会过期。” 冬冬宝贝嘤嘤酱:“……” 云卷千帆:“剩下的过期不能用了。” 卢也顿时想骂人,为了看这烟花,游戏里赶路三十分钟,游戏外多续一小时网费,结果,就只有三颗烟花? 三颗……烟花…… 卢也开始自我怀疑,他怎么就相信了这个蠢货呢? 云卷千帆:“抱歉……你没生气吧?” 冬冬宝贝嘤嘤酱:“没有呢,只是有点意外呢qaq” 云卷千帆:“真的抱歉==” 卢也无声地叹气,正想说“算了”,画面一亮,竟然又有烟花升空。这次不是一颗接一颗,而是数颗烟花同时在夜空中绽放,五颜六色,噼里啪啦。天上的还未散去,又有新的升空,如此连续数轮,几乎整片极夜草原都被火光照亮,十分壮观。 “嗤”地一声,又一颗烟花升空,这颗烟花冲得极高,似乎接近星星。爆裂开来后,一簇一簇焰火竟是银白色,在空中形成一条蜿蜒如银河般的光带。 那光带漂浮了足足半分钟,才逐渐散去。 冬冬宝贝嘤嘤酱:“???” 云卷千帆:“呃,这些不是我放的。” 下一秒,【极夜草原】聊天公频—— 系统:“英雄出手,不同凡响!玩家【飞雷帮·香烟】在【极夜草原】点燃了价值500金币的【星如雨】烟花!良辰佳景,美轮美奂!” 高价收灵芝鹿茸:“哇,香烟又在泡妹子了!” 飞雷帮·香烟:“呵呵,别胡说,给我宝贝老婆看的。” 飞雷帮·香水:“你才胡说,谁是你老婆啦~~~” 飞雷帮·兔小球:“不愧是香烟老大,五百块钱随手一撒啊。” 飞雷帮·香烟:“本来没想放这个,呵呵呵,有人非要抢在我前面放,1金币1个的才放了仨。” 飞雷帮·香水:“对啊,而且还是放给妹子看的,妈呀,没见过这么抠门的男的。” 飞雷帮·兔小球:“等等,几个意思啊?我们飞雷帮三天前就说了今天极夜草原烟花包场,什么人跟香烟老大抢地方?” 飞雷帮·风云:“我今天还正好没事干呢,喜欢找事是吧,那我陪你们玩一玩喽。” 飞雷帮·香水:“哎呀,算了算了。” 飞雷帮·然然:“找到了,【云卷千帆】【冬冬宝贝嘤嘤酱】就是这对狗男女!!!” 飞雷帮·兔小球:“哈哈,嘤嘤酱?这名字一看就是绿茶表吧……” 系统:“【飞雷帮·然然】对【云卷千帆】发起通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系统:“【飞雷帮·兔小球】对【冬冬宝贝嘤嘤酱】发起通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系统:“【飞雷帮·风云】对【云卷千帆】发起通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卢也盯着聊天框里不断弹出的通缉令,整个人都是懵的。这些人为什么要通缉他俩?就因为他俩在极夜草原放了烟花? 可那是所有玩家的公共区域啊? 冬冬宝贝嘤嘤酱:“这是什么情况啊!qaq” 云卷千帆:“我们被通缉了。” 废话,我又不是不识字。 冬冬宝贝嘤嘤酱;“那怎么办呀?” 云卷千帆:“我们肯定打不过,先逃吧。” 卢也拧起眉头。 ……逃? 这蠢货怎么这么没骨气? 明明是对方不讲道理,凭什么他们不战而逃? 冬冬宝贝嘤嘤酱:“不。” 云卷千帆:“?” 冬冬宝贝嘤嘤酱:“不许跑,给我打。” 14、败家子 绿衫小人一动不动,f似乎在电脑前沉默了。 几秒后,云卷千帆说:“我们肯定打不过的。” 卢也拧着眉头敲键盘:“qaq为什么呀?” 云卷千帆:“他们都是六七十级的号,我俩啥装备都没有,别人一刀就砍死了。” 冬冬宝贝嘤嘤酱:“呜呜,你都玩几天了,一点装备也没有嘛?”可是他分明记得,那天f发来的图片里,绿衫侠士背着一把金色长剑。 剑呢? 云卷千帆:“呃,在副本刷到过一把剑,买烟花钱不够,就卖了。” 冬冬宝贝嘤嘤酱:“……” 窝囊废也就算了,怎么还是个败家子? 云卷千帆:“我们还是跑吧,他们快到了。” 冬冬宝贝嘤嘤酱:“qaq死了会怎么样呀?” 云卷千帆:“会掉装备,然后在重生点复活。” 冬冬宝贝嘤嘤酱:“可是我们本来也没有装备呢。” 云卷千帆:“然后他们会追到重生点杀我们,杀死了,再复活,再杀……” 冬冬宝贝嘤嘤酱:“那要杀到什么时候?” 云卷千帆:“不知道,杀到他们高兴吧。” 冬冬宝贝嘤嘤酱:“……” 像是为了印证f的话,两秒后,屏幕上忽然弹出对话框:【飞雷帮·兔小球】使用【橙级追击符】来到您附近,请您做好应战准备! 卢也吃了一惊,难道,这游戏可以直接传送? 他还以为所有人都像他和f一样,只能骑马赶路。 卢也正在发愣,这时,游戏界面忽然变成橙红色——他们仍在极夜草原,四周原本黑漆漆的,那橙红色光芒仿佛一片灿烂夕阳,竟将卢也脚下的草地都照亮了。 紧接着,一只硕大的火红色独角兽从天空缓缓降落。 独角兽背上坐着个戴面纱穿黑裙的女人,她肤色雪白,长发及腰,额头长了一对金色鹿角,不知道是什么种族的角色。她从独角兽背上轻盈跃下,向卢也走来。离得近了,卢也发现她的黑色长裙镶满碎钻,裙摆闪闪发光,相比之下,卢也的巫女的水蓝色裙子,简直像一块破抹布。 飞雷帮·兔小球:“呵呵,你就是嘤嘤酱?1级小号也敢抢我们的地盘?” 飞雷帮·兔小球:“别装了,你有种就上大号跟我打,免得别人说我欺负你。” 飞雷帮·兔小球:“说话啊小贱人!” 冬冬宝贝嘤嘤酱:“……人家没有大号啊。” 飞雷帮·兔小球:“少跟我装傻!哪个新人不做任务不刷副本,跑到这来看烟花?你想砸我们的场子,就坦坦荡荡用你大号!” 飞雷帮·兔小球:“装死?” 冬冬宝贝嘤嘤酱:“……” 飞雷帮·兔小球:“好,我今天把话放这,以后你这个号我见一次杀一次,想当阴沟里的老鼠是吧,那我就让你体验老鼠过街的滋味咯。” 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后退一步,微微下蹲,做出格斗姿势。下一秒,她手中出现一把红色大砍刀,她举起砍刀,刀锋像下,朝卢也重重劈来—— 只一刀,卢也的屏幕就变成黑白。 “【飞雷帮·兔小球】将您一击毙命,二十秒后,您将在【生命之泉】复活。您的江湖名望-2” 卢也:“……” 等待复活的二十秒里,卢也的游戏画面仍停留在极夜草原。兔小球将他击杀之后,飞雷帮其他人紧随其后,两刀就砍死了f。 杀他俩,真是比杀鸡还简单。 二十秒后,两人在生命之泉复活。 生命之泉设定在地下区域,泉眼四周都是乳白色的石壁,应当是个巨大的溶洞。卢也和f站在石壁旁,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有点呆滞。 云卷千帆:“呃,生命之泉是安全的,他们进不来,也不能发动攻击。” 冬冬宝贝嘤嘤酱:“哦qaq” 云卷千帆:“但是现在出去,估计还要被追杀。” 冬冬宝贝嘤嘤酱:“是呢qaq” 云卷千帆:“……不好意思啊,给你惹麻烦了。” 云卷千帆:“要不咱们先下线吧。” 冬冬宝贝嘤嘤酱:“嘤,凭什么?” 没出息的东西,又想逃?!已经被别人砍死过一次了,能不能有点骨气、有点血性?! 卢也正在心里骂骂咧咧,【生命之泉】的聊天公频忽然热闹起来: 飞雷帮·兔小球:“哟,狗男女躲在里面不敢出来了?” 飞雷帮·风云:“哈哈哈哈哈哈哈,行,那你俩就在里面躲着,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们出不出得来。” 飞雷帮·然然:“对啊,看我们谁更有耐心咯,反正爷今天不上班,有的是时间。” 飞雷帮·兔小球:“我跟你们说,真的笑死了,刚刚我杀她的时候,她老公在旁边屁都不敢放一个,哈哈哈哈哈!” 飞雷帮·风云:“嘤嘤嘤!老公,你怎么不说话呀!” …… 聊天框里的嘲讽源源不绝,而这个没出息的蠢货,就傻愣愣地站在旁边,好像那些嘲讽跟他没关系似的。 卢也心中升起一阵无名怒火,他一把摘掉耳机,拨了莫东冬的号码。电话接通,卢也语速飞快地说:“东冬,叫上你的人,来打架了。” *** 十分钟后,卢也尴尬地挂掉电话。 大意了。 莫东冬跟他,不在一个区。 而且,据莫东冬说,这个“天雷帮”确实是江湖沧海录里颇有名气的一个帮派,有两百多号人,帮主很舍得在游戏里砸钱。故而天雷帮的成员一贯财大气粗,行事嚣张,在游戏里结了不少仇家。 “哎呀小也子,你别跟这群神经病较真了,来我这个区,我罩着你啊。”莫东冬劝道。 卢也硬邦邦地说:“没事,你别管了。” 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老实说,可能是因为刚挨了陶敬的骂吧,心里原本就憋着一团火,本想玩会游戏换换心情,谁都没惹,又莫名其妙被通缉上了。难道就该他倒霉,玩游戏都要当受气包? 卢也戴上耳机,重回屏幕前,f仍然站在他身边。 冬冬宝贝嘤嘤酱:“算了,你想下线就下线吧。” 云卷千帆:“那你呢?” 冬冬宝贝嘤嘤酱:“不用管人家啦。” 云卷千帆:“但你肯定打不过他们啊,就在这耗着吗?” 卢也心说,关你屁事。 冬冬宝贝嘤嘤酱:“没关系啦,真的不用管人家啦。” f不说话了,不知道又在干什么。卢也干脆不再管他,径直向外走去。他知道天雷帮的人就在外面堵他,杀就杀吧,至少他不想缩在这里当乌龟。反正,这只是游戏,他只求痛快,死也要死得痛快。 巫女的靴子踏在溶洞的石头上,发出叮叮当当脆响,甚至还有隐约的回音。 卢也看见阳光从前方的洞口照进来。 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遮盖住叮当脆响。f追上来,挡住卢也去路。然后他伸手,手心凑到卢也面前。 “您的好友【云卷千帆】向您赠送【至尊级·碧云剑】,礼轻情意重,快收下礼物吧!” “您的好友【云卷千帆】向您赠送【至尊级·流星弓】,礼轻情意重,快收下礼物吧!” “您的好友【云卷千帆】向您赠送【至尊级·天元丹】10枚,礼轻情意重,快收下礼物吧!” 同时,系统发送全区广播:“一掷千金,潇洒江湖!恭贺【云卷千帆】侠士消费超10000金币,晋级为【江湖名流】!” 卢也渐渐睁圆双眼。 一,二,三,四。四个零。 f充了一万块钱。 云卷千帆:“我不下线了,打吧,跟他们打。” 15、恶心 卢也看着聊天框里“接受赠礼”四个字,有种恍惚的感觉。 方才那股视死如归的气势骤然萎靡下去,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万块钱是打算买他的命吗? 他不知道f在想什么,一万块钱,花在游戏里也就罢了,关键是还送给了别人……这家伙怎么回事,兴致来了做慈善? 云卷千帆:“你把十颗天元丹都吃掉,直接升到六十级,他们就杀不死你了。” 冬冬宝贝嘤嘤酱:“呃,这个,这个很贵吧?t.t” 云卷千帆:“没事,能打赢就行。” 冬冬宝贝嘤嘤酱:“嘤……” 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卢也把鼠标移到“接受赠礼”上面,三份礼物,点击三次,价值一万块钱的装备就进了他的口袋。 巫女服下天元丹,背上碧云剑,手持流星弓。这一瞬间,巫女身上迸发出强烈红光,宛如一轮旭日,照亮了黯淡的地下溶洞。卢也惊讶地发现,巫女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像是从清秀少女成长为真正的大巫——她的身形更加颀长,原本圆溜溜的 杏眼略微拉长了,乌黑睫毛一闪一闪,顾盼之间,有种成熟而神秘的意味。 云卷千帆:“好了,你现在应该一刀就能砍死他们。” 冬冬宝贝嘤嘤酱:“qaq那人家去打架了……” 云卷千帆:“加油。” 与此同时,全区公屏炸开了锅—— 如风门·明明:噢哟,有人碰上硬茬了?今天这个热闹好看啊~ 如风门·三凝:生命之泉即将开启精彩大戏,前排出售瓜子、花生、茶水、小板凳!物美价廉,欲购从速! 如风门·三凝:前情提要——天雷帮香烟香水霸占极夜草原,路人情侣偶然路过,惨遭一众狗腿子追杀!让我们看看,是路人情侣冲冠一怒为红颜,还是天雷帮霸道横行遭天谴! 飞雷帮·香水:关你们屁事,闭上狗嘴少犯贱。 如风门·明明:天呢,人家好怕怕哦,姐姐好凶哦>.< 如风门·物喜:明明啊,你看你这就不会说话了,怎么就记不住呢,还要我再提醒一遍吗,香水gg是爱玩人.妖号的男人哦,不能叫姐姐哦。 系统:“【飞雷帮·香水】对【如风门·物喜】发起通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系统:“【飞雷帮·香水】对【如风门·明明】发起通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系统:“【如风门·物喜】对【飞雷帮·香水】发起通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 不过,此刻,卢也根本没心思关注这些乱七八糟的吵架。 他操纵巫女走出溶洞的瞬间,守在洞口的天雷帮众人一拥而上!持刀的持刀,射箭的射箭,抡铁锤的抡铁锤,混乱之间,卢也甚至还看见一个扔石头的…… 巫女原地不动,任由攻击。 几分钟后,在场天雷帮众人的技能交了个遍。 而巫女的血条……只掉了四分之一。 卢也勾唇一笑。 冬冬宝贝嘤嘤酱:“你们怎么偷袭呀qaq” 冬冬宝贝嘤嘤酱:“打完了吗,那人家可以开始了吗?” 巫女抬起手,碧云剑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剑鞘通体浑黄,以银线绘着一些简单云纹,看上去可谓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丑。 飞雷帮·兔小球:“笑死,我看她升级这么快,以为还有什么好东西呢。” 飞雷帮·然然:“这拿的是什么破烂,没见过,路边捡的吗?” 飞雷帮·风云:“等等……” 碧云剑缓缓出鞘。剑身呈现一种非常明亮的金红色,几团火焰凭空出现,绕着剑身飞速旋转。待剑身全部出鞘,阳光洒落在剑刃上,竟如液态的黄金一般流光溢彩,煜煜生辉。 巫女挽了个剑花,刹那间,随着剑刃的转动,空气中竟爆发出炽热火焰! “您使用【碧云剑】击杀【飞雷帮·然然】。” “您使用【碧云剑】重伤【飞雷帮·风云】。” “您使用【碧云剑】重伤【飞雷帮·兔小球】。” 卢也目瞪口呆,他甚至还没向他们发起攻击,只是挽个剑花,就能对周围的人造成如此的冲击?! 这就是人民币玩家的快乐吗…… 卢也干脆地点击鼠标,向其余几人发起攻击。每当碧云剑轻轻一划,便有玩家死亡的系统消息弹出。几个不信邪的喊来更多天雷帮成员,卢也根本不给他们发动攻击的机会,剑刃带着火光一闪而过,便取了来者性命。 近身的敌人已被消灭完毕,还有几个从远处策马赶来。巫女收起近战的碧云剑,拉开远攻的流星弓。不同于碧云剑火红鎏金的配色,流星弓通体纯黑,不过,仔细看,厚重的弓片上,隐约闪烁着点点银色星芒。 “嗤——”地一声,长箭带着星芒般的拖尾,笔直射出。 巫女连射五箭,五条击杀信息应声出现。 短短几分钟,溶洞外阳光明媚,尸横遍野。 此刻,全区公频热闹得像过年: 如风门·三凝:“哟哟哟哟哟,怎么回事啊,我这瓜子茶水还没开始卖呢,你们人都被杀没啦?” 如风门·明明:“战况实时播报:飞雷帮死亡18人,冬冬宝贝嘤嘤酱存活~~~” 如风门·明明:“前方记者发来报道!冬冬宝贝嘤嘤酱用的是至尊级碧云剑和至尊级流星弓!富婆发怒,流血千里!” 24小时收矿石补品:“唉呀,我们香水mm也是富婆呢,香水别装死啊,上去干啊!” 如风门·物喜:“我再说一遍,不是香水mm,是香水gg哦!” 如风门·明明:“咦,飞雷帮的人呢,怎么不去生命之泉啦?被富婆连杀18人太丢脸了是吗?” 这“如风门”显然是飞雷帮的死对头,然而他们说的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卢也不太看得懂。 这时,手机响起,莫东冬火急火燎地说:“小也子!我打听到了!你可惹上你们区的红人啦!那个‘香烟’和‘香水’是飞雷帮的副帮主,最重要的是,他俩都是男的!男的!” ……什么? 卢也完全没反应过来:“不对……他们是情侣啊?” “就是说呀!两个男的,是情侣!”莫东冬既着急又兴奋,“所以他们是gay耶!” “……” 卢也原本杀人杀得酣畅淋漓,莫东冬此话一出,他不禁回想起那两人卿卿我我的对话,顿时感到吞了苍蝇似的,一阵恶心。 “他俩手下管着几十号人呢,你赶紧跑路吧小也子,好汉不吃眼前亏嘛!”莫东冬还不知道卢也已经大杀四方了,继续劝说道,“你来我这个区,我罩你啊!” “……没事,”卢也看着自己脚下歪七扭八的尸体,“这边解决得差不多了,待会儿再跟你说。” 卢也挂掉电话,随手又杀了几个刚从生命之泉复活的飞雷帮成员。此时,已经有包括如风门在内的诸多帮派赶到生命之泉,他们又想看热闹,又怕自己被误伤,故而密密麻麻地站在巫女攻击范围之外。 风吹来,巫女的裙摆猎猎作响。 云卷千帆:“怎么样了?” 卢也回复道:“在场的都杀完了,不知道会不会继续来人呢qaq” 云卷千帆:“那我先出来吧,现在洞里都是飞雷帮的人……” 冬冬宝贝嘤嘤酱:“好呢!” 几秒后,绿衫侠士出现在巫女身边。相比于背弓持剑的巫女,侠士两手空空,显得有点寒酸。但他一次性消费了一万块,晋级为【江湖名流】之后,id变成了夺目的金色。 围观群众终于忍不住了。 如风门·明明:“hello啊靓仔靓女,你们想加入帮派吗?我们如风门是天雷帮死对头,全区认证,童叟无欺,诚邀你们加入哦~~~” 赤炎军团·scrin:“我们赤炎也是天雷帮死对头,比如风门人多!比如风门有钱!来我们这吧!” 如风门·明明:“你滚啊!” 海山长盟·小霏:“冬冬帆帆你们好呀~我们海山长盟是全区最大的情侣门派哦,只收情侣哦,加入我们,绝不担心劈腿绿帽哦!” 赤炎军团·scrin:“放屁,你们盟主上个月才给他媳妇戴了绿帽子……” 海山长盟·小霏:“请您谨言慎行哦^_^” 飞雷帮·香烟:“不想死的都滚开。” 卢也挑眉。 一个肌肉健硕、体型魁梧的光头大汉拨开人群,缓缓向他们走来。这人便是“飞雷帮·香烟”,卢也点开他的资料,竟然只有五十八级。 大汉来到绿衫侠士面前,说道:“哥们,我给你解释一下,我是真没想追杀你们,手下这些人动作太快,脾气又冲,刚刚我没劝住。现在我给你道个歉,行不行?” 卢也在心底冷笑,这人倒是能屈能伸。不过,难怪这人能混到副帮主呢——他直接找f道歉,想必很明白,出钱的才是老大。 云卷千帆:“你带上所有追杀我们的人,给冬冬道歉吧。” “哎,哥们,这样我很难办……这事儿真的就是误会,极夜草原平时根本没什么人,我就想带我老婆放几个烟花玩玩,谁知道就碰上你们了呢,真的是赶巧了,不好意思啊。” ……老婆? 这两个同性恋怎么如此理直气壮? 云卷千帆:“那你至少和你的……恋人,一起过来道歉吧。” 飞雷帮·香烟:“哎,她脾气不好,我管不了,真的。哥们你看你们人也杀了,风头也出了,天雷帮这次有错在先,就随便你们嘲讽了,可以吗?真别为难我。” 冬冬宝贝嘤嘤酱:“她?还是他?你们都是男的吧。” 飞雷帮·香烟:“呃,这个……” 冬冬宝贝嘤嘤酱:“行了,不用他来道歉,我嫌恶心。” 飞雷帮·香烟:“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两个恶心吗?” 冬冬宝贝嘤嘤酱:“对,同性恋很变态啊。” 飞雷帮·香烟:“……” 这人在原地呆站了片刻,似乎在构思反驳的话。不过,最终,他没再纠缠“恶不恶心”的问题,只是说:“好吧,那我们停战了哈,拜拜。”然后召唤出一只巨大的黑鹰,乘鹰飞走了。 卢也暗暗松一口气。 这无妄之灾总算结束。卢也打算把装备还给f,毕竟以后他也不玩游戏,这么厉害的装备,就让f留着慢慢享受吧。对了,他还要在全区公频发个声明——他和f根本不是情侣啊!万一以后f想在游戏里搞搞网恋,可别被他耽误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确实要向f道谢,若是没有这一万块钱,今天他怕是要被杀个几百次。 卢也切到私人聊天频道,正准备向f道谢,忽然看见一行灰色小字: “您的好友【云卷千帆】已下线。” 巫女转身,原本站在身旁的绿衫侠士,的确已不见踪影。 怎么下了? 卢也莫名其妙地打开q.q,对f说:“你去哪啦~~~” 过了两分钟,f没回应,卢也又问:“今天不玩了么?qaq” 然而,发去的消息仿佛石沉入海。直到下机,他都没有收到f的回复。 16、意外 贺白帆约商远出门喝咖啡。 以前在纽约的时候,身边总有一群朋友陪着,心情不好时,这里逛逛那里玩玩,烦恼很快就抛到脑后了。而现在回到武汉,身边能说话的朋友,就剩一个商远了。 只能凑合凑合。 “你看看,你这就找对人了吧,”商远下巴一扬,骄傲地说,“谁惹你了?告诉我,我找人给你出气!” 商远这个人,能说话是能说话,但…… “不是这个意思,”贺白帆无奈,“能不能别这么暴力?” “你怕啥呀,我认识那几个哥们办事很靠谱的,揍一顿就撤,绝对不会搞出伤残,就是给人长个教训嘛!” 贺白帆说:“那是个女孩儿。” “女孩儿怎么了,女孩儿……啊?”商远两只眼睛齐刷刷瞪圆,语气一变,惊喜地说:“贺白帆,你难道,变直了?!” 商远这个人,能说话是能说话,就是不太通人性。 贺白帆说:“没有!” “好的好的,”商远抓抓头发,一脸费解,“那是什么女孩儿惹着你了?” 贺白帆迟疑片刻,把他和冬冬在游戏里放烟花、被追杀、充一万块钱扬眉吐气、然后冬冬说同性恋恶心的一系列事情,缓缓讲给商远。其实,从始至终他的情绪都很平和——说伤心,不至于,毕竟他和她连朋友也算不上;说愤怒,好像又没理由,因为她骂的是别人;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汇来形容当时他的心情,那大概是……错愕吧。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或听见此类歧视同性恋的言论,只不过,这些话从一个女孩儿嘴里说出来,到底令他有些惊讶。自打高中时期明确自己的性向之后,贺白帆从未刻意隐瞒,而那些知道他是gay的女孩子,实在都对他非常友好。后来到了美国,尊重lgbt群体更是一种政治正确…… “哦,”商远听完了,点点头,“然后呢?” 贺白帆说:“没有然后了,我就是……算了,也没什么。” 商远端起咖啡,一边小口小口地抿,一边斜着眼珠悄悄打量贺白帆。贺白帆对上他的目光,说:“怎么了?” “呃,其实吧,我有点没听懂,”商远迷惑道,“你又不喜欢女的,你干嘛要给她花钱啊?虽说只是花点小钱,但如果是我……可能就,觉得没必要吧。” 商远此言一出,贺白帆陷入沉默。 商远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白帆啊,你真的没直吗?其实我觉得,如果你对这妹子有感觉,也可以相处一下试试嘛。人都是会变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准过两年你就直了呢,实不相瞒,不能和你一起讨论漂亮妹妹一直是我人生的遗憾……” 贺白帆说:“打住。” 商远连忙喝咖啡。 贺白帆轻叹一声:“我很确定我不喜欢她,对她没有任何那方面的想法。” ……那又为什么要给她花钱、帮她出头呢。 因为有几个瞬间,贺白帆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卢也。 如果卢也知道他有这种想法,可能会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吧——毕竟冬冬说话的风格和卢也天差地别:一个过分甜腻,一个十分冷淡。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也许源自于她和卢也都是洪山大学的学生,所以,和冬冬交流的时候,贺白帆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卢也。冬冬理直气壮地提出论文辅导涨价的时候,贺白帆想起卢也咄咄逼人地要求他签拍摄合同;冬冬被天雷帮一刀砍死还固执地说“不许跑给我打”的时候,贺白帆想起卢也被导师大骂一顿,然后没事人似的坐在烂尾楼里,他明明那么郁闷颓丧,却还是说,“别人能从他手下毕业,我就能。” 像吗?也许别人感觉不到,但贺白帆就是莫名觉得,这两个人很像。 所以看见冬冬被欺负的时候,他心里生出一些莫名的责任感,他要帮她。 “好啦,别为这种人生气啦,谁知道电脑对面是什么人呢?”商远拍拍贺白帆,“没准是个十天不洗澡的抠脚大汉,人都馊了……你跟网友气什么啊,咱们打球去。” 商远这话倒是有道理。 贺白帆将咖啡一饮而尽,起身道:“走吧。” *** 莫东冬实在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会在江湖沧海录的论坛里,看到自己室友的转播楼。 “转播楼”,顾名思义,就是实时转播的帖子。江湖沧海录玩家众多,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故而八个分区各有精彩的江湖风云,帮派互殴啦,原配暴打小三啦,这些八卦都是家常便饭。每当出现这类八卦,便有热心玩家在论坛开“转播楼”,向其他分区的玩家播报实时战况。 莫东冬正在看的这条帖子,转播的就是他亲爱的室友,卢也,在游戏里大杀四方的故事。 【实时转播:飞雷帮香烟来了,估计给他俩道歉了,冬冬没再杀天雷帮的人了。】 【我草,这就道歉了?飞雷帮不是横得不行吗?】 【那个香烟本来就没钱啊,我姐妹以前就在飞雷帮,他们内部都知道,香烟的钱都是香水给的,香水这人吧,听说也有点奇怪,有时候很有钱有时候特别穷……】 【楼上,有瓜直接放,别在这说一半留一半的。】 【实时转播:飞雷帮的人都散了,云卷千帆下线,估计就到此为止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老公真的好会啊,我家那个死男人只会自己充钱自己咣咣干架,她老公买了装备送她哎!】 【得了吧,这男的送的都是有磨损的时效武器,这一次是牛逼,磨损之后下次就没那么厉害了,属于花小钱装大逼。】 【笑死,楼上收收酸味,时效武器怎么了,那也是一万块钱买的,有人送你一万块钱的装备吗?】 【实话实说而已,这都叫酸,那我只能说你真是没见过世面呢……】 【实时转播:冬冬宝贝嘤嘤酱在全区公频发言:我和云卷千帆不是恋人,别误会。然后下线了。】 【what?????????】 【刚进城,不懂就问,你们城里人调情这么复杂的吗???】 【你们信吗,反正我不信,啊,孤男寡女两个新号,突然就凑到一起看烟花,男的给女的花一万块钱眼都不眨的……然后你说不是恋人?啊????????】 【2333333333我单位以前有个已婚男出轨,老婆查得太严,他就跟小三在游戏里约会,这俩难道也是……】 【有可能啊,如果是光明正大的情侣,一般都会起情侣名吧。而且我说句实话,这个女的,这个名字,就……嗯……宝贝……嘤嘤……酱……不说了懂的都懂。】 【就很绿茶啊。】 【确实。】 “他吗的,你才茶呢,你全家都茶!”莫东冬对着手机破口大骂。 骂完,又倒回去点击“只看楼主”,重新品味楼主转播的卢也的发言。 “人家没有大号啊。” “你们怎么偷袭呀qaq” “那人家可以开始了吗?” ……呃。 围观群众好像也没冤枉他——这id,配上这发言,确实有那么一些茶香四溢了。 但这竟然是卢也? 莫东冬有些激动,看不出来啊,小也子平时不声不响闷葫芦似的,装起妹子竟然这么带感,分分钟就骗到蠢男人给他砸钱……真是有点烽火戏诸侯的天赋啊! 啧啧,最后这个“不是恋人”的声明也很妙,说明他俩还没网恋,小也子吊着这男的呢,这男的肯定魂儿都被勾走了吧……小也子,简直是洪大妲己…… “吱呀——”一声,洪大妲己推开宿舍的门。 “小也子你回来啦!”莫东冬从椅子弹起来,热情洋溢地说,“我在论坛里看完你们的转播楼了!可以啊你!哪儿吊来的二傻子?” 卢也愣了一秒,反应过来,莫东冬说的是f。 “就是……网上认识的,”卢也含糊地说,“没想到他这么有钱。” “我靠,我怎么没见着这么有钱的二傻子呢?”莫东冬用力在卢也肩膀拍了一下,赞许道,“你这装妹子的技术可以啊,有点东西。” “哦,”卢也垂眸,“是吗。” 他走到书桌前,慢吞吞地坐下,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莫东冬凑到卢也身边,看见卢也略微拧着眉头,表情有那么一些……忧心忡忡? 不对啊,明明刚在游戏里扬眉吐气了,怎么这幅样子呢? 莫东冬问:“小也子,你咋了,不高兴啊?” 过了几秒,卢也才说:“我有点担心。” “啊?担心啥?” “送我装备那个人……他是突然下线的,游戏下了,q.q也不回。平时他回q.q消息很快的,但是今天,突然就不见了。” “呃,这啥情况。”莫东冬有点诧异,按说这男的刚在妹子面前豪气了一把,肯定得装个逼或者讨点甜言蜜语吧,这男的怎么跑了? “他具体是什么时候下线的?”莫东冬问。 卢也说:“天雷帮的人来给我们道歉,那人话刚说完,他就下了。” 莫东冬:“会不会是他家网线断了?” 卢也摇头:“网线断了,他也能用流量登手机q.q回消息吧?” 莫东冬:“也是哦。” 卢也抿了抿唇,低声说:“我怕他出意外。” “啊?什么意外?” “就是……我担心他……”卢也语气犹豫,但神情非常认真,“不会猝死了吧?” 17、冤大头 卢也觉得自己的担忧非常合理。 试想,一个延毕的、几乎24小时在线的大学生,过着什么生活?首先,他的室友都已经毕业了,宿舍里只剩他一个人。其次,他昼伏夜出、沉迷网络、身体虚弱——这种人,猝死概率显然是非常高的。 卢也几乎已经想象到那个画面:f脑袋一歪,整个人从电脑椅中跌落在地,再无意识。他的桌面上,还有吃了一半的泡面和没喝完的可乐。宿舍楼空空荡荡,根本没人发现他,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落在他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上…… “啊,这个,”莫东冬磕磕巴巴地说,“不至于吧?也许人家只是突然有急事呢?” 卢也拧着眉:“他一个延毕的蠢货,能有什么急事?” “那很多啊,万一是家里有事儿呢?万一是女朋友突然找他吵架呢?还有——” “我觉得他没有女朋友,”卢也笃定地说,“否则也不会随时都在线。” “好吧,反正你先别急,等等看,”莫东冬安慰道,“年纪轻轻的,哪有那么容易猝死啊。” 卢也点头,“嗯”了一声。此时,除了等待,的确别无他法。 然而在卢也的人生经验中,“等待”的经验实在屈指可数,“等人”的经验,更是几近于无。他等待过高考出分,等待过保研面试出分,但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具体的公布时间,换言之,都是有时限的等待。 等人则不同,他等着f回复他,一直等,却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刻。 卢也从未觉得午后光阴如此漫长。 他洗了两件t恤一条牛仔裤,去阳台晾上;他给王瀚发消息邀请他和他们合发论文,王瀚连连道谢;他做了几页组会汇报的ppt,又细读两篇最新发表的文献……做完这么多事情,竟然才三点钟。 而f仍然没有回消息。 时间越久,那种焦躁的情绪就越发浓重,像只愈长愈大的虫子,一口一口啃食着卢也的耐心。 莫东冬午觉醒来,就看见自己的室友坐在书桌前,脸色沉郁。 “那人还没回消息啊?”莫东冬关切地问。 卢也低声道:“没有。” “噢……”莫东冬抓抓脑袋,“要不我直接找个中文系的打听打听吧,反正就是今年延毕的大四本科生嘛,这种人估计也不会太多。” 卢也有些迟疑:“能打听到么?” “能啊,我师妹正好在中文系做兼职辅导员,你放心,我委婉点问。”莫东冬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飞快地发消息。 那边也回复得很快。 “欸,”莫东冬讶然,“师妹说今年没有本科生延毕。” “什么?”卢也愣了一瞬,“她确定?” 莫东冬直接把手机屏幕转向卢也:“确定啊,她说她前段时间刚在统计就业率,数据肯定是准确的……小也子,你找的这个人,有没有可能,不是洪大的?” 这的确也有可能。但一个外校的学生,为什么会在洪大的群里,并且那么干脆地相信他呢? “其实也可能不是延毕的学生,”莫东冬推测,“也许是大三的,提前搞论文呢?哎,这范围确实有点大……” 卢也烦躁地说:“算了,不找了。” “嗯,那我出去了哈,上次帮学妹改了论文,她请我看电影,”莫东冬换上新买的t恤,花枝招展地问,“要帮你带晚饭吗?” 莫东冬一说论文,卢也忽然想起,他收了f的钱,却根本没有给f的论文找任何题目,也没有问过f对哪方面的题目感兴趣。而f不仅不催他,甚至还热络地找他打游戏,为他在游戏里花钱……从前他只当f是个不学无术、人傻钱多的蠢货,此刻,想到f,卢也心头竟隐隐生出一些愧疚。 卢也沉默片刻:“不用带饭,你那些书我能看吗?” “什么书?” “就你桌上那些,我还没给他的论文找题目。” “哦哦,你随便看啊,”莫东冬望向桌上高高的几摞书,“不过那些都是通俗,可能不适合写论文……” 卢也站在莫东冬的书桌前,一本一本翻看他借来或买来的。不得不说,莫东冬作为一个历史学博士,文学作品的品味,确实是有些过于通俗了。《我盗墓那些年》,这个肯定不行;《大唐艳色传奇》,又是什么东西?《穿越之一统大秦》、《和校花做室友的日子》、《嘿,那边的姑娘》……卢也翻了几本,转身回到自己桌前。 云卷千帆,别是真的猝死了吧。 忽然,手机屏幕亮起来。这一刹那,卢也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然而,是一通电话。 怎么是他? 贺白帆清亮的声音传入耳畔:“卢也,你在忙吗?我来洪大了。” 卢也有些不耐烦:“忙,你来干什么?” “我……跟商远来的,他来找女朋友,我就随便逛逛。” “哦,那你逛吧,我还有事,不说了。” 贺白帆愣了两秒,然后干巴巴地说:“好的。” *** 贺白帆跟商远打完球,大汗淋漓,心情终于舒畅许多。 两人各自回家洗澡换衣,又凑到一起——商远去洪大找杨思思,贺白帆故作随意地说,在家待着无聊,跟你一起去逛逛吧。 商远狐疑地问:“你去逛什么?你是不是在洪大勾搭上什么人了?” 贺白帆踹他一脚:“别废话,赶紧去开车。” 到达洪大已将近四点,但今天是大晴天,日头正烈,蝉鸣也有气无力。商远直奔光电学院,其实贺白帆的目的地也是那里,但他知道,卢也现在一定没空见他。他已经想好了,先给卢也打个电话,约卢也一起吃晚饭,顺便问问他论文的事情怎么样了。之后,如果卢也晚上还要回实验室,他就等到十一点,请卢也吃个宵夜;如果卢也不回实验室……那当然最好了。 贺白帆带了相机,想拍一拍卢也在寝室的生活。 他兴冲冲地给卢也打电话,结果,一盆冷水砸下来。夏日的午后好像都没有那么闷热了。 他能感觉到卢也的冷淡。 导师又为难卢也了?又或者,卢也只是嫌他烦? 暑假开始之后,校园里的小店都关门了,贺白帆找不到地方吹空调,只好傻乎乎地站在树荫下,很快就被蚊子咬了几个包。他一边赶蚊子,一边泄气地想,为什么和卢也相处这么艰难。 有时候,卢也似乎很好说话,就像那天晚上他问卢也论文的事,卢也痛快告诉了他,仿佛他们已经是很熟悉的朋友;但是有时候,卢也又流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似乎他们两个仍然不太熟。 对,就是不太熟。 贺白帆站了一会儿,蚊子实在太多,他只好走出树荫,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洪大校园静悄悄的,偶尔有学生打着遮阳伞、骑着电动车从他身边经过,对他投以看傻子的目光。 好像是说:哥们,你在这光合作用呢? 光合作用了好一阵儿,贺白帆总算找到一家开门的甜品店。他走进去,点杯蜂蜜柚子茶,然后拨了商远的电话。 他还是放心不下卢也,猜想卢也又被导师骂了,论文的事大概还没解决。 “喂?”商远大概正和杨思思柔情蜜意,语气格外温柔,“怎么啦白帆?” 贺白帆说:“杨……你女朋友在旁边吗?” “在啊,咋啦?” “你帮我问问卢也的事怎么样了。” “我就知道!贺白帆!”商远语气一变,恨铁不成钢地说,“树挪死,人挪活,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呢,啊?” 贺白帆索性不掩饰了:“少废话,你不问把手机给她,我自己问。” “给给给,我懒得管这破事,”商远竟然真把手机递给杨思思,“思思,白帆有点事情问你哈。” 杨思思意外地说:“好啊,白帆?” “呃,是我,”贺白帆有些尴尬,“我想问一下,卢也……今天又被导师骂了吗?” 杨思思“咦”了一句,慢声道:“没有吧,我听说早上他给陶老师道歉了呀,然后他好像走了,今天一天都不在实验室。” 贺白帆怔了怔:“他不在实验室?” “嗯,今天没看到他,”杨思思停顿两秒,“因为他平时都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嘛,所以今天没看见他,大概就是他不在实验室吧。” “哦……好,谢谢你,”贺白帆轻声说,“打扰你们约会了。” “不客气啦。” 贺白帆挂掉电话,一颗心仿佛沉入谷底。卢也给导师道歉了,好像也没有被骂,而且他今天根本不在实验室——那他说“有事”,是有什么事呢? 也许真的只是嫌他烦,不想见他? 难道是他表现得太明显了? 想接近卢也、再接近一点,想多见一见他,多和他聊聊天。 贺白帆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情感,这是喜欢么?会不会太草率了。 而且,他觉得……卢也大概是个直男吧。也许,他吓着卢也了? 贺白帆又想到网络上那位冬冬,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冬冬的态度才是大多数人的态度——同性恋,是很变.态的。那卢也是这样想的吗? 就算他只是和卢也交朋友,如果卢也知道他是gay,也会避之不及吗? 贺白帆有些茫然,有些沮丧。他很少有这样心乱如麻的时刻。 他随手点开q.q,看见中午时冬冬发的消息。 “你去哪啦~~~” “今天不玩了么?qaq” 一刻钟之前,冬冬又发来一条:“你没事吧?” 好像还挺关心他。也对,他刚给冬冬花了一万块钱,在游戏里扬眉吐气……思及此,贺白帆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冤大头,给她花了钱,帮她出了头,还被她拐弯抹角地骂变.态,同性恋怎么了,你打架的时候花的就是同性恋的钱! 贺白帆朝柜台瞟了一眼,老板戴着耳机,正全神贯注地看剧。 贺白帆拿起手机,按下语音输入按钮。 他面无表情地,发去一条四秒的语音消息—— “其实我就是同性恋。” 18、流动 莫东冬和学妹看完电影、吃过晚餐,又在咖啡厅里聊了聊学术、谈了谈文学,约好下周一起参加读书会,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分别。 春风满面的莫东冬走向宿舍,人没进门,声音先到:“小也子!我给你带蛋挞了!” 他推开门,只见卢也端坐桌前,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小也子?”莫东冬又喊一声。 卢也一个激灵,迅速合上本子,扭头道:“你回来了。” “喏,你快吃,还是热的呢,”莫东冬把蛋挞递给卢也,笑着说,“小也子你今天很是硬气啊,晚上也不去实验室?” 卢也咬一口蛋挞,轻声说:“老陶不在。” “欸,对了,”莫东冬又问,“你那个笨蛋网友回消息没有?” 卢也动作一顿。 在他停顿的几秒钟里,蛋挞的酥皮落在地上。 卢也连忙把整个蛋挞塞进嘴巴,含糊地说:“回了。” “你看,我就说没事吧,哪有那么多猝死啊!”莫东冬打开床头的小电扇,“那哥们为啥突然下线?” 卢也没说话,像是被蛋挞噎住了。片刻后,他喝了些水,低声道:“他说家里有事。” 莫东冬点头:“噢,那我去洗澡喽。” 莫东冬收拾好换洗衣服,挎起浴篮,推门出去了。直到耳畔已经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卢也才松了口气,翻开刚才合上的本子。 这是本科时参加学院活动得到的奖励,一个很厚实的、有密码的笔记本,因为有密码,所以卢也会在上面记一些不便示人的东西。 第一页内容,记于2013年10月11日,他得到这个本子的第二天。 “本年保研情况:2个清华,1个北大直博,1个上交,1个北航,3个中科院,6个本校(2个直博)。一定要保持前5%学分绩,社会实践活动也加分,下学期须注意,多参加志愿活动。” 第二页内容,记于2014年2月16日,大年二十八,他跟他妈回到新乡老家过年。 “还是喜欢北方的气候,武汉的冬天太难熬了。但新乡城市规模很小,以后考虑去郑州工作,郑州房价均价8421元/平,首付大概需要30-40万。” “这次回老家还是坐绿皮火车,下次想坐高铁,体验一下高铁速度。过两天找时间去看看新乡东站。” 第三页内容,记于2015年1月1日,这一年的第一天,卢也在实验室干活。 “老板对学生太苛刻了,不过一定要谨言慎行,他们骂老板的时候不要参与。坚持住,好好干,直博已经节省了时间,如果能按时毕业,以后就业有很大优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第四页内容,就是今天写的了。 不同于前几页工整的正楷,这一页的字迹有些凌乱,也不成段落,更像一副潦草的思维导图: 贺白帆=f=大白=云卷千帆=同性恋 f的目标→代写论文→?(他说他是学摄影的,已经毕业了)→可能在说谎,他就是延毕的大学生? f的行为→在游戏里给女生花钱→?(他说他是同性恋,不像假的)→为什么对女生这么好? 贺白帆的目标→找我拍纪录片(给了报酬)→也不像假的→确实是学摄影的? ?????? 卢也眉头紧锁,盯着这串他亲手画出的问号。 怎么想都想不通。 卢也扭头,心虚地向门口望了一眼,莫东冬洗澡至少要十分钟,现在应该不会回来。 他掏出手机,再次点击那条语音消息的播放按钮。 这一下午,他已经听了不知多少次。 “其实我就是同性恋。” 他一遍一遍地听,一遍一遍地怀疑:也许这不是贺白帆呢?也许只是碰巧这两个人声音比较像呢? 然而,怀疑过后,又是一遍一遍的否认:不,不是碰巧,这就是贺白帆。 f是“帆”的缩写。云卷千帆里也有“帆”。大白就是贺白帆的“白”。声音和名字不会同时这么凑巧。 “其实我就是同性恋。” 贺白帆的语速很慢,语气也冷冰冰的,仿佛恐怖片里诅咒的低语。下午他初次听见这句话的时候,那种感觉,简直可以说是惊悚。他实在想不通贺白帆怎么会是同性恋——他对同性恋的印象主要来自段小凡,总觉得同性恋都是段小凡那样妖里妖气、涂脂抹粉、浮头滑脑,而这些词和贺白帆实在沾不上边。 忽然又想起那天晚上,段小凡笑嘻嘻地对他说,我感觉那男的不太直啊,哦,直就是直男的意思…… “噢,小也子——”莫东冬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推门而入,“明天中午我借一下你的校园卡啊!” 卢也退出q.q,淡声说:“怎么了?” “哎呀,下周我和师妹一起参加读书会,这不就得提前看书么,但我的借书额度都用完啦,”提起师妹,莫东冬语气就非常欢快,“用你的借本书,赛吉维克知道不?” 卢也摇头。 “好吧好吧,反正就是个很厉害的思想家,研究酷儿理论的,嘿嘿,我师妹毕业论文就是做她的理论——你知道酷儿是什么意思吧?” 卢也再次摇头。 莫东冬叹气,用一种“这个无知的理科生啊”的目光看着卢也,说:“酷儿就是性少数群体,比如说同性恋啦,双性恋啦,跨性别啦……”莫东冬只是随口一提,毕竟他也知道,他亲爱的室友每天在实验室当牛做马,根本没空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往常,他滔滔不绝大讲一通,卢也只是淡淡“哦”一声,然后转身继续去看论文。 但今天,卢也……卢也好像在认真听? “东冬,我有个问题,”卢也看着莫东冬,认真地说,“你不是同性恋吧?” “你说什么呢我靠?我当然当然不是啊!”莫东冬大惊失色,“小也子,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卢也说:“我就随便问问。” “你看我,我哪里像gay啦!”莫东冬胳膊一抬,拳头一握,饱满的肱二头肌出现在卢也面前,“就咱这体格,咱这身高,你你你,你能想象我做0?啊?” 卢也茫然道:“什么做零?” “呃……这个吧……”莫东冬迎上卢也求知的目光,顿时感觉开不了口,“这个知识比较高深,你就不需要知道了。” 好在,卢也只是点点头,没有追问。 莫东冬心中一松,哎,俩直男聊这个还是有点奇怪啊…… 然而紧接着,卢也又说:“为什么你这个体格这个身高就不能是同性恋?”虽然贺白帆不像莫东冬这么壮实,但他比莫东冬还要高一点,身材修长而挺拔。 莫东冬扶额,只好认真解释道:“其实这个跟身高体型啥的也没关系,嗯……有些理论家认为同性恋是天生的,还有些理论家认为性向这个东西是后天建构的,是流动的,”莫东冬停顿片刻,“通俗点说,就是这个人他可能现在是同性恋,以后变成异性恋,再以后变成双性恋……这就是流动嘛。” 卢也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他接触过的同性恋只有段小凡——在他记忆里,段小凡虽然最爱呼朋引伴,但他的确没和女孩儿搞过早恋,那么,段小凡应该算是天生的同性恋吧? 贺白帆是天生的同性恋么?这就不知道了。还有,贺白帆会变回异性恋么?不,“变回”这个词好像不恰当,也许他一直都是同性恋……那他以后会变成异性恋么? 希望……可以吧。 莫东冬挠头:“再多的我也解释不好了,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给你推荐两本酷儿理论的书。” 卢也想了想,平静地说:“不用,我不感兴趣。” 19、识趣 翌日,卢也在实验室见到了王瀚。 他上午十点多才到,两只手拎满奶茶和蛋糕,一进门,就笑眯眯地招呼大家:“师弟,帮忙接一下——大家想吃什么随便拿啊,这是我女朋友闺蜜新开的店,不知道口味怎么样,你们帮忙尝尝啊。” 几个硕士欢呼着一拥而上。 卢也正在手套箱做实验,腾不开手,便坐着没动。郑鑫凑过来,轻哼一声,用一种不高不低、恰好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上周组会刚强调了实验室严禁饮食,这要被老陶看见,嘿,等着吧。” 卢也盯着手套箱,没接话。郑鑫又说:“是不是啊,师弟?” 这时,王瀚抱着手臂走过来,微笑道:“没事,老陶去长沙开会了,这两天都不在。” “我靠——真的?”一个正在吸溜奶茶的师弟说,“没听老陶说呀。” 王瀚点头:“真的,高铁票都是我帮他买的。” “哎呀太好了,”师弟眉开眼笑,“明天我女朋友生日,那我跟她出去玩。” 王瀚也笑了笑:“就是啊,赶紧出去玩。”他说完,略微俯身,向手套箱望去,仿佛很认真地观摩卢也的实验。片刻后,王瀚说:“师弟,我猜你也不爱吃甜的,给你留了黑巧克力蛋糕和无糖铁观音奶茶,放你桌上了。” 卢也抬头看他,对上一双笑眼,只好说:“谢谢师兄。” 王瀚拍拍卢也肩膀:“客气什么,那你忙,我不给你添乱了。” 他说完,也不搭理郑鑫,转身径直走出实验室。卢也愣了一瞬,心想难道王瀚跑这一趟,就为送些奶茶蛋糕? 而旁边的郑鑫已经黑了脸。 “师弟,你是不是答应他了?”郑鑫压低声音,声音透着怒意,“你答应跟他合发文章了?” 卢也点头:“老陶要求的,没办法。” 郑鑫猛地拔高声音:“我说了我去跟老陶讲啊!你不就是挨了顿骂吗?谁没挨过骂啊?你拒绝老陶那肯定会挨骂啊!我跟你说,你这次点头同意,这种事就没完没了!你读个博就来给别人写文章了?!” 霎时间,实验室一片死寂。其他硕士生全部停下动作,胆子小的,只敢疯狂交换眼神,胆子大的,已经转过身,投以看热闹的目光。 卢也面无表情:“不好意思了师兄,我已经跟王瀚说好了。” 郑鑫阴鸷地盯着卢也,几秒后,忽然说:“是不是老陶叫你这么干的?老陶跟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叫你别跟我来往?” 卢也说:“没有。” 郑鑫冷笑一声,摔门而出。 其实卢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知道,郑鑫一定会不满,但他没想到郑鑫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硕士们静了约莫半分钟,然后其中两个师弟来到卢也身旁,安慰似的问:“师兄,你,呃,你没事吧?” 卢也深深换了一口气。 “我没事。”卢也说。 “哎,鑫哥冲你发什么脾气呀,这都是老陶的决定嘛,”师弟耸耸肩,“他真那么刚,就去找老陶撕啊,我看他也不敢吧……” “对呀,”另一个师妹凑过来,“而且老陶不是天天说师门要和谐吗,鑫哥这么办事,也太不给王瀚面子了。” 他们吃着王瀚的蛋糕,喝着王瀚的奶茶,渐渐地,你一句我一句,都开始替王瀚说话。而卢也始终沉默,到他做完实验、退出手套箱,郑鑫也没再回实验室。 卢也掏出手机,看见王瀚发来的微信:“师弟,抱歉啊,这事儿让你很难办吧?如果郑鑫为难你,你告诉我,我来解决。” 是你来解决吗?是老陶来解决吧。 卢也想了想,回复道:“没事,师兄不用担心。” 王瀚发来一个“可爱”的表情。 卢也退出对话框,眉头刚要舒展,忽然又拧起来。 贺白帆给他发了微信。 是早上八点过发的,已经被一些乱七八糟的群消息挤到了下面,他险些就没看见。可现在看见了,便只好点开。 贺白帆说:“忘了问你,论文那件事解决了吗?” 过了二十分钟,贺白帆又说:“这周日你有空么?我想去拍拍你宿舍。” 破宿舍有什么好拍的。 卢也下意识想拒绝,想到贺白帆付给他的报酬,又开不了口。纠结片刻,只好回复:“不知道有没有空,到时候再说吧。” 贺白帆秒回:“好啊,你论文的事怎么样了?”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但论文的事是那天晚上卢也自己告诉贺白帆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说话太草率。卢也忽地有些后悔,他模糊地感觉到,那个雨夜之后,他跟贺白帆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只是摄影师和拍摄对象,似乎……有些接近……朋友。 但他不知道如何跟喜欢男人的男人做朋友,怎么想,都别扭。 卢也回道:“基本解决了。” 希望贺白帆识趣,不要追问。 对方的确没再说话,卢也暗暗松了口气。已经十一点过,他打算先去食堂吃午饭,然后回宿舍,把学生卡给莫东冬借书。下午得重新规划论文的内容,想想怎么把王瀚那部分整合进去…… 手机屏幕亮起来。 贺白帆还是回了他的微信。 他说:“解决了就行。如果你心情不好,其实随时可以找我。我现在闲在家里没事做……呃,反正没什么急事,你约我我肯定有时间的^_^” 肯定有时间? 卢也愣愣地想,太不严谨了,如果我半夜三点找你,你也有时间么? “欸,师兄,你去吃饭不?”一个师弟拍拍卢也,他大概以为卢也还因郑鑫的事而郁闷,宽慰道,“其实我们都觉得鑫哥做得不对,他这人确实是急脾气,但是肯定不该说你……” 卢也把手机揣进兜,淡声道:“谢了,我没事,你先去吧。” *** 之后的两天风平浪静。 老陶的确开会去了,实验室的学生抓紧机会,要么干脆翘班出去玩,要么就装模作样来实验室打个卡,不做实验,只坐着玩手机。王瀚没再来,郑鑫不见踪影——实验室难得如此清净。 最重要的是,卢也没有回复贺白帆那条“肯定有时间”的微信,之后,贺白帆就没再发过消息。至于f——卢也以冬宝论文小助手的身份给他道了歉,贺白帆回了句“没事”,此后两人也没再说过话。 尽管论文很麻烦,但卢也感觉自己非常心平气和。 他喜欢这种熟悉的生活,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做实验、写论文、给老陶干活,一步一步,便能慢慢走向毕业。不过,眼下还有件事情需要解决。 骑了将近六年的电动车报废之后,他还没买新车。 洪大校园是东西走向,从西门到东门,足有六七公里。本科的时候卢也住在最西边,实验室在东区,没有电动车是万万不行。读博之后,卢也的宿舍换到了东区,虽然可以走路去实验室,但到底有一段距离,没电动车还是不方便。 “你就去我那家店买呗!”莫东冬大力推荐道,“那老板真挺实在的,你看我这个杂牌子车,大三买的,到现在也四年了吧,一点没出问题——才一千三!” 卢也的预算是一千五,一千三,刚好在预算之内。 “我去看看,哪家店?” “东门出去,左拐,叫‘飞飞车行’,”莫东冬说,“你记得给老板报我名字啊,他那都有记录,应该能打折呢。” 又是一个蒸笼天,卢也背着书包走出宿舍,去找“飞飞车行”。他还没到东门,t恤的领口已经湿透,空气太潮湿,几乎要凝结出水滴。 东门外有好几家车店,此时是暑假,卢也不确定它们是否开着门。 出东门,第一家,盛飞电动车专卖,果然,大门紧锁。 第二家,鹏鑫车行,卷帘门拉下一半,不知道是开是关。 第三家,关门。 第四家,开是开着,但只卖某大牌电动车,远超预算。 第五家,到了,飞飞车行。 老板背对着卢也,正弯腰扫地。卢也只看见他有一头半长的、棕红的秀发。卢也走进店里,老板才慢腾腾地直起身:“买车吗?什么档次都有啊,随便看。” 卢也一愣。 那老板转过身来,也愣住。 竟然是——段小凡。 “哎哟,还真碰见你了!”段小凡笑嘻嘻道,“我刚来这的时候就在想,离你学校这么近,没准儿能碰着呢!” 卢也环视飞飞车行,店面很局促,电动车倒排列得整齐。后墙根一扇小门,大概是仓库。 “这是……你开的店?”卢也问。 “当然不是啦,”段小凡瞟瞟那些电动车,有点嫌弃似的,“我这不是暂时没找到工作吗,就先在这干着,打发时间么。” “哦……”段小凡竟然跑到卖电动车的小店打工?卢也有些茫然。 段小凡嘴巴一撇:“那我就不介绍啦,你自己看吧。”说完就倒进躺椅刷手机。 卢也只好硬着头皮自己看。飞飞车行的确都是杂牌电动车,便宜的才一千块出头,贵的也就两千五。但卢也根本分辨不出这些车子的优劣,一千一的,两千五的,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觉得他可以直接买莫东冬同款,便走入密密麻麻的车子之间,寻觅起来。 片刻后,卢也听见段小凡说:“高材生,你们不是放暑假了吗,你怎么不回家啊?” 卢也说:“导师不让走,要做实验。” 段小凡轻啧一声:“好惨啊,我看你这个高材生比我还累。” 卢也望向段小凡,他缩在躺椅里,吹着空调,咬着冰棍,刷着手机,好像确实挺滋润的。 算了,车子太多,还是直接问他吧。 卢也:“那个——” 段小凡:“你别——”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卢也问:“怎么了?” 段小凡看着卢也,仿佛欲言又止。 他抓了抓自己的红毛,迟疑地说:“你别嫌我多嘴……你有空还是回家看看吧,你爸妈打架,打得蛮厉害哦。” 20、左腿 卢也从不知道他们会动手。 吵架当然是吵的,用母亲卢惠的话说,半路夫妻最难做。其实还有一句话更恰当,后来卢也在语文题里看到的:贫贱夫妻百事哀。 卢也十四岁时,生父赌博成性,入户抢劫,被判十一年。生父入狱后,母亲离了婚,给卢也改了姓,带着他与现在的继父杨叔再婚。杨叔是邻村的老光棍,身高不足一米七,面庞黧黑,和白净清秀的卢惠站在一起,实在天差地别。卢惠与杨叔再婚后,曾哭着求卢也管杨叔叫爸,但那时卢也已经十五岁,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实在叫不出口。 杨叔黑了脸,背过身去:“不叫就不叫,你也别逼他了!” 于是就一直叫他杨叔。 杨叔把卢也和母亲从新乡带到武汉,白手起家,在方家湾撑起一爿水果店。在卢也的记忆里,杨叔和母亲常常吵架,吵得天翻地覆,但日子磕磕绊绊也过了这么多年。 “什么意思,”卢也骤然变脸,“他打我妈了?” 段小凡支支吾吾:“呃,两个人打架嘛,那就是互相打啊……但是吧,阿姨毕竟是个女的,打起来不沾光的……”段小凡顿了顿,“我以为你知道呢,洪大离得这么近,你平时都不回家啊?” 对,不回家。 看人脸色的日子过了那么多年,有机会逃离,当然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卢也上次回家是暑假之前,母亲说杨叔腰疼得厉害,让卢也回家帮两天忙。那两天,母亲和杨叔还是和和气气的…… 段小凡叮嘱:“你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快回去看看阿姨吧。” 卢也匆忙道一声谢,抬腿就走。段小凡又拽住他,递来一把钥匙:“你先骑我的车,就门口那辆白色的。” 所幸放暑假了,校园里人少车也少。卢也将加速拧到底,不足一刻钟便横跨洪大校园,来到鲁磨路上。 再骑十分钟,电动车拐进方家湾。 水果店开着门,卢也掀起塑料帘子,杨叔正在扫地,没见母亲。 “我妈呢?”卢也问。 杨叔抬头,冷冰冰地瞥他一眼,这时卢也才看见杨叔颈间的道道红痕。 估计是母亲用指甲抓的。 “她跟你告状了?”扫把一扔,杨叔指向后屋,“你妈就在屋里,你放心,我可不敢怎么她。你们才是亲娘俩,我算什么?这么多年我供你们吃供你们穿,我算个ji巴,啊?你是高材生,你有文化,我可惹不起你们娘俩!” 卢也闭了闭眼,没理他,径直走进后屋。母亲坐在床上,正簌簌落泪。她听见有人进来,先是惊讶地看了一眼,然后飞速将脸埋进臂弯。 卢也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收紧。 “妈,妈——”卢也攥住母亲的手腕,用力拉向自己,使母亲的脸无处躲藏,“他打你了?!” 卢惠仍低着头,但手臂遮不住了——她的右颊高高肿起,红得发亮,那红肿扯得她整张脸都扭曲了,像是腮帮子塞进一个硕大的馒头。 卢也僵在原地,指尖发颤。 过了好几秒,他才问:“还有哪里受伤?” 卢惠摇摇头,喑哑地说:“你怎么回来了?妈没事。” 卢也仍抓着她细瘦的手腕,一翻,看见她右臂内侧一块一块的青紫。像是被人踢的,也像被什么东西打出来的。 卢也盯着那鲜艳的青紫色,大脑好像一片空白,他真的不知道杨叔会对母亲动手,多久了?这是第几次? “你自己问你妈,你们亲娘俩,你自己问啊!”这时,杨叔从前屋走进来,他缩着肩膀靠在门框上,“卢惠,你跟你儿子说了没有?咱俩为什么打架?” 卢也转身看向杨叔,他缩着肩膀,个头好像更矮小了,也可能是衰老的缘故。他穿脏得发黄的白汗衫,脚上一双黑乎乎的人字拖,他的脸——比卢也第一次见他时更黑,更丑。 卢也一字一句地说:“你怎么能跟女人动手?” 杨叔怪叫一声:“我动手?啊?是他妈的谁先动的手?!哪条狗先上来咬我的?我——” 他的话没说完,卢也忽地抬腿,狠狠踹了上去。 *** 前一位患者出门做检查的间隙,贺白帆总算挤进门诊,把食盒放在桌上。他老妈今天来省中医院坐诊,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看这阵势,也许中午都没有休息。 “外面还有好多人,五点钟看得完吗?”贺白帆表示怀疑。 “看不完也得看完,不能让患者白跑一趟,”贺母瞟一眼食盒,“你爸叫你送的?我跟他说了别送,我哪有空吃呀。” 贺白帆笑笑:“反正我的任务就是送到,吃不吃看你了。” 旁边的小护士也捂嘴轻笑:“黄老师,您就尝点吧,人家这么大老远送来呢。” 这是贺白帆他爸老贺年轻时的伎俩——那时他还是小贺,到医院谈生意,对黄医生一见钟情。黄医生比他年长四岁,打心底觉得毛头小子不靠谱,根本不搭理他。小贺拿到黄医生的门诊值班表,每当黄医生坐诊,下午三四点钟,他就亲自拎着食盒跑来献殷勤。食盒里装着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点心糖果,这些东西当然不顶饱,但对于忙碌的黄医生来说,肚子饿了,剥一颗巧克力,倒是很方便。 后来,发胖五斤的黄医生嫁给了小贺。直到小贺变成老贺,黄医生的门诊变成专家号,这坐诊送点心的习惯也一直没变。 “好啦,你出去随便转转吧,五点十分过来。”黄医生命令道。 贺白帆一怔:“过来干嘛?” “哎呀,你爸没跟你说?晚上有个饭局,你和我们一起去,”黄医生冲贺白帆挥挥手,“待会下班再说,你先出去等着。” 贺白帆只好离开诊室,穿过拥挤的走廊,在医院大厅的角落坐下。省中医院位于洪大对面,中间只隔一条珞喻路。今天周六,不是卢也休息的时间,但贺白帆还是想给卢也打个电话,能约他在洪大食堂吃顿饭也行。 手机一振,商远发来微信:“我妈说今晚在浩仁轩吃饭,你也要去?” 贺白帆:“应该是要去。” 商远直接拨语音过来:“啊啊啊你去啊?那可太好了,白帆你帮我挡着点啊,我爸妈还不知道我跟思思的事儿呢!” 贺白帆一头雾水:“你跟思思?怎么了?” 商远:“我俩谈恋爱啊!”他停顿了一下,“你不知道这顿饭是为啥组织的么?” “……不知道。” “认识一下!交朋友!相亲!”商远语速飞快,“咱们这些适龄男女都被叫上啦,你认真打扮打扮,帮我挡挡桃花,对了,回头见到思思可别说漏嘴啊,我真不想去的,我姐非要我陪她,哎呀没办法……” “喂,白帆?你那信号不好耶,”商远拔高音量,“听得见吗?你见了思思别说漏嘴……” 贺白帆起身,挂掉语音。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刚才在导引台前和护士说话的那个人,是卢也么?他的脸恰好被宣传立牌遮住一半,看不清楚。他搀着一个扎辫子的女人,和护士讲了几句话,然后走向医院入口处的自助挂号机。 贺白帆上前几步,又不敢离得很近——吸取了上次在光电学院被当成偷车贼的教训,他怕自己再被医院保安当成扒手……好在这医院大厅一左一右有两根粗壮的柱子,贺白帆站在一根柱子后面,佯作低头玩手机,实则盯着那人背影仔细打量。然而,他还没看两眼,又有其他挂号的人在后面排起队来,将那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贺白帆心说,也许是认错了吧,那人走路的姿势和卢也不大一样,卢也身姿挺拔,步速快,而那人似乎略显迟缓。 然而下一刻,那人挂好号,转过身来。 就是卢也!!! 旁边扎辫子的女人脸颊高高肿起,但是能看出来,她的相貌与卢也八分相似,一定是他母亲。这什么情况,卢也他妈被打了?而且卢也——卢也右眼泛着淡淡青色,走路时脚步微顿,像是……像是瘸了? 母子两人越来越近,贺白帆只好躲进旁边的卫生间。片刻后,他慢慢探出脑袋,只见卢也和母亲坐在耳鼻喉科门诊外面。 此时已经四点过,医院里的患者不多,没一会儿,两人就进诊室了。 很快,他们又出来。卢也的母亲一直说着什么,而卢也面无表情,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或是对她说两句话。他们到自助机交费,然后走向负一楼放射科。 放射科有自动玻璃门,刷交费单才开门,贺白帆跟不进去。 他只好站在去往负一楼的楼梯间,发呆似的,望着楼下“放射科”三个大字。 是卢也他妈去拍片子了吗?但卢也的腿肯定也需要拍片吧。想不通,怎么两个人都受伤?谁打的?难道卢也他家的水果店惹到地头蛇了? 卢也那么瘦,肯定一拳就被揍倒了。贺白帆越想越心惊肉跳,老武汉人都知道,光谷这一带鱼龙混杂,诈骗公司比比皆是,治安是相当不怎么样的。 “哎,让一下,让一下!” 贺白帆扭头,看见两个男人抬着担架快步走下楼梯,担架里躺着个连连哀嚎的中年女人,脸上血迹斑斑。 贺白帆连忙侧身避让,他们走过去了,贺白帆转身,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眼睛。 右眼眼眶发青,左眉上方,一颗红痣。 贺白帆如遭雷劈。 卢也显然也懵了,甚至有点结巴:“你,你怎么在这儿?” 卢也不是进去了么?怎么从楼上下来了?贺白帆顾不得这些,硬着头皮说:“我等我妈,她今天来这边出门诊,”怕卢也不信,又补充道,“就是乳腺科的黄珍林大夫,那是我妈。” “哦……”卢也对上贺白帆的目光,随即脑袋一偏,视线移开了。 “你是怎么了?”贺白帆问。 “骑电动车摔了一下,后面带着我同学,就来拍个片子。”卢也一边说,一边做出向放射科张望的样子,用左脸对着贺白帆。 可能觉得这样可以藏起发青的右眼吧。 贺白帆垂眸:“那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跟着来给她挂号交费,刚才都进去了,发现漏交了一项,”卢也迅速晃了晃手里的交费单,“那我过去了,你……你换个地方吧,这里辐射大。” 贺白帆点点头:“需要帮忙给我打电话啊。” 卢也笑了一下:“谢谢。” 他说完,便不紧不慢地向放射科走去。贺白帆盯着他清瘦的背影,能感觉到他正在用力做出正常的走路姿态,但即便如此,他的身姿还是有些怪异。牛仔裤遮住的左腿,是肿了,拉伤了,还是流血了?看不出来。但见他走路时,每逢左脚落地,鞋子迅速点一下地面便换到右脚。是因为疼吧。 贺白帆望着他,一步,一步,一下,一下,好像也有什么东西,迅速而沉重地,点在贺白帆的心上。 21、没事 晚上七点整,浩仁轩的饭局如期开始。 这是一家新开的私人会所,位于东湖景区,复古风二层小楼依山傍湖。傍晚时天气转阴,从窗户望出去,只见浩渺的湖面上泛着一层淡淡白雾,随着天色逐渐黯淡,远处山峰由苍绿转为深褐,最终,模糊在漆黑的夜色中。 正餐结束之后,中年人或是打起麻将,或是喝酒闲聊,晚辈们则三三两两凑到一起,这会所的娱乐设施非常齐全,可以玩桌游,可以打电动,甚至还有ktv。 商远被他姐拎着社交去了,贺白帆独自跑到二楼露台,坐在椅子上发呆。 “在这喂蚊子啊?” 贺白帆扭头,他爸端着酒杯款款走来。 “爸,”贺白帆唤他,“没打麻将?” “打了两圈,让给你妈了,”贺父笑了笑,压低声音问,“下午送点心过去,你妈什么反应?” 贺白帆有些奇怪:“就……正常反应啊。” 贺父点点头,像是松了口气。 贺白帆:“你们吵架了?”他爸可是亲朋好友里出了名的妻管严。 “也不算吵吧,争了几句,”贺父望着贺白帆,笑道,“还不是因为你。” “啊?” “因为你出国的事情嘛。你妈妈的想法你也知道,我们只有你一个孩子,她希望你早点进公司,她说反正你早晚都要接手,早起步,早适应。但我觉得没这个必要——白帆,你是怎么想的?” 贺白帆被父亲问得一愣:“想什么?接你的班?” 贺父颔首:“不过现在摊子铺得大,接班也不是说接就接的,很多东西你得从头学起。” “呃,这个……” 想来惭愧,贺白帆甚至不知道他家的“摊子”究竟有多大。毕竟他高中起就不在武汉了,后来又出国四年,对家里的生意实在所知甚少。 接班。他才二十二岁,他爸尚未满五十岁,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我倒觉得无所谓,我和你妈妈想法不太一样,”贺父将酒杯放到旁边,双手撑在栏杆上,面向远处的山峦,“你是我儿子,我肯定希望你有出息,但并不是说你非得继承家业,或者做跟我一样的事。你可以有你自己的事业,只要干得好,做出一番成就,我就很高兴了。” 这是贺白帆第一次听到他爸说这样的话。 “真的?”贺白帆有些意外,“如果只是做个摄影师,你也同意?” 贺父笑道:“什么叫‘只是做个摄影师’?你老爸我好歹上过大学,摄影师也有很厉害的啊,你看那些战地记者,一张照片发出来,就能拯救一群难民……哦,不过你还是不要跑去当战地记者,你妈得打断你的腿。反正,只要你不荒废生命,就可以了。” 贺白帆眨眨眼,开玩笑道:“那以后这种聚会我就不来了。” 贺父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荒废生命啊。” “你小子!”贺父在贺白帆肩头轻敲一记,“好了,我去打牌了,你待不住就先回家吧,今天估计聚得晚。” 贺父说完,端起酒杯,走向棋牌房。 贺白帆唤道:“爸——” 贺父转身:“怎么了?” “……没事,”贺白帆说,“你少喝点啊。” 贺父笑了笑:“放心吧。”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贺白帆想和他爸聊点别的。 比如,假如有一个人,总是对他架起钢板般的防备,应该怎么办呢?这实在是贺白帆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他在美国的时候虽然没谈过恋爱,但也和人短暂date过几次,那是一种流水线式的交往,他们开开心心地聊天,只需一顿饭就熟络起来,如果彼此有感觉,就继续约会,继续聊天,大概还会发生关系,然后视情况发展成恋人。可惜,贺白帆总是在聊天阶段就确定自己不想和对方谈恋爱。 恋爱没谈成,但贺白帆能感受到那些人的热情,他们的态度是敞开的,即便做不成恋人,做朋友也随时欢迎。 卢也则不是。卢也就差把“你离我远点”五个字写在脸上了……原本,下暴雨那天晚上,贺白帆以为他们至少已经是朋友。 是朋友,所以卢也才告诉他论文的事情,才在他面前流露出些许颓丧。 但是,现在看来……他好像误会了? 那个暴雨的夜晚只是意外,像画直线时斜出一笔,笔尖又迅速回到正轨。卢也仍然那么防备,那么冷淡,那么不想搭理他。 受伤了,宁愿强忍,也不愿被他发现。 ——不过贺白帆还是很没情商地“发现”了。他实在越想越担心,忍不住给卢也发了微信:“你的腿也摔着了?我看你走路的时候好像有点难受。” 这条微信是下午四点四十七分发的。 足足两个多小时后,晚宴开始时,贺白帆收到卢也的回复。 “哦,没事。” “没事”算什么意思?是没摔着所以没事,还是摔着了但是没事?不对——卢也的左腿明明就受伤了,他只是不想告诉贺白帆。 我长得很像个坏人吗?贺白帆丧气地想。 “欸,我没撒谎啊宝宝,真的就是朋友聚会,这不白帆回国了吗,我们几个发小聚一下……”商远不知从哪蹿出来,急吼吼地说,“没有女生啊……哎呀那是服务员……隔壁是有几个女孩儿,那我们也不认识呀!” 商远冲贺白帆狂使眼色,手机凑到贺白帆脸侧,说:“不信你问白帆,白帆,你跟思思说一下嘛。” 贺白帆:“……” 电话那头,杨思思有些不好意思:“白帆?呃……你们聚会呢?” 聚会,这也确实是聚会。 贺白帆“嗯”了一声。 “哦,那你们……”杨思思当然不好意思盘问贺白帆,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贺白帆主动说:“你放心,我看着商远呢。”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他之前跟我说……”杨思思停顿一下,“算了,不打扰你们啦。” 商远冲贺白帆竖起大拇指,正要接回手机,却听贺白帆问:“卢也晚上去实验室了吗?” 杨思思道:“没有呀,他的脚扭了,好像要请两天假,他室友来实验室把他电脑拿回去了。” 贺白帆蹙起眉头:“扭伤了?严重吗?” “呃,我没看见他,”杨思思回忆片刻,“不过他室友说要带他去校医院拍片,可能有点严重?别是骨折了吧。” “……好,谢谢你了。” 杨思思连忙说:“没有没有,是我打扰你们了。” 商远在旁边,又翻白眼又叹气。 “贺白帆,你差不多行了吧!”商远将手机揣进兜,忿忿地说,“扭个脚而已!不是腿断了!而且人家都没跟你说,你在这着急个什么劲儿啊?” 贺白帆抿着唇,没应声。 商远越说越来气:“我看你这一天天跟中了邪一样,要不咱去宝通寺找个大师看看吧?我爸就认识一个住持,帮你联系联系呢?” 贺白帆说:“为什么他不直接在中医院拍片子?” 商远一怔:“啊?” “下午我在中医院等我妈,碰到卢也,当时他……已经扭伤了,但是为什么要回校医院拍片?” 商远轻嗤一声:“为了省钱呗,大学生都有学生医保,在校医院检查很便宜的,出去做检查贵啊。” 贺白帆有些茫然:“这样吗?” “对啊,我记得学生医保拿药打一折,可便宜了……” 贺白帆陷入沉默。 他不知道在校医院拍片和在中医院拍片能差出多少钱,但是,x光片而已,最多也就两三百块吧?卢也竟然为了省这笔钱,在酷热的夏日,忍着疼痛,陪他母亲做完检查,然后再回校医院检查? 他怎么这么能忍啊? 回想起卢也走路的画面,那种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点在心脏上的感觉,又出现了。 贺白帆蓦地起身:“我去看看他。” “我草?”商远抓住贺白帆,“你去洪大?现在?” 贺白帆点头。 “我他妈服了,”商远骂道,“那我也去,我找思思。” *** 107宿舍罕见地在夏天开了空调。 卢也和莫东冬很少夏天开空调,因为107宿舍在一楼背阴面,窗外又是一片小树林,所以这房间潮湿不见天日,温度比外面低许多。夏天最热的时候,冲个澡,吹吹电扇,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但今天例外,今天卢也光荣负伤,脚腕肿得又红又亮。莫东冬说,小也子,你都这么惨了,咱们今天享受享受。 卢也躺在床上,慢吞吞道:“好的。” 莫东冬开了空调,无声叹气。 小也子真不是打架斗殴的料,他说是跟继父干了一架——他继父大概也有五十岁了吧?小也子年纪轻轻,怎么还能扭了脚?当然,小也子这个身板,斗殴确实不沾光。 莫东冬扭头看去,只见小也子打着赤膊趴在床上,左腿耷拉在床沿外边——因为脚腕肿得厉害,放在床上会很痛。小也子后背还有一大块淤青,莫东冬帮他涂红花油,他疼得连连抽气,最后也没涂上多少。 莫东冬抓抓脑袋,深感小也子需要自己的人文关怀。 “我再给你买瓶水吧?”医生说小也子的脚腕可以适当冰敷,能缓解疼痛,他们回宿舍时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现在已经不冰了。 卢也哑声道:“不用,不怎么疼了。” 莫东冬说:“没事,我正好出去买烟。” 卢也看看他,说:“谢了。” 莫东冬起身,正在杂乱的桌面寻觅钥匙,忽然听见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响宿舍的门。 我草!莫东冬大惊,卢也他继父打上门了?! 莫东冬和卢也对视一眼,慌张地问:“谁啊?” 两秒后,门外传来一道年轻而好听的声音:“我找卢也。” 不是继父。莫东冬放下心来,拧开门,只见一个白t恤帅哥站在门口,这帅哥真好看,就是呼吸有点喘,脸颊有点红,满头汗水打湿了前额的碎发——啊?跑过来的? 帅哥抬手擦擦汗珠,礼貌地问:“卢也在吗?” “哦哦,在啊。”莫东冬将帅哥让进屋,忽然觉得眼熟,他好像见过这个帅哥,也许是去卢也实验室的时候碰到过吧。 帅哥一进屋,立刻走向卢也。这时莫东冬才看见,帅哥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他将袋子解开,一件一件往外拿。 酒精。 纱布。 棉签。 紫药水。 止痛药。 罗森的冰杯。 一桶矿泉水。 甚至,还有一箱牛奶。 这是大晚上探病来了?天呢,小也子这个师弟真不错,莫东冬暗自感慨,实验室也有真情,实验室也有大爱! 帅哥垂眸将卢也的脚腕打量一番,又盯着他背上的淤青,轻声说:“卢也,这是‘没事’吗?” ……欸,怎么回事,这师弟有点凶啊? 22、小巷 贺白帆踏进107宿舍的瞬间,便嗅到一股发涩的药味。迎面的桌子上立着大半瓶红花油,应该是刚用完,盖子还没扣上。 卢也趴在旁边的床上,一动不动。他的膝盖搭着床沿,小腿悬空,脚腕果然是红肿的。贺白帆刚要开口,视线一顿,又在卢也光裸的后背上看见一片淤青。那淤青位于两片蝴蝶骨中间靠下的位置,卢也突起的脊椎恰好穿过那片淤青。贺白帆只觉得头皮发麻,卢也那么瘦,是被什么东西打成这样?有没有伤到骨头和内脏? 他想问,又明白卢也不会告诉他。急切的问句在唇齿间滚了几滚,压缩成一句:“卢也,这是‘没事’吗?” 有点咬牙切齿。 卢也趴着不动,足足过去好几秒,才轻松地说:“没事啊,就是皮外伤。” 贺白帆:“你都这样了——” “那啥,我出去买点东西,”卢也的室友打断贺白帆,“你们慢慢聊哈!”说完便抓起手机,脚底抹油,飞快出门。 被他一打岔,刚才那股怒意散了大半,或者说,贺白帆忽然意识到,他好像根本没有资格质问卢也。不,别说质问,他跟卢也是什么关系?他连关心的资格都没有。 况且卢也根本不想搭理他。 贺白帆退后两步,低声说:“你没骨折吧?” “没有,”卢也坐起身来,套上枕边揉成一团的t恤,甚至还冲贺白帆笑了笑,“谢谢你啊,我真没事。让你白跑一趟了,还花这么多钱。” ……白跑一趟? 贺白帆望着摆满桌子的自己买的东西,只觉那发涩的药味好像飘进了胸口,心脏都泛起阵阵苦涩。他离开会所时已经将近九点,很多药店关门了,这些纱布棉签止痛药……是他找了四五家药店买齐的。 到洪大门口才知道出租车进不了学校,他怕冰杯融化,进了校门便一路小跑。汗珠顺着发丝流进眼睛,视线有些模糊,路灯变成一片一片连绵的光芒。商远赶不上他,在后面远远骂道:“贺白帆,你他妈神经病啊!” 白跑一趟么? “对了,牛奶你带回去吧,”卢也微笑着说,“我乳糖不耐受——让你破费了啊。” 贺白帆望向卢也。 这一瞬间,他很想直接问卢也: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我? 但他又可以想象自己将得到怎样的答复——卢也大概会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没有啊,你想多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贺白帆就是觉得卢也会这样说。卢也的气质似乎天生适合讲拒绝的话,他那双细致的眉眼,薄薄的嘴唇,都很适合。 既然知道答案,就不问了吧。 贺白帆望了卢也几秒,拎起牛奶说:“你没事就行,那我回去了。” 卢也客气道:“再凉快一会吧?” 贺白帆摇头:“不了,我不热。” *** 莫东冬当然并没有东西要买。他只是感觉这帅哥和卢也说话的气氛有点怪,他作为闲杂人等,还是自觉避让吧。 不过,既然出了门,也可以买点水果。想吃西瓜了。 莫东冬去宿舍旁边的小卖部买西瓜,老板将西瓜削成一块一块,装好,称重,莫东冬付钱。老板娘在旁边看周星驰的《大内密探零零发》,莫东冬又跟着看了一会儿。 前后大概十分钟?最多十五分钟。 他竟然看见那个帅哥,从宿舍楼走了出来! 帅哥耷拉着脑袋,垂着肩膀,像宿管阿姨那株被晒蔫的绿萝。咦,帅哥怎么还提着牛奶?这不是送给卢也的吗? 帅哥站在宿舍楼下,定定地,向里望。莫东冬只觉一头雾水,正对着宿舍楼大门的是宿管阿姨值班室,帅哥在这看什么呢?片刻后,莫东冬意识到,帅哥大概什么也没有看,因为他站得纹丝不动,宛如路灯在夜色中黯淡的倒影——他在发呆吧。 这背影,莫名有种伤感的气氛。 帅哥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他一走,莫东冬立即蹿出小卖部,跑进宿舍楼,推开宿舍门,八卦兮兮地说:“小也子,我刚才看见你师弟了耶,他是不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哎哟,感觉很忧伤啊!” 卢也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低声说:“他哭了?” “那倒没有,就看见他在我们楼下站了好一会儿,”莫东冬啧啧感慨,“这就是忧郁帅哥的气质吗?他往那一站,我就觉得他心情不好,那真是我见犹怜……欸,你这师弟对你挺上心啊,闹着分手还来看你。他是不是想让你带他发论文?” 卢也:“……” 卢也抹了把脸,疲惫地说:“可能吧。” 其实,贺白帆走的时候,卢也故意垂着眼睛,没敢看贺白帆的脸。他承认他有些心虚,有些愧疚,所以干脆自欺欺人地想,没看见就是不知道。 没看见贺白帆的神情,所以不知道他的失落。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没看见,莫东冬帮他看见了。今天的最高温有37度,即便入了夜,外面也依旧酷热。卢也想象不到,贺白帆站在那里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会不会觉得善心喂了狗? 平心而论,贺白帆这人确实不错,如果他不是同性恋,卢也是很愿意和他交朋友的。但偏偏贺白帆喜欢男的,卢也便只能敬而远之。 “欸,”莫东冬拿起贺白帆买的冰杯,“你快敷上,一会儿该化了。” 卢也有些烦躁:“不用,不疼了。” “啊?这么快就好啦?”莫东冬还是把冰杯塞给卢也,“那也敷着呗,人家买都买了。” 卢也凝视手中的冰杯,心道原来还有这种东西。密封的塑料杯子里装着冻好的冰块,塑料杯是透明的,上面用好看的蓝色字体写着:罗森冰饮。剔透的冰块配以干净的蓝色,怎么看都很漂亮。卢也将冰杯轻轻贴在脚腕上,凉意十足,红肿的皮肤好像真的没有那么疼了。 半晌,卢也轻声说:“东冬,我有一个问题。” 莫东冬正低头玩手机:“嗯?咋啦?”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别当真,这真的只是一个假设……”卢也迟疑着说,“如果我跟你表白,你会怎么想?” 莫东冬心不在焉:“啊?你再说一遍,你要跟谁表白?” “你。” “我——”莫东冬猛打了个哆嗦,手机险些掉在地上,他盯着卢也,目眦欲裂,“小也子你你你别吓我,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卢也强调:“假如。” “假如也不行!咱俩可是纯洁的友情,话不能乱说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纯洁的友情?”卢也顿了顿,认真地说,“我也没跟女孩儿谈过恋爱,万一我是同性恋呢?除了你,我都没有别的朋友,有没有可能是我暗恋你?你想过这种可能吗?” 莫东冬呆滞几秒。 然后,他用尽全力摇了摇头,非常笃定地说:“不可能。” 卢也:“为什么?” “我撒尿的时候照过镜子啊,就算你是gay,也不可能喜欢我啊!”莫东冬伸手比划了一下,“你,长这样!我,长这样!你怎么看得上我啊?!” 卢也:“……”想不到他在莫东冬心里的形象这么光辉。 “再说gay也不是见个男的就喜欢哪,我学妹有个同学就是gay,人家长得又好看,打扮又精致,眼光可高呢。我学妹说了,gay都很挑剔的。” 卢也:“是吗……” “当然啦!我跟学妹听讲座的时候见过那男的,你不知道人家有多讲究,身上是香喷喷的,头发是抓过发型的,说话又温柔又好听……”莫东冬瞅瞅卢也,总结道,“你还gay呢?你小子配吗!” 卢也说:“我当然不是,我只是假设一下。” 莫东冬单手托腮,认真思考起这种假设。 半晌,卢也说:“这么艰难吗?” 莫东冬点头:“哥哥我毕竟是研究历史的,这是讲实证的学科啊,你让我凭空想象,这有什么意义呢……” 卢也叹气:“算了,那你别想了。” 莫东冬如蒙大赦:“好的好的,我洗澡去了。” 卢也以为莫东冬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提这种假设? 但莫东冬这厮确实是个不拘小节、心胸旷达的人才,他竟然真的拎起浴篮,哼着小曲,洗澡去了。 人走了,话还留在卢也耳畔。 gay也不是见个男的就喜欢哪。 gay都很挑剔的。 卢也陷入沉思,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虽然贺白帆是gay,不过,贺白帆未必对他有想法啊。 贺白帆长得好看,家里有钱,性格也很不错,以他这样的条件,在同性恋的圈子肯定很受欢迎吧?也许是他误会贺白帆了。他是贺白帆的拍摄对象,所以贺白帆才对他比较关心,毕竟贺白帆本就是个热心肠,即便是女网友,一万块钱也说花就花……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暖男。 卢也顿时觉得轻松了几分。 *** 晚上十点,东湖村sanddel酒吧。乐队在台上唱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主唱猴子似的蹦来蹦去,台下灯光闪烁,觥筹交错,人群中不时爆发尖叫,俨然一副□□的热闹场景。 贺白帆坐在最角落的沙发里,已经半醉。 商远又为他斟满一杯威士忌,附在耳边大声说:“白帆!听我的!喝醉了就把那傻逼忘了!” 贺白帆没有应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饭局上他已经喝了一些黑啤,现在再喝威士忌,是很容易喝醉的。但是,醉就醉吧,清醒着的时候实在太沮丧了。 商远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 他倒不沮丧,他就是憋屈!真替贺白帆憋屈! 晚上他俩一起打车去洪大,这么热的天气,贺白帆跑着去找卢也,结果呢,这边商远刚和思思讲了两句话,手还没有牵,那边贺白帆已经被赶出来了! 凭什么?姓卢那小子究竟凭什么?做人有没有基本的礼貌? 想想贺白帆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商远就火冒三丈。 这时,一曲唱完,癫狂的乐声骤然结束。商远趁机揽住贺白帆肩膀,自我感觉相当温柔:“白帆,别伤心啊,咱们不跟傻.逼一般见识。” 贺白帆摇摇头。他想说“不用管我”,但他的确醉了,思维变得有些迟钝。 “可惜我不是gay啊,白帆,”商远诚恳地说,“我如果是gay,我第一个跟你搞对象!咱们两兄弟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吧?哪还有那个傻.逼的事儿?哎,只能说有缘无分,兄弟我实在对男的没感觉啊。” 贺白帆扭头看商远。 他虽然醉了,口齿还算清晰。 贺白帆说:“我想吐。” 然后笔直冲进了洗手间。 商远:“……” 胃里翻江倒海,贺白帆干咳几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吐。原来人在伤心的时候,呕吐也是一种发泄。贺白帆吐完,漱了口,洗了脸,慢慢走出酒吧。 一道大门将喧嚣的乐声隔绝在身后。贺白帆往前走,随便踏进路边一家襄阳牛肉面小店。店里没开空调,大功率电扇嗡嗡地吹,老板用武汉话说:“吃什么啊?” 贺白帆说:“糊汤粉。” 然后寻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东湖村的小巷格外狭窄,透过这边的窗户,可以看见街对面的理发店正在拖地。理发店隔壁,水果摊还没关门,小姑娘守着一筐荔枝写作业。贺白帆不由自主地想起方家湾,方家湾也是这样的小巷,也有一家水果店。 武汉这城市有太多小巷,到了夏天,它们都一样地拥挤吵闹,一样地泛着潮湿霉味,正如某些曲折的心事。 手机一振。 竟然是数日未联系的冬冬论文小助手,她说:“qaq你在干嘛呀?” 贺白帆回:“坐着。” 冬冬论文小助手:“唔,很无聊吗?” 贺白帆:“还行。” 冬冬论文小助手:“……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贺白帆:“你怎么知道?” 冬冬论文小助手:“嗯……就是感觉到了……跟朋友吵架了吗?” 贺白帆:“不。” 贺白帆:“不是朋友。” 那边不回消息了。这时,老板将糊汤粉送上来,贺白帆便放下手机,开始吃粉。对面的理发店关了灯,水果摊的小姑娘仍在埋头苦学。 贺白帆一边吃粉,一边想着卢也,他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情绪可以那样轻而易举地被另一个人掌控。那人受伤,他就挂念,那人拒绝,他就难过。听起来非常莫名其妙,但这件莫名其妙的事就是发生了。 贺白帆拿起手机,看到冬冬发的消息:“不是朋友是什么?你的男朋友?” 贺白帆苦笑一下,回复:“也不是男朋友。” 月光模糊,夜色清晰。 贺白帆继续说:“只是我喜欢的人。” 23、植物 贺白帆发去这句话之后,冬冬论文小助手又不回消息了。贺白帆有些好笑地想,是不是吓着她了?毕竟她还恐同呢。 算了,无所谓,反正只是网友。贺白帆心里很清楚,他对一个陌生网友讲这件事,无非是为了向自己确认—— 是的,他就是喜欢上卢也了。 商远气喘吁吁地掀开门帘,冲老板喊道:“来杯米酒!”余光一瞥,愣了愣,随即开口大骂:“贺白帆!你小子乱跑什么!我特么找你半天了!我靠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被人捡走了!” 贺白帆喝一口黏稠的面汤:“怎么不打电话?” “手机没电了啊……”商远在贺白帆对面坐下,凝神打量一番,心中忽觉诧异:贺白帆喝酒的时候还是一副失魂落魄丧气相,怎么这会儿吃了碗粉,眉头就舒展了,目光就清明了,连声音都温温柔柔,似乎还带些笑意——不对劲,不对劲。 商远想起方才自己在酒吧说的骚话,胳膊上的汗毛陡然竖立。 难道,贺白帆把他的话当真了?!他可就是随口一说,绝对没有想跟贺白帆搞基的意思啊!嗯,当然,论起姿色,他本人确实是不输卢也;论起性格,他这么活泼开朗可爱,那肯定比卢也强太多了! 商远小心翼翼道:“那个,白帆啊,我刚才吧,就是开个玩笑哈。” 贺白帆没接这话,又喝两口面汤,忽然问:“你和杨思思怎么认识的?” 商远警铃大作,你小子,这就开始拆散我和思思了? 商远:“他在我爸公司实习,就认识了。” 贺白帆点头:“你追了她多久?” 商远伸出一根食指。 贺白帆:“一个月?” “一年啦……我跟你说,这搞科研的妹子真是不好追啊,”商远一拍大腿,忆起峥嵘岁月,“首先,人家科研任务重,天天泡实验室,你想约人家出去玩?没时间!而且,他们搞理工科的确实比较务实,我搞点小浪漫小惊喜,人家还嫌我浪费时间呢。哦,最重要的是,咱跟人家没有共同语言!没什么话题可聊啊!” 贺白帆轻轻蹙眉,不住点头,听得认真极了。 “那你是怎么追到的?”贺白帆说,“给我参考下。” 商远嘿嘿一笑:“毕竟咱的魅力在这摆着……”等等,不对,他要什么一下?参考? 商远心尖发颤:“贺白帆,你难道还没死心?” 贺白帆说:“我为什么要死心?” 这时,桌上的手机亮起来。消失了好一阵的冬冬论文小助手问: “你喜欢的人是直男吗?” 商远痛彻心扉道:“卢也那小子一看就是直的啊!” 这两人一问一答,竟还隔空对话上了。 其实贺白帆自己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他也就是十分钟前才确认他喜欢卢也。卢也是不是直男……贺白帆想了片刻,只觉得大脑空白。 他的gay达有时灵敏有时迟钝,对上卢也,好像直接死机了。 贺白帆回复冬冬:“我不知道,但他现在没有女朋友。” 冬冬论文小助手:“哦。我要睡了,88。”她大概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吧。 贺白帆便放下手机,抬头问商远:“为什么卢也是直的?” 商远搓了搓脸:“就是感觉啊,你们gay有gay达,我们直男也有直达!” 贺白帆说:“我看你放屁。” 商远轻哼一声,俯身吸溜起米酒。他喝完一杯,又要一杯,直到第二杯也喝完了,他忽然清清嗓子,认真地说:“你知道我爸是个凤凰男吧。” 贺白帆:“呃……” “没关系,大家都知道嘛,”商远耸肩,“我爸当年从农村奋斗上来,他教育我的时候总是说,他到三十三岁,公司开起来了,才第一次谈对象,也就是和我妈。他说男人最重要的是立业,事业立起来了,钞票赚到手了,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ok。” 贺白帆望着商远。他曾经听爸妈提过,商远的父亲花名在外,而商远的母亲早已放弃了,夫妻二人各过各的。 商远继续说:“其实我觉得卢也有点像我爸,就是那种咬牙奋斗吃苦耐劳的劲儿……还有,思思说去年她实验室的学妹给卢也表白过,卢也没答应,跟学妹说‘现在没空谈恋爱’,贺白帆,你发现没,这话跟我爸的话是一个意思啊!” 贺白帆眼睛一亮:“他拒绝了学妹?那学妹漂亮吗?杨思思还说什么了,你讲讲。” 商远怒道:“你能不能抓重点?!卢也不是不想谈,人家只是没时间!” 贺白帆说:“他可能是怕学妹伤心所以找个借口啊,也许他就是不喜欢她呢?再说,那个学妹跟卢也同专业,实验室天天见面,谈恋爱不是很方便吗?我看他就是不喜欢她。”贺白帆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商远:“……” 商远大大地翻个白眼,沉痛道:“贺白帆,你真有点傻逼啊。” *** 卢也向陶敬请了一天病假。估计是因为带王瀚发论文的事,这几天陶敬对他很是满意,态度也堪称和颜悦色。但是,虽然不去实验室,门还是要出。 “你要干嘛啊小也子,我帮你吧。”早上七点,莫东冬睡得迷迷糊糊。 卢也说:“导师找我,没事,我借了电动车。” 莫东冬含糊地骂:“你这导师真够周扒皮的。”翻个身,便又睡着了。 卢也当然骗了他——莫东冬只知道卢也父母离异,母亲和继父在武汉生活,却并不知道他们就在方家湾开水果店。虽然莫东冬是很不错的朋友,但卢也还是不愿让他知道这些事。 周日清晨,宿舍楼静悄悄的。昨晚下过一场无声无息的小雨,地面还有些湿润,但阳光明媚,想必又是酷热的一天。 卢也慢腾腾地挪出宿舍楼,坐上段小凡的电动车。 驶出洪大西门,沿鲁磨路向北行驶,很快就到达曹家湾菜市场。菜市场门口有家不起眼的早餐铺子,他家的胡辣汤味道正宗,老板也是河南人。 卢惠已经在角落坐下,见卢也进来,连忙过去搀扶。卢也温声说:“妈,我没事。” 昨天卢也与杨叔大打出手,自然不能回水果店了,母子二人只好在早餐铺见面。卢也瘸着腿,卢惠肿着脸,早餐铺老板看见,用河南话说:“老乡,你们这是咋了?” 卢惠尴尬地笑:“没咋,没咋。” 老板识趣,没再追问。 卢也说:“来两碗胡辣汤,大份面窝。” 卢惠连忙补充:“一碗胡辣汤就行,我吃过了。” 片刻后,老板还是端来两碗胡辣汤,笑着说:“送老乡一碗,没事多来啊。” 于是卢也和母亲一时无话,各自低头喝汤。其实卢也能猜到,母亲根本没吃早饭,她只是嫌这五块钱一碗的胡辣汤不划算,毕竟一份热干面也才三块五。 空气中弥漫着炸面窝的油香。卢也喝了半碗,低声说:“妈,他没敢骂你了吧?” 卢惠摇头:“他肯定不敢了,他……在床上嚎了一宿,说你踹着他的腰了。” 卢也说:“我根本没使多大劲儿。” 卢惠勉强笑了一下:“你是年轻人,力气大,他一把老骨头受不住的。小也,你听妈妈的话,以后……以后可不能再跟他动手,真把他打出个好歹,那就完了。” 卢也望着黄澄澄的胡辣汤:“我有分寸。” “有分寸也不能动手呀,他报警怎么办?被你学校的老师同学知道了怎么办?”卢惠似乎心有余悸,“我跟他是两口子,我们打就打了,你不能掺和进来,知道吗?” 垂在桌下的手虚握成拳。 “他这次敢打你,就有下次。我这次不管,下次他再打你怎么办?”停顿一秒,卢也问,“这次他为什么动手?” 卢惠轻声说:“就是小事,一人一句吵急眼了。你别担心,妈又不是傻子,他再敢动手我就直接报警。” 卢也沉默片刻,点点头。 “你放心,这次我也跟他好好谈一下,这日子总得过下去,当初刚来武汉,那么苦都熬过来了,现在……现在这些都是小事,”卢惠将最后两个面窝夹到卢也碗里,“你在学校怎么样?跟老师同学相处还好吧?” “挺好的。” “钱够不够用?” “够,足够。” “缺钱就跟妈说啊。” 卢也笑了笑,夹起面窝咬一口,说:“放心吧,妈。” 早饭吃完,卢惠要赶回水果店开门,母子二人在鲁磨路分别。见卢惠骑车远去,卢也下车折回早餐铺,扫码付了一碗胡辣汤的钱。 老板意外道:“客气啥呀!叔说了送你的!” 卢也摇头说:“要给的。” 卢也回到洪大,骑车穿过整个校园,来到东门门口的“飞飞车行”。此时已经八点过,旭日高照,段小凡缩在躺椅里打哈欠。 “大周末的,起这么早啊,”段小凡一边说,一边瞄瞄卢也的受伤的脚腕,“我听我妈说昨天你跟杨叔干了一架?” 卢也将车钥匙递给他:“嗯。谢谢你了,你不说,我妈肯定不告诉我。” 段小凡摇头:“你别把我供出去就行。旁边鸡蛋灌饼开门了吗?” “开了。”不等段小凡起身,卢也走进那小店,给段小凡摊了个加肠加里脊的鸡蛋灌饼。 段小凡接过热气腾腾的饼子,笑嘻嘻道:“高材生给我买早餐,爽啊。”然后左腿翘上右腿,开始大快朵颐。段小凡身材纤细,又是半躺着,他穿了条宽松短裤,腿一翘,几乎就要露出大腿根。卢也坐在旁边,只能尴尬地盯着一排排电动车。 他与段小凡多年不见,这次段小凡又帮了他的忙,于情于理,他该请段小凡吃顿饭,而不只是吃鸡蛋灌饼。但他一和段小凡待在一起,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脑海中总想起当年段小凡和男人接吻的画面。 今天又多一项,想起贺白帆。 卢也在心中无声叹气。 段小凡吃完饼,卢也说:“还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段小凡:“嗯?” “你最近经常回去吗?”卢也迟疑道,“能不能帮我盯着点我妈和杨叔?如果他们再动手,你告诉我。” “行啊。”段小凡答应得痛快。 于是段小凡这边的事情也完成了。 这一上午时间,卢也给自己安排了三项任务。第一项见母亲,问问她那边的情况。第二项向段小凡道谢,顺便还车。第三项,其实只需打个电话,看似最简单,但卢也最不想面对。 没有电动车了,卢也只能慢吞吞向宿舍走去。才九点过,天气已经燠热起来,树叶的影子纹丝不动。卢也在武汉待了将近十年,原本不喜欢热干面,现在已经习惯了。但武汉的夏天他大概永远习惯不了。 今年夏天又格外、格外漫长。 怎会有这么多令人心烦的事?当然,最让他烦躁的,还是那个莫名其妙的贺白帆。别的事情虽然麻烦,但总能一桩一桩解决:陶敬叫他带王瀚发论文,那就想办法带上;杨叔对母亲动手,那就给杨叔长个教训。 唯独贺白帆。贺白帆像一颗怪异的植物,忽然在他的窗前生根发芽。当他注意到的时候,这颗植物已经生出碧绿藤蔓,缠住他关窗的手。而他完全没有处理一颗植物的经验。 但现在,他也不得不采取行动了。 卢也深深换一口气,然后掏出手机,拨了贺白帆的号码。 24、好的 如何以最快速度让一个同性恋对自己死心? 收到f那句“只是我喜欢的人”的十秒后,卢也在搜索框输入这个问题。 聪明的网友回答:很简单,找个女朋友。 卢也目瞪口呆盯着手机。简单?找女朋友哪里简单了? 不过,谈恋爱难,假装谈恋爱倒不难,这主意还是拜贺白帆所赐——贺白帆自信满满地对冬冬说:但他现在没有女朋友。 看到这条消息的一瞬间,卢也心中就做了决定。 ——他可以有女朋友。 电话接通。贺白帆大概还没起床,声音些微沙哑,但语气十分惊喜:“卢也?” 卢也站在一面宣传板的阴凉处:“嗯,是我。” “你——你怎么样了?脚腕还疼吗?我家有香港带回来的消肿贴,给你送来吧。”贺白帆好像真的很担心,卢也可以想象他从床上霍然起身的样子。 其实卢也已经准备好一套说辞,并且背得滚瓜烂熟。但贺白帆实在太……关切,忽然之间,卢也有些张不开口。 卢也盯着宣传板上的优秀学生介绍,他想他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似乎只进入了他的眼睛,没有进入他的大脑。 卢也说:“不用,今天好多了。” 贺白帆“嗯”了一声,软声叮嘱道:“那你也要好好休息,尽量少走路,不要二次扭伤了。” 该说什么了?哦,这里应该笑一下,营造一个轻松友好的氛围。 卢也于是笑了笑:“谢谢你啊,昨天我心情不太好,对你态度也不好,想道个歉。” 贺白帆像被吓了一跳,忽然讲不出话。足足过去好几秒,他才说:“你不用道歉啊,我没有生气……身体难受就是会心情不好,很正常,”他甚至傻乎乎地补充道,“我妈是医生,我知道的。” 卢也仍然盯着宣传板,费力辨认出红色大字写的是“管理学院2015届优秀毕业生”。 “也不是因为身体难受吧,”卢也平静地说,“其实,昨天,我跟人打了一架。” 贺白帆说:“为什么打架?” “我学妹给我表白,她前男友知道了,跑来找事,”卢也又是一笑,他放慢语速,压低声音,做出一副无奈而羞惭的语气,“结果我还打不过人家。” “你……学妹?” “嗯。” 贺白帆陷入沉默。隔着手机,卢也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像一根秋风中将断未断的蛛丝。他在想什么呢?不管了。 卢也继续说:“我其实挺喜欢这个学妹的,就是那男的太神经,有点麻烦,但这也不是学妹的错,对吧?” “……嗯。” 卢也苦恼地叹气:“昨天学妹也吓着了,我哄了半天才好……哎,反正就先这样吧,谢谢你昨天来看我。” 好,台词说完了。仿佛一块重石终于落地。 但贺白帆怎么不说话?别是哭了吧? 卢也唤道:“贺白帆?” “嗯,我在,”好在贺白帆没有哭,只是声音变得更哑,像生锈的水龙头即将停水时,发出阵阵滞涩的低鸣,他说,“卢也,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他不会直接问“你到底是不是直男”吧?卢也觉得自己琢磨出的这套说辞虽然委婉,但也足够明确,没什么可问的了。 “你问啊。”莫名地,卢也有点心慌。 几秒后,贺白帆说:“我们算是朋友吗?” 朋友……可以算吧。 但也就到此为止。 卢也说:“当然是朋友。”他故意将“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希望贺白帆明白他的意思。 贺白帆似乎明白了,他小声说:“好,好的。” *** 卢也挂掉电话,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已是大汗淋漓。今天的任务全部完成了,而且还不用去实验室,他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睡个昏天黑地的午觉。但是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丝轻松的感觉都没有,卢也只觉得疲惫,甚至有点头晕。 肿着的脚腕也疼,卢也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一步都走不动了。但这里距离宿舍楼还有很远一段路。 卢也给莫东冬打电话:“你能来接我吗?我好像有点中暑。” 一刻钟后,莫东冬骑着电动车出现在卢也的视野中。一看见莫东冬的电动车,卢也就想起六月那天,莫东冬骑车载他去实验室。在光电学院楼下,电动车刮花了一辆奔驰。 贺白帆就在那辆奔驰上。 如果那天没让莫东冬载他就好了。 “小也子,你这咋了?我靠,你导师又骂你了?”莫东冬眉头一拧,随即连珠炮似的骂道,“他奶奶个腿儿的真是周扒皮啊!这是给学生往死里整啊!” 卢也怔了一秒,想起早上自己骗莫东冬说去见导师。 “有这么夸张吗?”卢也说,“我就是有点头晕。” “你都什么样儿了,你自己看!”莫东冬将电动车头一转,后视镜正对卢也的脸,“你这脸蛋白得跟小鬼儿似的,我寻思现在还不到七月半啊!” 卢也勉强笑了一下:“我没挨骂,就是热着了,还有腿疼。” 莫东冬不大放心:“要不去医院看看吧?” 卢也摇头:“回去吧,我太累了。” 一路风驰电掣回到宿舍,卢也蹬下鞋子,倒在床上。莫东冬凑过来,奇怪地问:“你导师真没骂你?那你这是咋了啊?跟被霜打了似的。” 卢也只好说:“帮他做了个有点麻烦的实验。” 莫东冬:“啧,太惨了。” 看吧,这就是说谎最麻烦的地方,你说了一个慌,就总得需要其他的谎言来缝补。所以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向贺白帆说谎,然而,这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周全最体面的方法了。 睡也睡不着,只是累,好像全身力气忽然被阳光蒸发掉。卢也闭着眼缩在床上,脑子里不住回想自己和贺白帆相处的细节。他发现,每一次,都是贺白帆来洪大找他,而他从没问过贺白帆家在哪里,更不知道从他家来洪大需要多久。贺白帆好像有一扇任意门,门一开,一关,他就神奇地出现在洪大校园。 没有征兆,没有过程,没有逻辑。正如贺白帆喜欢他这件事。 他有什么可喜欢的呢?想不出来。 莫东冬轻声说:“今天最高温有三十九度耶,小也子,开空调不?” 卢也含糊道:“开吧。” “滴”地一声,空调启动,立即送出幽幽冷气。莫东冬关了灯,对卢也说:“好了,你好好睡一觉吧,我跟学妹约了饭,然后去读书会哦。” 卢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应声。 满室凉爽、寂静、昏暗。卢也盖上被子,沉沉睡去。 *** 这一觉似乎格外漫长,以至于卢也醒来时竟有几秒钟的失神,以为自己回到了新乡老家的旧屋。但他很快清醒过来,那旧屋挨着灶台,总有股淡淡的柴火味儿,而宿舍则在下雨时泛起一股潮湿的霉味儿。 房间仍然昏暗凉爽,但窗外雨声潺潺,远处还有隐约的雷声。 竟然下雨了。怪不得上午那么闷热。 卢也慢慢翻了个身,后背淤青的地方一阵钝痛,脚腕倒是不觉得疼。他昨天大打出手,今天几处奔波,身体好像累散了架,睡过一觉,筋骨勉强组装起来,但四肢还是软绵绵的。 摸出手机,光线刺得他眯起眼。 已经三点半了。 微信只有两条消息,一个是莫东冬,三点零二分发的,问他需不需要带饭。一个是实验室的硕士师弟,虽是文字,但透着难掩的兴奋:“师兄,我好像知道郑鑫为啥那么生气了,我室友听他导师说的,其实王瀚入学那年郑鑫就报了老陶的博士,老陶也跟他说好了,结果半路杀出来个王瀚占了名额,第二年老陶做手术,又没招博士。所以郑鑫足足排了两年的队啊!他肯定恨死王瀚了!” 原来是这样吗……但招博士是导师决定的,郑鑫恨王瀚有什么用?不是应该恨老陶么? 当然,这些事和卢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卢也给师弟回了个“ok”的表情,关掉聊天框,再次翻阅微信消息列表。他在找贺白帆的消息。 他倒不是期待收到贺白帆的消息,他只是因为说了谎,所以有些心虚,好像总觉得贺白帆应该再对他说点什么——不过,贺白帆什么也没有说。 ……挺好的。 想必真的死心了。 卢也慢吞吞地起身,下床,趿着鞋子去喝水。昨晚贺白帆送来的一大桶矿泉水就在桌上,当时他还觉得奇怪,送药也就罢了,为什么还送矿泉水? 现在忽然明白过来,这桶矿泉水足够他喝三四天,那么在脚腕最痛的时候,他就不必提着水壶去水房打水,也不用忍着干渴等待打来的开水变凉。他可以随时有水喝。 卢也一边喝水,一边想,如果贺白帆是女孩儿就好了。 然后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这个念头可真是无耻。 门外响起脚步声,莫东冬打开门,衣服淋湿了,人却兴冲冲的:“小也子你醒啦?好点没?” 卢也说:“好多了。” “你不睡了吧?” “嗯。” 莫东冬一屁股坐在电脑前:“那我打会游戏啊,嘿嘿,江湖沧海录今天更新了,有新地图新副本耶,”他刚抓起鼠标,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网恋对象送你的装备呢,还回去了?” “……我没网恋,”卢也顿了一下,“没还回去,他也不玩游戏了。” “啊?那就这么放着啊?你那装备是时效性的,越用越旧,放得久了也有磨损,到后面就没那么厉害了,”莫东冬搓一搓手,露出奸商的微笑,“这次更新开放装备跨区交易了,如果你不玩了,我可以帮你把装备卖掉,多少还能换点钱呢。” “能卖多少钱?”如果钱多一些,他就把这笔钱给贺白帆——虽然贺白帆并不知道他就是“冬冬论文小助手”,但他还是不想亏欠贺白帆太多。 莫东冬说:“那要看装备的具体情况,喏,你上号给我看看吧。” “……行。” 卢也登录游戏账号,几秒后,乌发杏眼的巫女出现在屏幕上。她身背浑黄碧云剑,手持墨黑流星弓,仍是那天大战时英气勃发的模样。 “哇,这个流星弓配色就很奢华,”莫东冬羡慕地说,“怎么我就没碰见这么大方的土豪呢。” 他点开装备栏的物品属性页面,一边看,一边说:“你这装备损耗有点多了,啧……当时战况很激烈啊……我估计吧,能卖个一千块钱左右,咋样?” 卢也垂眸望着屏幕,轻声道:“这么少。” “嗯,时效性武器都是这样啦,爽一次就完。” “那你拿去——” “欸,”莫东冬忽然扭过头来,冲卢也挤挤眼睛,“你那个土豪在线欸。” “云卷千帆?”卢也一愣。 “对啊,他在——银浪湾,奇了怪了,在那干嘛,又没有副本。” 卢也俯身,盯着好友列表里“云卷千帆”的id,它是亮白色的,表示玩家在线。 贺白帆竟然在玩游戏?他还有心情玩游戏? 片刻后,卢也鬼使神差地说:“电脑借我玩一会吧。” 25、网友 银浪湾是一片已经废弃的情侣副本。 通常来说,这种副本由情侣二人共同进入,因为只有两个玩家,所以副本难度比较低,主要图个风景优美、气氛浪漫、适合谈恋爱,通关之后倒也掉不出什么稀罕的装备。江湖沧海录开服至今,总共推出过三个情侣副本,前两个分别是“南厝花海”和“遥念谷”,广受情侣们的好评,于是,游戏公司再接再厉,在今年三月的白色情人节推出了第三个情侣副本,银浪湾。 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我有两种推测,要么是游戏策划失恋了,见不得别人甜甜蜜蜜,故意报复社会;要么,就是策划脑子进水,”莫东冬解释道,“这个银浪湾巨坑无比,你别看它岸上的风景这么漂亮,有啥用啊,这个副本的故事线是探索水下沉船,玩家要下水的。水下面么,黑咕隆咚,怪物的刷新率还特别高,人还没进沉船呢,鲨鱼一口给你吞了。而且这故事也不吉利啊,情侣副本欸,你让情侣探索沉船?咋的,泰坦尼克号啊?” “银浪湾一上线就被喷得要死,有个哥们带女朋友打这个副本,重开了五次都没进船,气得俩人大吵一架,分了!这哥们在论坛写了篇一万多字的帖子讲这事儿,影响很大,官方没办法,就把这个副本就废除掉了。所以现在沉船没了,只剩个破海湾,海里刷新怪物的几率还贼高,一般没人去那儿。” “哦……”听完莫东冬一番介绍,卢也心中更是疑惑,贺白帆跑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他给贺白帆发去一条消息:“咦,你在玩什么呀?” 等了两分钟,对方不应。 卢也又发一条:“qaq我能来找你吗?” 再等片刻,对方仍然不应。 卢也打开背包,取出唯一一张“高级追踪符”。这是上次他大战飞雷帮时无意捡到的,应当来自某个被他一刀砍死的倒霉蛋。 “是否消耗一张【高级追踪符】,追踪好友【云卷千帆】?” 卢也顿了两秒,鼠标点击“是”。 画面一黑,然后天光复至。 他看见了绿衫侠士的背影。 侠士坐在高耸而陡峭的山崖边上,崖下便是乳白色的沙滩和蔚蓝的海水。卢也原以为银浪湾是一片辽阔海域,然而此地其实只是一道狭窄海湾,海风猎猎吹来,侠士的衣袖在风中款款摇曳。 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几乎快要和碧绿的青草融为一体,在海与天的映照之下,他的背影显得非常渺小。 有一瞬间,卢也甚至觉得,坐在那里的就是贺白帆本人。 他忽然有些不敢上前。 云卷千帆:“我刚看到消息。” 云卷千帆:“你怎么来了?” 卢也一惊,莫名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感觉,手心出了汗。 冬冬宝贝嘤嘤酱:“闲着无聊嘛,没想到你在线呢~~~” 云卷千帆:“哦,我也无聊。” 他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了,显然并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卢也只好操纵巫女在他身旁坐下,心想,贺白帆大概烦死这个没有情商的女网友了。 两人坐在崖边,一齐呆望远处。不知是不是被废弃了的缘故,银浪湾的海域万籁俱寂,既无鸢飞,也无鱼跃,唯有阳光撒在 海面上,泛起一片一片银白的闪光。 难道贺白帆就一直这样坐着吗?他在这里坐多久了? 卢也犹豫片刻,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副本已经取消了?” 足足过去一分钟,云卷千帆说:“不知道,我随便进的。” 冬冬宝贝嘤嘤酱:“唔>.<这儿之前是情侣副本,做得不好,后来就取消了。” 云卷千帆:“哦,这样吗。” 冬冬宝贝嘤嘤酱:“是哒。” 贺白帆没有接话,于是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就这样坐了片刻,天色忽然暗下来,几片乌云遮住太阳。 然后,竟然下起雨来。 细密的雨点落在海面上,升起濛濛雾气。 卢也正在走神,屏幕右下角弹出一行字。 云卷千帆说:“武汉也在下雨。” 冬冬宝贝嘤嘤酱:“嗯,是呀。” 云卷千帆:“我挺喜欢下雨的。” 冬冬宝贝嘤嘤酱:“为什么呀?” 云卷千帆:“下雨的时候城市很漂亮。” 冬冬宝贝嘤嘤酱:“哈哈,还好吧。” 云卷千帆:“其实你说中了。” 冬冬宝贝嘤嘤酱:“嗯?” 云卷千帆:“我喜欢的那个人,他确实喜欢女生。” 看见这句话的瞬间,卢也感到自己的心脏轻颤了一下。很好,他不用再惴惴不安了,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贺白帆亲口承认了——那贺白帆应该死心了吧? 但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兴奋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向贺白帆说了谎。 说了谎,就难免有些负罪感。 冬冬宝贝嘤嘤酱:“呃,那真是可惜了,你别伤心,是他配不上你!” 云卷千帆:“不,他挺好的。” 冬冬宝贝嘤嘤酱:“……啊?” 云卷千帆:“他应该发现我喜欢他了,所以故意让我知道他是直的。” 云卷千帆:“至少很干脆,没有吊着我。” 卢也愣愣盯着屏幕。银浪湾的雨愈下愈大,游戏里淅沥的雨声与窗外的雨声形成某种一致的节奏,令人有种虚拟和现实交融的错觉。 冬冬宝贝嘤嘤酱:“我有一个问题。”卢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云卷千帆:“什么?” 冬冬宝贝嘤嘤酱:“你就这么喜欢他吗?”只觉心脏跳得很快。 云卷千帆:“对,我特别喜欢他。” 卢也抓起水杯,猛灌几口。明明开着空调,但他的后背还是渗出了汗珠,像细细的针尖扎在皮肤上。 他们只是网友,网友。卢也在心中不断重复。 冬冬宝贝嘤嘤酱:“他有哪里好,值得你这么喜欢?” 云卷千帆:“我想想。” 云卷千帆:“他长得很好看,人很聪明,勤奋上进,性格其实也挺温柔的,虽然对我比较冷淡……呃,很难每一项都列举出来吧,反正他是个很好的人。” 是吗?我是这么好的人吗?卢也有种陌生的感觉,仿佛贺白帆说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冬冬宝贝嘤嘤酱:“噢。” 云卷千帆:“但是喜欢一个人也不全是因为对方有多好吧,其实他活得很辛苦,很累。有时候我在想,假如他跟我在一起,可以开心一点,轻松一点,就好了。” 卢也双手搭在键盘上,指尖微颤,忽然敲不出一个字。他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接到这样的表白——如果这可以算是表白。 假如他跟我在一起,可以开心一点,轻松一点,就好了。 在卢也的认知里,谈恋爱根本不是一件轻松开心的事。当然,恋爱时或许会有轻松开心的时刻,但那毕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对卢也而言,谈恋爱意味着他需要给对方送花,他需要请对方吃饭,他需要在情人节和对方的生日送上昂贵礼物,他需要牺牲读文献做实验的时间陪对方约会……总之,谈恋爱这件事既花时间又花金钱,半是责任半是义务,而这些都是现阶段的他难以承受的。 但贺白帆竟然说“开心一点”,仿佛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只需等着贺白帆主动凑上来,取悦他,带给他快乐。 真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人。 云卷千帆:“呃,掉线了?” 冬冬宝贝嘤嘤酱:“没有呀,刚才在喝水。” 云卷千帆:“哦。” 冬冬宝贝嘤嘤酱:“那你……准备怎么办啊?” 云卷千帆:“什么怎么办?” 冬冬宝贝嘤嘤酱:“你喜欢的人不是直男吗。” 云卷千帆:“没办法了,就这样吧。” 冬冬宝贝嘤嘤酱:“你还要继续喜欢他?” 过了几秒,云卷千帆说:“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绿衫侠士坐姿未变,脸上也还是那副俊朗五官。然而这句话真像是贺白帆本人坐在卢也身边、亲口说出来的,卢也甚至能想象出他那明明已经非常失落却仍尽力克制情绪的神情,还有那低沉无奈的口吻。 站在卢也的立场,他应该劝贺白帆:算了你还是换一个人喜欢吧。 可是,站在冬冬宝贝嘤嘤酱的立场,他应该说什么? 卢也正觉茫然,耳麦忽然爆出一声巨响:“哗——”紧接着,又一声,“哗——” 卢也猛地抬头,只见绿衫侠士和蓝裙巫女双双身形摇晃,摔倒在地。这银浪湾不知犯什么病,竟然刮起狂风! 卢也忙按键盘,想要操纵巫女起身。然而那狂风像一只无形的如来巨手,别说起身,她连腿都直不起来! 冬冬宝贝嘤嘤酱:“什么情况???” 云卷千帆:“不知道啊!” 下一秒,又一阵狂风卷来,二人直接飞出山崖,在空中转了两转,重重砸向海面—— “有缘千里来相会!恭喜您和玩家【云卷千帆】共同开启【银浪湾】隐藏剧情!本剧情讲述【漆狞人鱼】与【司徒公子】的精彩故事,奖励丰厚,快快携手探索吧!(提示:本剧情为极低概率随机剧情,玩家一旦触发则不可拒绝,探索开始后,玩家不可中途退出。)” 卢也目瞪口呆。 沉船副本不是已经取消了吗?这儿怎么还有隐藏剧情?而且——这是什么流氓设定啊,一旦触发就不能拒绝,中途也不能退出,那不就是必须走完整个剧情的意思吗? 有病吧? 对话框消失,蓝裙巫女和绿衫侠士面面相觑。他们站在一个没有窗户的逼仄房间里,周围散落着扫帚、水桶、斗笠……屏幕右上角显示:【沉船·杂物室】 云卷千帆:“……竟然还有隐藏副本。” 冬冬宝贝嘤嘤酱:“=.=好奇怪呢。” 云卷千帆:“你想玩吗?这副本不能中途退出,只能直接下线。” 若是平时,卢也绝不在这种流氓游戏上多花半分钟时间。 但今天……今天他请了假,不用去实验室。 该处理的事情也都处理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贺白帆是因为他才这么……郁闷。那他陪贺白帆玩会儿游戏、转移转移注意力,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卢也想了想,打字道:“玩会儿看看吧,来都来了。” 26、人鱼 “吱呀——”一声,巫女推开杂物室的木门。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细长甬道。甬道两侧的墙体由青灰色石块砌成,墙上每隔一段距离悬挂两盏油灯,那油灯的火焰极小,光芒十分微弱,一眼望去,非但没什么照明的作用,反而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这怎么也不像一艘沉船的内部,而更像是……一座古墓。 卢也吞了一口唾液,打字道:“我们往前走?” 云卷千帆:“嗯,只能往前走吧。”他说完了,却站着没动。 冬冬宝贝嘤嘤酱:“呃,不走么?”他不打头阵难道等着女孩儿打头阵?看来贺白帆胆子不大啊。 云卷千帆:“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冬冬宝贝嘤嘤酱:“嗯?” 云卷千帆:“你看,这条甬道没有门窗,虽然连着我们的房间,但房间也是密闭的,按理说,应该没有气流。” 他向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给卢也观察:“但是这些火苗为什么一直在晃?” 卢也:“……” 卢也抬眸望去,一簇簇细小的火苗果真缓慢摇曳着,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在幽幽黑暗中一眨,一眨。 卢也盯着屏幕,静了几秒。 然后他站起身,对床上翘着二郎腿看书的莫东冬说:“我把空调温度调高点儿啊。” 莫东冬脑袋一歪:“已经二十五度了耶。” “……我有点冷,二十六吧。” “行啊,”莫东冬笑嘻嘻道,“小也子,你现在很虚啊。” 卢也只能报以沉默。他坐回屏幕前,只见绿衫侠士已经踏入甬道,正站在一盏油灯旁边。 云卷千帆:“这个油灯可以拾取,是道具啊。” 卢也跟上去,凑近油灯,小小的火苗旁浮现一行字:【漆狞人鱼的油脂】 冬冬宝贝嘤嘤酱:“这有什么用?” 云卷千帆:“不知道,先拿着吧。” 于是两人一边前进,一边拾取墙上的油灯。油灯被装进背包,光芒不再,走过的路便变成漆黑一片。而这甬道又长得诡异,他们走了足足十分钟,才勉强看见尽头有一扇绛红的大门。 机械的拾取动作做久了,卢也倒是不紧张了,他只是怀疑这游戏策划可能脑子缺根弦,竟然让玩家在隐藏副本里捡油灯?怎么想的? 贺白帆大概也有些无聊,没话找话似的说:“这个副本好怪,没有剧情,也不说任务要求。” 冬冬宝贝嘤嘤酱:“嗯,只说是漆狞人鱼和司徒公子的故事,我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 云卷千帆:“我也不知道……” 忽然间,巫女动作一顿。 滴答。 冬冬宝贝嘤嘤酱:“你听见了吗?” 滴答。 云卷千帆:“什么?” 滴答。 冬冬宝贝嘤嘤酱:“滴水的声音。”从他们出发的方向传来。 云卷千帆:“没有啊。”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奇异的滴答声蓦地消失了。贺白帆呆站在原地,又说:“真的没听见。” 卢也觉得自己后背有点发麻。 冬冬宝贝嘤嘤酱:“我确定没听错,就在我们来的方向。”巫女转身面向来时的路,油灯都被他们取走了,眼前唯有一片浓雾似的黑暗,此外什么也看不见。 这一刻,卢也承认,他有点后悔说那句“来都来了”。 为什么情侣副本会有这种剧情啊…… 云卷千帆:“我去看看。” 冬冬宝贝嘤嘤酱:“等下!” 冬冬宝贝嘤嘤酱:“我怕前面有怪物,你先把油灯放回去,照一下。” 云卷千帆:“哦,好。” 几秒钟后,云卷千帆道:“不行,用不了了,你看你的背包。” 卢也打开背包,这才发现方才拾取的油灯已经全部熄灭,变成了一块块半透明的圆润油脂,已然无法照明了。 滴答! 卢也一惊:“又响了。” 虽然隔着屏幕,但卢也似乎真的感受到一阵冰凉潮意,前方的黑暗中仿佛蛰伏着某种有呼吸的生物,它的胸腔一起一伏,水珠就从它的唇舌间滴落下来…… 云卷千帆:“我过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冬冬宝贝嘤嘤酱:“qaq要不别去了吧,感觉有点危险呢。” 云卷千帆:“没事的。” 绿衫侠士抬腿跨入前方的黑暗。他虽然胆子够大,但是还算谨慎,前进速度很慢。卢也站在原地,起初,可以听见他规律而清晰的脚步声,然而约莫半分钟之后,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卢也给贺白帆发消息:“你走到哪了?” 云卷千帆:“不知道,就是沿着墙走的,没听见声音啊。” 冬冬宝贝嘤嘤酱:“那算了,你回来吧。” 云卷千帆:“嗯,我刚刚想起来,进银浪湾副本的npc好像叫七什么来着?” 冬冬宝贝嘤嘤酱:“啊?” 卢也等着贺白帆把话说完,然而对方好像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卢也有些莫名其妙,问:“你说的npc叫什么?” 贺白帆仍然不应。 卢也忽觉不太对劲,贺白帆最多走了一分钟,如果他们聊天的时候贺白帆已经折返,那现在至少也返程半分钟了,按照贺白帆出发时的情况,他应该可以听见贺白帆的脚步声了。 但是,耳麦里一片寂静。 滴答—— 声音从身后传来。 卢也下意识转身。 一条通体黢黑的怪鱼,向他长开了血盆大口! *** 屏幕黑了大概十秒。 然后,画面由纯黑渐变为一片模糊的血红,巫女慢慢站起身,视野愈发清晰,那血红色原来是柔软的肉质,凝神细听,似乎还有隐约的心跳声。 系统弹出对话框:“恭喜您进入【腐朽鱼腹】,此处机窍颇多,快快寻觅一番吧!” 鱼腹?卢也以为自己会被一口咬死,结果竟是被吞进了鱼肚子? 甬道里没有水,却凭空出现了怪鱼。被吞吃时卢也虽然没能仔细打量,但也看了个大概,这怪鱼黑乎乎湿淋淋,双目赤红鼓胀,脑袋崎岖不平,可以说是丑得不忍直视,跟人鱼沾不了半点关系。 究竟是谁想出这种一惊一乍、莫名其妙的剧情? 发给贺白帆的消息仍没收到回应,点开好友列表,却又看见贺白帆在线。他们两人仿佛在这个副本里坠入了不同的时空。 卢也已经不太想玩了,但直接一走了之,又不大好。 卢也只好无奈地操纵巫女四处巡视。鱼腹柔软湿滑,没走几步就会滑倒,其内部构造又狭窄曲折,巫女一会儿走进肠子里,一会儿跌在肝脏上,画面既诡异又刺激。 某次跌倒时,在两根交错的血管的缝隙里,卢也发现一枚信封。 “恭喜您获得关键线索【人鱼尺素】。” 巫女拆开信封,信纸上是几行工整小楷—— 【司徒延: 见字如晤。仆已乘船至钱塘江畔,明日赴海。桐庐识君,迄今已逾五年,深蒙照拂,铭诸肺腑。仆此行将远,后会难期,望自珍重。 漆狞顿首】 这是漆狞人鱼写给司徒公子的……诀别信?内容倒并不艰深,卢也凭借高中的文言文积累大致能看得懂。只是这信没头没尾,说了告别,却不说人鱼为何要离开。 卢也将信收进口袋,仔细寻觅起来。 接下来,他又在各种缝隙和角落发现了杂七杂八的玩意儿——【人鱼面纱】【人鱼胭脂】【人鱼木梳】【人鱼发簪】,甚至还有一条墨绿色的【人鱼长裙】。看来这漆狞人鱼……还挺爱打扮的。 “恭喜您,【腐朽鱼腹】已搜寻完毕。” 就这些东西?还以为会有什么厉害的装备。卢也盯着背包里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人鱼的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鱼腹中呢?难道她被这条怪鱼吞掉了?但人鱼寄给司徒公子的信也在鱼腹中,按理说,这信应该寄走了,在司徒公子手中啊。 也或许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卢也正在发呆,忽听见两声闷响,紧接着鱼腹剧烈震动起来!湿滑的脏器震颤挤压,巫女摔倒在地,天旋地转,她像在鱼腹内坐起过山车,滚向不知什么地方。 满屏红肉旋转蠕动,看得卢也想吐。 “嗤啦——” 银色刀尖刺入鱼腹。震动骤停。 碧绿的衣袖探了进来。 云卷千帆:“我来了。” 云卷千帆:“你没事吧?” 卢也愣了一瞬,鼠标点击侠士手心。巫女便抬手攥住侠士的手,侠士一拽,巫女从鱼腹脱身而出。 怪鱼已被贺白帆斩杀,巫女跳出来的瞬间,鱼身骤然萎缩,血红脏器蒸发成一阵红雾,鱼口的獠牙也不见了,只剩皱皱巴巴的表皮。 冬冬宝贝嘤嘤酱:“刚才你去哪了?” 云卷千帆:“路上突然出现个大坑,我掉进去之后就回不了你的消息了,直到在坑里捡到这个,才爬出来。” 他伸手,手心一把银色匕首,名字是“人鱼短匕”。 又是人鱼的东西。 云卷千帆:“我捡到的时候匕首上带着血,读取了一段记忆,讲的是人鱼搭一艘渔船从钱塘江入海,登船之前人鱼肚子饿了,想去路边小店买饼吃,但人鱼没有钱。哦,她也没有手,只有鱼鳍。” ……这人鱼怎么这么心酸。 冬冬宝贝嘤嘤酱:“我在鱼肚子里也捡到了人鱼的东西,还有一封信,是她写给司徒公子的告别信,但是没什么内容。” 云卷千帆:“所以是人鱼乘船出海,船沉了,大鱼游进沉船吞了人鱼的东西?” 冬冬宝贝嘤嘤酱:“差不多吧。但是……” 云卷千帆:“怎么?” 冬冬宝贝嘤嘤酱:“我觉得有点奇怪,人鱼也是鱼啊,船沉了又淹不死她,她为什么把行李都丢了?等等,这也不对,人鱼的告别信说她要回到海里了,那她还带什么发簪胭脂?” 云卷千帆:“可能是……美人鱼?” 冬冬宝贝嘤嘤酱:“……” 两人坐在萎缩的怪鱼旁边,满头雾水,一时无话。 半晌,卢也问:“先前你说的那个npc呢,怎么了?” 云卷千帆:“啊,”绿衫侠士静了两秒,霍然起身道,“我想起来了,那个npc会让你去找一艘沉船,说船上有他的爱人,然 后才能进银浪湾的副本。” 冬冬宝贝嘤嘤酱:“所以npc就是司徒公子?” 云卷千帆:“但那个npc叫七宁先生。七宁,就是漆狞吧?” 27、下线 一只人鱼乘船出海,遇见风浪,船沉之后,人鱼下落不明。不过,她很可能是死掉了——因为她的油脂被做成了油灯。 与此同时,银浪湾的入口有一个与人鱼同名的老先生,他说,他的爱人在那艘沉船上。 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贺白帆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也理不清思绪,于是说:“先往前面走吧。” 冬冬宝贝嘤嘤酱:“qaq嗯。” 两人再度出发,接下来的路程风平浪静,他们顺利抵达甬道尽头的绛红大门。这是一扇形制颇为精致的门,门面以绛红丝绸包裹,绸缎上绘着繁复的符文。 “恭喜您来到【人鱼祭坛】,也许,很多谜团将从这里解开……” 卢也皱起眉头。方才那条怪鱼给他留下了一丝阴影,谁知道这神经病剧情里还会出现什么怪东西? 侠士推门而入,巫女缓步跟上。 沉船里有甬道,有怪鱼,那么再来个祭坛,似乎也很正常。然而这祭坛并不像卢也想象中阴森可怖,相反,与其说是祭坛,不如说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女子闺房。甚至有点寒酸。 房间四四方方,一方梳妆台,一张罗汉床,一只高脚凳,连衣柜都没有。 系统也没给任何提示。 云卷千帆:“好像没什么东西。” 冬冬宝贝嘤嘤酱:“这也不像祭坛呀。” 但这应该就是人鱼的房间了吧?卢也操纵巫女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巫女来到梳妆台前,这也只是一张普通的木桌,上面立着木质收纳盒——不对,卢也将鼠标放上去,这东西叫“人鱼的梳妆奁”。 梳妆奁? 卢也想起自己在鱼腹中捡到的小玩意。 他打开装备栏,点击人鱼的胭脂,试图将它拖进梳妆奁。就在胭脂碰到梳妆奁的瞬间,“咔哒”一声,抽屉自动打开了。 贺白帆凑过来:“东西可以放进去?” 冬冬宝贝嘤嘤酱:“嗯,我试试。” 卢也依次将胭脂、木梳、发簪、面纱放入梳妆奁。他原本将这四样东西放在同一个抽屉里,然而抽屉却合不上。试了两次之后,卢也将胭脂和面纱放左边抽屉,发簪和木梳放右边抽屉,“叮”地一响,抽屉缓缓合上。看来这人鱼颇有条理,用在脸上的和用在头上的还要分开放置。 系统弹出对话框:“恭喜您完成【往日再溯】之【人鱼梳妆】!梳妆台前发生过什么故事呢?” 耳畔响起一阵轻快的音乐声。梳妆台旁蓦然出现一道女子背影,她穿藕色衣裙,身形单薄,黑发如瀑,看上去很是曼妙。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卢也一惊,爆了句“我靠”。 这女子的面庞,不,那不是面庞,那只是一张怪异的脸。 凸起的鱼眼,矮塌的鼻梁,圆圆的嘴唇。 肤色白皙,但两颊布满黑色鱼鳞。 而且——她的衣袖是空的,走起路来,两条袖子一晃一晃。 云卷千帆:“她是漆狞人鱼,我读取的记忆里她就是这个样子。” 冬冬宝贝嘤嘤酱:“这哪是人鱼啊!”巫女一阵小跑躲到侠士身后,“qaq好吓人。” 云卷千帆:“是有点……” 这应当是一段情景再现。人鱼自顾自在梳妆台前坐下,袖中伸出两条长长的银白色鱼鳍,那鱼鳍拉开抽屉,轻轻一卷,发簪胭脂等物件就被卷到桌面上。 人鱼梳了头,挽了发,涂些胭脂,却又戴上面纱,她起身转了两转,复又坐下,像在等待什么人。 几秒后,又一道人影凭空出现。这人手执画卷,身穿黑衫,应当是个书生,模样倒有几分英俊。他走向人鱼,轻叹一声道:“你怎么又戴上了?在房中不必戴,没人会来的。给我吧,我拿去洗洗。” 人鱼用呆滞的鱼眼望了望他,然后甩甩衣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呜——”。 书生无奈,走上前去,轻轻揭下人鱼的面纱。他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与人鱼对视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书生又道:“今日画坊做成一笔大买卖,定金便付了十两银子,你不必结珠了。” 结珠?这是什么? 人鱼缓缓点头,呆了片刻,她忽然抖抖衣裙,一道亮光闪过。书生俯身拾起地上的珠子。 卢也以为是珍珠,然而那珠子半明半浑,像颗玻璃珠。 书生捏着珠子,语气似有不忍:“你不是六十日才能流出一滴泪珠么?怎么提早了?” 人鱼“呜呜”两声,只是摇头。 书生便将珠子装进口袋,温声道:“下午我做些小鱼,给你补一补。今晚王师爷设宴,我就不回来用饭了。” 人鱼:“呜。” 下一秒,人鱼和书生如雾散去。 那颗珠子却出现在桌上,名为“人鱼之泪”。 卢也拾起珠子,有些茫然:“这个该放哪儿?” 云卷千帆:“先收着吧。我猜这个房间可以唤起情景再现,你还有什么道具?” 冬冬宝贝嘤嘤酱:“……还有一条人鱼的裙子。” 云卷千帆:“呃。” 卢也顿时紧张起来,这人鱼和书生显然有些暧昧情愫,一条长裙,一张床,这他妈的不会是什么低俗剧情吧! 他可不想和贺白帆一起看这个。 不,怎么说也是个大型网游……应该不至于。 卢也硬着头皮说:“我去试试。” 巫女走向光秃秃的木床,试着将裙子放在床上,然而无论卢也将裙子拖到哪个位置,裙子始终无法落下。卢也转向长脚凳,他将裙子拖到凳面、凳腿上,却也都不行。 冬冬宝贝嘤嘤酱:“好奇怪呢,这儿又没有衣柜,裙子还能放在哪呀?” 云卷千帆:“试试地面?” 卢也照做,还是不行。 两人都有些迷茫,各自沉默。半晌,贺白帆忽然说:“刚才触发那段剧情是因为你把东西放进梳妆匣。” 冬冬宝贝嘤嘤酱:“o.o是呀。” 云卷千帆:“有没有可能触发剧情需要我们做人物做过的事?就像你刚刚放东西,人鱼肯定也做过。” 冬冬宝贝嘤嘤酱:“……啊?那我?” 云卷千帆:“你能穿上这条裙子吗?” 冬冬宝贝嘤嘤酱:“=.=” 还真能穿。 巫女身上的水蓝长裙变成人鱼的墨绿长裙。巫女在床边坐下,等了十几秒,系统毫无反应。巫女坐到长脚凳上,这次,耳麦终于响起“叮”地一声。 “恭喜您完成【往日再溯】之【人鱼褪鳞】!人鱼的鳞片给了谁呢?” 巫女起身,果然,高脚凳上出现人鱼的身影。她的身形比巫女矮小些,长裙裙摆拖曳在地,下面有什么东西轻轻摆动着。两秒后,裙摆一翻,露出一扇黑色鱼尾。 再一秒,人鱼的身体骤然膨胀,竟直接撑破长裙! 卢也:!!! 云卷千帆:“???” 卢也嘴巴长成“o”形,盯着屏幕上漆黑的人体……不,鱼体。 腰腹以下是遒劲健壮的黑色鱼尾,腰腹以上是长了鱼鳍的人身,且那身体上覆盖满一片一片锃亮坚硬的鱼鳞,随着人鱼的呼吸,鳞片也像有生命一般,轻轻地翕动着。 但这些都不是最令人震惊的。 云卷千帆:“这个人鱼……好像不是女的吧。” 冬冬宝贝嘤嘤酱:“……嗯。” 长裙爆开的那一刹那卢也的确头皮发麻,难道这情侣副本真有什么限制级画面?他可一点儿也不想看。 然而,他多虑了。 人鱼的胸脯平坦宽阔。 这是一只强壮的人鱼。 卢也还没反应过来,人鱼忽又抬起鱼鳍,爱抚似的轻拂自己肋下的鳞片。 卢也听见一声脆响。 他瞪大双眼,只见那人鱼,捧起一片鱼鳞。 人鱼肋下渗出丝丝鲜血。接下来又是三声脆响,人鱼总共从右侧肋下折断四片鱼鳞。鱼鳞在离身瞬间萎缩成指甲大小的薄片,光泽也消失了,像最寻常的碳片。 门外响起书生的声音:“漆狞,你,你如何了?” 人鱼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呜”。 书生大喜,甚至有些哽咽:“漆狞,谢谢你,谢谢你……我着实是走投无路,王师爷说,他对我亦是欣赏的,可他就只嫣儿一个掌上明珠,该有的礼节必得有,宅子也需置办,我着实是……漆狞,其实你赠我泪珠时,我对你那点搭救之恩,你早已偿清了。现在……现在是我欠你的了。” 人鱼不应,跃入床铺,然后尾巴一卷棉被,将身体遮盖起来。 书生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拾起四片鱼鳞,用手帕仔细包好。他朝床铺望去,嘴唇微动,像是还想说些什么。 但他终究没有说,悄声退了出去。 画面就此消失。 看完这番情景,卢也已经大致猜到这是怎样的故事。他平时没空看言情,莫东冬却喜欢看,还喜欢逮着他讲。卢也心想,这无非是人鱼报恩,书生负义,终至反目成仇——那把匕首就该派上用场了吧。 故事俗套,只是一些细节令人想入非非,也不知道策划的脑子缺了哪根弦。这人鱼是男扮女装么?又或者,人鱼本就不论性别?那人鱼为何装作女性?书生又知不知晓内情? 惨烈的结局已在眼前,但人鱼对于书生,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云卷千帆:“人鱼喜欢书生吧?但他是异类,不敢让书生知道。” 他? 你又知道人鱼是“他”了? 卢也忽然有点不耐烦,人和人鱼有生殖隔离,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冬冬宝贝嘤嘤酱:“不知道呢,我们赶快把剧情走完吧。你把匕首给我,躺下,我捅你试试。” 云卷千帆:“你捅我?” 冬冬宝贝嘤嘤酱:“对呀,这书生欺人太甚,后来人鱼肯定给了他一刀。” 云卷千帆:“……那试试吧。” 侠士躺下,巫女抓起匕首,向他发起攻击。 捅了一刀,系统没反应。 巫女又捅一刀。 系统还是没反应。 卢也正准备捅第三刀时,贺白帆说:“再捅我要死了。” 冬冬宝贝嘤嘤酱:“哦=.=” 此计不通,于是两人对调。巫女躺下,侠士手起刀落——还是不行。 冬冬宝贝嘤嘤酱:“?” 云卷千帆:“互杀不行,难道是自杀?” 冬冬宝贝嘤嘤酱:“那这剧情也太傻逼了。” 冬冬宝贝嘤嘤酱:“嘤,打错了,那这剧情也太傻瓜了>.<” 云卷千帆:“嗯……你先试试吧。” 巫女接过匕首,刀尖向内,直冲自己。人鱼已经折断过鳞片,下一步,难道是切断鱼尾?但这游戏是不能自己攻击自己的,卢也只能将刀尖移到腰部,试着触发剧情。 没反应。 难道是斩断鱼鳍?刀尖移至手臂,仍然不行。 云卷千帆:“试试心脏。” 冬冬宝贝嘤嘤酱:“好残忍呢……qaq” 刀尖指向巫女的心脏。 刀锋血光一闪。 “恭喜您完成【往日再溯】之【人鱼剖心】!谜底即将揭开,别柳依依,长亭再再,人鱼之心将漂向何方?” 卢也以为他会看到血腥的画面。 然而,人鱼身穿藏蓝长裙,戴白色面纱,好端端地坐在床边——竟然正在看书。门外响起脚步声,书生道:“漆狞,我来了。”人鱼起身开门,将书生让进房间。 书生——或者应该称他司徒大人了——身着官服,脚蹬官靴,容貌稍显沧桑,两鬓略带斑白。人鱼坐在床边,司徒延坐在高脚凳上,颇有些感慨地说:“一眨眼便这些年了,只你这房间丝毫未变。” 人鱼望着司徒延。 司徒延从衣袖中取出一把牡丹团扇,微笑道:“琦儿跟着她娘做女工,绣了这把扇子,特地央我送给你。” 人鱼用鱼鳍卷住扇柄为自己扇风,似乎很喜欢。 待人鱼把玩够了,司徒延说:“还有一事告诉你。近来海上倭盗横行,气焰颇为嚣张,明日我将奉圣上之命出海缉盗,大概有一阵子不能来看你了。” 人鱼呆了一瞬:“呜……呜?” 司徒延颔首:“我们此行官兵众多,你不必担忧。我倒怕你待着无聊,其实琦儿一直想来见你,只是……好了,不说这些,总之我大抵七月返程,到时再来看你。” 司徒延交待完事情便匆忙离去,人鱼定定望着团扇,不知在想什么。 日升月落,春去夏来。某个傍晚,一明眸皓齿小姑娘推开人鱼的房门,这小姑娘与司徒延九分相似。 琦儿一身孝衣,跪在地上哑声道:“娘叫我来告诉您,朝廷说,五日前爹爹的船遇上风浪……沉了。” 人鱼站着没动。 琦儿磕了个头:“娘说您是司徒家的恩人,请您参加爹爹的丧礼。” 人鱼还是没动,胸腔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琦儿抬头望了望人鱼,缓步退出房间。 后来,人鱼没有参加丧礼。人鱼背上包裹,锁好房门,先行陆路,再搭渔船,到达司徒延乘船入海之地。这一路上,人鱼始终安静,从未发出“呜”的声响。人鱼在海边渔村住下,日夜蛰伏,等待月圆之日。 很快就等到了。 那个夜晚,满月如灯,清辉千里,海潮映照着月光,仿佛镶上一层银边。天地寂静,唯有亘古的潮声响彻耳畔。 人鱼褪去衣裙,在月光下,呜声长鸣。然后人鱼以一银色匕首剖其心脏。人鱼之心亦是银白。鱼鳍卷起心脏,人鱼飞身入海。 人鱼去找司徒延。 *** “恭喜您完成【往日回溯】的全部剧情任务!” “恭喜您获得系统奖励【人鱼之心】!【人鱼之心】为【极稀有】道具,仅可使用一次,请谨慎使用哦!使用方法:使用【人鱼之心】的玩家可无条件恢复已解除的情侣关系(若施法对象已结成新的情侣关系,本道具将强行解除新的情侣关系,恢复使用者与施法对象的情侣关系)。” “漆狞人鱼能否成功复活司徒公子?请继续探索吧!” 探索你大爷啊。 剧情显然没有结束,毕竟他们手头的道具还没用完。但是,这故事实在……实在令人郁闷,那种感觉就像你夹起一块肉,入口却发现是一块姜,辛辣干涩地卡在喉咙里。 云卷千帆:“后面没了。” 冬冬宝贝嘤嘤酱:“啊?” 云卷千帆:“你再点下对话框。” 卢也点击“继续探索”,屏幕全黑,正中一行小字:“抱歉,后续剧情开发中!” 然后白光一闪,两人竟被强制下线了。 28、会馆 卢也将电脑还给莫东冬,有点恍惚地说:“谢了,我不玩了。” 莫东冬揶揄道:“又去网恋骗钱啦?” 卢也有气无力:“没恋,没钱。” 他一头栽进床上,脑子里还在不住回想刚才的剧情,虽然他不想承认,但那条人鱼的确是男的吧?游戏策划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游戏这么开放了吗? 仿佛误触了什么开关,一夜之间,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同性恋。 难道他也活在一款网络游戏里,误打误撞,进了什么同性恋副本? ……有病啊。 卢也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闷声问莫东冬:“你和学妹怎么样了?” “咦?”莫东冬有些惊讶,专注科研的小也子怎么有空关心他的情感生活?“我俩挺好的呀,嘿嘿,稳定发展中。” “嗯,那你加油……”行,至少莫东冬还是直男。 卢也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果然看到贺白帆发的q/q消息:“我被强制下线了。” 冬冬论文小助手:“我也是>.<” f:“所以这副本的奖励就是人鱼之心?” 冬冬论文小助手:“是哒,你要吗?” f:“我拿着没用,放你那吧。” 冬冬论文小助手:“好哦,人家还有点事,就先走了哦。” f:“好的,拜拜。” 冬冬论文小助手:“对了。” f:“啊?” 冬冬论文小助手:“你……也不要太伤心,也许过一段时间你就没那么喜欢他了呢?” f没有立即回答。 片刻后,他说:“嗯,谢谢你。” 两个人的对话就此结束,按理说,卢也该宽慰也宽慰了,该陪伴也陪伴了,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始终粘在贺白帆最后那句话上面。 他在想,贺白帆那声“嗯”,回应的是“你也不要太伤心”,还是“过一段时间你就没那么喜欢他了”?他们这些搞艺术的,讲话真是太不严谨了。 当然,他很希望那句“嗯”回应的是后者。没错,贺白帆最好赶快喜欢上别的人,然后将他痛痛快快地抛在脑后。如果贺白帆不想找他拍纪录片了也没关系,他愿意退钱,毕竟和贺白帆见面总是别扭,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但论文还是要辅导,无论贺白帆出于什么目的找到“冬冬”,反正预付金已经交了,他以“冬冬”的身份辅导论文,贺白帆以“f”的身份付钱,就可以了。 卢也觉得自己把一切都设想得很好,很清楚。 只希望贺白帆赶快移情别恋。 “咕——咕——”肚子忽然发出响声,卢也这才想起自己睡了一中午,没吃饭。 这一瞬间,他忽然感到特别特别饿,简直像本科体测刚跑完一千五百米,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怎么玩会儿游戏比做一上午实验还累?不管了,先去吃饭吧,他要吃两个花卷,一份鱼香肉丝饭,再来一根煮玉米。吃完饭他就回来修改论文,尽快把王瀚做的实验整合进去,然后再看几篇最新的文献。 卢也套上t恤牛仔裤,莫东冬抬头问道:“你出门啊?” “嗯,吃饭去。” “这么大的雨,路上滑得很,你能走吗?”莫东冬说,“别再把脚扭了。” 卢也抓着雨伞,忽然想起贺白帆说过同样的话。像叮嘱小孩儿似的,好好休息,尽量少走路,不要二次扭伤了。 可他这么大个人,用得着贺白帆叮嘱?他又不是傻子。 莫东冬喝口可乐,随口说:“待会我去食堂帮你带一份呗。” 卢也干脆地摇头:“不用,我太饿了,我能走。”然后拉开门,一跛一跛地走了。 *** 雨过天晴,卢也的脚腕渐渐消肿。 贺白帆没再联系过他,生活好像在转瞬之间回到正轨。卢也还是早早去实验室,晚上最后一个走,没几天就将论文改好,投了稿。他给母亲打过一次电话,母亲说杨叔现在很老实,总是闷头坐在门口抽烟,不敢再没事找事了。几天后,卢也还是去飞飞车行买了一辆电动车,他原本打算顺便请段小凡吃顿饭——和贺白帆断联之后,想起段小凡,倒也没有那么别扭了。可惜,几天不见,段小凡竟已离职。卢也给他发微信,他也没有回复。 卢也骑着新买的电动车,去图书馆借了几本诗集。他打算压缩午休时间看看书,赶快找个合适的选题,把那篇论文的题目定下来。 莫东冬说,选诗集,千万要选你不知道的诗人,如果这个诗人连你小也子都知道,那也被研究得差不多啦。莫东冬还说,选诗的时候,一定要选你看不懂的诗,越晦涩的越容易分析,因为大家都看不懂,你怎么说都行嘛。 卢也随手翻开诗集的一页,心里跟着默念:“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很好,看不懂。卢也倒回去看封面,《朱湘诗集》,也很好,是他不知道的诗人。 “哟,师弟,你还有这爱好?” 卢也一惊,猛地合上书。 中午的实验室空无一人,不知王瀚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穿件白底灰纹衬衫,西装裤,黑皮鞋,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像是刚从饭局上离开。 王瀚笑呵呵道:“文艺青年啊,师弟。” 卢也尴尬地说:“我就随便看看。” 王瀚说:“我也想看点书陶冶情操呢,女朋友天天骂我没文化,但我是真看不懂呀。”他一边说,一边耸肩,似乎真的很苦恼。卢也只好笑一笑说:“我也看不懂。” 王瀚拉来张椅子,在卢也身旁坐下:“对了师弟,你谈女朋友没有?” 卢也愣了一下,摇头。 “我猜也是,”王瀚咧嘴一笑,“你的条件这么好,慢慢挑嘛。哦,你嫂子朋友多,还都是美女,以后我帮你物色物色。” 卢也感到莫名其妙,王瀚跟他很熟么?怎么就要给他介绍对象了? 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说:“读博太忙了,感觉没什么时间谈恋爱。” 王瀚颔首:“是啊,你看你天天给陶老师干多少活,”顿了一秒,他压低声音,“师弟,我听说郑鑫和你吵架了?” ……原来是这件事传到他耳朵里了。 怪不得他突然这么热情,可能是觉得于心有愧吧。 卢也说:“也不算吵架,他就是对论文的事有点意见。” 王瀚神色了然:“那是肯定的,我能理解,其实我也没想到陶老师会这样安排……唉,就是让你为难了。” 是啊,王瀚也知道他为难。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反正论文都已经投出去了。 卢也盯着纯白色实验服的下摆:“没事的,师兄。” 王瀚又叹一声,然后他忽地凑过来,拍拍卢也的肩膀:“那师弟你今晚没啥事吧?我请你和陶老师吃个饭。” “我还有——” “你可一定要来,不瞒你说,我本来想着发个微信就行了,结果陶老师下命令,叫我来实验室当面请你,你看我这喝了酒还得找代驾,”王瀚笑了笑,“你可得给我个面子啊,师弟。”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搬出老陶,卢也实在不能拒绝。算了,反正只是吃顿饭,总比挨老陶一顿骂来得好。 卢也点点头:“好的,师兄,那就谢谢你了。” “客气什么!”王瀚打了个酒嗝,笑道,“下午五点我叫司机来接你哈!” *** 卢也以为他们就在学校附近吃饭。 然而,车子已经开了四十多分钟,周围的街景愈发荒凉。卢也正想开口询问,司机一打方向盘,拐进一条林荫小道。车子又开几分钟,卢也才发现这是一条临湖小路,高大的梧桐树后面波光粼粼,湖水映着橙红的夕阳。 莫东冬发来微信:“小也子,帮我带泡椒牛肉方便面,两个卤蛋,一根烤肠。” 卢也回复:“师门聚餐,得晚点回来。” 莫东冬:“没事,你回来的时候买了就行,我还不饿呢。” 卢也想说,这地方太远,他大概要很晚才回宿舍。字打到一半,车子停下,司机说:“到了,左手边进门,您让服务员带您去308房间。” “噢,好。”卢也将手机揣进兜,推门下车。 黑色奔驰再次启动,掉头,开走了。 出现在卢也面前的是一幢精致的四层灰色小洋房。这餐厅一看就价格不菲,因为洋房对面便是湖色山光,风景秀美。抬眸望去,四周草木森森,它是此处唯一的建筑。 不过,看了好几眼,都没找到这餐厅的名字。 卢也走进玻璃旋转门,月白瓷砖一尘不染,闪闪发亮。但卢也既没有看见餐桌,也没有听见餐厅该有的嘈杂声音,这餐厅一楼静悄悄的,只有一方很长的大理石柜台。 柜台后面,身穿浅咖色制服的女孩儿抬起头:“先生您好,请问您有预订吗?” 她身上香气袅袅,卢也不自觉退了半步。 “我去308房。” “噢,王总的客人,”女孩儿微微一笑,“您跟我来。” 女孩儿将卢也带进电梯,这电梯的角落里竟然点了香,檀香味和女孩儿的香水味混在一起,味道意外好闻。电梯门缓缓打开,女孩儿忽然说:“您是第一次来玩吗?” “啊,是。”卢也后悔自己穿了学院的t恤。 “我们这里位置偏,来的人不多,”女孩儿曼声道,“不过,您来了一次,下次就知道了。” 她抬手示意:“308就在前面,祝您用餐愉快。” “等等,”卢也已经看见308房间的门牌,他莫名有些紧张,又觉得这女孩子态度不错,于是轻声问,“你们这儿……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儿看了看他,同样放轻声音:“兰轩会馆。” 29、服务 卢也独自走向308包房。 这餐厅和卢也去过的任何餐厅都不一样,因为它实在太安静了。走廊的地面铺了厚实的驼棕色地毯,鞋子踏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卢也经过一间间包房,也听不到寻常餐厅里推杯换盏的喧闹声。卢也觉得这地方不像餐厅,倒像是电影里的高档酒店,他有些忐忑地想,这么安静的地方,只有他、王瀚和老陶,会不会很尴尬? 来到308包房门口,卢也深深换了口气,抬手敲门。 木质房门被缓慢拉开。 难怪走廊那么安静——这木门异常厚重,想必隔音效果极好。开门的女孩儿也穿浅咖色制服,一边用力拉住门,一边回头向王瀚微笑:“王总,客人来了。” 王瀚招呼道:“师弟,快来,就等你啦。” 卢也连忙上前:“老师好,师兄好。” 老陶说:“来了就行,快坐吧。”他穿一件卢也从没见过的中式对襟丝绸白衫,一手夹着雪茄,一手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这副模样竟显得有几分儒雅,不像他平时那么疾言厉色。 他大概心情不错,抖抖雪茄问卢也:“从实验室过来的?” 卢也说:“是的。” 老陶看向王瀚,笑着说:“我这些学生里面呀,只有你和卢也靠得住。” 卢也一愣,这是他第一次从老陶嘴里听到表扬的话,竟然感觉有点惊悚。 王瀚摆摆手:“那您真是高抬我啦,我哪有师弟优秀!”然后扭头对站在门口的服务员说,“上菜吧,我存的酒也拿过来。” “好的,王总稍等。” 又要喝酒? 卢也顿时想起上次老陶的生日宴,他喝了很多白酒,酩酊大醉地躺在草坪上,后来被贺白帆架进教学楼狂吐一场……今天可没有贺白帆架他,他怕自己又喝醉了。 想着这事,不经意对上王瀚的目光。 王瀚眼带笑意:“师弟,你是不是不太能喝?” “啊,”卢也有点尴尬,“我酒量一般。” “上次就看出来啦,”王瀚说,“你放心,今天这个是洋酒,喝不醉人的。” 这时,服务员推门进来。她先将一只玻璃小盏放在卢也面前,然后取一枚方方正正的纸片置于杯中,她端起茶壶,淡粉色的茶水缓缓浸润纸片。 卢也看得发愣。 服务员柔声说:“这是玫瑰花茶。” 这是……倒给他喝的?但杯子里是什么?卢也呆望着杯子,瞬间感到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王瀚说:“师弟,这个擦手的。” “哦——”卢也蓦地反应过来,连忙拈起纸片,展开了,是一片湿巾。 卢也胡乱擦了擦手,玫瑰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脸颊发热,甚至不敢抬头看老陶和王瀚,实在太尴尬了。 王瀚呵呵笑道:“他们这儿服务还是不错的。” 卢也低声说:“是的。” 陶敬也笑,赞许地说:“王瀚找这个地方好啊,还是你们年轻人会享受。对了,卢也,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卢也攥着湿巾:“我爸妈是高中老师。” “嗯,老师,不错,”陶敬点头,慢悠悠道,“以后你多跟着你师兄学学,有些人情世故呢,你父母在小城市教不了你。人要往高处走,只靠勤奋和天赋是不够的,你还得会办事、会经营、会运作,这一点你师兄是你的榜样。当然你也要帮助你师兄,你们是一个师门的,要学会团结。” 卢也将湿巾攥得更紧,点点头:“好的……老师。” 他知道陶敬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但又不十分确定陶敬究竟想表达什么。他入学两年,陶敬只是吩咐他干活,从没提过类似的话。仿佛忽然之间,陶敬把他当作“自己人”了。 陶敬话锋一转:“卢也谈恋爱了么?” 卢也正欲开口,王瀚说:“我问过啦,师弟还是单身呢,”他冲卢也挑挑眉,“其实单身也有单身的好呀,是吧师弟。” 卢也不知该回答什么。他单身了二十多年,根本没谈过恋爱。 “呃,是,”卢也只好说,“现在还是学业重要。” 陶敬吸一口雪茄:“你这么想就对了,等你以后博士毕业,进个好点的学校,想要什么样的女的都有。” 王瀚跟着打趣:“师弟喜欢什么类型的?温柔的?漂亮的?年纪小一点的?” 卢也窘迫地说:“我没想过,看缘分吧。” “嗯,倒也不着急,”王瀚起身给陶敬添茶,“以后你当了老师,大学里那么多女学生女老师,哈哈,随便挑嘛。” 卢也呆了一下。 王瀚在说什么? 虽然学术圈里的师生恋确实不少,学生之间讲讲八卦,总能聊到某位老师娶了女学生,但卢也没想到王瀚竟会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好像这是一件很……很稀松平常的事。 卢也正觉震惊,只听陶敬轻啧一声,说:“现在的女学生可不像以前听话了,建院老崔你知道吧?弄个女学生养在外面,又送房又送车,那女生还跑到他家闹事。” 王瀚笑了笑:“崔老师没哄好吧,多送点礼物嘛。” 陶敬说:“你不懂,现在的女生野心大得很。” 王瀚问:“崔老师搞了个女博士?” 陶敬点点头:“我早就提醒过他,搞个博士很麻烦,至少她在读的四五年是甩不脱了,老崔那个人,听不进去。” 王瀚又笑了笑:“英雄难过美人关嘛,正常,正常。你说是吧师弟?” 卢也正在发愣,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王瀚在跟他讲话。 “是……是的,”湿巾已在掌心抟成球,卢也挤出一个笑,“都是这样的。” *** 开始上菜之后,王瀚的话倒是少了,只是频频带着卢也给敬酒。陶敬沾一沾唇,他俩是晚辈,就得一口喝完。王瀚说洋酒不醉人,喝到后面,卢也还是感觉耳朵发热,头脑也有点混沌。 好在这高档餐厅上菜快,分量小,一道菜几筷子就夹完了。刚刚七点钟,陶敬放下筷子,带些醉意说:“老了,吃不动了。” 卢也心中一松,看来这顿饭该结束了。 王瀚说:“我俩也饱了。老师,这里还能听评弹,我叫人给您唱一段?” 陶敬摆手道:“算啦,我这人欣赏不来艺术。”他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外走,服务员连忙拉开门,陶敬却像喝醉了,脚步一歪,手臂搭住那女孩儿的肩膀,卢也正要上前搀扶,被王瀚迅速拽了一下。 陶敬搭着那女孩儿的肩膀,语气似是埋怨:“王瀚,你这洋酒后劲儿大啊。” 王瀚嘿嘿一笑:“老师您泡会儿澡、蒸一蒸就好了。” 陶敬没接王瀚的话,看着那女孩儿说:“行,你带我过去吧。” 一行人离开包厢,王瀚和卢也走在后面,女孩儿架着陶敬走在前面,陶敬身高一米七多,体型偏胖,而那女孩儿最多一米六,瘦得弱柳扶风。陶敬几乎整个人都倚在她身上,一边走一边和她喁喁私语。 这画面实在有些刺眼,卢也知道陶敬喝醉了,但又觉得陶敬没醉到这个程度。 来到电梯门口,女孩儿和陶敬率先进去,王瀚勾住卢也肩膀,站着不动,对那女孩儿说:“小妍,你可得照顾好老师啊。” 小妍爽利地说:“王总您放心吧。” 电梯门缓缓关闭。 王瀚望向卢也,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师弟你没看出来么,陶老师等不及啦。” 等不及? 等不及什么? 想起陶敬倚着小妍的画面,卢也猛地反应过来,顿时感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实在太过震惊,以至于没有回应王瀚的话。王瀚点了支烟,继续说:“师弟没吃饱吧?待会我叫他们给你房间送宵夜。其实还有两个菜没上呢,但你瞧陶老师那个猴急样,哈哈。” 这时,电梯门再次打开,王瀚亲热地揽住卢也:“我看你也有点醉了,你去泡个澡,按按脚,很舒服的。” 卢也僵硬地说:“不,不用了吧。” 王瀚说:“客气什么!”他又凑近一点,笑嘻嘻道,“师弟啊,我这人确实不是做学术的料,我家老头又固执,没办法。以后学术上的事情,还得拜托你多帮忙呢,你可千万别跟哥客气,啊。” 以后学术上的事情。 拜托你多帮忙。 在一阵清幽的檀木香火味道里,卢也蓦地明白过来,原来这顿饭不只是为了感谢他带王瀚发论文,原来陶敬说的“要学会团结”是这个意思——以后,他要一直为王瀚提供“帮助”。 “喏,到啦,”王瀚勾着卢也的肩膀往前走,“你先泡会儿澡,然后有人带你去按摩哈。” 正前方是一道欧式拱形连廊,两个身穿雪白制服的服务生站在门口,笑盈盈望着卢也。 卢也心脏狂跳,双腿灌铅。他不知道王瀚是不是给他安排了那种“服务”,就是,陶敬的那种“服务”。 卢也的声音有些发颤:“师兄,我,我只洗澡就可以……” 王瀚睨他一眼,笑着说:“放心吧,你洗好了,捏个脚,我就叫司机送你回去。”然后王瀚轻轻一推,对门口的服务生说:“带我兄弟进去——他是第一次来。” *** 莫东冬在江湖沧海录打了两个副本,又开了两局英雄联盟,卢也还是没有回来。 不仅人没回来,连微信都不回复。 小也子下午五点多就出去聚餐,现在已经八点半了,什么饭吃这么久? 莫东冬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他原想自己出门买饭好了,一抬头,却见窗户玻璃满是丝丝缕缕的水痕。 又下雨了。 哎,真不想出门。 莫东冬打开微信,他和卢也的对话停留在下午五点四十七分,他说“你回来的时候买了就行”,卢也没有回复。 莫东冬忽然想起上次卢也师门聚餐,小也子喝得酩酊大醉。靠了,难道这次又喝醉了?作为一个东北人,莫东冬听说过太多醉汉冻死在冬夜的故事,虽然现在是盛夏,但如果醉了酒,摔一跤,那也不是闹着玩的。 莫东冬登时有点紧张,直接拨了卢也的电话。 通了,但是无人接起。 这,情况不妙啊……莫东冬甚至已经想象出来那个画面,下着雨,道路湿滑,醉醺醺的小也子脚腕一崴,整个人栽进路边草丛…… 莫东冬又拨一遍卢也的电话。 仍旧无人接听。 他呆了两秒,然后匆匆抓起钥匙,披上雨衣,小跑到车棚,跨上他的爱车。 莫东冬一边暗骂“卢也你别让我逮着你”,一边巡视宿舍周围的草坪花丛,其实此刻的时间并不算晚,雨也只是毛毛细雨,还有很多情侣撑伞散步。莫东冬转了一圈,心想,如果卢也醉倒了,也应该能被人看见啊。 等等,他们学校还有大片大片的湖。 莫东冬心里咯噔一下,这他妈,不会吧……其实,卢也平时都是早出晚归,做起实验也常常几小时不回微信,莫东冬早就习惯了。但是,以他对卢也的了解,他拜托卢也带饭,卢也会明确地回一句“ok”;还有,卢也虽然酒量不行,但也不至于喝到完全断片儿,卢也不是那么随意的人。 所以现在这种不回微信、电话不通、人也不知道在哪的情况,就显得很诡异。 莫东冬思索片刻,车头一扭,驶向光电学院。卢也是去参加师门聚餐,光电学院总有人能联系到卢也的同学吧? 莫东冬一口气爬上五楼,快步冲进502实验室。 咦—— 实验室灯光大亮,仪器嗡嗡作响,四个学生正在做实验。 “欸,你是……卢哥室友?”其中一个男生对莫东冬有印象。 “嗯嗯,是的,”莫东冬喘着粗气,“你们今晚不是师门聚餐吗?” “啊?没有啊,”男生满脸茫然,扭头问旁边的男生,“有通知吗?” “没啊。” ……卧槽? 难道小也子说谎了?那他到底干嘛去了? 莫东冬越发焦急:“那你们看见卢也了吗?他有没有说晚上去哪?” 四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同时摇了摇头。 莫东冬越发有种不妙的预感。 卢也能去哪儿呢?说实话,卢也这人既没什么朋友,也不大喜欢回家(甚至前些日子刚和继父打了架),莫东冬实在想不出他会去哪。 “呃,那个,”身后响起一道犹豫的女声,“你是在找卢师兄吗?” 莫东冬转过身去:“对,我是他室友……突然联系不上他了。” 杨思思举着手机,那端的商远屏住呼吸,贺白帆原本坐在商远身旁,听到莫东冬的话,霍然站起身来。 莫东冬神情紧张,杨思思也跟着担心:“卢师兄失联多久了?” “五点四十之后就没回过我的微信,”莫东冬说,“刚才给他打电话也没接。” 旁边的男生搭话:“现在也还早啊,要不再等等呗?” 莫东冬摇头:“他从来不这样。而且他酒量不好,我就怕他喝多了出点什么事儿……” “草,你去哪!”喧闹的ktv包房里,商远凑到贺白帆耳边大叫。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他昨天还庆幸贺白帆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不搞直男,原来都他妈是假象! “你清醒点贺白帆,咱给彬彬过生日呢,你跑啥!”商远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卢也不就是没接电话吗,没准是心情不好 故意不接呢,没准是跟漂亮妹妹蹦迪没听见呢,你要干嘛?” 贺白帆拧着眉头:“我出去给他打电话。” “得了吧,室友的电话都不接,能接你的?”商远心说今天这法海我是当定了,“他要是接你电话,我商远给你当孙子!” 贺白帆说:“别侮辱我家祖坟。” 商远骂道:“狗东西,学历歧视是吧!”他一把环住贺白帆肩膀,正想抢走贺白帆的手机,“嗡”地一声,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商远一愣。 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未知 贺白帆接起:“喂?” 卢也说:“贺白帆,是、是我。” 贺白帆和商远瞬间对视,然后一个拔腿就跑,一个拔腿就追,两人冲进一间空包厢,周围安静了。贺白帆急促喊道:“卢也,你在哪?” 卢也吸了吸鼻子,答非所问地说:“你能不能来接我?” 贺白帆说:“能,你在哪?” “我在……”卢也顿了两秒,“兰轩会馆。” 他一定喝多了,嗓音沙哑,吐字含糊。贺白帆没听清楚,疾声问:“兰什么会馆?” “轩——”卢也咳了一声,忽然有点委屈,“我不知道是哪个字,反正,就是轩。” “好,我现在来,你别挂电话。” “不行,”卢也说,“我要还手机啊。” “那你别乱跑,找个地方等我,你现在具体在哪?” “我在扫帚旁边。” “……行,”贺白帆说,“你别动,等着我。” 卢也直接挂掉电话。 贺白帆抬腿欲跑,商远忽然伸手拽住他。空包厢没开灯,只有屏幕亮着,商远的脸半明半暗。他长长叹了一声,认真地说:“贺白帆,你知道兰轩会馆是什么地方吗?” 贺白帆:“什么地方?” 商远两手一摊:“鸡窝。” 30、Jump “你这什么眼神儿,哥哥我可是清白之身!”商远抓抓头发,有点无奈地说,“先前我爸总去那儿,我帮我妈捉奸,所以就……去过那地方。” “哦。”信息量太大,贺白帆似乎没反应过来。 提起家里那些破事儿,商远自己也觉得烦躁,但他还是按捺住脾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白帆,兰轩会馆可是会员制的,没有会员带着进都进不去。你想想,卢也一个普通学生,怎么会跑到那地方呢?” 贺白帆垂着眸子,不作声。 商远继续说:“卢也被导师骂了你去找他,卢也受伤了你去找他,反正腿长在你身上,我也劝不动。但今天他在兰轩会馆,那地方你没去过,如果你去一次你就知道有多脏,真的,你想过卢也在那儿干了什么吗?我就是……就是怕你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商远盯着贺白帆,半晌,只见贺白帆轻轻摇头:“我觉得卢也不是那种人。” 商远轻叹一口气,接着又叹一口更长的气:“那你去吧,到了报我爸名字。地址我发你,还挺远的。” 贺白帆点头,认真地说:“谢了。” 车子驶出地库时贺白帆才发现武汉又下雨了,这个城市的夏夜总是有落不完的绵绵细雨。车子驶离拥堵的路段,加速,雨丝在车窗留下密密麻麻的水痕。贺白帆打开雨刷,两道刷子起起落落,刮着雨水,好像也刮着他的心。 有点丢脸。他知道。 卢也已经委婉表达过他们两个没有可能,所以这么多天以来,他都识趣地不去打扰卢也。他给自己找了许多事情做,打球,游泳,看书,聚会,甚至是打游戏。好像只要生活足够充实,他就可以慢慢地忘掉卢也这个人。 但是听到卢也声音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些都是无用功。 只要卢也给出一丝机会,他就没法拒绝。 路上的车越来越少,贺白帆继续提速,十几分钟后,他看见“镜山度假村”五个明亮大字。车子拐进度假村,又驶过一段略有颠簸的山路,四层小楼出现在贺白帆眼前。 出发前商远叮嘱他,这地方二楼是棋牌室,三楼是餐厅,四楼是洗浴按摩房,卢也那德性也不像会打牌的,恐怕要去四楼找。此外,经常有原配带人到会馆抓小三,所以这里的保安相当机灵,哦,还有,据说会馆的老板有点来头,你可别把事儿闹大了,悠着点啊。 贺白帆站在兰轩会馆楼下,抬头望去,二楼三楼的窗户都亮着,四楼的窗户只亮了不到一半。 贺白帆将手机调成静音,走进会馆大门。 接待的女孩儿款款一笑:“先生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贺白帆说:“商总让我来这等他。” “噢,商总,”女孩儿俯身看电脑,哒哒敲两下键盘,抬头说:“但是今天没看到商总的预约呢。” 贺白帆露出疑惑的表情:“那我问问啊。”他故意用左手举起手机,露出腕上的breguet手表,那是去年他爸送的生日礼物。女孩儿的目光果然聚焦于手表,贺白帆往旁边走了几步,对着静无人声的手机讲起武汉话:“阿潘,你去联系下商总,兰轩这里不让我进啊。” “嗯,嗯,我倒是不急……”贺白帆语气一变,有些不耐烦地说,“但我人都到了,人家不让进,外面又下雨,你说我去哪儿等?这样吧,商总几点能过来,你给个具体时间,实在不行我回去了。” “他儿子的事儿他都不急,我有什么急的?要我说,就该让那小子进去蹲几年,省得他无法无天,还以为武汉都是他爹说了算!” 贺白帆挂掉电话,对上女孩儿的目光,轻哼一声道:“你知道吧?商总的儿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我听说他还来你们这闹过事?那小子酒驾撞了个姑娘,才十八岁,截肢了。” 女孩儿一愣:“呀,他儿子我有印象,浑得很呢!那次来闹事,把三楼的屏风打碎好几扇。” 贺白帆点点头:“我还没说完,这姑娘的姑父不是一般人,”他左右望望,放轻声音,“组织部的——呵呵,人家现在一口咬死,就要那小子负法律责任。我看商总这次摊上麻烦了。” 女孩儿掩唇惊叹:“这真是……麻烦呀。” “商总现在急得要死,到处在找关系。欸,这些事你不要往外讲,听听就行,”贺白帆咳嗽两声,“我上去喝口茶水,商总待会儿就到。” 他说完便大摇大摆往前走,那女孩儿果然没敢阻拦。贺白帆跨进电梯,迅速按下“4”。 四楼与一楼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穿过拱形走廊,右侧是温泉浴池,左侧是按摩套房。这里的地毯又厚又软,墙壁全部粉刷成柔和的米黄色,天花板没有主灯,只有几盏亮度很低的射灯贴着两侧墙壁,自上而下地照亮一小块区域。 幽暗,暧昧,水声潺潺。 正适合做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贺白帆凝神回忆,在卢也那通短暂的电话里,他并没有听见流水的声音,那么,卢也大概在按摩区? 贺白帆左拐进按摩区,走廊两侧是扇扇木门,全都紧闭着。他将耳朵附上距离最近的木门,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见。他又将耳朵移到门缝,几秒后,门后忽然传来一阵娇滴滴的喘息。贺白帆连忙后退,用力咬了咬嘴唇。 卢也来这地方,肯定是被别人带来的。那么带他来的人……大概也会给他安排这些“服务”吧?贺白帆甚至已经想象到那副画面,纤腰丰臀的女孩儿架着醉醺醺的卢也,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摇晃着脚步冲进房间……卢也会拒绝吗?他喝得那么醉,就算想拒绝,能拒绝得了吗? 越是想,心里的石头就越是沉重。卢也说他在扫帚旁边,可这一扇扇房门紧闭,哪里有扫帚呢? 贺白帆正觉纠结,前方忽地“咔哒”一响——有扇门竟然开了!贺白帆心跳加速,刹那间脑海中闪过许多对策,装醉?但他身上没有一丝酒味。故技重施打电话?这个或许可以,反正这里都是嫖/客,想必没人在意一个男人…… 贺白帆将手机凑到耳边,盯着那扇开了一条细缝的木门。 下一秒,他听见一道爽利女声—— “诶唷我可真是服啦,挺年轻的小伙子,长得也俊,我还想呢,今天真是运气好!谁他妈知道这哥们不行!一进门就装起来了,说他头晕,想吐,胃疼!我说我给你按摩嘛,他也不干,根本就不敢让我碰他!”女人轻呸一声,笑嘻嘻道,“肯定是怕我上手,然后发现他没反应,嗨,你说这哥们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萎了?” 贺白帆:“……” 女人停顿片刻,继续说:“不过萎了也好,老娘还能多休息会儿。人?拿了我的烟,说要出去透气,谁他妈知道去哪儿了……哎呀,你放心吧,再歇一会儿就去找。你现在还跟那男的联系吗?上礼拜我可碰着他了……” 女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聊天,贺白帆沉重的心霎时轻了一半——卢也溜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卢也能去哪儿?能想到的最保险的地方似乎是男厕所。但这按摩区是没有公共卫生间的,估计每个房间都有配套的独卫。贺白帆转身冲向温泉洗浴区。 洗浴区热气腾腾,回荡着中年男人高谈阔论的声音。贺白帆快步穿过更衣室,途经搓澡间,他已经看见卫生间的标志就在前方。 “欸,先生!”身后忽然有人喊他。 贺白帆脚步一顿,缓缓转身:“怎么了?” 是个削瘦的男生,满头红毛,身穿雪白制服,肩上还搭着块搓澡巾:“您没换浴衣吗?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换浴衣才能……欸?” 两人全都愣住。 贺白帆对这人有印象,红色头发,打扮得很艳丽,是卢也的熟人。这人在兰轩会馆上班?难道是他把卢也带过来的? 段小凡眨眨眼,柔声道:“帅哥,好巧呀,你过来玩吗?” 贺白帆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跟朋友打麻将,那小子喝醉了,我来找他。” 段小凡点点头:“需要我帮忙吗?” 贺白帆说:“不用,我给他打电话了。” 这时,浴帘后面有人喊了句“小凯”,段小凡连忙应道:“来咯!”然后冲贺白帆笑一笑,有些遗憾似的,“那你和朋友慢慢玩哈,搓澡可以来找我哦。” 贺白帆“嗯”了一声。 段小凡便掀起浴帘,进去了。 贺白帆长吁一口气,快步跑向卫生间。那红毛好像并不知道卢也在会馆,想必只是巧合,但这样一来贺白帆就得更加小心,这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他不想让卢也被熟人看见。 卫生间不大,但是很干净,还有股浓郁的玫瑰香薰味儿。总共五个隔间,一眼望过去,门锁却都是绿色,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 贺白帆暗道不妙,卢也究竟跑哪儿去了? 但他还是轻声唤了句:“卢也。” 无人应声,五扇门纹丝不动。 贺白帆正要推门,眼角余光瞥见洗手台旁边贴着“清洁用具”的小隔间,那门缝里颤悠悠地长出,不,伸出半只细白的手掌。 贺白帆一把拉开门。 卢也蹲在两把扫帚中间,双颊胭红,目光迷茫,浴袍松松垮垮,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 贺白帆怔住。卢也眸子一亮,看见救世主似的:“你怎么才来啊!” “我……抱歉。”贺白帆连忙抓住卢也手腕,想将他拽起来。卢也大概蹲了太久,双腿已经麻了,半分力气也没有。贺白帆一拽,他整个人就没重量似的,直直倒进贺白帆的怀抱。 或许是泡过澡的缘故,卢也身上有股浅淡的柑橘香味,还有明显的酒味。 贺白帆顿觉心旌摇荡,然而仅仅几秒钟后,卢也动了动腿,勉强站直身子:“我的衣服没了。” 贺白帆皱眉:“没了?” “洗澡要换衣服啊,不记得存哪……”卢也举起右手,在贺白帆面前晃了晃,“牌子也没了。” 贺白帆说:“什么牌子?” 卢也说:“红色的,上面还有……数字。” 这醉鬼的逻辑真是异于常人,贺白帆愣了片刻,蓦地反应过来,他说的牌子是给储物柜开锁的手环。 这可麻烦了,难道卢也要穿着这件松垮的浴袍跟他溜出去? 卢也理直气壮地说:“你去找。” 贺白帆有些无奈,低声道:“我也找不着,咱们得赶快走,否则那女的要来找你了。” 一提“那女的”,卢也果然表情大变,仿佛那女的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哆嗦着嘴唇说:“那就……快跑啊!” “这里人太多,咱们不能走电梯了,”贺白帆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咱们走楼梯下去,待会儿你好好跟着我,可以么?” 卢也瞪大眼睛,点点头,然后他伸出手,攥住贺白帆的t恤下摆,小声说:“这样就能跟上了。” *** 只能说他们两个还算幸运。会馆的消防通道就在卫生间旁边,贺白帆探身望了望,找准时机,一打手势,两人迅速溜出卫生间,闪身进入楼梯间。 楼梯间是声控灯,灯亮的瞬间,卢也狠狠“嘶”了一声。 贺白帆连忙问:“怎么了?” 卢也看着前方的白色制服:“我以为是幽灵。” 贺白帆:“……” 客人肯定不走楼梯,所以这窄窄的楼道里晾着许多衣服,不知卢也是神经紧张还是本性流露,竟然能被一件衣服吓着。贺白帆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轻声说:“别害怕,咱们慢慢下去,你的脚步轻一点,尽量别说话。” 卢也便不说话了,点点头。 两人蹑手蹑脚地前进,贺白帆打头阵,卢也抓着他的t恤紧随其后,他们在乱七八糟的衣服之间穿梭,慢慢从四楼下到三楼,贺白帆心想,待会儿他和卢也大大方方走出去就好,到一楼应该就不会碰见那个红毛男生了。 两人下到二楼,一切顺利,贺白帆已经伸手掏车钥匙了,这时,楼下忽然“吱呀”一响,有人推开了一楼楼梯间的门! 贺白帆猛地刹住脚步,卢也来不及闪躲,闷哼一声,撞上他后背。 先是一道尖细男声,语气很不耐烦:“我说那骚/货一天天的脑子进水吧,人家都他妈说了找商总找商总,肯定是熟人啊,用得着咱们去核实?咱们算个屁啊?” 另一道男声粗犷些:“不是说上去很久了么。” 尖细男声道:“肯定办事去了呗,人来咱这能干嘛,不就是那档子事儿!她说她不放心,那就别放人上去啊,好嘛,她自己屁都不敢放一个,叫咱们上来找人,合着得罪人的事儿就该咱们干!” 粗犷男声吐了口痰:“算了,就去看一眼吧,怕是小偷嘛,上个月不还混进来一个什么私家侦探吗……走吧走吧,你跟那个骚/货较什么劲?” 楼下响起脚步声,贺白帆浑身绷紧,大脑几乎空白,他没想到前台的反应这么快!怎么办?这可是两个男保安—— 电光火石之间,身后忽然伸来两只手臂,用力环住贺白帆的腰。 卢也热气腾腾的脸颊贴上贺白帆后背。 贺白帆蓦地睁大双眼。 “唉呀,爬什么楼梯,热死了!”尖细男声说,“坐电梯啊!” “好吧好吧,就你他妈的娇气……” 又是“吱呀”一声,两人离开了楼梯间。 几秒种后,贺白帆搓搓手心,发现自己满手是汗。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卢也突如其来的动作。 卢也松了手,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说:“吓死我啦。” 贺白帆悄悄在牛仔裤上擦汗:“你……你刚刚干什么呢?” “藏起来啊,”卢也理直气壮,“被发现了怎么办!” 贺白帆:“……” 贺白帆说:“前台已经在找我了。” 卢也脑袋一歪:“那怎么办?” 贺白帆向下几步,来到楼梯二层和一层中间的平台,这里有扇方方正正的窗户,窗下是茵茵绿草。贺白帆探出头去目测距离——他跳下去应当不成问题,然后他站在下面,卢也跳的时候,他就可以接着卢也。这跳窗户的窍门还是留学时酷爱跑酷的黑人朋友教他的……没想到真能用上。 贺白帆压低声音:“卢也,你的脚踝恢复好了么?” 卢也说:“好了啊。” 贺白帆说:“那我先跳下去,然后你坐到窗台上往下跳,动作别太猛,我会在下面接住你,窗户不高,没事的,”但此时贺白帆非常怀疑醉鬼的理解能力,他顿了顿,问道,“卢也,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卢也竟然斜他一眼,语气有点不屑:“当然能听懂,不就是那个电影吗,我看过的。” 贺白帆一头雾水:“什么电影?”怎么还扯上电影了? 卢也挺起胸膛,张开双臂,骄傲地说:“就是那个——youjump,ijump啊!” 31、第三 贺白帆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卢也皱眉看着他,目光带点疑惑,仿佛是说:你笑什么笑啊。 贺白帆迅速收起笑容,轻声道:“这电影还不错,我就是……呃,没想到你也看过。好了,我先跳了。” 贺白帆从楼道的晾衣架上随便扯了件t恤,将手机、手表和车钥匙包在t恤里,先丢出窗外。然后他推开窗户,利落地攀上窗台——幸好今天穿的是运动鞋,很方便攀爬。贺白帆骑在窗台上,一条腿在外面,一条腿在里面,俯身对卢也说:“你待会也这样上来,动作慢一点,”然后贺白帆扭胯,转身,将里面的那条腿也移到了窗外,他朝外坐在窄窄的窗台上,回头对卢也说:“你就用这个姿势往下扑,我在下面接你,好吗?” 卢也认真地点头,下一秒,忽然问:“那你怎么办,谁接你啊?” 贺白帆笑了笑:“我不用接。” 窗户到地面的距离不超过两米,贺白帆扶着窗框慢慢站起身,微屈膝盖,半蹲在窗台上,他猱身一跃,前脚掌着地的瞬间双手撑住柔软草地,平稳降落。雨已经停了,湿漉漉的草地格外清香,贺白帆拍拍手上的雨水,活动活动双腿,转身望向卢也。 卢也已经爬上窗台,夜色中,两条白得闪光的小腿晃来晃去。 “跳吧,”贺白帆说,“尽量慢点,别害怕。” 卢也说:“好的。”下一瞬,他脚蹬墙面,整个人向贺白帆飞扑而来! 贺白帆以为他至少会做个准备动作,或者喊一句“我跳了”——真是低估了醉鬼的行动能力。卢也双臂一张,根本没有任何动作,像只自由落体的海鸥向着地面坠落。贺白帆飞快打开怀抱,到底也没站稳,被卢也扑倒在地。 贺白帆闷哼一声,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当人肉垫子确实挺疼。 第二个念头是,以后绝对不能让卢也醉成这样。 卢也压着贺白帆,竟还像领导讲话似的点评:“你接得很准啊。”贺白帆后颈沾满微凉的雨水,卢也的呼吸却很温热,拂在贺白帆颈侧,有点痒。 贺白帆哑声说:“谢谢您的肯定,领导您能先起来吗?” 卢也慢吞吞地爬起身:“好的。” 贺白帆也爬起来,抓住卢也手臂:“行了,跟我来。” 他的车子停在会馆旁边的小路上,直到坐进车里、靠在柔软的车椅上,贺白帆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贺白帆说:“走吧。” 卢也坐在副驾,没有应声,愣愣盯着那幢四层小楼。贺白帆不知卢也想到了什么,只是莫名感到空气变得凝重,卢也将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眼睛一眨也不眨。 贺白帆轻唤:“卢也,怎么了?” 卢也垂下脑袋:“没事,走吧。” 车子快速驶出度假区,灯火通明的兰轩会馆和密密麻麻的树影被他们甩在身后。驶上公路,路灯一盏一盏亮着,城市的灯火骤然回来了。贺白帆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像做了一场大梦,内容还十分惊险刺激。 前方有家罗森,贺白帆停车,进去买两瓶冰镇矿泉水。 他觉得卢也的酒可能醒了一点,该问的现在可以问了。 贺白帆拉开车门,将水递给卢也:“好点了吗?” 卢也垂着脑袋,接过水,却没喝。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滑稽的浴袍,不,其实也不是浴袍滑稽,而是贺白帆看惯了他穿t恤牛仔裤的样子,现在变成浴袍,就给人一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感觉。 卢也攥着矿泉水,没有说话。 贺白帆等不及了,直接问:“卢也,谁带你去会馆的?”虽说这属于卢也的个人隐私,但毕竟是他把卢也接出来的,问一句应该不过分吧? 卢也却还是不应声。 贺白帆皱了皱眉:“不能告诉我吗?” 贺白帆站在副驾外面,卢也缩在座椅里面,他的小小的发旋对着贺白帆,身体一动不动,仿佛负隅顽抗。 几秒后,贺白帆正要开口,卢也忽然扬起脸来。 他没有流泪,双眸却亮晶晶红通通的,已然蓄了薄薄一层泪光。 卢也说:“怎么办啊,贺白帆。”他嘴唇一动,眼眶就再也兜不住眼泪,一颗泪珠从他眼尾落出来,沿着脸颊流到下巴颏。贺白帆登时目瞪口呆,又惊又慌,连声音都有点哆嗦:“到底怎么了卢也,你别哭,你——你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 卢也胡乱抹掉眼泪:“我不是真哭,我就是心烦。” 贺白帆忙道:“好好好,你是假哭。” 卢也擦掉那滴眼泪之后,竟然真的没再落泪,仿佛刚才只是一段程序里的小小bug,他带着一点鼻音向贺白帆解释:“是我师兄带我去的,因为我带他发论文……导师也去了,他们都去嫖了,你说我是不是不该跑出来啊,贺白帆?” 贺白帆整个人都懵了。 “你师兄和导师,带你去,嫖?”这句话的内容实在太炸裂,贺白帆几乎怀疑卢也在说醉话,“你确定?” “开始我不知道啊,我以为吃完饭就能走了,可是他们不走,我师兄非叫我去泡澡按摩,我就随便洗了一下……”卢也肩膀微颤,“那个女的就把我抓走了,去他大爷的,吓死我了!” 这是贺白帆第一次听见卢也爆粗口。 也是这一刻,他忽地意识到,卢也根本没有醒酒。卢也此刻的样子令他想起大学室友,那男生念化学系,发起酒疯不吵不闹,唯一的行为就是随机抓个朋友讲化学题,你还不能反抗,一反抗他就抓着你的手啪嗒啪嗒掉眼泪,让他讲题,他倒讲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逻辑非常正常,情绪已经撒腿狂奔十万八千里。 可是,室友发酒疯的时候,贺白帆都在捧腹大笑。此刻换成卢也,他却一丝一毫的笑意也没有。 他只觉得卢也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钝的锤子,砸在他心上。 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卢也?他们应该知道卢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吧?他们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卢也的惊惧、无措、惶恐,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很有意思? 贺白帆俯下/身去,平视卢也,软声道:“他们做得不对,你别怕,不是你的错。” 卢也说:“可是这样会得罪他们啊,”顿了两秒,嘴角一垮,自言自语道,“手机也丢了,唉。” 贺白帆说:“没关系,明天我去找,实在找不着就送你个新的。” 卢也摇摇头:“不要,不能乱收别人的东西。” 贺白帆说:“收我的不叫乱收。” 卢也仍然摇头:“可是手机很贵啊。” 这一刹那,贺白帆觉得自己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简直就要化成夏天夜里温暖淅沥的雨水。他打量卢也侧脸,卢也的嘴唇透着醉后的干渴,颜色比平时更红一些。 贺白帆已然神游天外,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进行任何思考,只凭本能慢慢靠近。 贺白帆和卢也仅剩几厘米距离。 “欸,”卢也说,“你手机亮了。” 贺白帆:“……” 贺白帆接起电话:“喂。” 商远像只疯狂的尖叫鸡:“我草贺白帆你在搞什么啊?打了三个电话都不接,我特么差点带人过去了你知道吗!” 贺白帆说:“手机静音了,没听见。” 商远:“你接到人没有?” 贺白帆:“嗯。” 商远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怪不得没空接电话,怎么样啊,卢博士今晚还回宿舍吗?他室友可还急着呢。” 贺白帆瞟一眼卢也,退后两步:“别胡说。” “啧”,商远说,“你小子装什么装,卢也喝大了吧?我跟你说贺白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还不如抓住机会,欸!生米就煮成熟饭啦!” 贺白帆:“你……”他想骂商远两句,转念想起他刚在会馆编排商远出车祸,顿时有点心虚,骂不出口。 商远振振有词:“我说错了吗?这可是卢也自己打电话找你的,是他主动送上门的!你这么大半夜跑去接他,收点报酬不过分吧!” 贺白帆只好敷衍:“行了别扯了,我在开车。” 商远说:“别让哥失望啊!” 被商远这么一搅和,方才那点旖旎的氛围烟消云散。贺白帆坐回主驾,将手机递给卢也:“给你室友打个电话吧,他挺担心的。” 卢也说:“我没有他手机号啊。” “哦,那我让杨思思告诉——”等等,不对,贺白帆忽然意识到一件事,“那你刚才是怎么联系我的?” 卢也投来看傻子的目光:“跟扫地阿姨借手机啊。” “可是,阿姨手机里没有我的号码吧?”贺白帆的心跳又有点加速了,他盯着卢也,“你把我的号码背下来了?” 如果卢也是在清醒的情况下,他一定会扯出各种天花乱坠的理由,或者干脆下车走人。 但卢也喝醉了,逻辑很清晰,人却很老实。 卢也说:“对啊。” 贺白帆暗中握紧方向盘:“什么时候背的?” 卢也想也不想:“就是拒绝你那天啊。” 贺白帆:“……” 好,很好,看来确实为那通电话做了充分的准备,大概对着他的号码打了很久腹稿吧?不愧是科研工作者,做事真是认真细致。 贺白帆仰头猛灌一口冰水,然后定定望向卢也,说:“既然你已经拒绝我了,为什么还要找我?” 他终于问出了今晚最想问的话。 他和卢也现在又算怎么回事呢?卢也明明已经拒绝了他,却又记得他的号码,在最紧张的关头打电话给他求救。而他,也真的来了。他想知道在卢也眼里他究竟算什么,一个被拒绝了、但人还不错、所以可以挥霍其感情的追求者? 还是说,在卢也决定打电话给他的那个瞬间,他也算有百分之一的机会。 不需要太多,百分之一,他就满足。 卢也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双手紧捏矿泉水瓶,神情有些茫然。 这一刹那,贺白帆忽然又心软了。 算了吧,何苦逼问一个醉鬼?好像欺负他似的。 贺白帆自嘲地笑笑:“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就当出来兜风。” 卢也说:“我没有不想说啊,我在想呢。” “嗯?”刚放下的心又被吊起来,贺白帆简直觉得煎熬,“那你想好了吗?” 卢也点点头:“现在想好了,”与贺白帆截然相反,他的语气非常冷静,“第一,你可以开车,那个会馆在山里,走路出去需要很久。第二,你不是我们学校的人,不认识我导师和师兄,让你知道了也没关系。第三,第三……” “第三是什么?”贺白帆喉头发涩。 “第三是,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卢也露出攻克难题之后满足的微笑,“综上所述,就找你啊。” 哦,差点忘了这一茬。 那通电话的末尾,贺白帆问卢也,我们算是朋友吗? 卢也说,当然是朋友。 这话确实是贺白帆主动问出口的。当时他分明知道卢也在撒谎,卢也根本没有和学妹的前男友打架,卢也是和母亲去医院的。他知道卢也撒谎只是为了拒绝他,无奈之下,他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借口,大概也是想保留一丝自尊。 如果他们算是朋友,那他做的那些事,也勉强说得通吧。 现在好了,卢也……还真把他当朋友啊。 难道这就是上天对死鸭子嘴硬的惩罚? 贺白帆越想越郁闷,便不再和卢也讲话,闷头开车。片刻后,等红灯的间隙,贺白帆扭头看向卢也,卢也竟已歪着脑袋睡着了,他双手交叉,怀里还抱着贺白帆买的矿泉水。 浴袍领口太大,将他嶙峋的锁骨尽数裸/露出来,矿泉水又是冰镇的,他胸口的皮肤一定很凉,所以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他那么瘦,身体陷在座椅里,贺白帆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贺白帆凝望几秒,无奈轻叹,抬手调高了空调的温度。 32、胯骨 车子一路开进洪山大学,卢也一路熟睡。 贺白帆在卢也宿舍楼下熄火停车时,路上已经人影寥寥,雨停了,一片一片水洼映着桔黄的路灯。 贺白帆知道他该叫醒卢也了。然而一切都是那么刚好,小路静谧,雨后清凉,卢也盖着贺白帆的外套,身子缩在座椅里,睡得一脸恬静。他偶尔轻动嘴唇,大概正在做梦。 这画面实在令人贪恋,贺白帆望着卢也,不舍得唤醒他。 手机屏亮,商远发来微信:“怎么样了!到哪一步了!” 贺白帆:“到洪大了。” 商远:“………………” 商远:“贺白帆,你不会是那方面有问题吧。” 贺白帆:“滚蛋。” 贺白帆放下手机,不再搭理商远。 回微信时他瞟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零三分,确实应该送卢也回去了,毕竟他室友那么担心——其实,贺白帆明白,如果今晚他不送卢也回宿舍,而是在酒店开个房间,甚至是把卢也带回他家,卢也都不会反抗。 可是这之后呢?卢也总有酒醒的时候,那时卢也会作何反应? 况且,他是gay,卢也是直的,如果他强迫卢也做不想做的事,那他和卢也的导师和师兄又有什么区别。 卢也碰到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让卢也难堪。 贺白帆略微凑近,认真打量卢也熟睡的脸,这样的机会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所以此刻的每一秒都过于珍贵。许多天未见,卢也的脸颊似乎消瘦了,乌黑的睫毛下面挂着淡淡的黑眼圈,他睡着的样子与他清醒时截然不同,没有那种拒人于千里的冷淡,反倒流露出些许脆弱和疲倦。 贺白帆就这样望了两分钟,也可能是三分钟,然后他喉结微动,低声唤道:“卢也,醒醒,到洪大了。” 卢也轻哼一声,脑袋扭向对侧。 贺白帆稍微提高音量:“卢也,醒醒,到了。” 这次卢也直接没反应了。他像一台电量耗尽的台灯,从会馆出来的时候,还剩一点点电,勉强闪了几下,现在电量彻底枯竭,怎么喊都喊不动了。 贺白帆只好碰碰他的手臂:“喂,卢也。” “别吵……”卢也竟然抬手按住贺白帆的手,含糊道,“再眯一会儿。” 卢也的确困得不省人事,也就随手一按,而糟糕之处正在于卢也本人对此毫无察觉——贺白帆的手被卢也按在大腿上,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抵着一块略硬的骨头,应当是卢也的胯骨。 不轻不重的力道,尴尬至极的位置。 贺白帆立即想抽手,卢也反而又按一下,咕哝着说:“别动。” 贺白帆不敢动了,整个人呆住,也不敢讲话。短短几秒钟,他就觉得自己的手心烧了起来,好像碰到一团烈火。他的脸也跟着烧,从两颊到耳朵,全部热烘烘的。 刚才在会馆,卢也和他也有身体接触,可是那时急着跑路,加之东躲西藏,他们的身体只是短暂触碰一下便分开了,而贺白帆自己也没心情细细回味。现在则不同,四下静谧,卢也的手又按着他的手,贺白帆就是再绅士再克制,也忍不住生出些旖旎心绪,可另一边,理智又拉扯着他,他知道卢也只是喝得太醉了。 简直是场漫长而细致的折磨。 砰、砰。 贺白帆一惊,迅速抽回手。有个人影站在主驾车门外,喊道:“是卢也吗?” 贺白帆连忙打开车窗,来人果然是卢也的室友,那个高高大大却长了张娃娃脸的男生。贺白帆莫名有些心虚,说:“卢也喝醉了。” “哎,怎么又喝成这样了……”莫东冬朝里面看看,然后绕到副驾门口,拉开车门,推了推卢也,“小也子,醒啦醒啦!” 卢也根本不睁眼,却故技重施抓住莫东冬的手。莫东冬才不给他机会,手腕一拧,抽出手来,在卢也肩头“啪”地拍了一掌:“小也子!我是你东冬宝贝啊!别特么睡了!到宿舍了!” 贺白帆原本正盯着卢也,忽然扬起脸:“你是……什么宝贝?” 莫东冬笑嘻嘻道:“啊,不是什么宝贝,开玩笑哒。我叫莫东冬,历史学院的,兄弟你呢?” 贺白帆顿了两秒:“我叫贺白帆。” 莫东冬:“你跟卢也一个实验室啊?” 贺白帆摇头:“我不是你们学校的。” “哦?”莫东冬面露惊讶,随即解释道,“小也子天天在实验室泡着,我看他也没交啥朋友,嗨呀……今天真谢谢你了。” 贺白帆解开安全带:“没事,咱俩把他扶进去吧。” 莫东冬客气地说:“那就麻烦你了哈。” 两人一左一右将卢也架进宿舍,他已是彻底醉了,身体软得像一滩水,莫东冬将他丢进床铺,他动都不动,沉沉睡去。 莫东冬长吁一声:“我靠,这个醉鬼!”他指指卢也的椅子,对贺白帆说,“你先坐着歇会儿哈。” 贺白帆没坐,已经很晚了,他该走了。然而,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本书,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浅褐色封皮,上面四个繁体毛笔字:朱湘诗集。 他从不知道卢也有这种爱好。 莫东冬递来一罐可乐,见贺白帆望着桌上的诗集,便开玩笑说:“小也子最近诗兴大发呢,看不出来吧。”其实莫东冬知道,这是卢也为论文辅导借的书,但他当然不能告诉贺白帆。 贺白帆暗暗记下书名,转身望向卢也:“他今天确实喝多了,如果他半夜不舒服,可能要麻烦你……” 莫东冬大手一挥:“明白!放心吧兄弟,我直接带他去校医院!” 贺白帆只好点点头,与莫东冬礼貌道别。坐进车里,贺白帆掏出手机,开始翻找聊天记录。 冬宝论文小助手。 莫东冬。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应该是他想多了吧? 可贺白帆又隐约记得他初次在群里看见“冬宝论文小助手”发消息的情形,如果他没记错,她说的好像是,专业辅导文科论文。 而莫东冬是历史学院的。 *** 睡了太久,就会做各式各样奇怪的梦。 卢也在梦境中穿梭,时而回到高三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他是第一个进教室早自习的人,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卷子上最后一道解析函数,他对着空白的草稿纸,急得满头大汗;场景又从教室变成方家湾逼仄的水果店,天空飘着绵绵细雨,卢也最讨厌武汉的雨天,因为进店的客人会带来满地泥水,而他就得抱着拖把,一直一直拖地;天色由明转暗,怀里的拖把也变成黑白遗像,那年深冬,卢也的爷爷去世,他爸刚入狱,卢也作为唯一的孙子抱着老人遗像走在出殡队伍最前列,走着走着,大姑忽然蹿出人群,她一把扯住卢也的肩膀,尖声骂道:“你替你爸还钱啊!还钱啊!不还钱就死吧你们全家都该死!” 卢也霍然睁眼,手压在胸口上,额头冷汗涔涔。 莫东冬“哟”了一声,笑着说:“睡美人醒啦?” 卢也说:“几点了?”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吓人,鼻子堵,脑袋也疼。 莫东冬叹气:“十一点半——难受了?你说你啊小也子,对自己的酒量没点数吗?” 卢也艰难地爬起身:“我得去实验室。” 莫东冬说:“你得了吧,好好休息一天。” 卢也说:“不行,下午开组会……”一提组会,他动作猛地顿住,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组会,导师,王瀚。他被灌了许多酒,然后去泡澡,泡澡的时候他实在太渴,问服务员要水,可服务员送来的“饮料”也是酒……之后,他的记忆就不连贯了。 不连贯,偏偏又记得很多糟糕的对话。 那丰满的女人把他拽进小套房,他结结巴巴地说他要出去抽烟,女人说,那我在这儿等你哦。贺白帆教他跳窗户,他说,youjump,ijump,贺白帆噗嗤一笑。他还在贺白帆面前哭了,真是脑子被门挤了吧,当时为什么哭?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后来贺白帆说要给他找手机。 手机。 是啊,他是偷偷溜走的。 他该怎么向陶敬和王瀚解释? 想到这儿,卢也只觉得头疼更严重了,太阳穴一抽一抽的,好像要裂开。 说实话,卢也很想倒头继续睡,他宁愿继续做噩梦,也不想面对这些乱七八糟又异常麻烦的事情,可他也明白,第一,他肯定睡不着了,第二,这些事情总得由他一件一件地解决。他不喜欢逃避,当然,他也不能逃避,因为没人会帮他解决麻烦。 陶敬那边只能糊弄一下,就说朋友临时找他有事,所以他先走了,如果陶敬不信,那就只好再编一个“异地恋女朋友查岗”的借口。他的手机和学生卡都落在了会馆,锁在更衣室的箱子里,他想大概不会丢,但他还得回去拿。这些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只是要费点口舌,多跑几趟。 但有些事他不知该怎么解决。 比如,贺白帆。 又欠了贺白帆一个人情,并且是个很大的人情。 卢也坐在床边发愣,莫东冬忽然说:“小也子,原来那帅哥不是你师弟啊。” 卢也吓了一跳:“你说贺白帆?” “对啊,”莫东冬说,“难道除了他你还认识别的帅哥?哦,也除了我。” “他……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卢也有些紧张,“你怎么知道?” “他跟我说的呗,昨晚还是他开车送你回来的。你忘了?不能吧!” “……没忘,就是有点断片儿。”卢也的心跳开始加速,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和莫东冬太熟了,总觉得莫东冬的语气很怪。 卢也故作随意地问:“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莫东冬翘起二郎腿,露出狡猾的笑:“他还问我,你谈没谈过女朋友。” 33-40 第33章 回报 后背的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来了。 卢也磕磕绊绊地说:“他、他问这个干嘛。” 莫东冬单手托腮, 表情意味深长:“小也子,你不知道吗?” 卢也转过身去收拾书包,其实包里无非是电脑和水杯, 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他只能伸手在书包里来回划拉, 同时用一副心不在焉的语气说:“我不知道啊, 可能开玩笑的吧。” 莫东冬霍然起身, 大声控诉:“小也子!你根本没把我当闺蜜!” 卢也吓了一跳:“没有啊, 我一直都——”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卢也愣了两秒, 费解地说, “谁要跟你做闺蜜?你是女孩吗你?” 莫东冬面露惆怅:“反正你就是瞒着我, 那小子明明在追你!我对你掏心掏肺赤诚相待, 却换不来你半颗真心, 那句老话说得对啊,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莫东冬双眉微蹙,肩膀一塌, 手捂胸口, 作西子捧心状。 卢也顿时有些愧疚,眼巴巴望着莫东冬:“我……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莫东冬立刻凑上来:“那快细细说来!你上哪儿钓的凯子!” 卢也顿时呆住。 什、么、钓、凯、子。 这是什么话!难道是他主动勾引贺白帆的吗?! “你别乱说……我没有……” “嘁, 跟我还装?”莫东冬朝卢也挤挤眼睛, “你不是、你没有、你冤枉——那你倒是说说,大半夜喝成那样,还叫人家送回来,这什么情况?” 卢也呆立原地, 百口莫辩。 片刻后,他抓起书包,丢下一句“我去开组会”,从宿舍落荒而逃。 莫东冬在他身后冷笑:“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你有本事今晚别回来睡觉啊!” *** 正午时分,日光如刺,一出宿舍楼,卢也就被晃得眯起眼睛。 身体里残留的酒精仿佛被闷热空气彻底蒸发出来——头更痛了,胃里也翻江倒海,虽然已到中午,但是一丝食欲都没有,卢也去小卖部买了盒冰镇维他柠檬茶,拿在手里慢慢啜饮。他喜欢这种酸甜的味道,但平时会有意识地克制自己不买零食,今天实在难受,就放松一下吧。 卢也故意喝得很慢,让那股清新的茶味在舌尖多停留一点时间,他一边喝,一边梳理自己的处境——首要问题是向陶敬解释昨晚的不告而别,他的解释非常重要,因为,王瀚邀他和陶敬去会馆,这件事的本质是王瀚和陶敬一齐向他伸出“合作”的橄榄枝,而他却中途溜走了,他们一定会觉得他想拒绝合作。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拒绝呢?难道要变成第二个郑鑫?郑鑫已经很多天没去过实验室了,陶敬不闻不问,好像已经彻底无视他。卢也不想这样,只要能顺利、按时毕业,他愿意再受几年气,再忍耐几年。 所以他还是得向陶敬好好解释,编也要编得顺理成章,他只是临时有事走了,他没有拒绝“合作”的意思。 二百五十毫升的柠檬茶很快见底,卢也将盒身倾斜,吸管对准一角,用力吸了吸。确认再也吸不上一滴饮料之后,他将盒子丢进垃圾桶,跨上电动车,径直驶向光电学院。 到学院,先去卫生间,卢也特意过来照镜子,镜中人双目无神,容貌憔悴,卢也俯身洗个凉水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午饭时间,实验室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师弟坐在桌前玩手机。 “欸!师兄!”师弟一见卢也,立刻关心道,“昨天你没事吧?” 卢也摇头:“没事,就是手机关机了。” 师弟说:“啊,那就好……”他冲隔壁的办公室努努嘴,小声说,“上午老陶过来了,好像有事找你,你不在,他就走了。” 卢也心头一沉:“他说找我什么事了吗?” 师弟摊手:“没说,我们也不敢问呀。不过我看他心情好像还可以,你和鑫哥都不在,他也没发脾气。” 卢也说:“那我下午问问他,谢了啊。” “哎,客气啥,”师弟双手合十,认真祈祷,“希望老陶的好心情延续到组会……” 卢也走向自己的工位,正要坐下,动作忽然顿住。 他的座椅上,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卢也提起袋子,扭头问师弟:“这是谁的?” “噢,我忘了跟你说!”师弟一拍脑袋,“传达室送来的,说是别人交给你的东西。” 卢也有些茫然,什么人送东西送到学院传达室?难道是……贺白帆?基于上次扭脚之后贺白帆送药送牛奶的经验,卢也推测,这很可能是贺白帆送来的解酒药。 可贺白帆明明知道他的宿舍,为什么要送到学院?不敢见他么? 卢也解开塑料袋,登时一愣,里面竟是昨晚他在会所换下的衣裤,还有他的手机和钥匙! 师弟投来好奇的眼神:“这什么呀,师兄?” 卢也连忙掩住塑料袋:“哦,我买的裤子,地址填成学院了。” “什么裤子?”师弟兴致勃勃地凑上来,“我也想买呢,哎呀,我又懒得在网上挑,参考参考你的呗!” 这师弟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卢也按着塑料袋,慌张地说:“我也没仔细挑,就随便买——” 卢也话未说完,师弟忽然扭头望向门口,两秒后,师弟神色一变,迅速蹿回工位,面向屏幕,佯作忙碌。卢也则将塑料袋往桌下一塞,心跳比刚才更快。 他们都听出来了,那是陶敬的脚步声。 节奏慢,步伐沉,皮鞋踏在瓷砖上,发出闷而重的“哒哒”声响。整个实验室的学生都对这声音高度敏锐,只要一听见,眨眼之间,所有人会鸦雀无声,作鸟兽散。 陶敬推开实验室的门,他没穿昨天那件雍容华贵的丝绸对襟白衫,而是和往常的组会一样穿件西式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显得很严肃。 卢也和师弟一齐起身:“老师好。” 陶敬点点头,对师弟说:“张哲,你去邮政拿个快递,报我电话号码。” “啊,好的,”师弟如蒙大赦,连忙抓起手机钥匙,“那我去了哈老师。” 师弟一走,实验室只剩卢也和陶敬。陶敬眯着眼,背着手,身子不动,只有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转动,像一条审视猎物的鳄鱼。 卢也硬着头皮说:“老师,昨天的事——” “行了,”陶敬悠悠开口,“来办公室说。” 卢也满手是汗,跟着陶敬走进办公室。 往常都是陶敬坐着、学生站着,然而这一次,陶敬对卢也说:“你坐吧。” 卢也依言坐下,他拿不准陶敬的态度,心里越发忐忑。 陶敬盯着卢也,语气轻蔑:“怎么,昨天玩过头了,早上起都起不来?” ……什么? “你啊,还是年轻。以后你就知道了,这种机会多得是,没什么稀奇的,”陶敬呵呵一笑,用过来人的口吻说,“不过年轻人还是要悠着点,玩多了伤身体。” 卢也猛地反应过来。 难道……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中途溜走? 也对,他是被那女人单独带进房间的,那女人要赚钱……所以压根没把这事说出去吧? 可他落下的衣服又是谁送来的?难道贺白帆真去找了? 卢也的思绪杂乱如麻,偏偏陶敬在旁边,他又不能流露出半分疑惑。 卢也不敢看陶敬,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声道:“我会注意的,老师。” 陶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地方消费高,王瀚这人办事还是很有诚意的。” “是……是的。”卢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王瀚的学术能力确实差了点,这方面需要你多帮忙。卢也,我跟你有话直说,以王瀚他爸的地位,想给王瀚帮忙的人多得是,只是王瀚信不过那些人,还是同师门的最保险。而你呢,也是个懂事的孩子,”陶敬屈其食指在桌上敲了一下,“你要把握这个机会,懂不懂?” 陶敬的语速很慢,有那么短短的几秒,卢也已经神游天外。 因为他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穿西装喝茶的导师和昨天那个当众对女服务员动手动脚的醉汉重叠到一起,还有,上一秒叫他“年轻人悠着点”,下一秒又说“把握这个机会”——他怎么能切换得如此流畅,如此丝滑? 陶敬放下杯子,语气有些不悦:“卢也,我在问你话!” 卢也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说:“老师,我明白,我会给师兄帮忙的……我应该怎么帮,您能告诉我吗?” 陶敬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他并没有回答卢也的话,只是一边揉太阳穴一边打量卢也,鳄鱼般的目光如同某种粘液,湿哒哒地附着在卢也脸上。 半晌,陶敬说:“下个学期你就开题吧。你搞个和王瀚的博论接近的题目,王瀚做不出来的地方,你就帮他想想办法。” *** 师弟将快递取回来时,陶敬已经走了。 卢也独自坐在桌前发呆,他刚给手机充上电,看见微信群的通知——组会推迟到明天下午。 也就是说,陶敬来实验室一趟,专门是为找他说开题的事情。 “哇靠,老东西真神经,我以为是啥呢,”师弟满头汗珠,他将一沓薄厚不一的学术期刊甩在桌上,“就这还专门叫我跑一趟,取了他也不看!” 他确实不看,他只是想支开你。 卢也心中这样想,嘴上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师弟凑过来:“卢哥,老陶没骂你吧?” “没有,”卢也说,“他今天心情挺好。” 师弟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自从鑫哥不来实验室了,我这一天天就提心吊胆哪,总感觉老陶要转移火力来喷我了……” 卢也说:“上周组会王瀚汇报的PPT你那儿还有吗?我这儿文件过期了。” “我找找啊,”师弟打开电脑,一边翻聊天记录一边说,“他汇报的就是论文进度吧,我都没仔细听,他那个题目特别水……找到了,发你噢。” 卢也抿了抿唇:“谢谢。” 他当然知道王瀚的题目很水——近十年前早已有人开始做二氧化钛紫外探测器研究,王瀚照搬之前的思路和方法,几乎就是重做一遍前人的实验。 但他不明白陶敬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可以给王瀚帮忙,无论是帮他做实验,还是带他发论文,都可以。 可是为什么要让他和王瀚做相近的题目?这有什么意义? 卢也有种怪异的感觉,却又说不上究竟哪里怪异。刚才师弟提起郑鑫,他忽然想到,也许郑鑫面临过和他相同的处境,但郑鑫拒绝了他们,所以之前陶敬让他带王瀚发文章时,郑鑫才能一语成谶——有了这一次,就有往后无数次。 卢也扭头问师弟:“你知道郑鑫这段时间在干什么吗?”这师弟似乎和郑鑫很熟,郑鑫和王瀚之间的过节也是他告诉卢也的。 师弟撇嘴:“他不是和老陶闹掰了嘛。” “那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以后就不来实验室了?”难道要退学? 师弟指向对面实验室,悄咪咪地说:“还能是什么情况呀,他现在天天发朋友圈秀恩爱,卢哥你没看见吗?” 卢也摇头:“他可能把我屏蔽了吧。” “啊,”师弟尴尬地收回手指,“反正是谈了个大四的妹妹,俩人热火朝天呢,而且那妹妹长得超可爱,鑫哥还发过她cos初音未来的照片,我找找啊……” 卢也说:“不用找了,我就问问。” “喏,这个,”师弟将手机递过来,“可爱吧?” 这是三天前郑鑫发的九宫格朋友圈,八张独照,一张合影。那女孩儿的眼睛又圆又亮,配上夸张的绿色双马尾,像丛林里跃出的小鹿。合影里面,她紧紧揽住郑鑫的手臂,目光羞赧,微笑甜蜜。而郑鑫,虽然只是勾起唇角,神情却也不似之前那样阴郁,竟有几分敞亮开阔的味道。 真像撞了邪一样——郑鑫竟然还有心情谈恋爱? 师弟坏笑:“鑫哥也算是老牛吃嫩草啦。” 卢也沉默片刻,淡淡“嗯”了一声。 *** 同一时间,距离兰轩会馆一百米的山间小路上,贺白帆将车停在树荫下面。 “真得靠你了,昨天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了,”贺白帆手腕搭着方向盘,认真地对商远说,“反正他们也认识你,你就说朋友的东西落下了,你来取。” 商远双眼一瞪,立即抓狂:“贺白帆你是不是太过分了?啊?” 贺白帆说:“但我昨天答应帮他找手机了。” “他一个醉鬼记得住啥啊!”商远指着自己的鼻子,“本人,去年刚来大闹一场、鸡飞狗跳、血流成河……现在他们保安见了我都得关门放狗!” 贺白帆沉思片刻:“要么咱们一起去?” “滚,”商远干脆地说,“你去吧,我在这给你望风,人家认出你了你就赶快跑。” 贺白帆无奈,只好将车子往前开了一段,然后独自下车。这会馆晚上灯火通明,白天看来,却也只是一幢普普通通的小洋楼。贺白帆走入正门,如他所料,前台值班的服务员换了人。 那女孩儿正在吃午饭,懒洋洋地问:“您好,有预约吗?” 贺白帆说:“我来取昨天落下的东西,在你们更衣室柜子里。” 女孩儿放下筷子:“是不是一身衣服、一个手机、一把钥匙?衣服上印了洪山大学……什么什么学院来着。” “对,我朋友昨晚落下的。” “我们已经送过去了呀,您朋友没告诉您么?” “……什么?”贺白帆愣了一下,“他没告诉我。” “那您打个电话问问?”女孩儿说,“今天一大早就送过去了。” 贺白帆只好道了句谢,转身离去。他没想到这会馆的办事效率这么高,可是,如果手机已经送到了卢也那里,卢也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 贺白帆拉开车门,心里有那么一丝失落:“走吧,他们已经给卢也送过去了。” 商远却呆坐着,目视前方,没有应声。 贺白帆说:“商远?” 商远回过神来,目光忽然变得狠厉,他说:“白帆,我刚才好像看见那个小三了。” 贺白帆满心想着卢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小三?” “我姐夫,呸,前姐夫,搞的那个男的。” “你确定没看错?”此时大概是会馆的下班时间,贺白帆的确看见三三两两的男女从会馆后门走出来,他们各自骑上摩托车或电动车,嬉笑着结伴离去。 商远抓抓头发,有些烦躁:“应该没看错,那个背影特别像。他妈的,跑到方家湾都没逮住,这次可算让我逮住了。” 贺白帆说:“但你姐已经离了。” “两码事,”商远沉声说,“只要欺负过我姐,谁都别想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贺白帆启动车子,原路返回。路上,商远一直低头翻看手机,心情显然不大美妙。贺白帆不知商远在想什么,反正他自己想的是,卢也究竟拿到手机了没有? 如果拿到了,为什么不联系他? 不想,还是不敢? 昨晚打电话叫他救场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 等红灯的间隙,贺白帆问:“去哪?” 商远望着前方的车流:“回家吧,我再对比一下以前的监控录像。” 其实贺白帆想去洪大,反正商远可以找杨思思。但商远的语气实在太过严肃,他便不好意思提这事。 “OK。”贺白帆说。 *** 陶敬不在,组会推迟,实验室的气氛格外轻松,学生们说说笑笑。唯独卢也站在角落里,闷头做了三个小时的实验。往常他习惯把手机揣进兜,今天却将手机靠立在操作台上,恰是他眼尾余光可以看见的地方。只要屏幕一亮,他就可以立即发现。 这手机是卢也本科毕业时用存款买的,一千三百块,用了两年,已经略显卡顿——锁屏状态下偶尔无法显示微信消息,解决方法则是将屏幕停留在微信界面。 这样,新消息一来,屏幕就会亮。 然而屏幕只亮过两次,一次是下午三点十分,王瀚发来他的开题报告,说:“师弟,陶老师叫我发给你参考。” 一次是四点零七分,莫东冬说:“晚上帮我带鱼香茄子饭哈~!” 此外就没有了。 卢也不想承认,但他的确在等贺白帆的消息。 这是一种很难解释的微妙想法:卢也知道欠人情的是自己,应该主动联系的是自己,可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是开不了口——说什么呢?请贺白帆吃饭?一顿饭还得清么?他欠了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不知怎么还才好。或者说,贺白帆想要的回报,他给不了。 他束手无策,只好做实验,看文献,像鸵鸟一样将脑袋埋进地下,先装会儿死。 这一装就装到了傍晚六点半。 天空彤云遍布,脚下暑气蒸腾,夕阳坠在梧桐的树梢间,像只疲倦归巢的鸟。卢也随便吃了碗米粉,打包好莫东冬的晚餐,缓步走进宿舍楼。 推门,莫东冬正在打游戏。 “回来啦也子!”莫东冬飞速抛来媚眼,“你等等啊,我这副本马上过完。” 卢也倒在床上,没理他。 片刻后,莫东冬端起晚饭大快朵颐,同时发出严肃拷问:“说吧,你跟那帅哥怎么回事?” 卢也将脸埋在枕头里:“我不知道。” “你少忽悠我啊!哼,我就说你小子怎么突然问我同性恋的事儿,原来搁这金风玉露一相逢呢……”莫东冬顿了顿,忽然放慢语速,用一种堪称温柔的语气说,“小也子,你放心,我绝对绝对不歧视同性恋。真的。” 卢也第一反应是说,你有病啊。 可莫东冬的目光那么认真,连嘴角粘着的饭粒都莫名郑重。卢也骂不出口,闷了几秒,小声说:“他确实是……同性恋,但我觉得我不是。” 莫东冬点点头:“他在追你呢?” “追”这字眼用在两个男人之间,怎么听怎么别扭。况且贺白帆也没怎么“追”他,贺白帆只是随叫随到……算了,跟“追”好像也没区别。 卢也说:“他对我,算是有好感吧。” 莫东冬说:“我看也是。” 卢也的心脏漏跳一拍,扭头问:“他很明显吗?” “啊,其实也还好,主要是昨晚他送你回来的时候我在门口抽烟,我就看见一辆车开到楼下,停了吧,又不开门,我就觉得很奇怪嘛。我看了一会儿,过去敲窗户,妈呀还真是你俩。” 回忆起那副情景,莫东冬啧啧感慨:“我去敲窗户的时候他明显吓了一跳,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可心虚了。小也子,你说,如果是两个正常的兄弟,就像咱俩,有必要停那几分钟吗?” 卢也:“……” 卢也已经毫无印象了。 糟糕的是,正因为毫无印象,听着莫东冬的描述,幻想那画面,才格外令人面红耳赤。他记得昨晚贺白帆讲话的语气十分柔和,他说一句,贺白帆就应一句,简直像在哄小孩子。而且,贺白帆的手臂非常有力,跳窗户的时候,贺白帆双手一箍,便稳稳接住了他…… 卢也的鼻尖似乎还能嗅到沾满雨水的、湿漉漉的青草味道。 那几分钟里,贺白帆究竟在做什么啊。 卢也抹了把脸,挣扎道:“也许他只是在玩手机呢……” 莫东冬说:“得了吧,当时他手里根本没拿东西。” 卢也说:“也许他就是坐着发呆……” 莫东冬说:“想什么?人类的起源宇宙的终结?三星堆的秘密秦始皇的阴谋?” 卢也:“那或者——” 手机铃声蓦然响起,卢也浑身一震,来了,肯定是贺白帆找来了! 他颤抖着指尖抓起手机。 ……段小凡? “高材生,你这么忙的吗?”段小凡嘻嘻哈哈地说,“等你电话等了一天哎。” 卢也茫然道:“怎么了?” “跟我装傻?”段小凡说,“谁给你送的手机!衣服!钥匙!” 谁——不是贺白帆送的么? 昨晚贺白帆答应他去找手机的。 “不是吧你,你真不知道啊?”段小凡半嗔半怒,“哥哥我送的啊!” 据段小凡说,他现在在兰轩会馆打工,今早保洁清理更衣室时,发现了客人落下的东西。段小凡跑过去一看,竟是洪大光电学院的T恤,他又联想到昨晚碰见那帅哥来找朋友,立即猜到东西是卢也的。于是他拨了卢也的号码,手机果然响起来。 “喂,卢也,你现在混得这么牛啊,”段小凡压低声音,暧昧地说,“都来兰轩潇洒了。” 卢也慌忙解释:“不是,我第一次去——别人带我去的,洗完澡就走了。” 段小凡笑了笑,倒是毫不在意:“下次记得点我搓背哦,我艺名叫阿凯,工号182!” *** 莫东冬吃完饭、刷了副本、洗件衣服,回宿舍一看,卢也竟然还在床上躺尸。 “哟,”莫东冬新奇地说,“科研工作者不去实验室啦?” 卢也不应声,只是定定望着枕边的手机,仿佛那手机是什么遗世珍宝。 哎,英雄难过美人关,连小也子这种科研巨匠也不外如是——所以说啊,技术解决不了的问题,还得靠咱们人文关怀。 莫东冬清清嗓子,拿出一副知心大哥的语气:“小也子,到底怎么了嘛,跟我说说呗。你放心,我绝对不讲出去,否则我博士读八年!” 对于一个博士而言,这简直是毒誓了。 卢也犹犹豫豫地开口:“昨天我喝断片了,贺白帆去接我,帮了大忙。” 莫东冬:“嗯嗯。” “我是想谢谢他的,但他今天一整天都没联系我。” 莫东冬:“嗯嗯……嗯?”这是什么逻辑?莫东冬组织了一下措辞,尽量委婉地说,“既然是你想感谢他,要不要打个电话试试呢?” 卢也坐起身:“其实问题就在这里。” “您说。” “打电话说什么?他那么有钱,我送礼物他肯定看不上;请他吃饭,也不合适;而且你知道,他……他对我,有点想法。” “所以?” “所以他想要的回报我给不了啊。”卢也说。 “不是,等等,你们成年人的世界这么复杂吗?”莫东冬大为震惊,“他想要什么回报?小也子,你说来我长长见识。” 卢也抿着唇,说不出口。 莫东冬语重心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想对你干什么……昨晚才是最好的时机。你都喝得不省人事了,他大可以直接带你去酒店开房,把你卖了你也不知道。但人家好好把你送回来了,嗯,虽然停车待了几分钟,不过几分钟时机也干不了什么——” “打住,”卢也耳廓微热,“别说这事了。” “好好好,反正我觉得你想得太复杂啦,人家帮个忙而已,不见得想要什么回报。” 卢也愣了几秒:“你确定吗?” “确定啊,你打个电话说声谢谢就行啦,”莫东冬大手一挥,“是爷们吗,果断点!” 卢也深深换了一口气。 然后他拿起手机,独自走出寝室,去往走廊尽头的阳台。天已黑了,没人来这里喂蚊子。 其实他真的很讨厌欠人情。因为欠了人情就得还。母亲改嫁给杨叔之后,最常对他说的话就是:“小也,咱们现在靠你杨叔养着,咱们欠人家的,明白吗?” 明白。所以他年少时从不顶嘴,水果摊刚支起来,杨叔叫他做这做那,他也不敢拒绝。杨叔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对他冷嘲热讽,说他长得像他亲爹,性格也像,如果以后念不出书,就去学门手艺,千万别再赌了。 他从来只是听,忍一忍,不吭声。因为“欠人家的”。 直到考上大学,他开始年年拿奖学金,做兼职赚钱,终于自食其力。于是他很少很少回家,尽管只隔一条街。 蚊子在耳边飞舞,卢也抬手扇扇,然后拨了贺白帆的号码。 *** 昨天付子寒生日聚会,贺白帆中途溜走接人,今晚贺白帆便订了餐厅,请客赔罪。 其实他倒无所谓,这顿饭主要是帮商远张罗的——付子寒他爸是市公安局领导,他自己现在也是市局实习生。商远要抓小三,又不想声张,便来向付子寒打听事情。 “那地方我知道,但你也不确定你看见的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啊,”付子寒点了根烟,深吸一口,“这就很麻烦,况且那种地方流动性很强的,也许今天人还在,明天就走了。” 商远说:“所以我着急啊,你看能不能找个借口,带人去查查?” “我算什么东西,还带人呢,我就是个打杂的,”付子寒吐出一口长长的烟,“我建议你先自己进去找人,反正就是消费嘛,又没人拦你。等你把人找着了,咱们办法就多了……可以这样……或者……” 付子寒和商远都是老烟枪,两人聊起天来,不断吞云吐雾,熏得贺白帆嗓子发痒。 贺白帆起身说:“我去卫生间。” “嗯。”商远没在意,继续和付子寒商量。 可是,贺白帆人走了,手机还在桌上。 而卢也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 商远一瞥手机屏幕,顿时来了兴致。说老实话,他还真要感谢卢也,如果不是卢也喊贺白帆接人,他也不会阴差阳错看见那个小三。 商远嘿嘿一乐,食指附在唇边,冲付子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商远接起电话,语调瞬间变得冷酷:“喂。” 对面的人明显愣了一下:“你好,贺白帆在吗?” 商远“啧啧”两声,嘲讽地说:“卢也,你现在才找他,是不是晚了?” 卢也说:“你什么意思?贺白帆呢?” 商远手捂胸口,声音带些哽咽:“贺白帆都他妈快被打死了!中午他去会馆给你找手机,被保安认出来了,他……”商远做戏做足,竟然伸手抠了下喉咙,咳得撕心裂肺。 付子寒在旁边目瞪口呆。 卢也的声音一下子就颤抖了:“贺白帆怎么了?!” “我说不清,我现在就在协和,还是让医生给你说吧。”商远将手机塞给付子寒,冲他狂使眼色。 付子寒抓着手机冲商远做口型:“说啥?” 商远指指自己左边肋骨。 付子寒:“病人……伤到心脏了!” 商远无语扶额,他的意思是肋骨断了!唉,虽然是开玩笑,但也不要开太大嘛。 卢也已经完全慌了:“心脏?!他、他做手术了?” 商远连忙冲付子寒摇头,意思是,不用做手术。 付子寒呆滞地说:“没、没救了。” 商远:“……” 再说下去卢也就不用去医院了,直奔火葬场吧!商远赶忙拿回手机:“我没空跟你说了,你想看他就自己来医院!协和住院部!”然后飞速挂掉电话。 付子寒整个人都是懵的:“老商,你搞什么?” 商远也有点心虚,转念想到贺白帆为卢也做的那些事,又觉得这也不算什么。 商远摆摆手:“你别管,出事我担着,咱们这是给白帆帮忙呢。” 付子寒满目怀疑,正要开口,贺白帆推门走了进来。 商远轻咳一声:“白帆,子寒想去消消食,一起吧?” 付子寒连忙说:“我不去啊我没吃撑。” 商远说:“去吧,我看你吃撑了。” 贺白帆疑惑地说:“你们到底谁吃撑了?” “我撑,我撑,行了吧?”商远一左一右抓住他俩,“走嘛,好久没去中山公园了,今晚好像有灯光秀。” 协和医院就在中山公园旁边。 商远穿了条五分短裤,刚进公园几分钟,小腿已经遍布蚊子包。他痒得龇牙咧嘴,偏偏时间未到,只能忍着——从洪大打车到协和大概要四十分钟,现在晚高峰,还会更慢一点。 贺白帆说:“灯光秀呢?” 商远说:“啊,我可能记错时间了。” 一整天都没等到卢也的电话,贺白帆本就怏怏不乐,此刻,望着黑黢黢的湖水和树丛,贺白帆的郁闷简直达到了顶峰。 他捡起一颗小石子,丢进人工湖。 丢得不好,没打出水漂,石子直直落进漆黑的湖面,连水花都看不见。 就像他对卢也做的一切。 付子寒不明所以,坐在远处玩手机。商远则蹲到贺白帆身旁,一边挠痒一边说:“白帆,你昨晚怎么不抓紧机会呢。” 贺白帆低声道:“抓紧什么机会,让他更讨厌我?” “哎呀,也许……” “他是直的。”贺白帆说。然后又丢一颗石子,还是没有水花。 商远便不敢说话了,五分钟看一次手机,期盼时间走得快点。 终于,贺白帆丢够了石子,商远喂饱了蚊子,四十分钟过去了。 商远握紧拳头,鼓足勇气:“白帆。” 贺白帆:“嗯?” 商远小声说:“我跟你讲个事儿,你冷静啊。” *** 夜晚的协和医院仍然人影络绎。 贺白帆跑得浑身热汗,空调冷气一吹,直打寒战。他一方面的确凉着了,另一方面则是被吓着了。 简直想揍死商远这个傻逼。 他好不容易才在卢也面前刷的那点好感,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只希望卢也见到他的时候不要动手。 算了,动手也行,反正就在医院。 住院楼的冷气实在太足,贺白帆站了一会儿,冻得受不了,只好去门口蹲着,像条战战兢兢的流浪狗。他紧攥手机,想给卢也打个电话,却又不敢。 现在装死还来得及吗? 能不能让他老妈托个熟人,给他在协和弄张床位? 哦,那也不行,商远说的是他快歇菜了,普通床位都不够他住,得是ICU吧…… 贺白帆正在愣神,视线一晃,忽见两条又黑又细的影子竖在自己面前。他目光向上,原来是两条腿,黑色运动鞋,牛仔裤——贺白帆猛地抬起头。 卢也气喘吁吁,汗流满面,面色煞白。 两人对视,贺白帆的心脏几乎跳出来。 “卢也!”贺白帆冲上去,“商远是胡说的,对不起,他开玩笑没个度,真的对不起——” 卢也盯着他的心脏,声音沙哑:“你没事吗?” “我没事……没挨打。” 卢也一把抓住贺白帆的领子。 贺白帆双眼紧闭,好了,现在要挨打了。 可卢也迟迟没有动手。 须臾,贺白帆睁眼。 卢也的脸距他咫尺之遥。远处传来隐约蝉鸣。 卢也颤声说:“贺白帆,你真的吓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支持~~ 第34章 示范 这个瞬间, 贺白帆仿佛听见“嘭”地一声,一朵烟花在脑海中升空绽放。 卢也说什么?他真的吓死了? 那么贺白帆能不能理解为,卢也……很在乎他? 卢也的脸庞近在咫尺, 近到他可以清楚看到卢也额头上交错的汗痕,还有左眉上方那颗很小很小的红痣。卢也大概真的被吓坏了, 向来沉静的眸子竟然微微发红, 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 贺白帆望着卢也的瞳仁, 在那漆黑瞳仁的倒影中看见缩小的自己, 似乎他灵魂的一小部分已经交给了卢也,困在他的眼眸中, 走不出来了。 贺白帆忽然意识到, 他很想吻上去。 他们离得那么近, 只要贺白帆稍微往前凑一点, 就可以准确碰到卢也的嘴唇。 ——不行, 这里到处都是人。 ——可他觉得卢也不会拒绝他。 ——嗯, 卢也会直接给他一拳。 ——那也值了。 卢也的眼眸仿佛一块磁石, 吸引着他身体微倾,路灯、行人、蝉鸣……全部变成模糊流逝的远景,而他眼中只有卢也。 贺白帆慢慢凑上去。 距离缩短, 再缩短。 就在贺白帆即将碰到卢也嘴唇的刹那——卢也忽然松开他的衣领, 身子一拧,冲向旁边墙角, 捂着胃蹲下。 飘忽的思绪骤然回笼, 贺白帆慌张问道:“卢也,你怎么了?” 卢也摇了摇头,声音含糊:“没事。” 贺白帆蹲到卢也面前,只见他脸色更加苍白, 眉头紧拧,用力咬着下嘴唇,显然很不舒服。 “卢也——” “真没事,”卢也缓缓站起身,手仍捂着胃,“刚才跑急了,有点想吐。” 贺白帆紧张地问:“恶心吗?还是胃疼?” 卢也摇头:“没有,走走就好了。” 他竟然真的慢吞吞挪动步子向前走去,贺白帆只得跟上,忍不住问:“你跑了多远?” 卢也说:“解放大道堵车,”然后想了想,“不远,也就一公里吧……还是昨天喝多了。” 是啊,卢也昨天刚醉了酒,今天肯定很不舒服。想到这,贺白帆更觉心绪翻涌,一会儿想掐死商远,一会儿想掐死自己。 两人陷入沉默,一个走,一个跟。行了片刻,竟然又来到中山公园门口。贺白帆不知哪来的勇气,对卢也说:“你想进去走走吗?” 卢也大概还是不舒服,没多想,颔首道:“走吧。” 此时已经晚上九点,天气燠热,饭后散步的人也都回家了。公园里人声寂静,蝉鸣倒是一阵一阵,格外响亮。 贺白帆已经体验过湖边的蚊子,便不敢将卢也往湖边带,两人笔直向前走了一阵,来到一方空旷广场。 卢也坐到椅子上,望着广场中心的雕像,忽然开口:“这是谁的雕像?” “啊,”贺白帆愣了一秒,“孙中山和宋庆龄吧。” “哦。” 卢也又不讲话了。 贺白帆借着微弱的灯光悄悄打量他,他的面色仍然不大松快,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可能是在生气,商远开的玩笑实在太过分了。 贺白帆坐在卢也身边,有点手足无措。无论卢也是难受还是生气,大概都不想跟他讲话。 贺白帆只能暗自着急,视线一晃,忽然看见树丛后面亮着块“美宜佳”的牌子。 “卢也,你渴了吗?”贺白帆小心翼翼地说,“我能给你买饮料吗?” 卢也低声道:“随便。” 贺白帆起身:“那你在这等我。” 然后就跑了。 卢也抬头望向贺白帆的背影,贺白帆像是不嫌热似的,跑得飞快,好像晚一秒就怕他原地渴死。卢也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比较准确——他是一个男人,虽然没谈过恋爱,可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男人哄女人,男人讨好女人,天经地义。 可男人怎么能被哄、被讨好呢? 至少卢也从没被这样对待过。无论是至亲父母,还是其他长辈,又或者朋友,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贺白帆这样对他好,简直到了如履薄冰的程度,对他好,却还要小心地问他可不可以——我能给你买饮料吗? 施与比接受更低微。 他不明白他有哪里值得。 耳畔响起脚步声,贺白帆匆匆跑来,两鬓都汗津津的。他向卢也伸出双手,一手攥了瓶矿泉水,一手握着……维他柠檬茶。 贺白帆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你挑吧。” 卢也有些错愕:“你喜欢喝这个?” “还行,”贺白帆笑了一下,“稍微有点甜。” 卢也沉默两秒,伸手接过那盒柠檬茶。 和他中午刚喝过的一模一样,二百五十毫升,冰镇,酸甜。这饮料刚兴起的时候受到狂热追捧,网友都说喝着上瘾,卢也不信,买了一盒,三块五毛钱,真的很好喝。 但他还是第一次,在一天之内,喝掉两盒。 从经济的角度来说,卢也绝不会一天买两次饮料。从健康的角度来说,这东西添加了太多白砂糖,对健康无益。可是不得不承认这味道着实令人上瘾,大脑还在理智思考的时候,身体已经甜滋滋地享受了起来。 可见人都是有惰性的。 卢也正在走神,贺白帆忽地说:“你手机在振动吗?” 卢也掏出手机,“哦”了一声,是莫东冬。 “喂!小也子!”莫东冬中气十足,“你干嘛去啦!” “我……有点事。”卢也说。 “啊?大晚上的啥事啊?用帮忙不?”便宜货手机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通话时音量非常大,卢也知道贺白帆能听见莫东冬的声音。 所以就有点尴尬。 卢也说:“不用帮忙,我待会儿就回来。” “哎哟,你可别又喝多了啊,”莫东冬简直像个操心的老父亲,“酒精中毒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不中毒,再被人家占便宜也不好嘛……” 卢也:!!! 贺白帆:??? 卢也险些把手机扔出去,他什么都没说,直接用力挂掉电话。完了,莫东冬说了什么,他简直想顺着电磁波掐死这个口无遮拦的蠢货! 死一般的寂静横亘在两人之间。 卢也从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半晌,贺白帆茫然地说:“我……我昨晚占你便宜了?” 卢也疾声道:“没有!” “等等,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贺白帆的语气有点委屈,“昨晚我去接你的时候确实和你有一些,呃,肢体接触。但是当时情况紧迫,顾不上这些……如果你介意,我给你……道歉?” 卢也的两颊几乎烧起来:“我没有这个意思,不用。” “那你室友为什么……” “他脑子有问题。” “……” 卢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贺白帆实在没法继续追问。可这事不提也罢,一提起来,贺白帆是越想越憋屈——昨晚在他车里,他险些就吻了卢也,被商远的电话打断了。刚才在医院楼下,他又险些吻了卢也,被卢也自己躲开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到底哪里占便宜了?! 贺白帆兀自闷了几秒,还是没忍住,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卢也硬着头皮回答:“我知道。莫东冬乱猜的。” 贺白帆:“他为什么乱猜?” “他……他昨晚,看见你的车停在宿舍楼下,”卢也的两颊已经开始发烫,“他说他看见车子停了几分钟,没人下车,所以他过去敲你的玻璃。” 贺白帆:“……” 贺白帆顿口无言。 卢也说:“我已经完全没印象了,莫东冬也就那么一说,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贺白帆说:“你想知道那几分钟发生了什么吗?” 卢也瞪大眼睛,缓缓望向贺白帆。那惊讶的表情仿佛在说,难道你小子还真对我干了点什么? 贺白帆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不是我干了什么,是你干了什么。” 卢也:“我?” “嗯,”贺白帆说,“当时你睡着了,睡得很沉,我想把你喊醒,可你叫我‘别吵’,我就只好伸手去拍你。” 贺白帆抬起手,隔空在卢也的手臂上拍了一下:“就这样。” 卢也说:“……然后呢?” 贺白帆说:“我可以示范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贺白帆的心跳开始加速。卢也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他想做什么,什么示范不示范,那纯粹是借口。 卢也会拒绝他吗?会叫他滚蛋吗?会比之前更厌恶他吗? 卢也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像在发愣,不应声。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贺白帆的心也一寸一寸向下沉。 卢也赶来找他只是担心他的生死,这并不代表卢也对他产生了一丝感觉。也许,是他想多了。 而且他不想为难卢也。 贺白帆无奈一笑,正想说“算了我开玩笑的”。 却见卢也身影微动,顿了两秒,他用蚊蚋般的声音说:“好啊。” 砰—— 脑海中又开始放烟花。 贺白帆什么都说不出口,也什么都没有想,思绪已经完全空白,干净得像他们头顶的夜空。 他慢慢伸出手,食指指尖率先碰到卢也的手心,温热,并且柔软。指尖向上,顺着卢也的食指,划过他的指节,碰到他带有薄茧的指腹,那茧子只有极小一片,轻轻磨着贺白帆的指尖,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贺白帆心脏狂跳,甚至不敢呼吸。他的手掌略微错开,手指便准确找到卢也的指缝,贺白帆发现卢也在颤抖,大概他自己也在颤抖。 贺白帆的手指插/入卢也的指缝。 *** 这个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 如雾的夜空下,孙中山宋庆龄的雕像静默俯视着两个年轻男孩,以及他们用力的、十指交扣的手——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啊 第35章 循礼门 陌生的味道萦绕在卢也的鼻息之间。 这是未曾有过的体验:当你和一个人持续地肢体接触——不是无意触碰, 不是短暂搂抱,而是安静却牢固地将手牵在一起,仿佛这两只手慢慢变成身体完整的一部分。在这时, 你感受着对方的温度,他的味道也随之而来, 你愣了片刻, 才意识到那是来自另一个生命的独特味道, 不同于花果草木的清香, 也不是某种可以立即分辨出来的气味,那味道复杂、温热、生机勃勃, 附着在对方皮肤的表层, 却一寸一寸入侵你的身体。 卢也正是这样的感受。 同意贺白帆“示范”的那一刻,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贺白帆的手探过来, 慢慢扣住他的手, 这一刻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听见自己心如鼓擂, 呼吸凌乱,像一只单薄的船飘荡在汹涌浪涛之上。 然后他嗅到了贺白帆的气息。 这个刹那,仿佛有只小锤子在他天灵盖轻轻一敲——他恍然大悟, 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此刻扣着他的手的人是贺白帆,是一个和他有着同样身体构造的男人。 是他自己允许的。 原来这就是牵手的感觉, 贺白帆的手心很热, 扣着他的力道不轻不重,是一种不会令他难受但又根本无法忽视的触感。贺白帆的味道随着他的鼻息缓缓进入他的身体,那味道的构成无法一一辨别,只能细致感受。如果非要形容, 那大概是童年时冬去春来的夜晚,母亲换下冬被,从衣橱抱出轻软薄被,还是小孩子的卢也飞扑上去时嗅到的味道——其实卢也并不记得那味道究竟如何,只记得那种雀跃的心情,换上薄被意味着莺飞草长,日长夜短,温暖的春天徐徐来临。 “卢也。”贺白帆声音很轻,将卢也的思绪拉回此刻。 “嗯,”卢也没敢看他,“怎么了?” 贺白帆静了几秒,用小心翼翼的口吻说:“你会觉得不舒服吗?” “……” 卢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蠢笨还是聪明,说他蠢笨,为什么问这种话?不舒服会跟他十指相扣这么久?难道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吗?说他聪明,也许他根本就是明知故问,他在逼卢也承认自己的感受。 卢也沉默片刻,反问道:“你呢?” “我——”贺白帆竟然有点结巴,像是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汇,“我很开心。” 卢也低声说:“我也差不多。” 贺白帆双眸一亮:“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卢也连忙打断他,又怕自己语气太生硬,补了一句,“……你让我先缓缓。” 其实卢也并不知道贺白帆想干什么,但他觉得肯定是更加得寸进尺的事。 那太快了,只是想一想都头皮发麻,他还没法接受。 贺白帆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几秒种后,他小声说:“其实我想问,我可不可以换一只手,这只麻了。” 卢也:“……” 该死。他一说,卢也才意识到自己用了很大力气,也许是因为紧张。他连忙松开手,稀薄路灯映照下,贺白帆的五根手指被他抓得红通通的,微屈着,像是经历了什么酷刑。 ……好丢人。 真的好丢人。 卢也双颊滚烫,偏偏贺白帆还举起另一只手,傻乎乎地问:“我们换个座位吧?这样方便一点。” 卢也偏过脸去:“不了。我回学校了。”然后起身就走。 “卢也!”贺白帆连忙跟上,语气满是懊悔,“你别走,咱们再待一会儿好不好?就一会儿。” 他的声音那么软,简直有点恳求的味道。 卢也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低声问:“你想干嘛?还在这喂蚊子?” 贺白帆愣了愣,忽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 武汉实在是个很大的城市,单是洪山区的面积就有五百多平方千米。而卢也的母亲和继父起初在鲁磨路上卖水果,后来鲁磨路拆迁,商贩被迫搬家,他们才搬去不远处的方家湾。 这也就意味着,虽然在武汉待了许多年,但卢也其实并没怎么离开过洪山区。 两人走出中山公园,宽阔的解放大道即在眼前。已经晚上九点半,路上仍是车水马龙,远处一幢幢高楼亮着灯,令人有种天色未晚的错觉。贺白帆向东走,卢也跟随他,两人在人行道上当然不敢牵手,只是并肩而行。卢也不知道贺白帆想带他去哪里,暗暗希望别是什么高档消费场所,他知道贺白帆不缺钱,但他也不想花贺白帆的钱。 他们经过许多小餐馆和居民楼,经过一盏一盏的路灯,影子反复拉长又缩短。卢也走得微微出汗,好在有些晚风,吹一吹,又有耐心继续走。终于,在一条岔路口前,贺白帆停下脚步。 他的声音很清亮,带着那么一丝献宝的得意:“到了。” 卢也愣愣望向前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很大的……花圈? 贺白帆说:“循礼门花市,你来过吗?” 卢也摇头。 贺白帆笑道:“我也有好几年没来了。” 原来是花市啊。路口第一家花店也做花圈,所以摆个中间写了“奠”字的鲜花花圈在门口,乍一看有些骇人。向里望去,窄窄的小路灯火通明,路两边挤满各式各样的花店。一丛一丛鲜花就摆在花店门口,家家都摆,连缀成一条开满鲜花的路,望不到尽头。卢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花——他只认得出玫瑰、满天星、向日葵,还有放在角落的郁金香。更多的是他叫不上名字的花,甚至是第一次见,嫣红金橙米白,乱花迷人眼,像一场连绵不绝的盛宴。 贺白帆笑得眉眼弯弯:“我送你一束吧?你回去就跟室友说来买花了。” 卢也愣愣望着那些鲜花,忽然有些羞赧,这里不像黑漆漆的公园,这地方如此明亮,而贺白帆竟要当众买花送他。 卢也含糊地说:“先看看吧。” 两人缓步前行,时间晚了,客人不多,偶尔能看见情侣头挨头凑在一起挑花,或是三两个女孩抱着买好的花束往外走。很多老板坐在店里,用武汉话高声聊天。 卢也有种做梦的感觉,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逛花市。小时候在农村,他妈在家门口栽过一株栀子,那是他对鲜花最初的印象,香气扑鼻,花骨朵压在衣柜里面,衣服上都是栀子的香味。后来他爸开始赌博,四处借钱,某天夜里别人上门讨债,他妈不敢开门,那人便将栀子花刨了撒气。 后来他家再不养花。 贺白帆说:“这个好看吗?”他指向一束半开的玫瑰,干净纯白色,花瓣重重叠叠,边缘略微卷曲。 卢也还未开口,老板摇着扇子懒洋洋道:“刚到的月光泡泡哦,可以开半个月呢,每天换一次水就行。” 贺白帆说:“多少钱?” 老板瞅瞅他俩:“这个刚到的,二十一束。” 卢也登时有些紧张,总觉得老板的目光不大正常,仿佛洞察到了什么。 贺白帆却毫无察觉,温声问卢也:“你觉得这种好看吗?”贺白帆自己大概意识不到,两个男人一起买花已经很奇怪了,而他的声音又那么温柔,让人很难不多想。 老板盯着他俩,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这多好看呀,月光泡泡寓意很好的,《大话西游》看过没,里面有个月光宝盒……” 卢也越来越慌:“再看看吧这个太贵。” 贺白帆说:“没事,我送你。”然后掏出手机,干脆地付了二十块钱。 老板喜笑颜开:“给你们包好哈。” 贺白帆接过花,对卢也说:“走吧。”他云淡风轻的,好像脑子里根本没那根弦,卢也的手心却出了许多汗。 两人继续向前走,这花市并不很大,一条狭窄的小路直走到头,拐了弯再走几步,便逛完了。有些花店已经准备打烊,老板正在收拾地上的残枝。前面没有花店了,是一条昏暗小巷。他们应该折返,但贺白帆站着没动,低头看自己怀里的花。 贺白帆将花凑到卢也面前,有点克制不住的开心:“给你,卢也。” 卢也想了想,摇头说:“你带回去吧。” 贺白帆的神情顿时变得茫然:“说好了送你的啊。” “不用,莫东冬不会相信我来买花的,”卢也静了一下,故意盯着地上的残枝,避免和贺白帆视线相接,“而且我宿舍也没花瓶。” 贺白帆便沉默了,再次低头看怀里的花,轻轻抿着唇,眼角眉梢都透出黯然,卢也想,如果他有耳朵,可能也要跟着耷拉下去了。过了片刻,贺白帆轻声说:“好吧,那我带回去。” 两人原路返回,路上卢也没有讲话,贺白帆也不言不语,气氛有些沉闷。走出花市,卢也说:“我去循礼门坐地铁。” 贺白帆说:“我送你去地铁站。” 然而地铁站入口距离花市极近,没走几步就到了。卢也走下几级台阶,扭头看见贺白帆仍站在台阶上面,抱着花,直直望着他。 卢也冲他挥手:“拜拜。” 贺白帆没挥手,目光还是有点委屈。 地铁轰隆作响,很快将卢也带离循礼门。卢也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隧道,脑海中都是贺白帆抱着花的样子。他知道他这样很扫兴,可是被花店老板打量的时候,他是真的紧张了。 卢也掏出手机,揣回兜里。 地铁到达积玉桥,卢也再次掏出手机,给贺白帆转了二十块钱。 贺白帆:“???” 卢也:“花是我送你的,行吗?” 大概半分钟后,贺白帆回:“明天还逛公园,行吗?” 卢也脸颊一热,收了手机,决定今晚不再搭理这个厚脸皮——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2-28 23:43:02~2024-03-02 01:3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AAA风大厨辣椒炒肉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Hskdhekwbsj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亚洲铜 2个;Hskdhekwbsj、谋杀月亮(已黑化)、無線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想把花环送你三次 3个;波波、AAA风大厨辣椒炒肉 2个;明天还要看文、sweet、文远的长庚星、小北棠棠、林城沉默桂花香、藏匿银河、Hskdhekwbsj、一一、67312282、SHIYIY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虾哥爱上班 59瓶;呜啦啦 50瓶;仔细 21瓶;明天还要看文、清醒了呀、十里酒香 10瓶;68846210 9瓶;螃螃 6瓶;密码没有*、困猫一只 5瓶;小熊薰浔兮、一只科研狗、云、南谨刺猬、北城紫柒、这是一个好名字、聿yr、可乐爱吃醋、圆子、一清、shinebu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学长 莫东冬洗完澡, 拎着他的小浴篮,优哉游哉走出浴室,穿过晾满衣服的走廊, 推开宿舍的门—— 只见他亲爱的室友端坐桌前,一听到声响, 瞬间合上笔记本。 切, 不就是写点恋爱小日记吗, 看那做贼心虚的样儿! 莫东冬故意凑过去, 笑嘻嘻道:“小也子,你写什么呢?” 卢也表情僵硬:“没什么。” “喔, 有小秘密啦, 写吧写吧, ”莫东冬朝嘴里丢了颗炒花生, 声音那叫一个阴阳怪气, “都说女大不中留, 我看男大也不中留啊, 还好我们博士宿舍没有门禁,不然有人要夜不归宿了……” 卢也的脸颊红扑扑的,目光有些游移, 他一会看看桌面, 一会看看手中的碳素笔,反正就是不敢看莫东冬的眼睛。 莫东冬大手一挥:“好啦, 我去洗衣服, 待会你给我从实招来啊!” 看着莫东冬抱起盆子出了门,卢也才放下心来,再次翻开笔记本。 莫东冬说得半对半错,这本子所记录的确实是一些私密的想法, 但还远未到达“秘密”的程度——其实这些念头都印在脑子里,用笔写下来,无非是为了起到强调的效果。就像前几页所写,“一定要保持前5%学分绩”、“以后考虑去郑州工作”、“坚持住,好好干”,将这些念头写下来的时候,仿佛自己给自己许下某种承诺,自己给自己描绘某种具体的未来,自己为自己带来鼓舞的力量。 可是。 卢也发现,自从他认识贺白帆之后,本子上记录的就再也不是确凿的念头或目标。前一页内容是他发现贺白帆就是F时写的,画了一大串问号。面前这页是刚刚写的,只有短短一行字:我变成gay了吗? 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问题,卢也没有来得及写。譬如,他和贺白帆牵了手,那是一种可以称之为美妙的感觉,然而这就意味着他喜欢贺白帆吗?他没和别人牵过手,根本没有对照组。再譬如,如果他喜欢贺白帆,那么他就变成gay了吗?难道真如莫东冬所说,他的性向,流动了?这么轻易就流动了? 贺白帆像一团迷雾倏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带给他的,全部都是疑问句。 莫东冬抱着盆子回来,冲卢也露出一抹贼笑:“小也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卢也点点头:“有点事想让你帮忙。” 莫东冬敏锐地说:“别转移话题!” 卢也望着他,几秒后,只好小声说:“我们牵手了。” 莫东冬“嗷”地一声扑过来:“然后呢?!” 卢也说:“没了。” 莫东冬斩钉截铁:“不可能!” 卢也无奈道:“真的没了,你过来,帮我一个忙……”卢也站起身,将莫东冬的椅子拖到自己桌前,然后揪住莫东冬衣摆让他坐下,卢也自己也坐下,与莫东冬肩并肩。 莫东冬不解地说:“你要干嘛?” 卢也恳切望着莫东冬:“我想借一下你的手,做个对照,”他举起自己的手,小声说,“牵一下,行不行?” “你……不是……”莫东冬双眼瞪得浑圆,简直有点语无伦次,“小也子,你特么拿我做实验啊?” 卢也认真地点头:“就试一下。” 莫东冬颤声问:“你要实验什么?” 卢也望着自己的手,轻声说:“我想知道,和别人牵手的感觉跟和他牵手的感觉是不是一样的。” 莫东冬两眼一黑,骂道:“这特么还用试啊?” “对,”卢也说,“因为我没跟别人牵过手,他是第一个。” 这特么……唉!仔细一想小也子也是蛮心酸的,学都上到博士了,竟然才第一次跟别人牵手,对方还是个男的。莫东冬忽然有种“我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行吧行吧,”莫东冬抬手,“也就是哥哥我了,小也子,但凡换个人都要说你性骚扰……” 莫东冬的手近在眼前。 毫无疑问这是一只男人的手:肤色略深,手掌宽阔,指节明显。卢也不知道贺白帆的手是不是这样——当时太紧张,根本没敢低头看。不过,他清楚记得贺白帆牵他手的步骤,贺白帆先用指尖触到他的手心—— 卢也深吸一口气,伸出食指。 莫东冬手心向上,按理说,卢也可以轻松碰到他的掌心。但是直接碰他掌心会不会太唐突了?也许从手掌根部划上去比较好?卢也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自己指尖在莫东冬手掌上摩挲的画面,登时感到一阵恶心。 不是莫东冬恶心,只是这个画面,确实有点恶心。 莫东冬催促:“想啥呢,赶紧的啊!” 算了,别按步骤了,直接牵手吧!卢也张开手掌,决定直接攥住莫东冬的手。 卢也的手已经悬在半空中,只要直直向下,他就能攥住莫东冬,然后就可以验证他究竟是喜欢贺白帆还是喜欢牵手的感觉,也许他根本只是喜欢和别人牵手……可他的手怎么也放不下去。 莫东冬说:“你搁这看手相呢?” 卢也盯着莫东冬的手,几秒后,卢也手一缩,泄气地说:“算了。” 莫东冬愣了两秒,然后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连眼泪都挤出两滴。他笑够了,望着卢也说:“你别挣扎了小也子,你就是对人家有意思。” 卢也说:“那你觉得我是同性恋吗?” 莫东冬耸肩:“你如果喜欢同性那就是同性恋啊。” 卢也摇了摇头:“但我不喜欢同性,我只是……对他……有点不一样。” 莫东冬说:“可是他跟你就是同性啊,这有什么可纠结的。” 卢也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他决定还是不要和莫东冬讨论这个话题了,一来两个男的讨论这些情啊爱啊的确实有点别扭。二来,他想,莫东冬大概不明白“同性恋”意味着什么。 在一群相约嫖/娼的男人之间,如果出现一个同性恋…… 他无法想象他们会怎么看他。 *** 翌日清晨,卢也第一个到达实验室。组会推迟到今天下午,他还没做组会汇报的PPT。启动电脑,卢也先打开Powerpoint,隔了一会儿,又登录电脑微信。 卢也博士刚入学的时候,曾有硕士生好心提醒他,陶敬很讨厌学生在电脑上登着微信聊天。所以卢也平时很少在电脑上登录微信,除非需要传文件。 但今天……今天情况特殊。 昨天贺白帆问他能不能再去逛公园,他没回。晚上十一点半,贺白帆给他发了句“晚安”,他还是没回。 贺白帆便就此打住,没再继续发消息。卢也的微信安静了整整一夜,到早上,还是没有新消息。 卢也盯着屏幕上的图表发愣,他是不是对贺白帆太冷淡了?虽然他们还不是恋人的关系,但毕竟……反正,他不想让贺白帆觉得他是个翻脸无情的人。 如果贺白帆再发消息来,他一定回。 但贺白帆什么时候发消息呢。 上午陶敬不在,实验室的气氛还算轻松,硕士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卢也做完了十页PPT,微信还是静悄悄的。 已经十点四十分了,贺白帆再能睡,也该睡醒了吧。 身旁的硕士忽然“欸”了一声,站起身来:“鑫哥?” 卢也跟着他的声音抬头,只见数日未曾露面的郑鑫站在实验室门口。他好像胖了一点,有点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小声 说:“陶老师在么?” 师弟摆手:“他下午过来开组会。” 郑鑫走到卢也身边:“师弟,你忙不忙?我跟你商量点事情行不行?” 郑鑫的语气很是客气,但众人都知道他因为论文的事冲卢也发过火,所以一时间大家全都盯着卢也,仿佛很期待他的反应。 卢也只好站起身,合上电脑:“不忙,出去说吧。” 郑鑫说:“好呀,走。” *** 两人在二楼找了间空教室,郑鑫关上门,摸出一只烟塞进嘴里。 但他只是含着烟,并没有点。他冲卢也笑了一下,解释道:“女朋友非让我戒烟。” 卢也点头。 郑鑫说:“师弟,我想给你道个歉。其实后来我回去想了很久,论文的事不该怪你,那是老陶的安排,你不想得罪老陶,我应该理解你的处境。” 卢也没想到郑鑫会给他道歉,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每个人立场不同,选择不同,如此而已。 郑鑫叹了口气,继续说:“反正讲句老实话吧,我和陶敬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我拒绝给王瀚帮忙开始,他就看我很不顺眼。但是……我不知道陶敬跟你是怎么说的,反正他跟我说那些,我接受不了。” 卢也心头一震,果然,他们也找过郑鑫。 卢也问:“陶敬跟你怎么说的?” “那可说来话长了。如果只是让我带王瀚发发论文,给他指导指导毕业论文,那我肯定OK啊,毕竟人家老爹牛逼么,咱也不是那么不识抬举的人,”郑鑫讽刺一笑,拿下嘴里的烟,“但你知道他们还要什么吗?当时陶敬直接给我指定了毕业论文题目,那个题目,和王瀚的论文非常接近。我不知道陶敬有没有跟你提论文的事。” 卢也愣怔地望着郑鑫。 郑鑫又叹一声:“看来是提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安排么?这还得先说王瀚,我告诉你吧,王瀚以前根本不是学我们这个专业的!我都查过了,他本科学国际金融,硕士在国外混了个市场管理,跟我们专业八竿子打不着。但人家老爹牛逼啊,要给儿子铺路啊,所以把王瀚送到我们这读博。师弟你想想,王瀚能会什么?他根本就狗屁不通!他的论文肯定都不是他自己写的!但王瀚毕业以后要进学术圈,他要申项目评职称啊,他哪来的项目?就算他爸能给他运作,但那国自然的标书他写得出来吗?” 郑鑫伸手指向自己:“你现在明白咱们的用处了吧,咱们的论文,就是给王瀚申项目用的。所以我真没法接受,你让我读博这几年给他当牛做马也就罢了,毕业之后还要绑着我?我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毕业论文,拿去改一改给他申项目?那我自己呢?我也得申项目啊!他们欺人太甚了吧!” 郑鑫情绪激动,声音隐隐有些发颤。他深深叹气,背过身去,像是在平复情绪。 卢也则完全懵了。 怪不得……怪不得陶敬突然提起开题的事。 怪不得王瀚对他的态度那么客气。 甚至一掷千金请他去嫖。 原来他们说的“合作”,远不是卢也想的那么简单。他们要做的,是一场长期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压榨。 郑鑫转过身来:“反正我是想好了,今天下午我再给陶敬道个歉,看他能不能放过我,实在不行这个博我就不读了。我已经在这浪费了三年,大不了退学,我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了,”郑鑫走过来,拍拍卢也肩膀,同情地说,“卢也,我知道你这人挺单纯的,所以给你提个醒,你……你想想吧。” *** 郑鑫没回实验室,直接走了。卢也独自上楼,进门,大脑有些恍惚。 几个硕士生悄悄瞟他,见他神色有异,也不敢过来八卦。 卢也独自坐着,很快便是午饭时间,硕士生们陆续离开,直到旁边的师弟说“卢哥我吃饭去了哈”,卢也才回过神来。 “嗯,你先去吧。”卢也说。 卢也打开电脑,忽然想起还没做完PPT。他要赶紧把PPT做完,否则下午一定会挨骂…… 右下角的微信图标竟然在闪烁。 卢也愣了一瞬,点开。 贺白帆的消息毫无预兆地撞入眼帘: 我报了你们学校的企业管理研修班,后天就来上课了,学长^_^——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02 01:31:18~2024-03-04 00:0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 暖宝宝?、虾哥爱上班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北棠棠、墨色、飞驰的月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周小攻、林城沉默桂花香 2个;榕城、可乐爱吃醋、冲绳流浪猫、张蓉、45430607、鼎边糊、youngyang、一个懒人、小贝壳、想把花环送你三次、一Da块方糖、短短猫要抱抱吗、重重似画、58515609、东浪荡碱、Minutang、热心市民煎煎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草莓的乌龟 50瓶;栀子花开了吗 14瓶;Song^、雨时 6瓶;世家、困猫一只 5瓶;嗑生嗑死、68582858、念青、曙光 2瓶;爱吃香菜、NING、放下金闪闪、41988458、可乐爱吃醋、一个懒人、為段嘉衍寫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花瓶 所以, 贺白帆悄无声息了整个上午,原来是跑去报班了? 卢也盯着句子末尾的“^_^”,仿佛能想象出贺白帆那毫无保留的笑意。他听说过这种研修班, 由工商管理学院开设,据说学费极高, 与其说是研修班, 不如说是为各大企业老板提供社交平台。念本科的时候, 卢也的室友闲极无聊, 专门跑到工商管理学院的地下车库辨认豪车——据他说,那些豪车都是研修班的老板开来的。 难以想象贺白帆与一群四五十岁大老板坐在一起上课的画面。 当然, 卢也明白, 贺白帆只是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洪大见他。 可是, 见了面, 之后呢?难道贺白帆想像昨天晚上一样, 和他在洪大校园里牵手散步?这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学校就这么大, 随时有可能碰到同学或熟人, 别说牵手散步,就是被人看见他和贺白帆走在一起,也是有风险的。 更何况贺白帆身材颀长, 五官俊朗, 在人群中那么扎眼。 卢也盯着屏幕沉默片刻,回复道:“这个课要上多久?” 贺白帆:“每周三天, 上四周。” 卢也:“在工商管理学院?” 贺白帆:“嗯。我在你们学校的酒店订好房间了, 上课的三天我就住校内^_^。” 贺白帆:“到时候可以来找你吗?” 果然。卢也猜得没错。 贺白帆就是为了来见他。 贺白帆的语气那么兴奋,卢也简直不知如何回复。报研修班要花钱,住酒店要花钱,虽然贺白帆大概并不在乎这些钱, 可说到底这些钱是为了见他而花的。 他该怎么让贺白帆明白,在学校见面,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被人撞见一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总会有人慢慢发现,卢也和一个不知从哪来的、校外的男生频繁见面;卢也住的那栋宿舍楼里就有很多光电学院的博士,卢也和他们虽然不熟,但也是点头之交——如果贺白帆来宿舍找他,实在很容易被他们看见。而且贺白帆总是开车来,他那辆宽大的SUV停在宿舍楼下,实在是引人注目;还有,贺白帆住校内的酒店,那么卢也万万不能去酒店找他,因为校内酒店的客人大都是来开会的学者,而贺白帆一看就是个学生,他再去找贺白帆,这就太显眼了。 或许是因为郑鑫的那番话,卢也的心情有些焦灼,现在想到关于贺白帆的事情,更觉三分迷茫,七分烦躁。 有那么一瞬间,卢也甚至怀疑自己:也许他做错了。 他只凭一时本能接受了贺白帆试探的手,夜色那么黑,思绪也跟着变得模糊,他只是扣住了那只手,后续的事一概没有想过。 然而总有天亮的时刻。 卢也迟迟没有回复贺白帆,贺白帆也不追问,因为贺白帆对他从来不会步步紧逼,但卢也知道,如果他发去消息,贺白帆一定秒速回复,贺白帆一直在等。 有人推门进来,师弟惊讶地说:“卢哥,你还没吃饭呢?” 卢也低声道:“还没做完PPT。” “哎呀,我也没搞完呢……”师弟连忙坐下,没再搭话了。 卢也关掉微信聊天框,屏幕上是一页空白PPT。他刚输入两行字,右下角的微信图标又开始闪烁。 卢也皱着眉,点开。 莫东冬说:“下雨了,你有衣服晾在外面不?我一起收了。” 卢也望向窗外,天空果然飘起小雨,路面已经半湿。 卢也回复:“有件光电学院的短袖,在最外边的竿子上。” 莫东冬:“OK~~~” 在左侧的消息列表里,莫东冬紧挨着贺白帆。莫东冬的消息以一串欢快的波浪号结尾,而贺白帆的消息以一个问号结尾,没有得到回答的问句,显得孤零零的,像一只无处着陆的鸟。 卢也静了几秒,回复贺白帆:“最近可能没时间,我快开题了,事情很多。” 贺白帆果然秒回:“啊,没事,那你有空的时候找我吧。” 卢也说:“好。” 贺白帆便没再发消息了。 *** 下午的组会还算顺利。 陶敬的心情似乎不大美妙,好在没有学生触霉头,每个人的汇报都很充分。硕士生先汇报,然后是卢也,组会从两点开到四点,总算接近尾声。 陶敬斜着眼睛将众人打量一圈,最后,视线落在卢也脸上。 卢也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再给你们提个醒,第一,不要觉得现在是暑假就可以松懈,”陶敬一边说,一边用指甲轻点桌面,“这个问题我强调过很多次了,假期的工作要求和学期的工作要求是一样的,如果觉得假期到了,可以松懈了,在这里糊弄了事,那你们不如直接放假,别在这浪费实验器材!” “第二,你们做学生的都想按时毕业,这个我理解,但是能不能按时毕业不是我决定的,是你们自己努力的成果。你把该做的都做好了、做到位了,我不会卡你毕业,但我绝不允许学生马马虎虎混个毕业,这点你们要有数。” “第三,我看了一下你们近期的打卡记录,”陶敬声音一沉,直勾勾盯着卢也,“说实话,我很不满意,有几位同学的打卡次数直线下滑,你们——最好能给我解释。” 陶敬此话一出,几个硕士骤然色变。 一个家在武汉本地的男生率先开口,声音有些发颤:“老、老师,我真的很抱歉,这几天家里有点事情,晚上回家住了,所以晚上就……没打卡。” 他说完,几个学生面面相觑,片刻后,又一个男生开口:“老师,我也很抱歉,我……我上礼拜有点中暑,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就……耽误了。” 接着是一个女生。 最后,在场八个硕士,有五个都主动承认了“错误”。 陶敬冷笑一声:“看看,你们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是挺清楚的吗?这次你们主动承认了,我很欣慰,既然意识到问题,那就改正,老师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陶敬还在喋喋说着什么,卢也已经没心思去听,他只是垂着眸,呆望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 他知道其实陶敬说的是他。 这段时间,他的出勤率确实降低了。 可他就是不想承认“错误”——以前他从来是早出晚归、出勤率100%的那个人,陶敬批评谁都跟他没关系。直到今天,他成了被批评的那一个,他忽然明白了那种耻辱的感觉。不是因为出勤率低而耻辱,而是你明明知道你没有错、却还要主动低头认错的耻辱。 陶敬说:“散会,卢也你过来。” 硕士生脚底抹油地溜了,卢也合上电脑,跟着陶敬走进办公室。 陶敬坐下,这次,他没有让卢也坐。 “你不知道我在说谁吗?”陶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后将杯子重重放下, “学会装聋作哑了啊,卢也?” 卢也深深换一口气,对自己说,忍一忍,除了忍还能怎么样? “抱歉,老师,”卢也低声说,“我没注意我的考勤,我不知道……您说的是我。” “你没注意?你缺勤了几次你自己不知道?卢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牛起来了,”陶敬坐直身子,有一种惊奇而讽刺的语气说,“你是不是觉得王瀚找上你了,我有求于你了,这个课题组没你不行了,啊?” 卢也摇头:“我没有这样想。” 陶敬猛拍桌子:“你最好没有!你以为你是什么?出了这个课题组你是什么?你给我老老实实把态度摆正,我不为难学生,学生也别想糊弄我!” 卢也始终垂着眸子:“好的,老师。” 陶敬瞪了卢也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办公室的门响了。 陶敬冷冷道:“进来!” 郑鑫推开门,先看看卢也,然后说:“老师,我想和您谈谈,您方便吗?” 陶敬似乎根本不想搭理郑鑫:“我四点半要开会,下次吧。” “我就和您谈几句,很快的,”郑鑫上前半步,像是乞求,“您现在要去开会吗?我在路上和您说一下也行。” 陶敬拎起公文包往外走,语气不屑:“那你快点说,我时间有限。”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陶敬一走,原本死寂的实验室顿时活泛起来,刚才认错的几个硕士生直拍胸脯:“我的妈呀,可算走了,今天他又犯什么病?” “谁特么知道,不过他今天还行,没骂咱们,我以为他又要发疯了。” “喂……” “啊呀,”师弟忽然想起卢也挨了骂,连忙小声问,“卢哥,你没事吧?” 卢也说:“没事。” “唉,给他骂两句就骂两句吧,”师弟宽慰道,“咱再受这两三年的气,能顺利毕业就行呗,你看鑫哥,跟老陶搞成这样,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鑫哥来干嘛,给他道歉吗?” “我看没戏,老陶心眼那么小,怎么可能……” 几个硕士叽叽喳喳地聊起天来,卢也坐了片刻,将电脑装进背包,起身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然后径直走出了实验室。 *** 刚被陶敬骂完,今晚又不去实验室了。 嗯,真是顶风作案。 可卢也觉得再待一秒他就要窒息了。他第一次感觉实验室是那么拥挤和嘈杂,那些设备仪器仿佛随着其他学生的议论声慢慢膨胀、挤压,将氧气耗尽,令他越来越喘不上气。 不过他又能去哪呢?这学校他已经待了太久,久到每一处都无比熟悉,因为熟悉,就觉得无处可逃。 雨还在下,茸茸细雨蒸腾起片片雾气。 卢也坐在电动车上,安静听着手机里“嘟——嘟——”的声音。 响到第七次,贺白帆接起电话,语气惊喜:“卢也。” “嗯,”卢也低声说,“你在干什么?我来找你吧。” “你不是……很忙么?”贺白帆小心翼翼,“是有什么事吗?” 卢也说:“没事啊,今天忙完了。” “哦,好啊,”贺白帆的声音泛起笑意,他顿了顿,好像又有点羞赧,“其实我就在洪大。” 卢也愣住:“现在?你几点来的?” “中午给你发消息的时候。” “你在哪?” “湖边,有亭子的那个湖,我不知道叫什么。” 卢也说:“你等我,马上到。” 卢也将车速加到顶,一路飞驰,心如鼓擂。贺白帆竟然中午就来了!这整整一下午,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走? 十分钟后,卢也看见贺白帆的车。又向前一点,他看见贺白帆靠在车门上,扭着头,像在寻觅什么。卢也减速,靠近,唤了一声:“贺白帆。” 贺白帆转头,眸子亮晶晶的:“我以为你从那边过来……” 卢也下车,来到他面前。 贺白帆的两肩有些湿润,头发也被雨丝沾湿了。其实他脸上倒没有雨珠,可卢也无端觉得他的面孔被雨珠放大了,唇角眉梢,忽然变得那么清晰、深刻,在氤氲的水汽中,像一副黑白分明的水墨画。 卢也问:“你过来干什么?” 贺白帆弯起唇角,又是那种毫无保留的笑。 他打开车门,拎出一只袋子。里面装了个圆溜溜的东西,将袋子撑起来,不知道是什么。 “你说你宿舍没有花瓶,我想送你一只,”贺白帆慢声说,“这样以后就能给你送花了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04 00:01:43~2024-03-06 16:1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Slowvoice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虾哥爱上班、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短短猫要抱抱吗、重重似画、42139195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爱吃醋 4个;梦小粒、路过森林、Song^ 2个;sweet、奇迹降临、小呀小花鼓、小北棠棠、42139195、有钱有才考研必过、rongtutu、我不想取名、重重似画、youngyang、地瓜、飞驰的月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应许看书、米斯叨叨 20瓶;螃螃 14瓶;狸不离 10瓶;苏洄. 3瓶;曙光、shinebut、是木刀里呀 2瓶;可乐爱吃醋、今日、susu、重重似画、dais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后山 贺白帆开车将近一个小时, 然后在洪大校园等了整个下午,只为送他一只玻璃花瓶。 因为卢也昨天随口搪塞的,宿舍没有花瓶。 雨点忽然变得稠密, 在湖边,水汽也更浓郁。贺白帆说:“要不要上车坐会儿?” 卢也抱着花瓶, 点点头。 两人坐进后座。此时快到晚饭时间, 时不时就有几辆电动车从旁边驶过, 但车门一关, 车厢成了密闭独立的空间,卢也没心情去管那些电动车了。 他剥开塑料袋, 打量贺白帆送的花瓶。 很普通的透明玻璃款式, 细颈圆肚, 瓶身既无花纹, 也无刻字, 是那种在路边随便一家花店就能买到的花瓶。 贺白帆开车来回的油费大概都比买花瓶的钱多。 卢也将花瓶装好, 扭头对上贺白帆的目光。贺白帆双目炯炯, 像有几分紧张,也像有些期待。 卢也轻声说:“谢谢你啊。” 贺白帆连忙摇头:“不用。” 卢也顿了顿,问道:“昨天的花呢?”他以为贺白帆会将那束白玫瑰一并带来。 “那是你送我的啊, ”贺白帆咧嘴笑笑, 语气有点得意,“我忘记买花了, 明天再送你好不好?” 哦, 原来在这儿等着。今天送花瓶,明天送花,后天……后天贺白帆直接来洪大上课了,就不用找理由了。 卢也将花瓶放到旁边, 垂眸道:“贺白帆,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贺白帆愣了一愣:“谈什么?”紧接着又说,“好啊,你想去哪?” 卢也思索片刻:“去后山吧。”那里没人。 *** 后山的大名叫瑜家山,名字很好听,可惜只是座未经开发的荒山,学生们就简称其为“后山”。武汉有很多名字好听的山,方家湾旁边的山叫做南望山,可惜山脚下堆满垃圾,夏季恶臭熏天,名字的秀美半分也无。 车子停下,前方便是山道入口。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十分黯淡,虽然后山不高,但一眼望去,树林莽莽,寂无人影,还是有几分悚然。 卢也扭头对贺白帆说:“不用爬上去,前面有坐的地方。” 贺白帆“嗯”了一声。 走进山道,爬几级台阶,便能看到石桌石凳。卢也本科的时候来这儿散步,天气晴朗时,总有老头坐在石凳上下棋。 密密麻麻的树叶遮住了雨点,卢也和贺白帆相对而坐。 很奇怪吧,傍晚,飘着雨,跑来后山。 似乎像是什么犯罪悬疑片的开场。卢也转念一想,他要做的事,虽然不是杀人越货,但也挺残忍的。 卢也故意选了这个地方。本科的时候住四人间,一个室友喜欢通宵打游戏,一个室友天天和女朋友连麦,卢也被他们吵得心烦,有时就独自来后山散步,顺便避开众人,给母亲打个电话。直博之后卢也住双人间,天天泡实验室,没了以前的烦恼,便再没来过这里。 卢也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场景,他会记住很久很久。所以这个场景发生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如果是在校园里每天都经过的地方,那么每次经过的时候都能想起此处发生过的事情,未免也太糟心。选这个不会再来的地方,起码可以减少很多触景生情的机会,对吧? 反正这地方贺白帆也不会再来,对他们两个都很公平。 贺白帆是聪明人,大概已经有些预感了。所以他垂着脑袋,不敢看卢也,仿佛做错事情之后等待批评的小孩。卢也望着他乌黑的发丝和小小的发旋,呆了几秒,开口道:“贺白帆,我想和你说件事情。” 只是“说”,一种传达,不是商量。 贺白帆声音很低:“好的。” 卢也的指尖使劲抠着自己的手心,两秒后,他冷静地说:“我觉得咱们确实不合适。” 贺白帆猛地扬起脸,表情可以说是一片空白:“什么?” 卢也又重复一遍:“抱歉,我觉得咱们确实不合适。” 贺白帆开车过来的路上,卢也一直在构思这句话。 他没有和人提分手的经验——或许他们根本算不上是“分手”,但也决不再是卢也单方面的拒绝。他承认,他已经在许许多多的瞬间动过心,给过贺白帆回应。 那就姑且称之为“分手”吧。 他不懂怎么提分手,只能像写实验步骤一样,先列出自己的目标。首先,他知道贺白帆会难过,但他又不想让贺白帆太难过。其次,他要把话讲得清楚确凿,他不能再给贺白帆任何机会,或者任何幻想。 他不能再耽误贺白帆的时间。 思来想去,得出这句“我觉得咱们确实不合适”。最重要的是“确实”两个字,也就是说,他承认他曾经动摇过,但是经过一番缜密的思考,他幡然醒悟,他们“确实”不合适。 可以吗?贺白帆能听懂吗? 卢也望着贺白帆。说出这句话之后,他以为他会很紧张,然而他竟然出奇地平静,也许在这一刹那,无论贺白帆怎么想,他自己已经认命了。 贺白帆的睫毛抖了抖:“哪里不合适?” 卢也说:“第一,我现在学业压力很大,你也看到了,我早中晚都要去实验室,挤不出时间陪你谈恋爱。这是客观情况。” “第二,你应该能感觉到,我这人性格很不好。说实话,我对人挺冷漠的,考虑问题也自私,用我妈的话说,我很‘独’,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就是‘利己主义者’吧——其实我都想不通你喜欢我什么。” “第三,”头顶忽然哗啦一响,刮风了,雨点更密,穿过树叶落在卢也抠得通红的手心里,卢也低咳一声,继续说,“第三,同性恋的风险太大了,我承受不了。你从国外回来,有些事你可能觉得无所谓,比如你来学校找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同学碰见我们了呢?偶尔一次还好,但你天天来,绝对会被人发现。贺白帆,你不在这里上学,你就算举着‘我是gay’的牌子在学校走一圈也没事,但我不一样。” 卢也说完了,四周非常安静,唯有风吹树梢带来哗啦哗啦的声响。 半晌,贺白帆说:“还有第四点吗?” 卢也愣了愣,摇头。 贺白帆说:“卢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啊?”他望着卢也,眸中满是无奈,但还是牵起唇角笑了一下,“你担心的我都想过,我买了一辆电动车放在你们学校,以后我就不开车了,那样太显眼,今天开车是因为电动车的牌照还没办好。以后你不方便的时候我就不找你,等你有空,比如晚上,或者你不去实验室的时候我们再见面。而且我现在报了研修班,有你们学校的校园卡,就算有人问起来你也可以说我是管理学院的学生。你是不是还担心杨思思知道我们的事?我可以对商远保密,我也不会再去光电学院,不在学校里乱逛,我保证不会被杨思思看见。” 贺白帆轻声说:“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贺白帆的T恤已经被雨淋得半湿,但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也不着急。他只是望着卢也,目光轻柔,像是某种具体的质地,拂过卢也滚烫的脸。 卢也的喉结滚了滚,艰难地说:“贺白帆,你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不值得。”这种感觉很糟糕,卢也觉得自己已经被贺白帆看透了,什么没时间,什么性格坏,这些都是铺垫——他拒绝贺白帆的唯一理由是他不敢。 他的处境已经够焦头烂额了,他不能再被别人发现他是同性恋。 他要处理太多麻烦事,也不想再分出精力去哄贺白帆搞“地下恋”。 但是贺白帆说:“没关系啊,我觉得值得,”他从裤兜抓出一把钥匙,挂在指尖晃了晃,“没骗你,这是电动车的钥匙。你不要有压力,或者觉得我受了什么委屈……没有,这些都是我自愿的。只要你别拒绝我,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了。” “不会给你惹麻烦,我保证。” 贺白帆的语气非常笃定。 *** “哎哟我靠?”莫东冬正在屏幕前盘着腿吃面,见卢也推门进来,惊讶地说,“你小子现在真是硬气了,晚上又不去实验室啊?” 卢也摇摇头:“不去。”他单手背后,似乎提着什么东西,只一晃,他将那东西迅速放在窗帘后面。 “小也子,你藏啥呢?”莫东冬皱眉,“从实招来,我看见了啊。” 卢也:“……” 卢也认命似的拉开窗帘,将那东西取出来。 一只花瓶。 莫东冬茫然道:“你特么藏这个干嘛?” 卢也说:“没藏啊,就是随便放一下……” “装,再装,”莫东冬忽然想起什么,小声说,“帅哥送的?” 卢也脱掉湿漉漉的T恤:“嗯。” 哇靠,莫东冬心想,以前小也子还会糊弄两句,现在直接大大方方承认了!不得了! 莫东冬蹿到卢也身边:“他来找你啦?哎呦,只送个花瓶吗?还干嘛了?牵手了吗?” 卢也的脸颊有些红,低声说:“滚。” 莫东冬就滚了——师妹突然约他吃晚饭,虽然已经吃了半碗刀削面,但是,为了师妹,再吃点别的也未尝不可。 莫东冬一走,寝室顿时安静下来。卢也这才敢举起手,呆呆盯着自己的手心。刚才莫东冬问他牵手了吗,他没回答。 牵了。 准确来讲,是方才在贺白帆车上分别的时候,贺白帆对他说:“你可以再想想,不用着急回答我。”贺白帆的语气很温柔,话也说得很克制,可是他话音刚落,忽然皱起眉:“你的手怎么了?” 指尖抠得太用力,手心红了。 卢也没回答,贺白帆也没追问,他只是伸手抓住卢也的那只手,用拇指指腹搓揉他通红的手心。贺白帆的动作那么轻,像绸缎细致地擦拭一件易碎品。卢也的手心被他揉得很痒,思绪也被揉得凌乱无比。 他明明是要提分手的。 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卢也盯着手心沉默良久,再次翻开他的笔记本。 前一页写的是:我变成gay了吗? 嗯,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卢也想了想,提笔在后一页写下两个字: 是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06 16:14:31~2024-03-08 23:3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魔王虾哥、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重重似画、米斯叨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爱吃醋 5个;瑶瑶二球 2个;莫笑桃花仙、周小攻、rongtutu、深渊大王5555、鼎边糊、贺白饭好男人、别闹了啊、晏安.、mypace、小呀小花鼓、秦阳、youngyang、小心眼的薄荷精、短短猫要抱抱吗、墨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仔细 140瓶;霁止 15瓶;九九索索、可乐爱吃醋、扶松茶 10瓶;谢、跟soft学说话、嗑生嗑死 5瓶;栀子花开了吗、放下金闪闪、今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报应 也许每个宿舍都在夜谈的时候讨论过理想中的恋人。 那是大四的某个深夜, 他们已经提交了毕业论文初稿,四人寝里一个保研、一个直博、一个工作、一个出国,都算有了不错的着落。喜欢和女朋友煲电话粥的男生刚刚分手, 那夜他喝得微醺,黑暗中, 忽然说:“他妈的, 我被莹莹甩了。” 另外两个有些惊讶, 有些尴尬, 连忙安慰。 卢也原本已半睡半醒,只好跟着说一句:“没事, 以后有更好的。” “俊达听见没, 我们卢大师发话了!”室友说, “下一个更好!” ——因为卢也听课最认真, 笔记最齐全, 专心科研, 不谈恋爱, 所以室友们给他起了个“卢大师”的尊称。 另一个室友笑嘻嘻道:“卢大师,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妹子啊?” “对啊对啊,”失恋的室友说, “我还真好奇卢也会喜欢什么样儿的。我觉得肯定得是智商高的, 你看卢大师给咱们讲题的时候,那眼神嗖嗖嗖能杀人, 这要是来个笨蛋, 卢大师绝对忍不了。” “那也不一定啊,又笨又可爱的妹子也不错啊,你没听过那个词儿吗——娇憨!” “我倒觉得卢大师得找个活泼开朗的,他自己就……嗯……是高冷型的嘛, 需要来个热情如火的妹子,捂化这块坚冰!” “卢大师你想好没有,又不是考试,不用考虑这么久啦。” 卢也笑了笑,说:“我再想一下。” 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他还真是第一次仔细考虑这个问题。光电学院的男女比例惨不忍睹,大学四年他又一心扑在绩点上,别说谈恋爱,跟女孩儿接触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首先吧,这个女孩儿的家庭条件最好和他差不多。卢也很清楚自己的家庭有多糟糕,生父入狱,母亲再婚,家里给不了他半分帮助,靠自己,那确实穷得叮当作响。卢也不想被恋人看不起,或是被恋人的家人看不起,所以他要找个和他的条件差不多的女朋友。 其次呢,卢也倒不觉得女朋友一定要多么漂亮或多么聪明,但他像所有庸俗的男人一样,希望女朋友温柔体贴,最好可以百依百顺。他小时候,因为父亲赌博的缘故,父母常常吵得天翻地覆,乃至拳脚相加。后来母亲再婚,杨叔和母亲吵得没有那么凶,但杨叔生气的时候讲话冷嘲热讽,并且他总是生气,所以卢也的整个青春期都在忍耐中度过。卢也考上大学,总算逃离了杨叔,可是做科研又真的很累。 所以他希望女朋友对他温柔一点,其实也不用太体贴,别和他吵架就行。他已经很疲惫了,不想再把精力耗费在吵架上面。 暂且就这些吧。 卢也这边刚想好,那边被甩的室友已经开始大吐苦水,讲起他和莹莹分手的细节。 于是卢也没再开口,听了片刻,就慢慢睡着了。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他未来的恋人,和他关于恋人的设想,简直天差地别。 首先性别就错了。 其次……性别都错了还讲什么其次啊。 他竟然喜欢上了一个比他高比他结实的男人,一个听上去很骇人的同性恋。 嗯,但他确实喜欢贺白帆。 可是然后呢? 卢也盯着自己亲手写下的“是的”,片刻后,他合上笔记本,打开电脑,登录了Q.Q。 *** 贺父贺母应酬归来,黄医生喝了点酒,脑袋晕乎乎的,若在往常,贺白帆在她面前蹿来蹿去,她肯定要心烦。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的儿子在她眼里是格外英俊,格外懂事,格外招人喜欢。 因为她儿子总算开了窍,对家中企业有了点兴趣,要去上研修班了! 黄医生笑吟吟地问:“白帆,你那个研修班什么时候开始上啊?” “后天。”贺白帆说。 “噢,那你急什么,明天再收拾嘛……”黄医生端起热茶抿了一口,“其实没必要住酒店,酒店哪有家里舒服?” 贺白帆拎着两台相机,含糊地说:“噢,我懒得开车。” “那叫岳强接送你呗。”岳强是他家的司机。 贺白帆转身将相机放进拉杆箱:“没事,别麻烦他了,我顺便在洪大拍拍照片什么的……” 贺白帆进房间了,黄医生听见他拉抽屉的声音,不知道又在捣鼓什么。贺父端着一盘切好的猕猴桃走过来,柔声对妻子说:“吃点吗?解酒的。” 黄医生叉起一块猕猴桃,悄声道:“老贺我跟你说个正经事呀。” 贺父:“嗯?” “白帆去的那个研修班,估计都是老板吧?”她冲贺白帆的房间努努嘴,“我倒不是不相信白帆,只不过吧,他跟那些人一起上课,难免要有应酬。你还是提醒提醒他,有些地方不能去,酒,也要少喝。” 贺父颔首:“怕你儿子被带坏啊?” “对啊,”黄医生说,“白帆这么小,他懂什么?” 贺父抚了抚妻子的肩膀:“我明天找个机会跟他说,你别担心了,白帆知道轻重的。” “那你一定记得说啊。白帆突然这么上进,我还真是有点不习惯……”黄医生将猕猴桃送进嘴,轻轻地笑了。 贺父望着地上摊开的拉杆箱,目光却有些意味深长。 28寸箱子里塞了笔记本电脑、大大小小的相机包和镜头包、乱糟糟的T恤和牛仔裤,甚至还有一只墨镜盒。 难道贺白帆准备戴着墨镜去上课?这小子究竟去洪大干什么? 贺父走进贺白帆的房间,只见他儿子捧着手机,眼睛瞪得圆圆的,身子一动不动。那模样,就算不是中了巫蛊的邪,也是中了爱情的毒,唉。 他也年轻过,他也有过这样魂不守舍的时刻。 “白帆?”贺父唤道。 贺白帆猛地回过神来,一把将手机揣进裤兜:“怎么了?” 贺父走上前去:“卡里的钱够不够用?你回国之后我还没给你打过钱吧?”谈恋爱嘛,男孩子要大方一点。 贺白帆说:“够用的。” “嗯,”贺父拍拍贺白帆的肩膀,“不够就给爸爸说啊。” 贺父转身离开,直到他从二楼下到一楼,贺白帆才掏出手机,愣愣盯着屏幕上的消息。 简直目眦欲裂。 十分钟前,多日没有联系的冬宝论文小助手忽然发来一条消息:hello呀小笨蛋~人家有件事情告诉你喔~最近突然有点急事,没法给你论文辅导了,不好意思呀QAQ人家可以把定金退给你,然后论文的题目也帮你想好了,就当免费送给你,你看好不好吖~~~ 贺白帆有些惊讶:很急的事吗?要不你先忙你的,论文可以等一等。 冬宝论文小助手:嘤,不好意思吖,真的没办法辅导你了呢QAQ女孩子的事情你不懂啦~~~ F:……呃,那好吧。 对方话已至此,贺白帆也不好再多追问,只能无奈接受。 然而,就在几秒后,对方发来的消息如同当头一棒,彻底将贺白帆砸懵了—— 冬宝论文小助手:那人家把题目给你噢,《论朱湘对济慈诗学观念的赓续与发展》。朱湘是民国时期的诗人,网上查得到的,这个题目你做做看,应该没问题哒~~~加油喔! 朱湘。 朱湘?! 这不是贺白帆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第一次是在卢也的书桌上,他看见一本褐色封皮的《朱湘诗集》,当时莫东冬还开玩笑说,小也子最近诗兴大发呢。 贺白帆不了解民国的文学,但直觉觉得朱湘应该不是那种知名度很高的诗人——毕竟以前从没听说过。所以,这个辅导论文、以女孩儿自称的冬宝,为什么和卢也关注到同一个诗人? 而且几乎是同时。 而且卢也的专业和诗歌没有丝毫关系。 贺白帆呆滞片刻,忽然开始往前翻他和冬宝的聊天记录。 *** 虽然对方还没有回复,但卢也总算松了口气,堵在心里的石头去了大半。待会儿把那三千块预付金还给贺白帆,他们两个在这件事上就算一清二白了。 以后就当没有冬宝这个人,就当他从没在网络上认识过F。 莫东冬陪师妹吃了顿小火锅,撑得肚皮滚圆,但满脸都是幸福傻笑。他推门进来,卢也立刻问:“你那儿有没有理工科的论文辅导?” “啊?”莫东冬呆呆地,“咱没开这项业务呀!先前叫你去辅导理工的,你不是说没空吗?” “……我现在有空了。”还能怎么办呢?他要跟贺白帆谈恋爱,就决不能披着冬宝的马甲赚贺白帆的钱,但他又确实需要钱,只好挤出时间去接别的辅导。 “好吧好吧,我在群里吆喝一下,”莫东冬揉着肚皮坐下,顿了一秒,“欸,你不是在辅导一个中文系的论文吗?弄完了?” 卢也摇头:“不做了。” “为啥?” “我没空。” “小也子啊,”莫东冬长叹一声,“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的话?刚才还说有空接理工科的辅导,现在又说没空给别人辅导,你搁我这儿说醉话呢?” “……” “中文系的你辅导不了吗?”莫东冬说,“那你转给我好啦,我可以啊。” “……也不太方便。” “啥?” 卢也沉默片刻,吞吞吐吐地说:“这个事情有点复杂,其实,是这样的……” *** 略过相处的细节,卢也将自己和贺白帆做“网友”的来龙去脉讲给莫东冬,末了总结道:“反正我把题目告诉他了,就不用再联系了。千万不能让他知道那个人是我,以后你小心点,别说漏嘴啊。” 卢也心里明白,他这事儿做得确实有那么一丝……过分。 钱也收了,女孩儿也装了,贺白帆的心事也听了。然后扭头就跟贺白帆强调自己是直男。 谁让他那时笃定自己就是直男呢,这也算苍天有眼报应不爽吧? 卢也心虚地垂着眸,准备迎接莫东冬狂风暴雨般的道德谴责。 然而,几秒钟过去了,莫东冬一言不发。 卢也小声说:“怎么,有这么震撼吗?” 莫东冬的嘴唇抖了抖。 紧接着,他指向卢也桌上的《朱湘诗集》,低声道:“小也子,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告诉你,帅哥……已经见过这本书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08 23:39:25~2024-03-10 23:5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mypac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oungyang、重重似画、林城沉默桂花香、重行、短短猫要抱抱吗、小呀小花鼓、sweet、小北棠棠、? 暖宝宝?、rongtutu、墨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0822 23瓶;伟大的划时代 20瓶;胡桃杏子 13瓶;发发哥哥的小娇妻 10瓶;不许坑 8瓶;啊橘子气泡水xx、梦回、百变仙女 5瓶;68582858 3瓶;susu、可乐爱吃醋、Suisei、放下金闪闪、七天、比奇堡消防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办法 卢也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盯着莫东冬, 茫然地说:“不可能啊。”这书他才借了短短几天,要么放在实验室,要么放在宿舍, 而贺白帆从没来过……不,等等。 贺白帆来过一次——那天晚上他进宿舍了吗?卢也已经毫无印象。 卢也的神情飞速变换, 莫东冬心惊胆战地说:“就是你喝醉那天晚上呀, 我俩一起把你扶进宿舍的。当时这书就放在你桌子上, 帅哥看见了。” 莫东冬的话仿佛当场投下一颗原子弹。 卢也僵着脸问:“你确定……他看见了?” “我确定, 我眼睁睁看着他看见的。”莫东冬没敢说自己还调侃了句“小也子最近诗兴大发”。 卢也瞬间变得面无血色。 莫东冬心想,完蛋了, 这次真的完蛋了。 难道他亲亲室友的初恋, 就要这样夭折在摇篮里? “小也子, 你、你别害怕, ”莫东冬自己的声音都带了点颤音, “也许帅哥已经忘了这回事呢?也许他根本不会仔细看那个题目, 啊, 再说了,就算你跟你装的妹子都知道朱湘,那又怎么样呢, 那也说明不了……”莫东冬越说声音越小, 话到最后,已经轻如蚊蚋。 如果他是帅哥, 他肯定也会怀疑。 其实这帅哥挺可怜的, 被小也子忽悠了这么久。 唉,这是什么孽缘,在网上都能碰到一起。 卢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已被震得魂飞魄散, 只剩一具麻木肉身。莫东冬也是第一次在卢也脸上见到这种神情——惶恐,懊悔,担忧,焦急,种种情绪糅合起来,形成一张坚硬的壳,钉在卢也脸上。 “小也子,”莫东冬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卢也的手臂,“你……你和帅哥真要谈恋爱了?” 卢也的眸子缓缓转动。 “之前是,”卢也说,“但现在,不知道了。” “哎呀,你别急,咱们想想办法,这事儿也没有那么糟糕啦,”莫东冬连忙揽着卢也坐下,“咱们梳理一下情况噢,你仔细想想,你跟他聊天的过程中,有没有透露过什么个人信息?” 卢也沉默片刻,摇头。 莫东冬喃喃自语:“那这事也许还是有回旋的余地,我想想啊,他是在我们宿舍看见诗集的,然后你用冬宝的号给他发了题目,你可以说……” 莫东冬正在垂首沉思,忽然感觉旁边的卢也动了动身子。 莫东冬抬头,只见刚才还面色灰败的卢也,忽然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东冬。”卢也声音低沉,莫名带些磁性。 “……咋了?”莫东冬有种诡异的感觉,后背渗出一层热汗。难道是晚上的小火锅吃多了,燥得慌? “我想到一个办法,需要你的帮忙,你愿意吗?”卢也伸出双手扣住莫东冬肩膀,笃定地说,“这个办法有用,但只有你能帮这个忙。” *** 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卢也终于等到F的Q/Q消息。 冬宝论文小助手那么热情地讲了一大段话,又是退定金又是送题目。 而F只回了三个字: 好,谢谢。 虽在意料之内,但卢也悬着的心还是狠狠抽动了一下。他猜测贺白帆现在已经起了疑心,刚才可能在回看F和冬宝的聊天记录。但贺白帆又只是怀疑,还没能下定论,所以他还是礼貌地回了句“谢谢”。 贺白帆现在心情如何?大概多少有些愤怒吧。虽然卢也不是故意骗他,但到底是向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还听了那么多私密的心事。如果贺白帆知道冬宝就是他,肯定会觉得他很卑劣吧? 好像的确很卑劣。 卢也抱着手机翻了个身,斟酌许久,回复道:“大白晚安哦。” 往常用冬宝的号和F聊天,他总是抛一句“886”就下线,干脆利落。当然,他也没跟贺白帆说过“晚安”。他不习惯这两个字,总觉得过于暧昧,因为他没有熬夜的习惯,晚安之后就真的放下手机入睡。所以他的晚安不是简单敷衍或礼貌问候,而是漫漫长夜里,所有清醒时间的收束。 有收束,就有下一个开始,似乎说了这句“晚安”,就有责任在醒来时说一句“早安”,如此循环,如同为人送别,却跟了一程又一程,无穷无尽。 但卢也还是对F道了晚安。 也许是心虚,也许是愧疚。 卢也怔怔盯着手机屏幕,须臾,屏幕锁定,黑了。又过几秒,屏幕一亮,F发来消息。 F:88。 卢也抿了抿唇。 翌日清晨,卢也还是第一个到实验室的人。陶敬一整个上午都没露面,据说出差去了,实验室一派欢声笑语。此外,令大家都有些惊讶的是,翘班数天的郑鑫竟然回来了。 跟郑鑫关系不错的硕士连连欢呼:“我靠鑫哥你可算回来了,你不在我这实验都做不下去啦,赶紧让我抱抱大腿,嘿嘿……” 郑鑫对上卢也的目光,笑得有点尴尬。 中午吃饭时,其他学生都走了,卢也问郑鑫:“师兄,老陶接受你的道歉了?” “怎么会呢,给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 “……那他同意你回实验室?” “他说他懒得管我,想继续读也好,想换导师也好,想退学也好,随我的便,”郑鑫黯然一笑,“其实前段时间我用硕士学历投过简历,HR直接问我这三年在干嘛?我说我读博士了,现在打算退学,人家一听这个,就觉得我这人有问题。所以我想还是坚持一下吧,只要他不为难我,我觉得我还是能毕业的。” “嗯……”卢也不知该说什么,也许说什么都无法安慰郑鑫。 “唉,加油吧,忍忍就过去了。”郑鑫叹道。 实验室的时间其实过得很快,做做实验,指导指导硕士生,一眨眼几个小时就过去了。但这一天,时间仿佛比往日慢,每一秒都拉长了,有种度日如年的错觉。 因为贺白帆一直没有发微信来。 可他明明说了,今天送花。 卢也越是等,就越觉得煎熬。他每次看手机的时候都在想,难道贺白帆发现其他证据了?贺白帆会不会彻底对他失望了?已经下午三点半,贺白帆怎么还没联系他? 四点半,五点半,六点半,夕阳染红天际线。 七点半,暮色沉沉,像卢也的心。 差两分钟八点,实验室只剩卢也和一个师弟。 莫东冬发来微信:“小也子,帅哥今天到底来不来了?” 卢也说:“不知道。” 他觉得,贺白帆也许不会来了。 七分钟后,放在操作台上的手机蓦地响起,卢也望向屏幕,看见“贺白帆”三个大字。 这一刹那,卢也清晰感觉到心脏狂跳,手心竟然很热,像有火在烧。 他迅速跑出实验室,在楼道拐角接起电话,轻声道:“贺白帆?” “嗯,”贺白帆的声音很平淡,“我快到洪大了,你现在有空吗?” “有,”卢也说,“我……我在宿舍。” “我来你宿舍?方便吗?” “方便。”卢也已经顾不上其他。 “那我挂了,待会儿见。” *** 五分钟后,卢也冲进宿舍,满头汗珠。 “快,换衣服!”卢也对莫东冬说,“贺白帆马上到!” “我草这么突然——”莫东冬连忙放下螺蛳粉,胡乱抹抹嘴巴,“小也子你别怕,放一万个心!” 又过十来分钟,贺白帆穿过逼仄走廊,敲响卢也宿舍的门。 开门一瞬间,卢也发现,贺白帆两手空空。 他没带花。 贺白帆说:“卢也。”他面色冷静,有种山雨欲来的气势。 “嗯,”卢也竭力控制住自己的紧张,“进来坐啊。” 贺白帆进屋,忽地脚步一顿。 只见卢也那位高高壮壮、满口东北腔的室友,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书桌前。他穿一件紧绷的嫩粉色衬衫,内搭纯白背心,下身一条更紧的黑色牛仔短裤勒住他健壮大腿,乍一看简直像米其林轮胎人穿了丁字内裤。 这还不是最惊悚的。 最惊悚的是,他手里捏着一支……一支眉笔。 “啊,白帆你来啦,”莫东冬转过头来,顶着两根描成蜡笔小新的眉毛,细声细气地说,“人家正想跟你说点事情呢。” 卢也默默低下头,这画面实在难以直视。 贺白帆:“……” 贺白帆说:“怎么了?” “哎呀是这样啦,”莫东冬娇笑一声,“其实我也是这几天才确定哒,你说巧不巧,我就是冬宝论文小助手呀!你就是找我做论文辅导的F,对吧?先前你给我发过一次语音,我听了没当回事,直到你送小也子回宿舍那天,哎呀我就觉得你的声音好熟悉呀。” 莫东冬夹紧嗓子,声音婉转,一唱三叹,跟诗朗诵似的。 “呵呵,人家是为了保险起见才装女孩的,当然了,这也是我个人的一点小爱好,”莫东冬屈起食指,冲着贺白帆隔空一点,“你别介意哦。” 贺白帆:“……” 贺白帆看看莫东冬,扭头又看看卢也。他面露疑惑,但并不惊讶,卢也心想,他果然已经起疑了。 贺白帆略微蹙着眉,说:“你是冬宝论文小助手?” “对呀,”莫东冬微笑,“我是历史系的嘛,所以才能辅导文科论文呀。” 贺白帆静了两秒:“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莫东冬:“嗯嗯你问。” 贺白帆:“我们一起打了个隐藏副本,你还记得系统奖励是什么吗?” 卢也的冷汗登时就渗出来了——难道贺白帆不信?他在考验莫东冬! 莫东冬“唔”了一声,沉吟片刻,笑着说:“好像是人鱼之心吧?” “……嗯,”贺白帆说,“是。” 卢也暗松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直博面试时都没这么紧张——还好昨晚给莫东冬培训过,还好莫东冬没有忘! 这办法虽然奇葩了点,但也是目前唯一靠谱的办法。让莫东冬顶替他,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为了说服莫东冬帮忙,卢也付出了“食堂带饭100次”的代价。 贺白帆低声说:“原来冬宝是你,那真是……很巧。” 莫东冬“嘤”了一声:“是呀,我昨天看了小也子借的诗集,感觉这诗不错,就把题目发给你了。真是抱歉呢不能继续辅导这篇论文啦。” 贺白帆点点头。 谢天谢地,他没继续追问,他相信了。 卢也觉得自己像是在坐过山车,忽上忽下,旋转加速,快要吓出心脏病。现在过山车停了,但他晕乎乎的,还没有缓过来。他不敢看贺白帆的眼睛,不敢接话,只好坐在床边装死。 莫东冬还在和贺白帆闲扯。 片刻后,莫东冬忽然“咦”了一声:“卢也你手机在响?” 卢也抬头,这才反应过来,确实是他兜里的手机在响。但这铃声有些陌生——不是来电铃声,也不是微信语音铃声。 卢也摸出手机,原来是Q/Q语音通话? 卢也忽地浑身一震。 来电人:F “卢也。”贺白帆平静唤道。 卢也缓缓望过去。 只见贺白帆举着手机,屏幕上,是他刚拨的语音通话—— 作者有话说:放心,绝世好攻贺白帆没有很生气- -感谢在2024-03-10 23:58:20~2024-03-12 23:3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路过森林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飞驰的月亮、鼎边糊、别闹了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过森林 2个;小北棠棠、? 暖宝宝?、小呀小花鼓、rongtutu、飞驰的月亮、冲绳流浪猫、G455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吃草莓的乌龟、重重似画 20瓶;辣美人斯哈斯哈、狐狸狐狸打个滚儿 5瓶;daisy 3瓶;放下金闪闪、曙光、流氵 2瓶;念青、susu、可乐爱吃醋、比奇堡消防员、大头虾钕、焦然没烤焦、zxt、是木刀里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50 第41章 同意 窄小的宿舍阒然无声, 像片无边坟场。 莫东冬愣了两秒,哆哆嗦嗦地说:“那什么,你们先聊哈, 人家……呸,我出去抽根烟。”这家伙长腿一迈, 以百米跨栏的速度飞奔而去。但他刚蹿走几秒, 又怪叫一声, 冲回宿舍抓起大裤衩子, 迅速套在那条性感袖珍牛仔短裤外面。 “呵呵呵,我觉得可能有点误会呢, 你们聊, 你们好好聊哈。”莫东冬心虚地望了望卢也, 再次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卢也有没有听懂他的暗示——好好向帅哥承认错误, 端正态度, 坦白从宽! 唉, 真是造孽、造孽啊。 *** 遗憾的是卢也并没有听懂莫东冬的暗示, 他连莫东冬递来的眼神都没看见。 莫东冬走了,宿舍里最后一丝轻松的空气也消失殆尽。卢也一动不动,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机, 贺白帆拨来的语音通话他没接, 时间太长,系统自动挂断了。 屏幕上是他和贺白帆的聊天框, 昨天他给贺白帆说了句“晚安”。 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晚安。 也许当时贺白帆已经猜到冬宝论文小助手就是他了?贺白帆会不会觉得他很可笑? 一个根本不是文科生的辅导论文的骗子, 一个在网络上用恶心语气装女生的男人,一个明明拒绝了对方却又披着马甲和对方玩游戏的神经病。 贺白帆会觉得他在戏耍他吗? 完了。卢也心想。 宿舍的空气仿佛凝固住,隔壁传来阵阵模糊的笑声,更衬得这间宿舍一片死寂。卢也始终垂头盯着手机, 手机屏幕黑了,他也仍旧盯着,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半晌,他听见贺白帆轻轻叹了口气。 贺白帆低声说:“刚才吓着你了?” “啊?没有。”不,他确实是被那通语音通话吓了一跳,但这好像不是问题的重点吧?卢也愣怔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贺白帆在关心他吗? 都这个时候了,贺白帆还有心情关心他? 卢也稍稍扬起脸,对上贺白帆的目光,贺白帆柔和地望着他,表情似乎有些无奈。 这一刹那,卢也意识到,他应该赶快道歉。贺白帆还问他有没有被吓着,已经算是给他递了个台阶,他应该顺势而下,道歉,辩解,然后说几句好听的话哄哄贺白帆。 然而问题是——道歉。 卢也没有恋爱的经验,也没有道歉的经验。 准确地说,没有“这种”道歉的经验。没错,卢也觉得道歉也是分种类的。一种是礼貌性的道歉,他说出“对不起”或“不好意思”,对方一定会回句“没关系”,譬如他做实验做得头昏脑涨忘记给莫东冬带饭,譬如陶敬布置了工作所以正在做实验的师弟必须把操作台让给他,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在这些场景下,“不好意思”和“没关系”,可以说是一套固定社交流程。 还有一种道歉是卢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或者说做没做错根本无所谓,反正只要对方不爽,他就得道歉——正如他面对陶敬。陶敬发火的时候,他无话可说,只能一再道歉,像个执行程序的机器人。 最后一种道歉则是眼下的情况,卢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也知道贺白帆生气了,按理说他应该道歉,但糟糕的是他无法预料道歉之后的结果,贺白帆会原谅他么?还是对他冷言冷语?或者干脆抬腿走人?一旦想到这些可能的后果,道歉便变成一件艰难的事,而且贺白帆不是陶敬,他其实可以选择不道歉。 脑海中好像有两个吵架的小人,一个说,你再不道歉贺白帆就更生气了,绝对不会原谅你了。另一个说,算了吧,万一贺白帆不接受呢?那多难看多没面子啊,直接让贺白帆走掉好了。 不。 心脏好像瑟缩了一下。 他不想贺白帆走。他等了整整一天,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只觉得度日如年。现在好不容易见到贺白帆了,卢也不想他走。 还是道歉吧。不管贺白帆接不接受。 卢也用力咬了咬嘴唇,正要开口,忽见贺白帆站了起来。 贺白帆向他走来,其实也就是两三步的距离。贺白帆走到他身边,半蹲下,认真凝视着他的脸。 贺白帆说:“其实我没有生气,卢也,你不用这么……紧张。” 卢也说:“我没紧张。”说完才发现自己声音在打颤。 贺白帆说:“真的没有怪你,咱们刚认识的时候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你也不是故意捉弄我,对吧?”贺白帆笑了一下,“你只是想赚点钱。” 卢也静了几秒,小声说:“但是后来我认出你的声音了。” “嗯,我重看了那段聊天记录,”贺白帆略微错开目光,好像有点羞赧,“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跟你说了那些话,怪不得后来……呃,反正是挺蠢的。” 卢也说:“没有。” 讲出这句干巴巴的“没有”,卢也又不知道该讲什么了。贺白帆说他没生气,意思是这事可以翻篇了吗?贺白帆竟然不觉得他可恶,或者有点恶心? 贺白帆说:“但是我想问你件事。” 卢也心中一沉:“什么?” “你以前也在网上辅导论文么?”贺白帆顿了顿,“也装女孩子?” “不,这是第一次,”卢也抓着床单的一角,手心已经出汗,“我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才装女生,不是有什么变态的癖好……真的。” 贺白帆扬了扬眉毛,竟然说:“不变态啊,挺可爱的。” “……啊?”卢也愣住,“你喜欢这种?”贺白帆不是gay吗?! “我的意思是那些话被你说出口才可爱,”贺白帆笑一笑,“还好我是第一个,如果你对别人说过,那我确实要吃醋了。” 卢也迅速否认:“我没有!” 贺白帆温声说:“好的。” 不对,卢也忽然想到,他和贺白帆还没在一起呢,贺白帆吃什么醋?他又急着否认什么?卢也顿时觉得贺白帆很狡猾,像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引他一步步落进陷阱。 当然,他也是自愿的。 还没将道歉说出口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原谅,这种感觉仿佛坠落时被稳稳托住,轻轻放下。是卢也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印象里没有原谅,只有惩罚。比如父亲入狱后有段时间他和母亲住在外婆家,他打碎了碗,外婆拿藤条抽打他的手心,母亲在旁边不敢说话。比如当年水果店刚开业的时候,他记错荔枝的价格,少收了十块两毛钱,杨叔骂了他整整一个月。 他不喜欢道歉,反正都要被惩罚,他宁愿闭口不言,至少能维护一丝尊严,这是他的生存经验。 但贺白帆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贺白帆原谅他,不惩罚他,似乎可以包容他的一切。 卢也站起身,迟疑片刻,问贺白帆:“那你还……还送花吗?” “送啊,”贺白帆说,“花在电动车上,我怕你不想给室友看见,就没拿进来。” “噢,”卢也说,“去看看你的车吧。” 于是两人出门,电动车没什么好看的,卢也只是想和贺白帆待一会儿。宿舍毕竟不方便,总不能让莫东冬一直在外面喂蚊子。 出了宿舍楼,拐个弯,踏进曲折石子路,绕过小树林,在一棵黑漆漆的玉兰树下,卢也看见贺白帆藏起来的电动车。他能想象出贺白帆推着电动车走走停停、最后总算找到这个隐蔽位置的过程。 而车筐里,竟是一束向日葵。 贺白帆说:“想送你玫瑰的,担心你在宿舍不方便。” 卢也点头,又摇头:“宿舍没关系的。” “那下次送玫瑰,”贺白帆声音很轻,一点微弱的路灯照着他的嘴唇,他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卢也说:“都可以。” 贺白帆说:“其实上次的白色就——”他话没说完,卢也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领,他踉跄一下,低了头,和卢也的距离骤然缩短。四下无人,只有一盏寂寞的路灯照着他们,仿佛在为他们站岗。 贺白帆心跳加速,却还记着这是校园,轻声道:“卢也?” “我同意了。”卢也没头没脑地说。 贺白帆一时茫然:“同意什么?” “你说同意什么就同意什么。” 贺白帆整个人愣住,被这个天降的馅饼砸懵。他知道卢也为人克制、做事谨慎、敏锐多疑,他原本做好了追求卢也很久很久的准备。 现在,竟然? 他没理解错吧? 卢也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睛盯着贺白帆,竟然有种令人陌生的压迫感。好像有某种情绪,或者某种冲动,在他薄薄的胸腔鼓动着,下一秒就要向贺白帆倾泻奔涌。 贺白帆想起那天在协和医院,卢也抓着他的领子。 那天他想做什么来着? “卢也,”贺白帆浑身紧绷,心脏快要跳出来,“那,我可以……亲你么?” 卢也仍然盯着他,却没应声。 贺白帆忐忑地想,糟了,他这话太唐突了,卢也肯定还接受不了这么亲密的行为,而且他们在学校里,虽然这里没人,但也有风险…… 贺白帆正想反悔,忽觉卢也用力一拽,他眉上那颗红痣猛然贴近,在贺白帆视野中无限放大。下一秒,天旋地转,陌生的气息如惊雷,似骤雨,长驱直入,滚滚而来—— 卢也吻住贺白帆—— 作者有话说:《关于我被我老婆强吻的事》by贺白饭 感谢在2024-03-12 23:35:11~2024-03-14 23:5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李决好好、大魔王虾哥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一个懒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梁小烨、可乐爱吃醋 2个;短短猫要抱抱吗、小北棠棠、小呀小花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梵菂 58瓶;AY鱼、二冬尹口、公主请日更、阳和启蛰 10瓶;重重似画 7瓶;不许坑 6瓶;豆汁儿两块一碗 5瓶;哈哈哈哈哈哈哈 4瓶;聿yr、可乐爱吃醋 2瓶;爱吃鱼的猫、42139195、放下金闪闪、睡一头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飙车 多年以后贺白帆仍然记得这个瞬间。 原来人是一种非常有限的生物。那一刻贺白帆的大脑似乎完全停摆,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说他什么都没有想,思绪像放完电影的屏幕, 一闪即黑。 他有限的记忆全部集中于感官,他记得卢也的嘴唇重重压上来, 那触感是他意料之外的、介于细腻与粗糙之间的感觉, 实在难以描摹。确凿的是卢也温热的鼻息拂在他脸上, 和他自己的气息混合交融, 形成一团战栗而柔软的空气。卢也的鼻尖蹭着他的鼻尖,也许是因为出汗, 卢也的鼻尖有些湿润。 原来人是一种非常有限的生物。瞬间眨眼即逝, 身体感受到了, 大脑却来不及思考。 卢也松开手, 贺白帆仍旧愣怔, 像被抽走三魂七魄。 卢也双颊通红, 故作镇定地说:“行了吧。” 贺白帆说:“行……啊。” 卢也说:“那我回去了。”然后转身就走。 贺白帆回过神来, 连忙拉住他手腕:“卢也等等!”进展实在太快,完全超出贺白帆的经验,接了吻, 下一步该做什么?反正不能让卢也就这么走了。 卢也望着贺白帆, 轻抿嘴唇,静默不语。 贺白帆悄悄做了个深呼吸, 低声问:“那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对吗?” 卢也说:“对啊。” 贺白帆又是一愣,他以为卢也不会这么痛快地承认——毕竟卢也以前是直男,这转变好像太激烈了些。 卢也神色微变,反问:“你不想?” “我想!”贺白帆连忙解释, “就是……有点突然,反应不过来。” 卢也顿了几秒,小声说:“我也是。” 两人呆呆站在玉兰树后面,四周是郁郁树林,草丛里传来隐约的虫鸣。在这一阵一阵悠扬的虫鸣之中,贺白帆慢慢消化着这个事实:他和卢也在一起了。 更确切地说,他和卢也谈恋爱了。 他人生第一次恋爱,始于这个燠热的夜晚。这个夜晚他会记住一辈子。 “卢也,”贺白帆声音很轻,“你在想什么?” 卢也说:“在想电动车。” “嗯?” “莫东冬的电动车,”卢也低笑了一下,“如果那天莫东冬没有蹭到商远的车,你也不会看见我吧?” 不,我早就看见你了,方家湾的水果店。 贺白帆沉默两秒,说:“是啊。” “其实当时我根本没注意到你,我很慌,商远那个车子一看就很贵,我心想肯定要赔一大笔钱,那我得和莫东冬分担,”卢也扭头看向贺白帆,“后来你为什么找我拍纪录片?” 贺白帆心中有个声音,轻轻回答道,因为从没见过做科研的博士生把水果切得那么好看,而且你也那么好看。 贺白帆兀自摇了下头,将那声音压下去,笑着说:“因为你好看,我就想我一定要找个理由认识你。” 卢也“唔”了一声,大概有点不好意思。 贺白帆知道自己说了谎,就算不是说谎,也是有所隐瞒。他倒并不纠结,他觉得以后总有机会将这一切告诉卢也,现在不是时候,等等就好了。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谈恋爱。 贺白帆说:“要不要骑车兜个风?我们走人少的小路。” 卢也想了想:“好。” 于是贺白帆跨上电动车,卢也坐后座。这电动车结实宽大,所以即便同乘一车,卢也和贺白帆的身体也隔着一段距离,就像两个关系不错的、刚做完实验的同学。电动车驶出石子路,拐进另一条小路。这条小路两侧栽满桂树,秋天的时候满径花香,可惜此时是盛夏,桂花未开,只见葱郁的树叶。 洪山大学的校园实在很辽阔,他们自北向南,离开桂花小径,经过一对依偎的情侣,从学生宿舍区来到老旧的住宅楼。这里既无学生,也不见路人,贺白帆便将车速放得很慢,让夜晚的柔风缓缓擦过耳畔。 卢也忽然说:“贺白帆,你以前谈过恋爱吧?” 车头微晃,贺白帆说:“没有。” “真的?” “真的。” “为什么?”卢也的声音带了点笑意,慢吞吞的,“你应该很招人喜欢吧。” “但我对他们没感觉,”幸好背对着卢也,贺白帆觉得自己的脸皮稍微厚了一点,“可能就是为了认识你吧。” 卢也不讲话了,不知在想什么。贺白帆稍微加速,他已经看见前方模糊的山影,到了瑜伽山,便是洪大校园的最南端,贺白帆问卢也:“往哪边拐?” 卢也说:“右边。前面没人吧?” 贺白帆望了望:“没人。” 贺白帆话音未落,忽觉后背一片温热——卢也竟将额头抵了上来。贺白帆心脏猛跳,虽然现在前面没人,但万一从两边岔路拐来电动车呢?这可是洪大校园,卢也不怕被人撞见么? 贺白帆唤道:“卢也。” “嗯。”卢也的声音有点闷,就像贴着贺白帆身体发出来的。 贺白帆后背紧绷,连呼吸都放轻了,这一刻太美妙,他不想惊扰,却还是不得不开口。 “小心被看见。”贺白帆说。 “我知道,”卢也竟然伸出手臂,更进一步,虚虚环住贺白帆的腰,“电是充满的么?” “是。”贺白帆只觉得被卢也手臂覆盖的皮肤非常热,隔着薄薄一层T恤,大概也算肌肤相亲。 “那你加速,冲过去就不会被看见。” 贺白帆说:“飙车啊?” “嗯,”卢也紧了紧手臂,“我坐好了。” 于是贺白帆将电拧到底,电动车骤然提速,好在正值暑假,学校里本就没什么学生,此刻夜色幽深,道路空旷,他们飞驰而过,路灯为伴,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刺激的逃亡。 夜风将贺白帆宽大的T恤向后吹起,卢也用手臂箍住,像是远行的水手箍住一面帆。 卢也朗声唤道:“贺白帆!” 贺白帆:“怎么了?” 卢也说:“没怎么。” 卢也忽然明白那些情侣为什么喜欢没完没了地散步,喜欢顶着烈日骑自行车兜风,以前他觉得无聊,现在都明白了。 因为这一刻,好像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他只要坐在贺白帆的后座,这辆电动车就能一直一直飞驰下去,这个夜晚会无限绵延,他们会离开这所学校,离开这个城市,去往目所不及的遥远地方。 即使只有短暂片刻,也算与他远走高飞。 这是卢也未曾想象的、最快乐的事—— 作者有话说:这是什么高中生早恋……感谢在2024-03-14 23:53:22~2024-03-17 23:3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困入南方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魔王虾哥、吃点韭菜盒子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梁小烨、飞驰的月亮、舟子烈酒向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爱吃醋、舟子烈酒向右 3个;散情于郁郁 2个;吃点韭菜盒子、盐水泡菠萝?、藏匿银河、美1主宰世界、周小攻、墨色、鼎边糊、冲绳流浪猫、榕城、想把花环送你三次、rongtutu、小呀小花鼓、深渊大王5555、youngyang、朝·夕、矢枳雾甜、sweet、重重似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梵菂 58瓶;第36号选手 21瓶;41348997、美1主宰世界 11瓶;有朝一日、左然的鱼饵 10瓶;daisy 6瓶;都寂、困猫一只、爱吃草莓的乌龟 5瓶;聿yr、哈哈哈哈哈哈哈、梦回 2瓶;睡一头猪、放下金闪闪、shinebut、圆子、这是一个好名字、susu、yuyu、比奇堡消防员、沉寂时匿迹、可乐爱吃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那个 卢也晕乎乎地推开宿舍门。 莫东冬已经卸了妆、换了衣服, 此刻正靠在床头翘着二郎腿玩手机。见卢也进来,这厮立刻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天呢,你还知道回来呢?你看现在几点了呢?得亏这博士宿舍没门禁啊卢也……” 卢也本想骂回去, 念及自己还欠莫东冬一百次食堂带饭,又不大好意思开口。 “我下次早点。”卢也说。 “嗨呀我不是这个意思!”莫东冬“咻”地一下坐起来, 贼眉鼠眼道, “从实招来, 你俩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卢也的脸颊有些热。 莫东冬认真瞅瞅卢也, 说:“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我去洗澡了。”卢也提起浴篮, 脚底生风, 夺门而出。 莫东冬像个淫贼似的在他身后邪笑。 已经将近十二点, 走廊尽头的浴室空无一人, 卢也插上水卡, 拧开水阀, 热水“哗啦”一声淋下来, 在寂静的浴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卢也搓了搓脸,调低水温,站在水中发呆。 莫东冬的玩笑令他心虚, 因为他和贺白帆确实做了点什么——他们即将分别时, 在一条小路的坏掉的路灯下面,贺白帆吻了他。 那是一个很认真的吻, 贺白帆略微俯身, 明亮双眸望着他,语气很郑重:“可以再亲一下吗?” 卢也觉得自己像一壶咕嘟咕嘟沸腾的水。他怀疑贺白帆是故意的。 “可以。”卢也轻声说。 于是贺白帆贴近他,一手虚环他的腰,一手抚着他肩膀, 低头吻了上来。起初贺白帆吻得很克制,犹如鸟雀飞掠湖面,只是轻轻一点,从卢也的唇角,到唇峰,到另一边唇角,仿佛故意等着卢也卸下警惕。当卢也不知不觉放松身体,将上半身的重量交到贺白帆手上时,他动作微顿,气息忽然变得急促,随即在卢也唇齿间冲撞起来。 这天旋地转的滋味不知耗去多少分秒,两人分开时,卢也感觉双腿软绵绵的,脑袋晕,脸颊热,嘴唇痛。 ——打住,不能再想了。 卢也捧起凉水,用力地拍了拍脸。 洗完澡才想起花还没插,卢也连忙找出剪刀,按照网上教的,将一只只向日葵去叶剪根插在花瓶里。他忙活这些的时候,莫东冬就蹲在旁边啧啧称奇:“特么的世事难料啊,我们小也子竟然还养起花了。” 卢也瞥他一眼,提醒道:“我俩的事……你别说出去啊。” “放心放心,这我还不懂吗!”莫东冬拍胸脯保证,“你俩就是生孩子了我也不说!” “滚。” “嘿嘿,别害羞嘛……”莫东冬顿了一下,忽然神秘兮兮地问,“小也子,你是不是压根就不知道啊?” 卢也将花瓶放在桌上:“知道什么?” “那个。” “哪个?” “行了,我知道你不知道了。”莫东冬长叹一声,心中感慨,性教育是多么重要啊! 卢也一边喝水,一边莫名其妙地看他。 “就是,呃,首先你要知道,两个男的,也是可以那啥的……”莫东冬原本觉得自己脸皮够厚,此刻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视线在桌面上转了一圈,定格于卢也的碳素笔。 莫东冬捏起碳素笔,左手做“OK”状,然后用碳素笔穿过食指和拇指形成的“O”,一前,一后,缓缓做起抽/插动作。 卢也愣了两秒,忽地弓下后背,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莫东冬连忙拍他:“没事吧小也子?!” “没事,”卢也咳得嗓子沙哑,“呛水了。” “没事就好,那我继续啊……” “停!”卢也拧着眉头,“你别胡扯,两个男的怎么能……能那个?” “哎呀,这不就跟你讲呢,”莫东冬压低声音,左手再次做出“OK”手势,“你想不通的主要是这个‘O’,对吧?” 卢也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这个吧,其实呢,倒也不难理解。反正就,你想啊,特么的我直说了吧!”莫东冬实在编不下去了,他霍然起立,身子一扭,指着自己的臀部说,“用这儿啊!” 卢也:“……” 莫东冬:“……” 诡异的寂静弥漫在107宿舍。 足足半分钟后,莫东冬说:“咋了,吓着你了?” 卢也双颊绯红:“你有病啊,怎么可能?” “我靠,这我还骗你啊?你等着我给你找个片子……” 莫东冬飞快下了个六分钟的短片:“发你微信了。” 卢也:“……哦。” “哦什么哦,你快学吧,这个……这个我就不参与了哈。”毕竟我是直男啊,莫东冬心想,卢也,你爹我真的仁至义尽了。 两分钟后,卢也缩进床铺,戴上耳机。 十分钟后,卢也摘下耳机,目眦欲裂。 他整个脑袋好像变成高压锅,排气阀一开,天灵盖噗嗤噗嗤地冒出热气。 莫东冬偷瞄卢也,只见他亲爱的室友双颊通红,神色呆滞,目光七分震惊,两分茫然,还有一分……惭愧? “小也子,”莫东冬说,“想什么呢?” 卢也抹了抹额头的汗珠:“这个,这个……很疼吧?” 莫东冬颔首:“虽然我没试过,但我觉得应该是挺疼的。” “那为什么还要……”卢也费解地说,“gay都是这样做的?” “情到深处嘛。” “我觉得……算了吧,”卢也兀自摇头,“看着太难受了,我不想让贺白帆这样。” 莫东冬一怔。 小也子说什么?他不想什么? 难道这就是小也子愧疚的原因?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觉得那个帅哥是……”怎么表述比较委婉呢,莫东冬绞尽脑汁,“被动方?” 卢也理直气壮:“对啊。” “为啥?他跟你说过?” 卢也摇头,迟疑了片刻,说:“我觉得他就是。” 莫东冬:“此话怎讲?” “他性格很温柔的。” “所以?” “算了你不懂,”卢也抬手关灯,“我睡了。” 莫东冬小声嘀咕两句,戴上耳机打游戏去了。卢也缩在薄薄的空调被里,打开微信,给贺白帆发了一张照片。 是插进花瓶的向日葵。花瓶放在卢也桌上,背景是掉皮的衣柜和莫东冬凌乱的桌面,更衬得那花束明丽灿烂,宛如一丛火焰。 贺白帆秒回:“好漂亮啊^_^” 卢也:“你要睡了吗?” 贺白帆:“还没,刚洗完澡。” 卢也:“嗯。” 贺白帆:“我明天就来上课了,订的房间是523,你有空可以过来。” 卢也顿时有些心猿意马。 他刚看完那种片子,贺白帆就把房号发给他,他实在很难不多想。难道贺白帆在暗示他?难道贺白帆愿意被……那样?但这进展也太快了吧? 卢也闷咳一声,冷静回绝:“我就不过去了。” 贺白帆:“噢。” 过了几秒,贺白帆问:“那明天还能见面吗?” 卢也:“看情况。” 贺白帆:“那我等你联系我?” 卢也:“嗯。” 卢也:“我睡了。” 贺白帆:“好的,晚安。” 卢也想了想,也回复道:“晚安。” 另一边,贺白帆抱着相机,心情有些忐忑。他原本想叫卢也去他房间拍几张照片,哪怕不露正脸也好。晚上他刚刚环过卢也的腰,卢也的腰线一定非常漂亮,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构图。 可是卢也意外地拒绝了他。 语气也有点……疏离。 贺白帆拿不准卢也的想法,难道卢也反悔了?不、不能吧?刚和他接完吻就反悔?又或者是他吻得太激烈了,吓着卢也了? 可当时卢也似乎很享受啊。 贺白帆茫然地望着窗外夜空,忽然生出一个迫切念头——他希望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明天赶紧到来,这样他就可以去洪大找卢也,当面问个清楚。 可是时间不会变快,他还得熬过这个漫漫长夜。 贺白帆意识到,他竟然已经开始患得患失—— 作者有话说:这两章短小了点,因为最近作息太混乱了orz,争取尽快调整好感谢在2024-03-17 23:30:51~2024-03-19 23:5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 暖宝宝?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仔细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爱吃醋 4个;小呀小花鼓、重重似画、不是月亮、Down2Earth、别闹了啊、堇年、地瓜、梁小烨、久听颂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yu 9瓶;青天无云月如烛 8瓶;苏su、cpdoai 5瓶;秦岭、 4瓶;放下金闪闪、花栗鼠乐、哈哈哈哈哈哈哈 3瓶;聿yr 2瓶;susu、Ta说、可乐爱吃醋、57168652、42139195、蒙禹、是木刀里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反悔 贺白帆以为自己只需熬过这个漫漫长夜, 就能见到卢也。 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 失眠到凌晨两点才缓缓入睡,闹钟响了又响,当贺白帆霍然起身时, 窗外已然旭日高照,八点四十分了。 研修班九点上课。 好在行李已经提前收拾好, 贺白帆火速下楼打车, 进了洪大又换骑他的电动车, 如此折腾下来, 贺白帆迟到了整整一小时,根本来不及去见卢也。 当然, 就算他翘课走人, 卢也正在做实验, 也没工夫见他。 贺白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支着脑袋望去, 前方是一枚枚油光锃亮的秃头——来上研修班的果然都是中年老板, 这些人个个西装革履, 而贺白帆穿着白T牛仔裤,头发来不及打理,翘着一撮呆毛, 真显得他有几分……鸡立鹤群。 台上老师激情高昂, 贺白帆听不懂,摸出手机给卢也发了条微信:“我这边十一点下课。你呢?” 很快, 卢也回复:“上午导师要跟我们开会, 不知道开到几点。” 贺白帆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卢也肯定不会和他在食堂吃饭,他原本想着,他们各自吃完午饭, 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一会儿,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和卢也聊聊天,他也会很满足。 但卢也要开会,下午要继续做实验,他不知道中午还能不能和卢也见面。 贺白帆静了片刻,回复卢也:“好啊,那你忙完了跟我说。” 二十多分钟后,卢也回了个“嗯”,看上去真的很忙。 贺白帆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轻轻打了个哈欠,抬眸望向窗外的树丛。其实直到此刻他还是有些恍惚,一个月前他在纽约的公寓里和朋友聚会,畅聊各自对未来的规划,有人在洛杉矶的电影公司找到了工作,有人留在纽约做生意创业,还有人即将启程前往法国念哲学——从商科跨到哲学,难度够大。他们从傍晚聊到深夜,买来的酒全部喝光,三十二楼落地窗外,纽约的夜景宛如无穷无尽的绮丽画卷,映照着他们五彩斑斓的人生。 而现在,他为了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工商管理学院教室里,听着自己听不懂的企业管理知识,窗外不再是绮丽夜景,而是一片深绿色树丛,那种绿色非常浓郁,似乎他在武汉之外的地方从未见过。他望着纹丝不动的树叶,等待下课铃声响起。 这感觉确实令人恍惚。卢也真的和他在一起了?不会只是一时冲动吧?贺白帆甚至可以想象那个画面:卢也一觉醒来,慢吞吞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回忆起昨夜的一切。那股灼人的冲动已经褪去,像丰沛的露水蒸发于阳光之下。然后,卢也——不会反悔了吧? 卢也真的有会要开?或者只是躲他的借口? 贺白帆呆望窗外,他完全听不进台上讲师的话,片刻后,前方陆续有人起身,贺白帆才意识到,下课了。 贺白帆正想去自助贩卖机买水,一个平头男人直直向他走来:“欸,你是小贺吧?” “呃,是。”贺白帆并不认识对方。 “我是你崔哥呀,不记得了?”男人目测三十多岁,戴副眼镜,很热情地说,“去年——哦,前年了,前年咱们在凯瑞饭店见过的,当时你爸妈也在,你有印象不?” “嗯……有,”其实贺白帆根本不记得这个人,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点了点头,“您也来上课?” “哎呀我哪听得懂这些,我家小王总嘛,报了班又不来,叫我替他来签到,”平头男人将手机凑过来,“方不方便加个微信?洪大我很熟的,小贺你如果想到处转转,我正好带你。” 贺白帆加了对方微信,礼貌地说:“谢了,我有同学在这边。” 看到对方微信名片,贺白帆才知道此人名叫崔洪。上午有两节课,第二节课崔洪干脆坐到了贺白帆旁边,时不时便低声向贺白帆搭话,贺白帆猜测崔洪大概是他爸妈生意场上的熟人,只好礼貌回应,实则有些心烦。 总算捱到十一点下课,卢也仍然没有发消息。 崔洪热络地说:“小贺,你中午去哪吃啊?” 贺白帆说:“我有事,不吃了。” “哦……那你忙哈。”崔洪倒也识趣,没再追问。 贺白帆走出教室,下楼,骑上他的电动车。他没吃早饭,此刻其实有些饿了,但又没有吃饭的心情。烈日当头,贺白帆骑车前往昨晚他和卢也驶过的小路。 白天看来,这只是两栋陈旧家属楼之间一条非常普通的小路,路面斑驳,不知何时撒过一滩红色油漆,经过风水日晒,已经变成猪肝色。贺白帆清楚记得,昨晚,就是在这里,卢也将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 继续向前,拐个弯,卢也环住他的腰,叫他加速。 再经过一片人工湖,一家关门的超市,一栋教学楼,坏着的路灯仍旧坏着,昨夜有蛐蛐的叫声,此刻没有,在这里他细致地吻了卢也。 贺白帆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已经做过那么亲密的事,卢也不能说反悔就反悔。 贺白帆从背包里取出相机,对着那盏路灯,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 早上到实验室,卢也习惯性登录期刊投稿系统,几秒后,他忽地愣在电脑前。 投稿的论文竟然有了回信,Minor Revision小修,也就是说,文章有很大概率被接收。 他们这次投的是一区期刊,文章还强塞了王瀚的实验,卢也早就做好大改的准备。 没想到编辑部如此痛快地给了个小修。 该说他幸运还是倒霉?这篇文章的一作给了王瀚,发表却意外顺利。卢也盯着屏幕,几分钟后,将投稿系统截图发给陶敬。 陶敬果然满意:“不错。准备开会讨论。” 王瀚临时被喊来学校,他双手拎着几块蛋糕,仍旧像之前一样笑眯眯地说蛋糕是“女朋友叫我带的”,只是分蛋糕时故意略过了郑鑫。蛋糕分完,王瀚扫视众人,朗声说:“卢也、余肃、邱一飞、刘佳佳,老师叫咱们去501开会讨论文章。” 郑鑫原本埋头做实验,闻言猛地抬起头来。 他望向王瀚,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但是到底没作声。 被点到名字的学生默默起身,其他学生则互使眼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郑鑫也参与了这篇文章,但王瀚没叫他。 换句话说,是陶敬没叫他。 卢也向门口走去,虽然背对郑鑫,但他能感觉到郑鑫的目光像是某种粘液,顽固地黏在他后背上。有一瞬间卢也几乎担心郑鑫会冲上来,将王瀚扑倒在地,拼尽全力给他两拳。 不过,郑鑫始终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几人来到会议室,陶敬还没到,王瀚亲热地搂住卢也和一个硕士生:“待会咱们庆祝一下啊,我请客!你们放心,陶老师那儿我去说!” 硕士生有些忐忑地说:“不用了吧师兄,等文章接收了咱们再庆祝呗。” “哎,跟我客气什么?”王瀚笑呵呵道,“大家最近都辛苦了,师兄带你们吃顿好的。” 他话音刚落,陶敬推门进来,脸上难得挂了副和蔼表情:“吃什么好的?王瀚,你小子又搞铺张浪费啊。” 王瀚笑嘻嘻道:“老师您也一起来呀,咱们上次吃得可以吧,这次是新开的店,比上次的还好呢。” 他一提“上次”,卢也骤然看过去,关于兰轩会馆的混乱记忆再度浮现眼前。卢也总觉得他说的不是兰轩会馆的菜肴,而是另有所指。 陶敬眯起眼笑了笑,仿佛回味着什么:“上次的确实不错。” 王瀚冲卢也挑挑眉毛:“对吧,师弟。” 这一刹那,卢也有些想吐。 *** 开完会已是中午,王瀚果然带他们去学校旁边的饭店聚餐,陶敬没去,三个硕士生吃得很开心。 卢也大致明白了,因为有硕士在,他们真的只是单纯吃饭,所以陶敬不来。如果去的是兰轩会馆,想必陶敬就欣然赴约了。 “佳佳,你要不要尝点?”王瀚温声问刘佳佳。在场只有她一个女生。 刘佳佳为难地说:“我不会喝……” “没事,那我再给你点个果汁。” “不用了师兄,”一听王瀚专门为她点果汁,刘佳佳更觉得不好意思,纠结了一下,她端起杯子,“我尝一点试试吧……” 王瀚笑了笑,为她斟满白酒。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小时,后来余肃和邱一飞喝大了,竟然高声骂起陶敬。王瀚笑眯眯地听着,偶尔应两句,漏出一些关于陶敬的八卦,余肃和邱一飞便十分激动。王瀚也没忘了扭头叮嘱刘佳佳:“喝上头了?你多吃点菜,垫垫就好了。” 刘佳佳已经双颊通红,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王瀚过分的体贴。她用力撑着脑袋,柔声道:“我没事的师兄。” 王瀚抬眼对上卢也的目光,笑得志在必得。 下午两点半,一行五人走出饭店,刘佳佳走路东倒西歪,王瀚搀着她;余肃和邱一飞勾肩搭背;卢也走在最后面,他只喝了三杯,有些微醺,但理智尚在。 到学校门口,王瀚叫司机把三个硕士送回寝室。车子开走,王瀚上前一步,对卢也说:“师弟,这篇文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我可要好好感谢你。” 卢也望着他,心知自己应该说两句客气话,可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是,当然帮了大忙,一作都让给你了。 但卢也如果不帮,他就是今天的郑鑫。 根本没得选。 王瀚拍拍卢也的肩膀:“改论文就辛苦你了,等这篇文章弄完,咱们好好出去庆祝一下。”他将“好好”二字念得很重,卢也已经知道他的潜台词了。 无非是再去兰轩会馆,或者另一个会馆,总之都是做那些事。 午后阳光格外炽烈,晒得卢也有些头晕。 卢也将黏在前额的碎发撩起来,认真道:“不用了,师兄。” 王瀚神情微变:“嗯?跟我客气什么啊。” “我是说,不用那样‘庆祝’,”卢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冲动,也许是因为有一个人正在教室里傻傻等他,光天化日之下,卢也用一种非常确凿的语气说,“因为我谈恋爱了,不方便。” 第45章 午觉 卢也进了校门, 沿着笔直的人行道向工商管理学院走去。此时正是午后,仿佛整个洪山大学都沉沉睡去,连一声蝉鸣都听不见。卢也被阳光晒得有些头晕, 或许也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只走了一会儿, 便钻进旁边家属楼的楼道, 楼道果然很阴凉, 泛着淡淡的夏天特有的霉味儿。 卢也蹲在地上给贺白帆发微信:“你好。” 约莫半分钟后, 贺白帆的电话直接打过来。 贺白帆问:“你开完会了?”他那边很安静。 “嗯,”卢也说, “下午不去实验室了。” 贺白帆静了一秒:“我来找你吧。” “你不上课了?”卢也只是忽然很想贺白帆, 所以给他发条微信, 闲聊两句就好。 贺白帆说:“不上了, 听不懂。” 卢也忍不住笑了:“开学第一天就逃课啊?” “已经逃了, 你……方便现在见我么?”贺白帆似乎犹豫了一下, “要不我戴个口罩?哦, 我还有墨镜。” 卢也忽然有些语塞,脑海中想象着贺白帆戴口罩墨镜骑电动车的样子,会被学校保安当场捉拿吧?而且天气这么闷热, 戴口罩该有多难受。 卢也慢声说:“不用了, 你来就行。” 贺白帆说:“那你把定位发我。” 卢也挂掉电话,将微信定位发给贺白帆, 然后站起身, 活动活动双腿,走到楼道口左右眺望。他猜贺白帆应当从左手边的路口拐进来,不知道今天的贺白帆是什么样子——跟一群企业家上研修班,是不是要穿西装打领带呢?会穿那种擦得锃亮的皮鞋吗?还真是没法想象贺白帆正装打扮的模样。 卢也看看手机, 两分钟过去了。 竟然才两分钟。他觉得他已经站在此处百无聊赖地等了很久。卢也没有这种什么都不干、纯粹只是等待的经验,原来等待的时候,时间是如此漫长,他盯着手机很久很久,却只过去一分钟。卢也想,他大概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卢也开始计时的第九分钟,路口闪出一道雪白身影。贺白帆没穿正装,仍是平时的打扮,白T恤,牛仔裤。 电动车停下,贺白帆先是抬头瞟了眼家属楼,像是审视这地方安不安全。见扇扇窗户紧闭,贺白帆才轻声唤道:“卢也。” 卢也走到他面前,慢吞吞地说:“你好慢。” “导航搞错了,”贺白帆抬手抹去脸颊的汗珠,“有段路是草坪,没法骑车,所以就……你喝酒了?” 他稍稍睁大眼睛,鼻尖动了动,目光满是惊讶。这幅表情落在卢也眼里,很像一只嗅觉不大灵敏的小狗。 卢也想伸手摸摸贺白帆的脸,忍住了。 “喝了一点,”卢也说,“课题组聚餐,推不掉。” 贺白帆说:“那你……回宿舍么?” 卢也坐到他电动车后座:“去你那儿吧,我想睡一会。” 贺白帆愣了愣,说:“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贺白帆将车速提得很快,好在午后的校园空空荡荡,一路畅通。很快他们就到达宾馆楼下,贺白帆停车时卢也朝前台望了一眼,值班阿姨单手撑着下巴,竟然在打瞌睡。 卢也确实犹豫过,跟贺白帆一起进宾馆是不是太显眼了?现在前台阿姨睡着了,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两人轻手轻脚溜进宾馆,电梯上到八楼,地面铺了厚实的毯子,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更加令人安心。贺白帆刷卡,“滴”地一声轻响,门开了,贺白帆侧开身子,示意卢也先进。 他订的竟然是行政套间。卢也不是第一次进这家宾馆,以前学院开会,学生帮忙接待外地来的老师,卢也给老师送行李时进过宾馆的房间。但他只进过标间,没进过行政套间——如果他没记错,上次开会时,安排住行政套间的是一位北京来的院士。 卢也愣愣地问:“这个房间很贵吧?” “还行,现在是淡季,”贺白帆打开灯,拉上窗帘,回头解释道,“这层楼只有两个套房,如果你来找我,应该不会碰到别人。” 卢也在心中默念,但是如果我没来呢?钱不就浪费了吗? 其实他确实没打算来,一是有风险,怕被人撞见;二是这场合实在有些暧昧,他怕贺白帆误会。 然而他还是来了。卢也细想一番,发现他计划中的保密措施贺白帆都很配合,然而他自己竟然没能严格执行,导致不攻自破。譬如他不应该来贺白帆订的房间,但现在还是来了,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那或许是午后天气太闷热,他和贺白帆总不能一直待在外面,会中暑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跟王瀚说他在谈恋爱?这话有什么非说不可的理由么?总不能也归咎于天气太热吧。回想起来,那一刻他看着王瀚意味深长的神情,胸腔里似乎有某种黏腻的气体逐渐膨胀,撑得他想吐。那句“因为我谈恋爱了”好像不是他自己说出口的,而是嘴巴一张,那句话就喷薄而出,王瀚的面色沾上些许尴尬,而卢也却觉得心中一松,甚至有些畅快。 开了空调,空气渐渐冷却。卢也坐在会客厅的椅子上,恰好可以看见卧室里的大床。贺白帆还没躺过,那床铺雪白平整,两只枕头并排而立,仿佛某种无声的暗示。 贺白帆咳了一声,干巴巴地说:“这个套间只有一个卧室……你休息吧,我在外面坐会儿。” 卢也忽然有点口干舌燥:“你这儿有水吗?” “噢,有。”贺白帆连忙起身拿水。 卢也一口气喝掉半瓶矿泉水,握着瓶子,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意识到自己不该喧宾夺主,这是贺白帆订的房间,并且只有一张床,而他既没洗澡,也没换衣,就这样贸然躺上去,贺白帆会介意吗? 并且,他也不是真的要睡觉啊?!虽然他确实有点微醺的困意,但他主要是想找个理由和贺白帆待一会儿。 卢也望向贺白帆,没话找话地说:“今天上课怎么样?” 贺白帆摇头:“听不懂,没意思。” “哦……那这个课能退吗?” “不了吧,”贺白帆看了看卢也,轻声说,“我就靠这个理由来找你啊。” 卢也茫然地想,什么情况,怎么突然委屈起来了。 “为什么要理由,”卢也说,“你想找我就找啊。” “怕你不方便。” “……你生气了?”卢也忽地想起昨晚自己和贺白帆的微信聊天,他刻意冷淡了些,因为确实被莫东冬的小视频吓了一跳。 贺白帆沉默不语。半晌,卢也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贺白帆说:“我就是怕你反悔了。” “反悔?” “反悔跟我在一起,”贺白帆盯着桌上的玻璃杯,语气很认真,“就是……怕你回去冷静一晚上,又反悔了。” “我没有。” 贺白帆望过来,卢也与他对视:“我没有反悔,贺白帆。” “噢。” “也没有故意躲你,上午真的开会了,开完会师兄请吃饭,就是那个抢一作的师兄,”卢也顿了一下,“我们的论文差不多被接收了,所以他要请客,我不好推辞。” 贺白帆点点头。 卢也说:“现在你相信了吗?” “嗯,”贺白帆抿着唇,“我这样会不会挺烦的?” 卢也说:“不会。” 他完全没想到贺白帆怕他反悔,其实,他才应该担心贺白帆反悔吧?和他谈恋爱估计挺无聊的,见面时间那么少,还得做贼一般偷偷摸摸,老实讲,他这个人也很乏味,真搞不懂贺白帆怎么会喜欢他。 卢也起身走到贺白帆面前,昨晚黑漆漆的,接吻时他都没能仔细打量贺白帆的脸。 现在可是白日青天,什么都能看得清。 卢也俯身,慢慢凑近贺白帆。 真好看,这么好看的人竟然属于他了,这个念头令卢也心跳加速,不知道传说里抢劫珠宝的恶龙是不是这种心情?十分欣喜,一点贪婪。 卢也抬手,轻轻托住贺白帆下巴,然后用力吻了上去。 *** 一吻结束,两人嘴唇分开,身体还拥抱在一起,这种肌肤相贴大概属于接吻的余韵。房间里静悄悄的,抱得久了,心跳慢慢平复,仿佛身体已经适应了和对方的缱绻。 卢也竟然打了个哈欠。 贺白帆蹭蹭卢也的鬓角,温声问:“困了?” “嗯。” “睡一会儿吧。” “那你呢?” “我也……睡一会儿?”贺白帆笑了笑,“约会睡午觉,很特别啊。” 卢也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是酒精的缘故,睡意如潮水般袭来,卢也倒是忽略了之前七七八八的想法。他倒在柔软的床铺上,片刻后,床垫向身边凹陷,贺白帆也躺下了。 行政套间的床足够宽大,贺白帆和卢也隔着一小段距离。卢也眼皮发沉,简直下一秒就要睡着,他半眯着眼,先看见窗帘缝隙里露出的绿色树荫,然后看见贺白帆闭着眼睛的侧脸,卢也觉得自己好像落进了一场梦,窗外是他农村老家碧绿的麦地,夏天清晨的凉风吹过田埂,轻拂他的脸颊,麦苗簌簌作响,那是他童年记忆里最恬静的一部分。 卢也轻轻勾住贺白帆的手指,就这样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我发现他俩认识之后卢也就经常翘班……感谢在2024-03-21 23:32:50~2024-03-24 01:1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困入南方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我想但是我不会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是月亮、梁小烨、朝·夕、小呀小花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ING 54瓶;crete、有朝一日 20瓶;依兰、我想但是我不会 12瓶;徐一夔、yuyu 5瓶;重重似画 4瓶;梦回 3瓶;可乐爱吃醋 2瓶;susu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电梯 “我跟你说, 老贺有情况,绝对有情况!”商远刚做完一组深蹲,气喘吁吁地瘫在椅子上, 捧着手机对付子寒说。 付子寒抓抓脑袋:“他不是去上那什么企业管理研修班了吗?” “他那研修班我查了,每周就上三天!”商远将手机屏幕转向付子寒, 上面是他和贺白帆的微信聊天记录, “你看看, 他好几天没回我消息了!” 付子寒凝神细看, 贺白帆发给商远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十天前,只有短短两个字:“在忙。” 这之后, 商远先后发了“忙什么啊”“晚上去吃小龙虾不”“你到底干啥呢”“我都怀疑你被骗进传.销了”“贺白帆???”“[流泪][流泪]死鬼你回句话啊”……可谓声声哀啼, 句句泣血。然而贺白帆愣是铁石心肠一字不回, 真有那么几分负心汉和痴情女的味道。 “你给他打个电话呗?”付子寒说。 “打了啊, 没接。” “会不会是那个研修班太忙了?”付子寒耸肩, “前天我妈和黄阿姨吃饭, 黄阿姨还挺高兴呢, 跟我妈说贺白帆总算开窍了,知道为家里的生意着想了……” 商远暗嗤一声,以他对贺白帆的了解, 就算贺白帆想继承家业, 他老爹贺总也未必有那个胆量——这贺白帆可真不像商业精英那块料啊。 贺白帆去洪大上研修班,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 是为了找卢也。 所以贺白帆和卢也究竟怎么样了?怎么连消息都不回?这家伙不会狗急跳墙把卢也非法监.禁了吧? 商远越想越觉得事情不简单, 脑内逐渐浮现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付子寒对此一无所知,茫然地看着商远。 远处传来“轰隆”一声闷响。 才下午四点半,天空已然阴云密布,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付子寒望望窗外, 想说咱们早点去吃饭吧,免得待会儿赶上暴雨堵车。正要开口,商远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商远挑挑眉:“哟,说什么来什么。” 他接起电话,阴阳怪气地说:“死鬼,你还记得人家啊?” 贺白帆根本没接茬,语气意外地冷峻:“打听个人。王瀚,你认不认识?他还有个秘书叫崔洪。” “啊?”商远愣了愣,“好像有点耳熟,你等会儿我想想……” 商远扭头问付子寒:“你认识王瀚和崔洪吗?” 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了人,付子寒说:“不算熟,吃过一次饭,”他像是被唤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拧起眉头,有些嫌恶地说,“这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商远把手机递给付子寒:“那你跟白帆说说?” *** 贺白帆已经在研修班混了两周。“混”这个字是他自己总结的——因为老师讲的商业管理知识他一概听不懂,而他年纪轻轻,又和那些大老板聊不到一起,所以这研修班对他而言纯属“重在参与”。反正钱也交了,卢也在实验室上班时他又无处可去,那么就在研修班混一混时间吧。 混到中午下课,贺白帆会骑电动车去食堂打包午饭。据他观察,卢也很喜欢南三食堂的西北牛肉面,还有东二食堂的糖醋鱼块盖饭,但这两个食堂都离公管学院很远,所以得骑电动车。 时值盛夏,天气日复一日地闷热。贺白帆打包好饭菜,会去卖饮品的窗口买两杯冰镇绿豆沙,或者冰镇米酒。当他拎着两人份的午餐骑回宾馆时,卢也往往已经在楼下等他——当然不是大喇喇地站在宾馆门口等他,卢也会去宾馆旁边的三层小楼里站着,这小楼之前租给“新东方”英语辅导班,后来辅导班不干了,也就人去楼空,现在倒是方便了卢也。 贺白帆停好电动车,卢也快步走过来,两人一道轻手轻脚穿过宾馆前台。他们甚至总结出规律:白天值班的前台阿姨有两位,一位瞌睡连连,十次里面有九次都在打盹;另一位酷爱翘班,经常不见踪影。 过前台,进电梯,他们总算“安全”了。这时候贺白帆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很想去牵卢也的手,但他知道电梯里有摄像头,所以总是忍着。 出电梯,刷房卡,进门,贺白帆将饭菜放在桌上,卢也开灯开空调,两人已经十分娴熟,动作看似有条不紊,实则都带些急迫。然后他们用力拥抱在一起,通常是贺白帆主动凑过去,偶尔,卢也会主动张开双臂。 抱一抱,亲一亲,黏糊够了,肚子已经咕咕作响,两人分开,坐在桌前吃午饭,聊天。 吃完再黏糊一会儿,到了午睡时间。其实贺白帆没有午睡的习惯,但卢也有,他便跟着一起睡,科学家说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贺白帆只跟着卢也睡了三天午觉,就完全适应了。 研修班不上课的时候,贺白帆便背着相机在洪大走走拍拍,或者随便找个空教室看电影,又或者去洪大附近乱逛,跟着大众点评找好吃的馆子,等周日卢也休息的时候带他去吃。 这一天已经是研修班开课的第二周周日,卢也休息,所以贺白帆直接翘课。他们去吃一家新开的韩料,为了避嫌,还叫上了莫东冬。 莫东冬作为一颗闪亮的电灯泡,丝毫不觉得别扭,贺白帆觉得这家伙甚至有点挑衅,莫名给他一种“老丈人考验笨女婿”的感觉——莫东冬大手一挥,气壮山河地问:“帅哥,咱俩整两盅?” 卢也瞥莫东冬一眼,像是警告他不要乱来。 莫东冬说:“小也子你就别喝了啊,你那两杯就倒的量。” 卢也说:“大中午的喝什么喝。” “这可是我和小贺第一次吃饭耶,”莫东冬笑得贱兮兮的,低声道,“我好歹也算个娘家人吧?啊?” 卢也两颊略红:“闭嘴。” 贺白帆忍着笑说:“好啊,冬哥,咱们喝两杯。” 店里有韩式烧酒,度数低,水果味。但贺白帆严重低估了这个身高一米八七的东北壮汉。莫东冬的酒量相当可以,而且酒意完全不上脸,当贺白帆已经微醺的时候,莫东冬只是咂咂嘴,轻描淡写地说:“这酒喝着跟水一样啊。” 贺白帆摆摆手,败下阵来:“冬哥咱们就到这吧。” “其实我家就是卖烟酒的,”莫东冬咧嘴笑了笑,这时卢也起身去卫生间,莫东冬看他走远,忽然很认真地说,“帅哥,你跟小也子还是要小心点哦。” 贺白帆骤然紧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提醒下你们,”莫东冬轻叹,“卢也毕竟是博士,以后十有八.九要进高校的,科研圈子嘛就这么大,什么八卦都藏不住。” 贺白帆静了静,说:“我明白。” “嗯,而且你知道的,他们理工科不像咱们文科,他们那边直男太多了,对同性……你们,接受度很低,”莫东冬给贺白帆倒酒,两人又碰一杯,“所以还是小心为上啦。” 酒足饭饱,莫东冬跟学妹约了看电影,卢也骑电动车带贺白帆回宾馆。路上贺白帆沉默不语,一是确实有些醉意,二是心里回味着莫东冬的话。 也许他和卢也应该再小心一点?比如,不要像现在这样共乘一车。 到宾馆,前台阿姨又在打瞌睡,进电梯时卢也轻声问:“贺白帆,你怎么了?” 贺白帆说:“有点困,想睡觉。” 卢也说:“莫东冬是不是和你讲了什么?” “也没什么,”贺白帆心道果然瞒不住卢也,“他就是提醒我,小心点。” 卢也顿了一下:“现在这样就可以啊。” 贺白帆蹙眉:“但是……” 他话未说完,电梯到达八楼,厢门缓缓打开,就在贺白帆踏出电梯的刹那,他忽地听见一道含糊女声,紧接着,贺白帆扭头,看见气喘吁吁的崔洪! 崔洪怎么会在这?! 崔洪扶着——或者说拖着——一个烂醉如泥的女孩儿。 电光火石之间,卢也飞速闪身进电梯,贺白帆转身按“1”,电梯关闭,向下行驶。 贺白帆瞬间清醒,心跳飞快。 崔洪则是满脸尴尬:“哎?贺公子你怎么在这?我我我,哎哟这姑娘真不老实。”那女孩披头散发,双手抓着崔洪的衬衫,念经一般反反复复地说:“王瀚呢?我要找王瀚……” 崔洪想刷房卡,那女孩儿压着他的手臂:“王瀚呢?你给他打电话呀……” 崔洪已然满头大汗,向贺白帆求助:“贺公子,能帮个忙不?帮我刷下房卡。” 贺白帆抱臂望着他:“你们这是?” “这、这可跟我没关系啊!”崔洪冲那女孩儿努努嘴,“我们王总的小师妹,这不喝多了吗,王总叫我给她开个房睡一觉。” 那女孩儿仿佛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仍然喃喃念着“王瀚”,她穿一件宽松款T恤,由于领口太大,拉扯之间,已经露出大半边白皙的肩膀。贺白帆移开目光,觉得情况不大对,那女孩儿似乎神志混乱了,不像单纯的喝醉。 崔洪是个机灵人,见贺白帆皱眉,连忙说:“贺公子你忙你的哈,我、我自己也能搞定。” 贺白帆想,他大概没看见卢也。 但眼下这种情况……贺白帆伸手:“房卡呢?” 崔洪摁住女孩的手,将房卡递给贺白帆:“谢谢你啊贺公子。” 贺白帆开了门,崔洪将那女孩抛在床上,房卡放在桌上,然后他洗洗手,与贺白帆一同退出房间。 崔洪讪笑:“这些小姑娘,真是的……贺公子,你怎么住这呀?” 贺白帆说:“最近在这边办事。” “噢噢,”崔洪点头,“今天真是麻烦你啦。” 于是贺白帆回房间,崔洪乘电梯下楼。贺白帆关上房门,立刻给卢也打电话:“他下楼了,你在哪?” “旁边老地方,”卢也的语气有些焦躁,“那人你认识?” 贺白帆温声道:“研修班的,不熟,刚才他应该没看见你。” 那边卢也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但我认识那个女生。”——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24 01:12:07~2024-03-26 00:18: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困入南方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魔王虾哥、短短猫要抱抱吗、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声声乌龙 2个;土豆、三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放下金闪闪、不是月亮、林城沉默桂花香、声声乌龙、可乐爱吃醋、万水、sweet、冲绳流浪猫、梁小烨、钩藤、小呀小花鼓、? 暖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懒大王来咯 60瓶;牛奶仔 33瓶;crete 20瓶;姜sir今天下凡了吗 11瓶;45518980、撒旦的印记来晚了 10瓶;Healer、睡一头猪 5瓶;念青 3瓶;可乐爱吃醋、今天吃了啥、蒙禹、哈哈哈哈哈哈哈 2瓶;susu、清北、楚辞万天、栀子花开了吗、大头虾钕、是木刀里呀、4213919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作证 健身房里人来人往, 付子寒走进旁边空着的瑜伽室,合上门。 付子寒低声道:“那个王瀚是王文丽的侄子,王文丽你听说过没?光谷那边的金骏公馆就是她公司开发的。” 贺白帆这几年很回国时间很短, 根本没听说过什么金骏公馆,他“嗯”了一声:“王瀚在洪大读博士, 你知道这事么?” “知道, 吃饭的时候听王文丽吹过。我跟你说, 这一家人可是黑心黑肺烂透了, 王文丽以前承包过一个工程,打桩的时候钻头掉进钻井里面, 这不就得找‘水鬼’去捞吗——哦, 你家不做工程你可能不了解, ‘水鬼’就是下钻井去捞钻头的工人, 要签生死状的。” 贺白帆知道付子寒的姨妈也是干工程的, 有些茫然地问道:“为什么签生死状?” “你想, 一个钻井可能有几十米深, 里面都是泥浆,人潜下去是很危险的,稍不注意命就没了。所以呢, 按照行业的规矩, ‘水鬼’下去之前都要签协议,如果人死在下面, 家属能拿到大几十万的赔偿。呃, 你别觉得离谱,因为有些钻头比这大几十万还要贵,而且钻头捞不上来钻井就废了,成本更高, ”付子寒略作停顿,贺白帆没开口,他便继续说道,“当时王文丽的工地也出了这事儿,听说那个钻头是进口的,两百多万。他们找了‘水鬼’下去捞,协议签了,人出事给一百万。结果那个工人死在下面,钻头也没捞起来。但问题就是,后来他们只赔给家属二十万。” 贺白帆脱口而出:“什么?” “就是这样,”付子寒叹气,“王瀚办事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姨妈说了,王家可不是好东西,丧良心啊。还有崔洪,崔洪之前是王文丽的副手,后来犯事进去蹲了两年,出来之后就跟着王瀚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付子寒有些口干舌燥。电话那头的贺白帆则沉默了足足半分钟,甚至更久。 “行,我知道了。”贺白帆说。 “你怎么跟王瀚打起交道了?没事吧?”付子寒关心道,“需要帮忙喊我啊。” “暂时……还没事,”贺白帆声音很低,让人无法判断他的情绪,“谢了,子寒。” *** 起初,贺白帆和卢也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有些惊险的、意外的偶遇。两人碰面之后很快理清了当时的情况:崔洪是王瀚的秘书,被他送到宾馆的女孩儿是王瀚的师妹——当然也是卢也的师妹,名叫刘佳佳。 刘佳佳怎么会酩酊大醉他们不得而知,想来和王瀚脱不了干系,但这就与他俩无关了。总之,当时在宾馆走廊里,崔洪和刘佳佳都没看到卢也。但这还是给他俩提了个醒:即便是一层只有两套的行政套间,也并非绝对保险。 那天下午,卢也直接回了宿舍,没再和贺白帆碰面。贺白帆只好独自待在宾馆房间里,其实他有点担心睡在隔壁的女孩儿,他怀疑她被下了药。 好在晚上十点来钟时,隔壁的门响了。 贺白帆从房门猫眼向外看,见那女孩儿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似乎还不大清醒。很快女孩儿走出猫眼的视线范围,随后,贺白帆听见电梯开门的声音。 贺白帆给卢也发微信:“你师妹走了,应该没什么事。你明天看看她去不去实验室吧。” 卢也回复得很简单:“嗯。” 紧接着又说:“今天有点晚了,明天见吧。” 贺白帆稍有些失落,十点多钟也不算很晚,他以为还能和卢也见一面,毕竟从宾馆骑电动车去卢也宿舍只需几分钟。 贺白帆抿了抿唇,回复道:“好,你在干什么?” 卢也说:“改论文,”下一秒便发来一段英文论文,理直气壮地说,“你帮我找找语法错误,免费翻译软件还是不行。” 贺白帆对着屏幕,那股失落烟消云散,他忽然有点想笑,因为他脑海中仿佛已经出现卢也认真点评翻译软件的声音。这是他第二次帮卢也改论文了,卢博士虽然是实验室的科研巨擘,英语却意外地不怎么样,写英语论文全靠机翻,像神农尝百草似的试遍了所有免费翻译软件。 这个晚上,卢也改论文,贺白帆帮他校对英语,一切如常。两人发语音互道晚安时,贺白帆还听见莫东冬起哄的贼兮兮的笑。 翌日是周一,研修班不上课,贺白帆睡了个懒觉。 这天从早上开始便十分闷热,也不见太阳,大概又要下雨了。贺白帆尚在沉睡时,卢也已经来到实验室,时近八点,其他学生也陆续到达。 刘佳佳迟到了几分钟,她的工位在郑鑫对面,往常她会给郑鑫打个招呼,但今天卢也没听见那声清脆的“鑫哥早啊”。上午陶敬不在,实验室的气氛算是轻松愉快,有个男生给大家分绿豆糕,刘佳佳也接了,低声说:“谢谢。” 那男生盯着刘佳佳看了看:“佳姐你这黑眼圈好夸张,没事吧?” 刘佳佳说:“没事,昨晚熬夜看了。” 男生笑嘻嘻道:“你用点眼霜啊,我现在哦一三五眼霜二四六眼膜。” 众人一片哄笑,刘佳佳便在笑声中垂下眸子,轻轻咬了一口绿豆糕。 卢也收回目光。 他想,应该没什么事。 这个周一上午就像以往任何一个周一的上午,大家慢吞吞的,动作有些懒散,好像都还没从周末的假期里清醒过来。有人直接支着脑袋打盹;有人百无聊赖地读文献,电脑上的PDF却迟迟不翻页;还有两个师弟已经戴上耳机一起打游戏了。 而那个女人就是在这时推开了实验室的门。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漂亮,细眉大眼,黑发如曝,再看得仔细些,能发现她的年龄应该比卢也他们大,约莫三十岁左右。 她踩着高跟鞋款款步入实验室,柔声问:“刘佳佳是哪位?” 众人看向刘佳佳,女人撩了撩头发,走到刘佳佳面前。 她面无表情地打量刘佳佳,片刻后说道:“我是王瀚的女朋友。” 刘佳佳的脸瞬间白了。 其他学生目瞪口呆,迅速用眼神无声交流:哇靠什么情况,王瀚女朋友?来找刘佳佳?难道难道难道? 下一秒,女人说:“昨天老崔开的房,你和王瀚睡了,是不是?” 刘佳佳厉声道:“我没有——” 她话没说完,那女人忽然拽住她的头发,狠狠甩去一巴掌! 接下来的场面一片混乱,女人和刘佳佳厮打起来,几个男生连忙上前拉架,那女人看着弱不禁风,却格外难缠,她一边尖叫一边死死抓住刘佳佳的头发,男生们又不敢真的下力气,一时间可谓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最后还是学院保安冲上来,才堪堪拉住那女人。 刘佳佳的脸颊已经肿了,脖子上遍布血红抓痕。而那女人虽然被保安摁住,嘴巴却仍然辱骂不休:“就是你这个臭婊.子!不要脸的烂货!你们几个学生好好看看,就是这个烂货勾引我老公——” “我没有!”刘佳佳颤声尖叫,她呆了两秒,忽然冲过来一把抓住卢也的手腕,“昨天你和你朋友看见了啊?!王瀚根本不在,师兄你——你们能给我作证吧?!” 这一刹那,实验室陷入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包括王瀚歇斯底里的女朋友,全部愣在原地,迷茫地看着卢也。 刘佳佳双目红肿,语气近乎哀求:“师兄你帮我作证,王瀚根本就没去宾馆,他叫秘书送我回去的,师兄——”她说着说着带上了哭腔,浑身颤抖,无助至极。 卢也望着她的眼睛,在短短几秒钟里想到许多。 片刻,卢也摇摇头,平静地说:“啊?你认错人了吧。” *** 贺白帆知晓此事已是当天下午。中午卢也说实验没做完,就不来找他了。没过多久贺白帆便接到崔洪的电话,崔洪一上来就满口抱歉:“真是不好意思啊贺公子,我们……我们也没想到那个泼妇敢跑到洪大闹事,小王总已经把她带回去了,都是误会,误会呀!您朋友跟您说了吧,呵呵,您看这事儿闹得……” 贺白帆拧起眉头,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谁去闹事?” “啊,”崔洪似乎有些惊讶,“小王总的对象啊,您朋友还没跟您说吗?” “……”贺白帆大概猜到来龙去脉,心中顿时紧张起来,难道他们知道当时卢也在场了?是崔洪看见的,还是那个刘佳佳? 崔洪叹了一声:“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儿,昨天小王总和师妹吃饭,稍微喝了点果酒,小王总以为果酒度数低没事嘛……这不他女朋友闹上门了,那小姑娘也是不懂事,竟然跑去找您朋友给她作证,这种事怎么好随便作证呢?谁想掺和啊?嗨,要我看,小王总还是没把女朋友管服帖。小王总说了,这次给您和您朋友添了麻烦,回头一定让他请客赔罪哈。” 贺白帆愣怔着挂掉电话。他心里已经有些慌乱,除此之外,又有些别的情绪堵在胸口。不知是不是在空调屋待久了的缘故,贺白帆忽然觉得有点头晕。 关了空调,打开窗子,闷热的空气涌进房间,原来外面已是乌云密布。 贺白帆给卢也发微信:“能接电话吗?” 没过两分钟,卢也的号码拨了过来。 “刚才王瀚的秘书给我打电话了,他们……知道当时你在场,是刘佳佳看见的,对吗?”贺白帆轻轻揉着太阳穴。 电话那头的卢也沉默不语。 忽然,卢也用力换了口气,低声说:“刘佳佳看见了,我没承认,王瀚在诈你的话。” 贺白帆大脑一片空白。 “可是——” “算了,没事,”卢也语速很慢,大概正在思考,“我想过了,这事本来就瞒不住,如果王瀚女朋友去查宾馆监控,肯定会看见我。” “……嗯。” “如果他们问起来,咱们需要统一口供,怎么说比较合理?你来拍纪录片我给你帮忙?”卢也顿了顿,又立刻否定自己,“不行,说不过去,被陶敬知道了更麻烦。” 贺白帆远眺天空,恍惚间似乎看见一道闪电。 “就说我为了申请学校找你拍纪录片,可以吗?”贺白帆补充道,“可以说不止找了你一个,还有莫东冬。” 卢也干脆地说:“行,暂时就这样。我先回去了,院里正在找学生了解情况。” “等等——” “怎么了?” 贺白帆犹豫一秒,小心地问:“刘佳佳没事吧?崔洪说……她要你给她作证。” 卢也:“那他有没有说我拒绝了?” 贺白帆听见模糊的“轰隆”一声,远处打雷了。 “说了。”贺白帆回答。 “我不知道她有事没事,反正,跟我没关系,”卢也的语气已经略显不耐烦,“你别管这些了,也别再跟崔洪联系,先这样吧。” 然后他挂了电话。 白光一闪,又打雷了,这次的雷应该就在近处。几秒后,贺白帆头顶传来“轰隆”巨响。紧接着天空开始落雨,须臾之间,雨点越来越密,风从远处刮来,雨丝倾斜,硕大的雨滴挂在纱窗上,风再一吹,雨滴打在贺白帆脸上。 贺白帆关了窗户,有些疲惫地倒进床铺。 这宾馆想必颇有年头了,尽管是最贵的行政套间,天气潮湿时,床垫也隐隐散发出一股霉味儿。贺白帆已经在这里住了十来天,此刻,他忽然有点想念家里干燥柔软、有洗衣液薄荷清香的床。 贺白帆闭上双眼,再睁开,举起手机,打开他和卢也的微信聊天。稍向前翻,昨晚他给卢也说“你明天看看她去不去实验室吧”,而卢也只回了一个简单的“嗯”——现在仔细想想,“嗯”是什么意思呢?同意?或者仅仅表示‘知道了’?又或者这般简单的回答其实是某种暗示,卢也想说的是,你就别管这事了。 没错,卢也应该是这个意思。 贺白帆摁着太阳穴,惊讶于自己的后知后觉。他和卢也“在一起”的这些天,牵手、拥抱、亲吻,夜里偷偷约会,他们做了许多恋人会做的事,然而他总觉得哪里别扭,像是发烧时身上隐隐作痛,却又没法清楚说出究竟是哪个部位散发出痛感。 直到此刻他终于反应过来。 如果,如果他没有在研修班意外地认识崔洪,那么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卢也大概都不会告诉他吧?仔细想来,卢也很少给他讲实验室的事情,偶尔提到实验室的同学,卢也只称呼为“有个师妹”或者“我师弟”,从不提及那些人的名字。 就像贺白帆知道卢也的师兄曾把他带去兰轩会馆,可直到昨天之前,他还不知道那个师兄名叫王瀚。 贺白帆甚至想起某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天晚上他照例等卢也下班,但卢也迟了很久,说是有个师妹的实验数据总是很奇怪,他帮忙看一下。贺白帆不知道那个师妹是不是刘佳佳,但他明白,一个晚上十点还在帮师妹检查实验的人,一定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冷酷自私的性格。 所以,如果昨天他不在场,卢也大概愿意帮刘佳佳作证吧。 可惜他在。而卢也不愿——或者说不敢——让他掺和进自己的生活。他仿佛是关在玻璃罩子里的宠物,只能卢也探身进来找他,却不允许他踏出玻璃罩子半步。又仿佛他是游戏副本里那条漆黑怪异的人鱼,人鱼被书生藏在逼仄的小屋里,正如他藏在陈旧的宾馆里,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卢也的微信,电话,以及偷偷摸摸的牵手和拥抱。 贺白帆不得不承认,这感觉实在太苦涩。他曾信誓旦旦地向卢也承诺不会给他带来麻烦,可是知易行难,人又本性贪婪,近了一步,就总想更近一步;得到一些,就总想得到更多。在他情难自抑的时候,卢也是什么感受呢?大概既紧张又辛苦,一面回应着他的热情,一面如履薄冰地隐瞒关于他的所有。 可是,他明明对卢也说过,他希望自己能让卢也开心一点,轻松一点。 *** 直到傍晚,刘佳佳的事情总算初步解决。 据某个跟辅导员很熟的师弟说,学院原本想直接报警,王瀚赶来周旋一番,不知找了哪里的关系,最终某个领导发话:报警影响不好,还是私了吧。 王瀚的女朋友不见踪影,王瀚很豪气地拿出一万块钱,请辅导员带刘佳佳去医院检查身体、处理伤口。陶敬也被叫来学校,他勃然大怒,至于怒的是自己的学生挨打,还是实验室传出丑闻,就没人知道了。 这事说到底是学生的私人纠纷,学院大概也不想过多干涉,辅导员向在场的学生们了解一番情况,大家八卦几句,到了晚饭时间,也就作鸟兽散。 外面还在下雨,卢也没去吃饭,独自坐在电脑前发呆。 有人推门进来,卢也扭头,只见王瀚抱着手臂站在门口。他竟然还笑了笑,对卢也说:“师弟,怎么不开灯啊?” 平心而论,王瀚的长相颇为亲和,为人又热情,很难让人对他有防备心。 上午刘佳佳哀求卢也帮忙作证时,沉默的几秒钟里,卢也在想,王瀚就是故意的。 从那天王瀚请大家吃饭,哄着刘佳佳喝了白酒,到昨天他们两个单独见面,刘佳佳烂醉如泥。卢也仿佛看见一个富有经验的猎人,一步步逼近他的猎物,以赏玩的心情观察着猎物从浑然不觉变为惊慌失措。 王瀚开了灯,用一种很笃定的语气说:“师弟,你认识贺利集团的公子呀?” 卢也愣了一刹,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贺白帆。 “嗯,”卢也淡淡道,“他找我和另一个博士拍纪录片。” “纪录片?怎么,他是搞艺术的?”王瀚笑了笑,亲热地拍拍卢也肩膀,“那他最近在洪大吧?明天叫他一起吃饭呗,我来请客。” 卢也摇头:“他家里有事,今天刚走了。” “哦……”王瀚皱眉,像是不大相信,但也只好说,“那等他有空了你叫我哈。” 王瀚说完便走了,直到已经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卢也才掏出手机,重看贺白帆发来的微信。 贺白帆说:“我妈说家里有点急事,我先回去一趟,这几天可能就不过来了。刚才我跟朋友打听了一下王瀚,王家都不是好人,你一定小心他,如果可以,尽量少和他接触?(打听王瀚的时候没说你的事,放心啦^_^)” 卢也向窗外望去,雨中的校园有几分模糊,他对这所学校已经太熟悉了,即使再过一万年,如果实验室和这扇窗户还存在,望出去,洪大也还是这副模样。 可是为什么他感到有些陌生? 卢也心想,大概是因为,贺白帆走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3-26 00:18:04~2024-03-27 23:3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梁小烨、不是月亮、万水、42447161、小呀小花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周小攻 40瓶;重重似画 16瓶;泰坦上的豆子 10瓶;雨时 5瓶;是木刀里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幻觉 时近深夜, 雷声滚滚,天气预报说,武汉迎来本月最大雷暴降雨。 “轰隆”一声之后, 房间的顶灯闪了闪,再一秒, 视野陷入黑暗。 莫东冬原本正在打游戏, 副本的最后关头, 怪物血条见底, 只差一刀就能爆出装备。然而停电就发生在这个刹那,莫东冬原地愣了两秒, 随即破口大骂:“这狗屎宿舍老子一天也住不下去了!” 空调和电扇都停了, 莫东冬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然而, 回应他的只有外面的雷鸣和暴雨。 很快, 走廊里传来宿管阿姨吆喝“停电了啊”的声音。 莫东冬无奈起身, 趿着拖鞋走到卢也床边:“小也子, 你睡啦?” “没有。”卢也的声音有些闷。 “那你这是……干嘛呢?”莫东冬觉得今晚的卢也很不对劲, 刚才忙着打副本,没顾得上询问。他打开手机照明,只见卢也蜷着身子侧躺在床上, 枕头丢在一旁, 姿势像只大号虾米。手机的白光打在卢也脸上,他眯了眯眼, 抓起毛巾被盖住眼睛。 莫东冬心想, 往常这个时间,卢也都在跟贺白帆发微信啊。 “你到底怎么啦。”莫东冬问。 “没怎么,”卢也说,“枕头太潮了, 枕着难受。” “没问你这个,小帅哥呢?” “家里有事,走了。”卢也说得很平静。 “啥事啊?” “不知道,”卢也翻个身背对莫东冬,“行了,我要睡了。” 莫东冬咂咂嘴,只好收起八卦之心:“那您慢睡。” 窗外雷声连绵不绝,在这种天气,没有空调和电扇,宿舍就像一只方方正正的密闭蒸笼。枕头是潮的,床单是潮的,毛巾被也是潮的,空气中似乎浮动着密密麻麻的水珠。卢也想起以前在电视剧里看过的一种酷刑,将浸湿的宣纸一张一张盖在人脸上,受刑者便会慢慢窒息而死。 这天气潮得就像浸湿的宣纸,令人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 莫东冬摸黑洗了个脸,然后扑到床上。脑袋刚挨枕头,他听见卢也说:“莫东冬。” “啊?” “我想问你个问题,”卢也的声音很轻,“你能不能回答你的真心话?” “呃,这个得看情况,你要是问我喜欢前女友还是学妹,那我确实也不知道啊。”莫东冬说完,发觉卢也并没有笑,便只好尴尬地自己笑了一声。 片刻后,卢也说:“我们实验室出了点事,我想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自私、卑鄙?你……你想象你是贺白帆,客观地回答。” “OK,OK,你说。”莫东冬心想,果然是出了点什么事。听卢也的语气,可能还不是小事。 黑暗中,卢也静了几秒,然后缓缓讲起两天来发生的一切。 “……其实后来也还是没瞒住,但我当时可能确实怕了,如果是别的地方,倒也好解释,偏偏是在宾馆。所以我给刘佳佳说‘你认错人了’,我既没承认,也没帮她作证。莫东冬,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自私、很卑鄙?” “啊、啊?”莫东冬听得目瞪口呆,“等会儿啊,你让我理理……” 别看这群工科生天天当牛做马的,实验室的故事还真是劲爆。才停电几分钟,莫东冬已经开始出汗了,他抓抓脑袋,老实说道:“你师妹可能会觉得你这人不行,贺白帆……应该不能吧?你和他谈恋爱本来就冒着风险,现在出了这种意外,你给师妹作证是你善良,不作证是为了自保,这有啥卑鄙的?”莫东冬顿了一下,“况且,咱们说难听点,谁知道你师妹到底跟那个王瀚干嘛了?她都喝成那样了,这谁敢随便作证啊。” 宿舍实在太热,莫东冬翻了个身,翘起二郎腿:“兴许小贺真是家里有事儿呢?你和他该联系联系,别瞎想了。” 莫东冬说完,却迟迟没等来卢也的回应。 “卢也?”莫东冬以为卢也睡着了。 “嗯,谢了,”卢也轻声说,“我想一想。” 窗外暴雨愈发猛烈,卢也缩在床上,觉得这狂风骤雨非常像台风来临,他前几天刚听贺白帆讲过在新加坡交换时遇到台风的情形。贺白帆给他看电脑里储存的照片,湿漉漉的街道,被风折断的小树,空无一人的食阁,还有蹲在街头玩水的马来小孩。 卢也和贺白帆聊天的时候,总是贺白帆说得多,卢也听得多。贺白帆的生活太丰富、太精彩了,像童话故事里没有尽头的斑斓画卷,相比之下,卢也的生活只是一张表格,碳素笔填满一行一行,都是他无聊人生的清晰规划。 卢也不知道贺白帆究竟喜欢他什么,认真想了,却还是想不通。所以被贺白帆知道他没有帮师妹作证的时候,他忽然非常非常慌张,好像做了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或是脸上的面具被敲碎一角。卢也心里明白,他根本没有贺白帆想象得那么好。他其实是个自私的人,譬如他根本不喜欢和硕士生讨论实验,也没耐心帮他们看论文,但他又很虚伪,他知道他应该怎样扮演一个被大家喜欢的博士师兄,所以尽管心里不耐烦,但那些事他还是做了,于是大家果真非常喜欢他、信赖他。 大概正因如此,刘佳佳才会找他作证。 那现在呢,贺白帆一走了之,是因为对他失望了吗?贺白帆透过碎掉的面具一角看见他的脸——其实有那么一些面目可憎,是不是? 这些想法,卢也没法对莫东冬说。就算说了,莫东冬可能也没难以理解。 卢也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停电之后校园网也停了,他只好打开流量,尽管他知道此时此刻并不会收到贺白帆的微信消息。 下午贺白帆说有事回家,卢也只回了一个字:哦。 这之后,贺白帆没找过他,他也不找贺白帆。 但他还是点开了贺白帆的聊天框,他并不打算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是,看着贺白帆的聊天框,好像就距离贺白帆更近一些。 贺白帆家在汉口,不知道汉口有没有下这么大的雨。 手机只剩14%电量,现在又没法充电。所以卢也只能盯着聊天框看一小会儿,然后就得放下手机。旧手机掉电快,14%电量未必能撑到明天早上。 紫光一闪,轰隆—— 雷暴仍在继续。 然而,就在那闪光的一瞬,卢也忽地瞪大眼睛——他看见屏幕上“贺白帆”三个字变成“对方正在输入…”,转瞬之间,又变回“贺白帆”。 短短一刹那,快得像幻觉。 也可能就是幻觉。 第49章 半夜 “滴”地一声, 白光忽闪,随即满室大亮。睡梦中的卢也皱了皱眉,缓缓睁开双眼。 莫东冬睡得正熟, 鼾声连天。卢也坐起身,反应过来这是来电了。他下意识伸手到枕头下面摸手机, 枕下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摸不到。窗外雨声已停, 天空仍是漆黑, 不知此时是何时。卢也蓦地想起自己是抱着手机睡着的, 睡前他一直盯着贺白帆的聊天框,期盼那行“对方正在输入…”再次出现, 或者说, 如果贺白帆真的有话要对他讲, 他不想错过。 然而, 卢也没等到那行“对方正在输入…”, 更没等到贺白帆的消息。手机电量掉到5%以下, 右上角电池的小图标变成红色, 又不知过去多久,卢也便在雷鸣暴雨声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莫东冬翻了个身, 嘟囔一声, 含糊地问:“来电了?” “嗯,”卢也说, “要开空调么?” “啊……不用……”莫东冬又翻个身, “电扇开大点。” 卢也抖落开毛巾被,手机果然掉了出来。然后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将电扇开到最大档,手机充上电, 关了灯,独自坐在桌边等待。 旧手机充电有些慢,要好一会儿才能开机。 卢也静静望着窗外,他仍然不知此时是几点钟,外面黑漆漆的,只能隐约看见树影的轮廓。卢也忽然觉得这一刻很陌生,有种天地混沌的感觉,从前的他一定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会在半夜里醒来,不知道时间,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等一只旧手机慢慢充电。 手机“嗡”得一振,开机了。 卢也抓起手机,待开机动画结束,他看见左上角的时间,凌晨三点五十七分。连上学校wifi,点开微信,手机卡了两秒。 两秒后,几条新消息映入眼帘。宿舍楼大群里有人说“来电了来电了”,另一个人回复“还没睡啊哥们”。 下一条,两点半的时候,硕士师弟给他发消息:“师兄我明天临时有事请假了,你能不能帮我把桌子上的实验报告交给老陶?” 再下一条,零点整,“洪大微助手”公众号给他发消息:“今天是您的生日,祝您生日快乐,学业进步,更上一层楼!” 此外,就没有新消息了。 卢也静了片刻,放下手机,轻手轻脚爬回床上。 *** 贺白帆回家第三天,商远听到风声,拎着大包小包登门拜访。 “白帆你几个意思啊,在家待着也不找我?感情淡了呗?”商远嬉皮笑脸地凑上去,紧接着怪叫一声,“哎!帆帆怎么瘦了呀?你这是——那什么——为伊消得人憔悴了吗?” 贺白帆懒得跟他斗嘴,只说:“滚。” “好冷淡呀帆帆,显得我在倒贴呢,”商远一点儿也不恼,还是笑嘻嘻地,“你小子一看就是情路坎坷了吧?行了行了别难过,看哥给你带什么了。” 商远将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统统拆开,几乎将贺白帆的卧室堆满了。贺白帆茫然地看他,商远满脸谄媚:“这双LV的鞋子我觉得特别配你,哎呀,我穿就不行,气质拿不住。这盒灵芝我找人从香港买的,美容养颜嘛,送给阿姨的啦。还有这个片仔癀,也是香港买的,这可是好东西我跟你说,叔叔平时应酬多,吃这个特别好……” 贺白帆说:“打住。”不年不节的,商远突然送这些贵重礼物,用脚指头也知道这厮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你有话直说,”贺白帆皱眉,“别搞这些。” “那我就直说了哈,”商远放下东西,一把捧起贺白帆的手,“白帆,考验我们友情的时候到了!你记得我姐夫——呸——前姐夫的小三吧?咱们不是在兰轩会馆看见个特别像他的吗?” 贺白帆点点头。 “我都计划好了,咱们拿着我爸的卡进去抓人!我分析了一下啊,这男的估计干不了后厨,后厨多累啊。他要么是洗浴区搓澡的,要么是餐厅服务生,要么就是保安。所以咱们去了之后,就重点在洗浴区和餐厅找人……” “等等,”贺白帆打断他,“你不是在兰轩闹过事儿么?你爸敢让你去?” “这不就需要你了吗,”商远讪笑,“我就跟我爸说,现在你回国了,想去开开眼界,潇洒一下,但你爸妈管得严嘛,所以只能我带你去……嗯,你知道的,我爸一直夸你成绩好、出了国、有出息,把你搬出来,我爸才同意给我卡……” 贺白帆抬脚就踹,商远闪身一躲,哀嚎道:“白帆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你也知道那地方是会员制,没有我爸的卡根本进不去!” 贺白帆咬牙切齿:“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想‘潇洒一下’?” “你知道兰轩多贵么!我爸那个抠门精才不给我卡呢!”商远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泼似的抱住贺白帆小腿,“你放心,等我进去逮住那个小三,我爸肯定就明白了,到时候叔叔阿姨那边我可以帮你解释啊……白帆我真的忍不下这口气,我姐离婚之后抑郁症了你知道么?我真的,真的恨得牙根痒啊。” 贺白帆噤了声,不知如何反驳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贺白帆连这个小忙都不愿帮,就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了。 “……那你就去跟你爸说吧。”贺白帆语气无奈。 商远连忙点头:“呜呜呜,白帆你真好,我已经说啦。” 原来这厮还是先斩后奏呢。 贺白帆已经懒得踹他了,低声警告道:“你抓人归抓人,不要乱来。” “放心,放心,”商远拍胸脯保证,“只是要他承认做过我前姐夫的小三,最终目标还是那个死渣男嘛。” 贺白帆:“什么时候去?” 商远兴奋地说:“就明晚!我预约好了!” *** 贺白帆已经和卢也断联了整整三天,今天阳光很好,碧空无云,是第四天。 有时候卢也怀疑贺白帆家里真的出了什么急事,所以贺白帆才没空联系他。每当脑海冒出这种念头的时候,卢也便摇摇头,用一种自嘲的口吻默念:别做梦了。 贺白帆就是不想理他而已。 也许等贺白帆冷静够了,就会来跟他提分手吧? 其实,分手未尝不是好事。如果他和贺白帆分手,那么他也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一边担心贺白帆对他失望了、不再喜欢了,一边又纠结自己究竟有什么值得贺白帆喜欢。他可以过回以前的生活,做实验,写论文,吃饭睡觉,多么简单明了。 甚至,或许他还可以喜欢女孩子,变回异性恋。莫东冬不是说了么,性向是流动的,他被贺白帆带着流到了这头,或许可以再流回那头。 嗯,不错。 卢也轻轻趴到桌上。他睡了午觉,此刻却有些疲惫。 “欸,烦死了!”背后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刘佳佳的活儿现在全给我了!老陶还在那假惺惺地说什么‘多体量同学’,我体量她了谁体量我啊!啊?” 旁边的男生劝道:“刘佳佳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女生冷哼一声:“谁知道她啊!昨天我加班到十二点半,我得罪谁了?” 另一个男生笑了笑,忽然用一种暧昧的语气说:“那你可以去找王瀚要补偿,他有钱啊,哈哈哈。” 他这话一出,其他几个学生全都笑起来,笑声此起彼伏,实验室里弥漫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气氛。在此之前,卢也已经听几个男生讨论过,他们一致认为刘佳佳确实和王瀚发生了什么——“不然人家女朋友也不会直接打上门嘛,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再说王瀚那么有钱,啧,换我我也上。” 他们笑完了,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刘佳佳和王瀚的八卦。卢也听得心烦,起身去卫生间洗脸。 那天之后刘佳佳就没来过实验室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来。这两天也没看到郑鑫,卢也怀疑郑鑫真的打算退学了——现在陶敬直接把郑鑫当空气,郑鑫怕是很难毕业。 这个实验室有点像卢也看过的某篇恐怖,名字早就忘了,只记得是一群人在房间里聚会,其中几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没人察觉,也没人在意。 卢也俯身洗脸,就在这时,兜里手机响起来。卢也感到心脏跟着铃声颤抖了下,第一反应是:贺白帆来跟他提分手了? 竟然在电话里说,不肯见他一面么? 连忙掏出手机,是王瀚。 “喂?”卢也望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 “师弟,晚上有空不?”王瀚的语气还是那么富有亲和力,“咱们出去搓一顿,聊聊天?唉,你也知道,我最近心烦得很。” “我这几天没空,在改论文。”卢也已经一点儿不想对他客气了,听见他的声音就想吐。 “你就别跟我客气啦,其实我也是有点事情想和你商量。这样吧,五点钟我叫司机来接你,兰轩会馆来了个闽菜厨师,做菜很不错,”王瀚顿了顿,带着笑意说,“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你现在谈恋爱呢,咱们只吃饭,不干别的。” “不了,我真的——” “好了,就这么定了,五点钟司机准时到学院哈。”王瀚轻笑一声,不待卢也应声,便挂了电话——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01 23:58:22~2024-04-06 23:4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困入南方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短短猫要抱抱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爱吃醋 2个;贺白饭好男人、小呀小花鼓、鼎边糊、墨色、梁小烨、啾了个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蒙禹 30瓶;此湖之东今天更新了吗、crete、天启 20瓶;短短猫要抱抱吗 18瓶;可乐爱吃醋 10瓶;士多啤梨 7瓶;哈哈哈哈哈哈哈 3瓶;栀子花开了吗、susu、多喝水啊、香草味柠檬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僵持 傍晚六点过, 车子到达兰轩会馆门前。 司机仍像上次那样提醒卢也:“您让服务员带您去308房间。”连房号都跟上次一样。 卢也微蹙着眉头,走进兰轩会馆。 下午王瀚打过那通电话之后,卢也又给王瀚发了微信, 表示不必去兰轩会馆,如果有事要谈, 王瀚可以直接来学院找他。然而王瀚只回了一句话:“今晚陶老师也来。” 卢也眼前又浮现陶敬佯作醉酒、对女服务员动手动脚的样子。陶老师?学生之间私下称他“老陶”或者“陶敬”, 只有王瀚叫他“陶老师”, 显得很敬重。 陶老师。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合作愉快”的戏码。 穿制服的女孩儿迎上来, 仍是那么窈窕靓丽:“先生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卢也说:“308, 王总。”他发现自己对这地方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 女孩儿款款一笑:“好的, 我带您去。” *** 偌大的包厢里只有商远和贺白帆两人。上次贺白帆匆匆来找卢也, 没进餐厅包厢, 不知道这地方竟然装修得如此风雅——附庸风雅的风雅。 一个淫窟, 墙上竟然挂着副“只留清气满乾坤”的毛笔字, 简直有点黑色幽默。 已经上了一桌子菜, 仍有服务生不断送菜进来。贺白帆知道这是商远故意为之,每当服务生推门进来,商远的目光便像口香糖似的黏在对方脸上。有个看着年纪很小的男孩儿甚至被他盯红了脸, 羞答答地瞥了他一眼。 商远还笑着问人家:“你们餐厅有几个男生啊?有没有那种, 长得比你还好看的?” 男孩儿轻嗔一声:“您别开我的玩笑了。”放下鸭汤,低头小跑而去。 商远一头雾水:“我开啥玩笑了?” 贺白帆只想把脸埋进鸭汤里面:“你这样很像性骚扰你知道吗?” 商远啧声道:“得了吧, 来这地方的都是我爸那种中老年肥猪, 估计那小哥没见过我这种年轻帅气型男,紧张啦。” 贺白帆无言以对,商远招呼道:“你多吃菜啊,点都点了。” 贺白帆说:“吃不下。” “又为情所困呢?”商远耸肩, “老贺你真的听我一句劝吧,追人这事儿呢,是不讲什么天道酬勤的,人家确实是直男嘛,这个没办法啊,你还是……” 商远仍在喋喋不休,贺白帆的思绪却早已飘远。他上次来这里“营救”卢也,正是王瀚和导师将卢也带到了这地方。卢也的运气真的不太好,撞上个糟糕的导师也就罢了,还有个更糟糕的师兄,而问题就在于贺白帆对此无能为力,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是花钱也解决不了的。 服务生推门进来,手里却没端菜,他径直走到桌边,低声道:“隔壁王总说是您的熟人,把您的单买了……” 商远有些茫然:“什么?哪个王总?” 服务生说:“王瀚呀。” 他话音刚落,有人推门而入,正是王瀚。贺白帆瞬间皱起眉,下一秒,王瀚身后又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孔。 贺白帆攥着筷子,呆住了。 卢也的脸色变得煞白。 商远也是茫然无措。 唯有王瀚笑眯眯环视众人,对卢也说:“师弟,你看,我就说是咱俩的熟人吧?” 卢也没有作声,王瀚转头又对商远贺白帆说:“商公子贺公子,咱们大家喝两杯呀?你看就是这么巧,我带我师弟来玩,就碰上你们了,哈哈。” 如果只有王瀚一人,商远就直接谢绝了。可偏偏还跟着个卢也,这是什么情况?卢也是王瀚的师弟? 商远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招呼服务生:“添两把椅子。” 王瀚坐下,拍拍卢也的肩膀,对商远说:“商公子还不认识小卢吧?这是我师弟,妥妥的大学霸啊,哦,他现在在帮贺公子拍纪录片呢。” 商远心道不妙,看来贺白帆消失的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啊,但是怎么跟这个王瀚掺和上了? 商远举起茶杯,对卢也说:“待会儿我还要开车,就不喝酒了哈,咱们就以茶代酒吧。” 卢也端起茶杯,低声道:“好的……商公子你好。” “诶呀,大家都是同龄人,就别公子来公子去了,叫我小商就行,”商远给贺白帆使个眼色,“对吧,小贺?” 贺白帆像在神游天外,过了两秒才举起茶杯:“哦,好。” 王瀚大笑:“幸会幸会。” “叮”地一声脆响,四人碰杯。商远留心去看卢也,只见卢也垂着眸,目光落在茶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瀚和他们聊起天来,很快商远就明白了,王瀚是冲着贺白帆来的。这小子应该是兰轩会馆的常客,知道他和贺白帆今晚也在会馆,于是趁此时机凑上来结交贺白帆。 唉,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只是……只是,怎么就跟了个卢也呢? 商远托着腮,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 好在这顿饭没吃太久。 原因很简单:王瀚来跟贺白帆套近乎、聊生意,而贺白帆对自家生意根本一无所知!无论王瀚问什么,贺白帆都是摇摇头,带着清澈的目光说:“是吗?我没听说过啊。” 最后王瀚似乎放弃了,加上贺白帆微信,讪笑着说:“那我们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们了哈。” 商远还急着去温泉区抓小三呢,连忙说:“好的好的,下次再聚。” “等等,”贺白帆忽然开口,“卢也,你跟我们回去吧,有些拍摄的事……我再和你商量一下。” 商远心中暗惊,这又是闹哪出? 王瀚望向卢也,似乎有些尴尬。卢也站在原地,没看贺白帆,低声道:“行,师兄你先走吧。” 王瀚抱起手臂笑了笑,知趣地说:“好啊,那你们聊。”随即推门离开。 商远后知后觉地想,我靠,这好像是今天晚上贺白帆和卢也第一次说话。 王瀚一走,包厢里的说笑声尽数消失,贺白帆沉默,卢也亦是沉默,商远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他是看明白了,这俩人,在闹别扭啊。 好一会儿,贺白帆轻声说:“你没怎么吃饭吧?再加个菜。” 卢也说:“不用,这些够了。”语气硬邦邦的。 “这些都凉了,”贺白帆静了几秒,小声说,“卢也,你怎么……又跟他来这儿了?” 几天前贺白帆刚刚提醒过卢也,王瀚这人不是善茬,尽量远离他为好。可是今天,卢也跟王瀚来了兰轩会馆——卢也已经来过一次,他明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卢也走进包厢的瞬间,贺白帆心里忽然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今天他和商远不在这里呢? 如果他和商远不在,王瀚带卢也来兰轩会馆,他们吃了饭,接下来,会做什么? 卢也还会像上次一样打电话找他救场吗? 这些念头冒出来的刹那,贺白帆忽然觉得卢也有些陌生。他意识到也许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卢也,他不知道卢也和同学如何相处,不知道卢也和王瀚的关系究竟怎样,甚至不知道,卢也是不是第二次来兰轩会馆。 也许已经不是第二次,而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卢也没有回答贺白帆的话,贺白帆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商远一个激灵,连忙堆起笑脸问卢也:“你吃不吃羊肉?我想尝尝这儿的清炖山羊肉,怎么样?”同时在桌下踢踢贺白帆的脚,意思是祖宗你快收收脾气,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卢也说:“我随便。” 商远起身去找服务生,其实他坐着叫一声就行,但商远正是借这个机会离开。呸,老子才不做电灯泡呢,商远忿忿地想。 包厢里只剩贺白帆和卢也,这包厢实在太宽敞,显得空荡荡的,两人似乎隔了很远的距离。贺白帆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问卢也:“今天是你第二次来这儿吗?” 卢也猛地扬起脸:“你什么意思?” “就是我问的意思,”贺白帆端详着卢也的脸,语速很慢,“卢也,你明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卢也的神情被他尽收眼底,惊慌,愤怒,还有一些茫然。 卢也的声音有些发颤:“贺白帆,你觉得我来嫖了?” “我没有,所以我问你。我应该有资格问你吧?”贺白帆想起王瀚阿谀奉承的笑,想起自己给卢也说有事回家之后卢也回的那个“哦”字,越想这些,胸膛中的情绪就越是起伏,狂风骤雨一般席卷他的心脏,贺白帆低声说,“卢也,如果今天我不在这儿,你还会打电话叫我来接你吗?” 卢也沉默不语,回应贺白帆的是他滞重的呼吸声。 贺白帆看得出卢也正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他太瘦削,胸膛的起伏格外明显,而他的手指用力捏着茶杯,指尖已经发白。贺白帆忽然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因为这一刻他心疼卢也了,如果卢也给他一个答案,比如说,今天实在推脱不掉才来的,贺白帆想,那么他可以接受这个答案,他什么都不问了。 但卢也连一个回答都不愿给他。也许,他确实没资格问。 两人各自沉默,正是一场无声的僵持。 半晌,卢也忽然说:“我身边就是王瀚这种人,我就是得和他们沆瀣一气,你觉得恶心我也没办法。” 贺白帆心中一震:“你到底和他干什么——” “贺白帆,我这人其实不怎么样,现在你已经发现了吧?说实话,你受不了就分,随你便,我都行。” “卢也!”贺白帆霍然起身。 然而,就在下一秒,商远闪身进来:“羊肉好了!”他指间夹着烟,蹦蹦跶跶地跑进来,语气天真无邪:“这种山羊肉可好吃啦,带皮清炖的,那叫一个鲜呀!” 很快,一个消瘦的红发服务生推门而入,双手端着一口巨大砂锅。他戴了口罩,可卢也还是瞬间就认出他来——竟然是段小凡! 段小凡不是给人搓澡吗?怎么跑到餐厅来了? 段小凡也看见卢也,愣了一下,很懂事地没打招呼。 段小凡轻声说:“清炖山羊肉,请您慢用。” 他刚转过身去,商远却“欸”了声,起身说:“你等等。”——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06 23:41:10~2024-04-09 02:0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爱吃醋 2个;重重似画、叶大佬、小呀小花鼓、九转清酒、什么什么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关山万里 46瓶;ye 20瓶;可乐爱吃醋 15瓶;哈哈哈哈哈、Chrys 10瓶;今天也想放假_ 5瓶;哈哈哈哈哈哈哈 4瓶;圆子、栀子花开了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60 第51章 瓷器 平心而论, 商远的长相不如贺白帆那么英俊,但他的气质却更加亲和,当然, 并不是王瀚那种轻浮虚假、像浑水上飘着薄薄一层油花的亲和。商远的亲和是介于平易近人与吊儿郎当之间,仿佛总带着一丝轻松说笑的意味, 当他睁大那双略显圆润的眼睛、嘴角含笑看着人时, 神情就格外天真无邪, 甚至有点孩子气。 商远便是用这幅神情叫住段小凡, 他特地起身,绕过半张圆桌, 来到段小凡面前, 细细地端详起来。 段小凡霎时有些脸热, 心想这餐厅真是来对了——他刚进兰轩的时候在浴室给人搓澡, 前些天领班看他长相清秀, 人又瘦溜溜的, 想必搓澡也使不上力气, 便将他调来餐厅做服务生。 在温泉区,段小凡看见的都是大腹便便的中老年男人,着实令人反胃。没想到, 餐厅里竟然有这么年轻帅气的男生, 比如眼前这个,最多也就二十四五岁吧?怎么会跑来这里吃饭呢?还一直盯着他看呀看的, 段小凡霎时有些脸热。 商远笑了一下, 声音分外轻柔:“你为什么戴着口罩呀?不热吗?” 哇靠,声音也满好听!段小凡的脸更热了,他小声回答对方:“我脸上受了点伤。” 商远“嗯”了一声,语调向上, 像是有些疑惑。他又仔细看了看段小凡,然后伸出食指,在自己右边脸颊上轻轻一点,问道:“这边有点肿啊,谁欺负你了吗?” 这小帅哥指尖一点,明明碰到的是他自己的脸,段小凡却被点得心潮荡漾,他连忙摇了摇头,摘下半边口罩,露出红通通的右颊:“没有啦,被我老妈打的。” 商远眯起眼,微微低头,看得格外仔细。他一边看,一边向前两步,微妙地站在段小凡和包厢大门之间,给人一种故意把段小凡堵在原地的感觉。段小凡心跳有些加速,他对自己的魅力相当有自信,这帅哥是对他有意思吧?是吧?下一步大概就要找他要微信了! 果然,帅哥掏出手机,点了两下,递过来:“可不可以加个微信?”他直勾勾地望着段小凡,目光中满是期待。 如果在平时,段小凡还要推拒一番。但今天当着卢也的面,段小凡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羞赧,他便迅速掏出手机,扫了对方的微信二维码。 加上好友,帅哥笑了一下,像是很开心。 段小凡知道,自己可以走了。一般来说,加了微信,对方就会通过微信约他。不过嘛,这帅哥的风格似乎比较直白,也有可能当场问他几点下班。 然而,帅哥既没让他走,也没问他几点下班。 帅哥漫不经心地说:“对了,霍鹏凯最近在干嘛?好久没见他了。” 段小凡愣了一下,语气有些嫌恶:“你认识霍鹏凯啊?” 帅哥说:“对啊,所以才问你嘛。” “我和他——”段小凡忽然顿住,心头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等等,他和霍鹏凯交往的事根本没几个人知道啊?当时霍鹏凯骗他说父母从政,身份敏感,同性恋的事绝对不能被别人知道,所以他才配合霍鹏凯千藏万躲,结局是他被这狗东西骗得团团转——原来霍鹏凯根本不是什么父母从政,而是已婚、骗婚、婚内出轨! 这之后他就跟霍鹏凯提了分手,微信拉黑。有几次霍鹏凯发短信给他,他也没有回。那么,面前这男生怎会知道他认识霍鹏凯? 段小凡忽地想起什么,不禁咬紧嘴唇。 “我、我也不清楚他的情况,后厨还忙呢,您慢慢用餐哈!”段小凡脚底抹油,身子一滑,想要泥鳅似的溜之大吉。然而他刚转过身,商远就一把钳住他的手臂! 方才的暧昧氛围荡然无存,商远一脚蹬上包厢房门,厉声道:“你跟霍鹏凯好过!”他下了死力气,简直要把段小凡纤细的手臂折断。段小凡“嘶——嘶——”哀嚎两声,痛苦地说:“我是跟他谈了两个月!还被他骗了!你你你——冤有头债有主啊你找我干嘛!” 商远冷笑一声,也不回答,拖着段小凡径直往包厢深处走。这包厢由两个打通的房间构成,宽敞的房间用于吃饭,旁边小屋放了一桌一凳一古筝,如果客人需要,可以叫人来现场演奏。段小凡心道不妙,奋力挣扎,他虽然身形纤细,到底是个男人,用上全力,商远险些拿他不住。 商远大喊:“白帆帮忙啊!” 变故发生太快,贺白帆全然愣住。商远跟段小凡搭话的时候他只以为商远想从段小凡那儿套话!难道段小凡就是男小三?!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商远双手钳制住段小凡两条手臂,膝盖死死顶着段小凡后背,将段小凡摁在琴凳上。这凳子是仿古造型,凳面又圆又小,硌着段小凡胸口,痛得他连连哀嚎。商远见贺白帆站着不动,又叫一声:“贺白帆!帮忙啊!” 贺白帆看看和自己同样茫然的卢也,转而望向段小凡:“商远……你确定是他?会不会搞错了?” 商远骂道:“错个屁啊!他都承认了!你赶紧拿手机录像!”顿了一下,扭头对卢也说,“卢也,今天我们是抓小三来的,不凑巧碰上你了,你去上个厕所随便逛逛,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哈。” 段小凡哀嚎:“卢也!你别走啊卢也!” 卢也上前两步,看着段小凡像脱水的鱼一般挣扎,也许是因为太震惊,卢也的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卢也的确想一走了之。商远说他抓小三,所以抓住了段小凡,听那意思,段小凡做过霍鹏凯的小三?霍鹏凯是谁?听名字像男人,段小凡是gay,倒也说得通。但既然段小凡是小三,那也就是还有正室,难道商远是那个正室?可商远不是在跟杨思思谈恋爱吗?! 场面实在太混乱,对卢也来说,最好的选择大概是抽身而退,让他们自行解决。可卢也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他妈挨了杨叔的打,这事如果不是段小凡告诉他,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你先让他站起来,”卢也盯着段小凡,对商远说,“你压着他很危险,会窒息。” 商远斜卢也一眼,烦躁地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回避下吧。” 段小凡已经嚎都嚎不出来了,双眼红通通地望着卢也。卢也眉头紧拧,说:“他是我朋友,贺白帆知道。” 贺白帆连忙说:“是的,他和卢也……认识。商远你别冲动,先让他站起来。” 商远简直咬牙切齿:“贺、白、帆!”见色忘友的混蛋玩意! 然而,就在商远怒视贺白帆的空当,卢也竟然大步上前,一把攥住段小凡的手腕!他低声道:“你现在放手,我保证他不跑,你们有事说事。否则我出去喊人了。” 商远与卢也对视,怒火中烧,片刻后到底放了手。卢也将段小凡拎起来,段小凡不住地咳嗽,眼泪汪汪躲在卢也身后。 一时间,场面分外诡异。商远其实也很茫然,卢也怎么会认识这个小三呢?一个会所服务员,一个洪大博士生,不应该啊?难道卢也上次来兰轩会馆的时候跟这小三勾搭上了? 商远讥诮地说:“卢也,你好端端一个高材生,跟小三掺和什么?你不嫌丢人啊?” 卢也冷声道:“跟你没关系。” “那我跟你直说了吧,我今天不动他,不是我怕你叫人,是我给贺白帆面子。但我要录视频,要让他亲口承认他干了什么——我姐嫁给霍鹏凯一年,那X子养的就跟你这个‘朋友’搞在一起了,哦,还是包养,你不知道这事吧?” 卢也怔了一秒:“霍鹏凯是你姐夫?” “不然呢?那是我亲姐!你以为我他妈吃饱了撑的给外人抓小三?”商远指向段小凡,恶狠狠地说,“我找你很久了,你很会躲嘛,啊?我连方家村都去了也没抓住你,真是……” 贺白帆心头一沉,急忙打断:“商远!” 糟了。 贺白帆脑海中只有这两个字。 方家村——商远把方家村说出来了。贺白帆的心脏跳得像放鞭炮,手心瞬间就出了汗,他祈祷卢也不要追问。 下一秒,卢也开口:“你去过南望山的方家村?什么时候?” “六月份。”商远不耐烦地说。 卢也:“六月什么时候?” “我他妈怎么记得啊!”商远盯着段小凡吼道,“反正我知道他家是方家村的!霍鹏凯结了婚还敢跟他乱搞,你看我整不死霍鹏凯!” 段小凡吓得直往后躲,尖叫道:“我当时不知道霍鹏凯结婚!” “放你个狗屁!”商远骂道,“那你心虚什么?白杉会馆换老板之后你是故意躲起来了吧?我去方家村几次都没找到你,你不心虚你躲什么?你还说你不知道?!” 段小凡:“我那是——” “停,”卢也的声音非常冷静,他甚至完全没看贺白帆,好像只是随口问一件不重要的小事,“你是跟贺白帆一起去的方家村,对吗?那天你们两个戴着墨镜,在水果店门口站了一会儿。” 商远愣住,一时记不起这种细节。 旁边的贺白帆却瞬间面无血色。 糟了。 他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抓卢也——这一刻他真的害怕了,因为他确定卢也知道了。那天他们是戴了墨镜,因为商远突发奇想说村子里的人肯定互相认识,他俩得稍微伪装一下。 他们戴着墨镜站在水果店外面,商远险些将卢也错认成小三,贺白帆连忙拽住了他。就是那不超过半分钟的时间,他没想到,卢也记住了他们。 贺白帆伸手去抓卢也的手,卢也手臂一抬,躲开了。卢也的神情那么平静,可贺白帆发现他的嘴唇在颤抖,幅度很小,也许卢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贺白帆哑声道:“卢也,你别急,你让我解释一下行吗?” 卢也却不应声,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卢也,”贺白帆近乎乞求,“我不是故意骗你的,真的。” 卢也一动不动,仍然没有应声。水晶灯的白色灯影落在他脸上,衬得他像一只端立的、清隽的瓷器。然而瓷器,质地薄,硬度高,一摔即碎。 在贺白帆哀求的目光中,卢也忽然放开段小凡,转身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09 02:08:28~2024-04-13 00:1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鼎边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乐爱吃醋 2个;梁小烨、久听颂夏、小北棠棠、小呀小花鼓、youngyang、什么什么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nologuepoem 70瓶;雪落白头、应许看书、呼呼和洋洋 20瓶;地瓜、赞赞啵啵の百香果 10瓶;苏su 5瓶;可乐爱吃醋 2瓶;57168652、42139195、70428084、清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滚吧 兰轩会馆二楼走廊尽头是一间员工更衣室, 夏天衣着单薄,很多人便懒得把衣服锁进柜子,直接随意地挂在外面。因此, 更衣室里弥漫着一股明显的汗味,实在不怎么美妙。而这更衣室的窗户又打不开, 段小凡只好起身将电扇调大一档。 段小凡懊恼地想, 最近怎么就这么倒霉?先是在家看gay片被老妈撞见, 挨了一耳光;又是今晚莫名其妙被逮住, 挨了一顿揍,还牵扯出卢也的事。刚才那情形简直是鸡飞狗跳, 段小凡只好先带卢也躲进这间更衣室, 至少不会被那两个男生发现。 进了更衣室, 卢也的手机一直在响, 段小凡知道肯定是那个男生打的电话。手机响了一阵, 卢也没接, 直接关机了。然后他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像在神游天外,也像什么都没有想,整个人完全放空, 如同突然黑屏的电脑。段小凡悄悄望着卢也, 回想刚才的种种,越发觉得心惊胆战。 卢也怎么不说话呢?哪怕骂他两句也好啊!这样的卢也实在有点吓人。 段小凡鼓起勇气, 哆哆嗦嗦地说:“卢也, 你,你消消气吧。” 卢也毫无反应,像是根本没听见段小凡的话。汗珠顺着卢也的鬓角往下流,从他的下巴颏滴落, 已经在他的T恤上形成小小一片水渍。 “卢也,你——”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段小凡连忙接起电话,“老葛,哎……他们走了?你确定?你看看楼下嘛,对……看他们车子开走没有……好的,谢了啊。” 段小凡挂掉电话,看了看卢也,小心地说:“他俩已经走了。” 卢也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哦。” 段小凡拖了把椅子坐到卢也身旁,迟疑片刻,轻声问:“你跟那个男生,是在谈……谈恋爱啊?”段小凡平时口无遮拦惯了,此时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觉得“谈恋爱”三个字有些烫嘴,可能因为对象是卢也。卢也啊,他们方家村一群笨蛋小孩里唯一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年少时多少次旷课逃学,他老妈一边揍他一边说:“你看看人家卢也!你再看看你!”后来段小凡早早进了社会,老妈不再管束他,自由,却也尝了许多苦头,段小凡越发明白自己和卢也之间的差距,他们虽然都来自方家村,却已经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一个在天上,一个泥土中。 可卢也竟然是gay?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段小凡忽然觉得自己和卢也指间的距离拉近了,心头甚至生出几分诡异的责任感:卢也这书呆子哪能招架得住gay圈那些妖魔鬼怪?这小子长得又好看,可不得被生吞活剥了么?不行,他作为过来人,一定要给卢也传授点经验! 段小凡正欲开口,卢也忽然“嗯”了一声,低声说:“不要告诉别人。” “啊?哦你说谈恋爱的事啊,你放心,我嘴巴很严的!”段小凡用力拍拍胸脯。 “谢了。” 段小凡以为卢也终于要向自己敞开心扉,结果,卢也道了谢,又回到刚才老僧入定的状态。段小凡抓了抓头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跟知识分子有代沟,闷热的空气也透出些许尴尬。好在段小凡兜里有烟,尴尬的时候,抽烟是最合适的。 段小凡将烟含进嘴里,打火机“啪嗒”一声点了火。 应该从哪讲起呢?段小凡冥思苦想。 “给我一支吧。”卢也忽然说。 “……啊,好。”段小凡摸出烟盒,递给卢也一支。 卢也大概很少抽烟,他不像段小凡这种老烟枪用食指和中指夹烟,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烟,仿佛捏着一支试管。段小凡给他点了火,他浅吸一口,吐出来,紧接着又吸一口,猩红的烟头随着他的吞吐一闪一闪。 段小凡问:“你平时不抽烟吧?” “嗯,”卢也说,“以前抽过同学的烟。” 卢也提到同学,段小凡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个男生也是洪大的学生?” “不是。” “哦……看着也不像,”段小凡耸耸肩,“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吧?他那双鞋子都要六七千块呢。” 卢也侧脸看了看段小凡,轻声道:“是么。” 段小凡叹气,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这些小少爷最靠不住了,他们很多就是……图个新鲜,没见过男人搞男人嘛,感觉蛮新奇,那就找人试试。我跟你讲这种事我见多了,反正只要有钱,什么人搞不到手?我还见过直男搞男人的,纯粹是女的玩腻了,找男人尝鲜。” 卢也沉默不语,段小凡继续说道:“而且呢,他们这些富二代终归得听家里的,以后要继承家业呢,我以前认识的几个富二代都跟家里出了柜,闹得轰轰烈烈,最后还不是回家结婚生孩子?无非是老婆在家带孩子,他们再去外面乱搞。” 段小凡拍拍卢也肩膀:“我提醒你一句,跟这种人闹着玩玩可以,千万别太当真。唉,你说你吧,前途无量的高材生,你就老老实实喜欢女孩子多好?同性恋毕竟还是上不了台面啊。” 段小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卢也却没有接话。半晌,卢也低笑一声,用嘲讽的语气说:“你说错了。” 段小凡瞪圆双眼:“靠,你还真执迷不悟了啊?” “不,我是说,我没有‘前途无量’,”卢也笑了一下,“谢谢你啊。” 段小凡默默打量卢也,他那一笑,似乎把他们两个的距离又拉远了。因为那是一个很僵硬的笑,好像演电影似的,台词讲到这里,就该笑一下,但演员本人并不想笑。卢也仍然捏着烟,在闷热无风的小房间里,白色的烟雾笔直向上飘,擦过卢也淡漠的眉眼。 段小凡忽然觉得,卢也可能真的很难过。 *** 段小凡骑电动车将卢也送出景区,好在时间不算太晚,还有公交车可以坐。兰轩会馆位置偏僻,公交车上没什么人,卢也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没一会儿,外面飘起小雨,车窗玻璃上出现一道道斜着的雨痕。 卢也伸出食指,隔着玻璃,用指尖轻轻擦过雨痕。他记得他给贺白帆说过他讨厌下雨,但是没说讨厌的原因——下雨的时候,进店买水果的客人总是将地面踩得很脏,他就得一刻不停地拖地。 他猜贺白帆一定想不到这个原因,即便贺白帆知道他家是方家村卖水果的,想来也无法体会如此具体的烦恼。正如贺白帆也猜不到他怎会清晰记得六月某天有两个戴墨镜的男生出现在水果店门口——鲁磨路上鱼龙混杂,以前有混混偷过他们的水果,所以他对奇装异服的人格外注意。 不知道贺白帆去方家村的时候作何感受?那地方又破又脏,夏天还有污水,散发出阵阵恶臭。反正卢也自己很讨厌方家村,讨厌到虽然方家村只和洪大隔一条街,但卢也一个学期才回去一次,寒暑假也尽量待在学校。他从不告诉别人自己家在方家村,只说自己来自河南,这样做的原因有两点:其一,他承认他确实有些自卑;其二,从功利的角度来说,如果别人知道他很穷,就会影响他的人际关系。而卢也既不需要别人可怜他,也不希望别人看轻他。 他在人群之中小心翼翼隐瞒关于方家村的一切,反复练习做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和室友搞好关系,和实验室同学搞好关系;努力打工赚钱让自己可以参加他们的聚餐;经常刷微博以确保自己听得懂他们的聊天内容;拼命做科研,成为他们眼中的学霸;期末复习时给室友分享笔记,和他们一起抱怨不划重点的老师;甚至偶尔加入他们的英雄联盟五排……他练习了整整本科四年,终于做到栩栩如生、来去自如。 贺白帆能明白这些努力吗?他只会觉得很奇怪吧?卢也一直想不通贺白帆究竟为什么喜欢自己,今天却被段小凡一语道破——因为新奇。不是对男人新奇,而是对穷人新奇,尤其是他这样虚伪的穷人。卢也忽然想起贺白帆第一次去他宿舍的情形,眼睛睁得大大的,四处打量,好像进的不是宿舍楼,而是动物园。贺白帆去方家村时想必也是这种神情吧。 难怪贺白帆对冬冬宝贝嘤嘤酱说:“其实他活得很辛苦,很累。”贺白帆可能真的非常可怜他,真的想要拯救他——大慈大悲贺白帆,不必和他谈恋爱,去志愿者团队救助流浪猫狗就好了啊。 卢也呆坐一路,也不知过了多少站,只见乘客上上下下,细雨落了又停。公交车终于到达洪山大学,夜色已深,卢也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宿舍。 终于接近宿舍楼,有个人站在楼前路灯下,身旁支一辆电动车,灯光将他和车的影子拉得细长。卢也已经猜到贺白帆会在这里等他。 贺白帆好像淋了雨,头发湿润而凌乱。他看见卢也,目光闪了一下,低声唤道:“卢也。” 卢也站着没动。 贺白帆语气认真,认真到带些颤音,他说:“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真的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卢也说:“你还知道什么?全部说出来。” 贺白帆低头,像认错的学生:“我在中医院看到你和你——”他顿了顿,“应该是你妈吧,我看到你们受了伤,去看医生。” “还有呢?” “在方家村听说水果店是你妈和你继父开的。” “还有呢?” “在方家村第一次见你,你在削西瓜。” “还有呢?” “没有了,”贺白帆急切地说,“就是这些。” “哦——”卢也拉长声音,几秒后,他忽地抬脚,狠狠踹翻了那辆电动车! 宽大漂亮的电动车,曾载着他和贺白帆在洪大校园尽情穿梭,给人一种可以远走高飞的错觉。现在电动车随着一声闷响倒在满地泥水里,倒在贺白帆面前。 “你滚吧。”卢也平静地说—— 作者有话说:我发现卢也的性格真是很阴暗潮湿- -是从没写过的人物类型呢!ps.这只是小波折,不是破镜~~~ 第53章 擦拭 宿舍里弥漫着红烧牛肉面的味道, 莫东冬吞下最后一口面汤,又从抽屉里掏出两块沙琪玛,伸着脖子问卢也:“小也子, 吃沙琪玛不?” 卢也躺在床上,语气很平淡:“不了。” “噢。” 莫东冬撕开沙琪玛的包装纸, 一边大快朵颐, 一边悄悄打量小也子的背影。怎么说呢, 今晚的小也子有点奇怪, 但是他又说不上具体哪里奇怪。小也子饭局归来,神色如常, 洗完澡之后甚至站在莫东冬身旁看他打了一会儿游戏, 又跟他闲聊片刻。然后莫东冬饿了, 起身烧水泡面, 小也子则打了个哈欠, 倒在床上, 说他今天有点困。 莫东冬调侃他:“怎么你又喝多了?” 卢也笑了一下:“没有, 就是困了。” ——看上去确实很正常吧?可莫东冬觉得,小也子实在有点奇怪。他和贺白帆闹了别扭,前几天都半死不活的, 今晚怎么突然恢复正常了?难道他跟贺白帆和好了?但是, 如果和好了,应该要聊聊微信打打电话吧?莫东冬轻轻站起身, 朝卢也的床瞟了一眼, 只见卢也的手机放在枕头旁边,而卢也纹丝不动地侧躺着,不知究竟睡着了没有。 也许小也子真的困了?但现在才十点钟。 莫东冬只好耸耸肩,关了灯, 坐下继续打游戏。昨晚他们帮会跟另一个大帮会因争夺矿产而大打出手,这些人就跟不用睡觉似的,硬生生从昨晚打到今晚,莫东冬作为帮会的资深成员,自然义不容辞,埋头苦战。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宿舍楼逐渐变得安静。夜色已深,莫东冬仍在戴着耳机鏖战。他丝毫没有听见外面下雨的声音,当然,夜里下雨是再惯常不过的事情。起初只是几滴雨珠打在窗户上,须臾,窗外“哗啦”一响,雨点就密密麻麻洒落下来,尘土化为泥浆,青草饱吸水分,一股泥土和植物的清新味道幽幽飘进宿舍,莫东冬吸了吸鼻子,这才将视线从电脑屏幕移开。 雨下得很急,细小的雨滴不断从窗户潲进来,莫东冬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关上窗子。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借着电脑屏幕的微弱光芒,他猛地看见一张煞白的脸! “我草啊!”莫东冬一声尖叫,身体下意识向后弹去。 下一秒,莫东冬哆哆嗦嗦地说:“小也子,你特么的,大半夜梦游啊?”卢也不是睡得好好的吗?怎么悄无声息就坐起来了!坐起来也不吱声,表情木木的,像刚从棺材里飘出来的幽灵。 卢也说:“上厕所。”然后他慢吞吞地下床,走出宿舍。 莫东冬抚了抚自己脆弱的小心脏,刚坐回电脑前,卢也却又推门进来,他抓起桌上的雨伞,转身大步离去。 莫东冬呆了两秒,心想,上厕所需要雨伞吗? 难道外面的走廊漏水了?没听见声音啊。 这小也子究竟抽什么风呢! 莫东冬迅速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宿舍楼门口,随即惊讶地瞪圆了双眼。只见宿舍楼外的路灯下倒着一辆电动车,而卢也就撑伞站在电动车旁。莫东冬斜着望过去,恰能看见卢也的侧脸——他正低着头,用一种非常专注的姿态凝望那辆电动车。 莫东冬感觉后背凉飕飕的,这深更半夜,又下雨,卢也的行为实在过于怪异,简直就像在为死去的电动车哀悼。最重要的是,那也不是卢也的电动车啊?莫东冬认得卢也的电动车,绝对不是地上这辆。 就在莫东冬疑惑之际,卢也有了动作。他上前一步,用脖子和肩膀夹住雨伞,弯下腰,双手抓住电动车车把。那电动车是类似摩托的款式,车型宽大,想必也很沉重。卢也鼓足力气,慢慢将车子扶起来,然而车子倒在草地里,下着雨,车身沾满泥水。卢也的睡衣也不可避免地蹭上泥水,而且他的伞歪了,雨点迅速沾湿了他半边身子。 卢也将电动车推出草地,推进宿舍楼对面的车棚。此时车棚已经停满电动车,所以卢也只能将车子撑在车棚门口,至少此处淋不到雨。然后他收了伞,从裤兜掏出一卷卫生纸,蹲在车前,细细擦拭起来。他擦得异常仔细,将泥水擦掉之后,还用指尖轻抚车身,仿佛在检查车子有没有摔坏或划损。这画面怎么看都很惊悚,如果放在美国电影里,下一秒卢也就要骑着车子去行凶。可莫东冬竟然不觉得惊悚,他怀疑自己的脑子出问题了——他竟然觉得卢也的动作是带着情绪的,没错,对象是一辆电动车。在卢也每一个抬手擦拭的动作里,莫东冬觉出一丝欲诉还休的无奈。的确是,无奈。他不知道卢也究竟有什么伤心事,只知道这伤心事一定无法诉诸语言,因为说不出口,所以蹲在那里一遍又一遍擦车,语言无法表达的,只好用动作排解,这是多么深刻的无奈。莫东冬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悄悄回宿舍了。 *** 商远拎着补品登门拜访,贺白帆爸妈不在,是保姆阿姨开的门。她朝二楼努了努嘴,轻声对商远说:“白帆这次感冒蛮严重,一天没下楼了,你当心传染啊。” 商远心虚地点头:“没事没事,我带了人参,阿姨你给白帆泡一点吧。” 阿姨连忙道谢,直夸商远这孩子懂事又贴心。她越夸,商远就越心惊胆战,噔噔噔跑上二楼,推开贺白帆的房门。 贺白帆还真躺在床上,空调温度打得很低,他像蚕蛹似的裹着被子。 商远打了个寒颤,一头扑向贺白帆的床,口中哀嚎道:“白帆!你这是怎么了白帆!” 贺白帆声音沙哑:“闭嘴,我还没死。” 商远讪笑道:“哦哦,那就好。” 贺白帆坐起身,有些烦躁地问:“找我有事?” 商远自然不敢说“我来打听你和卢也的八卦”,嗫嚅片刻,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昨晚你和卢也……唉!我不该叫你去兰轩的!我后悔啊!” 他演得太假,贺白帆根本懒得理他。 商远继续深切忏悔:“这事儿真的是我考虑不周,你说多巧吧,怎么那个段小凡就认识卢也呢?还有卢也,我真不知道卢也是那个水果店的啊,都怪游戏玩多了眼神不好——” 贺白帆忽然打断他:“不许告诉任何人。” 商远一时没反映过来:“啥?” “卢也家开水果店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杨思思。这事算我求你,行么?” 贺白帆的面色异常严肃,加上声音沙哑,气氛陡然变得凝重。商远吓了一跳,连连点头:“好,好,我保证。” 贺白帆低声道:“谢谢。” “唉。”商远仔细打量贺白帆,贺白帆确实感冒了,但肯定没有阿姨说得那么严重,他一整天不下楼,大概是心情太糟糕吧。贺白帆眼下挂着重重的黑眼圈,胡茬也冒出来,整个人显得憔悴而凌乱。商远看着哥们这副模样,属实有些不忍,一句话在喉咙滚了几滚,到底还是讲出口:“白帆,有些事不要强求啊。” 贺白帆说:“哦。” “唉,我说真的,”商远叹了口气,“自从你认识卢也,你就跟被下了迷魂药似的,那人家跟你两情相悦也算吧。可你现在这样,我真不知道你图什么。” 几秒后,贺白帆说:“我喜欢他啊。” 商远感觉头痛:“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么?” 贺白帆说:“喜欢。” 哇靠,这还自我欺骗上了。商远堪堪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对贺白帆说:“他喜欢你还这么对你?你看昨晚他在兰轩那德性,妈呀,吓死人了。” 贺白帆苦笑一下,心想,如果商远知道后来卢也在宿舍楼下对他说的话,可能更要暴跳如雷吧。那一刻他完全是懵的,想不通卢也的反应为何那样激烈,最后卢也让他滚,他就滚了。 这是很奇怪的事,他确信卢也是喜欢他的,但卢也的“喜欢”比他想象中脆弱,又或者,是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卢也要跟他分手吗? 这问题他已经思索了整整一夜,现在想起来,却还是感到心脏一阵隐痛。 商远拍拍贺白帆肩膀:“没事啊,回头哥带你去武汉的gay吧,要啥样的帅哥都有,保证你……” 贺白帆说:“我跟卢也在一起了。” 商远顿时呆住,张了张嘴,茫然地说:“你俩在一起了?你跟卢也谈恋爱?贺白帆你不会得臆想症了吧。” 贺白帆说:“真的在一起了。” 商远霍然惊叫:“我靠那你不跟我说?!没把我当自己人啊?!贺白帆我可太伤心太失望了——欸,你俩在一起了他还那样对你?他咋这么冷酷无情呢?贺白帆,是不是你太倒贴了?你小子不会对人家威逼利诱了吧?我看卢也好像没什么钱的样子,靠金钱支撑的爱情是走不下去的呀贺白帆……” 贺白帆被他念得头皮发麻,喝道:“闭嘴!” 商远闭了嘴,目光灼灼。 贺白帆停顿几秒,无奈地说:“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但我真的……很喜欢他,真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14 23:38:29~2024-04-17 01:4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什么诗、61558237、youngyang、梁小烨、重重似画、小呀小花鼓、鼎边糊、? 暖宝宝?、冲绳流浪猫、小北棠棠、7163781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时 3瓶;放下金闪闪、尘埃落定、多喝水啊 2瓶;地瓜、沉寂时匿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烈日 商远和贺白帆从幼儿园就一起玩, 算是知根知底的发小。这么多年来,贺白帆一直没有谈恋爱,其实商远私下怀疑贺白帆在国外谈过, 也许只是没告诉他。毕竟嘛,大家都说gay圈很乱, 想想也是, 一群男人凑在一起, 怎么可能洁身自好? 但是现在, 贺白帆这幅架势实在令商远陌生。为了个凤凰男——商远当然不敢当着贺白帆的面说这词——如此愁肠百结,难道他贺白帆真是个gay中奇葩, 天生痴情种? “那什么……我说句话, 你别不爱听啊, ”商远犹犹豫豫地开口, “你这么喜欢他, 总得有点原因吧。因为他长得合你胃口?还是你喜欢这种发愤图强的学霸?有没有可能你只是看他挺不容易的, 又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所以……所以你其实没有那么喜欢他,你主要是可怜他?” 贺白帆神色微变,似要开口, 商远抢在他前面继续说:“我假设一下噢, 如果,如果你没在水果店看见卢也, 后来卢也蹭我车的时候, 你觉得你会注意到这个人吗?或者说,如果你在水果店见到他之后,没在洪大碰见他,那你会再跑回水果店找他吗?你说实话, 会不会?”商远越分析越觉得有道理,心想老子真是块哲学家的料啊,他拍了下大腿,继续说,“你看我就敢光明正大承认,我成绩一直很烂嘛,所以我就喜欢学习好的女孩儿,当然啦,肯定还要长得漂亮,性格么最好温柔体贴一点,我不想天天吵架……我的意思是,你究竟喜欢卢也这个人,还是卢也这类人?” 贺白帆被他问得有些懵:“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啊,”商远说,“如果你喜欢高材生,那你就去找个跟你两情相悦的高材生,如果你只是看卢也可怜,大不了你去找个陪酒的小帅哥,那才楚楚动人呢……你仔细想想,有必要非在这棵树上吊死嘛?” 因为感冒的缘故,贺白帆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他本能地觉得商远的假设没道理,想要反驳时,大脑却像电脑突然卡顿,竟然组织不出语言。商远见贺白帆神色纠结,觉得自己的话奏效了,满意地拍拍贺白帆手臂:“对咯,你好好想一下,想不通就找我,哥的情感经验还是比你丰富哈……” 商远站起身,就要打道回府。刚走到房间门口,贺白帆忽然叫住他:“你等下。” 商远回头望去。 “你觉得我跟卢也在一起,是因为我可怜他?”贺白帆神情肃然,“你是这样想的?” “我怎么想不重要吧,”商远冲贺白帆耸耸肩,“重要的是你怎么想,卢也怎么想。” *** 卢也知道莫东冬一定很疑惑,但好在莫东冬没提那场突如其来的夜雨,也没问他为什么半夜跑出去擦电动车。那夜过后,和风丽日,连续两天的气温都达到三十八度。贺白帆的电动车给阳光一晒,车身的豆绿色似乎更加明亮,简直到了扎眼的程度。这两天来,卢也早上路过车棚时,刻意目视前方,加快脚步,以避免目光扫到那辆扎眼的电动车。 到食堂,人影寥寥,卢也吃三块五一碗的热干面,电视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卢也一边吃面一边看新闻,面吃完了,走出食堂,微凉的晨风扑面而来。清晨是夏天最惬意的时刻,卢也迎着晨风,忽然有点恍惚,他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在吃早餐的时候看新闻了,因为贺白帆会定同样时间的闹钟,趁他吃早餐的时候和他聊会儿微信,然后他去实验室,贺白帆倒头继续睡。 现在,他似乎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而贺白帆如同天降豪雨,气势汹汹地出现,悄无声息地蒸发。 也不全算悄无声息吧,还留了辆电动车。 卢也到达实验室,继续改那篇小修的论文。他坐了一整个上午,直到腰部开始发酸,总算将改好的论文发给陶敬。这一整个上午,手机始终静悄悄的,也和原来一样。 中午跟实验室同学一起吃饭,他们又在讨论刘佳佳的事,卢也不想参与,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莫东冬的消息就在这时弹出来。 莫东冬:小也子,忙呢? 卢也:在吃饭。 莫东冬:我跟你说个事儿啊…… 卢也:卤肉饭今天没开。 莫东冬:呃,不用带饭。 卢也:? 莫东冬:你停车棚里的电动车不见了。 莫东冬:我找了一圈都没看见。 莫东冬:可能被偷了。 卢也:哦。 莫东冬:??? 卢也:没事。 莫东冬:要我帮忙找一下吗??? 卢也:没事,不用。 洪大这学校电动车多,偷车贼自然也多。那天晚上卢也叫贺白帆滚,贺白帆一走了之,将没有钥匙的电动车留在原地。没有钥匙的车子无法上锁,卢也将它推进车棚,却还是被人偷走。贺白帆那么有钱,大概根本不在乎一辆电动车,偷了也就偷了。卢也捏着筷子,却忽然食欲全无,那么好的电动车,他踹一脚都心疼得不行,半夜跑出去擦得干干净净,心里好像在对无辜的车子道歉,然而,车子就这样被人偷走了。 卢也放下筷子,对几个师弟说:“我有点事,先回去了啊。” 卢也跨上自己的电动车,径直前往学校车行。这是洪大资深学生才知道的校园潜规则:被偷走的电动车通常会出现在学校车行的二手车里,如果你在车行找到了你的车,就可以花五十块钱将车赎回来。 正午时分,阳光兜头而下,晒得人睁不开眼。卢也先去学校西区的车行,老板正在躺椅上昏昏欲睡。卢也掀起塑料帘子,老板掀起眼皮看他,不耐烦地问:“干什么?” 卢也说:“买辆旧车。” “都在后面,你自己挑。” 卢也走进车行仓库,密密麻麻的电动车出现在眼前。除了放在地上的,还有架在墙上的,一排挨着一排,像间电动车博物馆。仓库没有窗户也没有电扇,闷热的空气似乎被压缩过,卢也一进门,汗水便打湿了整个后背。 卢也在仓库转了一圈,每辆电动车都看过,没见贺白帆的车。出门时,卢也的T恤前后都湿了,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老板睨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卢也没理他,跨上电动车,前往下一家车行。西区只有这一家,东区却有四五家,并且店铺更大。 骑起车来稍微舒服一点,因为有风,但风也是热的。卢也怀疑此时有四十度,因为他已经热得精神恍惚了,骂人都骂脑子进水,卢也觉得自己脑子里的水已经被晒干了,这样似乎也不太好。 卢也减速,停车。湖边一棵高大的梧桐勉强为他遮住阳光,这湖边,就是贺白帆送花瓶那天,卢也和他见面的地方。那天下着小雨,湖面上泛起阵阵水雾,有种生动的朦胧。而此刻日光强烈,湖面纹丝不动,半死不活。 那天贺白帆说过什么?他说,我买了一辆电动车放在你们学校。他说,不会给你惹麻烦,我保证。现在看来,贺白帆说话根本和放屁一样,不惹麻烦?他自己就是麻烦,他的电动车也是麻烦。 卢也望着湖面,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很傻逼。委屈的是他已经疑似和贺白帆分手了却还帮他找电动车,傻逼的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事令他委屈,但他没法描述清楚。 卢也愣怔了两分钟,掏出手机,拨给贺白帆。 那边很快接起,贺白帆的声音淡淡的:“卢也?” “你来洪大,现在就来,”卢也恶狠狠地说,“弄走你的电动车。” 贺白帆没说话,足足沉默了十几秒。这漫长的十几秒里,卢也骤然清醒了几分,他其实没必要叫贺白帆来洪大吧,贺白帆家在汉口,路上要耗费将近一个小时,贺白帆可能根本不想为了一辆电动车在酷热天气下跑这么远。而卢也自己也没耐心等待贺白帆,一个小时,真的太久了。 然而,贺白帆说:“行,你在哪?我来找你。”他的语气过于冷静,甚至令卢也感到陌生。 卢也低声说:“那辆车你还要么?不要就别过来了。” 贺白帆说:“要啊,为什么不要。” 卢也有些烦躁:“我下午还得去实验室,没空等你。” 贺白帆静了静,说:“我就在鲁磨路,你去超市凉快一下,我很快就到。” 卢也感到心脏重重跳了一下。鲁磨路,紧接着该是方家村,这些他无比熟悉的地名被贺白帆讲出口,瞬间便唤起那晚在兰轩会馆的记忆。他可能出现了某种应激反应,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深深裂了一下,然后慢慢合上,挤出几颗发涩发咸的水珠,像汗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贺白帆再度问道:“卢也,你在哪?”他的语速变慢了些,稍微显得柔和。 卢也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声回答:“上次你带花瓶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给大家道歉,卡文是真的写不出来,不是我不想写啊T T 第55章 失去 贺白帆让卢也先去旁边的人文学院等他, 人文学院里面开着家便利店,有空调,可以凉快一下。卢也走进人文学院一楼大厅, 左手边确实有家便利店,两个学生正挤在小方桌前吃午餐, 空气冰凉, 弥漫着股淡淡的黑椒意面味道。 卢也买了瓶矿泉水, 坐在靠墙的单人座位上, 抬眼一望,就将整个小店收入眸底。他在洪大待了这么多年, 从不知道人文学院里面有便利店, 仔细想想, 他好像也没来过人文学院。可是贺白帆怎么会知道呢?他天天在洪大乱逛么?想到这里, 卢也忽然愣了一下, 是的, 贺白帆确实天天在洪大乱逛——因为卢也天天都要去实验室, 贺白帆有许多无聊的时间需要打发,想必真的逛遍了洪大的角角落落。 也许贺白帆也曾坐在这个单人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打开相机, 察看刚拍的一张张照片。他在这所学校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等待, 等卢也做完实验、开完组会、写完论文,然后发消息给他。只是, 这些等待的时间的细节, 贺白帆从未向卢也提起。 现在换成卢也等贺白帆了。卢也盯着手中被他捏得坑坑洼洼的矿泉水瓶,有些自嘲地想,真不知道贺白帆那些耐心是从哪儿来的,他只坐了一小会儿就已经开始焦躁, 看来,贺白帆比他更适合做科研。 两个吃饭的男生不知聊到什么,竟然开始外放视频,卢也听了片刻,似乎是某个游戏的解说。视频结束,两个男生随即低笑起来,用气音讲话,像两只切切察察的老鼠。卢也越发心烦,他知道自己的状态有些反常,便利店明明很凉快,坐着也很舒服,但他无法控制心中的烦躁和焦急,他甚至恶狠狠地想,再等五分钟,贺白帆还不来他就走人,反正也不是他的电动车,谁爱找谁找吧,他不管了。 五分钟过去。 贺白帆没有出现。 卢也霍然起身,买了第二瓶冰镇矿泉水。冰水入喉,十分痛快,但那股没有由来的焦躁仍未消散,卢也拧着眉坐回刚才的位置。 又过去十分钟。两个男生将饭盒丢进垃圾桶,总算推门走了。便利店只剩卢也和一个女生店员,她翘着二郎腿玩手机,一派悠哉轻松,卢也甚至有点想和她聊天,也许这样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力,然而,有什么好聊的呢?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很高很帅气、脖子上挂着相机的男生?但卢也一点儿也不想提起贺白帆这个人。 裤兜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卢也愣了一刹,按下接听。 贺白帆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就像在跟一个不熟的人讲话:“你出来吧,我在人文学院门口。”他越冷静,反衬得卢也越焦躁,卢也“咣当”一声将矿泉水瓶丢进垃圾桶,直接挂了电话。 出便利店右转,再出人文学院大门,卢也看见贺白帆。 贺白帆穿着他平时常穿的宽大白T、笔直牛仔裤、蓝白相间帆布鞋,清清爽爽像从漫画走出来,只是脖子上没挂相机。卢也站在楼阴处,贺白帆站在阳光下,两人隔着大概十几米的距离,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空气中似乎浮动着层层叠叠的热浪,只是两天未见,卢也却觉得眼前的贺白帆有些虚幻缥缈,像是海市蜃楼的影子,也许他走上前去,贺白帆的身影就会忽然消散。 两人对视数秒,卢也未动,贺白帆抬腿走来。距离越来越近,贺白帆的面孔越发清晰,卢也觉到他的目光沉甸甸落在自己身上,这滋味令卢也有些许陌生。 “我坐校车来的,等车晚了一会儿。”贺白帆低声解释。 “哦,没事,”卢也说,“你的车子丢了,得去学校的电动车行找。” 贺白帆有点惊讶地说:“丢了?”他语调一扬,卢也才发现他的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鼻音。 “偷车的一般会把车子卖给车行,找着了,五十块钱买回来。” 贺白帆凝望着卢也:“要是没找着呢?” 卢也略微偏过脑袋,避开他的目光:“没找着就丢了。” 贺白帆沉默两秒,说:“那找找看吧。” 于是卢也载着贺白帆驶向东区的车行,他的电动车不像贺白帆的那么宽大,两个男生坐上去,不仅车速慢,还因车座短小而略显拥挤。卢也能感觉到后座的贺白帆刻意控制着身体,以避免和他发生肢体接触。只有两次颠簸的时候,贺白帆的手臂不小心碰到卢也的后背,但也只是蜻蜓点水般轻轻一碰,贺白帆便迅速稳住了身子。 电动车在烈日下慢速行驶,卢也又开始出汗,今天的武汉简直与火炉无异。卢也抬手抹了下额头的汗珠,忽然觉得眼下的情况就是从一个傻逼变成两个傻逼,在贺白帆那里,他们大概已经分手了,所以贺白帆才对他如此生疏。可是既然分手了,贺白帆又为什么还要找电动车?而他又为什么要帮贺白帆找电动车? 车行已在眼前,两人下车,卢也和老板交涉几句,然后穿过停放新车的正屋,路过老板的卧室和厨房,钻进旧车仓库。这仓库足有上一家的三倍大,虽然开着窗户,但仍然没有电扇,卢也额头的汗水哗哗直往下流淌。贺白帆跟在卢也身后,默默递来一包餐巾纸。他或许是被眼前破破烂烂又密密麻麻的旧电动车震住了,有点不放心地说:“这要找很久吧。” 是的,要找很久,嫌热嫌累也可以不找,丢了算了。卢也没应声,擦擦汗,低头开始找车。他从左手边开始看,贺白帆便自觉地从右手边开始,静悄悄的仓库里唯有两人交错的脚步声。卢也走了片刻,迅速向右一瞥,目光擦过贺白帆的侧脸,这个刹那,卢也的大脑好像突然过了电。 在便利店等贺白帆的时候,卢也焦躁地怀疑他不会来了,但他还是来了。可能富二代也不都像电视剧里演得那么挥金如土,富二代也会在乎一辆电动车。贺白帆来找车了,但是之后呢?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们两个傻逼累死累活找到了车,然后贺白帆花五十块钱把车带走;第二,他们两个傻逼累死累活却没找到车,那么车子就是彻底丢了,再也找不到了,贺白帆只能空手而归。在这间闷热无风的仓库里,卢也忽地意识到一件事——无论他们能不能找到电动车,贺白帆都会走。 是的,贺白帆会离开洪大,也许以后就不来了。这不是很符合卢也的想法吗?那天晚上他让贺白帆滚,当时他是真的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卢也,”贺白帆略带迟疑地说:“是这辆吧?” 卢也茫然转身,视野中出现一抹明净的豆绿色。他走上前去,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那辆车他亲手擦拭过,他了解车子的每一处细节,左后视镜有条细小的裂纹,他面前的这辆车——也有。 贺白帆轻声说:“我那辆应该没这么新啊。” 卢也摇了摇头,喉咙挤出四个字:“就是这辆。” 贺白帆掏出钥匙,轻轻一转,真的合上了车锁。卢也没说别的,将老板叫进来,那老板显然已经很熟悉这套流程,痛快地说:“我给车打了气充了电呢,还有刹车我也帮你调了……这样吧,你给我五十就行。” 贺白帆便付给他五十块,老板眉开眼笑,主动帮他们把车推出车行。 阳光一晒,车子更显得簇新了,卢也有点恍惚地望着失而复得的车——其实这个丢车找车的窍门是从本科室友那里听来的,卢也自己并没有实践过,根本不确定能不能在车行找到车子。然而,冥冥之中,有如神助,他们竟然这么轻松就找到了车子,又真的只花五十块钱就赎回了车子。 算是幸运吗?也算吧。今天这么热,起码可以少流点汗水了。 贺白帆跨上电动车,插好钥匙,只要轻拧车把,就能飞驰而去。这一刻,卢也脑海中浮现一个很清晰的念头:贺白帆要走了。其实人很少能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离别,这世界上的大多数离别都悄无声息,后知后觉。但这一刻卢也知道贺白帆要走了,他们的关系结束了。 午后是如此万籁俱寂,以至于卢也听见自己身体里传来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清脆的东西轰然倒塌,这是卢也有生以来,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失去”。很奇怪,他明明愤怒于贺白帆欺骗他,憎恶于贺白帆可怜他,但是真到了这一刻,他脑海中想到的竟然都是贺白帆的好,是贺白帆深夜带他骑车兜风,是贺白帆站在兰轩会馆的窗下冲他张开手臂,是贺白帆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可以示范吗? 贺白帆说:“那我……走了啊。” 卢也说:“好。” 贺白帆点头,一拧车把,车子迅速窜出去,他向左边转弯,卢也便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卢也站了一会儿,脑子木木的,浑身力气好像都被烈日蒸发掉。卢也慢慢向前挪步,终于挪到自己的电动车旁边,他该去实验室了。 “卢也!”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喊声,带些鼻音。 卢也回头,只见贺白帆向他笔直驶来,靠近他了,贺白帆跳下电动车,快步上前,将一盒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手心。 二百五十毫升维他柠檬茶。 天地明亮,万物噤声。贺白帆望进卢也眸底,认真地问:“你想让我走吗?”——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19 23:48:42~2024-04-21 23:5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 暖宝宝?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M.Eudemo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Eudemon、可乐爱吃醋 2个;格歌、什么什么诗、短短猫要抱抱吗、有点养胃、小呀小花鼓、乱想闪闪、梁小烨、紫薇源源、薄荷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7168652 14瓶;哈哈哈哈哈哈哈 12瓶;三水 10瓶;雨时、蒙禹 5瓶;可乐爱吃醋、灯芯绒、放下金闪闪 2瓶;是木刀里呀、Suise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具体 如果天空飘着雨, 没有毒辣如箭的阳光,卢也或许还有力气转身走人;如果这时是傍晚,光线黯淡暮色沉沉, 卢也或许可以藏住脸上的表情。但一切恰恰就是这么不凑巧,在盛夏这一天最明亮的午后, 无风无雨无云, 贺白帆的目光像一支带火焰的箭矢, 直直飞进卢也幽暗的心底, 这一刻,卢也意识到, 自己已经无处遁形。 我想让你走吗? 不, 不想。 但是, 其实你走了也没关系。今天叫你找电动车, 明天还你送的花瓶, 后天醉醺醺打电话求你去兰轩会馆接我。你大概不会猜到, 我可以找出多少借口和你联系。你大概不会相信, 莫东冬说车子丢了的时候,我竟然有点高兴,因为这样我就能理直气壮地找你, 哪怕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 对, 我就是这种喜怒不定、反覆无常、出尔反尔的人。想到方家村,还是怨恨你, 也怨恨自己, 你滚开最好;想到和你分手,却想收回那句话,收回那一脚,宁愿那晚没去兰轩会馆, 一直被你瞒着,一直被你看笑话。 因为你太好了,而我贪婪。你跨上电动车离去的那一刻,看着你背影越来越小,我才发现我竟是如此贪婪。我的尊严,我的羞耻,我的愤怒,竟然都可以为了你的好而让步。贺白帆,你明不明白?你太好了,而我贪婪。 卢也迟迟没有开口。贺白帆望着他,心中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也许现在根本不是合适的时机,卢也还在气头上,他会不会再说一遍“你滚吧”?就算卢也这次平和一点,没叫他滚,而是说“你走吧”——那该怎么办?再次灰溜溜走人?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卢也已经两次叫他滚蛋,下一次,就该动手了吧。 或者还是自觉一些,主动走人吧。至少能挽回点脸皮……留给下次用。 贺白帆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想转身离去,忽见卢也有了动作。卢也轻轻偏过脸,似要躲开贺白帆的目光。也是在这一刻,贺白帆发现卢也的面色有些苍白,他蹙着眉,抿起唇,双眸像是乍暖还寒时结冰的河,薄薄冰面已经出现裂纹,也许下一秒就会轰然破裂,涌出银白浪花。贺白帆不懂卢也的目光是何种意味,只模糊地觉得许多情绪正在酝酿颤抖,恰似冰面下浮动的暗潮。而卢也面色紧绷,显然是在竭力忍耐。贺白帆的心脏像被重重砸了一下,他连忙问:“卢也,你怎么了?” 卢也没有应声,忽然垂下头。几秒后,他的肩膀抖了一下,紧接着又抖一下。他脚下干燥的水泥路面上出现一滩水渍,非常小,几乎看不见,那是一颗泪珠的面积。 贺白帆整个人懵了,急得声音发哑:“卢也!”他想低头去看卢也的脸,却被卢也一把挡住。卢也没有哽咽出声,但他后背的肩胛骨不住颤抖,正像是压抑哭声时颤抖的双唇。贺白帆愣了几秒,伸手扣住卢也的肩膀,这是个有些亲密的动作,也许不适合此时的他们,但贺白帆实在忍不住了——如果不是在外面,他一定直接将卢也摁进怀里,卢也揍他他也认了。 他不明白卢也为何忽然落泪,但仅仅几颗泪珠,就已在他心中掀起洪水滔天。 片刻后,卢也收住眼泪,扬起脸来。他的唇边尚有泪痕,但那双细致的眸子已经平静,他望着贺白帆,神情认真到有些凝重。 贺白帆被卢也的目光笼罩,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的双手迟疑片刻,还是恋恋不舍地收了回去。他有预感卢也要向他宣判了。尽管他绕了一圈路又折回来找卢也,但这件事的决定权完全在卢也手里,他心惊胆战,却无能为力。 一秒,两秒,三秒。默数到第五秒时,他听见卢也轻声说:“贺白帆,你别走。” 贺白帆骤然瞪大双眼。 卢也顿了顿,用更清晰的声音说:“我不想和你分手。” *** 他们又来到洪大的宾馆。前台阿姨和往常一样支着下巴打盹,贺白帆将身份证递给她,她慢吞吞地接过,慢吞吞地点击鼠标,慢吞吞地递来房卡,可能是根本没睡醒,竟然看都不看卢也一眼。 贺白帆和卢也走向电梯,步伐平稳,但迅速。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贺白帆低头看了看卢也的手。 他想牵卢也的手,但是电梯有监控。卢也显然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指间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贺白帆收回目光,难耐地盯着电梯的指示灯箭头。 终于到五楼。两人走出电梯,左拐直行至走廊深处,“滴”地一声,贺白帆刷卡开门。 卢也跟在他身后进门,关门。这房间正对着学校食堂,贺白帆拉上厚重的窗帘,房间顿时陷入昏暗。 但谁都没去开灯。 其实他们也就分开了六七天的时间,可是这六七天实在太过漫长,简直像是分开了六七年,乃至更久。卢也坐在沙发上,贺白帆站在窗前,两人竟都感到几分陌生,所幸四下昏暗,给了一些缓冲的空间。 贺白帆慢慢走过去,小声唤道:“卢也。” “嗯。”卢也应他。 贺白帆慢慢伸出手,抓住卢也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手。卢也的手指很是纤长,指尖有些凉,像博物馆展柜里精致的玉器。抓住卢也的手的瞬间,熟悉的感觉去而复来,但又有某些新的感觉默默滋生,贺白帆用自己的指腹去找,仿佛卢也的手掌是连绵的陆地,而贺白帆握着唯一的地图。 他找到卢也拇指的指腹,在指腹中间靠近指尖的位置,仔细抚摸才会发现,那里皮肤略硬,有一道很薄的茧。 卢也的手颤了一下。 贺白帆将他的手抓得更紧,坐到他身边。直到这时,贺白帆终于回应了卢也的话。 贺白帆说:“我也不想和你分手,从来都不想。” 真奇怪,刚才在外面,当他听见卢也说“贺白帆你别走”的时候,整个身体似乎都燃烧起来,他将电动车速加到顶,匆匆和卢也赶来宾馆,他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冲动,想抚摸,想亲吻,想身体和身体贴在一起。 但真正到了此刻,他才意识到,他有更重要的事。 贺白帆的指腹轻轻压着卢也那道不易察觉的薄茧,他静了几秒,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知道这道茧子是怎么来的。” “你知道?” “嗯。” “……” “我们说好不分手了,对吧?你可以骂我,揍我,折磨我,怎么都行,但我们说好不分手了,卢也,”贺白帆等了片刻,没等来卢也的回应,便继续说,“昨天我去了方家村。” 声旁传来卢也陡然加重的呼吸。 “其实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始终有种感觉——我好像只能和你谈恋爱,但是除了恋爱之外,什么都谈不了。我知道,你可能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但这种感觉真的、真的很难受。卢也,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贪心,但我就是想知道你全部的事情,你讨厌谁,相信谁,和谁关系好,你有没有喜欢过别的什么人,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干什么,你是不是经常和家人吵架,你……总之你所有的事我都想知道。但我一直在忍,我告诉自己应该替你考虑,而且我也不想逼你,我觉得我可以等。” 贺白帆轻咳一声,带着鼻音继续说:“可你没有告诉我。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但我觉得谈恋爱不该只是这样,我和你也不该只是这样。商远说我以前没接触过你这样的人,所以才会这么喜欢你,他觉得我是好奇心泛滥,或者是可怜你,或者只是喜欢你身上的某个特征?”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但我突然发现我没法反驳他,因为——因为我根本不够了解你,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么反驳商远?我见你第一面确实是在方家村,当时你站在店里切西瓜,动作特别漂亮。后来你说你家在河南,我就不敢告诉你这件事,怕你难堪。但是就算我知道你家开水果店,我又能算是对你有多了解?了解你会切西瓜算了解吗?” 于是贺白帆去了方家村。到达时已是傍晚,黄昏为窄窄的街道笼上一层暮色,像旧书发黄发脆的纸页。贺白帆在村口买了一只公安锅盔,慢步走向小路的深处。他在高高低低的农房之间穿梭,路过烟酒副食小卖部,路过十块钱一次的理发店,路过摇尾巴的黄狗和打麻将的老人,他一边走,一边想象年少的卢也走在这坑洼不平的小路上,那时他背着什么样子的书包,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他有没有好心情? 方家村紧邻地质大学,贺白帆在村里绕了一圈,跟着两个地大的学生走进水果店——当然不是卢也家的水果店。贺白帆买了一半哈密瓜,看老板干脆利落地切块,这才注意到老板拿刀时右手拇指压在刀背上,他瞬间就想到卢也,不知卢也的拇指会不会也有一道茧子?天色愈来愈暗,下班归家的男女骑着电动车从贺白帆身旁飞速驶过,贺白帆还是没走,他在路边的墙上看见“二十元住宿”五个红色大字。 贺白帆这辈子第一次在村里住宿,不是度假村,而是完完全全的城中村。他跟随老板上楼,先穿过狭窄漆黑的弄堂,里面弥漫着隐隐发臭的酸味。住宿房间就是老板自家农房,二楼,水泥地,没有空调,只有一个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吊扇,运转起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老板警惕地打量贺白帆,问他,你来这儿干什么啊? 贺白帆说,我找人。 老板说,找谁? 贺白帆说,一个熟人。 老板没再追问,随口感慨了句,好久没有大学生来这住咯。 单人床的床单大概已经很久没换过,颜色黄油油的,不知原本是白色还是黄色。枕头散发出阵阵异味,像是汗臭和霉味的混合。贺白帆实在躺不下去,只好一直坐在椅子上。夜色彻底覆盖了方家村,贺白帆出神地听着楼下的声响,有人聊天,有人吵架,有人在看电视剧。 这就是卢也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 贺白帆来到方家村,似乎离卢也更近了些,又似乎仍然对卢也所知甚少。距离卢也更近,是因为贺白帆的想象有了实景,他似乎看见卢也住在同样破旧的房子里,看见卢也在村口买锅盔吃,看见卢也在骑电动车放学归来。可他又觉得自己仍然对卢也知之甚少,因为他只能想象画面,无法感同身受。他明白,就算他再在这里住十天,住一年,他都无法体会卢也的感受。 贺白帆在桌边坐了许久许久。然后他竟然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直到晨光熹微,楼下清脆的笑闹声将他吵醒。贺白帆甩着麻木的双臂下楼,只见天空呈现一种清透蓝色,近乎透明的月亮挂在西边林梢,几个小学生嘻嘻哈哈从他面前跑过。 贺白帆又买了一张锅盔,然后离开方家村,继续在鲁磨路上游荡。沿着鲁磨路向北走,可以到达磨山景区,或者武汉植物园。沿着鲁磨路向南走,会看见修路修得乌烟瘴气的光谷地铁站。这条路大概就是卢也活动最密集的区域,贺白帆可以想象卢也在路边小店吃热干面,或者去曹家湾菜市场帮家里买菜。可是,他看到的场景越多,心头反而越怅然若失,因为他逐渐意识到这些都是卢也不愿向他提起的经历,他像一个游魂在此晃荡,为了寻觅一些消失不见的痕迹。 想象愈多,才明白,他对卢也了解愈少。 时近正午,贺白帆既困又累,心情也很沉闷。他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瓶冰汽水,打算回家好好睡一觉。 就是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响了。 二十分钟后,贺白帆看见了卢也。 *** 贺白帆以为卢也会发火,毕竟方家村是卢也的雷区,而他不仅踩过这个雷区,还又跑去方家村待了一晚,再仔仔细细地讲给卢也。然而,卢也沉默片刻,只是追问道:“然后呢?” 这似乎是个有些多余的问题,然后?然后就是贺白帆和卢也一起找电动车,这一切卢也都知道。 不,不对。其实有一部分卢也确实不知道—— 就是贺白帆见到卢也的瞬间。 “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你瘦了,我一眼就发现你的下巴变尖了,你站在人文学院门口,明明没有风,但我突然担心你被一阵风吹倒,担心你营养不良,”贺白帆低低笑了一声,“是不是有点神经质?” 卢也想了想:“是。” 贺白帆抿抿嘴唇,竟为自己接下来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后来我坐在你电动车后座,我忽然就想通了,商远的问题都是蠢问题。我既不可怜卖水果的人,也不崇拜学霸博士,更不是对一个既卖水果又读博士的人好奇,我……我的意思是,如果卖水果又读博士的人不是你,换成别人,我才不会没脸没皮地追他。我喜欢你是你,就算还不够了解,我也喜欢,你不是某个特征,某个类型,或者某个侧面,你是具体的你,我喜欢你,也是具体的喜欢。” 贺白帆两颊微热,心跳加速,非常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 须臾,他听见卢也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很快,似乎并不愉快,反而流露出淡淡的苦涩。 卢也说:“如果你了解我之后,发现我这人很糟糕呢?” 贺白帆说:“没关系啊,每个人都有糟糕的一面。” 卢也说:“我觉得你没有。” 贺白帆说:“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我。” 卢也说:“比如?” 贺白帆说:“比如……现在我就很糟糕。” “嗯?” “我早上没洗脸没刷牙。” “……” 贺白帆笑了笑,起身去卫生间洗漱。他打开卫生间的灯,借着那一小片暖黄色光芒悄悄凝望卢也的背影。卢也抱起膝盖,低着头,后背凸起的脊椎隐约可见。贺白帆想起自己第一次认真打量卢也的后背,应该是卢也喝醉的那晚,下暴雨,他找卢也说取消拍摄,卢也狂吐一通,骂他骗子。那时,他认真地怀疑卢也营养不良。 也许那天晚上他就已经喜欢卢也了,只是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 也许刚才他说的“我喜欢你”其实就是“我爱你”,他并不明白爱为何物,只是中午与卢也相见的刹那,他猜想,那就是爱了。 贺白帆洗漱完毕,关了灯,走出卫生间。房间再度陷入昏暗,贺白帆坐回卢也身边,两人的手臂轻轻贴在一起,贺白帆抓住卢也的手。 贺白帆说:“卢也,我想问你件事。” “嗯。” “下午可以不去实验室吗?” “……” “如果必须要去也没事,我在这等你。” “……可以。” “啊?” 卢也轻声说:“可以不去。”——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21 23:50:46~2024-04-24 02:5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紫薇源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仔细、格歌 2个;特么墨迹、manman、可乐爱吃醋、小呀小花鼓、马达加四加、youngyang、小北棠棠、梁小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未设置昵称 15瓶;青天无云月如烛 10瓶;梦回、27256697 5瓶;世家、地瓜 3瓶;尘埃落定 2瓶;绿山雀、蒙禹、可乐爱吃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缱绻 贺白帆顿时收紧了呼吸。 在这昏暗而暧昧的光线之中, 卢也说出这句话,贺白帆很难不浮想联翩。他的大脑像是走进了万花筒,许多见过的没见过的画面飞闪而过, 时而浮花浪蕊,时而疏影横斜。身旁的卢也反倒是一副很平静的样子, 好像他们只是随意闲聊了两句。贺白帆抿抿嘴唇, 为自己的幻想感到心虚, 卢也就坐在他身边, 他竟然满脑子都是那些事,实在有点不尊重人了。 卢也忽然说:“你在想什么?” 贺白帆舌头打结:“没、没什么。” 卢也说:“哦。” 贺白帆的脸更热了, 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羞耻感。他和卢也明明有过那么多亲密的接触, 可此时此刻他竟然紧张得要命, 好像回到了在中山公园的那个晚上。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提线木偶, 卢也一起一伏的呼吸就是控制他的线, 他的心随着卢也的呼吸晃动摇曳, 上上下下。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他和卢也已经和好了, 是不是做什么都可以?但是——卢也说的“不去实验室”和他说的“不去实验室”,是同一个意思吗? 算了不管了,先抱一下再说, 这些天他真的太想卢也了, 他的身体也想,非常想。 贺白帆略微直起腰, 身体转向卢也, 下一步便是张开双臂环住卢也瘦削的肩膀。然而,就在他抬手的前半秒,卢也忽然身体一歪,脸颊抵在贺白帆肩头。 贺白帆顿时中了定身术, 一动也不敢动。 卢也的头发很细很软,几根发丝蹭进贺白帆颈间,带来一些轻微的痒意。而他的脸颊暖烘烘的,隔着单薄T恤,像某种温顺的小动物趴在贺白帆肩头。这动作不带丝毫刺激或暗示,只是一种柔软的依偎,但贺白帆能感觉到,卢也将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肩头,就像将他的一切都交付给贺白帆。 卢也的声音又轻又低,近似絮语,他说:“其实我也不全是撒谎。” 他说:“我妈以前在老家的时候确实当过老师,教我们村旁边的初中。后来我爸赌博,借了别人很多钱,家里鸡犬不宁,我妈就出去打工还账,打工的工资高一点。” 贺白帆沉默片刻:“之后呢?” “之后家里的钱被我爸赌光了,外面也没人再借他钱,他去入室抢劫,判刑了,”卢也顿了顿,“再后来我妈和我爸离婚,带着我嫁给杨叔,来了武汉。” “那时候你多大?” “记不清了,小学或者初中吧,那一阵过得很混乱。来武汉之后,杨叔先是在鲁磨路上摆摊,城管天天查,没办法,只能转移到方家村。你买锅盔的那家店比我们家开得还早,确实挺好吃的,我来武汉之前都不知道什么是锅盔,第一次听说,还以为跟头盔是类似的东西。”卢也说完笑了笑。 贺白帆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知道那个开水果店的男人是卢也的继父,却未曾料想卢也还有如此曲折的经历。卢也对外说父母都是老师,也许在他童年的幻想里,这就是最美好的那种可能性——他母亲继续当老师,他父亲没有赌博,也没有入狱。 “贺白帆,”卢也认真地说,“我只是让你了解我,不是让你可怜我。” 贺白帆说:“嗯,没有可怜你。” 他明白,顽强如卢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可怜。再说他有什么资格可怜卢也?如果把他放到那样的环境里,他可能根本考不上大学吧。他只是觉得连接胸腔的那根线好像忽然被卢也收紧了,拽着他的心脏,带来酸而麻的感觉。这不是可怜,是心疼。他的心在疼。 贺白帆想,如果他早点认识卢也就好了。反正他与卢也相遇的一瞬间就会喜欢卢也,他确定。但卢也可以不喜欢他,卢也可以只和他做哥们,当朋友,甚至仅仅是Q.Q联系的网友,他全都不介意。因为他一定会喜欢卢也,他一定会对卢也很好很好,这就是他唯一的愿望。 卢也说:“你还想知道什么?” 贺白帆说:“不着急,以后可以慢慢讲。” 卢也“唔”了一声。 贺白帆略微偏了偏脑袋,脸颊就碰到卢也的发旋。他轻轻地蹭卢也的发丝,同时抬手,指尖先触及卢也的颌尖,缓慢向上,一寸一寸触碰卢也更多的肌肤。片刻,贺白帆的手心完全贴住卢也的脸,卢也的睫毛甚至刮了刮他的指腹,带来一阵酥麻,直通进柔软的心底。贺白帆款款唤道:“卢也。” 卢也没有作声,抓住贺白帆的手腕,直起身。 这一刻,所有都变得自然而然,像起风时两片云的交会,或春雨落进满池的碧波。贺白帆的嘴唇触到卢也的嘴唇,起初很轻很轻,似乎两个人都心有不舍,害怕弄疼对方。须臾,不知是谁先加重力度,呼吸变得粗重、急迫、粘连,似湖面陡现旋涡,野火猎猎蔓延,天昏地暗,风雨满山,时间收缩成一颗汗珠,从鼻尖落入唇间,激起一阵缱绻的咸。 两人略微分开,彼此喘着粗气。只是几秒钟,双唇又碰到一起。节奏稍慢,失而复得的狂喜已过,此刻该是另一番细细分辨。快乐也有,心酸也有,抱怨也有,后知后觉的惊怖也有。在肌肤相亲的时刻,一半灵魂纵情沉溺,一半灵魂劫后余生——倘若命运的安排出了一点点偏差,此刻就不是此刻了。 细致舔舐,柔软咂啄。交换的不仅是呼吸体.液,还有数个彻夜难眠的夜晚,数条输入了又删除的消息,数种复杂情绪的混合,以及,数日的想念。 贺白帆双臂紧搂卢也,两人脚步跌跌撞撞,一齐倒进柔软床铺。贺白帆柔声说:“卢也,你想吗?” 卢也眨了眨眼,隐约明白他的潜台词。 “嗯……等下。”卢也轻轻推开贺白帆,坐起身。 贺白帆就在他身边,紧挨着他,像只黏人的小狗。 卢也抹了抹嘴唇,问贺白帆:“你是不是感冒了?” “有一点,没事。” “不行,你身体恢复了再说,”卢也的语气却很是严肃,“我本科的时候,隔壁宿舍的男生感着冒上体育课,突发了心肌炎,很严重。” 贺白帆有些茫然:“那我也……也不上体育课啊。” 卢也静了好几秒,低声说:“那个,我看过,片子。” 贺白帆的脸瞬间发烫:“你什么时候看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就随便看看,”卢也的脸也红了,还好房间够黑,贺白帆看不见他的表情,“总之,那个,对体力的消耗还是很大的。而且尤其是,你……你作为……被动方。” 说到最后,卢也已经声如蚊蚋。 贺白帆没听清楚:“我作为什么?” 卢也尴尬地咳了一声:“被动方。” 贺白帆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又听错了,可是,卢也说的确实是“被动方”三个字吧?那么难道是他理解能力有问题?被动,怎么被动? 还能怎么被动?! 贺白帆登时傻了眼,第一反应是他家卢也不愧是文化人,那码事都讲得这么文雅,这么委婉;第二反应是,这误会有点大了。 怎么会呢,卢也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他比卢也高,比卢也壮,虽说以貌取人是片面的,但是,但是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做零……做被动方的吧?! 贺白帆心绪凌乱,卢也抬手抚了抚他的眉心,像是哄小孩似的,用格外轻柔的语气说:“我还查了一下,被动方容易拉肚子,有些严重的甚至会发烧,得去挂水。你现在本来就感冒,还是以身体为主吧。等你好了,就……都可以了,嗯?” 嗯? 嗯? 卢也,你知不知道你说了我的台词,嗯? 贺白帆仔细回味了一下卢也的语气,心头更是一沉——所以现在他在卢也眼里是什么形象?如狼似虎色胆包天的风骚小零?又或者,扶风弱柳楚楚可怜的病弱小零? 反正,都是小零。 小零。 当然,扪心自问,和卢也在一起这件事本身绝对比做一做零更重要,如果卢也在体验过做零之后仍然执意要做一,贺白帆也不是……不是不能稍作妥协。然而问题是,卢也怎么这就认定自己是一号了?他看的到底是什么片子啊? 贺白帆真是有苦难言,这感觉像吃寿司时误吞了一大口芥末,刺得涕泪直流,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卢也唤道:“白帆?” 贺白帆硬着头皮回答:“你说得对……我确实有点感冒,鼻子挺堵的,”反正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做了,他可不想被卢也摁着当零,“咱们改天吧,改天,今天也是什么都没准备呀。” 卢也点点头,宽慰他道:“小感冒很快就好了。” 贺白帆虚弱地说:“我可能要好好休息几天……” 卢也说:“好啊。” 他说完又牵住贺白帆的手,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卢也有午睡的习惯,贺白帆在洪大上研修班的时候,每天中午都陪卢也小憩片刻。以前贺白帆一直觉得午睡是中年人的作息习惯,可是和卢也一起午睡,却有种特别的满足感,每次午睡刚醒的恍神的瞬间,看见卢也紧闭双眼,呼吸悠长,贺白帆就会有种错觉,他不记得今夕何夕,只觉得他和卢也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几十年那么久。 贺白帆打开床头小灯,暖黄的光芒映亮卢也的面孔。卢也的头发有些凌乱,嘴唇红通通的,脸颊遍布干净的汗印。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贺白帆,目光格外专注。 刚才那些做零做一的烦恼瞬间飞走,贺白帆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卢也的嘴角。 “要不要睡一会儿?”卢也问。 贺白帆笑:“是你困了吧。” “嗯,”卢也露出被人拆穿的羞赧,“刚才可能有点缺氧。” 贺白帆勾勾他的手心:“那你睡吧。” “你呢?” “我看你啊。” 卢也没说话,抬手轻轻盖住贺白帆的双眼。暖黄色光芒从卢也的指缝漏进来,像是夜空中几道长长的极光。贺白帆眨了眨眼,抓住着卢也的手向下,亲了亲他的手心,又亲了亲他拇指指腹的那道茧子。 脑海中毫无预兆地冒出一个念头,完全毫无预兆,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贺白帆看着卢也的眼睛:“卢也,咱们能不能住在一起啊?” 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唐突的提议。卢也每天都得去实验室,所以他们必须住在学校附近。住在学校附近,就有被人发现的风险,而且他还得想办法给爸妈解释为什么要在外面租房……总之,这件事很麻烦,有风险。 但是。 “我知道你很累,很忙,但我想尽可能多地和你待在一块儿……我会找个不容易被发现的房子,我来找,我来租,你只要住进去就好。如果你怕被人发现,也可以继续住在宿舍,想找我的时候去找我就行。” 贺白帆紧张地看着卢也。他觉得卢也可能会拒绝他。 卢也像是愣住了,半晌,挑了挑眉,以惊讶的语气向贺白帆确认:“我想找你的时候就去找你?那你租房子只是为了我随时可以找你?” “嗯。”卢也会当他是一时脑热吧。 “这算什么,金屋藏娇?”卢也笑了一下,竟然很笃定地说,“你找房子吧,我们一起住。”—— 作者有话说:要同居啦感谢在2024-04-24 02:51:04~2024-04-24 23:2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呀小花鼓、紫薇源源、鼎边糊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土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别闹了啊、马达加四加、有朝一日、叶大佬、地瓜、若初、可乐爱吃醋、建宁吃瓜群众、墨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土豆大王 60瓶;crete 20瓶;Chrys 4瓶;尘埃落定、祈芜、可乐爱吃醋 2瓶;放下金闪闪、大头虾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翘班 “我靠, 我感觉我要中暑了……” “市政的人是不是死绝了啊,老张你刚刚不是打了市政热线吗?怎么说?” “没打通,占线呢, 估计洪大学生都在打电话。” “唉,算了, 往好处想今天应该不用开组会了。” “那我宁愿开组会, 真受不了了。我去洗个脸。” 坐在卢也对面的师弟慢腾腾起身, 推门走出了实验室。进入八月, 洪大开始频繁地停电,据说是因为光谷地铁施工常常挖断电缆。今天已经是这周的第二次停电, 通知说下午两点整来电, 然而将近三点了, 电还是没有来。 在这种又热又闷的天气, 停了电, 人简直像被关在蒸笼里, 稍微动一动, 便是满身大汗。所以尽管陶敬不在,实验室却死气沉沉——为了减少出汗,大家全都伏在桌上, 实在热得受不了了, 才起身去卫生间洗个凉水脸。 没有电就没法做实验,刚刚, 笔记本电脑也耗尽电量自动关机。卢也无事可做了, 便给贺白帆发微信:“在干嘛?” 过了两分钟,贺白帆回复:“刚刚在拖地。” 卢也:“不热吗?” 贺白帆:“还行,反正闲着没事干。你们实验室也没来电呢?” 卢也:“嗯。” 贺白帆:“怪不得有空找我偷情。” 卢也:“=.=你没见这几天杨思思看我的眼神,想说又不敢说, 想问又不敢问,那才像偷情。” 贺白帆:“哈哈哈哈哈哈,商远知道要酸死了。” 卢也不禁弯起了嘴角,正要回复贺白帆,头顶忽然闪了一下,随即灯光大亮,实验室的学生一齐发出惊呼:“来了来了!” 来电了,那么就得继续工作,待会组会要讲的PPT还没做完。卢也只好对贺白帆说:“来电了,我去做实验了。” “好,家里也来电了。”贺白帆回复。 卢也的视线在“家里”两个字停顿了几秒,然后他将手机锁屏,揣进衣兜。说实话,现在他还不大习惯贺白帆将他们租的房子称为“家”,因为,在他从少年到成年的记忆里,“家”实在是个陌生的名词。他妈和杨叔在方家村租的那套平房,前屋用来开店,后屋用来居住,所以卢也从不称其为“家”,而是称其为“店”,比如,妈你在店里吗?比如,外面贴通知了,明天店里停水。后来卢也考上大学,住宿舍,宿舍当然就是宿舍。但是现在,他和贺白帆住在租来的一套房子里,它肯定不是宿舍,但若称之为“出租屋”,好像又很啰嗦、很别扭,“你几点回出租屋”——应该没人这样讲话吧?所以,“家”这个称呼是最简约最合适的。 也许他不是不习惯贺白帆将出租屋称为“家”,他只是还没完全习惯自己和贺白帆同居这件事。那天中午贺白帆问他想不想一起住,他很痛快地同意了,但其实他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概念。 原来“一起住”的含义是如此复杂,譬如他拥有了人生里第一只懒人沙发;他不必再把衣服晾在潮湿的走廊;晚上肚子饿了冰箱里随时有点心;每隔三天为贺白帆放相机的柜子里更换除湿袋;在厕所洗衣服的时候,贺白帆忽然从身后抱住他,脑袋在他肩头胡乱地蹭。新奇的体验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卢也每每想起自己和贺白帆同居这件事,都有种轻微的恍惚感,就像是高考查分的那一天,他看着短信里的分数,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躺在最蓬松最柔软的棉被里,很欣喜,又有点不知所措。 “喂,师兄,”对面的师弟忽然轻声对卢也说,“你看一下微信。” 卢也掏出手机,看见他刚发的消息:“你们的文章接收了?” 卢也回复:“是的。”那篇小修的文章终于通过了,昨天晚上卢也刚收到邮件。 师弟:“喔~~那王瀚肯定高兴死了,我听说他想今年毕业呢,就差篇文章了。” 卢也愣了一下:“这么快?”他以为王瀚至少到明年才能毕业。 “我只是听说啦,不知道老陶放不放他。反正恭喜你了啊师兄,以后有机会咱们也合作嘛,让我抱抱大腿呗5555555” 原来是想说这个。卢也抬头冲对方礼貌地笑了一下,微信回复道:“谢了,有机会可以试试。” 三点半,组会准时开始。陶敬果然宣布了论文接收的事,当着众人将卢也夸奖一番。几个硕士生见陶敬心情不错,连忙跟着点头,向卢也投来示好的目光。然而,郑鑫和刘佳佳就坐在卢也对面,刘佳佳始终垂着脑袋,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纹丝不动,仿佛这篇写着她名字的论文根本和她没有关系。郑鑫则抱起双臂,面无表情,当他的目光与卢也的目光相接时,他勾了下嘴角,那是一个有些讽刺的微笑。 卢也收回目光,只觉得芒刺在背。他低声对陶敬说:“那我开始汇报文献了,老师。” “哎——等等!”王瀚推门而入,急匆匆地说,“不好意思啊老师,路上堵车了。” 陶敬悠悠道:“没事,刚开始。你怎么过来了?” 王瀚笑一笑,竟然很直白地说:“我来感谢师弟啊,要不是师弟肯带我,我还不知道在哪喝西北风呢!” 此话一出,大家当即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王瀚浑不在意,甚至耸了耸肩,对陶敬说:“我说的是实话吧,老师?” 陶敬笑骂:“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 王瀚得意地说:“那当然。”然后拖了张椅子在卢也身旁坐下。 王瀚一来,实验室的空气骤然松散了,像一团紧密的砂石里忽然落进几滴油。别人不敢接的话,王瀚敢接;别人不敢开的玩笑,王瀚敢开;有王瀚在,陶敬也不会像往常那样肆无忌惮地骂人,组会开到一半,有个师弟实验进度颇慢,陶敬刚要发火,王瀚半真半假地说了句“我看你怎么比我还笨”,陶敬也就冷笑一声,放过师弟了。 然而,这轻松的氛围之中,还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兴奋——卢也发现,几个汇报完毕的硕士生时不时互相使个眼色,或者不着痕迹地努一下嘴角。某个瞬间,卢也撞上其中一个男生的目光,那人便对他迅速笑了一下,目光中满是兴奋,好奇,以及幸灾乐祸。 卢也知道,他们如此反应,是因为,王瀚和刘佳佳同时在场。也许他们仍在好奇刘佳佳究竟有没有做王瀚的小三,也许他们只是单纯欣赏着刘佳佳的尴尬和难堪,也许在此之外,他们还略带羡慕地想,王瀚可真有本事,既能泡得到学妹,又能哄得住老陶,真是厉害啊。 组会结束已经五点半,陶敬走了,王瀚将卢也叫到走廊拐角处,点了支烟,笑眯眯地问:“师弟,来一支吗?” 卢也摇头。 “唔,还是不抽得好,健康嘛,”王瀚显然心情不错,“师弟我跟你说句实在话,这篇文章真是帮了大忙。你也知道,我着急毕业,唉,家里老头催得紧,没办法。” 王瀚吸了两口烟,压低声音:“老头想给我弄进工程大学,但是差点成果啊,这篇文章真是雪中送炭。师弟,我可把老底儿都跟你说了,我真得好好感谢你。对了,那个郑鑫怎么回事?这么久了,他还没想通呢?” 卢也沉默片刻,说:“我不知道。” “哈哈,这种假清高的人我见多了,他不就是嫉妒你吗?你学术能力强,又受老陶重视,你看吧,要是老陶给他点好脸色,他早就巴巴舔上去了。” 王瀚说得情真意切,卢也却想起郑鑫那个讽刺的笑,此刻,他也感到浓浓的讽刺。他被逼着将自己的成果拱手送给王瀚,在王瀚嘴里,这倒成了“学术能力强”、“受老陶重视”,是他们看得起他。王瀚是怎么轻而易举说出这些话的?也许,他真是这样想的吧。 卢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王瀚的脸令他想吐,但他还是平静地说:“文章接收了就行,师兄还有别的事儿么?我吃饭去了。” “咱们不得庆祝庆祝呀?这样吧,这周日我请客,咱们吃顿好的,然后打打高尔夫,”他顿了一下,貌似随意地说,“贺公子也一起叫来吧,人多热闹嘛。” 哦,原来在这等着。 难怪王瀚对他这番热情,原来他还有发论文之外的别的用处。卢也看着王瀚油津津的脸,假笑了一下,声音却非常冷淡:“贺公子骨折了,最近见不着人。” “骨折?”王瀚面露狐疑,“好端端的怎么骨折了?” 卢也说:“不知道。” 王瀚只好讪讪地说:“行吧,那等他好了咱们再约啊。” *** 卢也回到实验室时,人已经走光了。他不打算去食堂吃晚饭,因为已经和贺白帆说好七点半回家——今天晚上,商远、杨思思、莫东冬要去他家聚餐,涮火锅。 卢也坐在工位里,望着漆黑的屏幕出神。现在是五点四十七分,距离他回家的时间还有不到两个小时。他可以精读几篇外文文献,梳理一下实验进度,或者做一做老陶交待的杂七杂八的工作。但他竟然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回家。 他想贺白帆。 下午来电的时候,其实他有一点点失落。来电了,他就要工作了,不能继续和贺白帆聊天。他不好意思流露出这种失落,哪怕是对自己——太矫情了,明明已经和贺白帆住在一起了啊。 但此刻,那一点点失落好像忽然被放大,放大了,他才意识到那失落的另一面就是想念。 唉,高中老师说的谈恋爱耽误学习,他到现在才体会。 卢也拨了贺白帆的电话。 “你开完组会了?”贺白帆的声音有些空洞,大概是开了免提,卢也隐约听见咔擦咔擦的清脆声音。 “嗯,刚开完。你在干嘛?” “剥笋,”贺白帆语气得意,“在超市没买着笋片,还好菜市场有鲜笋。” 卢也愣了愣,昨天他随口说喜欢吃竹笋,贺白帆竟然真的买来了。但是天气这么热,从超市跑到菜市场,想必要出很多汗。 卢也静了片刻,说:“我回来和你一起弄,你叫商远他们早点过来吧。” “现在?”贺白帆说,“不用啊,我买的都是半成品,很快就弄好了。” “但我肚子饿了,特别饿。” 贺白帆没有接话,两秒后,他轻笑一声,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翘班吧,其实我也饿了。”贺白帆温声说道——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24 23:25:06~2024-04-27 03:2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大魔王虾哥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鼎边糊、板栗南瓜、紫薇源源、三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Eudemon 3个;困猫一只 2个;飞驰的月亮、梁小烨、whalebefree、厉爵风、49377974、万水、小呀小花鼓、ionuset、可乐爱吃醋、什么什么诗、冲绳流浪猫、薄荷精、立志当富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此湖之东今天更新了吗 40瓶;一个懒人 16瓶;Annie、墨色 10瓶;67028446 5瓶;书上说了、 3瓶;Ta说、是木刀里呀、最终幻想心情、可乐爱吃醋、蒙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火锅 贺白帆租的房子就在洪大校园里面, 临近东北门。这一带背靠瑜伽山,既没有教学楼,也没有学生宿舍, 全部都是校职工家属楼。家属楼年代已久,许多房子早已无人居住, 窗户不知何时碎掉了, 从外面可以看见破烂凌乱的房间。爬山虎密密麻麻地将楼体覆盖, 有些藤蔓甚至爬进无人打理的阳台, 缠在晾衣杆上。天色黯淡时,乍一看去, 简直就是鬼片现场。 商远自认为已经对洪大校园很熟悉, 却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一带。放眼望去, 路上连人影都没有, 道路尽头的瑜伽山伏在黯淡天光之下, 呈现出一片寂静苍莽。商远将车子停在楼下, 暗暗吐槽贺白帆怎么租在这种地方, 又旧又破不说,还阴森森的,晚上不觉得瘆人么?商远一边想, 一边开门下车, 抬头的瞬间,忽然对上半张煞白人脸! “我草——”商远打了个哆嗦, 这才反应过来, 那是张印着美女照片的老式日历。一楼窗户的玻璃碎了大半,透过空荡荡的窗框,恰好能看见挂在墙上的日历。那日历也是破的,上面的美女只剩半张脸, 笑容透出几分诡异。 商远小声嘀咕:“他俩真是有病啊……”刚要抬脚进楼道,身后传来“嗤”的刹车声,商远回头,这次,是真被吓了一跳。 卢也! 卢也怎么这就回来了?贺白帆不是说他七点半才回么?商远不想承认,他现在见到卢也确实很心虚,原因全在上次兰轩会馆的闹剧。说实话,他怀疑卢也很想把他做掉,正所谓杀人灭口。只是,碍于贺白帆的面子,卢也留了他一条小命。 商远硬着头皮说:“呀,卢也,好久没见啊哈哈哈。” 卢也神色淡淡的:“嗯。” 看看,卢也那是什么德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就像他欠了卢也两百万!商远忿忿地想,我可是来做客的,你小子最好对客人放尊重点。 商远凑上去,左右望了望,小声对卢也说:“哥们你放心,你家的事我谁都没说,思思都没告诉。”求你待会儿别在饭菜里给我下毒,泻药也不行。 卢也倒是很平静,点了点头,问道:“你和段小凡理清楚了吗?” “唉,也算……算是清楚了吧。”后来段小凡给商远看了他和商远前姐夫的聊天记录,那狗东西的确两头行骗,错不在段小凡。但是吧,这段小凡也真是难缠,竟然死乞白赖向商远要了两千块钱精神损失费。商远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冤大头,小三小三没抓成,还倒赔两千块钱。他想抱怨两句,思及段小凡是卢也的朋友,却又不敢说了。 好在卢也没有追问,只是说:“那就好,走吧。” 商远跟在卢也身后上楼。这真是很有历史的居民楼,楼道竟然没有封死,两层楼梯之间的平台是半露天的。真不知道这种楼道出自哪位天才建筑师之手,夏天不隔热,冬天不防寒,起风进灰尘,下雨进雨水,简直夏暖冬凉,四季都脏。而且,商远自家住的是别墅,这意味着他已经很久没有爬过楼梯了,商远擦擦脑门的汗,忍不住问卢也:“在几楼啊?” 卢也吐出两个字:“顶楼。” 商远当即两眼一黑。 终于,商远跟随卢也爬到六楼,已是满头大汗。卢也抬手敲门,贺白帆快步迎来,老式铁门打开的一瞬间,贺白帆先看到卢也的脸,当即唇角含笑,双眸生辉,下一瞬,商远从卢也背后钻出来,热情地说:“嗨!白帆!” 贺白帆大失所望,怎么商远也到了?这家伙来这么早干嘛?他本想和卢也亲热一会儿,这下泡汤了。 贺白帆兴致缺缺:“你来得挺早啊。” “对呀,我来参观你们的——呃——爱巢,”商远大摇大摆进了屋,“里面看着还好点,哎哟,我刚才站在楼下,我都怀疑你们这房子通没通水电,实在太旧了!” 贺白帆斜他一眼:“还好吧,”扭头对卢也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带他看看。”他对卢也说话的语气明显更温柔,商远酸溜溜地“啧”了一声。 卢也点头:“我去切菜。” 贺白帆手臂一伸,揽着商远直奔阳台。在吸收了整整一天的热量之后,顶楼的、没有空调的阳台甚至比外面的温度更高,商远一只脚踏进去,另一只脚就往后退,惊恐道:“阳台就不用参观了吧白帆!” 贺白帆轻声说:“我跟你叮嘱点事情。”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商远拽进阳台。 阳台是距离厨房最远的房间。 贺白帆说:“待会儿你注意点,不要再说房子不好。” 商远一头雾水:“咋了?这楼盘你家开发的?” 贺白帆:“……不是。”他环视四周,目光掠过发黄的瓷砖和生锈的晾衣杆,还有昨天刚补好的漏水的墙角,最终定格在他和卢也的T恤上面,他的T恤稍大一些,卢也的T恤上印着“洪山大学光电学院”,这两件T恤晾在一起,经过白天的曝晒,已经完全干了。 贺白帆并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多么柔软,他向商远轻声解释:“卢也坚持要付一半房租,所以我不能找太贵的房子。其实这套也还可以,旧了点,打扫干净就好多了。” 商远愣了愣,心想你可别在这放屁了,你在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小别墅住着,保姆阿姨照顾着,做饭都有专门的厨子。唉,都说爱情使人盲目,贺白帆这是爱情使人吃苦,吃了苦还要苦中作乐…… 商远讪讪道:“卢也还挺有骨气哈,那你也别租个顶楼啊,天天上楼下楼多费劲。” 贺白帆说:“顶楼不容易碰见邻居,而且我们对门没人。” 商远:“你……唉,算了,我不说了,你开心就好。” 贺白帆笑了笑:“我当然开心啊。” *** 又过了一会儿,杨思思来了,莫东冬也来了。网上淘来的旧沙发立刻变得有些拥挤,好在贺白帆提前买了塑料凳子,卢也打开折叠餐桌,众人围桌而坐,倒是刚刚好。 火锅已经端上桌,正咕嘟咕嘟地冒热气。贺白帆给大家分发碗筷,他每拿起一只碗,卢也就将香油倒进去,剩下的葱花蒜蓉由各人自取。杨思思有点呆滞地看着他们默契的动作,忽然卢也抬头,与她对视,杨思思顿时红了脸颊。 杨思思磕磕巴巴地说:“师、师兄,你们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卢也说:“刚搬来一周。” “噢……”杨思思实在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这是卢也,卢也哎。杨思思和卢也不是同一个导师,但她很久之前就听说过卢也其人——据传闻,这是一个能在陶敬手下不挨骂的传奇男子,是所有实验受挫的硕士生的观音菩萨,是每天最早去最晚走的科研巨匠,以及,是她同学求而不得的清秀学长。 后来,杨思思和卢也认识了,但不熟,仅是点头之交。平心而论,她觉得卢也的性格有些冷淡,待人也是疏离大于热情,她想这可能是天才学霸的共性吧。 但是现在……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卢也夹起一块涮好的肥牛卷,接着自己的碗滴了滴油,然后放进贺白帆碗里。贺白帆杯子里的可乐见了底,卢也又俯身抱起可乐瓶,为贺白帆添满。 莫东冬阴阳怪气地说:“小也子,人家也要可乐。” 卢也直接把可乐塞给他:“自己倒。” 又过片刻,卢也咳了两声,像是被辣着了,鼻尖红红的。贺白帆起身打开冰箱,拿出两盒维他柠檬茶,一盒给卢也,一盒递给杨思思。商远见此情形,立刻食指指向自己,学着莫东冬的语调说:“小帆帆,人家也要饮料。” 贺白帆铁面无私:“这个是解辣的,你觉得辣么?” 商远说:“我不管我也想喝。” 贺白帆说:“只有两盒。” 商远与莫东冬对视,两人挤眉弄眼,齐齐叹气,莫东冬作心如刀割状,商远作痛心疾首状,莫东冬说:“这就是,儿,儿——” 商远接上他的话:“儿大不中留啊!” “不说了兄弟,咱们干一个!”莫东冬与商远碰杯。 杨思思不禁捂嘴大笑,贺白帆也笑,朗声骂道:“傻逼吧你们?”卢也先是抿了抿唇,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紧接着他也笑了。杨思思隔着火锅的氤氲热气打量卢也,似乎第一次在这个学霸师兄脸上看见如此生动的表情,杨思思忽然觉得,也许卢也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冷淡清高,卢也只是稍微内敛寡言一些,但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快乐和幸福的时候,也像所有人一样,无法隐藏。 火锅涮了一轮又一轮,大家终于吃饱喝足,鸣金收兵。商远莫东冬拉着贺白帆打扑克,杨思思便和卢也坐在旁边观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其实他俩还真有许多事儿可聊,毕竟处于同一个社交圈子。杨思思给卢也讲实验室的八卦,譬如某某老师的现任妻子是他的硕士生,系主任和某某老师忽然反目成仇,某某的前任是某某,某某拒绝了某某的告白所以课题组变得很尴尬……这些八卦卢也竟然通通都不知道,杨思思一讲,他就略微睁大眼睛,有些震惊地说:“什么?” 杨思思笑道:“对呀!你竟然不知道?!” 卢也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杨思思已经和卢也混熟了,爽朗地说:“那你可错过太多精彩故事了!欸对了,这个你该知道吧,郑鑫和刘佳佳什么情况?” 卢也一愣。 郑鑫,刘佳佳?这两个名字怎会同时出现? “什么‘什么情况’?”卢也十分茫然,“我不知道。” “你没看郑鑫的朋友圈吗?他和那个漂亮学妹分手啦。” 卢也摇头:“他把我屏蔽了。” “啊?”杨思思稍有些尴尬,“那……反正就是前几天郑鑫发了条朋友圈说‘又回到一个人’——我找下截图啊,我室友加了他,发给我看的。” 杨思思将手机递给卢也。确实是郑鑫发的朋友圈,只有“又回到一个人”短短六字,配图是他站在树下的影子,很有几分寥落味道。 杨思思说:“然后呢,昨天中午在食堂,我们实验室都看见郑鑫和刘佳佳了,他们一起吃饭,郑鑫还给刘佳佳夹菜呢。” 卢也蓦地想起下午的组会,郑鑫和刘佳佳坐在一起,因为王瀚的到来,组会开得嘻嘻哈哈,只有他们两个始终沉默着,像一座孤岛。 “我同学说他俩肯定在一起了,至少也是在暧昧,”杨思思若有所想,“可是很奇怪啊,刘佳佳刚和王瀚……怎么会跟郑鑫凑到一起呢?” 卢也皱了皱眉,说:“刘佳佳和王瀚应该没什么,那天是误会。” 贺白帆放下扑克,与卢也对视一眼,颔首道:“他俩一起喝酒是很反常,但那天中午我见过刘佳佳,确实是王瀚的秘书送回学校的,王瀚不在,”贺白帆冲杨思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温声叮嘱道,“别告诉别人。” 杨思思面露惊讶,连忙点头:“我知道,我们女生也觉得刘佳佳不是那种人,但是……郑鑫刚分手几天哎,他这不是无缝衔接吗?” 卢也沉思片刻,说:“也不一定是谈恋爱,可能只是关系比较好。”或者说,他们只是报团取暖。郑鑫和陶敬的关系恶化之后,在实验室一向独来独往,当然,其他学生也不敢搭理他。而刘佳佳经历了那次的事情,也越发沉默,不常来实验室了。 他们或许是因为有着类似的处境,所以互相安慰打气。 “唉,”莫东冬感慨,“你们实验室的关系好复杂,果然人一多了是非就多,你看我们文科,工位都没有的,每天就是窝里蹲……” 卢也沉默不言,贺白帆望着卢也,杨思思则无奈点头。 气氛略显冷却,商远见状,笑嘻嘻道:“好啦,管他们干嘛。咱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吧?”他盯着卢也和贺白帆,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必须说真心话,大冒险也不能划水噢。”——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27 03:23:32~2024-04-29 02:08: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Eudemon 2个;天天天天看云、短短猫要抱抱吗、周小攻、小呀小花鼓、鼎边糊、紫薇源源、? 暖宝宝?、仔细、梁小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宁不嗣音 12瓶;青天无云月如烛 10瓶;霁止 4瓶;军书十二卷 2瓶;蒙禹、____子玥木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真心话 商远的提议一出, 莫东冬立刻高举双臂响应:“来来来,正好今天人多,这个就是人多了才好玩!”他一边说一边偷瞟卢也和贺白帆, 满肚子坏水儿似乎已经沸腾起来,正咕嘟咕嘟地冒出气泡。 商远谄媚地揽住杨思思:“思思, 想不想玩?” 杨思思是很大方的姑娘, 朗声道:“行啊。” 商远“耶”了一声, 先看向贺白帆, 得意地说:“三比二,少数服从多数反对无效, ”紧接着看向卢也, 语气带点挑衅, “卢哥, 你敢和我们玩儿吧?” 卢也很淡定地说:“玩吧。” 贺白帆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别人不了解商远, 他可了解。这小子从十五六岁就开始混迹于武汉各大夜店酒吧, 那些哄人喝酒、骗人出糗的把戏,简直一套一套,防不胜防。而且现在不仅有商远, 还有个满脸坏笑的莫东冬, 贺白帆自己虽然无所谓,却担心这哼哈二将过于奔放, 臭不要脸, 吓着卢也。 商远看了看贺白帆的脸色,幸灾乐祸地说:“我来介绍规则,很简单噢,”他从扑克牌里找出从2到A十三张牌, 乱洗一通,放在桌上,“2最小,A最大,每人每次抽一张牌,牌最大的人可以命令牌最小的人说真心话或者玩大冒险。大家亮牌之前,有一次从左往右换牌的机会,也就是你拿左边的人的牌,你的牌给右边的人,但你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参加换牌,不参与就跳过。怎么样,很简单吧?” 杨思思皱起眉头:“就这?太弱智了吧?” “哎呀,主要是玩真心话大冒险嘛,”商远环视众人,“那就开始啦?” 莫东冬高喊:“来来来!” 贺白帆忽然开口:“等下。”他盯着商远和莫东冬,这两人才刚刚认识,此刻已然心有灵犀志同道合,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贺白帆警告:“你们俩……注意素质。” “这还没开始呢你紧张什么?”商远拈起兰花指,尖着嗓子说,“放心放心,人家素质很高的。” 莫东冬模仿他的腔调:“放心放心,人家素质也很高的。” 贺白帆:“……你们最好是。”他迅速瞥了卢也一眼,卢也倒是很镇定,甚至有种胜券在握的气势。 卢也轻抬下巴,向众人说:“开始吧。” 于是游戏开始。 第一轮,大家的手气似乎还不错,只有莫东冬愿意换牌,但因为只他一人,所以无牌可换。商远兴奋地说:“来吧亮牌!” 卢也10,贺白帆6,莫东冬5,商远8,杨思思K。 “我靠,差一点,”莫东冬愿赌服输,对杨思思说,“让我干嘛?” 杨思思想了片刻:“就做十个俯卧撑吧。” “OKOK。”莫东冬长得人高马大,十个俯卧撑当然不在话下,很快就做完了。 第二轮,众人摸完牌,贺白帆轻轻皱了下眉。 “我要换牌,”商远说,“还有谁要换?” 贺白帆:“我换。” 杨思思:“我也换。” 卢也:“我。” 莫东冬抓抓脑袋,像是有些纠结:“那我……算了重在参与吧,换!” 于是五人从左到右换牌,贺白帆坐在卢也右边,拿到牌的一瞬间,贺白帆骤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卢也:“这你还换?” 卢也没说话,只笑着点了点头。 大家亮牌,卢也2,贺白帆J,莫东冬3,商远7,杨思思4。 商远怪叫起来:“怎么还作弊啊!”卢也竟然把他的J牌换给了贺白帆! 卢也说:“反正没违反规则啊。” 莫东冬贼眉鼠眼地瞅瞅贺白帆:“行吧,那你要让卢也干什么?”他故意将“干什么”三个字咬得很重,仿佛某种暧昧的调侃。杨思思不禁掩唇轻笑,商远则“啧啧啧”地起哄。 贺白帆不理他们,柔声问卢也:“你想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商远:“怎么还让他挑上了——” 卢也说:“真心话吧。” 贺白帆有些惊讶,他以为卢也会选大冒险,然后他效仿杨思思,让卢也做几个俯卧撑就行。但卢也竟然选了真心话,那他该问什么呢? 商远比贺白帆兴奋多了:“我帮你想个问题啊,卢也,你什么时候从直变弯的?详细阐述具体过程,不少于三百字!” 贺白帆连忙骂道:“闭嘴。卢也你——”他忽然紧张起来,话在唇齿间滚了两圈才讲出口,“你就随便说一件我不知道的事吧。” 商远、杨思思、莫东冬:“……” 其实,坦白来说,贺白帆也很好奇商远提的问题——应该没人不想知道恋人对自己有感觉的过程吧?但卢也的脸皮薄,贺白帆不想让他尴尬。 讲一件贺白帆不知道的事,应该很容易吧。 卢也思索片刻:“好,我就讲个楼下发生的事,前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他环视众人,放低音量,用一种轻柔而缓慢的语调说道,“一楼的房子没有人住,窗户也碎了,你们来的时候应该看见了吧?” “咦,”莫东冬说,“看见了啊。” 卢也点点头,将声音放得更轻,仿佛害怕惊扰到什么东西:“我要讲的就是那间房子的事。前天晚上,我到楼下的时候已经十点五十七分了,当时我刚停车,恰好看了眼手机,所以我记得这个时间。已经有点晚了,周围很黑,很安静,好像一点声音都没有……” 商远打了个寒颤。 杨思思问:“你怎么了?” 商远缩缩肩膀:“空调有点冷,温度调高点吧。” 贺白帆说:“已经二十五度了。” “哦,是吗,”商远面色有些尴尬,“那算了,思思你挨着我点。”他迅速挪动屁股蹭到杨思思身边,紧紧挨住。 杨思思牵起商远的手,看着卢也:“师兄你继续讲。” “因为周围太安静了,所以我突然、突然很清楚地听见小孩的哭声,就从一楼的空房子里传出来。那小孩子哭了三声,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长,好像有某种节奏,或者,是在叫谁的名字?我赶快跑到窗口去看,因为那个窗户没有玻璃,所以我直接打开手机照明,对着里面一照——” “欸,”杨思思忽然低头盯住商远的手,“你哆嗦什么?这么冷啊?” “我没哆嗦啊,”商远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是你自己哆嗦吧?” “就是你哆嗦啊,你还出汗了呢,”杨思思松手,攥住商远的手掌向上一翻,果然,商远的手心亮晶晶的,覆着薄薄一层汗水,“你怎么又冷又哆嗦还出汗,这是出的虚汗?” 商远梗起脖子:“谁夏天牵手不出汗啊。” “行了行了不重要,”莫东冬催促卢也,“你接着讲啊!” 卢也“嗯”了一声,幽幽道:“我用手机往里面照,先看见一把旧椅子,然后是满地垃圾,根本没有什么小孩儿。我想,可能是我做了一天实验脑子太累的缘故,幻听了。我正想走,突然手机偏了一下,我就看见半张女人的脸——别紧张,只是一个旧日历,上面印了女明星照片。但我当时确实被吓了一跳,就赶紧走人了。我爬到一楼和二楼中间的时候,好像又听见小孩的哭声,嗯,哭了两声。” 杨思思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有、有可能就是野猫叫吧。” 卢也说:“确实有这个可能。” 作为一个饱览各种鬼片的唯物主义者,莫东冬非常不屑一顾:“你这算啥?是不是要说小孩的哭声抑扬顿挫,好像在叫你的名字?肯定就是野猫啊。” 卢也蹙起眉,作出认真思索的样子:“你这么一说,还真像我的名字……” 贺白帆有些狐疑地看着卢也,卢也绝对不是迷信怪力乱神的人,而且,如果一楼的空房子真有这么诡异,卢也为什么没跟他说?贺白帆怀疑卢也是故意讲这件事的。 贺白帆看向莫东冬,这小子大大咧咧根本不怕。杨思思呢,好像有点怕,但也还算平静。至于商远——商远脑袋一扬,腰杆一挺,像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公鸡:“好了好了,下一把。” 第三轮,商远牌最大,莫东冬牌最小,商远叫莫东冬跟着视频跳了段性感热舞。 第四轮,卢也牌最大,商远牌最小,卢也让商远做满十分钟平板支撑,累得商远气若游丝。 至此,游戏内容还算正常。 第五轮,商远牌最大,贺白帆牌最小,商远阴恻恻一笑,说:“可算落到我手里了啊,贺白帆?” 贺白帆说:“你别得寸进尺。” “不会不会,我就问个小问题,要回答真心话哦,”商远的目光在贺白帆与卢也之间游移,“你和卢也谁是1?或者,你们轮流做1?” 杨思思正在喝水,闻言险些呛了出来。 莫东冬则忽然想起什么,神情变得意味深长。 贺白帆不敢看卢也,沉默了几秒,只得低声说:“我……是1……吧?” “你是就是,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商远愣了一瞬,恍然大悟,“你你你,你们难道还没——” “打住,下一把!”贺白帆连忙洗牌。 他的耳朵已经有些发热了,卢也就坐在他身边,洗完牌,进入下一轮,他却还是不敢看卢也的脸。卢也会不会被他吓着了?贺白帆懊恼地想,他应该早点向卢也坦白这件事…… 同一时刻,卢也望着贺白帆紧绷的侧脸线条,感觉胸腔又酸又软,一颗心好像泡在温热的柠檬水里。贺白帆是男人,他也是,所以他能理解贺白帆纠结的心理——作为一个男人,在和另一个男人的关系里身居被动方,承认这件事实在需要勇气。况且贺白帆还比他高,比他结实,从外形上看,商远他们大概会以为贺白帆是主动方吧。 贺白帆说了谎,但卢也一点儿都没生气,反而心有不忍。 “来吧,我看看倒霉蛋子是谁?”莫东冬亮牌,他抽到的是最大的A。 卢也手中一张3,全场最小。 “哈哈哈哈哈!”莫东冬仰头狂笑一阵,像电影里智商不高但恶贯满盈的终极大反派,“小也子,啊,可算让我逮着你了,我要问真心话哦,老实招来哦。” “问吧。”卢也说。 莫东冬托着下巴,双眸如炬:“我想想啊……嗯……”其实他已经想好了,心中狂笑道,小也子,那天你看片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你觉得你是1?但贺白帆刚说了他做1,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 莫东冬说:“卢也,你之前不是说你是1么?怎么现在大变活0啦?心理活动过程讲一下。” 商远挑眉:“哟,还有这出?没看出来呀?” 杨思思望着卢也,目光稍显惊讶。卢师兄长得这么清隽秀气,怎会有……做1的想法? 贺白帆默默将脑袋偏向一边。心想,糟了。 他都能想象卢也的语气,半是惊讶,半是尴尬,纠结片刻,沉声回答:其实我才是主动方。 真不该和他们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这两个缺德东西就是来挖坑的!如果不玩这个,贺白帆可以找些合适的机会,慢慢和卢也商量主动被动的事。而不是像现在,两个人当场撞号。 卢也淡声道:“没什么心理活动啊,这需要纠结么?都是很自然的事。” 贺白帆:??? 商远:“不能这么敷衍吧!” “你少装,”莫东冬坏笑着打量卢也,“你说,凭什么就让贺白帆做1啊?大家都是男人嘛对不对?你给我列举最少三条理由。” 卢也:“……” 算了,卢也安慰自己,算了,忍忍这两个傻逼。贺白帆为他做了那么多事,在这点小事上,他不想拆穿贺白帆,更不想让贺白帆难堪。而且,被动方毕竟牺牲更大,以后当他们……那个的时候,贺白帆要承受得更多,那么在口头上,他更应该照顾贺白帆的感受。 卢也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好吧,第一,贺白帆比我高比我壮,所以他的外形条件更适合做主动方。第二,贺白帆他……喜欢同性的时间比我长,这方面知识丰富一些。第三,贺白帆……” 第三条理由是什么呢?卢也绞尽脑汁,两秒后,继续道:“第三,做主动方是比较辛苦的,如果让我来,会影响我的科研工作。嗯,就这样。” 莫东冬愣愣的:“我靠,你还真能列出三条理由啊?” 商远和杨思思则被卢也的第三条理由震慑住了。他们问这些这0啊1啊的问题,杨思思原本还有点不好意思,此刻,她望向卢也的目光却满是崇敬,她怼怼商远的胳膊:“你看师兄思想觉悟多高……这就是科研工作者的职业素养啊……” 贺白帆目眦欲裂。 卢也很淡定地说:“不至于,应该的。”—— 作者有话说:卢也,一款(自以为的)温柔宠溺攻。(下章大冒险让也子报仇!) 60-70 第61章 湖边 不知不觉, 时间已经来到九点半,杨思思得回宿舍了。她住的硕士生宿舍是四人间,回去晚了会影响室友休息。 商远还计划着和女朋友单独亲热一会儿, 正想赶紧拍屁股走人,却被卢也伸手拦住。 卢也说:“最后一局。” 莫东冬在旁边挑眉:“哟, 小也子, 你还玩上瘾了?”他上一局刚刚输给商远, 被要求在朋友圈发了“我是女生~可爱的女生~”, 收到好友们的一连串问号感叹号。所以此刻莫东冬很想再赢一把,一雪前耻。 杨思思也不介意再来一局:“好呀, 那抽牌吧。” 商远坏笑:“你们别后悔啊, 我今天手气可好了。”商远此言不虚, 他一晚上赢多输少, 手气颇佳。 最后一局, 速战速决, 大家直接亮牌。 卢也A, 贺白帆K,莫东冬10,杨思思9。 而商远手里是一张7。 “行吧行吧, 你要我干嘛?”商远只想赶紧玩完走人, 别耽误他和杨思思甜蜜相处的时间。 卢也状似随意地说:“大冒险,待会儿下楼跟你说。” “下楼说?”商远捂住自己的裤腰带, “不能裸奔啊。” 莫东冬哈哈大笑, 杨思思佯作嫌弃地推了商远一把:“谁要看你裸奔?” 贺白帆眯了眯眼,忽然想到一件事。 “走吧,”贺白帆起身,“送你们下楼。” 五人带着满身的火锅味儿浩浩荡荡下楼, 脚步声在楼道间错落起伏。卢也走在最前面,到一楼时,他忽然停住脚步,后面四个人也就停下。 卢也说:“商远,你大冒险吧,进去转一圈。” 商远一时发懵:“进哪儿?” 卢也说:“这个空房子。” 商远:“……啊?” 贺白帆已经想笑了,堪堪忍住,故意扭头问商远:“你不会害怕吧?”他刚才还疑惑卢也怎么突然讲起一楼空房子的怪事,原来是在这等着商远。 莫东冬跟着煽风点火:“你别怕呀,那肯定就是猫叫,这季节野猫多得很。再说了,我们就在门口等你,就算有什么不……不干净的东西,我们人多,也不怕。” 商远干笑一声:“我当然不怕了,就是吧,这房子虽然没人住,那也是别人的私人财产,没准人家还在里面安了摄像头,我进去不太好吧……” “哦,不要紧的,”贺白帆说,“我来看房子的时候听中介说过,一楼这套房子的房主早就移民了,将近十年没回来过了。” 卢也“嗯”了声:“你进去走一圈就行,我给你计时一分钟。一分钟总可以吧?” 杨思思甚至有些期待:“远远,里面会不会有小猫崽啊?” 卢也侧身给商远让路,语带鼓励:“去吧。” 商远硬着头皮向前挪动了几步,脑海中浮现傍晚下车时透过窗框看见的半边日历,那日历的纸张旧得掉色泛黄,然而,女明星的半张脸却反常地煞白——是吗?他没记错吧?应该是很白的,奇怪的白。 商远这人,文能骂街,武能打架,逞凶斗狠,不在话下。唯有一点软肋,连杨思思都不知道。 他怕鬼。 连鬼片都不敢看。 更不巧的是今天杨思思在场,这是商远女朋友啊,在女朋友面前,他要面子的! 商远又上前一步,伸手就能握住门把。这门是老式的木门,锁早已锈掉了,只要轻轻一推,门就会开。 卢也说:“我开始计时了啊。” 商远深吸一口气:“那我进去了……思思。”话音刚落,一阵微风吹进楼道,商远顿时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贺白帆催促:“你快点啊。” 商远悲愤地想,同性恋没一个好东西! 商远哆嗦着手,握住门把。还好这楼道的声控灯不算很亮,应该没人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欸,”卢也忽然上前半步,耳朵贴在木门上,“商远,你听见什么了吗?” “草——”商远低吼一声,终于再也忍不住,两步蹿到杨思思身后,一把抱住她的腰,屁滚尿流道,“思思!我我我有点害怕!思思!” 众人沉默,三秒后,同时爆发大笑。 年轻的笑声像是起伏的交响乐,在燥热空气中一圈一圈扩散开来。夜晚就这样被点亮,如同一只倒扣的桐碗中升起烁烁白光。杨思思边笑边说:“商远,你丢不丢人啊?”商远拖着她的手小声哼唧:“谁还没个弱点了,莫东冬你别笑,我看你也不敢进去……”又扭头盯着卢也和贺白帆,忿忿道,“你们两个缺德玩意!” 这对卢也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他身边最好的朋友就是莫东冬,他们天天见面,所以也不存在什么聚会。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参加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朋友聚会,吃了火锅,玩了他从前决不感兴趣的游戏,这群人在他面前插科打诨鬼哭狼嚎,他竟然一点都不烦,甚至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他们。 什么论文、实验、毕业,通通被他抛在脑后。 莫东冬骑车回宿舍去,商远也开车带杨思思走了,方才的热闹渐渐散去,楼下只剩卢也和贺白帆。因为是晴天的缘故,夜色十分明净,一弯细细的月亮挂在远处树梢间。 在水白的月光下,贺白帆眯起眼睛笑,问卢也:“你怎么知道商远胆子小?” “下午回来的时候看见他盯着里面看,哆哆嗦嗦的。” “噢,”贺白帆抬起手臂,顿了一下,又收回去,“他很怕鬼。” 卢也心知贺白帆想揽他,可能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在外面,所以只是抬了一下手。 如果他们能像商远和杨思思那样就好了。 卢也抬眼望了望夜空,这是很好的夜晚。疏星朗月,柔风款款,很适合情人相约,怪不得商远急着走人。 贺白帆忽然说:“要不要去散步?” 卢也愣了一下:“去哪?” 贺白帆说:“东湖,这个点没人。” 东湖是一片极其辽阔的内陆湖泊,几乎每个武汉高校的本科生都参加过东湖游的团日活动。卢也念本科的时候,班干部组织森林公园烧烤,那公园就在东湖旁边,但时间太久远,卢也已经没有印象了。 他是北方人,小时候在村里见过池塘和小河,地理课本上学过长江和黄河,却对碧波万顷的湖泊没有概念。那次团日活动是在大二的末尾,紧接着便是大三,大家要么忙着保研考研,要么忙着实习出国,班级再也没有集体活动,卢也便再没去过东湖。 贺白帆说:“旁边就是东湖的吹笛景区,去不去?”一边说一边推他的电动车,好像已经笃定卢也不会拒绝。 卢也说:“好啊。” 于是卢也跨上电动车后座,轻轻攥住贺白帆的T恤,车子驶出东北门,沿着吹笛路前行。已经十点钟,路上鲜有人迹,更无高楼大厦,月光变得十分明亮,片刻后,一片云飘过,像是为夜空蒙上一层细纱,月色又变得融融似水。柳树的枝条在夜风中摇摆,远处传来一阵一阵蝉鸣。 贺白帆在湖边停车。这个时间确实没人,但湖边有蝉鸣,有蛙声,还有缓慢的潮水声。 他们沿着湖边散步,贺白帆很自然地牵起卢也的手。 云朵飘走了,月光撒在湖面上,像是浮动着细碎的金箔。卢也凝望片刻,对贺白帆说:“我好像是第一次来东湖。” 贺白帆有些惊讶:“你在武汉这么久,第一次来?” “之前去过森林公园,但是没印象了。”卢也说。 贺白帆没接话,似乎在想什么,须臾,他扭头望着卢也:“那你也是第一次和人散步吗?” 卢也点点头。 贺白帆说:“第一次在湖边牵手吗?” 卢也又点点头。 贺白帆就笑了一声,很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他转身面对卢也,轻轻捧起卢也的脸颊,俯身,认真吻下去。他的嘴唇柔软温热,正如夏夜轻暖的风拂过湖面,荡起涟漪。因为在夏天,在湖边,在晚上十点钟,这个吻带来的感觉十分复杂,同时也十分具体。它的味道掺杂了湖泊的水腥气,节奏近似缓慢的潮水声,颜色是湖面反射的点点月光,唇齿相接的声音里,伴随着蟋蟀在草丛放声歌唱。 贺白帆吻了很久,久到卢也的思绪有些模糊,四肢也发软,感觉像泡在水里。 终于,贺白帆稍稍后退,亮晶晶的眸子盯着卢也,他小声说:“现在也是第一次在湖边接吻了。”语气有一点点得意。 卢也说:“嗯。” 贺白帆想了想:“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卢也说:“等等……缓一下。” 贺白帆没再言语,牵着卢也的手继续散步。吹了一会儿风,卢也的大脑才清醒回来,后知后觉地想,今天晚上他有两个“人生第一次”的经历,一是和朋友聚会,二是深夜来湖边散步。它们都是因为贺白帆才有的。 真开心,他想永远和贺白帆在一起。 贺白帆忽然停下脚步,小心地问:“你今天回来的时候心情不太好,是吗?” 卢也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感觉啊,你在实验室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 “其实也没什么,”卢也说,“王瀚还想约你吃饭,我说你骨折了。” “啊?”贺白帆笑道,“他信了吗?” “我不知道,随便吧,”卢也一点儿也不想在此情此景讨论王瀚,“反正不让他见你。” 贺白帆点头,便不再追问。他和卢也在湖边的长椅坐下。夜色越来越深,月亮的位置略微西移,除此之外,一切仿佛是静止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面对浩渺的湖面,像是面对整个宇宙。 半晌,卢也说:“还有一件事我没在湖边做过。” “什么?” 表白啊。 卢也望向贺白帆,他想对贺白帆说“我爱你”,但他实在没有这种经验,心中酝酿滚动了许久,仍然觉得难以启齿。 贺白帆唤道:“卢也?” 卢也只好轻声说:“贺白帆,我们能不能一直在一起?” 第62章 雨天 贺白帆扭头望着卢也的眼睛。 贺白帆觉得, 这句话真是非常符合卢也的风格。若是换作他人,在月色如水的夜晚,碧波粼粼的湖边, 这良辰美景,须搭配一句海誓山盟——别人一定会说, 贺白帆,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但卢也说, 贺白帆, 我们能不能一直在一起? 没错了,这就是卢也会说的话。在他的词典里, “永远”大概夹杂了太多主观感情色彩, 浪漫有余, 而严谨不足。所以卢也不说“永远在一起”, 他选了另一个更克制也更平实的词, “一直”。 他也不用祈使句, 不用陈述句, 因为他不是那种可以自然而然对别人提出要求或安排的人。他只作单纯的询问,而如何回答,全由贺白帆决定。可是正因为如此, 他的这个问题就不是海誓山盟, 不是有感而发,不是情绪气氛到了这一刻, 所以非得说点什么不可。 这是认真、郑重、诚实的询问, 是他呈上他的心,浅浅剖开一个切面,递给贺白帆看。 我们能不能一直在一起? 贺白帆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凌乱,仿佛细小的气流在唇齿间乱撞。他竟然感到紧张, 因为他意识到,他的回答是一个允诺。 一个认真、郑重、诚实的允诺。 贺白帆说:“卢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卢也愣怔几秒,点点头:“嗯。” 两人沉默地望着东湖,忽然都有点恍惚,仿佛刚刚经历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贺白帆耳畔全都是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像躁动的鼓点,盖过草丛里的蛙鸣。 忽闻卢也低声唤他:“贺白帆。” 这也是卢也的风格,叫他就连名带姓地叫,似乎他们还不够熟、不够亲昵。但这三个字,卢也念得慢,语调低,声音轻,好像大提琴缓缓奏响,发出阵阵低鸣,自有一番迂回的温柔。卢也凑近贺白帆,琴声混入躁动的鼓点。 卢也主动亲吻贺白帆。他一手托着贺白帆的脸,一手伸直了撑在贺白帆身侧,将贺白帆禁锢在椅子和臂弯之中。这是一个很有进攻性的姿势,贺白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垂手承受他的所有动作。 卢也的亲吻落下来,起初很轻,但细致,从贺白帆的额头到眉心,再到挺拔的鼻梁,然后微微一偏,亲吻贺白帆的唇角。贺白帆紧闭双眼,说不上是煎熬更多还是享受更多,只觉得自己像一片雨中的树叶,雨点簌簌落下,时而稠密,时而稀疏。 就在卢也碰到贺白帆的舌尖时,他的手掌也不知不觉贴住了贺白帆的后腰。他的手心很热,隔着T恤,指尖按在贺白帆的脊椎上。然后他的手指顺着贺白帆的骨节一寸一寸向下,同时也吻得越发激烈,贺白帆唇舌酥麻,胸腔起伏,后背则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当卢也轻轻咬住贺白帆舌尖时,他的手指越过T恤,搭上贺白帆牛仔裤的边缘,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擦了一下。 贺白帆骤然睁大双眼。 卢也正望着他,瞳仁中似有火苗跃动,而目光流转如碧波,已然意乱情迷。 “卢……卢也。”贺白帆甚至有些不忍打断他,但还是将身体稍稍后倾,两人嘴唇分开,贺白帆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自己身后的卢也的手指上。 卢也“嗯”了一声。 “那个,我们,”贺白帆既紧张又尴尬,“我们要不要回家再……”再好好谈一谈这个主动方被动方的问题,你先把手拿开。 卢也认真地问:“回家再继续?你想不想?” 继续什么? 想不想干嘛? 这个误会好像越来越大。 但是卢也难得如此主动,贺白帆不想太过煞风景,只好柔声道:“好啊,咱们先回家。” 卢也颔首,有点不舍似的亲了亲贺白帆的嘴唇。然后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家里是不是没有……准备东西?” 贺白帆顿觉后背一凉,不懂装懂:“什么东西?” 卢也纠结两秒:“计生用品。” 贺白帆:“……” 卢也的目光转向一边,贺白帆猜想他的脸颊一定发红了,只是夜色太黑,看不出来。卢也继续说:“我看网上讲的,还需要润滑的东西,是不是?” 贺白帆自己的脸也开始发烫,虽然卢也的想象出现了些许偏差,然而,和卢也讨论这件事,还讨论得这么具体,实在还是太过刺激,太过挑战贺白帆年轻的自制力和想象力。 贺白帆甚至有种冲动,要么今晚就做吧,真到了床上再和卢也解释,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卢也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吧? 但他又不想欺骗卢也,性虽愉悦,却也是严肃的事。他希望卢也做好充分的准备去享受这件事,而不是出于对他的喜欢,不情不愿、浮皮潦草地配合他。 贺白帆轻叹一声,牵起卢也的手,认真说:“其实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卢也说:“什么?” 贺白帆决定实话实说:“是这样的……我以前也没有过这件事的经验,但我觉得——” 卢也裤兜响起尖锐的手机铃声,霎时打断贺白帆的话。贺白帆愣了刹那,紧接着卢也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赫然是“妈”,卢也与贺白帆对视一眼,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其实那铃声就是一段普通的乐声,但四下太安静,贺白帆又太投入,所以铃声一响,听来分外尖锐。贺白帆抬眼去看卢也,卢也举着手机,背对他,传来几声模糊的“好的”“行”“我看看吧”,贺白帆猜不到卢也的母亲在说什么。 很快,卢也挂掉电话。但他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在原地立了几秒钟,随后他转过身,语气有些抱歉:“我妈找我有点事情。” 贺白帆连忙点头:“急事吗?” “不急,就是小事,”卢也笑了笑,轻快地说,“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他的神情非常放松,眉眼也都舒展,但他越是这样,贺白帆心中就越是忐忑。此刻已经晚上十点半,卢也他妈忽然打电话过来——如果不是急事,为什么不能发微信说? 贺白帆怀疑卢也在隐瞒他,但是,细看卢也的脸,又好像是他多想了。 再者说,这是卢也家的私事,如果卢也不想告诉他,他确实也没资格刨根问底。 卢也走回椅边,坐下。他没再问贺白帆刚刚想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着,好像知道贺白帆心中所想。 半晌,卢也开口:“其实我就是觉得有点煞风景,气氛这么好,却要跟你说这些?”他垂眸望着杂草丛生的岸边,“我妈刚刚说,上个礼拜,范强出狱了。” 贺白帆说:“范强?” “哦,就是我爸,”卢也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妈每次提起他都说‘范强’,所以我也习惯这么叫,反正,他也确实也没尽过什么做父亲的责任。” 贺白帆不知怎么接这话。 卢也大概也不需要他接话,很淡定地说:“我妈就是跟我说一声,白天看店的时候可能不方便吧,杨叔在旁边。” 贺白帆愣愣的,“噢”了一声。 卢也双腿交叠,伸直,后背靠在长椅上,双手插进运动裤的裤兜。这是个放松而惬意的姿势,还带着几分落拓不羁。卢也说:“他出狱了我也不会见他,以后他老了我也不管他,这个人和我没有关系,所以你放心。” 贺白帆说:“他会不会找你麻烦?” “那也不至于吧,”卢也思索片刻,“他这种有案底的不都很怕犯事吗?应该是不敢的。” 贺白帆点点头,转念又想,卢也现在和他住在一起,即便真有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知道,第一时间给卢也帮忙。况且,退一万步讲,在武汉,贺白帆家还是有些关系的。 贺白帆这才放下心来,然而方才的旖旎氛围已然消散。贺白帆起身,向卢也伸出手:“回家吧?” “嗯,”卢也抓着他的手站起来,“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今天腰有点疼。” “怎么弄的?疼得厉害吗?” “没事,就是切菜的时候闪着了。” “回去给你揉揉吧,”卢也果然体贴地说,“那个……不着急的。” *** 接连晴了几天,清晨终于又开始下雨。卢也出门的时候贺白帆还没醒,在这种落雨的早晨,天光黯淡得如同傍晚,确实很难令人有起床的欲望。卢也想亲一亲贺白帆再走,又不想吵醒他,纠结片刻,还是决定直接出门。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房间时,身后的贺白帆咕哝一声,含糊地说:“卢也。” “嗯,”卢也转身回去,“我要去实验室了。” 贺白帆用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下雨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对啊。” “那你慢点骑车。” “好。” 卢也与贺白帆对视,旋即低头亲了亲贺白帆的脸颊。每到下雨的时候,贺白帆总会叮嘱卢也慢点骑车,就好像卢也要去的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不过,神奇的是,每当听见贺白帆的叮嘱,那种因雨天而产生的细微的烦躁便会烟消云散,宛如手指上的倒刺被轻柔抚平。 上午,卢也读了几篇外文文献,然后带着硕士生给陶敬的横向项目干活。中途去卫生间的时候,卢也在走廊碰见杨思思,杨思思很聪明,只是冲卢也点一点头,没有表现得太热情。 也因为碰见杨思思,卢也回到实验室时,特地向郑鑫望了一眼——这才发现,刘佳佳的工位变了,换到了郑鑫旁边。 卢也坐下,继续干活。但是刚到十一点,几个硕士生就已经连连喊累了。他们要等到十一点半之后才能打卡吃饭,故而硕士生开始吃零食,叽叽喳喳聊天,打发最后的半个小时。 窗外雨声连绵,卢也给贺白帆发微信:“中午不回来了,实验室要聚餐。” 贺白帆回了个“流泪”的表情,半是撒娇半是抱怨:“你们实验室大中午的还聚餐啊T.T” 卢也:“因为文章刊登出来了……你放心,中午聚餐不喝酒的。” 贺白帆:“好的,回来我检查哦^_^” 卢也盯着那枚小小的笑脸,心中滋味有些复杂。贺白帆在家等了他整整一上午,他却还是要骗贺白帆,虽然这只是一个很小的谎言,但骗了就是骗了。 十一点半,学生们从实验室鱼贯而出。两个师弟招呼卢也:“师兄,一起吃饭不?” 卢也摇头:“不了,我室友帮我买饭了。” “哇,你室友真好,”师弟羡慕地说,“我室友只会天天叫我带饭,懒猪一个……” 卢也告别师弟,戴上雨披,骑车前往学校西区。雨下得比早上更急,经过整个上午,地势低洼的西区想必已经有了积水,卢也暗暗祈祷积水不要太深。 从西门驶出学校时,卢也的裤腿完全湿了,布料又粘又重地贴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 那个念头再次出现,卢也想,他真的很讨厌雨天。 鲁磨路照旧是脏兮兮的,臭水汇成污浊的细流,沿着马路哗哗流淌,在下水道处形成漩涡。卢也跨过一块松动的地砖,掀起帘子,走进河南老板的早餐店。 母亲已经坐在角落里等他。 卢也摘下雨披帽子,胡乱抓了抓头发。虽然路上戴了雨披,但前额的碎发还是不可避免被打湿了。 母亲有些心疼地说:“待会赶快回宿舍换身衣服,淋湿了要感冒的。” 卢也说:“没事。他找你要多少钱?” 母亲拧起眉头,没吭声。卢也将眼镜擦干净,这才发现母亲的眼睛有些红,大概刚刚哭过。 昨晚他告诉贺白帆,范强上周出狱了。 他没有说谎,范强确实出狱了。但他又有所保留,没说范强找他妈要钱的事。 “小也,你……你还是别管了,”母亲揉了揉鼻子,低声说,“这钱再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出,再说你能有多少钱?妈知道你不容易,你把钱存好,以后谈对象结婚买房,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卢也不接母亲的话,还是问:“妈,范强找你要多少钱?” 母亲嗫嚅道:“他要一……一万。” 卢也点头,忍不住冷笑了声:“他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母亲低着头,始终不敢看卢也的眼睛,声音也轻如蚊蚋:“他出来之后先是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后来他就跑到你姥姥家,没少打听咱娘俩的事。乡里乡亲的,也都瞒不住……他又给我打电话,说他现在对不起咱娘俩,他想去县里弄个煎饼果子摊,赚了钱以后好给你娶媳妇,但他……” 卢也打断母亲:“这些话你信么,妈?” 母亲摇头,声音苦涩:“他说,这一万块钱是借的,小也,我就是怕他……怕他跑来武汉,去你们学校。” 没错,这是问题的关键。卢也觉得范强并没有违法犯罪的胆子(他之前入室抢劫就是被屋主奋力反抗之后活捉的),但这种人,没脸没皮,厚颜无耻,惯会撒泼耍赖,纠缠不休。如果他真的找来武汉、找来洪大,对卢也的生活绝对是毁灭性打击。 范强可以不要脸,但他卢也得要,必须要,非常要。 卢也深深换了口气,冷静地说:“妈,你手头没什么钱吧?杨叔那里你肯定不能开口,我明白。我这儿有七千块钱,你转给范强,别说是你借的,省得老家那帮人给杨叔传话。你一定说清楚了,是我借的,我看在……他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份上。” 母亲肩膀一缩,双眼变得雾蒙蒙的,卢也知道她要流泪了。所幸今天下雨,店里只有两个外卖员在吃饭,他们全都低着头,吃得呼哧作响。 河南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正伸直脖子悄悄打量卢也和母亲,目光中满是好奇。卢也与他对视,这才想起来还没点餐,快步走到柜台,要了两杯最便宜的豆浆。 老板将豆浆递给卢也,和善地笑了笑:“店里闷不闷啊?用开空调不?” 卢也摇头,淡声道:“不用。” 卢也回到座位,母亲正抬手抹泪,但她抹了一把,眼泪又迅速流出来。卢也有些难堪,总觉得那老板还在偷偷看热闹,外卖员或许也在偷瞄他们。卢也连忙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母亲,低声说:“擦一下。妈,你别哭了,没事的。” 母亲声音嘶哑:“小也,妈真的没用,妈让你吃苦了……上个月,你杨叔的老爹脑血栓住院,刚打回去一大笔钱。现在这个当头,我没法跟他开口,可是,小也,范强就是个泼皮无赖,我真怕我们不给钱他会跑来闹事……” 卢也说:“我明白。所以你把这七千块钱给他,没关系的。我现在都有学校开的工资,暑假导师也发钱,哦,我还没和你说,我给导师做的项目快完成了,到时候也有劳务费。” 母亲擦了擦眼睛,经他一说,仿佛忽然生出几分希望:“真的?” “真的,最少有五千,”卢也向她笑了笑,“所以你就放心吧,妈。下午——或者明天,我就去给他转钱,你记得把他银行卡号发给我啊。” 母亲仍旧皱着眉,迟疑地,点了点头。 湿哒哒的裤腿黏在皮肤上,只坐这一会儿,雨水就顺着卢也的脚腕流进鞋子。现在不仅裤腿是湿的,袜子也是湿的,这感觉实在难受。卢也将豆浆一饮而尽,对母亲说:“那我回宿舍了,下午还得去实验室。” 他说着便站起身,母亲连忙也站起来,跟着卢也向外走去。刚出早餐店,母亲又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连忙折回去,拎出一袋苹果。 她说:“店里刚进的,这个苹果特别甜,你每天吃一个,对身体好。”她的目光小心翼翼,有几分心疼,几分讨好,几分愧疚,还有一丝问题终于得以解决的微弱的庆幸。 卢也接过苹果:“行,那我回去了。” 母亲喊道:“小也,”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缺钱就跟妈说,啊。” 卢也没应声,只是跨上电动车,冲她挥了下手。 *** 雨势稍弱,挂在车把上的苹果摇摇晃晃,不时碰到卢也的膝盖。现在自然不能回家,好在宿舍里还剩了些衣裤,卢也决定回宿舍换裤子和袜子。 开门进屋,莫东冬正在打游戏,面带惊讶道:“哟,我们元春回来省亲了?” 卢也一时没听懂:“什么?” 莫东冬嘻嘻哈哈:“没啥,回就回吧咋还带东西呢!”卢也将苹果递给他,他便美滋滋地掏出两个,拿去水房清洗。 卢也环视宿舍,其实他跟贺白帆也没同居几天,但这宿舍竟然令他有些陌生。无论是猪肝色的地板,还是挂满衣服的走廊,又或者莫东冬丢在垃圾桶里的泡面袋,都令他陌生。 那句话是对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莫东冬回来,“咔嚓”咬了一口苹果:“靠,好甜!”他嚼得清脆作响,随口问卢也,“你们租那房子多少钱?” “一个月两千六。” “那还可以呀,”莫东冬盘算起来,“如果找人合租,一个月才一千三,水电费算一百,就是一千四。唉,昨天看得我都心动了……” 卢也说:“顶楼才两千六,楼层低的更贵一点。” “嗯,”莫东冬倒在床上,“顶楼也比这破宿舍舒服多了,至少不潮啊。” 卢也说:“是的。”他迅速啃完苹果,打湿抹布擦了擦凉席,然后躺了上去。他没吃午饭,却也没什么胃口,心里想的都是钱,钱,钱。 范强竟然有脸来找他和他妈要钱,真是意想不到。 贺白帆租的房子押一付三,卢也跟他平摊房租,已经付掉一大笔钱。现在又要拿出七千。卢也的小金库所剩不多了。 然而暑假是没有博士生补助的,陶敬的项目大概要到九月中旬才结项。也就是说,这期间,卢也还是得靠存款生活。 卢也烦躁地翻了个身,屈起膝盖缩在凉席上。莫东冬说水电费每月一百,但一百块根本不够。现在天气热,顶楼的房子更热,贺白帆几乎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贺白帆还买了吸尘器,已经用上了,此外,一台干燥箱正在运输途中。贺白帆说他那些摄影器材怕潮,湿度恒定的干燥箱很有必要。 卢也明白,越精细的器材越怕潮湿。但这些电器运转起来,电费大概会很夸张。 雨声潺潺,无休无止。卢也烦躁地想,真讨厌雨天,好像倒霉事都是在雨天发生的。 毕业以后他想回北方,北方晴多雨少,也很适合贺白帆那一柜子昂贵的相机和镜头。 ——不知道贺白帆愿不愿意跟他去北方——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01 23:49:01~2024-05-04 06:4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李决好好、? 暖宝宝?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鼎边糊、? 暖宝宝?、M.Eudemo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暖宝宝? 2个;童话说WY、蛋蛋的忧伤、马达加四加、仔细、万水、Chrys、梁小烨、whalebefree、G455、静味泡芙、小呀小花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呀小花鼓 24瓶;墨色 10瓶;奶冻芋泥 7瓶;梦回 2瓶;喵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距离 贺白帆醒来时已经八点四十, 他简单洗漱一番,抓两片吐司叼在嘴里,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上周, 本科毕设的导师把他推荐给一家杂志社,是新创刊的时尚杂志, 背靠某奢侈品集团, 正缺一位线上工作的视觉编辑。 贺白帆和杂志主编是校友, 又有导师的人情在, 故而沟通很是顺利。第二天,贺白帆就办理了入职。其实他倒不缺这点薪水, 只是借此机会积累一些经验, 也能让申请硕士的简历更好看。贺白帆囫囵吞下吐司, 打开电脑, 登入杂志社的工作系统。他先和主编同步昨天的工作, 继而开了场在线会议——纽约已是深夜, 不过, 艺术家们向来是昼夜颠倒的。 大洋彼岸的编辑们思维过于发散,一场会开到十二点半,终于接近尾声。主编是个金发碧眼的法国男人, 他灌了口咖啡, 无奈地对贺白帆说:“每次开会都像打辩论赛。” 贺白帆只是笑笑,思绪却已飘远了, 想着卢也的聚餐有没有结束。 “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纽约?”主编拢了拢自己的长发,点起一支烟,“我想你最好可以尽快过来,你知道的, 纽约有很多很棒的工作机会,错过了很可惜。” 贺白帆老实回答:“我正准备申请硕士,以后不一定会回纽约念书。” “啊,好吧,”主编耸耸肩膀,面露遗憾,“希望你申请顺利啦。对了,我们都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下个月我可以试着帮你向总部申请更高的薪水。” 贺白帆愣了一下,他才工作不到两周,竟然要给他加薪? 贺白帆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回了句“那就谢谢您了”,然后与对方礼貌道别。 主编退出线上会议室,视频也随之关闭。贺白帆成了会议室里在唯一在线的人,他自己的视频便骤然放大。贺白帆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心头忽然冒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猜测—— 这些编辑该不会是因为他的视频背景,所以断定他很缺钱吧? 只见实时视频里,贺白帆背后是一面发黄开裂的墙壁,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由于常年漏水,墙上形成一块漏斗形状的细长灰斑。乱七八糟的电线在墙上延伸开来,给人一种线路老化、随时可能漏电、下雨天会噼里啪啦闪火花的担忧。 贺白帆关掉视频,扭头打量背后的墙壁。也许他应该买桶颜料粉刷一下,但今天这个天气,又实在令人没有出门的欲望。贺白帆更喜欢短暂的急雨,某个暑假他住在香港,那里的雨总是来得突然,阳光忽然被一大片厚重的乌云遮住,只消片刻,却又云销雨霁,那片乌云化作雨水,下完了也就晴了。急雨像是天空突然吹了声口哨,又或者,城市送给游客的不客气的惊喜——毕竟下雨了就得躲雨,急雨仿佛城市的手,将游客强行推进咖啡厅。 但武汉不是。武汉下雨的时候,天空整日整日地阴着,有时是灰白色,好像弥漫着散不开的雾霾。有时是饱和度很低的蓝色,蓝得发灰,给人一种天色始终将亮未亮的错觉。武汉的雨天绵绵无尽,雨水断断续续,像口吃的人讲话,讲了很久,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而听者已经心神恍惚,至于句子的意义,早弥散于天外,无人去理会了。 肚子叫了一声,贺白帆收回思绪,起身去冰箱拿了块面包。 贺白帆给卢也发微信:“吃完了吗?” 卢也很快回复:“嗯,回实验室了。” 贺白帆:“电话?” 卢也:“OK。” 贺白帆拨过去,过了好几秒钟,卢也接起电话。贺白帆知道实验室中午一般都没人,但卢也还是会严谨地戴上耳机再接电话。那几秒钟的空当,便是卢也从裤兜掏出耳机、匆忙插进手机所需的时间。 卢也的声音非常清醒,带一点低低的笑意:“你真要检查我喝没喝酒啊?” 贺白帆“唔”了声。 “那我通过检查了么?” “初步通过吧。” 卢也笑了笑:“你中午吃的什么?” 贺白帆说:“面包。” “没出门?” “下雨,不想动。” 卢也打了个哈欠,好像有些困了,他说:“我也是,好想回来睡午觉。哎,我趴桌子上眯一会儿。” 其实贺白帆还想和卢也聊聊天,但是晚上再聊也一样。贺白帆温声叮嘱:“空调温度调高点,当心感冒。” 卢也说:“好的——挂了啊。” 另一边,莫东冬掉了满地鸡皮疙瘩。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啊,小也子出息了!不仅学会了柔情蜜意,还学会了柔情蜜意地说谎! 不得了,不得了。 莫东冬抱着手臂搓了搓,小声道:“你这样让我感觉咱俩跟偷情似的……” 卢也瞥他一眼:“不许说出去。” “哎哟,这样更像了!”莫东冬笑了一阵,翘起二郎腿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给你理一下啊,专业呢,是光电和材料。业务范围呢,是本硕论文辅导、课程作业辅导、实验辅导、考研辅导,此外还接大学物理和高等数学的辅导,对吧?” 卢也补充道:“C语言也能辅导。” “啧,”莫东冬酸溜溜地说,“你们理工科的知识变现真是容易啊。” 卢也沉思片刻,又提醒道:“你记得别在那个群里发广告了,就是……贺白帆在的那个群。” 莫东冬颔首:“知道啦,放心。” 卢也便没再说话,翻了个身背对莫东冬,像是要睡了。莫东冬将辅导广告编辑好,发进另一个洪大二手交易群。 莫东冬放下手机,望着卢也清瘦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小也子,你现在又要谈恋爱又要当牛做马的,有空做这个吗?” 卢也说:“挤时间吧。” 莫东冬又犹豫了一下:“你最近手头很紧啊?”唉,莫东冬说完就开始后悔,这不是废话吗?如果手头宽裕做这个干嘛? 卢也果然沉默了,就在莫东冬想要打个哈哈将话题揭过时,卢也说:“对,最近花销比较大,我就想再赚点钱。” 莫东冬小声说:“贺白帆不是富二代嘛。” 卢也翻过身来:“但他的钱是他的钱啊。” “唉,他那么有钱,给你花点怎么了?我看他也不是那种小气吧啦的人,”自打卢也开始和贺白帆谈恋爱,莫东冬就在心里悄悄以“娘家人”自居,他苦口婆心劝道,“如果是我谈恋爱,女朋友缺钱,我肯定把钱拿给女朋友花啊,谈恋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嘛。” 卢也说:“那不一样。” “啊?” “我俩都是男的,不一样,”卢也摆一摆手,面色似有些疲倦,“好了,我睡了。” *** 这天下午,陶敬不在学校,晚饭之前卢也提早离开实验室,骑车去学校的建设银行给范强转了七千块钱。 雨停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下雨天唯一的好处就是气温没有那么高。卢也办完汇款,独自在银行门口站了一会儿。 他卡上还剩五千两百块钱,日常花销倒是足够,但他的电脑用了五六年,最近实在卡顿严重。如果要换台新电脑,卡里的钱显然就不够用了。 卢也轻轻吁出一口气,此时是八月过半,虽然还没到正式开学的日子,但已经有不少学生陆续返校。学生回来了,应该会有人找他辅导吧?反正那七千块钱就当是丢了,还能赚回来。 不知道贺白帆现在在家干什么。通常,贺白帆如果出门拍照,都会发微信告诉卢也。如果他去食堂吃饭,也会拍给卢也看。有几次他在路上看见学校的野猫打架,还兴致勃勃地拍了视频发给卢也。卢也没收到贺白帆的微信,说明他应该没出门。 因为今天提早走了,所以距离晚上打卡还有一段时间,卢也便去食堂买了两份晚餐,骑车回家。 上楼,开门,卢也唤道:“白帆——” 贺白帆从卧室闪身而出,举着手机,连忙摆手。他的面色有些紧张,卢也瞬间定在原地,跟着紧张起来。 因为他听见贺白帆向电话那头解释:“是我朋友过来借个镜头……嗯,我知道的,妈你放心吧。” “挺好的啊,这房子很宽敞……那肯定比不上家里,”贺白帆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我也不知道要拍多久,这个得看有没有灵感啊。” “下周二晚上?好,我知道……不用接我,我坐地铁过去。” 贺白帆挂掉电话,快步迎上来,凑到卢也颊边亲了一下:“我妈找我有点事。” 卢也紧张地说:“她刚才听见我声音了吧?” “没事,我说了你是我朋友,”贺白帆接过卢也手中的臊子面,“你别担心,我爸妈……心很大的,对我都是放养。” “你确定?” “确定,真的,”贺白帆抚了抚卢也的后背,“你看我搬过来他们都没说什么。” 贺白帆将两份面条放在桌子上,迅速收拾他的东西——这桌子既是餐桌,也作书桌。贺白帆将他的电脑转移到椅子上,两本摄影集和一个笔记本则靠墙站立。他的摄影集都是英文原版,卢也翻过几次,看不懂英文,也看不懂里面的照片。 两人相对而坐,贺白帆随口问道:“中午王瀚跟你们一起聚餐了么?” “……他没去,”卢也说,“怎么了?” “我就问问。王瀚这人全家都没什么好心思,你多小心点,”贺白帆吞下一口暖洋洋的面汤,“刚才我妈说,昨天他们在饭局上碰见王瀚他姑,他姑还想套近乎呢。” “他家想跟你家套近乎?”卢也有点紧张,“为什么?” “就那些生意上的事吧,我也不太懂,”贺白帆笑笑,“他姑跑到我妈面前慰问我,说要给我介绍骨科医生。” 卢也愣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他信口胡诌贺白帆骨折,王瀚的姑姑竟然也知道了! “那你妈……” “她才不傻呢,她就顺着说了,没事不严重,小骨折——他们这种人,我爸妈见多了。” “噢。”卢也这才放下心来,同时心头又生出些难以言状的滋味,他想,贺白帆家大概真的很有势力,以至于连王瀚家都想攀附。要知道,对于他和实验室里的学生来说,王瀚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了。现在,一个比高高在上的王瀚更高高在上的人,竟然和他住在一起,谈恋爱,亲吻,端着他买的食堂八块钱的臊子面大快朵颐。 大多数时候,卢也和贺白帆很近、很亲密,然而,少数时间里,他还是觉得他和贺白帆之间隔着长长的距离,正如此刻。 贺白帆放下筷子,忽然说:“下周二我回家一趟,我妹要去香港上学了,出发前家里聚个餐。” 卢也点头:“好啊。” 贺白帆的眸子闪了闪:“我妈叫我中午就回去,先跟她和我爸吃午饭。” “嗯。” “卢也……”贺白帆身子前倾,凑近卢也,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你想不想,一起去啊?”——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04 06:43:39~2024-05-06 06:26: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乱想闪闪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7358013、小呀小花鼓、58020413、whalebefree、梁小烨、紫薇源源、重重似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第36号选手 58瓶;你说一二三 34瓶;拂心 12瓶;好好、墨色、天空之城 10瓶;恶毒小猫 3瓶;二冬尹口 2瓶;喵喵、蜜思小熊猫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紧张 卢也攥着筷子, 大脑空白了两秒,难以置信地问:“去你家?” 贺白帆颔首,认真解释道:“我爸妈知道我来洪大找你拍摄, 所以你去我家坐一坐也很正常,如果你觉得紧张, 我可以再叫上商远……” 卢也打断贺白帆, 忽然说:“你之前给别人拍完照片, 也带人回家吃饭吗?”他看过贺白帆存在电脑里的照片, 贺白帆没有固定的模特,照片里的人可谓五花八门, 但是, 有几张面孔的出现频率明显比其他人更高, 贺白帆说那是他的大学同学, 有时拍作业找不到合适的模特, 他们就互相出镜。 那几个人有男有女, 都是亚洲面孔, 或许也都是中国人,寒暑假回国的时候去贺白帆家做客吃饭,倒也说得通吧。 这样一想, 卢也又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够严谨, 转而问道:“你之前也带朋友去家里吃饭么?” 贺白帆望着卢也,面色有些诧异, 又带点无辜, 他说:“没有啊,也就我放假回国的时候,商远偶尔去我家蹭饭。” 卢也“哦”了一声,轻轻拧起来的心似乎又轻轻松开了。卢也说:“那我突然去你家, 会很奇怪吧?” 贺白帆没回答这问题,想了想,却说:“你刚刚在吃醋吗?” 卢也说:“没有。” “我觉得有。”贺白帆有点得意地笑,眼睛眉毛都弯成柔软的弧度。 卢也望着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吃醋。但这醋意来得太没道理,他实在羞于承认。其实,如果贺白帆经常带模特或者朋友去家里吃饭,那倒是更方便卢也登门做客。但是,一想到贺白帆带照片里那些漂亮的男男女女回家,卢也就觉得胸口发涩,像自行车的链子生了锈,发出吱呀吱呀的喑哑响声。 饭桌下面,贺白帆用膝盖碰碰卢也的膝盖:“其实我妈之前就叫我邀请你去家里做客,但我跟他们说了,博士做科研很忙的,你日理万机,不一定抽得出时间,毕竟科学的事业比去我家吃饭重要多了,如果实在想邀请你,需要提前四十八小时预约……” 卢也瞪圆眼睛:“贺白帆,你真这么说的?” 贺白帆顿了两秒,旋即在卢也严肃的目光中举手投降,忍着笑说:“不是,我开玩笑的。” 卢也冷汗都快下来了。他抬腿一踢,贺白帆也不躲,在狭小的桌下空间,两人小腿交错相贴,比之嬉笑打闹,更像暧昧调情。贺白帆垂眸向桌下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卢也脸上。 贺白帆说:“想不想去我家?如果你觉得太尴尬,就算了,没关系的。不过我可以叫上商远,他很会活跃气氛。” 卢也已经将脚尖收回去,犹豫片刻:“我再想想吧,下周二是吗?” “嗯。” “那我周日之前告诉你。”卢也说。 *** 周日休息,卢也和贺白帆整个白天都待在一起,睡了懒觉、吃了贺白帆做的海鲜意面、下午在家看了电影(贺白帆买了个投屏)、做了大扫除,但卢也始终没说去不去贺白帆家。 贺白帆倒也不催。 吃过晚饭,卢也照例去实验室。其实这段时间陶敬很少来学校,他似乎在忙什么事情,对学生的要求也在无形之中放松了,故而周日晚上去实验室的学生越来越少。六点半,卢也是第一个到实验室的。 他也有什么非做不可的工作,只是得避开贺白帆。 卢也给莫东冬打语音电话。 “干嘛啊小也子?”莫东冬语速很快,急燎燎的,“我这下副本呢,马上打boss了!” 卢也说;“多久能打完?问你点事情。” “啊,我尽快吧!” 卢也连着语音等待莫东冬。他那头敲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卢也无事可做,便随手撕了张纸,拿起碳素笔。 卢也试着分析这件事,首先,贺白帆说过,他还没跟家里出柜。卢也觉得,绝大部分中国父母应该还是没法接受孩子是同性恋的。 在此背景之下,贺白帆爸妈邀请卢也去家里做客,那么他们应该没有怀疑贺白帆和他的关系,而只当他是贺白帆新交的朋友? 当然,另一种可能是,贺白帆爸妈已经有所怀疑了,所以他们故意邀请卢也见面,想要试探一下。 但是,他们会有这么敏锐吗?贺白帆只是来洪大拍个短片,他们就联想到贺白帆是同性恋?而且据贺白帆的描述,他妈是个性格很直爽的人,脾气来得快去得快——那如果他妈怀疑贺白帆,应该会直接问吧?甚至直接杀来洪大,到他们的出租屋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卢也沉思片刻,还是倾向于第一种可能,贺白帆爸妈只当他是贺白帆新交的朋友。 “OK啦,”莫东冬欢快地说,“怎么了小也子?” 卢也说:“我要去贺白帆家吃饭,见他爸妈。” “我草?”莫东冬大叫,“你们这就见家长啦?进度这么快吗?” “不是……就以朋友的身份,去做客。” “噢噢。” “你觉得我应该带什么礼物?”卢也问道。 这就是卢也的第二个顾虑了。 贺白帆曾经无意提起过,商远求贺白帆陪他去兰轩会馆抓小三时,提了很多补品去贺家。商远和贺白帆这么熟,尚且要送昂贵的补品,卢也初次登门做客,是不是更得送些拿得出手的礼物? 但卢也并不知道什么礼物“拿得出手”,问题就出在这儿。 当然,卢也见过母亲和杨叔的人情往来,或是亲戚家的红白事,或是过年回家探望老人,一般来说,红白事一律送两百块钱,探望老人则买箱牛奶、买些水果。但是贺白帆他家——他家那么有钱,卢也还不至于傻到送牛奶和水果。 陶敬生日时他送过茅台,可是一瓶茅台要三千块,是不是又太贵重了?况且,拿出三千块钱送礼,对卢也来说有些困难。 卢也无人可问,只能问莫东冬。他家是开烟酒店的,或许对送礼的行情比较了解。 莫东冬果然没让卢也失望,“啧”了一声,骄傲地说:“那你可是问对人了!” “我跟你分析分析啊,”莫东冬说,“送礼嘛,正常来说呢,就是烟酒茶那套,烟和酒,便宜的拿不出手,贵的又太贵,所以咱们就pass了。茶呢,千把块钱倒也能买,但就买那么一小盒,拎着不好看,贺白帆爸妈也未必看得上。” 卢也:“嗯。” “而且你只是个学生,去朋友家做客,我觉得没必要送这么……这么正式的礼物,搞得好像你去求人办事似的,”莫东冬顿了一下,“对了,你预算多少?” 卢也用食指绕着手机线,低声道:“就一千块钱吧。” 其实他原本计划的预算是五百块钱,但莫东冬说茶叶“千把块钱倒也能买”,卢也立刻意识到,五百块大概根本买不了什么东西。 莫东冬说:“这样吧,反正值钱的咱也买不起,咱就在有限范围内买最好的,你去整一箱好点的水果,车厘子什么的——哦现在没有车厘子,反正你买个水果礼盒,什么山竹啦、晴王葡萄啦、金枕榴莲啦,都可以。如果买完礼盒还有预算,你再买束花,欸,这不就优雅起来了。” 卢也点点头:“榴莲会不会太臭了?” “也是,有些人吃不惯榴莲……”莫东冬说,“那就买别的呗,反正你去水果店挑贵的买。” “好,我明白了,”卢也认真地说,“谢谢你啊。” “跟我客气什么,买礼盒记得跟人讲讲价,别被坑了啊!” 卢也挂掉电话,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想,他对水果倒是很了解,毕竟家里就是卖水果的,应该不会被坑。 只可惜,莫东冬说的那些昂贵的水果,他自己并没吃过。 *** 周二,连绵数日的阴雨天终于结束。天一放晴,气温也随之飙升,才上午十点钟,据说体感温度就接近四十度。 实验室的旧空调制冷能力堪忧,已经调到二十二度,机箱嗡嗡作响,却还是没什么凉爽的感觉,只能堪堪维持一个“有点热但不出汗”的温度。 “师兄,你现在有空不?”隔壁工位的硕士师弟凑近卢也,“昨天你不是叫我加入材料之后超声一分钟吗,做出来效果很稳定,但今天又不对劲了……” 卢也说:“下午回来帮你看吧,待会我有点事。” “啊,你要出去啊?”师弟朝窗外望了一眼,“今天真的巨热。” 卢也和贺白帆约好十点半在光谷广场地铁站见面,二号线转六号线,去贺白帆家吃午饭。卢也打算十点十分就从实验室出发,他要先回宿舍取提前买好的水果礼盒和花束。 正打算随便说点什么将师弟搪塞过去,还未开口,师弟脖子一缩,飞速回到自己的工位。 卢也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门口。 大家都听到陶敬的脚步声。另一道声音与之相伴,是王瀚,带着他那很有标志性的笑声:“老师您可别吓我,怎么能让您请客呢,您和老王都是长辈,肯定得让我来啊……”王瀚推开实验室大门,松散地望了一眼,唤道:“卢也,你来一下。” 卢也的心狠狠一跳。 马上就到十点十分,陶敬和王瀚怎么来了?而且,看样子,像是专程来找他。 卢也跟着王瀚走进办公室,陶敬已经坐在桌前,王瀚先开空调,再关上门,然后拉着卢也十分自然地坐下。 陶敬眯着眼打量卢也,哼笑一声:“最近没空管你们,实验做得怎么样啊?都在混日子吧?” 卢也垂眸道:“实验都在正常推进,您布置的任务九月份应该能完成。” “你倒是干得很快啊。”陶敬的语气不冷不热,令人无法分辨这是称赞还是嘲讽。 王瀚嘿嘿一笑:“师弟,你光是自己这么辛苦可不行啊,一个人毕竟精力有限嘛,老师没空的时候,你得管理起来那些硕士生,明白不?” 卢也与王瀚对视一眼,反应过来王瀚是在暗示他,原来陶敬意在此处。 “……好的,老师,”卢也说,“这两天我统筹一下他们的进度,汇报给您。” 陶敬这才满意了,点点头,挂上些许笑意:“今天是王瀚找你有事,大好事啊。我嘛,凑个热闹,也算给你们做个见证。是吧,王瀚?” 王瀚连连点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就在卢也茫然之际,王瀚打开随手拎来的纸袋,从里面取出一只信封。那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方方正正,有着明显的厚度。 王瀚将信封塞进卢也手里:“师弟,你别拒绝,你先听我说,”王瀚的语气很是恳切,“之前我不也跟你提过吗,这篇文章真的帮了我大忙,我下学期想毕业啊,唉,我家老头天天骂我,我都快急死了。这个呢,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你真是为我雪中送炭了,你可一定要收下,啊。” 卢也恍然大悟,如遭雷劈,他从没想过王瀚竟会给他送钱!而且陶敬也同意! “不,不用这样,师兄。”卢也连忙将钱塞给王瀚,然而王瀚抬手轻轻一挡,叹气道:“老师,您看……” 陶敬说:“卢也,你拿着。” 陶敬发话了,卢也不敢再将信封塞给王瀚,而那沉甸甸的信封压着他手心,简直像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就在这手足无措的当下,陶敬笑了一声,语气轻快地说:“给你你就拿着,做实验累不累?写论文累不累?怎么,你就这么喜欢给人打白工啊?也该让王瀚这小子掉块肉,知道知道搞科研的辛苦。” 王瀚面露惭愧,笑了笑:“是啊,师弟,你看我确实也没什么别的能拿来感谢你,咱们自家人就不搞虚的了,对吧。” 陶敬说:“王瀚下学期想毕业,论文还差得远,卢也,你多给他帮帮忙。我就直说了吧,王瀚,凭你自己,你是别想毕业。” 王瀚垂头,叹气,仿佛自言自语:“要不我就再延一年……” “你再延?王瀚,你有点出息吧!你爸一把年纪,别再被你活生生气出病来!我告诉你,博士能不能毕业,一方面是能力问题,一方面是态度问题!你自己能力不足,就要想办法求助,现在卢也是你现成的资源,你啊,好好感谢卢也吧!”陶敬说完,紧紧盯着卢也,像在等待他的表态。 王瀚轻拍卢也肩膀,目光炯炯:“师弟,就靠你帮我了,别嫌我笨啊。” 卢也看看王瀚,转而望向陶敬,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这笔钱并不是他送王瀚一篇论文的“报酬”(论文的“报酬”应该是王瀚请他和陶敬去兰轩会馆),而是,让他帮助王瀚完成博士论文的价码。当然,“帮助”只是委婉的说法,他们的意思是,王瀚的论文,就交给他了。 其实以陶敬手握的权力而言,他们大可以直接命令卢也包揽王瀚的论文。然而,王瀚给了钱,还和陶敬演了这出戏,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想激怒卢也,以免卢也成为下一个郑鑫?或者,他们自知理亏,所以的确想给卢也一点弥补? “行了,我下午还有会,你们两个赶紧开始弄论文吧。”陶敬起身说道。 王瀚快步跟上,微笑着对卢也说:“师弟,咱们回头联系哈!” *** 卢也拎着水果礼盒、抱着花束冲进地铁站,一眼就看见电梯旁边的贺白帆。 贺白帆刚好也看见他,愣了刹那,旋即轻轻一笑,走过来说:“你怎么还买东西啊。” 卢也说:“就一点水果……不知道你爸妈喜不喜欢。” “喜欢啊,欸,我爸就爱吃这种青提。”贺白帆自然地接过花束。 两人过安检,刷卡进闸机。时近中午,地铁站的人不算多,但卢也还是感受到几缕打量的目光,也许是贺白帆长得好看又抱着花的缘故吧?卢也稍微有点不自在,便叫贺白帆和他向后走,尾部没人排队。 两人站定,一时无话。卢也的思绪有些凌乱,时而想着王瀚的论文,时而在心中练习向贺父贺母打招呼,时而又想到王瀚给他的钱——他悄悄数过了,那是整整一万块。他知道这钱来路不正,但他既没有拒绝的权力,又着实缺钱。 这一万块钱,足够他换电脑,还能剩下很多。 很快,耳畔响起地铁的轰鸣,贺白帆忽然凑进一步,说:“你看。” 卢也抬头,只见地铁站的玻璃门倒映着他和贺白帆的身影。他们都穿白色T恤和牛仔裤,只不过贺白帆的白T是宽松款,牛仔裤也肥大,看上去更时尚一点。而他的衣裤都是修身款式,中规中矩,衬得他身材纤瘦。 贺白帆小声说:“像不像情侣装?” 卢也顿时紧张起来:“我早上随便穿的……你爸妈不会误会吧?”其实并不是“随便”穿的,卢也穿的是自己最新最平整的衣服,他很多T恤的领口都打卷了。 却没想到跟贺白帆穿得这么像。 贺白帆笑意盈盈:“还要误会什么?我们本来不就是情侣吗?” 卢也挑眉:“那你要出柜吗?” “我也想啊,”贺白帆竟然认真起来,“我准备先让他们了解这个群体,也是给他们一点暗示吧,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 “贺白帆。” “嗯?” 地铁到站,伴随着“滴滴”的声音,车门缓缓开启。 “上车了。”卢也说。 二号线不愧是武汉最拥挤的线路,两人在起始站上车,座位便坐满了。随着地铁行驶,经过虎泉、街道口几个人多的站点,车厢里的人越发拥挤。人多了,贺白帆和卢也就不方便讲话,两人只是并肩而坐,膝盖的侧边偶尔碰到一起。 宝通寺,小龟山,螃蟹岬,积玉桥。卢也轻轻阖上双眼,听着地铁报站的女声。他虽然一向不喜欢武汉这个地方,却觉得二号线的站名非常好听,有种古典的雅致。 到江汉路,换乘六号线。人潮拥挤,贺白帆走前面,卢也走后面,其实两人之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但贺白帆时不时就回望一眼,好像生怕把卢也弄丢。直到两人从香港路站下车,贺白帆说:“卢也,你别紧张啊。” 卢也说:“是你紧张吧?” “嗯,确实有一点儿,”贺白帆向着前方的扶梯望了望,“有种跟你见家长的感觉……” 卢也脸颊微烫,警告道:“待会别乱说话。” 香港路位于汉口老城区,楼房高低错落,碧树如茵。商远已经开车来地铁出口等他们,摇下车窗招呼道:“喂!你俩快点!饿死我了!” 车子行驶片刻,转过几道弯,拐进一条两侧栽满玫瑰的宁静小路。卢也心知这就是贺白帆家所在的别墅区了。 “待会儿你随意就好,不想说话就不说,”贺白帆攥了攥卢也的手,“商远在呢。” 卢也点点头。 “嘿嘿,卢也你放心吧,”商远骄傲地说,“有哥在,就没有‘尴尬’两个字!”——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06 06:26:10~2024-05-08 08:0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晃晃悠悠、是谁口了谁!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仔细 2个;whalebefree、天天天天看云、若初、可乐爱吃醋、重重似画、小呀小花鼓、墨色、psych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月廿六 11瓶;曙光 6瓶;熹熹 4瓶;最终幻想心情 3瓶;蜜思小熊猫 2瓶;是木刀里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羡慕 贺白帆家和卢也想象得很不一样。 虽说的确是别墅——但丝毫没有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影子。隔着栅栏放眼望去, 贺家的房子更像是一幢略有年份的林中小屋。深咖色木质外墙配以浅灰色坡顶,大大小小的窗框全部是柔和的奶油白色,虽不奢华, 却格外有种温馨素净的感觉。或许是藏于闹市一隅的缘故,院子不算很宽阔, 一侧支起遮阳棚, 摆了些桌椅, 另一侧则栽满花花草草。贺白帆用指纹解锁大门, 一条直通屋门的石子小路便出现在卢也面前。 贺白帆向卢也眨眨眼:“来吧。” 卢也无声地吁一口气,跟随贺白帆踏入贺家小院。原来, 在花花草草的掩映之中, 还有一方小小的水池。商远小跑过去, 弯下腰, 轻车熟路地捞起一只西瓜。 贺白帆向卢也解释:“这是我外婆找风水先生算的, 说院子里要有个水池, 但弄好之后也没什么用处, 夏天就拿来泡西瓜了。” 卢也点点头。那池子底部镶满葱绿的瓷砖,阳光一晒,碧波荡漾, 分外漂亮。 商远凑近卢也:“什么没用处啊, 贺白帆小时候在里面洗花瓣澡呢,现摘花现洗。” 卢也:“……啊?” 贺白帆面露无奈:“那是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 电视上天天放《还珠格格》, 我妈非要学人家泡花瓣澡,她自己不泡,把我摁进去泡着……” 商远哈哈大笑:“贺白帆从小就精致哈。” 卢也很想跟着笑一笑,但是实在挤不出什么笑容。因为, 几句话的工夫,他们已经穿过小院,来到门前。卢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了。 贺白帆正要抬手敲门,“咔哒”一声,防盗门从里面推开。 贺白帆扬声道:“爸。” “听见你们说话了,”贺父笑笑,目光自然地越过贺白帆和商远,落在卢也身上,“白帆,这位是你朋友吧?” 卢也有点懵,连忙说:“叔叔好,我叫卢也。” 贺父点头,热情地招呼道:“快进来吧,饭都做好了。” 卢也与贺白帆飞快对视一眼。贺白帆神情放松,像是在说“吃顿便饭而已不用紧张”,卢也心想,贺白帆大概没懂他的惊讶——门开的那一瞬间,卢也还以为这是贺白帆家的厨子。因为,贺父的样子实在太……太不像他想象中叱咤商场的大老板。 贺父不及贺白帆高,身材清瘦,上身穿卡其色圆领短袖,下身穿宽松灰色休闲裤,腰上系条明黄色围裙,围裙上绣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贺父来开门时,手里抓个圆滚滚的锅盖,携来一股焦香烤肉味道,仔细闻,其中还卷着丝丝缕缕的柠檬清香。说实话,如果不是他的容貌与贺白帆八分相似,卢也一定不敢相信这是贺白帆的父亲。 “白帆,给小商和小卢拿拖鞋,咱们马上开饭,”贺父放下锅盖,朝里屋喊道,“黄大夫,你儿子回来了啊。” 黄大夫——也就是贺白帆的母亲——隔门应了一声,紧接着,从屋内款款走出。 她穿条雪白绸缎修身连衣裙,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颈间光泽莹润的珍珠项链。她的五官是端庄大气的类型,尽管已不那么年轻,略施粉黛,也仍是明丽动人。卢也看得有些呆,觉得她像从西方油画里走出来的贵妇人,既优美,又典雅。而且,贺家三口同时出现,卢也禁不住暗暗比较起来,他觉得贺白帆的嘴唇和鼻子像他父亲,唇角平直,鼻梁窄而挺拔,有种肃正俨然的气质,而他的脸型和眼睛则随了母亲——略长的脸,窄窄的双眼皮和线条圆润的眼眶,乌黑瞳仁闪烁着天真的神气,令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卢也对上黄医生的目光,紧张而礼貌地说:“阿姨好,我是卢也。” 黄医生回以盈盈一笑:“你好啊小卢,怪不得白帆找你拍短片,长得真漂亮。” 卢也闻言,略微张大眼睛,竟然一时语塞。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用“漂亮”来形容他,他可是个身高一米七七的男人。而且,就算他“漂亮”,这也不是贺白帆找他拍短片的理由吧? 贺白帆像是心有灵犀,摇头道:“妈,我又不是拍偶像剧,长相无所谓的。” “对啊对啊,”商远脑袋一歪,做出副娇憨可爱的表情,“如果白帆是冲着帅哥拍片子,那还不如直接找我呢,现成的帅哥,是吧,阿姨。” 黄医生被商远逗笑,摆了摆手:“行行行,是我不懂艺术。” 贺白帆起身将放在门口的花束抱进来:“妈,这是卢也送你的。” “嗯?”黄医生面露惊喜,“谢谢小卢。” 卢也忙道:“阿姨不客气。” 黄医生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餐厅传来贺父的声音:“开饭了!” 黄医生便率先起身:“咱们吃饭去,今天可是老贺亲自下厨。” 卢也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跟着他们走向餐厅。刚才黄阿姨说他“漂亮”,又说贺白帆是因为他“漂亮”才找他拍短片,着实令他吓了一跳。因为这话听着像极了某种暗示,或者试探。但黄阿姨似乎也就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卢也又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面对贺白帆的父母,他实在很心虚,有些草木皆兵。 五人围桌而坐,六菜一汤。贺父解开围裙,谦虚中带着一点骄傲:“大家随便吃,别拘束,我最近太忙,很久没做菜了,可能发挥不大好。” 商远早已两眼放光:“叔叔您这就伤人了,这还‘发挥不大好’?我跟您实话实说,每次在您这吃了细糠,我回家那就是吃泔水!” “你这孩子……那你今天可得多吃点啊,”贺父笑了笑,眼尾皱起细细的纹路,“小卢是哪里人?” 卢也坐得笔直,答道:“河南人。” “哦,吃得惯辣椒么?我们湖北口味重些。”贺父一边说,一边将贺白帆面前的清蒸鲈鱼换到卢也面前。 这突如其来的照顾令卢也吃了一惊,连连点头道:“吃得惯辣椒,我……我来武汉很久了。” 讲完这句话,卢也旋即怔住。 贺父说:“那就好。” 卢也蓦地紧张起来,心绪起伏翻涌。他太紧张,竟然说话不过脑子,把这件事提了出来!如果贺父贺母继续追问,“你跟家人来武汉的吗”“家里做些什么”——他该怎么回答呢? 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贺白帆忽然说:“卢也博二,在武汉六年了。” 商远接过话茬:“叔叔您不知道,洪大的食堂口味可重了,哎,那油和盐都跟不要钱似的,我都佩服卢也吃了六年食堂还这么健康……” 黄医生皱了皱眉:“学校的食堂就是这样,为了吸引学生,调料下得很重,其实特别不健康,你们吃食堂尽量挑清淡的吃啊。” 卢也紧攥筷子的手略微放松,他不敢看贺白帆,只好看看商远:“是的,你可以去西三食堂,那边口味清淡点。” 黄医生好奇地说:“对了商远,你怎么也跑到洪大吃饭?” 商远“欸”了一声,面露几分羞涩:“我在洪大谈了个女朋友嘛。” 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地从卢也转移到食堂,从食堂转移到商远的女朋友。杨思思在商家企业实习,因此与商远相识,故而话题又转移到商家的公司和生意。 卢也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只默默听着。他能感觉到贺父贺母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们热情而不强势,关切但有分寸,卢也话少,他们并不强求卢也加入聊天,只是时不时招呼他多吃些菜。 听着他们的闲聊,卢也渐渐放松下来。商远讲到件好笑的事情,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就在这笑声的间隙里,卢也与贺白帆对视了一眼。 贺白帆眸子明亮,神情柔软,嘴角挑起微小的弧度,藏着一个笑。餐厅暖黄的顶灯映着他的笑意,卢也脑海中顿时浮现一个词:幸福。这一刻,他能明白贺白帆为什么是这么好的人,因为贺白帆有很好的父母和很幸福的家,正如肥沃的土壤才能滋养茁壮的根苗。只不过,这种幸福的气氛令卢也感到陌生,胸腔好像也有些酸软,卢也猜想这种感觉就是羡慕。 午餐接近尾声,黄医生还惦记着洪大重油重盐的食堂,叮嘱贺白帆道:“你就勤快一点,自己多做饭,少去食堂嘛。” 贺父道:“是啊,小卢你也多去白帆那吃饭。” 贺白帆笑了一下,看着卢也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做饭挺难吃的,小卢未必吃得下。” 卢也:“……” 商远憋笑憋得很用力。 卢也硬着头皮说:“没事,我不挑食。”其实他早就吃过贺白帆做的饭了,那味道确实……不怎么样。贺白帆只会做简单的食物,譬如煮面条,或者用半成品料理包做个咖喱焖饭。他俩刚搬进出租屋的时候,贺白帆孔雀开屏般连做了两天午餐,第三天,卢也委婉地从食堂打包了盖浇饭。 黄医生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声音有些慵懒:“这人岁数大了啊,吃饱就困……” 商远识趣地说:“叔叔,阿姨,那我们回去了哈,您俩好好休息。” 卢也跟着说:“谢谢叔叔阿姨。” 贺父点一点头:“白帆,你也去忙你的吧,碗筷放着下午阿姨来洗。商远,小卢,以后有空多来家里玩。” 至此,卢也终于彻底放下心来。鲜花和水果送了,饭吃完了,气氛很好,贺白帆的父母也很好,一切都很圆满——卢也起身,正想和商远一道离席,裤兜振了一下。 紧接着,卢也的手机响了。 第66章 传统 卢也盯着手机屏幕愣了两秒, 然后直接将电话揿断。 他绷起嘴角,以一副不大自然的表情说:“是广告。”这话说得有些多此一举,因为根本没人询问他打电话的是谁。但黄医生的脑子乱糟糟的, 并没有注意这个细节。 她将商远和卢也送出家门,穿过院子, 来到大门门口。热浪扑面, 黄医生正要和他们挥手作别时, 卢也的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 黄医生发现卢也迅速皱了下眉头,紧接着他将手伸进裤兜, 揿断了电话。卢也的额头上竟然渗出薄薄的汗水, 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紧张, 他说:“又是广告。” 商远大大咧咧, 显然说话没过脑子:“啊?这么多广告?你是不是拿手机号注册了什么网站啊?” 卢也含糊地说:“有可能吧……”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孩子, 他说这话时, 垂着眸子不敢看人, 同时抬手碰碰自己的鼻子——这幅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黄医生当即确信,卢也在说谎。 但她没心情探究这两个电话是谁打的。 “小商小卢,以后常来家里玩啊, ”黄医生笑了笑, “天气太热,阿姨就不送你们了。” “好嘞, 阿姨您快回去吧, 别晒黑啦。”商远语气欢快。 在他的对比之下,卢也则显得很认真:“阿姨再见。” 贺白帆说:“那我们走了啊,妈。” 黄医生眉头微皱:“你也要走?晚上不是聚餐吗?” “我……要走啊,”贺白帆像是愣了一下, “洪大那边还有点事情,晚上我直接去饭店。” 黄医生沉默,抬眼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贺白帆,他已经比黄医生高出许多,以至于为她遮住了阳光。他有一米八五吧?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黄医生竟然想不起来。在她心里,总觉得贺白帆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黄医生拍拍贺白帆的手臂:“那你晚上早点过去,记得给你妹妹带束花。” 贺白帆点头:“好的,晚上见啊。” 三个孩子转身离开,黄医生徐徐关上院门。进了屋,先看见的是杯盘狼藉的餐桌,黄医生心头顿时涌上一番难以形容的寂寥。她生孩子晚,以往和同龄的朋友聚会,总听她们交流孩子的婚恋状况,总结下来,真是各有各的苦恼,正所谓儿大不中留,女大不由人。黄医生每每安慰她们:孩子脱离父母的家,组建自己的家,这是人生必要的过程……但真到自己经历了这一刻,黄医生才明白那滋味是多么怅然若失。 黄医生扭头,目光落在客厅茶几上。卢也带来一束白色郁金香,用亮晶晶的天蓝色玻璃纸包扎,秀气,清隽,正如卢也给她的第一印象。客观地讲,卢也是个很不错的孩子,相貌好,学历好,懂礼节,拘谨中透着一丝腼腆,很招人喜欢。如果卢也只是贺白帆的朋友,她甚至乐意做个媒人,把卢也介绍给朋友们的适龄的女儿…… 但是。 想到这一处,黄医生竟然眼眶发酸,蓦地滚落两颗泪珠。她哑声唤道:“老贺——” 贺父忙将妻子拥入怀中,连声安慰:“你别急,别急,啊,我看那孩子也还不错嘛……” 黄医生抹了抹眼泪:“我没说那孩子不好,但你儿子在搞同性恋啊!” 贺父动作一顿,静了几秒,沉沉叹气。 他说:“我知道。” 他牵着妻子坐下,拍拍她后背,柔声道:“起初我也想不通,你说咱们家白帆,哪里都好,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个同性恋呢?他去洪大报那个研修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绝对在谈恋爱,后来果然他就住在洪大不走了。但是他说他给人拍短片,给一个……男孩子,我就想,糟了。” “但后来我又想通了,白帆是个好孩子,咱们不能因为他搞同性恋就否定他,对不对?你说他从小到大让咱俩操过什么心?比比我们周围那些小孩,白帆绝对是优秀的。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没有违法犯罪,没有做不道德的事,而咱们做父母的,肯定希望他快乐啊。只要他和那孩子在一起是快乐的,不就行了吗?” 贺父一番劝慰,黄医生的眼泪却流得更凶。她用纸巾捂住脸,摇了摇头说:“老贺,我没有觉得白帆不好,我……我自己就是做医生的,同性恋不是病,这道理我明白。可是、可是他要在社会上立足啊,你知道就因为他是同性恋,他要承受多少歧视、多少压力吗?”她抽噎了一下,擦擦眼泪,继续说,“咱们白帆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就希望他这辈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咱家也有这个条件支持他。但你说他明明能走康庄大道,却偏要选独木桥,我能不难受吗?” 贺父闻言,无奈地笑了,摇头道:“我倒不这么想。白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有做选择的权力。我这个当爹的呢,只希望我儿子无论走哪一条路,都尽可能在我提供的条件下,走得顺、走得远。不然你说咱们奋斗大半辈子图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孩子有更高的平台、更自由的人生吗?我儿子哪怕是同性恋,我也要让他比别的同性恋过得幸福,过得轻松,这就是咱们奋斗的意义嘛。” 黄医生含泪骂道:“什么奋斗的意义,我看你就是溺爱你儿子!” 贺父连连点头:“哎,反正就他这一个,不溺爱还能怎么办?” 黄医生静了静,终于破涕而笑:“咱俩也是够荒唐了,谁家能像咱家这样?儿子搞了同性恋还敢把人带到家里吃饭,爹妈不但不翻脸还要好生招待!哼,说出去别人都要笑掉大牙。” 贺父也笑,一边笑一边揽住妻子的肩膀,轻松地说:“其实我还蛮好奇的,你说,那孩子是个学工科的,白帆是个学艺术的,这俩人怎么能聊到一起?” 黄医生轻嗤:“靠你儿子死皮赖脸呗,你看那架势,就今天一下午都离不开,非要跟人家回洪大!” 贺父若有所思:“哦……还真有我年轻时候的风范。” 黄医生伸出食指在他额头狠狠点了一下,半嗔半笑:“是啊,你们贺家的‘优良’传统!” *** 与来时一样,商远开车送贺白帆和卢也到香港路地铁站。商远觉得今天的午宴真是非常成功,卢也没掉链子,贺父贺母也没怀疑什么,这一切呢,显然都离不开他这颗冰雪聪明、八面玲珑的电灯泡。 三人坐进车子,商远美滋滋的,正想邀功一番,卢也的手机又响了。 商远调侃道:“怎么这么多广告,你不会注册了什么相亲网站吧?” 卢也掏出手机瞥了一眼,却没应他的玩笑,只是说:“停下车吧。” 商远依言停车,卢也迅速推门下去,站在路边接了电话。商远再是神经大条,此刻也看出来了,卢也的脸色有些凝重,动作也急,想必那通电话来者不善。 商远冲贺白帆挑挑眉毛:“是不是他导师找他啊?欸,我都听思思说了,他那个导师好变态呐!” 贺白帆目光流露着担心:“有可能。” 好在卢也很快就回来了,他上车第一句话是:“白帆,要不你回家陪陪阿姨吧。” 贺白帆说:“怎么了?” 卢也说:“没怎么啊,就是感觉刚才你走的时候……阿姨挺舍不得你的。” 贺白帆稍稍拧起眉头:“谁一直给你打电话?”说完大概也觉得自己语气太急,又放软了声音,“是你导师吗?” 卢也摇头:“是我师弟,实验出了点问题着急找我。我待会回洪大就直接去实验室了,你自己没事做,不如回家陪陪阿姨。” 商远觉得卢也此话有理,再说,就算白帆不陪阿姨,也能跟他打打台球,总比在那破出租屋里独守空房好得多嘛。 然而贺白帆根本没接这茬,竟然追问:“实验出了什么问题,这么急?” 商远心想,贺白帆你差不多得了,说得跟你能听懂一样。 卢也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他笑了一下,说:“跟你解释不清楚啊。” 贺白帆垂眸望着卢也的手机:“真是你师弟吗?” 商远心里“咯噔”一响。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刚才吃饭还好好的,这怎么就审讯起来了? 卢也没说话,贺白帆抓住卢也的手,将人带下车。商远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只能透过后视镜观察他们的表情。 卢也蹙起眉头说了句什么,贺白帆也说了句什么,卢也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贺白帆又说了些什么,句子大概比较长,好一阵,卢也没有说话。 站在午后大太阳下面吵架,这俩人也不嫌晒,嘁,就坐车里吵呗,商远心想,他连他们见父母的电灯泡都当过了,还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 贺白帆和卢也站在路边,两个人都不说话,似乎陷入了僵持。阳光猛烈,很快就晒得他们汗流浃背,脸颊泛红。商远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悠悠观赏,心中暗忖谁将是先服软的那个。 下一秒,只见贺白帆上前两步,贴近卢也,低头与他说了些什么。虽然听不见贺白帆的声音,但单是看他那低眉顺目的神情,商远就狠狠叹了口气——贺白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贺白帆说完,卢也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 贺白帆转身来敲商远的玻璃,商远摇下车窗,低声调侃:“哎哟,哄好啦。” 贺白帆略一摇头,声音很轻:“今天谢了啊。我和卢也待会直接打车,不坐地铁了……卢也家里有点事情。” “啊?”商远扭头看看卢也,“咋了,急事啊?需要我帮忙不?” 贺白帆叹气:“应该不用,是他爸妈吵架了。”—— 作者有话说:大家久等了感谢在2024-05-11 18:51:54~2024-05-16 23:5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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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白帆无言以对,摇了摇头,也下车了。 *** 盛夏午后两点钟的方家村应当是非常安静的。 巷口确是如此,阳光太猛烈,连面馆门外臭烘烘的污水沟都被蒸发干净,只留一道浅浅的灰色印子。老板养的黄狗趴在阴凉地睡觉,尾巴时不时摇晃一下,驱赶着嗡嗡的苍蝇。卢也走下出租车,看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不知为什么,被晒干的污水沟好像给了他些许安慰——至少今天的巷口不是臭气熏天,贺白帆在这等他,应该不会太难熬。 然而下一秒,卢也的眉头紧紧拧起。 沿着笔直的巷子向前望去,他看见三三两两、大概七八个人站在水果店门口。他们抱着手臂,交头接耳,显然正在围观什么。在人群之外,停着一辆警车。 卢也只觉胸口一窒,快步向前赶去。 走近了,还没看见他妈,已经听见他妈的抽噎声,以及杨叔扯起嗓子喊出的河南话。 “你们警察不就是管这个的吗?啊?我家丢了钱你们不管?!我草他妈的,老子天天起早贪黑,哪一分钱不是血汗钱?三千块钱,三千!”他语速快,说的又是河南话,两个年轻警察大概听不大懂,有些茫然地望向旁边戴眼镜的男人——那是方家村村委会的支书,姓田。 田支书满头大汗,叹了口气,对杨叔说:“行啦老杨,你自家的事情,关起门来好好商量嘛,你说你这是何苦?这大热天的,别为难人家警察同志,啊。” 杨叔脑袋一甩,怒容更盛:“我这怎么是自家的事情呢?我家里丢了三千块钱啊警察同志!你们也看见了,我就是个卖水果的,我这小生意能挣几个钱?家里三千块钱找不见了,飞了,被他妈狗X养的小鬼偷走了!” “啧啧,丢不丢人?”围观的锅盔店老板娘轻声对旁人说,“三千块钱闹成这样子,至于吗?我看老杨是不想过日子了!” 那人摇摇头:“喂,真是他婆娘偷走的?” “肯定是呀,骂了一中午了,”锅盔店老板娘向着跌坐在地的卢惠努了努嘴,“她就在那哭啊哭的,问话也不说,肯定心里有鬼嘛。要我说,这人也是搞不清白,前面那个男的都离了多少年了,孩子又是她带着,她还要倒给那男的钱!”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田支书满脸无可奈何,走到两位警察身旁,低声向他们说了些什么。而杨叔则双手叉腰,恨恨地盯着卢惠。片刻后,其中一位警察来到杨叔面前,严肃地问:“你说是你老婆拿走了三千块钱?” “偷!她是偷走的!”杨叔狠狠指向卢惠,“不要脸的东西,她把钱拿给她前夫了!我老家的人都传开了!” “家里的钱本来就是你们夫妻共同资产,她拿了三千块钱,不能说是盗窃。当然了,这位……大姐,”警察看向抽抽搭搭的卢惠,语气有点尴尬,“一家人嘛,有什么事儿还是要商量着来……” “警察同志你别跟我说这些!这家里哪一分钱不是老子挣来的?没有老子,她和她儿子早去喝西北风了!你们都来评评理!”警察如此态度,杨叔气得满脸通红,声音更大,连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有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啊?拿老子赚的钱给她前夫,他妈的,她是不是还想回去跟前夫过日子?烂□□的东西,我今天——” 杨叔话没说完,“嘭”地一声,一只书包狠狠甩到他头上。 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得一愣。 卢也拨开众人,平静地说:“钱在我这里,我妈拿了三千块钱给我做生活费,但我今天发工资了,用不上。”他躬身拾起书包,在杨叔震惊而呆滞的目光中缓缓打开,掏出上午王瀚给他的信封。 那是厚厚一沓人民币,卢也从中点出三千元现金。他故意点得很慢,所有人也都屏息凝神,怔怔看着他的动作。卢也点完了,剩下的钱装好,伸手将卢惠从地上拉起来。 “妈,他打你了吗?”卢也问。 卢惠迷茫地看着卢也,摇了摇头。 “妈,对不起,我那天就是随口一说,我还有钱的,不至于饿肚子,”卢也放轻声音,语气淡淡的,配上他苍白的面色,显得有些凄惨,“以后你都不用给我钱,你看,我现在自己能赚钱。” 不待卢惠回答,卢也转过身去,对两位警察和村支书说:“不好意思,今天给大家添麻烦了,杨叔平时把钱看得很紧,我妈想给我钱又不敢告诉他,闹了今天这个笑话。这么热,辛苦您们跑一趟。” “哎,这是他家儿子,”田支书向两位警察解释,“洪大的博士生呢。老杨啊,你说你……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念书是要花钱啊。还有卢大姐,你也是,你给儿子钱你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嘛,你看折腾这么半天!” 杨叔的嘴唇颤了颤,脸上写满不可置信。好几秒,他才说:“她就是把钱拿给那个男的了,我大姐都跟我说了,我们老家的人都知道……”他甚至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像是想用聊天记录为自己作证。 然而,田支书看也不看,叹道:“老杨啊,你干嘛这么相信外人的话呢?两口子过日子,最重要的是信任嘛。” “我大姐还能骗我?她就是——” “杨叔,您也消消气吧,”卢也打断他,略微扬起下巴,款款道,“我知道您赚钱辛苦,这几年我也没要过家里的钱了,是吧?这次确实是我不对,我先跟我妈提了句生活费快用完了,她才给我那三千块钱,其实我没想要钱的,我就随口抱怨一句。她拿钱给我,您心里不舒服,这我明白,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但您也不能信口胡言污蔑我妈吧?您刚才骂的那些话,这是一家人之间应该骂的么?” 卢也环视众人,抿了抿唇,继续说:“您对我们娘俩有恩,我心里都记着,以后一定报答您。但是我妈,她这些年不是天天躺在家里。她跟着您开店卖水果,她也干活、也辛苦啊。您就算不待见我、不顾及夫妻情面,您至少看在我妈任劳任怨这些年的份上,给她一点尊重,行不行?” 卢也轻轻低了头,像是不忍继续说下去。一时之间,杨叔呆滞,卢惠抽泣,田支书连连摇头,两位警察无声叹气,而围观的街坊则窃窃私语起来,锅盔店老板娘的声音最大,她说:“摊上这么个后爹,可怜了孩子啊!” 卢也将钱递给杨叔:“三千块钱一分不少,您点点吧。” 杨叔的手哆嗦了一下,竟没敢接。 卢也看着他,心底发出冷笑。如果是从前的他,听见杨叔那样骂他妈,一定二话不说就上去干架,可是今天他突然有了别的主意。杨叔给他连打三个电话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吧?他那么趾高气昂地叫卢也回来“捉贼”,他心里不知道有多得意——总算找到机会狠狠羞辱卢也和卢惠了,上次卢也竟敢跟他动手,他还没算这笔账呢! 但他没想到的是,卢也有钱,整整一万块现金。 卢也站在人群外打量杨叔,只见他穿着拖鞋,打着赤膊,黝黑的皮肤皱皱巴巴,正像是一只衰老了却还在奋力嘶叫的驴。而卢也呢,带着一万块钱,穿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刚在别墅里参加了午宴——想到贺白帆,心脏似乎被轻刺了一下,还好,还好让他在路口等着,没让他走进来。 卢也忽然意识到,他早就比杨叔这个欺软怕硬的窝囊废强大千百倍。他不必和他争吵,更不必动手,他只需摆出他文明人的素质、高材生的身份,就能轻而易举地战胜杨叔。他今天就要让杨叔明白,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意羞辱的少年,他长大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只会依靠撒泼打滚来解决问题的臭水沟。 “行啦行啦,大家都散了吧,”田支书向众人做出驱赶的手势,“大热天的,都不怕中暑啊?!” 眼看闹剧结束,众人也就嘟嘟囔囔地散去。 卢也吁出一口气,正想向两位警察道谢,余光一闪,似乎看见什么。 卢也愣了两秒,缓缓侧过身。 ——那是贺白帆,就在街对面,梧桐树荫下。 第68章 虚伪 与贺白帆四目相对的刹那, 视野一闪,卢也竟有种恍惚的感觉——闪电了? 他抬眸望天,酷烈白日悬在远处的树梢, 阳光明亮而刺眼,天空中一丝云朵都看不到。 盛夏午后, 哪来的闪电。 卢也定了定神, 复又望向贺白帆。隔得有些远, 看不清贺白帆脸上细微的神情, 但见贺白帆身形纹丝不动,宛如军训罚站。他一定是太震惊了吧?刚刚去过贺家, 故而卢也特别理解这种震惊——贺白帆这辈子肯定都没法理解, 只因为三千块钱, 何以如此丑态毕露、歇斯底里。 那么贺白帆为什么要走过来呢?明明说了叫他在路口等着, 明明说了有事发微信。怎么就不听呢? 现在好了, 被吓一跳吧。 卢也面无表情, 缓缓回过身, 向两位警察道了谢,将他们恭恭敬敬地送上警车。另一边,田支书把杨叔拉走, 大概还要再劝说教育一番。围观群众已经散去, 卢也搀起母亲,回到店里。 “妈, 怎么回事?”卢也知道自己的语气很冷硬, 像是拷问,“为什么又给他钱?” 卢惠绞着手指,声音沙哑:“我没办法啊,小也, 他说他就是差一万块钱,你给那七千不够……我敢不给他吗?我怕他、怕他来武汉找你啊。” 她抹了抹红肿的眼角:“小也,你现在跟妈不一样了,你是有身份的人,我怕他给你惹麻烦……” 有身份的人?是吗?可他如果真有什么身份,就不用那么害怕贺白帆看见这出丑剧了。只可惜,上天就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今天上午他收到一万块钱的“报酬”,中午拎着水果鲜花去贺白帆家做客,一切都很顺利,可越是顺利,就越要出岔子,怕什么来什么。卢也甚至并不觉得自己可悲,只觉得自己荒诞,更接近于可笑。他像喜剧演员,奋力表演一个与自己天差地别的角色,他用尽全力想要演得逼真,殊不知,一次次穿帮才能逗观众发笑。 见卢也沉默,卢惠更加紧张,小心翼翼地问:“小也,你那钱……是你导师发的?你不是说九月份才能做完项目吗?” 卢也说:“提前发了。” “哦……你导师真不错,”卢惠眼中流露些许欣慰,“对学生很大方啊。” 卢也扯了扯嘴角,想要干笑两声,却实在笑不出来。他甚至觉得,就算他告诉卢惠这是他帮王瀚写论文的“报酬”,卢惠也还是会觉得他们“大方”。 毕竟那可是一万块钱啊,对卢惠来说,是一笔巨款了吧。 想到这里,卢也的心脏酸得难受。他承认刚才他是有些埋怨母亲的,如果卢惠没那么傻,不要偷偷给范强转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闹剧。可是卢惠已经四十七岁了,人生过去大半,尽是艰辛与劳碌,活到现在,连三千块钱都不能自由支配。 卢也艰难地吞了口唾液,对卢惠说:“妈,你打算……怎么办?” 卢惠说:“什么怎么办?” “你和杨叔。” “哈,没事,”卢惠竟然笑了一下,“你杨叔这个人就是死抠死抠的,看钱看得比谁都紧,唉,这次是把他惹急了。” 卢也静了片刻:“可他那样骂你。” 卢惠便不说话了,垂下头,耷拉着肩膀,仿佛自己是张薄纸,想要尽量皱成一团,瑟缩进灰暗的角落里。卢也望着她,顿时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 是啊,她能怎么样呢?她守着这爿水果店,虽然忍气吞声,却总算有个去处。如果她和杨叔离婚,她能去哪?何以谋生?卢也还在上学,微薄的收入只够供养自己,显然无力在武汉供养她。若她回农村老家,不仅挣不到钱,范强还会继续骚扰她。 她无处可去,只能忍耐,留在这水果店。 卢也低声说:“妈,这次就先这样吧。姓杨的如果再欺负你,你一定要跟我说。” 卢惠连忙点点头:“不会的,他拿了你的钱,不敢了。” 卢也继续说:“妈,还有,你记住:第一,不要再给范强转钱,如果他继续找你,你直接让他联系我。第二,这次的事,你务必一口咬定那三千块钱就是给我的,无论范强在老家怎么说,都是他造谣,跟你没关系,知道么?” 卢惠轻轻笑了一下,像在安抚卢也:“放心吧,妈都明白,你安心学习,不用担心我。” 卢也抿着唇,只觉满心苦涩,卢惠的笑像一颗钉子,钉进他心脏最柔软的血肉之中。为什么他如此无能为力?如果他本科毕业就去工作,没有念这个博士,会不会现在也不至于此?无论他在哪工作,都能拿到差不多的薪水,起码,他能租个房子,将母亲带在身边。 卢也打开背包,再次取出信封,点了一千块钱。 “妈,这钱你自己拿着,也不多,”卢也低声道,“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别省着,以后我还能赚。” 卢惠用力推开卢也的手:“我咋还能要你的钱?!你都已经拿了三千了!” “我自己也没地方花啊,”卢也直接抓住她的胳膊,将钱塞进她手心,“你就拿着,哪怕拿给杨叔看呢,让他知道你不怵他,你儿子挣钱了。” 卢惠怔了两秒,又点出五百塞给卢也:“小也,妈拿五百……五百就够了。” 卢也不再与她争,将五百块钱揣进兜,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啊,妈。” “好,快回去吧……不用担心我,啊。” 卢惠将卢也送出店门,卢也抬眸一扫,没看见贺白帆的身影。卢也向着路口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望向水果店,只见母亲攥着那五百块钱站在门口,见他回头,便微笑起来。 卢也冲她挥挥手,快步离去。 *** 贺白帆站在他们下车分别的地方。天气太热,他T恤的领口已经被汗水打湿,颈间红了一块,可能是蚊子咬的包。在他身旁,面馆老板刚倒完一桶污水,拎着桶推门回店,原本干涸的水沟泛出臭烘烘的泔水味。 贺白帆看见卢也,立刻迎上来,手里拎着两瓶矿泉水,想必是给卢也准备的。他目光中满是焦急和担心,卢也看他,他却又垂下眸子,隐有几分闪躲。卢也心想,可我刚才已经看见你了,你还心虚什么? 贺白帆轻声说:“怎么样了?” 卢也一点儿也不想回答,还能怎么样,贺白帆不都看见了吗?可卢也此刻疲惫至极,好像刚经历过一场大战,身体里的力量都被毒辣的阳光蒸发掉了。 卢也淡声说:“没事了。” 他没接贺白帆的水,转身踏上鲁磨路,向洪大西门的方向走去。贺白帆或许明白他心情欠佳,也不追问,只默默跟在他身后。卢也又热又累,大脑近乎空白,闷着头走了好一阵。 直到他看见洪大西门,才后知后觉地想,要去哪儿呢? 下午三点半,按理说,他应该去实验室。但他实在不想去。 回家?可他又不想面对贺白帆。 或许可以去图书馆,即便不看书,趴着睡一觉也行。但卢也不知应该怎么和贺白帆说。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两人走进校园,紧挨西门的是洪大艺术学院,卢也扭头对贺白帆说:“我进去洗个脸,你先回去吧。” 贺白帆说:“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我自己待会儿。”卢也说完,也不等贺白帆回答,便径直走进艺术学院。搞艺术的果然财大气粗,一楼大厅也开空调,且温度很低。卢也身上凉爽了,又在卫生间用力洗了个凉水脸,这才舒服许多。 卢也望向镜中的自己。 皮肤白,骨骼细,腰身瘦,背个书包,确实很有几分斯文气质。他想,刚才在众人面前,他作出“高材生”的姿态,慢条斯理地控诉杨叔时,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在围观者眼中,大概是惹人怜惜的。 但他只觉得那样的自己很虚伪。因为他一点儿也不想和杨叔讲道理,一点儿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自揭家丑,一点儿也不想说“以后报答您”这种屁话。他就想狠狠揍杨叔一顿,往死里揍。他怀疑自己身上有某种冲动暴力的基因,或许遗传自他的赌鬼生父。 但他忍住了。 因为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虚荣的人。他刚从贺白帆家的午宴离开,刚见过贺白帆那儒雅、温柔、和善的父母,他有种错觉——他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贺家那种高贵的、文明人的世界才该是属于他的世界,对不对? 他不想再跟方家村的臭水沟共同沉浮。 没错,就算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脱离那个臭水沟,就算他还要与臭水沟纠缠许久,但是,人总需要一点精神胜利法给自己鼓劲儿。 贺白帆能理解这种精神胜利法吗?贺白帆会觉得他可笑吗? 卢也俯身,又洗了把脸,然后走出卫生间。他决定还是回实验室看文献。 “卢也。” 卢也一怔,紧接着贺白帆从大厅的柱子后面闪身而出。贺白帆仍旧傻乎乎地拎着矿泉水,另一只手轻攥成拳,面色有些紧张。 卢也深深换了口气:“我以为你回去了。” “我……对不起,”贺白帆竟然向他道歉,“我看见警车,特别担心你,所以就走进去了。” 卢也说:“哦,没事,”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反正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没吓着你就行。” 贺白帆摇了摇头:“不会。我只是觉得你……”他顿了一下,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又像有些羞于启齿,“你小时候,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卢也睁大眼睛,望向贺白帆的脸。 所以、所以、贺白帆没有发现他的虚伪? 贺白帆不但没有发现他的虚伪,还担心他受了许多委屈。 卢也登时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原本软绵绵的身体忽然有了力气,他上前一步,定了定神,说:“没事的……姓杨的不敢打我,他就是说话难听,我早习惯了,当他放屁。”这一刻,卢也又不想去实验室了,他承认他这人没有丝毫科研精神,他只想跟贺白帆回家,躺在空调屋里,随便聊点什么都好,当然他们也可以不聊天,只是安静地牵手,拥抱。 贺白帆在心疼他,他能感觉得到。 压在胸口的石头倏然消失,卢也长长舒一口气。 “但我还想问你一件事,”贺白帆却皱着眉,神情并不轻松,“你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18 23:59:04~2024-05-21 02:4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李决好好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李决好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172093、黎三岁、恭迎熹贵妃秽乱后宫、小呀小花鼓、薄荷精、小样的痛样、梁小烨、5697408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好 10瓶;蜜思小熊猫 6瓶;蒙禹 4瓶;23074651 2瓶;天天天天看云、psych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旋律 “咚”地一响, 走廊尽头忽然传来钢琴的奏鸣。在卢也愣怔的几秒钟里,琴声宛如流水,于碎石上轻盈跳跃, 缓缓蔓延。这旋律令卢也莫名有种熟悉感,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歌, 或许小时候在电视剧里听过。 艺术学院的大厅很空旷, 琴声带着悠悠回音, 填满了凉爽的空气。 卢也望着贺白帆, 冷静地说:“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导师发工资了。” 贺白帆蹙着眉头,这副紧张且带有审视意味的神情, 正和中午他执意要跟卢也回方家村时一模一样。 贺白帆说:“发工资为什么会给现金?” 卢也心头微沉。 是了, 他遗漏了这点。学校和导师发的劳务费都是直接打进银行卡, 可现在他拿着一万块钱的现金。当然, 如果非要解释, 他可以说这是导师的私人项目的报酬, 不方便走银行;或者他可以直接推脱说导师就这么把钱给他的, 他也不敢多问……总之,他可以继续撒谎,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 然而, 也许因为中午刚和贺白帆有过不愉快, 也许因为说谎太多自己难免心虚,也许说到底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明明他才是那个受害者——卢也不知哪来的冲动, 伴着迅捷流淌的钢琴声, 他轻声说:“这是我把论文送给王瀚的‘报酬’。” 贺白帆睁大眼睛,停顿两秒,问:“这钱是王瀚给你的?” 卢也点点头,忽然又有那么一丝忐忑:“当时我导师也在, 他叫我必须拿着……我没法拒绝。” 贺白帆定定看着卢也:“收了他的钱,性质就完全变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收——” “你不收他的钱,学术不端的事情都可以说是他和导师逼你参与的,但你收了钱,那些事就成了你们的交易,你就彻底摘不出去了,你懂吗?”贺白帆面沉如水,语速越来越快,“现在暂时没出事,但也只是暂时!如果以后有人举报你们呢?如果以后你导师和王瀚翻脸呢?卢也,你拿了他们的钱,跟他们掺和到一起,这会是你一辈子的学术污点,一辈子的隐患。” 这顿斥责来得太急促太突然,有如狂风暴雨扑面,令卢也猛地呆住了。 “不会留证据啊,”卢也说,“他们给的是现金。” “你当他们是傻子?他们肯定录音了!”这是贺白帆第一次在卢也面前如此疾言厉色,“而且这种事只要参与了就是无底洞,以后他们会一直找你,一直压榨你,一直窃取你的学术成果——你辛辛苦苦做的实验写的论文,难道只值一万块钱?” ……不愧是贺白帆。 不愧是大老板的儿子。 竟然都给他说中了。没错,在那篇论文发表之后,他们还会一直找卢也,其实已经开始了不是吗?陶敬叫他帮王瀚完成博士论文。 卢也望着贺白帆的脸。 那愤怒,那焦急,那隐藏在愤怒焦急之下的恨铁不成钢——都是真的,真到纯粹。大概,也只有贺白帆这样天真无邪的人,才能用这幅纯粹的神情,说出如此令人心碎的话。 琴声曼妙细碎,可以想象灵活的手指如何迅速敲打着琴键,这一刻,卢也觉得,他的心也像琴键,被贺白帆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只是贺白帆的力气太大,与其说是敲打,不如说是痛击。 卢也说:“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贺白帆正欲开口,卢也继续说:“我该严词拒绝、誓死不从?然后呢?陶敬和王瀚就会明白,我不想跟他们合作,不想参与学术不端,不想留下一辈子的污点和隐患,对吗?贺白帆,我记得我给你说过郑鑫的事情吧?你觉得我会不会变成下一个郑鑫?”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幼稚,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卢也冷冷一笑,语气森然,“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贺公子,连王瀚都想跟你攀关系套近乎,如果你碰到这种事你当然可以拒绝,不,如果是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我只是个普通学生,没有背景,没有钱,我在他们面前连个屁都不算,他们要我的论文我就得给,他们要我收钱我就得收——你以为这两件事有什么区别?你以为钱是我想收的对不对?我承认,拿到一万块钱是挺好的,但这跟我想不想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贺白帆说:“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他扫一眼大厅中央悬挂的电子表,“从今天上午到现在,至少有六个小时了,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如果不是刚才你拿钱给你——继父,你就不打算让我知道这件事了,对吗?”他垂下眸子,声音忽然低了几分,透着浓浓的失落,“假如你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你也说了王瀚想跟我攀关系,那我可以出面帮你拒绝这笔钱啊。” “你出面?你凭什么出面?贺白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卢也简直想仰天大笑,他不知道贺白帆怎会讲出如此荒谬的话,“你去找王瀚,说,‘我跟卢也在搞同性恋,卢也是我罩着的’,然后王瀚就怕了,屁滚尿流给我道歉,你是这样计划的吗?” 卢也甚至被自己逗笑了,咧咧嘴角,耳畔又回放贺白帆质问他的话——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不敢。贺白帆觉得他不敢。 也就是说,贺白帆觉得他做贼心虚,故而不敢。其实贺白帆就是这样认为的吧?他这样一个穷学生,家里为了三千块钱就能闹得鸡飞狗跳颜面扫地,那所以、所以一万块钱对他来说的确是一笔巨款,他见钱眼开,遂与陶敬王瀚沆瀣一气,贺白帆就是这样认为的吧。 恍惚之间,似乎回到少年时期,在方家村那弥漫着腐烂水果的酸味的平房里,天光永远黯淡,杨叔用一种看似是担忧实则是嘲讽的语调说,卢也这孩子真像他那亲爹,长大了可怎么办呐。 正是那种被羞辱的感觉。 “而且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有义务告诉你吗?”卢也觉得胸口发紧,像有尖锐的指甲伸进他胸腔抓挠,他呼吸艰难,每个字都是生生挤出喉咙的,“谈恋爱就图个高兴,在一起的时候开开心心就行了,我有没有学术污点关你什么事?反正也连累不到你吧?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贺白帆?” 卢也说完,报复似的狠狠吐出一口气。 紧接着,如他所料,贺白帆的目光先是诧异,然后诧异变成茫然,茫然变成痛苦,痛苦变成一片灰败。贺白帆退了半步,瞳仁隐隐颤抖,他看着卢也,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人,或兽。 须臾,贺白帆深深望他一眼,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他这次是真的走了。穿着纯白T恤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被两颗高大的梧桐树彻底遮住。卢也一直盯着贺白帆离去的方向,仿佛在茫茫雪地里寻找一抹洁白的影子,而最终的结果只是眼睛发酸。 卢也垂下脑袋,觉得好累、好累。他实在撑不住了,扶着膝盖缓缓蹲下,竟然打了个哆嗦。卢也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后背都是冷汗。 钢琴声还在继续。幸好琴声足够响亮,掩盖了他们吵架的声音。 卢也对音乐一窍不通,只听得出这是支节奏很快的曲子,但又不是明快,而更像某种喋喋的、偏执的诉说。 卢也觉得他会一辈子记得这旋律,正像贺白帆说的、他那一辈子无法摆脱的学术污点。 卢也闭上眼睛,慢慢将脸埋进了臂弯——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21 02:40:58~2024-05-23 00:03: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土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6974086 2个;上下求索a、梁小烨、墨色、若初、小呀小花鼓、鼎边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懒人 10瓶;重重似画 9瓶;好好 5瓶;68241156 3瓶;psyche、天天天天看云、Alive、哈哈哈、未宇、shinebu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折磨 “白帆, 你还晕车呢?”小姨用公筷给贺白帆夹了一块肥嫩的笋尖,“我看你坐这半天都没怎么动筷子。” “不晕了,”贺白帆说, “天太热……没什么胃口。” 小姨闻言,忙唤服务员将冷气温度调低, 对贺白帆说:“那就歇一会儿, 慢慢吃。这可是好东西, 别的地方吃不到呀。” 旁边的付姗连连点头:“这竹笋, 真是绝了。欸,可惜不在深圳, 不然我还能经常过关来吃呢……” 贺白帆将碗里的笋块送进嘴, 慢慢地咀嚼起来, 同时望着包间墙上的介绍牌:“‘笋王’林岳吊丝丹笋进入最佳时节!这种南海特产出自南海区林岳一带, 只有每年5-9月才可以品尝……”贺白帆的目光像迟滞的小虫, 爬过介绍牌上的一个一个铅字, 其内容却并未进入他的大脑。这种恍惚的感觉已经持续了四天, 他的思绪好像分裂成两部分,一半在当下与家人品尝鲜笋,一半留在他和卢也吵架的那个午后。 那已经是四天之前的事情。当天晚上, 贺家家庭聚会, 为赴港读书的付姗践行。付姗的爸妈——也就是贺白帆的小姨和姨夫——说他们打算先在广东玩几天,主要是去广州和潮汕品尝美食, 然后再送付姗去香港。他们随口一说, 贺白帆他爸忽然问:“白帆,你想不想去那边玩?” “对呀,白帆,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小姨热情地说, “本来就想叫你呢,听说你在拍什么短片,怕你没空。” 贺白帆第一反应是回绝,他丝毫没有旅游的兴致。然而,他还未开口,贺父又说:“白帆,你好不容易回趟国,总在武汉待着干嘛?出去玩一圈吧。” 贺白帆隔着宽阔的圆桌与他爸对视,心脏重重一跳,怀疑他爸发现了他沮丧的情绪,故意叫他出去散心。贺白帆转念又想,或许他的确该走,卢也不是说了吗,他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他以为他是卢也的男朋友,就理所应当关心卢也的家事和学业,结果他连根葱都不算,那他究竟算什么?不知道。 他走了,或许正合卢也的意。 “……好啊,”贺白帆低声说,“我还没怎么去过广东。” 于是就跟着付姗一家来到了广东。今天在广州,小姨的大学同学招待他们吃笋,驱车许久才到达这家村子里的饭店。竹笋确实非常美味,肥厚细腻,口感鲜甜,一丝纤维都没有。 可是,贺白帆忽然想到,卢也喜欢吃竹笋。叫商远他们去家里涮火锅那天,贺白帆特地跑到菜市场给他买了鲜笋。如果今天卢也也在,他可以想象卢也的细微的神情——轻轻挑一下眉毛,目光惊讶,但又迅速克制住那股情绪,然后小口小口地慢慢品尝,看似冷静,其实很开心,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卢也喜欢吃笋子,还喜欢吃甜品,尤其是榴莲制作的甜品。之所以发现这件事,是某天贺白帆带卢也去看摄影展,展馆里有家小小的甜品店,消费满一百块送摄影展纪念品,贺白帆想要纪念品,便点了两块榴莲班戟,他们吃到一半,活动又升级,消费满两百送一本摄影画册,贺白帆问卢也还想吃点什么,卢也咬着勺子犹豫片刻,说,再来一块这个吧。 那大概是卢也第一次吃榴莲班戟,他不知道那种甜品叫“班戟”,只好称它“这个”。 四天了,卢也没给贺白帆发过一条微信、打过一次电话。而贺白帆还在想卢也喜欢吃什么,贺白帆觉得自己是有点贱了。 “哥,这旁边养了大鹅哎,”付姗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咱们去看看吧。” 贺白帆说:“好。” 兄妹二人离开包间,从饭店后门出去,果然看见许多灰扑扑的大鹅——可惜都在笼子里关着。付姗有点失望,说:“还想合影来着,这是狮头鹅,你看它们鹅冠好大哦。” 贺白帆笑了笑:“去那边转转?” 鹅舍后面是条碧绿的小河,正午日晒如刀,照得河上一片金光闪闪。贺白帆和付姗走近了,站在河边一棵大树下面。 付姗掏出纸巾擦汗:“太热了真的太热了,我已经开始后悔申香港的学校了。” 贺白帆说:“而且湿度好大,比武汉还潮。” “对呀,昨天我都觉得我要感冒了!唉,我还是喜欢北方那种气候,”说到这个,付姗有些怏怏不乐,“我就应该坚决一点,去申法国德国的学校……” 贺白帆宽慰道:“没事,反正只读一年,等你好好读完这一年,小姨姨夫放心了,你可以继续申外面的学校。” “念个二硕吗?或者申博?”付姗咂了咂嘴,“我还没想那么远。对了,你申请得怎么样了?你去洪大拍那个短片就是用来申请吗?” “嗯……是。”起初贺白帆确实打算拍短片的,后来光顾着和卢也谈恋爱了,片子根本毫无头绪。现在全家人都知道他在洪大拍短片,贺白帆却想,他还能“拍”多久呢?也许卢也就要和他分手了。 付姗似乎很感兴趣:“那你拍完给我看看呀。” 贺白帆低声道:“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拍出来。” “啊?为什么不能?”付姗一脸天真。 贺白帆迟疑片刻:“因为我跟拍摄对象吵架了。” 贺白帆隐去自己和卢也的恋人关系,也没提卢也的身份,只将卢也收钱的事讲给付姗。 付姗听了,倒是挺淡定的:“哦,这种事情学术圈很多呀。” 贺白帆点点头:“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很简单啊,碰上这种老师,要么你够硬气,直接跟他撕破脸、换导师、大不了退学。要么你就忍气吞声熬到毕业,那钱嘛,收就收了呗,给人当牛做马还不兴收点辛苦费啦。”付姗说。 贺白帆有些惊讶:“你觉得无所谓?收了钱,性质就不一样了,原本是导师单方面的逼迫,收了钱就——” “我觉得‘性质’不重要吧,”付姗耸肩,“本来就是个臭水坑,还要计较是不是主动跳进去的吗?离不开,那就在里面待着,顺应里面的规则呗,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付姗说得理直气壮,一时间,贺白帆竟有些语塞。 付姗继续说:“对了,你拍纪录片,可以这样干预你的拍摄对象吗?纪录片不是要力求客观、不带价值判断吗?” 贺白帆望着她黑溜溜的眼珠,心里有种冲动,想告诉她,可他不是我的拍摄对象,他是我的恋人。 我跟他谈恋爱,甚至已经住在一起。他却什么也不想让我知道,他说,谈恋爱就图个开心。好像我只是他取乐的工具,而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好像在这段关系里,他只需要我带给他的愉悦,而不需要完整的我。 如同一块拼图,卢也只拿走他喜欢的几片。贺白帆想把剩下的也送给他,他说,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 付姗说:“哥,想什么呢?” 贺白帆苦涩一笑,对付姗说:“太热了,回去吧。” *** 旅行已经持续了整整九天。前五天他们在广州和潮汕,后来又去澳门,再从澳门到香港,为付姗租的房子置办了许多家居用品。 整整九天,贺白帆没和卢也联系过。旅行总是疲惫,尤其在香港时,天气奇热无比,一出门便是浑身大汗,每天晚上,贺白帆洗完澡,都累得倒头就睡。虽然累,时间倒过得很快,到了此行最后一天,贺白帆看着手机上的机票信息,忽地意识到,他已经与卢也断联十天。 这十天卢也是怎么度过的呢?他有没有一丝丝后悔,为他说出的残酷的话?又或者,不必面对贺白帆的诘问,他反而过得很轻松? “白帆,你真不去求个签啊?”小姨兴头十足,“据说这里很灵验啊。” 贺白帆摇头:“你们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付姗一家走进黄大仙祠。贺白帆以前来香港时已经逛过此处,自己又不相信求签看相之类的玄学,故而没有同去。他在附近找了家便利店,买杯咖啡,拨了卢也的电话。 旁边坐着两个中学生打扮的男孩子,正在高声快速讲粤语,贺白帆听不懂,觉得很像某种白噪音背景。 这决定很突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给卢也打电话。 只是刹那之间,那冲动像是海潮,在他的身体里掀起滔天巨浪。他觉得他一定要听见卢也的声音。哪怕卢也继续跟他吵架,或者直接提分手,他也要听见卢也的声音。他突然明白这十天的旅程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不给卢也打电话,等待他的只有下一个十天、下下个十天。从前他太天真,把爱情想得很简单,原来爱情是如此的不公平,如此的折磨人,卢也折磨他,他自己也折磨自己——与卢也断联,正是折磨之一种。 香港室内的冷气总是过分充足,等待电话接通时,贺白帆手臂已经浮起鸡皮疙瘩。 他大概等了三十秒,或者更久。总之,结果是,卢也没接他的电话。 浪潮倏然褪去,留下空旷的崖岸。 贺白帆沉默片刻,又拨商远的号码,这次很快就接通。 “喂,白帆?”商远说,“你还在外面玩呢?” “嗯,在香港。这几天卢也联系过你们吗?” “没有啊……”商远将手机递给杨思思,“思思,你呢?” “师兄也没找过我,”杨思思大概知道他们吵架的事,语气小心翼翼的,“不过我有在学院碰见他,前天我们实验室买了批材料,卢师兄看见,帮我们抱了一箱上楼……” 商远轻嗤一声:“他还挺热心哪。” “他好像很忙,当时我想跟他聊两句的,但他直接就走了,”杨思思想了想,大概觉得自己的描述有些冰冷,连忙补充道,“当时他好像……脸色不太好?呃,他肯定,也挺难过的吧。” 70-80 第71章 糟糕 这是此次旅程的最后一天。逛完黄大仙祠, 用过午餐,贺白帆和小姨姨夫又陪付姗去逛超市,买了许多零食日用品, 帮她送回刚刚收拾好的房子。 “姗姗,那我们走了啊。你自己一定要按时吃饭, 少吃点零食, ”姨夫的语气很平淡, 眼睛却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女儿, “最重要的是注意安全,平时和同学结伴出门, 记住了么?” 付姗点点头, 眼眶已经泛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抱了抱母亲:“你们放心吧, 回武汉了给我发消息哦。” “哎, 还有, 空调温度别调太低, 二十六度就好了……”小姨亦是不舍, 又仔细地叮嘱起来。 下午三点半,贺白帆和小姨姨夫到达机场。半路落了一场急雨,此时雨虽停了, 天色却仍阴郁, 看样子可能会继续下雨。小姨担忧地说:“航班不会晚点吧?” 贺白帆有些心不在焉:“还没通知要延误。” 姨夫说:“是啊,我刚才看三点二十的航班正常起飞了, 应该没事……好在武汉今天是晴天。” 贺白帆望向远处天际线, 一朵朵巨大的铅灰色乌云正在酝酿,想来港岛确实还有暴雨。而正如姨夫所说,今日武汉天晴。 晴朗的天气竟让他苦涩。 武汉的夏天常有暴雨,有时暴雨连绵不绝, 还会变成洪涝。贺白帆小时候,夏季暴雨时,外婆家的老房子经常停水停电,他爸妈便会把外公外婆接到他家暂住。贺白帆印象最深一次,是个狂风暴雨冰雹天,那时他还念小学,学校门口街道上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恰巧砸到过路的出租车,司机当场罹难。那天是阴历七月半,小学生之间迅速流传起可怖的说法,说这起意外正是因为鬼门开了…… 当然,贺白帆没有诅咒卢也的意思。 只是,如果武汉狂风骤雨,他便还能多找出一条自我欺骗的理由——卢也的实验室可能停电了,而卢也的手机又恰好电量耗尽,所以卢也迟迟没法给手机充电,也就迟迟没回他的电话。否则,从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他打去那通电话,到此刻,已经过了五个多小时,贺白帆实在找不出卢也不接电话、不回电话的理由。 人就是这么可笑的生物,即便理智上明白卢也就是不想接他的电话,甚至可能已经把他的号码拉黑了,感情上却总怀着那么一丝侥幸,一丝不甘心,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时近五点,返回武汉的航班开始登机,贺白帆收到他爸的微信,说晚上有应酬,家里给他准备好了饭菜。商远也发来消息,问贺白帆明天有什么安排,要不要跟他们去打球。 五点三十分,航班即将起飞,贺白帆把手机关机。他觉得,这次回武汉,卢也就要和他提分手了。也有可能,在卢也那里,他们已经分手了,只是卢也还没通知他——反正他并不重要,不能太把自己当跟葱。 五点三十五分,天色阴郁如墨,飞机开始滑行。细小的雨珠斜打在窗户上,留下道道雨痕。片刻后,伴随着巨大的轰鸣,机身穿过濛濛云雾,向北飞去。 贺白帆始终没等到卢也的回电。 *** 下午照例开组会,硕士生们一个个缩紧脖子夹住尾巴,像一窝幼小无助的鹌鹑。 大家都发现了,今天陶敬心情不好,很不好。 事情的起因说来也简单。时间进入九月,洪大开学了,这意味着课题组的学生已经工作了整整一个暑假。眼看陶敬的横向项目收尾在即,某位思家心切的师弟便大着胆子去找陶敬请假。他想请五天的假,因为他亲姐在老家结婚,叫他回去参加婚礼。 根据课题组的规定,学生因私事请假,一次最多请三天,每学期只能请一次。但这师弟老家在大西北,来回路上就要两天,所以请五天的假也不算很过分——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却不料陶敬大发雷霆,将这倒霉蛋师弟狠狠臭骂一顿。 所以,大家都知道,今天陶敬心情欠佳。得了,小心做人吧。 组会终于接近尾声,众人汇报完毕,硕士生们皆是长松一口气。 陶敬黑着脸,沉声说:“我最后再重申一遍,不是不允许你们请假,但你们请假之前自己考虑清楚!是那些所谓的‘亲戚’和‘人情’重要,还是你们自己的工作和前途重要?!” 请假的师弟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卢也坐他旁边,恰能看见他放在桌下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我希望以后不要再让我重复课题组的规矩,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规矩,你就趁早另谋高明!行了,今天组会就开到这,”陶敬一边说,一边环视众人,他的目光像极了湿漉漉的冰凉的蛇信子,最终,他盯住卢也,“卢也,你过来一下。” 卢也沉默着起身,在其他学生同情的目光中,走向陶敬的办公室。 陶敬坐进宽大的皮质座椅,脸色越发阴沉。卢也知道,此时陶敬一定怒火中烧。但在那怒火之中,又夹杂着一些惊讶,一些审视,陶敬大概在想,怎么可能?那个任他拿捏的卢也,竟然敢忤逆他,这怎么可能? 但事情就是发生了。今天下午,卢也联系王瀚见面,将几本书交给他,告诉他这些书和他的论文有关,可以看看。王瀚笑嘻嘻地接过书,尚且不知手提袋里还有一万块钱现金。 后来王瀚发现了那一万块钱,所以,陶敬心情欠佳。 陶敬没让卢也坐,卢也便知趣地站着。 “卢也,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吧?”陶敬阴恻恻地开口,显然正在压抑怒火,“王瀚说,你把钱退给他了?” 卢也点了点头。 陶敬咬牙切齿:“你是什么意思?” 卢也低眉顺目,做出一副犹豫的神情:“就是……我回去想了一下,我和瀚哥是同门师兄弟,互相帮助很正常,您也说过,师门要团结,所以我觉得不该收他的钱。” 卢也说完,自己都在心底笑了一下。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闭着眼睛说瞎话啊。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委婉温和的解释了,他总不能直接说“因为我不能收你们的脏钱”。 陶敬盯着卢也,目光流露几分玩味。 “卢也,看不出来啊,你这孩子还挺有心眼嘛,”陶敬轻嗤一声,好像又没那么生气了,“你就别在我这装了,嫌钱少是不是?这你倒是误会了王瀚,他家里不差这点钱。他原本想直接给你五万,我拦住了,我怕吓着你,你更不敢收。” 陶敬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继续说:“处理博士论文确实耗时间,这事不容易。你放心吧,我是你导师,还能坑你不成?我原本是让王瀚把钱分批给你的,哈,你先沉不住气了,怎么,谈朋友了开销大?” 卢也望了望陶敬,只觉哑口无言。 他做好了被陶敬一通臭骂的准备,却没想到陶敬根本不理解他的意思,反而以为他嫌钱少! 真有点鸡同鸭讲的感觉。 “这样吧,我叫王瀚把钱一次性给你。你就加加班,尽快给他把论文搞出来,”陶敬说着便掏出手机,“我现在就联系王瀚。” 卢也低声说:“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陶敬动作一顿。 陶敬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卢也深深换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我不能收师兄的钱。” 陶敬愣了两秒,猛地站起身,恶狠狠道:“好,好,”他原地踱了半步,怒极反笑,“好你啊卢也,原来在这等着我!你不想干了是吧?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我他妈苦口婆心给你说过多少话,全都听进狗耳朵里了?!” 比之郑鑫从一开始就不配合,卢也这种半路撂挑子的行为更令他愤怒,他抄起桌上的茶壶,或许是想砸过来,最后一丝理智令他堪堪忍住。他转而抓起小小的茶盏,狠狠泼向卢也! 只可惜茶盏太浅,刚才被他喝过一口,里面已经没水了。 “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你去外面打听打听,多少人上赶着给王瀚送成果?!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陶敬指着卢也破口大骂,“发篇文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以为自己长本事了?没有老子,你能发出什么文章?!平时夸你两句是给你脸,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尽管已经做过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直白的辱骂……卢也的喉头还是隐隐发颤。 卢也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我没说不给师兄帮忙,老师。” 直到此时他还得叫一声“老师”,简直令人作呕。 陶敬说:“少来这套!我告诉你卢也,听我的,你就顺顺利利毕业,以后大好前程等着你。不听我的,你就趁早给我滚蛋!” 卢也说:“我明白。” “我就问你,论文能不能写!说话!” 卢也静了一秒,说:“能写,”紧接着又说,“我确实不敢要师兄的钱。” 陶敬便没说话了,复又坐进椅子里面。卢也猜想陶敬一定很困惑,为什么他愿意给王瀚写论文,却又不收王瀚的钱?或者,陶敬可能正在冷笑,觉得他是个没见过世面、胆小如鼠的蠢货。 半晌,陶敬冷冷地说:“收不收是你的事,我不强迫你,反正这钱和我也没关系。但是,今天的话你都记住,你答应的事,你自己别忘了,”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卢也啊,你要明白,人和人的起点不一样,你想追上别人,肯定就得多吃苦、多受累,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你吃苦受累,这都会有回报的。” 卢也点头:“好的,老师。” 陶敬抬抬手:“你回去吧,这些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 组会开完了,陶敬也走了,实验室恢复了轻松的氛围。几个硕士生正在叽叽喳喳安慰他们请假失败的同学。 “算啦算啦,咱现在的目标不就是按时毕业吗,毕业了什么都好说!以后你再给你姐补回来呗……对,等你姐生孩子,你随个大红包就行了呀!” “你跟那个神经病置什么气?我可跟你说哦,男人也会得乳腺癌的。” “就是,他骂你你就当他狗叫,别往脑子里进!” “欸,师兄——”卢也推开实验室的门,八卦的师弟立刻凑过来,“老陶骂你了吗?” “嗯,”卢也敷衍道,“就是一点小事。” “哇,真是的,今天谁又惹他了啊……逮着人就骂……” “师兄,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是么?”卢也用力捏了捏眉心,“可能有点感冒吧。” 既然陶敬走了,今天晚上就可以暂且偷懒。卢也没吃晚饭,直接骑车回到他和贺白帆的出租屋。 他听说贺白帆跟家人出去旅游了,但今天,他接到了贺白帆的电话。 贺白帆回武汉了? 卢也实在有些疲倦,和衣倒在床上。他决定将钱还给王瀚之后,便立刻找了份家教兼职——因为他还得把那三千五百块垫上。卢也已经做了一周的家教,昨晚辅导时,那孩子把空调温度打得很低,今天早上,卢也头重脚轻,竟然感冒了。 现在浑身乏力,额头略烫,大概有点发烧。 卢也抓起手机,点开通话记录,注视着贺白帆的未接来电。 他不知道贺白帆为什么找他,但是,冷战十天之后的电话实在令他心惊肉跳。也许贺白帆终于忍无可忍要和他分手了? 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卢也意识到,他根本不知如何挽留。 他只是非常非常懊悔。他恨自己那天下午口不择言,恨自己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恨自己没有立刻去向贺白帆道歉,恨自己不会道歉——说来可笑,他活了二十多年,突然发现自己不会道歉。原来,在他的词典里,只有愤怒时的恶言相向,没有悔过时的喁喁细语;在他的经验里,比之温柔和呵护,他更熟悉暴戾和伤害。这十天里,他无数次在心中构思道歉的话,无数次点开贺白帆的微信聊天框,无数次如坠冰窟觉得他和贺白帆肯定完了,又无数次如坐烈火,心中有个声音说,他不想和贺白帆分手。 没错,他是如此糟糕的恋人。 所以他不敢接贺白帆的电话,怕听见贺白帆说分手,也怕自己无法挽留贺白帆。他决定下午把钱还给王瀚,那样,他就可以告诉贺白帆,我听你的,钱都还给他了,你能不能跟我和好? 卢也放下手机,想要起床倒点水喝。他怀疑自己烧得更高了,但家里没药,只能喝水。 卢也试着撑起身体,手臂用了用力,还是放弃。 他决定先睡一会儿,等他睡醒了,退烧了,就去找贺白帆和好。 ——贺白帆怎么对他都可以,只要他们能和好—— 作者有话说:一边写一边感慨卢也真是一块顽石…… 第72章 飞虫 卢也梦见了贺白帆。 很奇怪, 他看见贺白帆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在做梦。周遭一片铅灰色,像武汉阴雨连绵的天空,他和贺白帆仿佛站在云雾里面。可他又清楚地知道, 这个地方是上海。 贺白帆还是那副白T恤牛仔裤的打扮,因为是梦境, 他的五官有些看不真切。贺白帆告诉卢也, 他即将从上海飞往巴黎, 去那里继续学业。 卢也知道这是梦, 却非常相信贺白帆的话。他当即感到一阵惊恐,急忙问贺白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贺白帆笑了笑, 用一种非常礼貌且带着些许抱歉的语气说, 我就不回来了, 祝你学业有成啊, 卢也。 他话音刚落, 身体便如流沙一般垮塌消散, 卢也张嘴大喊贺白帆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紧接着, 耳畔骤然传来轰鸣——贺白帆乘坐的飞机起飞了。 卢也猛地张开双眼。 入目是洁白的天花板和泛黄的圆形灯盘, 在灯盘中央,积聚了一小撮陈年的黑色飞虫。在这骤醒的几秒钟里, 卢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只盯着灯盘中央的那撮黑色急促喘息。片刻后,旁边传来小孩子的哭声,以及护士温柔的哄骗声,卢也这才眨了眨眼, 反应过来,他正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 卢也动了一下,用左手掀开被单,果然看见扎针的右手。他的目光顺着针管向上,发现玻璃瓶里还有一小半液体。 他躺在最靠门口的病床上,也许是为了雅观吧,门口立了一扇蓝色的医用屏风。卢也口干舌燥,正想坐起来找点水喝,恰见屏风后面出现一道高挑的人影。 只两三秒钟,那人影绕过屏风,出现在卢也面前。 “醒啦,小也子!”莫东冬面戴口罩,手提保温杯,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带了些责备,“你可真能睡啊你,这都九点半了,我特么都怀疑你昏迷了!” “……九点半了?”卢也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糊成一团,“你送我过来的?几点来的?” “七点多吧!你不记得你给我打电话了?唉,你真是烧糊涂了,”莫东冬拧开保温杯,将刚接的温水倒进杯盖,“喏,快多喝点。” 卢也一边喝水,一边回忆傍晚时的情景,他从实验室回家,烧得晕晕乎乎的,于是他决定先睡一会,退烧之后就去找贺白帆和好……他是什么时候给莫东冬打的电话?毫无印象了。 卢也伸手摸摸裤兜,问莫东冬:“我手机呢?” “啊?”莫东冬一愣,“走得太急,没拿吧……你真不记得了?你给我打电话,我接了之后你又什么话都不说,光是在那哼唧——就是那种奄奄一息的哼唧,我吓尿了啊,还以为你小子人快不行了呢。” 莫东冬说完,赶紧连“呸”两声:“最绝的是你家的大门都没关紧,我一拉就开了。小也子,你这真是太危险了!” 卢也沉默片刻:“然后你就送我来医院了?” “对呀,当时我都想打120了,你那脑门,烫得跟什么似的!不过好在你还没完全晕过去,我就架着你下楼——有印象吗?” 卢也说:“好像有一点。” “唉,你啊,又是乙流又是中暑,吓死个人。” “……乙流?” “对,送你过来的时候都烧到三十九度七了,如果晚一点,我看人都要烧傻,”莫东冬从卢也手中接过保温杯盖,“再喝两杯吧,大夫说要多喝水。” 卢也“嗯”了一声,抬眼静静打量莫东冬。病房里开着空调,虽然不冷,但也凉爽,可莫东冬T恤的领口被汗水打湿了,怎么看,他都像是刚到不久。而且,尽管卢也模糊记得有人架他下楼,却完全不记得自己给莫东冬打过电话,下楼之后的事,更毫无印象。如果莫东冬骑车送他来医院,一路颠簸,他会丝毫都不记得吗? 想到这里,卢也皱了皱眉,对莫东冬说:“你怎么不问贺白帆在哪?” “哦,对哦,”莫东冬做了个很浮夸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干巴巴道,“我都吓得忘了他这人了,哈哈哈,小贺去哪了啊?” 卢也盯着莫东冬,蓦地感觉自己心跳加速:“是贺白帆送我来的吧。” “……”莫东冬装死不应,眼观鼻鼻观心。 “他人呢?走了?”卢也作势下床,莫东冬这才没办法了,伸手拦住卢也,叹了口气说,“真不知道你俩搞什么,你别找了,他回去了。” 卢也的心又是重重一跳:“真的?” “真的。他要走了所以才拜托我来换班嘛,临走前还叮嘱我别让你知道,”莫东冬轻翻一个白眼,语气无奈,“这能瞒得住吗,你是感冒了又不是变成弱智了。” “他去哪了?” “回家了吧,他好像是从家里开车过来的。” “嗯。他有没有说什么?” 莫东冬望向卢也,目光写满欲言又止。卢也与他对视,他便收回目光,双手扣在膝盖上,仿佛认真思考着什么。 几秒后,莫东冬说:“也子啊,我感觉有点后悔了。” 卢也强撑着笑了一下:“你后悔什么?” “当初你问我同性恋的事儿,我不该跟你讲那么多,”莫东冬左右看看,声音放得很轻,“其实这条路不好走,真的。而且吧,你以前明明是直的,你是可以喜欢女生的,对不对?那……那也许还是做直男……更轻松一些。” 卢也轻嗤:“你还放起马后炮了?”停顿片刻,卢也低声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千万别内疚。就算你不跟我科普那些事情,我觉得,我也会跟他在一起的。” 莫东冬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以后就不喜欢女生了吗?” “以后?” “……” “贺白帆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你们吵架了,可能,要分手了。” 哦。 果然如此。 其实卢也早有预料,这十天也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甚至连贺白帆跟他提分手的话都构思过几番。但是,听到莫东冬的转述,才终于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 估计贺白帆就是来跟他提分手的,不巧赶上他发烧,只好先送他去医院。贺白帆悄悄走人,大概是觉得今天并非提分手的好时机,当然,这也侧面表明,除了分手,贺白帆已经没有别的话想跟他说了。 卢也有点恍惚。他将杯盖里面的温水一饮而尽,然后缓缓躺下,说:“我知道了,谢了。” 莫东冬纠结片刻,安慰道:“那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小也子你放心,不管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哥都支持你!” “嗯,”卢也说,“我想睡一会儿。” “好的好的,你快好好歇着。” 卢也闭上眼睛,须臾,又睁开,定定望着头顶那发黄的灯盘。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缘故,恍惚感格外强烈,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个逼真而漫长的梦?他根本没和贺白帆吵架,他们还好好地谈着恋爱。又或者,有没有可能贺白帆只是他的幻想?他根本没认识过贺白帆这个人。 不,不可能。 一切都是真的,贺白帆要和他分手了。贺白帆不想听他道歉,不想给他挽留的机会,不想见他。很快,贺白帆会从他们租的房子搬走,贺白帆再也不来洪大了,也许还会删掉他的微信。 灯盘中央那撮黑色像是一片静谧的灰烬,很难想象,那是多少细小的飞虫的遗体。卢也忽然觉得,或许他的爱也就像一只细小的飞虫,从生到死,直至化成灰烬,都是那么微不足道。说痛苦呢,好像也没有多么撕心裂肺的痛苦,说崩溃呢,好像也不至于令他的生活土崩瓦解。他只是有点难过,有点不知所措,或许,等这场感冒痊愈了,也就都过去了。 他只需坚强一点。 “草——你干嘛啊卢也!”身旁突然传来莫东冬的惊呼,“护士!跑针了!”—— 作者有话说:再虐一章^_^ 下章和好!感谢在2024-05-27 03:04:36~2024-05-29 23:5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6974086、71633695、厉爵风、小呀小花鼓、墨色、梁小烨、不难过也喜欢看日落、仔细、5053162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蒙禹月亮 2瓶;小猪、manm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贺白葱 莫东冬嚎这嗓子, 将卢也吓了一跳。 跑针?卢也举起扎针的右手,这才看见手背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包。护士快步赶来,攥住卢也手掌, 利落地拔掉了针头。 “怎么会跑针?”护士疑惑地看向卢也,“是不是乱动了?” 卢也说:“好像动了一下。” “那换另一只手吧, 别再乱动了啊, 你可能血管比较细, ”此时病房里只剩卢也和另一个小男孩, 护士很快取来新的针头,慢慢推进卢也的左手, “肿起来那里也别乱碰, 等它慢慢消肿就好。” 卢也说:“好的, 麻烦您了。” 莫东冬抱着保温杯打量卢也, 目光哆哆嗦嗦的, 整个人显得有些惊恐。待护士走了, 莫东冬压低声音:“小也子, 你你你,你特么还自残上了?” 卢也说:“没有啊,你想哪去了?” 莫东冬将信将疑:“那你好端端的怎么会跑针?” 卢也阖上双眼:“不知道, 可能压着了吧。” 他确实不是故意的, 大概是方才恍惚之间压到了手背,而他自己又没感觉。直到此刻, 手背鼓起的那块皮肤才隐约感到胀痛, 但那痛感也很轻微,几近于无。 莫东冬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也子啊,这谈恋爱嘛……肯定会分分合合的……你说现在有几个人能跟初恋白头偕老呢?呃, 我的意思就是,你别太钻牛角尖了,刚分的时候肯定不好受,过段时间就好了。有句话不是说吗,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卢也笑了一下:“你这台词还一套一套的。”真是难为莫东冬,这么大大咧咧一个直男,还得硬着头皮开导同性恋。 “真的啊,没骗你,”莫东冬说,“我跟我初恋分手的时候可伤心了,高考都不想考了!嗨,进了大学才发现,漂亮妹妹更多!你相信我,以后肯定还有更好的!” “嗯,我明白,”卢也轻声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我没事,真的。” 莫东冬不大放心:“我还是陪着你吧。” 卢也说:“我真没事,输完了我给你打电话。” “可是……”莫东冬抓抓脑袋,似乎拿卢也没办法了,“唉,那你自己冷静冷静,有啥事儿赶紧叫我啊!” “好,你放心。” 莫东冬放下保温杯,磨磨蹭蹭地离开了病房。 隔壁的小男孩已经睡着了,陪床的母亲坐在一边,手撑下巴,像是在打瞌睡。于是,莫东冬一走,病房就彻底安静下去,凝神细听,甚至能听见墙上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 卢也叫莫东冬先回去,原因很简单——他怕他忍不住借莫东冬的手机给贺白帆打电话。 他怕吓着莫东冬,也怕自己尊严尽失。莫东冬说得对,分手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即便其实他觉得他不会遇见比贺白帆更好的人了,但这也不能成为他纠缠贺白帆的理由,是吧? 他一闭上眼睛,就想到那天中午的情景,贺白帆家的院子是那么雅致,连墙边的木栅栏都擦得油光锃亮;贺白帆的父亲母亲是那么温柔,他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总会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倾听。卢也觉得,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贺白帆,必然是体面的,哪怕分手也是体面的。 “您好,拔针。”没过太久,瓶子里的液体滴完了。 护士拔了针,叮嘱卢也:“明天后天还要来哦,回去空调别开太低,多喝水多休息,清淡饮食。” “好,谢谢您。” 卢也坐起来,烧是退了,但浑身都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拎起莫东冬的保温杯,慢吞吞地向外走去。 十点过,校医院已经寂无人声。 走出大门,热气和蝉鸣扑面而来。卢也沿着楼梯向下挪步,突然想到他是贺白帆开车送来的,现在贺白帆走了,那么他就得自己步行回去。贺白帆这算什么,管杀不管埋? 一缕温热的夜风拂过耳畔。就在这转瞬之间,想着前方漫长的路途,一阵绝望从心头升起,卢也干脆席地而坐。现在,他只能坐一坐,歇够了,再慢慢走回去。 几辆电动车停在路灯下,卢也想起他认识贺白帆的那天晚上,贺白帆在光电学院楼下等他,差点被保安当成偷车贼。现在情况掉转过来,变成他守着几辆电动车,只可惜,贺白帆已经走了,他等不到他。 卢也呆呆坐着,片刻后,将脸埋进手臂。大脑混沌,他对时间没什么感觉,也许坐了十分钟,也许坐了半小时——总之,当卢也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时,手臂已经被他压得略微发麻。 有人来了。 卢也第一反应是赶紧抬头,免得别人误会他坐在校医院门口哭。 于是他抬起头,眨了眨眼,先看见一双黑色帆布鞋,距离他七八级台阶。视线向上,是牛仔裤、宽大的白T恤,以及,他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没听说中暑的后遗症是闹鬼。 卢也霍然起身,站不稳,还扶了扶栏杆。 他盯着贺白帆,脑海中仿佛飓风过境,他什么都想说,那些复杂的词句却在须臾之间冲撞起来,漫天纷飞,而后碎成一缕一缕灰尘,随着狂风呜呜作响。 最终,他吐出的第一句话竟然只有三个字:“我没哭。” 不对,现在是不是哭一下比较好? 贺白帆轻轻点头,神情透着几分冷淡:“我知道。” 卢也上前几步,想要抬手碰他的脸,却又不敢。 “你不是走了吗?莫东冬说你走了。” 贺白帆没有解释,只说:“我在车里。” “哦,”卢也顿了顿,“你在等我?” 贺白帆不作声,只是望着卢也。 卢也顿时就明白了。 贺白帆今天就要和他分手,一分钟都等不了。 分明是很好的夜色,半圆月亮挂在天际,月下柔风款款,携来丝缕栀子花的清甜。从前卢也对这样的夜色毫无察觉,和贺白帆谈恋爱之后,他们开始在深夜出门散步、牵手聊天、骑车兜风,于是卢也才发现盛夏的夜色如此美好。 现在贺白帆要在这么好的夜色里和他分手。 贺白帆嘴唇微动,卢也的心狠狠一摔,连忙抢在贺白帆前面说:“我把钱还给王瀚了!” “……啊。” “我真的给他了,今天上午给的,下午我就被陶敬骂了,我、我录了音,”卢也慌乱地摸摸裤兜,想起手机不在身上,“录音在我手机里面,待会我可以给你听!” “……”贺白帆的目光有些茫然。 “我后来想了,确实不该收他的钱,那天,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也确实……确实贪心了,”卢也用力吞了口唾液,“这段时间我是挺缺钱的,我生父不是出狱了吗,他找我要钱,我怕他来武汉闹事,就给了他七千块钱。加上之前交的房租,我卡里的钱确实不多了……但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可能是不好意思吧,我承认我这个人很爱面子,我就是太在乎面子了,很虚荣……” 卢也的喉头隐隐发颤,这种感觉实在煎熬,像在剥洋葱,一层一层撕开自己的心,既无尊严,更无体面,他不知道贺白帆会不会接受这种乞求的方式。 “那天你看见我继父闹事,我感觉面子上很过不去,如果你没跟过去就好了,因为实在是太丢人了。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不应该……不应该怪你,要怪只能怪我生在这样的家庭,而且,你明明可以不管这些、不去方家村,你是为了我才去的,”卢也的声音越来越小,肩膀也耷拉下去,“都是我不对,我好面子、太虚荣、太虚伪,我还说了那些浑话,我该死,我后悔得想死。贺白帆,你揍我几拳能解气吗?你怎么样才能不生气了?我不想和你分手。” 卢也低下头去,不敢看贺白帆的脸。 脑子里能想到的,全部讲出来了。他说的应当没错,他是个虚伪的人,因为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他仍然无法坦诚相待。他故意装得很可怜,以博取贺白帆的心软。他知道贺白帆不会揍他,但他还是那样说了。当然,如果贺白帆真的揍他两拳解解气,然后不提分手,也很好。 真可笑,在病房躺着的时候还叫自己坚强点。 可是贺白帆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刹那,他真的恐慌极了,想到贺白帆即将和他提分手,就好像胸口被人扼住,有种木然的窒息感。他控制不住自己,明知道应该耐心沟通,却还是采取这般死缠烂打,就像那天盛怒之下控制不住自己口出恶言。贺白帆喜欢他这种人可真倒霉,这句话是真心的。 卢也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注视着地面上贺白帆的影子。 半晌,影子未动,他听见贺白帆说:“我也不想分手,”顿了一下,又很笃定地补充,“从来都不想。” 天旋地转。卢也说:“是吗?” “我以为你要和我分手,”贺白帆苦笑,“这十天都不敢联系你,今天下午回武汉,想见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都不接,吓死我了。” “当时我……我睡着了。” “你烧迷糊了。” “嗯。” 空气仿佛凝固,卢也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得很慢。 贺白帆说他没想分手——这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他已经全然做好了贺白帆要分手的准备,结果,一拳打到棉花上? 可是,他说了那么难听的话,贺白帆怎么可能没想过分手? “其实你不用给我解释这么多,”卢也扬起脸,对上贺白帆的目光,贺白帆深深地望他,好像要将他的身体洞穿,“我只想知道,那天你说那些话……你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不是!”卢也急切地说,“那些都是气话,我——对不起——真的,都是气话。” 贺白帆说:“你的学术名誉,跟我有关系吗?” “有。” “和我在一起,不是只图开心吧?” “不是。” “我能把自己当根葱吗?” “……能。” 贺白帆终于笑了,轻快地说:“以后我拍照的署名就叫贺白葱吧。” 卢也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自己眼眶发酸,骤然有股流泪的冲动,他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流过泪。万般情绪在胸腔中沸腾,卢也害怕自己做出疯狂的事,情急之下,他摸到右手手背上跑针的鼓包,狠狠用力一摁—— 卢也伸出颤抖的右手,带着涔涔冷汗,攥住贺白帆的手。 “贺白帆,我们和好了,是吗?” 贺白帆点点头。 “那我们做吧。”卢也小声说——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29 23:56:29~2024-06-01 04:2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0633206 2个;鼎边糊、仔细、42447161、小呀小花鼓、梁小烨、不难过也喜欢看日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曙光 12瓶;恭迎熹贵妃秽乱后宫、上下求索a 11瓶;48088285 2瓶;沈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银白 贺白帆茫然地说:“做什么?” 紧接着, 不待卢也回答,他忽地明白过来,两只眼睛顿时睁得滚圆, 脸颊也沾上片片绯红。 “你、你现在这样,怎么能……”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卢也悄悄打量着贺白帆可爱的反应, 同时气定神闲地说:“当然能啊。”他可没有逞强, 现在烧也退了, 头也不晕了, 他是真觉得自己身强体健,完全没问题。 贺白帆抿抿嘴唇:“你……算了先上车吧。” 贺白帆开来的是一辆卢也没见过的黑色SUV, 底座高, 车身宽, 停在校医院对面一棵高大梧桐树下。浓郁的树影恰好遮住车头, 莫名带来些许安全感。 贺白帆走到车子旁边, 拉开的却是后座的门。 他什么都没说, 矮身迅速爬进去。他弯腰的时候, 卢也就在他身后,双眼盯着他若隐若现的腰部线条——虽说卢也早就见过贺白帆打赤膊的样子,但此时此刻, 想到那白T下面的紧致的腰, 卢也顿时有些口干舌燥。 车门关上,黄澄澄的灯光映着贺白帆的脸颊。卢也舔了舔嘴唇, 忽然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他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两人对视,在冷战整整十天之后,甚至还有一丝尴尬。 卢也没话找话地说:“香港好玩吗?” 贺白帆说:“不好玩。” “……” “根本没心情玩啊。”贺白帆无奈一笑。 卢也的大脑再次卡壳,要道歉么, 可是刚才已经道过了。其实这十天里他并不比贺白帆好受半分,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倾吐的资格,毕竟这场冷战因他而起。 卢也不知不觉便垂下了眸子,方才那些想入非非的心思也稀释了。 “卢也。”贺白帆唤他。 “嗯。” “这段时间,你想我吗?” 卢也愣了一下,点点头。 当然、当然很想贺白帆。但又决不仅仅是想念,应该如何描述呢?懊悔自己说的话,害怕贺白帆提分手,恨自己学不会坦诚相待。偶尔会被绝望击中——大概他确实就是配不上贺白帆和贺白帆的爱,就这样吧认命了。偶尔又在幻想中满怀希望——等贺白帆跟他和好,他一定一定再也不说伤人的话,他一定一定好好对待贺白帆。 应该如何描述呢?反正是这辈子第一次体验,自己的心仿佛四分五裂,每一瓣都是不同的形状,牵扯着不同的情绪和不同的滋味,在他胸腔里,一裂一裂地作痛。 贺白帆轻声说:“卢也,我也想你。” 卢也沉默不语,竟生出一股不真实感。 贺白帆微微张开双臂,卢也凑过去,与他用力相拥。卢也觉得这十天实在很漫长,连熟悉的拥抱也有了几分陌生。他将脸颊埋进贺白帆颈窝,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他用鼻尖轻蹭贺白帆皮肤,感受他战栗的呼吸;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像迎接主人旅行归来的小狗,在布料的诸种陌生气息之间,努力辨别自己熟悉的那一种。 片刻后,卢也兀自笑了一下。 贺白帆说:“笑什么?” 卢也仍埋在他颈窝,瓮声瓮气的:“莫东冬以为咱们要分了,他跟我说,同性恋这条路不好走。” 贺白帆静了几秒:“他想劝你……直回去?” “算是吧,”卢也将手臂收得更紧,“他不懂,我再也不会喜欢女孩儿了。” “真的?” “真的。” “那我责任重大。” “对。” “卢也。” “嗯?” “这些天,你是不是很难过?” 这是一个疑问句,却全然不是疑问的语气。卢也直起身来,定定地问:“你怎么知道?” 贺白帆说:“你瘦了很多。”他抬手轻触卢也的后背,指尖沿着脊椎的骨节一顿一顿向下推,力道介于轻重之间,既像爱抚,也像检查。 贺白帆说:“以后咱们能不能不这样了,就算吵架也不这样了。” 卢也说:“……好,”顿了顿,又小声说,“对不起。” 贺白帆说:“我没有怪你。” 两人复又相拥,这次还加上啧啧亲吻。卢也感受着贺白帆的身体,呼吸、体温、气味、力道,在密闭的空间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变得更具体也更细微。很快,卢也发现自己的欲望来得清晰而剧烈。 他吻了吻贺白帆的鼻梁,柔声说:“我们回家吧。” 贺白帆心领神会:“再等等,你还在生病。” 卢也说:“等不了了。” 贺白帆:“……” “真的等不了了。”卢也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既迫切,又激动,脑海中填满翻飞的画面,他要向贺白帆索取,一秒钟也等不了。 但贺白帆竟然推开了他。 “我得和你商量个事情,”贺白帆干巴巴地说,“很重要的事。” 卢也皱眉:“什么?” 贺白帆说:“你……你确定要做主动方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什么叫“确定要做”?说得好像卢也很勉强似的。哦——难道贺白帆看他流感未愈,怕他体力不行,做不了主动方? 这就有点看不起人了,卢也轻松地说:“我确定啊,你放心,没问题的。” “但是——”贺白帆一顿,“欸,什么声音?” “咕咕……咕……” 贺白帆的目光缓缓定格于卢也的肚子。 卢也捂住咕咕作响的胃,分外尴尬:“晚上没吃饭,有点饿,”想了想,又硬着头皮补充道,“吃饱就好了,不影响的。” 贺白帆说:“真的不影响吗?” “真的啊。” “要不还是我来吧。” “你来什么——”卢也一怔,忽然不说话了。 贺白帆勾着卢也的手指,小心翼翼道:“你只要躺着就好了,没有那么累。我……我保证,绝对不会弄疼你,应该还是挺舒服的。” 卢也盯着贺白帆的脸,根本顾不上舒不舒服,满脑子只有四个大字: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这么久以来,他竟然,都误会了? 贺白帆要做1啊? 虽说贺白帆比他高一点、比他壮一点、力气比他大一点……等等,这还比什么比啊。 卢也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目瞪口呆。 贺白帆见他沉默,连忙紧紧攥住他的手,诚恳地说:“但如果你一定要做主动方,那也……可以,给我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就好。” 卢也说:“你确定?” 贺白帆闭了闭眼,仿若壮士断腕:“我确定。” 卢也望着他紧张的表情,须臾,心中一软,含糊道:“算了,你来吧。” 贺白帆惊讶地看他。 卢也有些不自在,红着脸躲开目光。 贺白帆俯身吻上来,吻得细碎而绵密,他一定激动极了,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于是刻意压着嗓子说:“会很舒服的……我保证,卢也。” 好吧,卢也想,舒服就行。 反正那一瞬间他突然想通了,他就是爱贺白帆,爱这个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爱他的灵魂,也爱他的身体。他无法解释什么是爱,却可以描绘爱的感觉,那就是想和这个人发生最亲密的关系,做最亲密的事。如果他们是两张纸片,就毫无缝隙地粘贴在一起,如果他们是两颗石头,就打磨成紧密契合的形状。只要能达到那个最终结果,形式如何,并不重要。 贺白帆吻够了,连忙启动车子。这个时间,食堂早就关门了,卢也就近在罗森便利店吃便当,贺白帆装作不认识他,买了两盒计生用品。 很快,黑色SUV驶向他们的家。 *** 两人洗完澡已经将近十二点。万籁俱寂,连蝉鸣都停歇了。卧室的窗帘仍和傍晚匆忙离开时一样,只拉上了大半,从床畔望过去,可以看见窄窄一片夜空。 卢也已经满脸汗珠,贺白帆抬手在他眼睫轻轻一抹,卢也的视线才清晰起来。在短促的喘息之中,卢也侧脸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夜空已云消雾散,月亮恰好移至他们窗外那片窄窄的夜空。今夜是上弦月,明晃晃,泛白,月光无遮无掩倾泻而下,落在旧瓷砖上,像是斜洒了一片银粉。 贺白帆对他的走神略有不满,哑声说:“卢也,看我。” 卢也乖乖看他,片刻后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和贺白帆正在一条小船上,小船飘在蜿蜒的河流中,船身随着波涛缓缓起伏。月亮洒下的银粉覆满水面,亮晶晶的,贺白帆抓起船桨轻轻一扫,小船打了个转,河面泛起圈圈银白涟漪。 他们的小船晃荡着向前飘去,穿过葱葱郁郁的森林,途径异香萦绕的花丛,时而急切,时而和缓,时而倾斜。忽然,船过暗流,行速飞快,卢也央求道:“慢一点。”然而他们的小船还是横冲直撞,卢也只好抓紧船舷,恍惚之间,忽见满天繁星——夜空是银白的,河面是银白的,他和贺白帆飘在银白色的秘境之中,像是水墨画最角落里,两粒微不可察的墨点。 暗流终于过去,波涛的余韵推着小船缓缓前行。卢也感觉身上湿漉漉的,大概是刚才有河水泼洒进来。身后还有几分钝胀的痛意,但他实在太累了,顾不得这些,只想在这银波荡漾的河水中好好睡上一觉。 半梦半醒之间,卢也听见贺白帆说:“睡吧,小也。” 然后卢也便彻底进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1 04:23:57~2024-06-03 04:3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鼎边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梁小烨 4个;若初、栀枝、叶大佬、56974086、小呀小花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哈哈哈 8瓶;野生蜜桃崽 2瓶;小猪、蒙禹月亮、重重似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真话 结束时卢也已经沉沉睡去。 贺白帆为他做完清洁工作, 收拾完狼藉的床铺,刚好凌晨三点。他关掉房间大灯,只留一盏幽黄的夜灯, 然后推开窗户给房间换气。阵阵凉风从纱窗吹进来,月光如水, 卢也翻了个身, 恰好闯进斜照的月光。 虽然睡着了, 但卢也轻轻拧着眉头, 似乎身体隐有不适。刚才,在他们做的时候, 卢也亦是这幅神情。贺白帆猜想卢也可能不大舒服, 但卢也一直忍着, 没有打断他。是他太冲动了, 其实不该在卢也生病的时候……但面对那样的卢也, 他根本一点自制力也没有。 月光顺着卢也的眉梢蔓延, 在他颈窝处汇聚成一小片银白。光芒晃了晃, 继续向下流动,从皮肤和薄被的缝隙中钻进卢也腰际。贺白帆知道卢也腰侧有些泛红,是他留下的印子。 贺白帆没忍住, 俯身亲吻卢也的眉心。在他嘴唇碰到卢也的瞬间, 卢也轻哼一声,但是没有醒。贺白帆吻了一下, 觉得不够, 又去啄卢也的嘴唇。这次卢也大概半醒了,主动张开嘴唇回应着他。 “白帆……”卢也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柔软,“我想喝水。” “好。”贺白帆已经在床头备好了水, 他揽住卢也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慢慢给卢也喂水。 卢也喝完了,嘴唇亮晶晶的,竟然半眯着眼问贺白帆:“还亲吗?” 贺白帆脸颊一热,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然而,正在这时,床脚忽然响起手机铃声。 贺白帆莫名其妙地捡起牛仔裤,摸出自己的手机:“喂?” “贺白帆!糟了糟了糟了!”在幽静的深夜里,莫东冬的声音显得格外洪亮,“卢也肯定又晕倒了!我现在马上去他那儿,但我没有钥匙啊!” “等等,”贺白帆一头雾水,“卢也……卢也没事啊。” “哪能没事呢!今晚他挂水的时候叫我先走,说挂完给我打电话,结果我回宿舍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刚才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莫东冬语气又急又怕,“卢也肯定又烧晕过去了,要不你也来看看吧!你有钥匙吧?” 贺白帆:“……” “怎么,你不想来?!”莫东冬像只愤怒的公鸡,浑身羽毛耸立,“贺白帆!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俩就算分手了,你也不能这么冷漠吧?发烧能烧出人命的你懂不懂?!” 贺白帆连忙说:“不是,你先别急,其实我——” “哦,我知道了,你小子已经另寻新欢了,不方便过来是吧?”莫东冬悲愤地说,“行了你滚蛋吧,不用你来!老子直接砸锁!” 贺白帆简直在心里爆出了粗口。 “你真不用过来!”贺白帆硬着头皮说,“我现在就和卢也在一起。” 莫东冬一愣:“啥?” 卢也撑起身子,接过手机,略带尴尬道:“我手机设了静音,估计已经没电了,东冬,我没事。” “我草,”莫东冬惊呼,“你俩真在一起啊?啥情况?” “就是……不分手了。” 电话那头的莫东冬陷入沉默,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东西。贺白帆竖着耳朵等待他的反应,心中暗暗期盼这小子有点情商,不该问的别问。 几秒后,莫东冬压低了音量,欠嗖嗖地说:“小也子,你现在这么虚弱,怎么半夜还不睡呢?” 卢也瞟一眼贺白帆,冷静回答:“睡不着,失眠了。” “哦——”莫东冬拉长声音,“失眠了,竟然不玩手机?那你跟贺白帆就干躺着啊?” 卢也皱起眉头,脑袋稍稍一偏,像是想要避开贺白帆的目光。贺白帆可以想象此刻卢也脸上那有些羞赧、同时又恼羞成怒的表情。 “是的,干、躺、着,”卢也可能已经想骂人了,但碍于莫东冬陪他挂了水,又缺乏骂人的底气,“行了你不用担心了,我没事,你早点睡吧。” 莫东冬嘿嘿一乐,终于不装了:“小也子,听哥一句劝,身体重要啊,你们节制着点哦。” 卢也沉默几秒,在莫东冬猖狂的笑声中直接挂掉电话。 经过莫东冬的打岔,气氛倒和刚才大不相同。仿佛是做了一场刺激而迷乱的梦,两个人原本将醒未醒,心神恍惚,此刻接完莫东冬的电话,倒是明确了一件事:这一切都不是梦,是真的。 贺白帆坐到卢也身旁,柔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卢也看了看贺白帆:“有点累。” “那你先躺着,饿不饿?我去做点吃的?” 卢也轻声说:“不用,你过来。” 于是贺白帆爬上.床去,他和卢也共搭一条薄被,手臂贴着手臂,自然地十指相扣。两人一齐望着天花板,谁都没有说话,像水中慵懒的鱼,静静感受着波涛的余韵。这晚的一幅一副画面在贺白帆脑海中重放,细节越发清晰,既而镜头忽然拉远,贺白帆看见他在方家村初见卢也的情景,看见两人在光电学院楼下意外碰面的情景,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而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做过了两个独立生命之间可以发生的最亲密的事。 命运来临得如此迅捷,如此妙不可言。 贺白帆正欲开口,忽地一怔。 他的手机竟然又响了! 凌晨三点二十七分,来电人,商远。 说实话,贺白帆很想直接挂了,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讨厌接电话的一刻。 “接吧,”卢也无奈地说,“万一有急事呢?” “我真是……”贺白帆咬牙切齿地按下接听。 “呜呜呜,呜呜,呜——”最先入耳的竟是商远的抽嗒,片刻后,他口齿不清道,“贺白帆,都怪你,你……你出来陪我借酒消愁!快来啊!” 贺白帆说:“你喝大了?” “我要借酒消愁啊!都怪你、你和卢也,你们这对,红颜祸水,”商远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哎我这个成语是不是用错了?” 贺白帆不耐烦道:“你能不能有屁快放。” “呜呜呜,你也凶我,你们都凶我!”商远委屈极了,“都是因为你们分手,思思跟我吵架了!” 贺白帆和卢也对视一眼,两人都莫名其妙。 贺白帆说:“你和杨思思吵架关我们什么事?” “我和思思讨论你俩分手的原因呀,思思她就是太、太单纯了!她非说卢也是个好人,肯定是你做了对不起卢也的事,她还猜,你给卢也戴了绿帽子,你带小三去香港潇洒了……” 贺白帆斥道:“这都什么跟什么?!” “对嘛,你才不是那种人呢!”商远又打了两个酒嗝,忿忿道,“我说,白帆绝对是受害者,绝对!这个卢也呢,他是直男,但是遇上你这样又帅又有钱的蠢蛋,他就动摇了!但是哦,据我推测,卢也还是没法克服心里的障碍,他迈不过去那道坎啊!你老实说,是不是?” 这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听到这贺白帆已经十分不耐烦了,敷衍道:“好了你赶紧回家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你别装了贺白帆!你实话告诉我吧!”商远突然大吼,“姓卢的是不是不跟你睡觉?!” 贺白帆:“……” 贺白帆已然僵住,商远尚在痛陈自己的委屈:“我说的是实话吧?啊?我看那小子就是直男装gay欺骗你感情!他不跟你睡觉,说明他本质上还是直男!白帆,你不要执迷不悟——这次成语用对了吧?”商远“咕咚”两声,大概又喝了酒,“然后思思就跟我吵架了,呜呜,她说我思想肮脏,下流无耻,她怎么这么可以这样说人家……” 贺白帆:“你、活、该。” 商远“嗷”地一嚎:“贺白帆!我可是向着你说话的!” “但是你说错了。”卢也忽然凑到手机旁边,声音幽幽,透着凉气。 商远愣了愣:“啊?这谁啊?” 卢也:“姓卢的。” 商远:“……” 卢也说:“第一,我们没有分手。第二,贺白帆不是蠢蛋。第三,”他顿了一下,很清晰地说,“我们睡过了啊。” 卢也话音刚落,贺白帆当机立断挂电话、关机。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一时间,竟然相顾无言。贺白帆不知道卢也在想什么,反正他是怀疑今晚撞了邪——在他和卢也发生关系的两个小时之内,半夜三点,商远和莫东冬竟然都知道了! 明天是不是要上《湖北日报》啊?题目就叫《恭贺卢某贺某初试云雨喜尝禁果》? 贺白帆思及此处,忽然有点想笑,下一秒,只见卢也眨了眨眼,竟也弯起嘴角。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夜深了,不敢太大声音,只能吃吃地低笑,像是草原上两只餍足的小兽。 贺白帆的手虚揽着卢也的腰,卢也的发丝轻蹭着贺白帆的喉结。半晌,贺白帆鼓足勇气问:“卢也,你感觉……怎么样?” 他的技术都是看片子学的,第一次实践,自我感觉还算良好。但想到卢也眉头轻蹙的样子,又有些忐忑。 卢也静了几秒,说:“你要听真话吗?” 贺白帆说:“要。” 卢也挑眉,眉上那颗红色小痣也跟着跳了一下。 “说实话,也就那样,”卢也语气诚恳,“要不下次换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贺白帆 活烂# 第76章 出国 听卢也说完这句话, 贺白帆的心脏没出息地颤抖了一下。 一来,自己的技术没得到承认,属实有点令人丧气。二来, 根据贺白帆对卢也的了解,他说“要不下次换我来吧”, 很可能不是开玩笑。 谁知道这个“下次”是什么时候?没准卢也躺一会儿、缓过劲儿了, 就到“下次”了! 贺白帆战战兢兢地说:“还是弄疼你了吧?我以后多练……” 却没得到卢也的回应。 贺白帆低头看去, 卢也竟然已经睡着了。这次他睡得格外沉, 两道细眉舒展开来,鼻翼随着悠长的呼吸缓缓翕动, 像只冬眠的小动物熟睡在贺白帆的臂弯。贺白帆想, 卢也大概真的累坏了。 贺白帆将空调升高一度, 伸手拢了拢卢也的腰, 与他一同睡去。 这一觉睡到早上七点过, 卢也爬起来给陶敬请病假, 贺白帆顺便喂他喝水, 然后两人倒头继续睡,再醒来时,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睡酥软了, 卢也望向窗外, 今天是个阴天。 卢也踢踢贺白帆:“起了,白帆。” 贺白帆睡眼惺忪, 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卢也的额头, 问道:“感觉怎么样?烧吗?” 卢也说:“应该没有——糟了。” 贺白帆骤然紧张起来:“怎么?” 卢也说:“我是不是把流感传染给你了?” 贺白帆沉默片刻:“应该是,”然后若无其事地凑近卢也,亲了亲他的唇角,“快十一点了, 你想吃什么?大夫说要清淡饮食。” 卢也说:“我宿舍有板蓝根,你先去拿来喝上。” 贺白帆噙着笑:“没事,要传染也已经传染了,你想吃意面么?家里还有番茄肉酱意面。” 他拉开衣柜,像之前他们一同醒来的许多个清晨一样,随便套上条牛仔裤,然后去洗漱,做饭。但他转过身时,肩胛骨下方几道红通通的抓痕,又昭示着昨夜发生了什么。 卢也裹紧柔软的薄被,回忆起昨夜种种。 ——贺白帆这个大骗子。说什么“我保证绝对不会弄疼你”,说什么“会很舒服的”,根本就是骗人的!现在卢也稍稍动一下,都感觉后腰酸得发疼。 但是……但是非要追究起来,他好像也没资格控诉贺白帆。 因为是他主动提出的。 在他过往单调而贫瘠的生活里,对于“性”这件事所有的理解,都以异性恋作为基础。当然,那也只是一些很浅显的理解,往往来自于本科宿舍不着边际的夜聊。譬如,室友带着羡慕的语气说班里谁谁谁和女朋友租房同居了,或者吐露出谁谁谁从不谈恋爱却热衷于出去乱搞的八卦——这些事和卢也毫无关系,但他们聊起来了,卢也就跟着想一想。他觉得,他应该算是比较保守的人,如果他和女生谈恋爱,在结婚之前,还是不要发生关系为好,毕竟对他而言,这件事承载的责任应当大于它带来的快乐。 但是,他从没思考过,如果和一个同性发生了关系,又意味着什么。 男人和男人没法结婚。 但也不能只是出了身汗、然后什么都不算吧。 卢也想得出神,忽听厨房“滋啦”一声,应当是鸡蛋下油锅的声音。贺白帆的烹饪技能虽然仅限于煮面煮饭,却令人意外地很擅长煎流心蛋。煎好的鸡蛋黄白分明,盖在米饭顶上,端过来的时候,一颗浑圆蛋黄微微晃荡,拿起筷子一戳,蛋黄液四溢而出,包裹住一粒粒晶莹的米饭,那味道卢也实在喜欢。 卢也忽然想到,等他博士毕业入职高校,拿到安家费,是不是就可以买一套房子,和贺白帆正式地拥有一个家?然后贺白帆天天都给他煎蛋,他天天都给贺白帆洗碗。想到这里,卢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没过多久,贺白帆唤道:“卢也,吃饭了。” 卢也慢吞吞起身,简单洗漱一番,扶着腰坐下。贺白帆已经盛好了两盘意面,空气中满是番茄肉酱的焦香味。卢也愣了一下,说:“怎么煎熟了?” 今天不是流心蛋,全熟的。 贺白帆看看卢也,像是有点心虚:“……你现在不能吃生的。” 卢也莫名其妙:“为什么?” “容易生病。” “我——”卢也正要追问,蓦地反应过来,面色沾上几分羞恼。 贺白帆连忙哄道:“过几天就可以了。” 卢也想说难道以后每次做完都要几天不能吃流心蛋?话未出口,放在卧室的手机忽然响起来。贺白帆很有眼力见地小跑去拿,将手机递给卢也。 “郑鑫。”贺白帆说。 *** 还真是郑鑫。 许久没联系过,卢也几乎要将这个人忘掉了。 “喂,师弟,听说你生病了?”郑鑫的语气倒是很正常,“什么情况啊?” “流感了。”卢也说。 “欸,听你嗓子都哑了。” “是有一点。” 郑鑫长长叹了口气,没说话,接着又叹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噩耗。 卢也感到有些奇怪:“师兄,怎么了?” “昨天你挨陶敬骂了?” 卢也“嗯”一声。 “你不用跟我说,我猜——陶敬叫你帮王瀚搞毕业论文,对吗?”郑鑫以一种非常笃定的口吻说,“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出。” 他算是猜对了吧。 卢也有些心烦,没说话,郑鑫继续自顾自地说:“师弟,这你可得想好了,我嘛,反正我是跟陶敬闹翻了,说句实在话,我都在考虑退学了。但你应该没这个打算吧?陶敬叫你帮王瀚写毕业论文——博士毕业论文啊,这可跟你帮他发篇期刊论文不一样!” 他越说越急切,嗓门也洪亮,有点掏心掏肺的意思。 卢也低声道:“我明白,我还在……考虑。” “陶敬由得你考虑?”郑鑫苦笑一声,“你要是拒绝,不就成了第二个我么?” 卢也语塞,不知该回答什么。郑鑫的判断都是对的,但既然他们这些做学生的根本无能为力,那郑鑫打这通电话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只是觉得卢也和他同病相怜吧。 郑鑫语气一变:“唉,不过嘛,也不要太悲观。你比我优秀,陶敬更看重你,或许他也不想和你翻脸,还指望你干活呢。” 卢也说:“未必吧。” “反正我就是……就是多嘴提醒你一句,毕业论文不是那么好写的,考虑清楚啊。” 卢也说:“好,谢谢师兄。” 郑鑫笑笑:“客气什么,有事再联系。” 卢也挂掉电话,顿时感到心烦意乱。这种烦躁不是因为郑鑫提起了写论文的事,而是,他好不容易才和贺白帆和好,又好不容易借着生病多和贺白帆相处一会儿,就像躲进世外桃源,可以暂时抛却一切烦恼。可是现在,郑鑫一通电话,便将那些烦恼推到他面前,告诉他,他逃不开。 贺白帆静静望着卢也。 刚才郑鑫的声音那么大,贺白帆肯定都听见了。 果然,贺白帆说:“你导师让你给王瀚写博士论文?” 卢也点点头:“现在还没开始。” 贺白帆蹙眉:“那你是怎么想的?” 卢也诚实回答:“不知道。”虽说他口头上答应了陶敬,但那只是缓兵之计,毕竟如果他不答应,陶敬就要当场破口大骂了。 当然,或许这也只是他的自我欺骗。只要他还想读这个博士,他就得接受陶敬的安排,否则又有什么办法? 这一瞬间,大脑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的确是个疯狂的念头,疯狂到卢也从未想过,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就是想到了。或许是郑鑫的话提醒了他,或许是陶敬的羞辱和压榨已经令他无法忍耐,又或许是此时此刻他非常确凿地明白,他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 他有贺白帆。 那么,如果……他不读这个博士了呢? 他有洪山大学的本科文凭,虽然只是本科,但洪大可是国内知名985高校,而他学的又是洪大的王牌专业。 他相信他能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 卢也静了片刻,望着贺白帆的眸子,低声道:“实在不行就不读了。” 贺白帆愣了愣:“然后呢?” “然后找工作,赚钱,攒钱,”顺着这个念头,未来的生活徐徐展开,“等我多攒点钱,还想继续上学的话,就考个其他专业的研究生,反正工科很多专业都是互相沾边的。” 卢也继续说:“等你从国外读完研究生回来,你去哪个城市,我就跟你去。” 贺白帆眸光闪了闪,分明是惊喜的神情。 “你是认真的么?”贺白帆说,“但你现在退学,相当于浪费掉两年,而且还只有本科学历。” 卢也说:“那也没办法了。” 贺白帆摇头,放下筷子,神情严肃而认真:“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卢也茫然地看他。 贺白帆说:“去申请美国的博士。” “这次送我妹去香港上学,路上我就在想,以你的学术背景和学术能力,你完全可以直接申请美国的博士,能节省不少时间,而且,奖学金可以覆盖你所有的开销,”贺白帆扭头跑进卧室抱出他的笔记本电脑,轻敲键盘,进入一个全英文网页,“比如这个学校吧,QS排名前一百,你看,这是他们学院的奖学金项目。” “申请也不用找中介,我可以帮你挑学校,帮你写申请材料,帮你联系。”贺白帆说。 卢也双眼瞪得滚圆。 ……出国? 他从未考虑过这条路。以他的经济条件,出国根本是天方夜谭,所以从本科入学以来,他就从未了解过有关出国的信息,而是一门心思奔着保研直博。此外,他的英语也就是刚刚通过六级的水平,什么雅思托福,想必是考不过的。 卢也嘴唇动了动,难以置信:“这些奖学金真的够用?学费和生活费都够?” 贺白帆点头:“够的,只要你能拿全奖。” 卢也又说:“但我的英语……很差。”不知怎么,他发现自己竟然紧张起来,手心都微微濡湿了。 “嗯,没关系,”贺白帆笑着牵住卢也的手,左右晃了晃,“你这么聪明,学几个月就差不多了,我陪你练。” 钱的问题说过了,语言的问题说过了,还有什么? 卢也意识到,他对出国留学根本毫无概念。 可他的心莫名跳得很快,像是大迁徙的鹿群,向着某个遥远的目标拔足狂奔。 卢也舔舔嘴唇:“你让我再想一下。” “好,慢慢想,”贺白帆温声说,“别担心,有我呢。”——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5 05:10:48~2024-06-07 20:5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仔细、李决好好、困入南方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仔细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仔细 3个;呼啦啦、短短猫要抱抱吗、灯芯绒、小呀小花鼓、梁小烨、紫薇源源、whalebefree、5053162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仔细 26瓶;梵菂 20瓶;重重似画、短短猫要抱抱吗 10瓶;奶冻芋泥 8瓶;西府海棠、qaz1987 5瓶;蒙禹月亮 2瓶;Ta说、灯芯绒、天天天天看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秋天 十一月初的武汉已经秋意甚浓,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几场秋雨过后,更是温度骤降。卢也醒来时, 贺白帆的被子沉沉压在他身上,空气略微有些凉, 更衬得被窝格外温暖。 昨晚又和贺白帆胡作非为了一番, 虽然卢也已经日渐适应这件事, 但此时后腰还是隐隐发酸。卢也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懒洋洋的,十分不想起床。 厨房持续传来“嗡——”的抽油烟机的声音, 片刻后, 声音忽然消失, 紧接着卢也就听见贺白帆的喊声:“吃饭了, 小也。” 贺白帆走进卧室, 俯身想要亲卢也, 卢也脑袋一歪, 躲开了。 他伸手抵住贺白帆的胸口,语气佯作教训:“你刚刚叫什么?我比你大。” 贺白帆很乖巧地点头:“哦,我错了, 那叫‘小也哥哥’行不行?” 卢也脸颊顿红, 贺白帆这人怎会如此没羞没臊!昨晚卢也本来是想直接睡觉的,就因为贺白帆喊了声“小也哥哥”, 导致卢也……停, 不能再想了,现在可没时间胡闹。 贺白帆将手伸进卢也的被窝,一把将他拉起来:“再不起床要迟到了啊。” 卢也坐起身,攥着贺白帆的手搓了搓:“怎么这么冷?” 贺白帆说:“冲了凉水吧。” 同居两个多月以来, 只要卢也不睡懒觉,贺白帆就会提前起床为他做早餐。最初,贺白帆只会煮面条、做三明治,后来他添置了一只烤箱,又买了小型榨汁机,早餐的种类陡然丰富起来。卢也迅速洗漱一番,贺白帆已经将早餐端上了桌。 煎蛋、煎培根和烤鸡胸肉,配以香蕉牛奶和昨天买的小蛋糕。 贺白帆打了个哈欠,柔声说:“又在下雨。” 卢也吸吸鼻子:“今天降温了?” “嗯,待会你穿件厚外套——欸,你有吗?” 卢也思索几秒,摇头道:“都在宿舍,还没拿过来。” 贺白帆说:“那先穿我的。”他起身走向卧室,很快拎着一件外套回来,那是卢也不认识的牌子,灰蓝色牛仔布料,内里有一层细密的加绒,看着就很暖和。 卢也犹豫了两秒,问:“这件衣服贵不贵?我怕做实验给你弄脏了。”其实也担心被实验室的同学发现。 贺白帆似乎早有准备:“两百出头,淘宝买的。” 卢也这才放心。 今天起床晚了些,碗筷只能留给贺白帆洗了。卢也匆匆穿上外套,抓起背包,刚跨出门一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喊了声:“贺白帆!” 贺白帆从厨房跑出来,与卢也轻轻一吻。 卢也说:“对了,我今天有家教啊。” 贺白帆说:“记着呢。” 卢也这才点点头,快步奔下楼梯。 这场晨雨竟然落得颇急,卢也右手掌车,左手撑伞,仍然难免有许多雨滴打在身上。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气温降了,树叶也落下许多,一片叠着一片,车轮压过去时,发出细微的“嚓嚓”的响声。 好像每年都是如此,夏天明明已经过去了,却总觉得天气还热。直到遭遇一场断崖式的降温,或者一场猝不及防的感冒,或者其他一些具体的变化——譬如贺白帆做完早餐冰凉的手,卢也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哦,已经是秋天了。 秋天呢,按理说是很舒服的。天气不再酷热,也不至于严寒,天高气爽正适合外出秋游,玩累了,又可以小酌几杯桂花酒,然后回家酣睡一觉,以解秋乏。只可惜,秋游也好,秋乏也罢,通通都和卢也没有关系,秋天对他来说只意味着没完没了的上课和实验,而除此之外,武汉的秋天还要更糟糕一点:又冷又湿,雨水连绵。 到达实验室,贺白帆的外套已被淋湿大半,卢也脱下,仔细地披在座椅背面。而后他打开电脑,开始按计划执行一天的工作。 没过多久,其他学生也陆续到了。 “欸,师兄,你现在怎么天天看文献,”一位师弟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不是吧,王瀚连综述都不能自己写?” 卢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我英语不好,看得慢。” “唉,天天搞这些,我可受不了。”师弟同情地拍了拍卢也的肩膀。 师弟去做实验了,卢也的目光便回到电脑屏幕上。他现在每天早上都抽出一小时来看英文文献,别人以为他是为了王瀚的博士论文,实际上主要是为了练习英语,同时也通过看文献来寻觅合适的导师。每当卢也发现与自己研究方向契合的导师,便将文章发给贺白帆,由贺白帆去检索导师的信息,如此分工下来,能最大程度为卢也节省时间和精力。 中午卢也不再回家,而是在工位上趴着小憩二十分钟,节省下来的时间用来做雅思真题。老实说,考雅思对卢也的确是个挑战,应试教育在他身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尚且看得过去,听力、口语和写作都欠缺颇多。而学习语言又需要大量的练习,当下卢也最苦恼的就是时间不够用。 好在他的付出都有回报,学了将近两个月,做题的正确率提高不少。 有时候,实在学累了,卢也就会偷偷刷一会儿论坛。那是他搜索雅思学习资料时无意发现的留学生论坛,用户虽然不算很多,但是格外热闹。论坛分为“学习”“生活”“工作”“移民”四个板块,卢也最喜欢刷“生活”板块,在那里面,各地留学生热情分享着他们的异国生活,小到“上学途中看见的蜘蛛有没有人认识”,大到“我靠当地报纸说我们学校快破产了”,普通如“西雅图征个室友啦”,惊悚如“突然怀疑房东是邪jiao头子怎么办啊啊啊”……这些帖子往往不会很长,配一两张图片,几分钟就能看完。 每当卢也看着这些帖子,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遥远的未来,既遥远,也具体,都是一些可笑的想法——可笑到他不好意思告诉贺白帆,毕竟出国的事属于八字还没一撇。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构想起许多细节,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譬如,他觉得他应该学会开车,在国外不会开车似乎很麻烦;譬如,他准备抽空去校医院检查一下牙齿,因为国外看牙很贵;再譬如,他和贺白帆,是不是可以在国外结婚?他们已经做过了情侣之间最亲密的事,理应有一个仪式证明他们的关系,哪怕只是仪式。 卢也喝了两口水,回到实验台前,继续陶敬布置的工作。 “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短暂的欢呼。 卢也还没回头,又听另一个师弟说:“太好了!我还担心实验没弄完要挨骂呢!” 卢也转过身去:“怎么了?” “刚刚老陶在群里通知,下午组会不开啦!”师弟兴奋得挤眉弄眼,“卢哥,你知道老陶今天有啥事吗?” 卢也摇头:“不知道。” “嗨,他也没说延期到哪天,不会明天就开吧,”师弟自顾自地说,“那我今晚还要不要加班搞实验呢……” 总之今天的组会不开了,学生们全都松了口气,实验室的气氛骤然变得愉快。卢也当然也高兴,虽然他已经准备好了PPT,但只要看不见陶敬,他就高兴。 卢也抬眸一扫,在实验室的角落,郑鑫正低着头和刘佳佳说话,郑鑫的手臂搭在刘佳佳的座椅靠背上,乍一看像是搂着刘佳佳。不知郑鑫说了什么,刘佳佳捂嘴笑了起来。 卢也收回目光,给贺白帆发微信:“好消息,今天组会不开了。” 贺白帆秒回:“但我这有个坏消息。” 卢也:“???” 贺白帆:“我妈说别人送了很好的海鲜,叫我们晚上回去吃饭。” 卢也:“我们?” 贺白帆:“对,特意强调叫你也去,说你太瘦了,要好好补一下。” 卢也:“但我今晚做家教啊。” 贺白帆发了个“无奈摊手”的表情包,然后说:“我跟我妈讲了,她说没关系,让你做完家教再去我家吃饭。” 卢也:“……” 卢也迷惑地想,难道他看上去真的很虚、很需要补身体?这两个月来,贺父贺母经常叫他到家里吃饭。起初他战战兢兢,生怕贺父贺母发现了什么,但次数多了,他便渐渐放下顾虑——因为贺父贺母叫他去吃饭,就真的只是吃饭。贺家的厨师会做满满一桌子大鱼大肉,仿佛把他和贺白帆当成两只饥饿的猪仔。不过,上次吃饭时,贺母随口说了句想给卢也介绍女朋友。 卢也根本没当回事,贺白帆却像炸毛的猫,哄了很久才好。 正想着这事,贺白帆发来消息:“对了,我要强调一下,我妈如果再说给你介绍女朋友,你不许答应她!QAQ” 卢也:“我上次也没答应她。” 贺白帆:“但你‘啊’了一声。” 卢也:“那我直接拒绝?很不礼貌啊。” 贺白帆:“有什么不礼貌的?你可是未来的科研巨擘,怎么能局限于这些小情小爱?她再说给你介绍女朋友,你就回,拿到诺奖之前暂不考虑!” 卢也:“?” 卢也:“原来你对我期待这么高?诺奖?” 贺白帆:“当然。那我就是诺奖得主背后的男人,自传怎么写我都想好了。” 卢也:“好的,努力冲击诺奖。” 贺白帆:“小也哥哥加油^_^” 卢也将手机揣进裤兜,觉得稍有些冷,于是穿上贺白帆的外套。窗外仍在淅淅沥沥地下雨,几片树叶被雨水粘在窗户上,像一副随意的粘贴画。 卢也走近窗户,仔细望去,在一片桔黄而细长的树叶的顶端,倒映着他的嘴角——略微勾起来,又不敢勾得太明显,是一个隐秘的、冒傻气的笑。 卢也静了片刻,忽有种预感。 ——这个秋天,是迄今为止所有秋天里,最好的一个——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7 20:50:25~2024-06-11 07:0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李月驰驰驰、38182962 2个;小呀小花鼓、鼎边糊、宴下听笛、梁小烨、whalebefree、FEID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聆音 11瓶;嘿咻嘿咻噢3 9瓶;栀枝、墨色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寒潮 天气预报说, 今夜零时,全市将迎来寒潮。 卢也走出地铁,刷卡出闸。抬眸一望, 就看见贺白帆站在电梯口,手中拎着把长柄黑伞, 正眼巴巴地看他。卢也加快脚步, 来到贺白帆身边。 卢也低声说:“东西买了吧?”每次去贺白帆家, 卢也都坚持带些昂贵的水果, 今天因为做家教的缘故没时间买,卢也就提前将钱转给贺白帆, 叫他去买。 贺白帆说:“买了, 在车上, ”顿了一下, 有些无奈地说, “其实真不用跟我爸妈这么客气。” 卢也摇头:“这是礼貌。” “嗯, 礼貌, ”贺白帆声音很小,“礼貌得我妈都要给你介绍女朋友了。” 卢也斜他一眼:“今天阿姨如果再提,我怎么说?” 贺白帆说:“没事, 我已经跟她摊牌了——卢也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 虽然我是个直男没同意,但出于尊重就别跟卢也提什么女朋友了。” 卢也睁大眼睛, 神情一变。 贺白帆笑了起来:“欸, 我开玩笑的。” 卢也回头看去,长长的电梯上只有他们两人。下一秒,卢也的拳头落在贺白帆后腰。 “嘶——”明明没有使劲儿,但贺白帆叫得相当浮夸。 卢也笑骂:“别装了。” 电梯到头, 两人走出香港路地铁站。贺白帆撑开黑伞,宽大厚实的伞面将他们笼罩住,像是一片小型的夜空。武汉又在下雨,雨珠滴滴答答地打在伞上,声音闷而急促,同时裹挟着潮湿的寒意,冻得卢也缩了缩脖子。 卢也说:“好冷。”不是预报了今晚零点才降温吗?而且,这种冷,简直像是冬天了。卢也与贺白帆共撑一伞,其实距离已经很近,但卢也忽然想要抱一抱贺白帆,他今天穿了件驼色麂皮绒面外套,外翻的白色领子毛茸茸的,把脸埋进去一定很舒服。 贺白帆看看卢也,竟然与他心有灵犀:“上车抱一会儿。” 卢也说:“但我快要饿晕了。” 贺白帆哄道:“不会晕的,就一会会儿。” 他的车停在地铁站旁边,两人钻进车子,车门关上的一瞬间,贺白帆张开双臂,卢也撞进他胸口,如愿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领子。 这感觉温暖、细腻、熨帖,像以前在农村老家过冬时,早上天寒地冻,吃到的第一口烤红薯。 贺白帆轻叹一声:“就非得做这个家教吗?往后越来越冷了。” 卢也声音闷闷的:“要赚钱啊。” 贺白帆便不再言语,因为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如果继续下去,贺白帆会说,我有钱,你花我的行不行。卢也会说,但那是你爸妈的钱。至此,对话若是再继续,就该不愉快了。此刻卢也不愿让他们不愉快,他猜贺白帆也是这样想。 贺白帆抚了抚卢也的后背:“下午我搜了你发我那篇文章的导师,他是个意大利人,课题组出成果确实挺多,钱也给得多,但是学校排名一般。” “有多一般?” “还不如洪大,QS四百多吧。” 卢也“唔”了一声,慢声道:“晚上回去给我看看。”他现在最在意的是奖学金,学校排名什么的,倒是可以放宽要求。 贺白帆说:“但我觉得你应该去更好的学校。” “嗯,我要拿诺奖嘛。”卢也笑着应道。 两人短暂地在车里抱了一会儿,随后前往贺家。卢也进门时,厨师刚好将最后一盘清炒螺片端上餐桌,贺父躺在按摩椅上,黄医生坐在他旁边,正捧着碗热汤慢慢啜饮。 卢也登时感到愧疚,现在已经九点钟了,贺父贺母为了等他,都还没吃晚饭。 “小卢来啦,”黄医生朗声招呼道,“饿了吧?快,咱们开饭了。” 卢也连忙说:“抱歉,我做家教——” “嗯,我听白帆说了,你在做家教,”贺父站起身,活动活动脖子,“辛苦啊,唉,贺白帆,你什么时候能跟小卢学学?” 贺白帆是在场最不客气的人,已经抓起筷子夹了颗肥硕的虾仁:“爸,你让我做家教?那我可是已经在做了哦。” 贺父不屑,显然也不相信:“你能教什么?” “我教英语啊,”贺白帆笑吟吟地望着卢也,“而且还是辅导博士生呢。” 卢也吓了一跳,贺白帆在说什么?他——他要把出国的计划告诉他父母么?! 黄医生果然看了看卢也:“嗯?白帆教你英语吗?” 卢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是的,我最近在准备英语考试,贺白帆他……有空的时候就辅导我。”卢也实在心虚,所以耍了个小小的滑头,没直接说“雅思”,而是说“英语考试”——博士生也上英语课,也有英语考试,或许他们不会往雅思那方面想呢? 然而,黄医生兴致勃勃地追问:“什么英语考试啊?难不难?” 卢也的喉结滚了滚。 面对贺白帆的父母,他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他们怀疑他和贺白帆的关系? 卢也正要开口,贺白帆漫不经心地说:“雅思啊。” 贺父给黄医生夹去一只清蒸红虾,点点头:“哦,小卢要出国么?” 贺白帆说:“他导师太差劲了,再这么下去都不知道能不能毕业。所以先把语言成绩考出来,试试申请国外的学校。” 贺父望向卢也。 他穿着身居家服,因为刚才躺过按摩椅的缘故,头发有些凌乱,怎么看,都是平易近人的样子。可卢也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了——他对上贺父的视线,觉得自己已经被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洞穿。 贺白帆他爸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一个穷学生,因为结识了贺白帆,所以忽然决定退学出国。可是,他的导师真有那么糟糕吗?那为什么以前没想到退学?再说,出国的钱从哪里来?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吧? 其实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但卢也觉得格外漫长,像是接受了一场无声的审判。 须臾,贺父露出微笑。 他温声说:“小卢,这个东星斑很新鲜,你快尝一尝,”稍作停顿,徐徐叹了口气,“我也有些朋友在高校工作,其实呢,我们的社会给很多职业赋予了额外的光环,比如老师、医生,讲师德、讲医德,导致大家很容易对这些人抱有比较高的期望,或者幻想。” 黄医生嗔怪道:“老贺,我们医生怎么你啦?” 贺父笑着摆摆手:“我不是针对你嘛。我是想说,高校老师虽然学历高,但未见得人品好、师德好,欺负学生的大有人在。小卢还很年轻,当断则断,不要浪费了人生最宝贵的时间。” 这席话实在来得太突然,宛如当头一棒。 一时间,卢也竟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看向贺白帆。 贺白帆倒是气定神闲,回以一个“你看我就说没事吧这有什么可紧张”的眼神。 卢也暗暗咬住嘴唇,迅速回味着贺父的话,所以——所以他只是单纯地表达了对卢也退学出国的理解和赞同?他没怀疑卢也在利用贺白帆、甚至骗贺白帆的钱? 卢也有种晕乎乎的不真实感。 贺父说:“小卢直接申请国外的博士么?” 贺白帆说:“是的,而且国外读博还有奖学金,以卢也的条件,拿个奖学金不成问题。” 贺父说:“打算去哪个国家?” 卢也终于回过神来,连忙答道:“美国吧……那边奖学金给钱多。” “噢,小卢也去美国,”黄医生的语气忽地有些兴奋,“我朋友的女儿明年也要去美国念研究生呢,那姑娘学什么来着……电气工程?小卢,是不是和你的专业差不多啊?” 卢也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呃,这是很大的范畴,”卢也小心翼翼地说,“她具体做哪个方向?” “那我就不清楚啦,但是,”黄医生单手托腮,慢声道,“那姑娘很漂亮呢,尤其是眼睛,长得水灵灵的。性格也特别好,我和她妈打牌,她亲自做了甜品给我们送来,唉,这么好的姑娘,上半年和男朋友分手了……小卢,要不要阿姨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年轻人嘛,多交朋友。” 卢也还未开口,贺白帆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好的女生,你怎么不让我认识一下?” 黄医生轻笑:“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卢也登时感到不妙。 抬眸望去,只见贺白帆略略眯起双眸,下颌线绷紧,正是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如果他是只猫,现在肯定已经弓起身子、浑身炸毛了。 贺白帆说:“妈,你要把卢也介绍给她做男朋友?” 黄医生看看卢也,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眼光:“认识认识嘛,之后怎么样,那就要看缘分啦。” “不行,”贺白帆咬牙道,“不合适。” 黄医生轻嗤:“人家卢也还没说话,有你什么事?” “卢也没空谈恋爱,”贺白帆的语气非常坚定,“读博士特别忙,压力还很大,再说了,卢也是去国外研究尖端科技的,以后毕业了,才能把国外的先进技术带回祖国,他哪有时间谈恋爱?” 卢也:“……” 卢也默默夹了只螃蟹,想把自己的脸埋进蟹壳。 然而,黄医生不愧是贺白帆的亲妈,面对这等胡言乱语,她竟方寸不乱、泰然自若:“你这么说可不对,科学家就不要谈恋爱啦?就不要结婚生娃过日子啦?站在全人类的层面上,越是聪明优质的基因才越要传承下去呢!” 好的,卢也肩上的责任从振兴民族变成了振兴全人类。 “行啦,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小卢还没出国呢,”贺父看够了热闹,终于悠悠开口,“白帆,有什么你能帮忙的,多帮小卢啊。” 卢也忙说:“谢谢叔叔,白帆已经帮我很多了。” 贺父笑道:“白帆也还要出国读研啊,没准和你在同一个地方,你们还能互相照应。” 卢也心头一震,旋即茫然地看向贺父。他竟然有种错觉——仿佛贺父已经洞察了他和贺白帆的关系,也知晓了他和贺白帆关于留学的计划。 可是,哪个做父亲的能欣然接受儿子是同性恋、还对儿子的同性恋人热情相待?世界上会有如此开明的父亲么? 又或者,他太做贼心虚了,其实贺父只是随口一提? 卢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如果能和贺白帆申到同一个地方,那、那也很好。” 贺父哈哈一笑,却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望向黄医生:“说得我都想出国玩了,要不咱们出去玩一圈?还有哪里没去过?” 黄医生想了想:“南美?不知道那边治安怎么样……” 话题就这样跳到南美洲的旅行,几分钟后,又延伸到当地做生意的中国人,越来越远了。然而,即便如此,卢也仍有种惊魂未定的感觉。他端起橙汁喝了一大口,在心里安慰自己:贺白帆的爸妈,应该没有发现吧—— 作者有话说:为什么进展这么慢呢,我思考了一下,好像因为总是想让他们多甜蜜一会儿,不忍心让刀子那么快落下,所以就磨磨唧唧的…… 第79章 保佑 饭吃完了, 黄医生从冰箱取出两只大大的保鲜盒。 “这盒是蒜蓉生蚝,拿回去继续冻着,想吃的时候解冻蒸一下就行——这两天就吃掉哪, 冻久了不新鲜,”黄医生指尖轻点另一只保鲜盒, 望着卢也笑了笑, “这盒是下午刚做的草莓千层蛋糕, 不能放, 你俩待会回去就吃了吧。” 贺白帆缓缓伸个懒腰:“都快撑死了,吃不下啊。” “你以为小卢像你一样?”黄医生带着笑意白他一眼, “我看小卢晚上吃得不多, 你别吃, 给小卢当宵夜。” “哦, 原来是给小卢的, ”贺白帆将“小卢”两个字咬得很重, 语带调笑, “对我只是顺带客气一下?” 黄医生颔首:“当然,小卢学习这么忙,营养得跟上。” 卢也愣了一下, 既没想到贺母答应得如此痛快, 也没想到这盒蛋糕真是为他而做。他连忙双手抱起保鲜盒,对贺母说:“谢谢您, 我回……回宿舍就吃。” “听白帆说你喜欢吃甜的, 下次阿姨做蛋糕,你再过来吃啊,”黄医生轻轻拂了拂卢也的肩膀,“你这孩子, 太瘦了点。” 两人拎上保鲜盒,与贺父贺母道别。天空仍然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今夜温度骤降,秋风一刮,寒气裹着水雾扑面而来,冻得卢也打了个冷颤。 一坐进车子,贺白帆就抓住卢也的手:“这么冷?要不要开空调?” “不用,”卢也飞速抽回手,小声说,“你别乱来。”车子就停在贺白帆家门口,尽管贺父贺母没有跟出来,但卢也还是莫名有些心虚。 贺白帆低声笑了笑:“这么小心?” 卢也摇头:“你没……没感觉到什么吗?” ——贺父贺母真的没怀疑他和贺白帆的关系么?方才贺母将保鲜盒交给他们时,那叮嘱的话语,分明已是默认他们住在一起。而且,贺母对他是不是太关心、太热情了?如果他只是贺白帆的朋友……有必要为他亲手做蛋糕吗? 贺白帆大大咧咧地说:“你别太紧张了,我爸妈就这样的。” 卢也拧着眉头;“阿姨也给商远做蛋糕?” “那倒没有——商远不爱吃甜的啊,再说他哪像你这么好,”贺白帆说着说着又去抓卢也的手,指尖在他手心挠了挠,这种隐秘的亲昵向来令卢也很是受用,“你这样的孩子哪个长辈不喜欢?聪明勤奋学历高,善良谦虚懂礼貌,而且,长得还这么好看。” 卢也被他哄得不好意思:“没吧……” 贺白帆俯身靠近,趁卢也不备,啄啄他的侧脸。卢也连忙推他:“你别乱来——”就在此时,贺白帆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简短答应两声便挂掉,旋即对卢也说:“我妈让我回去拿东西,说刚才忘给我了。” 卢也转头看他一眼,抓起车门侧栏里的雨伞:“我去吧。” *** 其实卢也刚下车就意识到不妥了。 万一贺父贺母想要单独跟贺白帆说点什么、所以才找了拿东西的借口叫贺白帆回去呢?他一个外人,是不是有点碍事了? 卢也的步伐稍慢半拍,随即又恢复正常。 他继续向贺家走去。 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何种心理。他明明已经很心虚、很忐忑了,却偏偏不想逃避,反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推着向前,似乎是想从贺父贺母的反应中捕捉更多的蛛丝马迹——他们究竟有没有怀疑他和贺白帆的关系?一次次叫他到家里吃饭,是不是为了试探他和贺白帆? 卢也跨过几片清浅的水洼,还没走到门口,忽地听见黄医生的声音。 她声音很大,语气似乎不大愉快:“我就开个玩笑嘛,我儿子我还不能逗着玩了?” 贺父的声音稍低,卢也只听清了后半句:“……白帆要跟你着急。” 黄医生冷哼:“你不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眼睛都要粘在小卢身上了!人家小卢怎么就知道矜持——哎,老贺,你说小卢有没有那么喜欢白帆啊?” 贺父道:“都准备跟你儿子出国了还不喜欢?小卢那孩子蛮好的。” “好肯定是好,我也喜欢那孩子,”黄医生叹气,声音低了几分,“但我就怕贺白帆剃头挑子……” 贺父打断她:“别给白帆听见。” 卢也如梦方醒,抬起胳膊想要敲门,发现自己竟然手掌微颤,仿佛狂跳的心脏牵扯着手臂的经脉齐齐哆嗦。他迅速换了口气,还是敲响贺家的门——可是然后呢?他该说什么、做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大脑发木,全然空白。 贺母开门,面色稍露惊讶:“欸,小卢?” “阿姨……我来帮白帆拿东西。” “噢,白帆真是的,还使唤你跑腿呢?”贺母笑了笑,从门厅柜抽屉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碧绿缎面锦盒,“这个麻烦你交给白帆。” 她柔声说道:“这是前天我去归元寺求的手串,师父开过光,保佑我们家人平安,待会你给白帆了,叫他一直戴着,最好睡觉也别摘。” 卢也愣愣接过锦盒:“好,好的。” 贺母解释:“前段时间白帆他妹妹去香港上学,家里人顺便在那边求了签,谁想到,唉,解签师父说我们家运势不妙。” “你还是个医生呢,”贺父轻轻一哂,“这些东西也信?” 贺母瞪他:“宁可信其有嘛。小卢,那就麻烦你交给白帆,这次是我们全家人一起请的,下次阿姨单独给你请一个啊。” 卢也连忙摇头:“谢谢阿姨,不用给我请,我——” “人家科研工作者不信这个,”贺父爽朗地笑了笑,“小卢快回去吧,站着多冷。” 卢也回到车上,将锦盒交给贺白帆:“阿姨叫你戴上。” 那是一条碧绿串珠,光泽莹润,应当是翡翠质地。贺白帆用食指勾起手串:“戴这个干嘛?” 卢也说:“保平安,你们全家都有,”停顿一下,又补充道,“归元寺开过光的。” 好像还是因为什么算命大师的话?然而卢也已经记不住了——当时他脑海中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蜜蜂狂轰乱炸,所以他根本没有听清贺母的话。 他所预想过的最坏情况,也只是贺父贺母怀疑他和贺白帆的关系。 他实在没料到贺父贺母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并且知道得那么确凿。他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通过何种细枝末节的证据,抑或是为人父母的直觉?这比卢也预想的最坏的情况更令他惊慌,然而事态又并不能称之为“坏”——贺父贺母不但不反对他和贺白帆的恋爱,竟然还欣然接受。不,那已经不只是“接受”了,那是,“支持”。 他们支持贺白帆和同性谈恋爱。 为什么?因为他们爱贺白帆?这一切实在超出了卢也对亲情的理解。卢也确信他的母亲卢惠也爱他,但在他难熬的少年时代里,卢惠和他的交流其实十分有限,概括起来只有两个主题:第一,忍耐喜怒无常的继父;第二,好好学习,出人头地。 “恋爱”不在卢也和母亲的交流范畴之内,至于“同性恋”,那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卢也坐在贺白帆身旁,一时间心绪翻涌,鼻腔竟然隐隐发酸。难怪刚才贺母对他说,下次阿姨单独给你请一个。因为她知道他和贺白帆的关系啊。 “卢也,”贺白帆说,“想什么呢?” 他侧过身来,拽出安全带,“咔哒”一声为卢也系上。两人的身体离得极近,贺白帆垂眸,乌黑的睫毛被顶灯映照,好像两片有生命的羽毛在卢也胸腔中飞舞,刮拂着他的心脏。 这一刻,卢也觉得,贺白帆会吻他。 然而没有。 贺白帆攥起卢也左手,轻轻一推,将那手串戴上卢也的手腕。 “干什么?”卢也有些意外,“这是阿姨给你请的,你好好戴着——” 贺白帆吻住卢也嘴唇。 车外雨势更急,急促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将一切笔直的光线搅乱打碎,而那淅沥雨声又掩盖住啧啧亲吻的声响。很意外地,夜雨和寒潮成为他们的掩体,车子仿佛变成小小一粒玉珠,藏匿于无边无际的夜来风雨之中。 恍惚间,卢也不知今夕何夕。 终于,贺白帆满足了。他低头看看卢也的手腕,语气半是要求半是哄劝:“你就戴着好不好?保佑你在实验室少挨骂啊。你不知道,你一去实验室,我在家就提心吊胆的,怕你受欺负。” 卢也望着贺白帆的眼睛,此情此景,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须臾,卢也轻轻点了点头。 第80章 视频 天气预报说, 这场寒潮将持续三至四天。 翌日仍是断断续续地下雨,天色苍白黯淡,像一块被雨水洇湿的掉皮的白墙。在这样的天气里, 大家似乎都懒洋洋的,有些提不起精神。 卢也照例英语文献, 正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单词, 只听身后传来师弟拖长的声音:“老陶干嘛去了, 这周到底开不开组会?” 另一个师弟笑骂:“你特么还惦记上了, 这么想见老陶啊?” “哎,我不是实验没做完吗……” “我感觉这周不开了欸, ”又一个师妹插进话来, “昨天我在院办弄报销, 听他们说老陶去北京开会了。” “靠, 于姐你早说啊!”没做完实验的师弟顿时松了口气, “那我就不着急了, 慢慢搞吧。” ——诸如此类的对话, 每天都在实验室里上演。如果是以前,卢也多少也要跟着开心两分钟,毕竟少开一次组会, 就能少见一次陶敬, 甚至少挨一次辱骂。 然而,现在, 卢也忽然觉得无所谓了。 这是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感受, 他不好意思向任何人讲起:因为他身边有贺白帆,因为在不远的将来他就要和贺白帆一起出国,彻底离开这泡烂泥塘,所以, 当下面临的种种不堪,也都无所谓了。 不就是被陶敬骂几句吗?不就是装装样子给王瀚写论文吗?不就是再在这个拥挤的令人生厌的实验室蛰伏一段时间吗?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而那个明亮的未来就在看得见的前方,为了离开的那一天,他可以继续忍下去,他向来擅长忍耐。 窗外雨势渐弱,几个硕士生结伴下楼去买早餐,剩下的学生也各自趴在桌上玩着手机。 卢也读完两篇论文,眼睛稍有些疲惫,便起身走到窗前。 但他并没有望向窗外,而是掏出手机给贺白帆发了一条微信:“晚上我回趟宿舍,晚点回来。” 可现在才是早上,他纯属没话找话。 贺白帆很快回复:“怎么了?” “回去拿衣服。” “你一个人拿得了吗?我跟你一起?” “不用,就几件外套和毛衣。”卢也知道贺白帆今晚要和纽约那边开一个线上会议,需要提前准备。 “好,那你骑车慢点啊,路上滑,还掉树枝。” 卢也无声地笑了笑,回过去一个“小猫点头”的表情包。 从实验室回宿舍,骑车也就十分钟,贺白帆这副紧张叮嘱的口吻,倒像卢也要经历一番长途跋涉似的。卢也退出微信,目光自然地转移到左手手腕,他稍微抬高手臂,灰蓝色牛仔外套的袖口向后退,露出那串碧绿串珠。 “哟,女朋友送的?” 卢也一惊,猛地回头。 郑鑫端着杯速溶咖啡,正在卢也身后探头探脑。 “……我妈买的。”卢也心跳稍快,暗忖郑鑫有没有看到他和贺白帆的聊天内容?应该没有,他手机上贴了以前莫东冬给的防窥膜。 郑鑫说:“师弟,你这会儿有空吧?” 卢也点头。 “你过来一下,”郑鑫将声音放得很轻,“我跟你说点事情。” 卢也跟随郑鑫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前。这扇窗户开了一半,冷风灌进来,夹带着丝丝细雨打在卢也脸上,令他心绪一凛。 郑鑫点了支烟,低声道:“师弟,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你千万要为我保密,行吗?” 卢也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保密。” “……”卢也心头涌起一丝不耐烦,既然是如此机密的事情,何必非要告诉他?但想到之前郑鑫屡次好意提醒他,卢也又说不出“那你别跟我讲了”这种话。 “行,我保密,”卢也说,“怎么了?” 郑鑫左右看看,声音更轻,语气却有些亢奋:“你知道陶敬这次去北京干嘛么?” 卢也摇头。 郑鑫说:“他去参加教育部学部委员的换届大会,然后我听说呢,这次换届,他被换下来了。” “哦……学部委员?”其实卢也根本不了解这些职务,但是,教育部的职务,应当很重要吧。 “对,他之前是因为王瀚老爹帮忙才混上去的,你猜这次是怎么回事?”郑鑫嘻嘻一笑,“你千万不要讲出去——王瀚他爹,出事了。” 卢也全然愣住。 “我猜这段时间王瀚没找你吧?他老子那边焦头烂额着呢,”郑鑫越说越起劲,甚至顾不上吸烟,烟头已经烧出长长一截灰烬,“小道消息哈,上面的巡视组进高校巡查,有人举报了王瀚他爹,举报材料写了好几本呐。听说上面要把王瀚他爹当做典型,彻查。” “我跟你说,王瀚他爹,马上就要树倒猢狲散,陶敬就是那个猢狲。学部委员才是个开始,陶敬以后绝对要垮。” 郑鑫脸上已经露出无法掩饰的笑意,他望着卢也,似乎很期待卢也的反应。 “……你是怎么知道的?”卢也只觉得头脑发懵,郑鑫的话实在太突然了。 “打听打听就知道啦,北京那边早都传开了,”郑鑫说,“不信你找个北京的同行问问。” 卢也下意识点头,又摇头:“……所以?” “你不高兴吗?陶敬要垮了啊。” “怎么垮?” “他跟王瀚家走得那么近,以后肯定会受影响的,我估计嘛,最好的情况是陶敬这辈子就爬不上去,只在洪大混了。不过,如果情况稍微坏一点,比如这次陶敬也被拉下水,或者有人站出来举报一下……”郑鑫上前半步,将窗户完全推开,冷风拍在卢也身上,令他打了个寒颤。 卢也忽地有种预感,郑鑫找他,大概不只是聊个八卦这么简单。 郑鑫说:“卢也,你有没有想过,你在陶敬这里读博,天天受陶敬的气也就算了,还要给王瀚这种人当牛做马,凭什么?你再看看我,我在陶敬这肯定是毕不了业的,可是说白了,你就确定你能毕业吗?” “好,就算你能毕业,陶敬会让你按时毕业?你这么听话这么好用的学生,他舍得放你走?到时候让你读个博七博八,这种日子再忍五六年,你受得了吗?” 郑鑫扣住卢也的肩膀,语气真诚而殷切:“师弟,该反抗的时候就得反抗,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咱们一起举报陶敬。其实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但这都是陶敬逼的,别人不懂,你肯定懂吧。” 哗啦—— 只消片刻的工夫,雨势由小转大,细长稠密的雨点从窗户斜飞进来,这时,几个买早餐的硕士生恰好嘻嘻哈哈地走上楼。 “咦,鑫哥,卢哥,”打头的师弟说,“你俩搁这亲近大自然呢?冷不冷啊?” 卢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合上飘雨的窗户。 郑鑫说:“买了什么呀?” “蒸饺,来点不?”师弟热情地打开塑料袋。 郑鑫也不客气,真的伸手进去拈了一只饺子。待那几个硕士生走远,郑鑫耸耸肩,语带羡慕地说:“还是硕士好啊,忍三年也就过去了,真的,如果给我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我绝对不读这个博士——考虑得怎么样了,师弟?” 卢也吞了口唾液,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举报要讲证据,你想拿什么举报陶敬?王瀚的事?” “真聪明!”郑鑫在卢也肩头用力一拍,“现在王瀚他爹正在被调查,是最敏感的人,所以咱们举报的内容一定要抓住王瀚和陶敬之间的事儿。首先,陶敬帮助王瀚窃取我们的学术成果,也就是那篇论文,王瀚拿不出他参与实验和论文的证据,而我们又可以证明陶敬要求我们把论文送给王瀚。还有,还有啊……” 郑鑫抿了抿嘴唇,有些欲言又止。 卢也说:“还有什么?” 郑鑫说:“陶敬协助、纵容王瀚骚扰猥亵女学生。” 卢也蓦地瞪圆双眼,饶是他装得再冷静,此刻也不禁露出震惊的神情。骚扰,猥亵,这些都已经超出了“学术不端”的范畴,属于违法犯罪的指控,这种事,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是决不能信口乱说的。 况且,根本的问题是,王瀚究竟有没有骚扰猥亵刘佳佳?卢也的记忆飞速闪回那一天,他和贺白帆在学校的宾馆里偶遇刘佳佳,虽然刘佳佳醉得不省人事了,但送她到宾馆的人分明不是王瀚。 “你放心,佳佳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郑鑫说,“她会站出来帮我们作证。而且王瀚女朋友不是来实验室闹事了吗?这也是证据啊——王瀚肯定跟佳佳发生了点什么,他女朋友才会那么疯狂,对吧?” 卢也茫然地问:“王瀚真的猥……猥亵她了?” “这重要么?”郑鑫说,“反正那天是王瀚约她出去吃饭,还把她灌醉了。佳佳说了,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一家私房日料,包间,没有摄像头。” “不,可是……”某个念头在卢也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没能抓住。 几秒后,卢也难以置信地问:“可是,你和刘佳佳,不是在谈恋爱吗?” 他终于想起来了。 郑鑫和刘佳佳,不是在谈恋爱吗? 那郑鑫怎么能叫刘佳佳出来指控王瀚、说她受到了王瀚的侵犯? 如果王瀚确实对刘佳佳做过什么,刘佳佳的指控当然合情合理;可如果王瀚并没有做什么呢?这不就成了栽赃污蔑?所以王瀚究竟有没有侵犯刘佳佳?卢也意识到——他大概永远不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真相。 而郑鑫,他到底是想帮刘佳佳伸张公道,还是利用刘佳佳举报陶敬?再说,刘佳佳是自愿和王瀚吃那顿饭的,就算王瀚侵犯了她,要跟陶敬扯上关系,是否过于牵强? 郑鑫目光灼灼望向卢也:“我是在跟佳佳谈恋爱,所以她才愿意帮我们啊。师弟,我真心把你当自己人,想拉你一把,当然了,我也不逼你,你可以回去慢慢考虑,”郑鑫叹了口气,用一种格外真挚、格外惋惜的口吻说,“你这么聪明勤奋的人,大好时光都耽误在陶敬这里,实在太可惜了。对了,这些事务必保密啊。” 郑鑫说完,转身大步离去。卢也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心乱如麻,说不清是震惊更多,还是茫然更多,当然,他也十分怀疑郑鑫所言的真实性,以往那个坐在实验室里郁郁不得志的郑鑫好像突然变了,变得陌生,并且危险。 卢也正在发愣,郑鑫忽然止住脚步,几秒之后,转身望向卢也。 他折回来,轻飘飘地说:“师弟,你不用担心我坑你,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佳佳也绝对会参与进来帮我们作证,不信你看这个——” 他将手机凑到卢也面前,轻触屏幕。 刹那,卢也脑中“嗡——”地一响,呼吸骤然缩紧。 这是一段看不见人脸、但能听见声音的视频,削瘦的女孩缩在男人怀中,背对拍摄者。她下半身搭了条薄被,上半身只穿一件白色内衣,蕾丝边的肩带已经松了,垮在她细瘦的胳膊上。 她哭着说:“他好像摸了我的胸……我不记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喝了两杯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人摸了摸女孩的后背,柔声安抚:“没关系,佳佳,没关系,我没有怪你呀。” 十秒钟的视频戛然而止。 郑鑫迅速将手机揣进兜,亲昵地说:“真把你当自己人吧,师弟?” 直至这一刻,卢也终于反应过来,女孩的声音是刘佳佳,男人则是郑鑫。 也就是说,郑鑫给卢也看的,是他和刘佳佳的私密视频—— 作者有话说:1,七月份一直在住院、生病、吃药,抱歉让大家久等。2,学部委员换届时间我也不知道,胡诌的,请勿较真哈。3,陶敬、王瀚、郑鑫,这些人的行为都不是凭空杜撰,基本上都是高校里发生过的事情,但这次希望能给佳佳一个坚强的结局。4,人物均无原型,请不要在三次元对号入座。 80-90 第81章 阴雨 午后一点半, 宿舍楼静悄悄的,因为阴天的缘故,原本昏暗的走廊几近漆黑, 一眼望去,只看见尽头的窗户透进几分天光, 却也像是蒙着一层灰黄的油纸。 那股熟悉的霉味儿弥漫在鼻腔中, 卢也将钥匙插.进锁孔, 轻轻一拧, 缓步走进宿舍。 灯黑着,莫东冬睡得很沉。 这家伙一但睡着, 就是电闪雷鸣也吵不醒他。卢也在书桌前坐下, 望着窗外, 发起呆来。 宿舍外面是一片树林, 雨水滴滴答答, 打得树叶上下轻颤。那树叶明明已经泛黄, 却令卢也想起刘佳佳白皙的后背——她抽噎时, 两片肩胛骨也跟着一颤一颤,正像雨中的树叶。 恶心。 ——不是说刘佳佳,而是郑鑫, 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木偶一般僵硬着双腿回到实验室, 学生们吃早饭的吃早饭,玩手机的玩手机, 郑鑫正在饮水机前冲咖啡, 然后自然而然地递给刘佳佳,天冷,女生皱着鼻子笑了一下,捧起热气腾腾的咖啡暖手。 郑鑫转过身去跟师弟闲聊, 欸,你新手机多大内存?玩久了烫不烫?我是想换你这款啊可惜太贵了。 还行吧,三千五,能分期六个月呢。 卢也目睹这一切,比错愕更多的,竟然是惊悚。他控制不住地想,郑鑫手机里还有什么视频、什么照片?他又给多少“自己人”看过?吃蒸饺的师弟看过吗?打游戏的那个呢?或许在他们眼里,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卢师兄应当也看过吧。 这种感觉找不出别的形容词,只有恶心。像以前水果店进货,拆开纸箱,“嗡”地飞出一团苍蝇,原来桃子早就烂了。 “嗷!!!” 莫东冬失声尖叫,床板跟着晃了两晃。 “卢、卢也?!”莫东冬猛地坐起身来,旋即破口大骂,“你小子有病啊!差点给你爹吓出心肌炎了!” 卢也低声道:“对不起啊。” “你咋不叫醒我呢?悄咪咪坐着看人家睡觉,你这什么癖好!”莫东冬伸手开灯,“不是说晚上过来拿衣服么,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卢也说:“想跟你聊会儿天。” “嗯?又和贺白帆吵架啦?” “没有,”卢也苦笑一下,片刻后,低声道,“东冬,我觉得这个博士好难读啊。” *** 1.5升的可乐喝掉大半瓶,两人各自捧着包稀碎的小浣熊干脆面,坐在书桌前,大眼瞪小眼。 半晌,莫东冬又灌一口可乐,喃喃道:“你们这实验室可真是,水浅王八多啊。” 卢也垂着脑袋:“嗯。” “哎,小也子,没事,哥给你分析分析,”莫东冬放下干脆面,神情格外认真,“第一吧,这事儿你不能参与。” 卢也说:“我知道。” “嗯,虽说陶敬确实不是个东西,该被举报,但咱们做人得自私一点啊,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和贺白帆双宿双飞出国,等你出去了,陶敬还跟你有什么关系?”莫东冬伸出左手大拇指,“这是其一。其二呢,你别忘了,你出国,还得找老师写推荐信啊!陶敬在你们学院也算横行霸道,你要是得罪了他,哪个老师敢给你写推荐信?谁都不愿蹚浑水吧!” 卢也一愣,他还真没想到推荐信这茬事,毕竟他现在连雅思成绩都没考出来,什么个人陈述、推荐信、研究计划,更是没有着手准备。然而,莫东冬的话又牵扯出另一个问题:他退学,难道就不会得罪陶敬吗? 也是会的吧。 莫东冬拈出几粒干脆面,边嚼边说:“那个学妹的事儿你也别管了,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哪管得了这么多?” 他说完这话,静了大约十几秒,又自言自语道:“嗨,我还说你泥菩萨呢,你就算是泥菩萨,好歹也能过河。你看我,我还巴不得导师压榨我,可老头就是啥也不管——我师兄今年都博七了,一篇C刊没有,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莫东冬拈着一撮干脆面,却没有往嘴里送,似乎已经索然无味。而卢也呆望着桌面,心中乱糟糟地想着许多事,譬如刘佳佳,譬如郑鑫的计划,譬如他退学之后还能不能找到老师写推荐信,再譬如莫东冬又该怎么办,他们文科博士得发两篇C刊,这是硬性要求,发不出来就不能毕业。 有时候,卢也觉得未来近在眼前,留学生论坛看得越多,出国留学的生活就越发具体,他甚至偷偷计划过——等他接到offer就去练车,一定要在出国前拿到驾照,因为美国那地方开车才是最方便的。他还想锻炼锻炼身体,最好能练出肌肉,让自己的体格更结实些,因为论坛里很多人都说美国治安不好。 可是有时候,卢也又觉得未来非常遥远,他不知道能不能考过雅思,能不能申到理想的学校,能不能拿到足够的奖学金。“出国”这件事,说起来轻飘飘的,似乎易如反掌,可其实他连飞机都没坐过。想到这些,他的未来又变得虚幻而模糊,正像阴雨天宿舍走廊的窗户,只有那么小小一块,透进些黯淡的天光,什么也看不真切。 “得了得了,咋还伤感起来了呢,咱们有点志气好吧?”莫东冬咧嘴一笑,恢复平时大大咧咧的模样,“你去了美国给我好好混啊,我还指望以后抱你的大腿呢。” 卢也知道他是开玩笑,于是也笑了笑:“行啊,以后我有教职了,你去做我的博后。” “嘁,还费那劲?”莫东冬抛个媚眼过来,“人家以你同性配偶的身份移过去嘛,贺白帆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卢也说:“行,回去我问一下贺白帆。” 莫东冬满意地点点头,翘起二郎腿,打游戏去了。卢也拾掇出几件冬衣,将没开封的小浣熊方便面递给莫东冬,然后出门,跨上电动车。 此时才刚刚两点过,但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与黄昏无异。按理说卢也应该回实验室工作,可是今天陶敬不在,而他又实在不想回去看见那些人的脸。只犹豫了两秒,卢也调转车头,驶向不远处的便利店。 *** 开门进屋,贺白帆正坐在桌前打电话。 他穿条白底蓝纹居家裤,上身是一件亚麻白的长绒坎肩,乍看去很是暖和,有种毛茸茸的视觉效果。卢也放下装衣服的袋子,从兜里掏出一颗热烘烘的烤红薯,塞给贺白帆。 贺白帆一面应着电话,一面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意思是说,你怎么回来了? 卢也不作声,凑过去挨着贺白帆,脑袋抵在他肩头。 贺白帆接着对电话那头说:“今天就能办,但是金额太大的话肯定没那么快……换多少?” “行,我知道,那就先十万,”他顿了顿,声音稍显柔和,“爸,你注意安全啊,别累着了……嗯,拜拜。” 原来他在和他爸通话。 卢也蓦地想起贺父贺母发现他们恋情的事,身子一下坐直了,有些紧张地问:“叔叔找你有事?” “嗯,”贺白帆撕下烤红薯的皮,满足地咬了一口,“我账上还有点美金,他让我换人民币,公司要周转。” 哦…… 卢也不懂做生意的事,现在倒是对人民币和美金的汇率十分了解,十万美金,那也就是将近七十万人民币了。这样大一笔钱,在贺白帆口中竟然只是“还有点美金”。 贺白帆又说:“还有件事。” 卢也:“什么?” “我爸叫我这两天回家住,”贺白帆轻叹了口气,语气很无奈,“他说工地有两个工人住院了,好像挺严重,家属也跑到公司闹事,他这两天没空回家,叫我回去陪着我妈。” 卢也不明所以:“阿姨身体不舒服吗?” “没,她就是习惯有我爸陪着,一个人睡不踏实,”贺白帆说,“平时我爸出差什么的,她都跟着一起去。” “噢……那你回去吧。” “急什么?”贺白帆笑笑,“晚上再走——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翘班?” 卢也点头:“翘班。” 贺白帆没再说话,放下红薯,张开手臂,卢也便将脸颊埋进他的长绒坎肩。他们已经太熟悉彼此的身体了,连这些亲昵的动作都十分默契。两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贺白帆轻声问:“陶敬又骂你了?” 卢也闷声说:“他不在。” “那谁欺负你了?” “没有。”卢也小心构思着自己的回答,他发觉他有些不想让贺白帆知道郑鑫的事,或者说,不想让贺白帆知道他看了刘佳佳的视频。为什么呢?倒不是担心贺白帆怪他,只是觉得太恶心,这种太恶心的事,他不想让贺白帆知道。 况且,贺白帆今晚还要开会,这几天还要给家里换钱,他就算要说,也等贺白帆忙过这一阵吧。 “我就是有点累,”卢也在贺白帆胸口蹭了蹭脸颊,“雅思怎么这么难,做真题比做实验还累。” “不着急啊,录取之后再补语言成绩也是可以的。” “我觉得我的和听力还行,正确率有在提高,就是作文……搞不懂那些范文的逻辑。” “要不报个网课?”贺白帆笑着说,“我考的时候写作分数也不高。” “没事,网上都有资源……”卢也打了个哈欠。窗外仍然落着雨,而贺白帆怀里太暖和,他有些昏昏欲睡了。这种湿冷的阴雨天,最适合缩在被窝里睡午觉。 贺白帆拍拍卢也的后背,见他不应,便俯身将他抱起,进了卧室。 第82章 运势 卢也睡醒时正是黄昏, 他很少在这种时间醒来,张开双眼的几秒,竟然有些恍惚。随着天气渐冷, 暮色降临得越来越早,而这深秋阴雨天的黄昏则格外披覆了一层灰暗色调, 令人感觉恹恹的, 提不起精神。卢也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 只见几只麻雀立在枝头, 背后是黯淡的天空。 贺白帆已经走了,他离开时吻了吻卢也的脸颊, 卢也隐有印象。此外, 他好像还叮嘱了两句……说的什么来着?卢也揉揉眼睛, 抓起手机, 果然看见贺白帆的微信:“冰箱里有海鲜焗饭, 热一下就能吃。Ps.失误了, 辣椒放得有点多, 你要是不想吃,就煮意面。” 卢也笑笑,脑海中已经出现一盘色泽鲜明的海鲜焗饭——贺白帆做过几次, 味道很好, 红通通的番茄酱包裹住每一粒大米,肥嫩的大虾和青绿的柠檬片点缀其间, 在焗饭正中央, 必定躺着一片黄白分明的流心煎蛋。真奇怪,他只是想象一盘焗饭,灰暗的房间便像是忽然被点亮了。 卢也正要回复贺白帆,忽听见窗外麻雀扑翅的声音。这么晃神了一瞬间, 目光再次回到手机屏幕时,就看见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郑鑫发来的:“师弟,你在宿舍不?我来跟你聊两句。” 卢也坐起身,嘴角的笑意消失了:“不在,我今晚有事。” 郑鑫:“哈哈,今晚?我懂的~~~” 郑鑫:“跟女朋友出去嗨了?” 尽管只是文字,可他那暧昧而猥琐的语气透过屏幕扑面而来,卢也似乎瞬间被拉回今天早上,郑鑫凑近他时,散发出一股混合了烟味和蒸饺味的、令人反胃的气息。 他知道郑鑫想找他聊什么。 无非还是举报陶敬的事。 卢也沉思片刻,回复道:“师兄,你今天说的事我考虑过了,不好意思,我就不参与了。” 他懒得和郑鑫绕圈子,采取了最直白的说法。 下一秒,手机铃响。 郑鑫急吼吼地说:“师弟,你在顾虑什么?是不是害怕这次扳不倒陶敬?” 卢也便顺着他的话说:“算是吧。” “你就是胆子太小了,难怪陶敬天天坑你呢,”郑鑫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劝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害怕,陶敬这些年在学院里作威作福,看不惯他的人多得是——你也知道吧,邹书记那一派的,跟陶敬是死对头。” “我知道。”卢也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他明白郑鑫的意思——陶敬这人向来横行霸道,在学院里树敌不少,如果他们站出来举报陶敬,必定正中这些人的下怀。 “他们都恨死陶敬了,你明白吗?咱们举报陶敬,他们会抓住这个机会的,所以咱们并不是孤军奋战啊。而且说到底你跟着陶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你还想不想毕业——” “我自己会考虑,”卢也打断郑鑫,语气已经非常冷淡,“师兄,谢谢你关心我,但我胆子小,举报的事,我就不参与了。” 郑鑫陷入沉默。数秒后,他声音微变,满不在乎地说:“好吧,那我也不为难你,你自己想清楚就行咯。” 卢也挂掉电话,长吁一口气。 他希望郑鑫言而有信,别再来找他了。莫东冬说得对,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顾及不了别人。而且,若是在以前,他和郑鑫之间多少还有几分同病相怜,可是今天他才发现,比之陶敬,郑鑫的所作所为同样令人作呕。 卢也难以理解,如果郑鑫是真心和刘佳佳在一起的——哪怕那真心只有几分——他为什么要给别人看刘佳佳的私密视频?如果郑鑫根本不喜欢刘佳佳,他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哄骗她去举报陶敬——那么郑鑫这个人究竟有多混蛋?或者说,为了报复陶敬这样一个卑劣的人,而让自己也变得面目可憎,这样真的值得吗? 卢也揉了揉眉心,他发现,每当想到这些事情,他心头就会涌起诸多负面情绪,有憎恶,有不解,还有浓浓的不耐烦。有时候他很羡慕贺白帆,羡慕他不用挨导师的骂,羡慕他不必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羡慕他可以活得随心所欲——每到这时候,他就很想和贺白帆说一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他想这大概类似于某种趋光的本能,和贺白帆待在一起,他的心情就跟着变得轻盈而明亮,像小船飘荡在晴天的湖面。 卢也给贺白帆拨去电话。 好一会儿才接通,贺白帆似乎有些惊讶:“卢也?” “嗯,你到家没?”卢也忽然感到几分羞赧,贺白帆才出门不久,他是不是显得太粘人了?于是停顿一秒,没话找话地说,“我是想问,那个焗饭……很辣么?” “有一点儿,你应该能吃吧,”贺白帆那边有些嘈杂,“或者你煮意面?是奶油培根的,不辣。” “噢,好。你吃饭没有?” “在外面吃,有应酬,”贺白帆语调温柔,“我先过去敬酒了,晚点再说啊。” 这一晚,卢也吃光了贺白帆留的海鲜焗饭,做了两套雅思和听力真题,跟着视频练了半小时口语,临睡前又拖了全屋的地。他做完这些,时间已经来到十一点半,贺白帆没有给他打电话。 倒是发来一条简短的语音消息:“到家了,卢也,我喝醉了。” 卢也反复点击这条语音,听了又听。贺白帆的声音不似往常清亮,像被砂纸打磨过,带几分含混的嘶哑。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大概离手机很近,故而他的声音还夹杂着些许气音,很像是附在卢也耳边的呢喃。深秋夜晚,这条五秒钟的语音令卢也蓦地有些燥热。 卢也很想给贺白帆打个电话,转念想到贺白帆在家,还喝醉了,或许贺母就在旁边照顾……卢也于是又不好意思打电话了。 只得铁面无私地回复:“那你赶快睡吧。” 心里同时暗暗期待,贺白帆最好识趣一点,再回条语音给他。 只可惜,喝醉的贺白帆管杀不管埋,他没再回复卢也的微信,大概已经睡着了。 *** 翌日清晨,雨终于停了,但仍是阴天。 卢也去食堂吃早餐,这个时间贺白帆肯定还没醒,但他站在热干面的队伍里,还是掏出手机,打算给贺白帆发个微信。 说什么呢? 两个人一起住习惯了,昨晚竟然有点失眠。 当然,还是陪阿姨更重要。 贺白帆你今天白天回来吗? ……算了,显得他很饥渴似的。 卢也盯着空白的输入框,嘴角不自觉地噙了些笑意。此刻是早八之前的用餐高峰,队伍排得很长,前面的两个男生讨论着小组汇报的PPT,后面的女孩子正在接电话,语气轻柔而甜蜜。 “……还在装修呀,今年估计住不了哦,我妈说装修好了还要散散味,明年春天再搬。” “不用买,你别花那个冤枉钱嘛。” “嗯,我看到了……就是说呀,现在房子的这么贵,住户不是被坑死了?当时我妈还去贺利的售楼部问过,低楼层都卖完了呢……是的,工人都病了好几个,你说毒性得有多大?” “喂,同学!”热干面窗口的大叔高喊一声,表情有些不耐烦,“你要什么啊?” 卢也猛地回过神来,有点慌乱:“热干面。” 大叔利索地递来一碗热干面。 卢也刷完卡,端着面,往旁边走了几步,目光牢牢注视着方才站他身后的女孩。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或者记错了——刚刚她说的是“贺利”吗?贺白帆家的公司是叫“贺利集团”吧? 眼看那女孩端着面走了,卢也连忙跟上去:“同学,打扰一下。” 女孩转身看他,有些茫然。 “我刚才站你前面,听你说贺利的房子……有毒?”食堂里人来人往,卢也知道自己的举止很奇怪,“你能跟我讲讲这事情吗?” “噢!就是条新闻呀,你去微博搜‘武汉日知’的账号就能看见,汉阳那边有个建筑工地出问题了。” “好……谢谢。” *** 卢也找了食堂最角落的位置,戴上耳机。 视频是半小时之前刚刚发布的,镜头晃动,没有字幕,一个中年男人用武汉话说:“昨天贺利的工地有人闹事,已经蛮多人晓得了吧?晕倒两个工人,直接送去协和抢救啦,你们看,今天都没人上工,我猜啊工人全都撤走了。” “大门已经上锁了,咱们遵纪守法哈,就在外面看一下。其实这块地就不适合盖房子,哪个苕货想的在这搞开发?老汉阳人都晓得,这里以前是化工厂,开了几十年,土地早都被污染了!” 手机镜头对准建筑工地上锁的大门,大门上方,正是 “武汉贺利集团”的蓝底白字横匾,像所有建筑工地一样,大门左右贴着标语:铸造精品工程,建设文明工地。 “你们说,这开发商是不是黑透了心?这是拿人命赚钱哪!唉,听说这里的房子还卖得很好,这得坑了多少钱!” 热干面一筷未动,卢也木着脸点开评论区。 短短半小时,评论已经超过两千。 @阿落布布:我擦真的假的?我同学就在这买的房子,说是明年就交房呢??? @shan日Y:笑了,现在自媒体都这么张口就来吗?化工厂拆除之后污染土地要经过治理,治理完还要验收,这些过程都是依法依规进行的,病了两个工人就幻想人家土地有毒,我看你脑子才有毒。 @黑黑潘:自媒体说话也要负责任吧。 @无入我道:我真的呵呵了,有些人咋这么天真?这是开了几十年的化工厂啊,以前技术落后,土地都被污染成什么样子了!开发商说土地没问题你就信?反正我不信~ @纳斯纳boind:表姐是协和的护士,昨天工人送去之后,家属已经跟贺利闹过了,听说也确实是中毒症状…… 秋风一吹,卢也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才发现周围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而卢也坐在原地,面对一碗凉透的热干面,大脑近似空白。贺家的工地真的有毒?怎么会这样呢?对于贺家来说,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吗?可昨晚贺白帆还在参加应酬,又好像没什么大事……他迫不及待想给贺白帆打个电话,低头的瞬间,忽然瞥见自己手腕上的串珠。 脑海一闪,后知后觉地记起那天晚上——贺母拜托他将手串转交贺白帆。那时他无比慌乱,以至于忘记了贺母的解释。 现在忽然记起来了。 贺母说的是:家人在香港求了签,解签师傅说,贺家运势不妙。 第83章 应酬 仅在三天之内, 已有许许多多的自媒体账号转发了“武汉日知”拍摄的视频,起初,贺父还派专人统计账号名单, 后来转发量实在太大,统计不过来, 只得作罢。此外, 在大大小小的群聊和本地论坛中, 与“贺利毒地”有关的话题被越来越频繁地讨论起来。 收到卢也的微信时, 贺白帆正在酒桌上。 这饭局又是他爸妈组的,来宾三位, 他一个都不认识, 只在开席前听他爸简单介绍了一下——其中两位与他爸年龄相仿的男性是公/安部门领导, 另一位拖着长长麻花辫、穿着颇有个性的女士, 则是《汉阳早报》的主编。 “老贺, 你也真是太客气啦, ”酒已过三巡, 桌上气氛相当热络,一位男领导摇着头说,“打个电话的事儿嘛!我知道, 这次的问题确实比较棘手, 哎,现在的网络真是没有办法……” 贺父微微笑了笑, 他是喝酒就会上脸的体质, 此时脸颊已经有些泛红,但声音还是非常清醒:“对,所以才来麻烦大家。桌上都是自己人,我就直说了, 造谣的账号现在得想办法处理,否则影响太坏,这几天,已经有不少业主要求退钱了。” 两位领导对视一眼,却双双抿起嘴唇,没有立即回应贺父。那位麻花辫的主编倒是放下筷子,环视众人,郑重地说:“自媒体我管不着,不过贺总你放心,我们《早报》是严肃媒体,肯定不会胡乱报道的。” 贺父贺母连忙向她举杯,贺母柔声道:“陈主编,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父母敬酒,贺白帆当然也得跟着一起,但他酒量不佳,这些天又几乎每晚都有应酬,此刻,空调暖风烘烤着,贺白帆已经感到眼皮发沉了。 方才的男领导再度开口:“老贺,不是我们不想帮这个忙,确实是没办法,”他略微压低声音,无奈地说,“现在的舆情工作不好干啊,就上个月,富呈的张经理找过来,他们工地上跳了个工人,这事儿你知道吧?也是好多自媒体在发。嘿,现在的自媒体,只要人家没有违法犯罪,我们真管不了,别说管不了你们的事,就算人家指着我们鼻子骂,我们也只能自己去跟平台举报——平台还不一定搭理呢。” 另一位领导继续说:“你们自己也能处理啊,这属于造谣嘛。先取证,然后起诉,好像还得连带媒体平台一道起诉?欸,我倒想起来了,朋友圈正好有个律师,专门接网络名誉侵权这方面的案子,你等着,我推给你啊,这人还是个博士呢……” 领导说完便掏出手机,伸出一根食指,在屏幕上非常缓慢地划起来,口中喃喃道:“是哪个啊……唉,微信里的人太多了……” 他低着头,似乎很沉浸于寻找那位律师的微信,一时间,桌上无人开口,忽然就安静了。 贺白帆微微侧脸,看向父亲。 贺父坐的位置正对着天花板上一盏白色射灯,稍有摄影常识的人都知道,自上而下的灯光照人最是难看,那光束将贺父的眼袋的阴影拉长,两边嘴角的木偶纹也被加深,显得既严肃,又疲惫。当然,贺白帆明白,这些天来父亲确实非常辛苦。 工地出事之后,贺父找了许多关系,组了许多饭局。在酒桌上,贺白帆总是隔着菜肴冒出的热气和男人们吐出的烟雾,暗中打量那些陌生的脸,也听着父亲与他们寒暄、周旋、低声商讨。高中时贺白帆就离开武汉了,之后又出国念书,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可谓很少。所以,这些天来,每当有应酬的时候,贺白帆心头便生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他想,原来这就是开公司、做生意么? 今天下午,又有不少买房的户主集结闹事,要求退回房款,有对情绪异常激动的夫妇还动手打伤了售楼部的经理,那场面实在混乱至极。贺白帆跟随父亲回到公司,又见零零散散的记者——也可能是自媒体——举着手机蹲守在门外。 “噢,找着了,”领导欣然道,“老贺,我先推给你啊,晚上回去我再给他找个招呼。” 贺父略一点头,语气松快:“行,谢谢了王局。对了,富呈的事情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我还真不知道。” 于是话题转移到无关的八卦上面,贺白帆总算可以抽出空,回复卢也的微信。 卢也说:“白帆,在干什么?” 贺白帆的心轻轻一颤。这不是卢也的讲话风格——他一贯直来直往,有事说事,就算是闲聊,也会以某个确凿的话题作为开场,而不是这种含含糊糊的“你在干什么”。 贺白帆回复:“跟我爸妈应酬呢。” 卢也秒回:“噢,那你先忙。” 贺白帆:“没事,现在不忙,他们在闲聊。” 聊天框顶部显示卢也“正在输入”,贺白帆便盯着屏幕等待,但很快,“正在输入”消失了,几秒后,又跳出来。 大概过了半分钟,卢也发来一句简短的话:“我看到贺利的新闻了。” *** 贺白帆径直走出人来人往的餐厅。夜幕晴朗,空气鲜冷,四周安静下来,他给卢也拨去电话。 “白帆。”卢也的声音分外清晰。 “我出饭店了,现在在外面。”贺白帆说。 “我在微博刷到了视频,”卢也语气犹疑,大概正在字字斟酌,“很多人去售楼部闹事,应该是……是你家公司的售楼部吧。” “嗯,是。” “网上传的是真的吗?”卢也顿了一下,又采取比较委婉的说法,“我看有些人说得很夸张,应该是以讹传讹吧。” 贺白帆感到喉头发沉,像被什么东西噎住,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沉默几秒,对卢也说:“那块地确实有问题,但我爸说买地的时候前一家公司出具了达标的验收报告……没想到现在会这样,”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严肃,贺白帆连忙笑了笑,“这几天我爸都在找关系想办法,你别担心啊。” “噢,这样。”卢也干巴巴应道。 “对,别担心,会解决的。”贺白帆垂头盯着人行道地砖的花纹,这一刹那,也不知是在安慰卢也,还是在安慰自己。他隐约察觉到,这次的事情似乎很严重,不仅是土地不达标的问题,还有网上愈演愈烈的舆论。但他爸总是冷静地说,别担心,会解决的。 可是,就算舆论可以平息,被污染的、有毒的土地,怎样才能“解决”? 贺白帆没有答案。 “那你这几天很累吧,”耳畔又传来卢也的声音,在晴夜寒风中,有种格外清冽的质感,“你尽量少喝点酒……但应酬也避免不了?反正,你喝完之后吃点水果,橙子和葡萄都是解酒的,宜昌血橙现在应该上市了。” 贺白帆无声地笑:“好啊。”他静了几秒,感觉沉闷的胸口渐渐热起来,似乎酒精正在挥发,而卢也的声音则像一阵凉风,忽地拂过燥热的心尖,所以他的心脏就在这道声音中轻轻战栗。 那天走的时候,他对卢也说,回家陪他妈妈住两天。但现在已经五天了。 “卢也,”贺白帆低声唤他的名字,“你是不是想我了。” 这么肉麻的话,他说完就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向四周望去。 卢也在手机那端说:“还行。” 还行?这是“才五天,一般般,不太想”的意思么?贺白帆刚有点失落,又听卢也慢吞吞道:“这几天做雅思攒了不少错题,看解析也不明白,等你回来给我讲吧。” 一阵风从头顶刮过,树叶哗啦作响。 贺白帆仿佛看到,卢也坐在他们租的房子的书桌前,俯首凝视那些蝌蚪般的英文时,不经意咬住了下唇。在他身后,是一面发黄墙壁,宛如旧书的松脆纸页,映着他认真的侧影。窗外寒风萧瑟,台灯的光芒从玻璃透出去,在黑夜中,他们的家像一颗小小的、发亮的黄豆。 卢也说:“行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嗯,好,我进去了。”贺白帆一边挂电话,一边招手拦下出租车。他坐进后座,对司机说:“去洪大东北门。” 第84章 入冬 电脑再次卡顿, 鼠标的箭头变成蓝色圆圈,转啊转的,似乎预示着一场无穷无尽的等待。 “我真是靠了, ”莫东冬长叹一声,“怎么还这么卡?” 卢也探过头来看看屏幕:“再等会儿吧。” “唉。”莫东冬向后靠在沙发上, 顺手接过卢也递来的苹果。 自从下午接到导师通知, 他就开始捣腾这个狗屁不通的ArcGIS软件, 为了给软件腾出空间, 他甚至卸载了江湖沧海录——简直是怀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谁能想到,现在, 三个小时过去了, 他连软件的下载安装都没搞定, 只能抱着电脑吭哧吭哧来找卢也。 “你说这帮人是不是没事找事闲得慌?”莫东冬啃一口苹果, 气哼哼地说, “我们一群搞历史研究的, 用个毛线GIS啊!这软件这么复杂, 我就不信那群审稿编辑看得懂!” 卢也抱着手机劝道:“糊弄一下,能发表就行。” “那倒也是……”此刻莫东冬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管学生死活的导师,竟然, 要带他发论文? 而且还是C刊约稿!C刊啊! 这篇论文发出来, 他博士毕业的发表要求就完成了一半,可谓里程碑式的进步, 更可谓天上掉馅儿饼——不对, 这得是掉了桌满汉全席。 只不过呢,约稿是有要求的:论文必须使用数据统计或地理信息系统的相关软件,以切合本期“经济史研究与数字人文”的栏目专题。 “小也子,这咋还卡着呢, ”莫东冬抓了抓头发,“师兄发我的别是个盗版软件吧?” 卢也说:“也有可能。” “欸——”莫东冬扭头看卢也,只见小也子仍旧抱着他的手机,目光直勾勾盯住前方的白墙,显然正在发愣。莫东冬面露几分狐疑,“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卢也回过神来:“有吗?” 莫东冬凑近卢也:“你小子,跟我还装?说,是不是又跟贺白帆吵架了!” 卢也笑了一下:“没吵。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这不是怕你受欺负么,委屈了说话啊,哥们给你主持公道,毕竟你小子完全没有搞基的经验,”莫东冬顿了一下,补充道,“当然,我也没有,但我谈过恋爱啊……” 眼看莫东冬就要胡言乱语起来,卢也连忙打断他,说:“你电脑里会不会有病毒?用我的试试?” “哎?”莫东冬一拍脑门,“还真有可能,前阵子我电脑插过师妹的U盘,之后就死机了两次。” 卢也起身取来自己的笔记本,点击链接,开始下载。 莫东冬则在旁边重启电脑。 房间安静下来,在这片刻之中,其实卢也很想告诉莫东冬,贺家的生意似乎出了严重问题——显然,莫东冬还没看见那些新闻。 贺白帆回家的第二天卢也便知道贺利出事了,但他忍着没问,因为帮不上忙,就想着起码不要再给贺白帆增添烦恼。直到今天傍晚,他在微博刷到了贺利售楼部的视频。 乌泱乌泱的人群挤在售楼部大厅,有的人举着“贺利还钱”的牌子,有的人拉起“贺利毒地残害生命”的横幅,还有人泪流满面,喊得声嘶力竭。事情似乎正朝着越来越糟糕的方向发展。 他终于没忍住,问了贺白帆。 贺白帆说“会解决的”,语气却很勉强。 软件下载完毕,卢也按捺住纷乱的心绪,开始按照教程安装。莫东冬忽然神采奕奕地说:“小也子,我感觉差不多可以给师妹表白了。” “噢,”卢也说,“你想怎么表白?” “找个天气好的时候,你叫上贺白帆,我叫上师妹,咱们去东湖露营呗?我看别人发的东湖日落特别漂亮,到时候我就——” 莫东冬话没说完,被突然的开门声打断。 紧接着,贺白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卢也?” 莫东冬“咦”了一声,奇怪,卢也不是说贺白帆有事回家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卢也则睁圆眼睛,蓦地站起身来。 他当然也不知道贺白帆怎么忽然回来了——通电话的时候明明还在应酬。卢也快步走出去,贺白帆已经关上大门,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将冷空气裹挟进来。他穿一件宽大而板正的牛仔夹克,手里拎只纸袋,像个风尘仆仆归来的猎人。贺白帆笑着对卢也说:“蛋糕,吃不吃?”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是带着浅浅的醉意。卢也接过蛋糕,顺便攥了攥贺白帆的手。 “很冷吧?”卢也问。今夜又要降温。 “唔,有点。”贺白帆话音刚落,兜里手机响了,他迅速在卢也脸颊吻了一下,然后接起电话,走向阳台。他的嘴唇凉冰冰的,并且有些干裂。 卢也将蛋糕盒子拆开,是一小块抹茶巴斯克,他问莫东冬:“吃么?” 莫东冬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了不了,人家小贺专门带给你的,我怎么好意思呢?再说我最近减肥。” 卢也便不跟他客气,拈起勺子,挖一大块送进嘴巴。 糕体凉凉软软,口感细腻,又带着抹茶清爽的苦涩。 莫东冬笑着说:“小也子,看不出来啊,你爱吃这玩意儿?” 下一秒,他扭过头去,神情微变。 ——这老房子空间小、墙体薄、隔音差。贺白帆在阳台接电话,他和卢也听得一清二楚。 “妈,你先别急,行吗?” “这几天每天都在喝酒,我胃里不舒服,想吐。” “那你们替我说一声、解释一下吧。” “我在洪大……回来取点东西,明天回。” 静了几秒。 贺白帆忽然提高音量,语速也变得很快:“我不走他们就能帮忙了吗?他们不是一开始就拒绝了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是,是我做得不对,抱歉,”贺白帆的声音又低下去,似乎正在克制情绪,“明天再说吧,我真的很累了,你和我爸也早点休息。” 贺白帆挂了电话,进房间,冲莫东冬打招呼。他笑得有点疲倦,有点尴尬,莫东冬更比他尴尬一百倍,心中暗道,我靠,我咋这么倒霉呢?一个月不来一趟,来了就碰上贺白帆和他老妈吵架,什么情况啊。莫东冬悄悄瞥一眼卢也,只见小也子抿着嘴唇,眉宇之间满是茫然和担忧。 这两口子肯定要说点私房话了,此地不宜久留。莫东冬抄起自己的电脑,想了想,问卢也:“我先把你电脑带回去继续安装?后天——后天我师兄回学校了,我就让他来帮我弄。” 卢也满心想着贺白帆,干脆地说:“好,你带回去吧。” “嗯嗯,那我撤了,”莫东冬冲贺白帆挥手,“小贺,拜拜哦!” *** 巴斯克蛋糕只挖了一勺,放在桌上,再没人动了。卢也从冰箱拿出最后一只橙子,飞快地削了皮,切成一片一片。 他做这些的时候,贺白帆就站在他身后,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卢也将橙子递向贺白帆,轻声说:“慢点吃,很凉。” 贺白帆接过碗,用力拥抱卢也。他真的很疲惫了,卢也想。因为这是一个沉甸甸的拥抱,贺白帆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向卢也,他的呼吸喷洒在卢也颈间,也是滞重的。 “白帆,”卢也小声唤他,“你和阿姨怎么了?” 贺白帆声音很闷,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刚才她骂我呢。” “……我知道。” “今晚他们找人办事,办不成,我妈心情不好。” “很重要的事吗?” “大概不算最重要的,”贺白帆顿了顿,摇头苦笑,“其实我也不知道。” 卢也无话可说,只好抬手轻拍他的后背,想给他些许安慰。然而,掌心落下的刹那,就听贺白帆“嘶”地抽了口气。 “你怎么了?”卢也连忙问。 “今天在售楼部被人推了一下,”贺白帆面色微窘,“磕着后背了。” *** 贺白帆趴在书桌上,胳膊还压着两本雅思真题。卢也小心翼翼卷起他的毛衣,只见光滑而紧致的背脊上,赫然有块深深的青紫色。 卢也伸出食指,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 “疼吗?” “不疼,”贺白帆老实地说,“你刚才拍到这儿,就有点疼。” “谁推的你?” “当时人太多,没看清。” 卢也低声道:“给你擦点药。” “唔。” 空气中弥漫起辛辣的味道,卢也用棉签蘸取红花油,擦在贺白帆后背上。那药水里大概加了薄荷,棉签碰到伤处并不痛,只是凉冰冰的,令贺白帆感觉有点冷。卢也用棉签一遍遍地轻拭,贺白帆则将脑袋枕在手臂上,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刚才卢也问起他和爸妈今晚办的事情是不是“很重要”,他含糊其辞回答,“大概不算最重要的”,其实他心里清楚,卢也在等他讲给他听。 可是从何讲起? 网上流言对了一半——土壤的污染确实没处理干净。但当年的土地修复治理工作并不是贺利做的。买房的人都说自己碰上无妄之祸,其实贺利也一样。 问题在于如何解决。 贺白帆难以言说这些天的迷茫。 他是亲耳听他爸对下属吩咐了,那两个工人的家属必须稳住,你们这几天陪在医院,办事要讲技巧,既不能把话说死,逼急他们,也不能全由着他们要钱。要让他们拿到一点小利益,知道这事有利可图,他们才会听话。 贺白帆问,让他们听什么话? 贺父神色肃穆,几乎令贺白帆陌生,突然不像那个爱下厨爱养花的父亲了。贺父说,等事情都处理好了,就安排记者去采访那两个工人,他们会告诉记者,他们因私人恩怨逞凶斗狠,服了农药。接下来,贺利要尽可能地拖延工期,再想办法—— 贺白帆打断他,颤声说,爸,你把网民当傻子么? 贺父冷静地说,谁都不傻,所以各项工作才要安排到位。从工人,到医院,到工商部门、建设部门、媒体……白帆啊,你以为生意是那么好做的? 贺白帆如鲠在喉。 贺父望着儿子,目光自然而然变得慈爱。他叹气,继续说,所以爸爸一向支持你追求自己的理想,做生意赚钱都是很辛苦的,不只辛苦,还要承担太大的责任,我难道不希望买房子的人高高兴兴住进来吗?但是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你性格像你妈,不是干这行的料,我也不想你来吃这份苦,白帆,你好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行了。 卢也在贺白帆后背贴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纱布,以免红花油蹭到衣服上。然后他小心放下贺白帆的毛衣,说:“好了。” 贺白帆转过身来,对上卢也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眉上那颗小痣。他的身体想要亲近卢也,大脑却还想着贺利的事,想着他对卢也的隐瞒——其实贺利那些事并非什么机密,可任何一个具有基本良知的人都知道,那很卑鄙。 贺白帆错开目光,忽然没法面对卢也。 窗外已经开始起风,树枝树叶哗啦作响。天气预报显示明天最低温9度,阵风七级,随着这股冷空气南下,武汉正式入冬。就在贺白帆纠结无措之时,卢也抬手刮了刮他的侧颊,笑着问:“我想报名一月份的雅思,你觉得怎么样?” 第85章 雪花 “啊, 一月?”贺白帆愣了愣,“……可以吧。” 卢也忽然提起考雅思,令他有点反应不过来——考雅思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只不过,这个当下, 贺利遇到的麻烦在他心中占据了太多分量。 卢也稍稍睁大眼睛, 认真地说:“我觉得和听力现在都还可以, 口语也马马虎虎吧, 这段时间重点练一下作文。明年过年是一月底,我想最好在年前把分数考出来?” 贺白帆冲卢也颔首:“好啊。”其实他觉得卢也的计划有些紧张, 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 距离一月不远了。当然, 雅思这东西, 考个两次三次才通过是很正常的, 卢也先去体验一下也好, 只不过, 以他对卢也的了解,卢也肯定会坚持自己付报名费…… 卢也问道:“你觉得一月来不及么?” 贺白帆有点迟疑地说:“最近家里太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腾出时间……” “没事, 你忙你的, ”卢也语气干脆,“莫东冬帮我找了个外语学院的博士, 可以免费辅导——以前莫东冬帮那人写过论文。” 贺白帆笑着说:“那忙完这阵请莫东冬吃饭。” 卢也点点头。 考雅思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卢也转过身去,迈了半步,又转回来:“对了,白帆……” 贺白帆蓦地紧张起来, 以为他要问贺利的事。 卢也说:“你看看这几道,我想不明白答案的选项。” “噢,好。”贺白帆暗暗松了口气。 他坐到书桌前,桌面上摊开着两本黑色封皮的雅思真题,低头细看,只见那书页上用铅笔画满了长长短短的线,一些生僻的单词被圈起来,大概是卢也不认识的。 卢也坐在贺白帆身旁:“这篇,你先看看?”他细长的食指在书上轻点一下。 贺白帆小声念道:“火星……地形的变化。”他的语速很慢,不知道是酒劲儿又泛上来,还是根本心不在焉。看完短短一行标题,贺白帆的目光并没有下移到正文,而是顿了顿,聚焦于卢也的手指。贺白帆脑海中忽然浮现刚才卢也为他削橙子的画面,卢也太擅长给水果削皮了,银亮的刀锋和薄薄的橙皮在他手指间翻飞,对于观者而言,完全是视觉享受。 贺白帆嗓子发沉:“卢也。” “嗯?” “能不能明天再讲题?” “但你明天不是要回家吗?” “我早点起来给你讲,好不好?” 卢也严肃权衡了几秒:“也行……你今天很累了吧,那就早点睡。” “不是,我——”贺白帆想说“我一点都不累我就是特别想你”,话还没说出口,卢也忽然起身,伸手拉上了窗帘。 卢也没有说话,只是冲贺白帆眨眨眼睛,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狡黠。 贺白帆的呼吸瞬间变重。 房间大灯熄灭了,只剩一盏床头灯,散发出雾蒙蒙的光芒。这已经是他们做过太多太多次、所以熟悉得像吃饭喝水一样的事情,可是,这些天实在过得很漫长,当卢也跨坐在贺白帆腿上,贺白帆用力环住他的腰,而卢也大概是怕碰到贺白帆后背的淤青,所以只好双手扣着他的肩膀——当这一刻来临时,贺白帆竟然有种复杂的感觉。 他的嘴唇流连于卢也的面孔,如同一抹细致笔触,擦过鼻梁和眉梢,轻触微微汗湿的鬓角,吻过绯红脸颊,舔舐那薄而温暖的双唇。是什么感觉呢?在急切、激动和满足之外,竟然,还有千分之一的失而复得。很奇怪,他和卢也好好的,他却有失而复得的错觉,如果继续描述这种错觉,贺白帆恍惚地想,那也许,是一种怅然。 对于他的人生而言,怅然,是很陌生的感觉。 好像忽然走进落雪的黑夜,长巷寂静无声,路灯立在头顶,那团灰黄的光芒之中,无数细雪纷纷而下,看不清它们来自何处,落于何方——那缕怅然亦是如此,心绪微动的刹那,它便消失了,像一片雪花消融于宇宙。 卢也啧啧亲吻着贺白帆,贺白帆回以更加热烈的亲吻,两人的胸膛紧紧贴住,急促的呼吸几乎同频,某一刻,两人同时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贺白帆哑声说:“外面是不是下雪了?”说完立刻感到后悔,这问题与他们正在做的事毫无关系,显得他很不专心。 卢也却认真回答:“没有,在刮风。” 他的瞳仁亮晶晶的,像含着两片雪花。 “卢也。” “嗯?” “没什么。” “那你快点,”卢也说,“明天还要早起讲题。” 贺白帆笑了笑,伸手去解卢也的毛衣纽扣,同时在心里郑重地说,我想我……非常爱你。 *** 翌日清晨,卢也起床时,贺白帆尚在酣睡。 昨晚闹得太过,这会儿腰还是酸的,卢也凑过去打量贺白帆,这家伙倒是睡成一副很餍足的样子。 卢也纠结了几秒,到底没把贺白帆喊起来讲题,只是掀开被子,给他后背的淤青又涂了些红花油。 贺白帆眼睛眯成一条缝,含含糊糊地问:“几点了?” “刚七点半,我去实验室了,”卢也在贺白帆脸上轻啄一口,语速很快地说,“冰箱有面包,你热一下再吃啊。” 出门,下楼,丢掉昨晚卧室的垃圾袋。 刮了一夜北风,空气又干又冷,有点像是北方的冬天。卢也刚跨上电动车,兜里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小也子,”竟然是莫东冬,“你起了吧?” “刚出门,怎么?”卢也有点诧异,莫东冬竟然起这么早,看来真要为了C刊论文发愤图强? “这个软件在你电脑上能运行耶,能不能借我用两天电脑?等我师兄后天回来,他再帮我弄。” “可以啊,”卢也说,“你多用几天也行,实验室有台式机,家里还有贺白帆的电脑。” “好嘞好嘞,对了,那……”莫东冬贼笑一声,稍微压低声音,“你这电脑里没有不方便我看的吧?哎,真的,毕竟你俩现在是那个,呃,春宵苦短日高起啊!” 卢也脸颊一热,斥道:“没有,滚。” 他的电脑里当然没有不能看的东西——虽然贺白帆常常给他拍照,偶尔两人也会合影,但那些都是很正常的照片,他们可没有拍大尺度私密照的爱好。再者,那些照片也没有存在电脑里,卢也专门买了U盘储存。 只是,春宵苦短日高起,算是给莫东冬说中了。 莫东冬笑得贱嗖嗖的:“害羞什么嘛小也子,行了,那我过两天还你电脑啊。” 卢也直接挂掉电话。 虽然入了冬,但天是晴的,出着太阳,就没有那么冷。卢也放慢车速,让阳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更久一点——他承认,因为昨晚贺白帆回来了,他的心情实在很不错。 而且,贺白帆还说,贺利的事情“会解决的”。 卢也仔细想想,觉得自己确实顾虑太多,像只没见过世面的土狍子。以前贺白帆给他讲过,贺利早年是做医药生意,后来摊子越铺越开,逐渐扩展到旅游开发和房地产。所以,对于贺利这么庞大的企业来说,事情应该不难解决吧。 七点五十分,卢也到达光电学院。 迎面遇见的第一个熟人是郑鑫,他脸上挂了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对卢也说:“师弟,来啦。”卢也早就习惯郑鑫这副样子,只点一点头。 走进实验室,卢也却愣住了。 竟然,所有学生都在。 难道陶敬来了?不,微信群里没有任何组会的通知。 “欸,卢哥!”两个师弟凑过来,脸上是难掩的八卦和兴奋,随着他们的动作,其他学生也齐齐望向卢也。 卢也:“怎么了?” “你和鑫哥真牛逼啊,这都能忍住不说!” 卢也茫然道:“不说什么?” “老陶受处分啊!” 卢也呆滞两秒,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两个师弟互相看看,似乎也呆住了。旁边一个坐着的女生说:“师兄,你、你不会真不知道吧?我们都听其他学生说,王瀚给学校交了举报材料,老陶这次要完蛋了。” “是的,”师弟挠挠头,“还以为你和鑫哥早就知道了呢。” “我们上哪知道?这么严重的事儿,别的学生都不敢找我俩问——导师是主犯,博士没准就是从犯,好吧?”门口传来郑鑫笑吟吟的声音,卢也扭头,见他摊开双手,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之前我听说王瀚他爹出事了,这才几天,王瀚反过来把老陶举报了?就这么开始狗咬狗了?” “我靠,鑫哥你小点声!”师弟连忙关上实验室的门。 郑鑫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反正已经传开了,大家都来聊聊呗。” 郑鑫这样一说,学生们立即围坐起来,像是召开什么紧急会议。卢也放眼望去,每个人的神情都是兴奋而欢快的。他虽然还在发懵,却也能体会这种心情:陶敬这样一个对学生毫无尊重、将学生当牛做马、毫无师德甚至缺乏良知的老师被举报了,确实是大快人心吧。 卢也掏出手机,想给贺白帆发条微信,却看到杨思思发来的消息: 师兄,学院对陶敬的内部处理结果出来了,这是辅导员私下截图给我看的,你不要外传哦。 [图片] 我感觉,好像还……还挺严重的。 第86章 处分 “我院对博士生王某提交的检举材料高度重视, 立即开展调查核实工作。经查,教师陶敬违反师风师德,现决定撤销其行政职务, 即日起停止其研究生招生工作,为期五年。洪山大学光学与电子学院” 这是很简短的一纸通告, 并且格外含糊其辞——王瀚的检举材料里写了什么?陶敬违反了哪几项师风师德准则?最关键的信息恰恰都没有说明, 令人简直要怀疑是哪个学生杜撰着玩的。 卢也感到难以置信, 飞快给杨思思发消息:“你确定, 这真的是陶敬的处分结果?” 杨思思秒回:“嗯,应该就是了。据说学院领导商量了大半夜, 今早五点把辅导员叫过来写的。” 卢也又将处分默念一遍, 追问:“王瀚举报了什么?” 杨思思:“不知道哎, 我偷偷问辅导员, 她说她也不知道。” 卢也:“嗯。” 杨思思:“0.0刚才听我导隐晦提了几句, 这次处分很重啊, 师兄, 你……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 先开瓶可乐庆祝庆祝?卢也被自己滑稽的想法逗了一下,又因为过于震惊所以尚且笑不出来。试问哪个当牛做马的倒霉学生没有幻想过导师出事呢?卢也甚至听说上届有个硕士天天在宿舍扎陶敬的小人。 现在,幻想成真, 陶敬竟然真的翻车了? “欸, 有人给我发处分通知了!”某个师弟惊呼一声,其他学生迅速围拢上去。 “我草, 撤销行政职务?这么狠的吗?” “大哥你能不能抓重点, 五年不能招生!五年!” “你赶紧发我,我给我对象看看,老天爷啊,咱们也算见证历史了……” 学生们乱成一团, 又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有人喃喃自语,有人拍手叫好,有人低头狂发消息,指尖戳得屏幕哒哒作响。实验室仿佛变成一锅正在烧着的热水,还没有沸腾,但水底已经升起密密麻麻的气泡。 须臾,又有学生说:“老陶不能招生了,他的项目怎么办?”停顿两秒,声音忽地带上点哆嗦,“有没有可能就靠咱们干活了,抓着咱们不让毕业?” 另一个学生嗤笑:“怕什么?他都已经被处分了,难道还敢为非作歹?” “就是,他敢不让我们毕业,我们就写联名信,再举报他一次!” “其实我觉得老陶快要走人了,”某个师妹细声细气地开口,“五年不能招生哎,相当于科研活动都要停摆。而且你们看,只撤销了他的行政职务,不让他招生,但没有涉及到他的职称和教师资格,我感觉,像是想逼他自己走人?” “哇,有道理啊!”刚才说要写联名信的师弟高兴得拍了下手,“那他赶紧走,最好这学期就——”话没有说完,却戛然而止。 因为,所有人都听见,郑鑫发出一声冷笑。 他这一笑,学生们蓦地反应过来,完蛋,两个博士生还在场呢。博士的情况和硕士大不相同,如果陶敬真的走了,留下十多个硕士生,学院肯定得有所安排。可是博士该怎么办?博士肯定不能跟着陶敬走,换导师也绝非易事——谁愿接手陶敬留下的烂摊子呢?所以,无论怎么想,博士都很惨啊。 原本热闹的实验室瞬间凝固了,最欢快的几个硕士面露尴尬。 郑鑫环顾众人,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几秒后,他慢声说:“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唉,你们这都什么表情?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吗?” “师兄,那你……” “我无所谓啊,”郑鑫耸耸肩膀,“反正在陶敬这也念不下去,大不了就退学呗,唉,就是可惜了卢也,这么好的科研苗子。” 卢也一愣,只见众人全部扭过脑袋,齐齐望着他。郑鑫目光如炬,嘴角露出个幸灾乐祸的微笑,像是在说:你不敢跟我举报陶敬,但有的是人能收拾他,看吧,现在好了吧? 郑鑫又说一遍:“就是可惜了卢也啊。” “呃,我也是瞎猜的,老陶在洪大这么多年,未必真的会走吧,”再迟钝的人也察觉郑鑫有那么几分阴阳怪气了,师妹连忙找补,“再说,就算老陶走了,别的实验室也得抢着要卢哥啊。” 另一个师弟说:“就是就是,卢哥,万一老陶真走了,我们还得抱你大腿毕业呢!” 卢也想要回以微笑,可是嘴角僵硬,笑不出来。郑鑫对他冷嘲热讽,他并不生气,陶敬是否真要离开洪大,他也根本无所谓——反正他会和贺白帆一起出国。然而,问题是,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就像数日前贺利工地爆出土地污染一样突然。就算,就算这是一件值得拍手称快的好事,但此时此刻,卢也心头还是生出隐隐的茫然与不安。 有人问:“那老陶现在在学校不?” 有人笑嘻嘻地答:“估计回家痛哭流涕了吧。” 几分钟后,辅导员推门而入。她刚硕士毕业不久,大概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紧张得讲话都打磕绊:“大家听到什么消息都别……呃,不要讨论,也不要外传哈。还有,陶老师现在在北京,可能过一阵才会回来,你们就……正常做实验好了。” 说完便快步溜走了。 她一走,学生们再次躁动起来,有个师弟吆喝道:“咱这不得聚个餐庆祝庆祝?” 旁边的人笑骂:“神经病啊!这还没到九点,哪有餐厅开门?” “我不管,麦当劳总开门吧?走走走,去吃麦当劳!” 卢也借口说实验没有做完,就不去了。于是一行学生浩浩荡荡出了门,实验室只剩下卢也,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卢也掏出手机,开始背单词。半小时后,他又打开一篇写作范文,缓慢起来。他制定了每天都要完成的学习任务,时间紧张,不容分心。但是这个当下,他实在没法忍住不走神—— 如果陶敬真要离开洪大,他退学,正好顺理成章。此外,陶敬走了,也更方便找其他老师写出国的推荐信。但王瀚竟然会举报陶敬,真是出人意料,估计郑鑫也很高兴吧,这样一来,至少不再需要提起刘佳佳被猥亵的事情了。 似乎也算皆大欢喜。 *** “我回来了。”贺白帆一面开门一面喊道。 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只见黄医生正坐在客厅练瑜伽。她扭头瞥贺白帆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还舍得回来呢?” 贺白帆面颊一热,有些心虚:“妈,我买了天津小笼包,吃点吗?”这是邻街的一家包子店,黄医生最爱他家香菇鲜肉小笼包。 “我不吃,减肥。”黄医生很是高冷。 “噢,那我全吃了啊。” 贺白帆倒一碟醋,在桌边细嚼慢咽起来。果然,没一会儿,他老妈还是磨磨蹭蹭地坐过来,伸手夹起一只小笼包。 看来是消气了吧。 贺白帆软声问:“我爸去哪了?” 黄医生说:“见个北京来的领导。” “噢……”贺白帆抓抓头发,“谁啊?” “我也不清楚,你爸今天一大早才收到消息,人家来武汉考察,只待两天,没空吃饭,能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就不错了,”黄医生双眉微蹙,大概也在担心贺利的事情,“听你爸那意思,这人如果肯帮忙,事情就简单很多。” 贺白帆点一点头。 昨晚见了卢也,他的心绪变得更加复杂。一方面,他的确觉得这样不对,土壤污染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该就这么遮掩过去。可是,另一方面,他又隐隐希望这件事赶紧解决、赶紧过去,不要影响他和卢也出国留学。 贺白帆攥着筷子愣神,又想到卢也一月份去考雅思。 “白帆,”黄医生忽然问,“在想什么呢?” 贺白帆摇头:“……没什么。” “那我倒是想跟你商量点事情,你回国这么久,我也没好好和你聊过,”黄医生望着儿子的双眼,单刀直入地说,“你就非得出国念这个书吗?” 贺白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黄医生继续说:“你爱玩摄影,我跟你爸都支持,但是国内一样有这个专业,为什么不能留在国内上学?”她轻叹了一声,略微放慢语速,“以前呢,我总觉得你还是小孩子,应该尽可能给你自由,但这次出的事你也看见了——做企业就是这样啊,关关难过关关过,你爸这大半辈子积累了多少资源、多少人脉、多少经验,才能从这一关关里杀出来?” “你说,他这些资源、人脉、经验,除了给你,还能给谁?白帆,现在我和你爸身体还行,再干几年不成问题,你就趁这几年把家里的生意接过来,而且这也不影响你追求你的爱好啊,又没让你朝九晚五上班,你的时间还是很自由嘛。” “白帆,你是怎么想的?” 又来了。又是这些问题。 贺白帆知道,以他老妈的火爆脾气,这一席话,已经算是极尽耐心、循循善诱了。 他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但这一刻,说不上为什么,他格外不想糊弄她。他外公是医生,母亲是医生,父亲是企业家,怎么偏偏到他这就基因突变?他从初中起就对一切理科课程毫无兴趣,数学试卷更是宛如天书,他对自己的认知非常清晰:他既没有做科研的天赋,也没有做商人的志向。 后来他发现,他只擅长举着相机,追逐一些光芒、阴影和轮廓,每次按下快门,感觉都像在万花筒里发现新的图案——哎,扯远了。 贺白帆静了几秒,低声说:“妈,我还是想出国读书。” “为什么?”黄医生气急,一拍桌子,拔高声音,“贺白帆,你不是十八九岁小孩子了!你说说,国外有什么好?!” “我——” “我看你不是为自己出国,你是为别人出国!” 第87章 花落 贺白帆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 心跳有些加速。 惊讶当然是惊讶的,但还不至于惊悚——他心里早就有数,爸妈大概猜到了他和卢也的关系。他家的气氛向来自由宽松, 他觉得,对他爸妈来说, 同性恋大概也没什么, 他们还天天叫卢也到家里吃饭呢, 可见对卢也相当满意。 他从来不曾预料, 会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是为了卢也才出国?这话什么意思? 贺白帆忽地陷入茫然,黄医生瞪着他, 越发疾言厉色:“你从小到大, 家里亏待过你吗?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 怕你念书辛苦, 早早送你出国, 你想学艺术, 你爸全力支持, 你在美国的花销我都不说了,就那一柜子相机,随便挑个出来, 顶别人几年生活费!” “好不容易等你在外面玩够了、毕业了, 我想你该懂点事了吧?你倒好,直接搬家进洪大, 也是过起小日子了!贺白帆, 我问你,你回家这几个月,干过一件正事吗?” 贺白帆喉头微颤:“我自己的事就不算‘正事’么?” 母亲怒意更甚,声音也更急促:“对, 你自己的事,你脑子里只有你自己的事!贺白帆,你去问你那些朋友,你去问商远!成天跟个男孩儿不清不楚搅和在一起,谁家父母忍得了?老商不得把商远的腿打断!而你爸呢,你爸和我,我们对你还不够宽容?还不够理解?还不够给你自由?”她顿了顿,音调稍微降低了,语气透出几分隐隐的伤心,“现在家里出了状况,让你留下来跟你爸学做事,给你爸帮帮忙,就这么一点要求,你做不到。你只想出国,你要带卢也出国,你认识几个月的人,也比你爸妈重要,是吧?” 贺白帆站起身来,终于忍无可忍:“妈,你在胡说什么。”听到这通蛮不讲理的指责,他的大脑完全懵了,连声音都是愤怒中带了点迟疑的意味,“我只是出国念个硕士,就这么简单……跟我给我爸帮忙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们现在需要我留在国内,我肯定也可以过一阵再出国。还有,我和卢也,我们……” 想到卢也,心绪变得沉甸甸的,有些说不下去。在贺白帆印象里,这应当是第一次,听到母亲说这么难听的话。她不是很喜欢卢也吗?怎么会说他们“不清不楚搅和在一起”?搅和?他们是在谈恋爱,这很难说出口吗?而且她又为什么要做这种比较?父母和卢也都是他最亲密的人,而他只是想和卢也一起出国罢了,又不是出去就再也不回来,这怎么就成了不孝子、白眼狼? 贺白帆心下一横,咬牙道:“我和卢也没有‘不清不楚’,我们就是在一起了,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 黄医生猛拍餐桌,“砰”地一声,打断贺白帆。 “你给我闭嘴!”她吼道。 贺白帆攥着拳头不作声了,黄医生也没再说话,但见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乎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她起身快步上楼,留贺白帆独坐桌前。这幢漂亮的二层小楼变得静悄悄的,冬日阳光斜洒进落地窗,为贺父精心侍弄的花草们镀上一层浅浅的鹅黄色,其中有两盆海棠正值盛放,花瓣红似火焰,格外漂亮醒目。贺白帆呆呆盯着海棠花,其实,愤怒的情绪很快就过去了,他只是觉得茫然,还有点委屈,为什么他妈忽然说这些话?是因为贺利的事,所以压力太大么?但是,骂他就够了,为什么带上卢也?一想到卢也,想到卢也每次来他家都坚持买昂贵的水果,想到卢也面对他爸妈时那副紧张又老实的样子,贺白帆的心脏就好像被拧了起来。 贺白帆蹲在落地窗前,一边走神想着卢也,一边给花草浇水。半晌,他决定了什么似的,抬腿走上二楼。黄医生正抱着双臂坐在梳妆台前,贺白帆进屋,她就将脸偏到另一侧,显然还在生气。 贺白帆认真地说:“妈,昨晚没打招呼就走人,是我不对,我认错。还有公司的事,我确实应该多帮我爸分担一点,抱歉。”其实贺白帆根本不知道他爸需要他分担什么,毕竟前些天他爸刚说过,“白帆,你好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行了”——那么他爸真是这样想的吗?贺白帆很想打个电话问问,但他爸正和很重要的大人物见面,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打岔。 黄医生冷哼一声:“你还知道你有错呢?”话虽这么说,还是将脸庞扭了过来,望着贺白帆。 “我不是不愿给家里帮忙,只是……反正我再和我爸聊聊吧,”贺白帆顿了顿,更认真地说,“但是,妈,我和卢也是认真的,你应该能看出来。” “贺白帆——” “你先别骂我!”贺白帆连忙堵住她的话,“卢也从来都没想花我的钱出国,他要申请奖学金,他们工科奖学金很高的,够用!所以我不是为了卢也出国,更不是花钱供卢也出国,妈——你要骂就骂我,别骂卢也,好吗?” 贺白帆直直望着母亲,心如鼓擂。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就这么,出柜了?没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向家人坦荡承认他和卢也的关系。 母亲抬手撑住额头,好几秒钟之后,长长叹了口气。 贺白帆唤道:“妈。” 黄医生忽然苦笑:“你爸在那边求人办事,你在这边跟我出柜,我们夫妇俩真是哪边都不闲着。” 贺白帆怔了怔,垂眸小声说:“对不起。” “我今天确实情绪不好,可能是最近事儿太多了,”她摇头,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你和卢也……都还太小,我和你爸不反对你们,但很多事也不要急于下结论。” 贺白帆说:“我和卢也确实是认真的。” “他出国,家里同意么?” “同意。” “卢也明确和你说了?” “……差不多吧。”卢也很少提到家里的事,但贺白帆觉得,既然卢也没说家人不同意,那就应该是同意。 “白帆,这些事以后再说,”黄医生摆了摆手,显然没心情多谈,“你帮我去取个快递。” 贺白帆应一声“好”,也不再解释什么,转身下了楼。他能隐约感觉到母亲的焦躁,大概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爸,以及他爸前去拜访的那位大人物。无论那位大人物能不能帮贺利解决麻烦,这等待结果的过程,都很是磨人。 贺白帆掏出手机,看见卢也十分钟前发的微信:“你现在能接电话吗?” 贺白帆心中一软,连忙回复:“能,我给你打过来。”他对此已有丰富经验:通常卢也在工作时间跟他打电话,都是因为心情不好;通常卢也心情不好,都是因为被陶敬骂了。 既然卢也挨了骂,那他肯定要温言软语安慰一番,所以他决定出门之后再和卢也通话,免得惹他老妈心烦。 贺白帆迅速披上外套,从客厅走到门口,蹬上鞋子,大概只需十秒钟,如果步子跨得再大点,六秒也足够。 贺白帆披上外套的第四秒,距离玄关一步之遥。 贺白帆听见手机铃声。 是黄医生的手机,刚才她上楼时没有拿,还放在餐桌上。贺白帆只好转身回去,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人“老孟”。老孟是跟了他家十多年的司机,北方人,品性可靠,讲话温吞,唯有一点令贺白帆难以适应:老孟总是称他“小贺总”,这称呼,像是从豪门狗血电视剧里穿越过来的,很令人尴尬。 贺白帆接起电话:“喂,孟叔?” “小贺总?你妈呢?”老孟声音格外急促。 “她在楼上,要她接电话吗?”贺白帆面向窗子,忽地瞥见地板上一抹嫣红——他爸养的海棠花竟然落了两朵。 “快,快!叫你妈带上贺总身份证,还有、还有,”老孟急得打了个磕绊,“还有卡,银.行卡!赶紧来医院!贺总晕倒了!” 第88章 手串 后来贺白帆常常回想起这一天。 那段记忆十分奇怪, 非要形容的话,应该像是一张高分辨率的图片,却被星星点点地打上了马赛克。也就是说, 记忆的某些片段格外清晰,某些片段则异常模糊。 譬如, 贺白帆记不起来开车去医院的是他还是他妈, 记不起来他们在抢救室外等待了多久, 记不起来ICU在住院部大楼的第几层, 记不起来他们是否给那位大人物打了招呼——他爸晕倒在前去会面的路上,虽则事发紧急, 但照理说, 应该找人去跟那边知会一声:贺总来不了了, 真的很抱歉。 贺总来不了了。 贺总被推出手术室时, 原本晴朗的天色已经变得阴郁, 一片片灰白的浓云正像是贺总毫无血色的双唇。他被迅速送进重症监护室, 家属不能入内探望, 于是一群人乌泱乌泱地来,又被护士乌泱乌泱地赶走。小姨和姨夫正在联系护工,孟叔拿卡交费去了, 商远那彼此横眉冷对的爸妈难得凑到一起, 正向贺利的副经理交待着什么。黄医生昔日的领导和同事也来了,两位阿姨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眼眶都泛了红, 老领导走向贺白帆,贺白帆恍惚地说:“赵伯伯。” “嗯——白帆,已经联系好了,等你爸情况稳定下来, 就转上海华山医院,我同学在那边。北京协和我也正在找人给你爸远程会诊,”他拍拍贺白帆的肩膀,似乎稍有犹豫,但还是带着贺白帆往旁边挪了几步,继而低声说,“白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贺白帆抬头看他。赵伯伯,以前他妈工作的医院的院长,听说曾在爸妈的婚礼上喝倒一片英雄好汉,然后哼着歌从汉口骑单车回武昌。而今,赵伯伯的两鬓已经花白了。 “你爸这次的脑出血是脑瘤压迫引起的,出血面积不大,抢救也算及时,加上人还年轻,估计不久就能吸收掉……但是,瘤子很麻烦,”他顿了一下,皱着眉,“老贺之前没有症状么?比如头疼、呕吐之类的?” 贺白帆想了想,说:“好像没有。但他昨晚喝酒了。” “嗯,有些患者确实没有症状。”赵院长眉心挤出“川”字褶皱,他和贺白帆站在消防通道门口,灯光黯淡,他的脸色发黑。贺白帆忽然想起——如果他没记错——赵院长是心脏外科专家。 赵院长说:“白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实话跟你说,你爸的脑瘤,大概有些凶险,你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贺白帆慢慢瞪大眼睛,并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说:“好的。” “不仅是你爸的病情,你家公司的事,还有你妈——这话本来轮不到我说,”赵院长叹气,“你妈也是大夫,所以你爸的情况是瞒不住她的,她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你要多留意。” 贺白帆点头,还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木木的。 “你有没有我的手机号?”赵院长掏出手机,“存上,有事随时联系。” 于是贺白帆第一次存上了赵院长的手机号码。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还不知道赵院长的全名,以前听爸妈提起他,都是亲切地称他为“老赵”,老赵昨天又跟王院长吵架啦,老赵这人啊,就是臭脾气改不了。但是——今天的赵院长其实可以说是温和至极,他向病人家属通知病情时,都是这么温和吗? 你爸的脑瘤,大概有些凶险。 你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贺白帆闭了闭眼,还能回想起昨晚饭局上他爸举杯饮酒的样子,时间没过24小时,他爸却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着管子。 贺白帆想不通,恍惚的瞬间,怀疑自己还在昨夜,喝醉了,做噩梦。 “白帆,手机还有没有电?你穿太少了,这个先披着。”姨夫和小姨回来了,一个塞给他充电宝,一个给他肩上披羽绒服。 贺白帆低声说:“小姨,今晚你陪着我妈?” “我陪着你妈,陪着你们,别害怕啊——”小姨语带哽咽,“白帆,别害怕。” *** 陶敬被学院处罚的爆炸性新闻传开之后,整整一天,陶敬的实验室热闹非凡,其他学生三不五时就溜过去打听陶敬的八卦,听的时候讨论一番,听完回来转述时再讨论一番,实验早就没人做了,大家细数着陶敬的桩桩恶行,即便不是陶敬的学生,也都有种大仇得报、沉冤昭雪的感觉。 杨思思自然也想过去凑凑热闹,但她的选修课论文还差几个注释没写完,系统截止时间是晚上六点,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 室友凑过来:“还没写完呢?我吃饭去了,给你带不?” 杨思思感恩戴德地将校园卡递给她:“好嘞!手抓饼就行!” 当杨思思将WORD文档转成PDF并飞快上传系统,时间已是五点五十一分,窗外天色黑了大半。杨思思长吁一口气,忽地反应过来:欸,商远这个粘人精竟然一下午都没找她,干什么去了? 她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腰,一边往外走,一边给商远发微信:“小猪在干嘛~” 正值饭点,整层楼都很安静。杨思思刚走出实验室,忽听前方“砰”地一响,有道黑色身影猛推开门,冲进走廊。 杨思思和卢也打了照面。 “师兄,”杨思思有些惊讶,“你、你没事吧?”刚才推门那一下,手肯定很疼。 卢也的黑色羽绒服敞着怀,他脚步只停顿半秒,旋即飞速奔向楼梯。杨思思连忙回头,却只看见满地煞白灯光,和一抹飞起又迅速消失的衣角。 杨思思呆怔片刻,等等——卢师兄是不是说了句“有事”?还是她听错了?不,应该没听错,那副风驰电掣的样子,分明就是“有事”。 兜里手机轻振,商远发来语音消息。 “我刚出门,现在去趟协和,”商远的声音异常低沉,“贺白帆他爸脑出血,进了ICU,晚点再跟你说。” “……啊?” 杨思思双唇微张,忽然明白过来,难怪,难怪卢师兄跑得那么急!可是贺白帆他爸怎么会脑出血呢?他爸不是很有钱的大老板么?那应该每年都做体检吧?当然,她也知道,脑出血属于突发性急症,进了ICU说明情况凶险……杨思思茫然地想着一个个问题,不知不觉,踱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前。 她眨一眨眼,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外面起霾了。 没错,不是湿润而干净的雾气,是霾。它不漂浮,不散逸,不流动,而是牢固地凝聚在空气中,宛如一场沙尘暴,恰好被钢水浇铸于此地。它也像是,有双无形巨手,为城市盖上粗粝的灰白色纱网,一层,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笼罩住所有宏阔建筑和明亮灯光,以及,那些飞奔的、渺小的人影。 *** “卢也,贺白帆的手串呢?” 这是卢也赶来之后,黄阿姨说的第一句话。 商远莫名其妙,心说,卢也拿了贺白帆的手串?可这都什么时候了,要手串干嘛?但他自然是不敢问的,不仅不敢问,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到医院之后他妈才偷偷告诉他,原来,贺叔这次不只是脑出血,还查出了脑瘤。 贺白帆整个人是木的,像机器。你叫他,他会应,跟他说“别担心叔叔肯定没事”,他也点头,可是商远察觉不到他的情绪——悲伤、慌乱、焦急之类的情绪,在他脸上看不到。他镇定得过分。 而贺白帆他妈,黄阿姨,就更吓人了。 黄阿姨坐在ICU门口的椅子上,双手扶着膝盖,低头,不动,不说话,几乎是尊雕像。商远的外公去世前也进了ICU,那时,他老妈在门口一会儿喊一会儿哭,护士怎么劝都没用,最后他老妈直接哭晕了。黄阿姨这是什么情况?她面无表情,缄默不语,其他人也噤了声,十几个人竟然全都安静坐在椅子上,一片死寂。 商远心中隐隐发怵,给他老妈发微信:“黄阿姨没事儿吧?我怕她受刺激精神失常。” 商母回复:“下午我见到她的时候就这样,我也怕她承受不了,她做医生的,肯定比我们更明白老贺的情况。” 商远无声叹气,刚在搜索栏里输入“脑瘤”,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抬头,瞪眼,心说,我靠! 卢也怎么来了! 还嫌不够乱么?! 卢也喘着粗气,头发乱飞,羽绒服敞怀露出皱巴巴的毛衣。他径直冲到贺白帆面前,速度太快险些没站稳。他说:“白帆。” 那声音发颤,不知怎的,商远的鼻子忽然有点酸。 可是,还没等贺白帆应声,黄阿姨轻声道:“卢也,贺白帆的手串呢?” 卢也转过身去,眼神茫然。 “我从归元寺请来的手串。贺白帆说他的在你那,请你还给他,”黄阿姨虽然声音轻,但是语速慢,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算命的说我们家这两年运势不好,家里每个人都要戴,我没想到贺白帆把他的给你,现在叫你来,请你还给他。” 商远心头一突。 他看见卢也打了个哆嗦。 须臾,在十几个人的目光注视下,卢也缓缓撸起左手袖子,小心翼翼褪下条墨绿手串,递给贺白帆。 贺白帆抬手,沉默接过。 卢也垂着脑袋,声音已经不是颤抖了,简直是瑟缩的,他说:“阿姨,抱歉……对不起。” 黄阿姨说:“你回去吧。” 卢也回头看贺白帆。 贺白帆仍旧木木的,过了好几秒才开口:“卢也,你先回去。” 卢也面白如纸,大家坐着,他站着,垂下的两条手臂紧紧贴住身体,显得伶仃而无助。商远看着这一幕,心道黄阿姨可是个大夫啊,难不成真信这些迷信的东西?可他又有种隐隐的感觉,事已至此,似乎也只能寄希望于迷信了。 商远心中默念,卢也你还愣着干嘛,快走啊。 下一秒,就在商远打算起身送卢也出去的时候,他听见黄阿姨气若游丝地说:“大家都回去吧,我和白帆在这。大家都回去吧。” 第89章 安排 走出住院部大楼时, 所有人都隐隐吁了一口气。 ICU门外的气氛,实在让人芒刺在背——如果贺白帆他妈是哭天喊地的,那倒也算正常, 他们还能劝一劝、陪一陪,可贺白帆他妈冷静得仿佛贺总只是染了个小感冒, 让人劝都不知怎么劝。众人排排坐着大眼瞪小眼, 场景别提多诡异了。 “哎, 小宝, ”母亲凑到商远,轻声问, “刚才那男孩儿是谁呀?长得蛮俊呢。” 商远沉默两秒:“贺白帆朋友呗。” “白帆这孩子, 也真是的, ”商母语气带些数落, “家里特地给他求的手串, 那可是护身符呀, 他怎么能随便送给外人?” 商远在心里叹气, 为什么?因为那不是外人啊。但他当然不能讲这话,只好敷衍地说:“得了吧,这都是迷信。” 商母皱起眉头:“你这想法可不行!对自己不懂的东西要怀有敬畏之心哪, 你看去年我犯太岁, 去泉州求签的时候那个师父就说……” “妈,”商远脚步一顿, “你们先回, 朋友找我。” “这都几点了,还出去鬼混!” “真有急事儿,”商远揽了揽老妈的肩膀,“不喝酒, 十二点前保准到家。” 看着爸妈上了车,商远走过马路,拐进对面的小巷。此时也才晚上七点半,但巷子里人烟稀少,只有“康宝便利店”和“白事用品大全”开着门亮着灯。也正因为人少,刚才商远余光一瞟,就发现了卢也的身影。卢也站在路边一扇紧闭的卷帘门前,高而瘦的身子纹丝不动,乍一看去,有些诡异。 “卢也!”商远喊他,走近了,说,“你……你还好吧?” 问了句废话。不好,当然不好,先不说贺白帆他爸的事,就说刚才在ICU门口当众还手串那一幕——商远真是想不通。 “你跑过来干嘛?欸呀我也不是怪你,我知道你担心贺白帆,”商远抓了抓头发,“但你看,贺叔叔这么危重的情况,你来了也帮不上忙……” “阿姨叫我来的。”卢也声音很轻。 “啊?”商远愣住,“黄阿姨主动叫你来的?” “嗯。” 商远脑子转了转,回想刚才的情景。哦,对,黄阿姨好像是说了句“现在叫你来,请你还给他”——所以,黄阿姨在贺叔病情如此危急之时,特地将卢也叫来,只为了让卢也还手串? 这是几个意思?难道那手串真能给贺叔叔救命?黄阿姨她……她不至于吧。 商远一头雾水,但事关贺白帆的家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回去吧,”商远说,“我打个车咱们一起,我去找思思。” 卢也摇头:“不了。” 商远盯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你别告诉我你还准备去找贺白帆。” 卢也说:“我不找他,我就在这待一会。” “你这何必呢?贺白帆现在没心情见你,而且你也帮不上他的忙,那就回学校等消息呗,干嘛在这自找罪受?” 卢也垂着眼,抿了抿嘴唇,说:“我担心贺白帆。” 商远正想继续劝说,一阵铃声响了起来,卢也掏出手机,很简短地应了几句“我不在”、“嗯”、“嗯”。 然后他挂掉电话,对商远说:“你走吧,放心,我不去添乱。” 商远低叹道:“唉,我不是这个意思。”商远心里颇有些为难,他想,这高材生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反正都是等消息,在这等和回学校等有什么区别?回学校至少还暖和些、舒服些。再说,再说……贺叔叔不只是脑出血,还有脑瘤。就算这次暂且转危为安,也要立即转去上海治疗,以后情况如何,都还是未知数,那么贺白帆和卢也…… 有些话太残酷,太不留情面,商远说不出口。 毕竟,卢也喜欢贺白帆,他看得出来。 唉。 “那我先走了啊,你也别待太久,早点回吧。”一辆亮着“空车”的出租车驶来,商远伸手拦下。 卢也点一点头:“好。” 商远俯身钻进后座,在车子发动的短暂两秒钟里,他透过车窗看着卢也。今晚特别冷,起了霾的空气又灰扑扑的,卢也那么瘦,站在冷灰的夜色里,给人一种单薄而渺小的感觉,仿佛下一瞬他的身体就要融进这个冬夜,像一片雪花消融于漆黑的海面。商远忽然冒出个荒唐念头,如果卢也是女孩儿,贺白帆是直男,那该多好啊——至少,在这个当下,贺白帆的女朋友可以名正言顺地握着他的手,陪在他身边。 可偏偏卢也是个男的,这就没办法了。 *** 前来探望情况的亲朋好友们都走了,最后,母亲叫小姨和姨夫也回家去。 只剩他们母子二人,坐在ICU外的椅子上。 此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走廊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护士们细碎的脚步声,以及各种仪器发出的不同频率的“滴滴滴”的声音。贺白帆盯着脚下瓷砖发愣,直到一位好心的护士递来两杯热水。 贺白帆舔舔干裂的嘴唇,这才意识到,他和母亲赶来医院已经将近十小时了,都还没有喝过水。 十个小时了?他感到恍惚。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或者说,这种感觉根本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爸已经进了手术室,他只能等,煎熬地等,终于等到手术结束,他匆匆看了一眼,他爸唇色发白,双眼紧闭,紧接着他爸被送进ICU,又见不到了。 脑出血。脑瘤。这是大夫的诊断。 这些词的字面意思他能理解,可是脑出血和脑瘤——他没法把这两个词和他爸联系起来。他爸不嗜烟酒,作息健康,平时喜欢养花、做饭、打高尔夫。他爸按时体检,除了血糖稍高之外,一切正常。 脑出血,由脑瘤压迫引起。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怀疑这是场骗局。 躺在ICU里面的真是他爸?他爸真是脑出血?脑出血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大夫说今晚很关键,家属最好待在医院,以方便出现紧急情况时及时联系——“紧急情况”应当是死亡的委婉说法,但死亡是什么感觉,他也不知道。 他浑浑噩噩坐在这里等待,有种荒谬的茫然,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白帆。”黄医生忽然开口。 “嗯,妈。”贺白帆微微扭头,看向母亲。 黄医生将卢也送来的手串递给贺白帆,声音轻柔而且几近冷静:“小卢送回来了,你就好好戴着,以后不要再给别人了。” “……好。” “等你爸醒了,情况稳定一点,就转到上海华山医院,你先跟着去,我在武汉处理完公司的事情也过去。如果上海和北京都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案,就去美国安德森癌症中心。” “好。” “我不了解去美国看病的程序,英语也不行,这些就靠你了。你去网上搜索信息,同时联系出国看病的中介,我先备上两百万现金。另外,你上学的事,”母亲稍微停顿了一下,既而用确凿的口吻说,“就要暂缓了。一切得看你爸的身体状况。” “好的。” 贺白帆等着母亲继续吩咐,然而母亲却陷入沉默,喝完水的一次性纸杯被她攥在手心里,已经变了形。 半晌,她轻声说:“卢也是个好孩子。咱家的情况,你可以跟他实话实说——你爸要治病,未来一两年你都不在武汉,更没精力帮他出国,这些你都告诉他,不要耽误了人家的前程。” 贺白帆缓缓偏过脑袋,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他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的神情和他很像,五官纹丝不动,目光笔直向下,宛如定格的冷光射灯。他还以为他妈和他一样无法消化这一切。 可是,在此刻,贺白帆忽然明白,混沌的只有他自己。 他妈已经迅速接受一切,并想好应对的方法。她没有哭嚎,没有倒下,甚至没有用太长的时间愣神。 她冷静接受,悍然反击。 “白帆,没有你爸,就没有我们这个家,你知道吧?”她声音细弱却清晰,语调幽微而郑重,仿佛讲述着一个古老的传说,“当年婚礼上我和你爸互相宣誓过,无论遇见什么困难,决不离开对方,决不放弃对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实最开始你外公不大待见你爸,他说做生意的人心思活络,而我呢,心眼太直,大大咧咧,他怕我受欺负。可我嫁给你爸,过了二十七年享福日子:不做饭,不做家务,你又是个省心小孩,我也没怎么管过你。我每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陪你爸应酬,或者和朋友逛街、吃饭、打牌。噢,倒是每年冬天都要吵几次架——我不爱穿羽绒服,你爸怕我冻着,非要叫我穿。” “白帆,你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七年?又能有几个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二十七年?我已经享了二十七年的福,现在你爸生病了,为他辛苦几年,没什么。我要陪他把病治好,国内治不了,就去美国治,安德森治不了,就换别的医院。你爸还这么年轻,我不信他挺不过来……我不信。” 话说到最后,母亲的声音终于带上些许哽咽,她的双眸也明亮起来,贺白帆知道,那是闪烁的泪光。 但她忍耐着,忍耐着,没有让眼泪留下来。 贺白帆哑声道:“妈——” “我没事,”她闭了闭眼,“再去给我倒杯水吧。” 第90章 出发 ICU位于住院楼第六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六”比较吉利。 卢也从焊着防护网的一楼窗户向上数,很快就看到ICU的窗户,小而方正的玻璃里散发出白色光芒, 与其他楼层别无二致。 “十点钟病房关灯,”门卫将脖子缩在厚厚的棉大衣里, “ICU不关灯哪, 二十四小时都亮着的。” “哦。”卢也略略点头。 门卫不住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男孩——他已经在住院楼的后门外徘徊了近半个小时, 沉着一张清秀的脸, 心情似乎非常忧郁。当然,话又说回来, 在医院这地方, 能有几个人是喜笑颜开的? 但天气这么冷。 门卫想了想, 招手叫他进屋。 “小兄弟, 家里人在这住院?” “嗯。” “怎么不去病房待着?” “他在ICU。” “噢……ICU那边能坐啊, 没找着地方吗?东北角有几排椅子, 晚上可以将就一下。” 年轻男孩没应声, 双手互相攥住,不知在想什么。 门卫见状,也就识趣地不再说话。他在这医院干了五年, 见过太多病人, 以及病人家属。人进了ICU,情况必定十分凶险, 而这男孩儿年纪轻轻, 肯定吓懵了吧。 “前门的保安说,死了人,都从后门拉走。”半晌,男孩忽然开口。 “啊, 是,”门卫有点惊讶,但很快明白过来,“现在不是不让停在医院了么,人一死就联系殡仪馆拉走了——拉这一趟蛮贵呢,晚上的话,还要加钱。唉,你家人是什么病?” “脑出血。” “那你也别太难受,这人啊,生死有命,ICU这么贵也进了,你们家属是尽力了……小兄弟,你自己联系殡仪馆的车子,这一趟要一千呢,我正好认识个司机,八百块,你看怎么样?” “不用,”男孩忽然站起身,语调硬邦邦的,又重复一遍,“不用。” 随即推门而出。 男孩走进前方的小花园,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背对着门岗,所以门卫无法窥见他脸上的神情。“嘁,跟我甩什么脸,等人没了不还得叫车拉走吗?”门卫喃喃自语,“我可是好心好意的。” 门卫打个哈欠,稍觉困意。今晚起了很大的霾,夜幕灰沉沉的,令人格外提不起精神。 他盖上厚重的棉大衣,在躺椅里合起双眼,入睡前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是:希望那男孩的家人撑过今晚,因为,半夜叫车拉走,是真得加钱哪。 夜色愈来愈深,街道逐渐冷清。 小小的门岗亭响起鼾声。 门卫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当他醒来时,远处天际已泛起一线蛋壳青色。他搓了搓脸颊,五点零四分。 “嗯?” 门卫微怔,推窗张望。 他看见,一个黑色的、消瘦的身影,正慢吞吞向外走去。他瞥见那人的侧脸,然而只是一晃而过。是昨晚那小子么?门卫挠挠头,没看清。 这夜,住院楼后门无车往来。 *** 贺白帆他爸在入院第六天醒来,同一天,陶敬从北京回到武汉。 “我特么也是服啦,”某个硕士生骂道,“都被处分成那样了,还有心情开组会?” 旁边的人接话:“我要是他,我都没脸来学校。” “啧,你们不觉得很刺激吗?不好奇老陶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郑鑫抖着二郎腿,手里端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我还挺想见老陶的呢,也不知道他现在精神还正不正常,哈哈。” “得了吧师兄,老陶又不会告诉咱们他的事。” “嗯,也对,咱们算什么东西。”郑鑫一边说话,一边斜觑卢也的工位,这个角度看不见卢也的脸——被他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遮住了。那是台又旧又重的戴尔笔记本电脑,很容易卡顿,电量掉得也快,而且,C盘内存马上就要用完。 卢也忽然扣下电脑屏幕,站起身来。 他快步向外走去,郑鑫眉毛一挑,抬腿跟上。卢也经过卫生间,没进去,前方就是楼梯了。郑鑫抱起手臂悠悠唤道:“师弟,你去哪啊?” 卢也扭头,语速很快:“出去一趟,怎么了?” “噢,没啥,老陶不是通知四点开组会么,”郑鑫笑眯眯地说,“提醒你一下。” 卢也说了句“谢谢”,转身下楼。 郑鑫站在原地,听着卢也急促的脚步声,脸上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神情。现在已经三点四十二分,什么事值得这么着急呢?就不怕组会迟到挨陶敬的骂?郑鑫摇头,有些感慨地想,他还是太粗心了,以前都没留意到,师弟有这么多奇怪的举止。 “郑鑫。”身后响起一道怯怯的声音。 郑鑫转过身来,冲刘佳佳微笑:“怎么不穿外套就出来?多冷啊。” 刘佳佳小声问:“你刚才跟卢也说什么了?” “放心吧,什么也没说。” “嗯,”刘佳佳咬了咬嘴唇,“我们那样……毕竟不对。” 郑鑫不禁发出一声嗤笑,继而迅速调整出温柔而诚恳的语调:“佳佳,你就是太善良了,总是容易原谅别人,苛责自己,”他顿了顿,插进一声恰到好处的叹气,“你想想看,卢也给王瀚拍马屁的时候,跟着陶敬一起孤立我的时候,他管过我的死活吗?还有你的那件事儿——当时卢也明明在宾馆看见了你,但他偏不给你作证,他怎么这么冷漠、这么坏?” “但是……”一提起那件事,刘佳佳的脑袋就低下去。 “行啦,你不要多想,这事我来处理,我有数,你放心。”郑鑫一边说,一边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她穿了件娃娃领系扣毛衣,郑鑫的手掌落在她肩头,指腹刚好触到娃娃领的边缘——那是一圈白色蕾丝荷叶边,质感略为粗糙,却令郑鑫很有些心猿意马,他轻轻闭了闭眼,按捺住自己的躁动,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可惜,可惜。卢也可惜,刘佳佳也可惜,但这一切都只怪他们自作自受,对吧? *** 贺白帆发微信来,说今晚就启程上海,他回洪大拿他的身份证和电脑。 这是六天以来,贺白帆第三次联系卢也。第一次是叫卢也去医院,现在卢也明白了,那其实是贺白帆他妈叫他去——去还手串。第二次是昨天晚上,贺白帆说,抱歉,那天我妈吓着你了吧。 第三次就是现在。 卢也把贺白帆的电脑和充电线收进电脑包,身份证一直插在他的黑色钱包里。电脑包、钱包,很快就准备好了,规整地放在沙发上面。 卢也环视他们的房间,思索片刻,又将贺白帆的苹果充电线、充电宝、耳机装起来,然后再找一只干净塑料袋,放贺白帆的剃须刀、爽肤水、电动牙刷。 还有换洗衣服,这就不能用塑料袋了,卢也来回踱了几步,转身走进卧室,从衣柜深处翻出一只很大的帆布包,这是几个月前贺白帆带他看摄影展时随手买的周边。卢也取出贺白帆的衣服,四条内裤、两套保暖衣、一件毛衣、一条牛仔裤,将它们一一用力卷起,使之以最小的体积装进帆布包,剩下的空间,恰好又能放一件加绒外套。 他没去过上海,不知道上海的冬天是否也像武汉这么冷。 做完这一切,贺白帆还没到家。卢也定定站在房间中央,望着自己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忽然涌起一丝滑稽而不合时宜的得意——他也算是个挺贤惠的男朋友吧?不仅很会削水果,还能帮忙收拾行李。 他不知道贺白帆会不会惊讶,大概根本无心在意。但是,将衣服卷起来收纳的方法其实是他专门在网上学的。他为将来出国做着全方位的准备,细致到如何往行李箱里塞进更多的衣服,但这好像有点太“贤惠”了,他不好意思跟贺白帆说。 卢也坐下,安静地等待。十二分钟后,他听见贺白帆上楼的脚步声,他迅速起身,打开门。 贺白帆瘦了一圈,脸颊陷在羽绒服蓬松的的领子里面。 眼下发黑,嘴唇起皮,胡茬没剃。 “白帆。”卢也叫他。 “你感冒了?”贺白帆略略皱起眉。 “快好了,不要紧,”卢也如梦初醒般侧身将他让进来,“你的电脑和身份证,换洗衣服,洗漱的,都收拾好了。” 贺白帆向行李投去一瞥,点点头。 卢也说:“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贺白帆垂眸,似乎思索起这个问题。天是阴天,才四点过,已经暗了,贺白帆的脸颊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在某个刹那,卢也有种陌生的感觉,他和贺白帆之间似乎隔着什么,但他无法具体地描述出来,也许是六天未见的缘故。他想去开灯,却忽然听贺白帆说:“我爸的脑瘤……很棘手,上海那边已经看过CT结果了,我们过去做进一步检查,然后可能会直接去美国。” 卢也呆滞几秒,颤声问:“是恶性的吗?” 贺白帆说:“三级脑胶质瘤。” 卢也茫然地动了动嘴唇,这是个他从没听过的名词,需要佐以其他更直白的数据才能理解,譬如治愈率、五年生存率、平均生存期。但他知道他不能问。 “别担心,”贺白帆冲他提一提嘴角,语气竟是安抚的,“美国在这方面的治疗方案已经很成熟了,中介也联系了脑瘤专家,我们直接去安德森癌症中心。” “安德森癌症中心?”同样,这个地名他也是第一次听。 “在休斯顿。”贺白帆说。 “那……叔叔现在能上飞机吗?” 贺白帆轻轻摇头:“还得等一阵,要看颅内血肿的吸收情况。” 卢也静了片刻,追问:“出血多吗?” 贺白帆说:“不算特别严重。” 卢也说:“叔叔还年轻,恢复起来应该很快。” 贺白帆说:“大夫也是这样讲的。” 话到这里,能问的都问了,至于其他更具体的细节,想必贺家也都已经安排妥当。卢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天色更黯淡了,像是赶着入夜,他想,贺白帆大概得回去了。 “你们几点出发?” “六点半。” 卢也说:“我跟你下楼。” 贺白帆拎起沙发上的行李,卢也穿起外套,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贺白帆走在前面,他不说话,头顶的发丝随着步伐轻轻颤动,卢也有点恍惚,似乎他和贺白帆只是下楼丢垃圾,或者吃完宵夜出去散步。 贺白帆忽地停下。 卢也险些撞上他的后背,连忙问:“怎么了?” 贺白帆没有回头,仍旧背对着卢也。他们已经下到一楼台阶,往前几步,再转个弯,就走出楼道了,几缕湿冷的穿堂风从一楼空房子里吹出来。 贺白帆说:“卢也,你是怎么想的?” 卢也说:“什么怎么想?” 贺白帆说:“我不会和你分手的。” 卢也失笑,但并不能真的笑出来,因为他听见贺白帆的声音带着哽咽。 其实卢也明白。在这短短的几天里,贺白帆接受了他爸生病的事实,做好了去美国就医的安排,显然也想了他们的事——既然贺白帆要带他爸去美国治病,那么短时间内就没法上学了,他和卢也一起去美国留学的约定要怎么办呢?卢也的申请文书还没写,连导师和学校都没选好,贺白帆得照顾他爸,显然也无法再为卢也代劳这些事。他不知道卢也还愿不愿意出国,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帮卢也出国。 贺白帆在ICU门外的长椅上,在住院楼拥挤不堪的电梯里,在开车来洪大时等红灯的间隙里,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事,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我不会和你分手的。 卢也从背后环住贺白帆,他果然瘦了很多。 卢也轻快地说:“谁要跟你分手?就冲我学了这么久雅思,也不能白学啊。这些天我都想好了,出国的东西我可以自己准备,无非就是速度慢点,哪怕推迟个一年半载也没事,我还能在洪大多积累点成果。等我到了美国,咱们可以继续异地恋,至少不是异国恋了对不对?反正我有奖学金,放假了我就去休斯顿看你。” 卢也低头,在贺白帆松软的羽绒服帽子里深深换了一口气:“你就专心陪叔叔看病,美国的医疗那么发达,一定能治好的。我这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不过,你有空的时候,还是要多跟我打电话、打视频,你心里难受,也要和我说。” 贺白帆转过身来,用嘶哑的声音说:“好,听你的。” 他的眼眶红通通的,反衬得一对瞳仁格外乌黑,闪烁泪光之中,是一派旷古未有的坚定和天真。 卢也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微笑着说:“好了,走吧。” 90-100 第91章 世故 新一轮寒潮席卷全市, 天气预报说夜间将有大雪。 才下午三点过,天色已经很阴沉了,实验室虽然开着空调, 但站在窗边,还是能感觉到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 陶敬不在, 学生的工位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换导师的学生正在收拾东西, 搬去新导师的实验室。 学生们自然不知道陶敬和学院领导交涉的具体过程, 不过, 结果还算令人满意:组内硕士生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更换导师,当然, 换导师的前提是其他导师愿意接受。 谁不想跳出这个火坑呢?整整一周, 硕士生们跑前跑后地联络起其他导师, 但这属实是一项艰难而尴尬的工作:有些老师不想与陶敬为敌, 因而并不敢接收陶敬的学生;有些老师早就和陶敬有矛盾, 此时更不会给陶敬的烂摊子接盘;总算还有个别心怀慈悲的老师, 收是愿意收, 但还要看师生的研究方向是否契合。 总之,这些天来,实验室里萦绕着一种既热闹又凝重的诡异气氛。 “师兄, 我待会儿就搬走了, ”一个师弟走到卢也身边,声音压得很低, “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卢也愣了愣, 这师弟要转走?他好像还没听说这件事,当然,也可能是他忘了。 卢也和师弟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前,师弟抓抓头发, 长了几颗青春痘的脸上显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 “师兄,我真的要谢谢你,真的……如果不是你当初建议我做这个方向,隋老师肯定不会收我的。” 哦——他换到隋老师门下了?隋老师是去年才入职的一位青年女老师,在学院里风评相当不错。 “不客气,”卢也冲他笑笑,“恭喜你啊。” 师弟脸颊微红:“师兄,你看,我马上要搬走了,虽然、虽然也还在光电学院,但是毕竟……我准备了一点小心意,师兄你千万要收下!” 师弟从肥大的羽绒服口袋里掏出盒子,一只无线蓝牙鼠标。 卢也惊讶道:“不用,我也没帮你什么。” 师弟直接将鼠标塞进卢也手心,怕他拒绝,连忙用恳切的语气说,“师兄,我是真的想感谢你!实验室人多,当着他们的面我不好意思跟你说——你也知道我是外校保研过来的,没有你们本校学生基础好,科研能力也挺一般的,其实我联系过王老师,他一听我本科学校就把我拒了。唉,我都快放弃了,但又想着碰碰运气吧,才联系了隋老师,没想到她说我的论文课题和她很契合,她人可好了,为了招我,今年还得少招一个学生……” 师弟越说越长,似乎要把积攒的一肚子苦水尽数吐出,而卢也已经在他喋喋的诉说中走起了神。 他想着贺白帆中午发来的微信。 那是一条二十一秒的语音消息,贺白帆说,他爸现在身体情况还算稳定,但脾气变得非常暴躁,今早突然就不许护士给他输液,闹了很久,最后趁他累得睡着了,才扎上新的留置针。 卢也茫然地问:“叔叔怎么会这样?” 贺白帆说:“是脑出血的后遗症,别担心。” 他的语气仍然温和,卢也将他的语音听了许多遍,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因为他发现,每当他问“有没有好转”“怎么样了”“还好吗”,贺白帆总是无一例外地回答“别担心”——就仿佛是系统设定的自动回复。那到底是贺父的情况日渐好转,真的不必担心,还是贺白帆已经太累太累了,累到无力向他仔细解释? “师兄,那你打算怎么办呀?” 卢也回过神来:“什么怎么办?” 师弟小心翼翼道:“呃,就是,老陶他都这样了……你还继续跟他读博么?” 其实卢也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反正他早就准备退学出国了,但现在毕竟还不是实话实说的时候。他对师弟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你们硕士换导师都这么难,我们博士更没人收啊。” “但郑鑫就准备换导师哎,”师弟将声音放得很轻,语气神秘兮兮的,“他找院长的博后帮忙牵线,想转到院长门下,那博后跟我是老乡,亲口告诉我的。” 院长?院长和陶敬不是公认的死对头吗? 卢也惊讶地问:“院长愿意收他?” 师弟耸了耸肩:“不知道。但我听那博后说,院长昨天叫郑鑫去办公室面谈……师兄,你说,院长既然都叫他去谈话了,是不是表明有意愿收他?” “那就是有可能吧。”卢也说。 “嗨——转过去也未必是好事!”师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边瞧着卢也的脸色,一边故作老练地说,“院长那儿一点不比咱们轻松,竞争可激烈了,上学期刚有个博士休学,听说是重度抑郁,差点人都没了。唉,要我说,与其转到院长那边受气,不如就留在老陶这,起码……起码已经习惯了老陶的变态嘛。” 师弟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饶是卢也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在师弟眼里,他大概是个根本不敢换导师的受气包,师弟怕郑鑫的事刺激到他,这才连忙为他找补。 卢也点点头,无所谓地说:“希望他能顺利转走吧。” *** 冻雨和细雪在黄昏时飘落下来,天空阴得像一床发霉的棉被,沉沉盖住城市的高楼和灯光。 自从受到学院处分,陶敬就很少来实验室了,学生们享受着短暂的逍遥日子,才五点半,大家已经各自收拾好东西,吃饭的吃饭,回宿舍的回宿舍。 卢也倒是不着急走,一来实验室可以蹭免费空调,二来他也不是很想回去——贺白帆不在家,没人眼巴巴地等他从食堂带饭,更没人缠着他饭后去湖边散步。 “师兄,那我走了啊。”师弟已经将他的工位收拾干净,手里抱着一只纸箱,就要搬去新的实验室了。 “嗯,谢谢你的鼠标,”卢也轻声说,“回头再约饭。” “嘿嘿,没问题。” ——最后卢也还是接受了那只蓝牙鼠标。他原本不想要,单纯觉得当初只是给师弟帮个小忙,不值得这般回礼。但他转念想到,师弟进入隋老师门下了,他和师弟打好关系,也许,以后可以通过师弟牵线,请隋老师为他写推荐信? 他不知道这方法可不可行,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总可以试试。卢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实打实地“世故”了一回。 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心思,通俗的说法是脑子里没这根弦。不知现在怎么就有了,好像大脑悄悄发育了一下似的。 就在这愣神的片刻,实验室人已走光,周遭变得很安静。 卢也拿起手机,复习上午新学的单词,背完单词,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脑出血后遗症”。 第一条是百度百科词条。往下,有人问脑出血后遗症如何康复,有人问后遗症是否为永久性损伤,还有人在贴吧发帖:“老爹脑出血后遗症,说不出话,大小便失禁,求问安徽哪家医院擅长治这个?” 卢也的视线钉在“大小便失禁”五个字上,感觉天灵盖阵阵发紧。 “师弟,还不去吃饭吗?” 卢也猛地扭头,只见郑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卢也说:“我还不饿。”迅速关掉网页。 实验室的灯光比走廊明亮许多,反衬得郑鑫面色发灰,他幽幽一笑,又问:“元旦出不出去玩?” “不去。” “唉,卢也,你别这么防备我嘛,”郑鑫抱着手臂,“之前我叫你跟我举报老陶,你不愿意,其实我是很理解的……你看,咱俩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没资源,没背景,在这当牛做马,按说咱俩是最能互相理解的。但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你聪明,刻苦,并且心气很高。” 卢也望着郑鑫不说话,想起他给自己看过的刘佳佳的私密视频,那种恶心感卢也至今印象深刻。 但陶敬已经受到处分了,郑鑫为什么还要说这些?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郑鑫语气一变,竟然有些兴奋,“今天下午陶敬来学院了,只是没来实验室。他给我签了换导师的同意书。” “……哦。” 郑鑫伸出食指指向自己:“师弟,你猜猜我为什么能换导师?” 卢也压下心头的不耐烦,敷衍道:“猜不出来,但还是祝贺你啊。” 郑鑫嗤笑一声,没再说话,转身直接走了。他的脚步声格外轻快,像是踩着富有节奏感的鼓点。 没过几分钟,两个吃完晚饭的师妹走进实验室。 “啊啊啊啊,冷死了,怎么突然下这么大。” “明天预报有中雪呢——欸,你买的是明天的车票?高铁不会停运吧?” “我就担心这个啊,真倒霉。” “对了,你给老陶请假没有?” “当然没有!管他的,大不了就装病!反正我爬也要爬到长沙跨年……” 卢也转头望向窗外。 雨似乎已经停了,雪却下得更大。路灯暖黄色的光晕照见飞速飘落的雪花,像无数洁白蚊蚋俯冲而下。在卢也的印象里,武汉很少下这么大的雪。 他掏出手机,下意识想拍给贺白帆,但又立刻止住动作。 脑出血后遗症。贺白帆没心情看雪。 但正是在这一刻——他还没把手机揣回兜——铃声忽地响起来。 卢也愣了半秒,按下接听,边往外走边说:“妈?” 卢惠带着哭腔尖声喊道:“你别被人骗了呀!卢也!你老师都来跟我说了——你要出国?谁叫你去的?咱这家庭怎么出得起国啊?!” 第92章 想你 像被一剑贯穿, 卢也僵在原地。 但母亲尖锐的哭声即便隔着手机也分外响亮,很快引来两个师妹的目光。卢也与她们对视一瞬,慌忙冲出实验室。 “谁跟你说的?哪个老师?”卢也用力压住自己的声音。 “你们陶老师啊!” “他——不可能——他当面跟你说的?” “我还能骗你?陶老师刚走!他专门为这事跑过来, 他担心你哪卢也!”母亲重重抽噎一声,“你快回来, 你回来!你要吓死我啊!” “……好。”卢也呆呆地挂掉电话。 他攥着手机立在楼梯间, 不间断的寒风从窗户灌进来, 但他大脑发懵, 似乎有种缺氧的感觉。他强迫自己冷静,必须, 必须冷静。这很可能是一场骗局:陶敬怎么会跑到他家——那个又臭又脏的城中村?不, 不可能, 他对外都说父母在河南老家当高中老师。而且, 陶敬怎么知道他要出国?他绝对没向实验室里的任何人说过。在他身边, 除了贺白帆, 也只有莫东冬知道他出国的事, 但他叮嘱过莫东冬不要告诉任何人。 脑袋仿佛灌了铅,又沉又木,卢也下到一楼, 才发现自己没穿外套, 也没带电动车的钥匙。 但他不想再回实验室。 卢也兀自走进风雪之中,他觉得, 吹点风淋点雪, 也许更能冷静下来。也好在是这样的天气,路上行人大都打了伞,一张张面孔隐藏在伞下,似乎也就没人发现卢也的异样。 电话通了, 卢也的咬字格外清晰:“东冬,你有没有把我出国的事告诉别人?” “啊?”莫东冬那边响着叮叮当当的游戏音乐,“没有啊。”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无意中给别人说过?比如你师妹,你师兄。” “呃,我真没说过,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音乐声变小,莫东冬拔高音量,“你怎么这样问?你出国的事儿被别人知道了?” “嗯。” “可你——” “我没事,”卢也打断他,“先挂了。” 不是莫东冬,那还会是谁?难道贺白帆无意告诉了商远,商远又透露给了杨思思?这样一传二二传三,就传进了陶敬的耳朵。 好像也有这个可能。 三十一分钟之后,卢也站在方家村的巷口。 武汉的雪不像北方那样粒粒分明。雪是绵的,落在身上,很快化为一滩细小的水迹。卢也走了一路,毛衣的领口和肩膀已经濡湿。 雪落在卢也身上,落在方家村的小巷里,落在腥臭的污水沟和下水道中。雪花融化为泥水,路灯一照,反射着泥泞的微光。这个地方无论雨雪,总是很脏。 水果店还没关门,杨叔正在看电视,他见卢也进来,便冲里屋高喊一声:“你儿子回来喽。”声音透着藏不住的窃喜和嗤笑。 母亲冲出来,紧紧抱住卢也的手臂。 “小也,这是怎么回事?谁让你出国的?”她的双眼红肿得像桃子。 卢也定了定神:“你先告诉我,刚才来的人确定是陶敬?长什么样?” “怎么不是你老师呢?他戴副眼睛,个头高,肚子有点大,”母亲一边描述,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卢也,“他来之前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你们以前入学的时候填过家长电话号码,他才联系到我。” ……入学的时候?卢也在记忆中竭力翻找这个片段,那应该是六年前本科入学的时候了。 “你老师都跟我说了,让我好好劝你,”母亲拖着卢也坐下,但仍旧紧握他的手腕,像是生怕他逃跑,“你在洪大好好的,过两年就毕业了,为什么要去美国?那地方一年得花上百万,咱家哪来的钱?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不起你啊!小也,你好好跟妈说,谁叫你去的美国?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她问了一连串问题,卢也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茫然。 “美国的大学给奖学金,”他只好先回答最关键的问题,“不需要自己出钱。” “你肯定被骗了啊!”母亲的泪水夺眶而出,“陶老师都说了,骗子就是骗你说有奖学金,等你到了美国,根本不是上学,直接被、被卖进深山老林,那你就再也跑不出来了!这辈子就完了!” “……什么?”卢也难以置信,“陶敬说的?” “我劝你少做这些不着边的梦,掂量掂量你自己几斤几两!”杨叔走进屋来,冷冷望着卢也,“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又让你出国留学,又不用你花钱?你当那些美国人都是傻子?” 卢惠喊道:“对啊!小也你想想,怎么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呢?!” “我——”一时之间,卢也全然语塞。 他们实在和他活在不同的世界。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法向他们解释远在美国的“天上掉馅饼”的事。 更令他不解的是,为什么,陶敬来找他的父母? 以陶敬的脾气,听到他要退学出国,不该直接把他叫到办公室痛骂一顿吗?上手揍两拳也是有可能的。 陶敬怎么就静悄悄地找上他家?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令人感到恐怖,以及诡异。卢也脑海中浮现陶敬从鲁磨路走进方家村巷口的画面,陶敬会是什么感受?大概觉得他很荒谬吧?卖水果的小贩的儿子,竟然骗所有人说父母是高中老师,还妄想出国留学。 卢也打了个寒颤,突然感到胸口发冷,好像被针尖刺着。他低下头,才察觉濡湿的毛衣紧贴在身上。 *** 卢也换了件初中时的旧毛衣,袖口距离他的手腕还有好几厘米,看着很有几分滑稽。 卢惠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给钱请你去读书”的好事,卢也没别的办法,就用手机上网搜给她看,留学论坛有很多讨论奖学金的帖子。她将信将疑,又问卢也为什么非要退学出国,卢也只好将陶敬做过的事一一告诉她,譬如那无穷无尽的横向课题,拱手送给王瀚的论文,以及“分配”给他的,王瀚的毕业论文。 “可今天陶老师说了,”卢惠的目光透着茫然,“他说他要让你按时毕业,他还说……要安排你留在洪大当老师,接他的班。” 卢也低声道:“他骗你的。” “都怪妈没本事,”卢惠忽然呜咽起来,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簌簌而下,“我儿子在外面受人欺负,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没用,我该死啊!” “妈!” 卢惠甚至双手攥拳,连连敲打自己的额头:“是妈对不起你……我儿子这么优秀,这么刻苦,都怪我没本事……我对不起你……”她沙哑的哭声盘旋在小屋中,她的自责、痛苦、怨恨,似乎化为某种胶质的实体,渐渐积满房间,令空气越来越稀薄。 卢也用力抓住她击打自己的手,想安慰她,却又如鲠在喉。 “学生那么多,就你家没钱没势?就你家是普通老百姓?”杨叔忽然插进话来,语气冷冰冰的,带着一些挖苦意味,“那老师确实不是个东西,但你儿子也不是什么金贵命!吃点苦怎么了?能有我们起早贪黑做买卖辛苦?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想出人头地,我看真是读书读傻了!” 不待卢也反应,卢惠愤然低喝:“闭嘴!轮不到你说他!” “我可懒得管他,我就是看你怪可怜的,”杨叔抱臂冷笑,“拼死拼活养大这么个宝贝儿子,人家要去美国过好日子,不管你喽。” 卢惠呆愣两秒,尖叫起来:“你放屁!滚!闭嘴!” “对,我放屁,咱们走着看哪。” “小也——”卢惠手一哆嗦,又落下泪来,卢也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譬如“我不会不管你”或是“我毕业了会回国的”,甚至也可以直接揍杨叔两拳。可他此刻力气全无,只感到太阳穴一裂一裂地痛,他不明白,在短短两个小时——或者还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一切是怎么突然发生的? “小也,”卢惠抽了抽鼻子,“是你的手机在响吗?” “哦。”卢也掏出手机,浑浑噩噩往外走。 一串陌生号码,“喂?” “师兄,我是……刘佳佳,”她的声音有些哑,而且颤抖着,“对不起,我想跟你讲一件事,对不起……” “你说。” “你知不知道有天晚上你同学来实验室找过你?当时你不在,他就把你的电脑放在你的工位上,你同学个子高高的……” “那天晚上,我记得,直到很晚很晚,你都没回实验室,郑鑫就、就拿走了你的电脑。他说Windows系统的开机密码很容易就能破解,我不知道他在你电脑里看见了什么……”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声音也愈加嘶哑,“第二天早上他又把电脑放回你桌上,整个人特别兴奋……” 其实,自从陶敬出事,晚上的时候卢也常常不在实验室。他更喜欢去图书馆学雅思,那里安静,有宽大的桌子,并且随时可以到走廊接贺白帆的电话。是哪一个他不在实验室的晚上呢?又是什么时候,有人将他的电脑放在他工位上? 他的电脑什么时候给过别人? ——我先把你电脑带回去继续安装。 ——后天我师兄回学校了,我就让他来帮我弄。 雾霾很大的那个晚上,他从洪大赶到医院,后来手串还给贺白帆了,他在医院旁边的巷子里遇到商远。如果没记错,商远劝他回洪大等消息,他回绝,然后在住院部后门的椅子上坐了一夜。 应该是那天晚上的某几分钟,具体时间记不起来了,他接过莫东冬的电话。 “小也子,在实验室吧?我还你电脑。” “我不在。” “咦?我都到你们学院楼下了。” “嗯。” “嗯什么嗯!那我把电脑放你实验室了啊!” “嗯。” 卢也用力闭了闭眼。 “郑鑫告诉你了吧,他在电脑里看见什么?” “我,我不知——”刘佳佳呼吸一滞,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当时我应该阻止他的。” “他在电脑里看见什么?” “他说你准备出国。” “嗯。” “他骗我,他原本说他不读博了,他要退学,明年我找到哪里的工作,他就跟我去哪里,可他刚才告诉我他要换导师,”刘佳佳忽然大哭起来,“他说不能让你退学,你退学了就只剩他给陶敬做那些项目,陶敬就不会让他换导师了。” *** 凌晨三点半,卢也给贺白帆发微信。 他问贺白帆:“睡了吗?”果然没有等来回复。 雪已经停了,卢也站在曹家湾的烂尾楼的窗前,积雪将夜空映得很亮,竟然透出隐隐的粉色。 和贺白帆谈恋爱之后,卢也就再没来过这个烂尾楼,方才摸黑上楼时还被绊了一脚。 卢也记得,上次来这里是个盛夏暴雨天,他挨了陶敬的骂,心情憋闷,而贺白帆跑来找他。当时他和贺白帆不熟,只觉得这个搞艺术的男的神经兮兮,人傻钱多。 但他并不讨厌贺白帆,最后,甚至主动允许贺白帆拍了一张肖像。 也许错误的种子在那时就埋下了——如果他和贺白帆的关系是“错误”一场——其实他不但不讨厌贺白帆,而且还有几分隐秘的愉悦。 屏幕忽亮,贺白帆回复微信:“醒了。” 紧接着他打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怎么还没睡?” 卢也说:“做完实验刚到家。你呢?” 贺白帆说:“被空调热醒了。” 卢也说:“上海也很冷?” 贺白帆说:“是啊,一直下雨。” 卢也说:“我有点想你。” 贺白帆静了几秒,轻笑问道:“半夜三更,想我什么?” 该如何回答—— 想你冒着大雨来找我T恤都湿透了,想你安慰我时无处安放的目光,想你举起手机拍照那一刻连镜头都变得小心翼翼,在这个粗暴无理的世界上,想你把我当做柔软易碎的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卢也说:“睡了,明天你要早起吧。”他知道贺白帆明天去见医疗中介。 “嗯,上午十点面谈,”贺白帆打了个哈欠,沉沉地说,“卢也,晚安。” “晚安。”—— 作者有话说:开了段评,收藏?订阅v章20%以上即可发表段评~ 第93章 漫长 医疗中介公司位于徐汇区的一栋高层写字楼里。上海连着下了几天雨, 贺白帆和母亲出门时,天空终于放晴,阳光照耀在丝尘不染的玻璃幕墙上, 整栋大楼显得新崭崭的,十分朝气蓬勃。 “黄女士, 贺公子, 你们好, 我是一直和你们联系的Aiden, ”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在车库迎接他们,“那边刚把初步的诊疗方案发过来。” 贺母的眉尾颤抖了一下, 她疾声问:“医生怎么说?” Aiden柔声笑笑:“咱们上楼细谈吧。” 这家公司占据了27楼整层, 装潢以明净的蓝色和白色为主, 接待室暖气充足, 弥漫着一股清幽的植物香味。服务员为贺母和贺白帆奉上热茶点心, 然后掩门而出, 悄无声息。 Aiden坐在办公桌前, 打开投屏,幕布上出现贺父的脑部MRI图片。 “我们原本把贺先生的资料发给神经外科的Fred主任,不凑巧, 他从上周开始休年假, 所以这次先请Riley医生会诊,他也是脑胶质瘤领域非常权威的专家, 在临床一线工作了十年以上, ”Aiden拉开抽屉,取出一只文件袋递给贺母,“现在向二位转达专家的评估结果、给出的治疗建议、预期的效果。” “根据目前看到的检测报告,肿瘤是恶性的, 位置在颅底触碰到脑干,这个位置手术难度很大,即便上了手术台,也无法保证切除干净,毕竟人脑是最精密的器官,而且贺先生刚经历了脑部出血,”Aiden音调稍低,似乎流露出几分遗憾,但语速仍是不疾不缓,“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杯清水里滴进了墨水,我们希望用勺子把墨水舀出来,但就算速度再快,也很难完全……” “直接说治疗方案,”黄医生打断他,眉头紧蹙,“我也是大夫,我知道他的情况有多严重,不用重复了。” Aiden看看贺白帆,表情有些为难:“黄女士,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们必须把医生会诊的全部内容告知您,这是我们的工作规范,而且目前的治疗方向也是结合贺先生病情提出的……” 贺母垂眸沉默,几秒后,她说:“那就继续吧。” 这是一个相当残酷的一个环节——他们已经联系过国内各地的数位专家,专家们尽心尽责,每个人都会将贺父的病情评估一遍,再提出相应的治疗方案。所以,贺白帆和母亲已将那颗肿瘤的情况听了一遍又一遍:它的大小、位置、形状、等级,他们早已倒背如流。每一次,在短暂的绝望过后,他们怀着期望等待专家的治疗方案,其内容却都大差不差:放疗,化疗,靶向药,预后可能不会太好。 “……Riley医生还说,美国那边有几款新药已经进入临床试验阶段,等贺先生到了美国,如果他的身体情况允许,也可以加入他们的临床试验,用新药。” 贺母双眸微亮:“靶向药么?” Aiden颔首:“靶向药,还有针对CAR-T细胞的免疫疗法药,Riley医生说,这些新药的临床试验效果都不错。当然,贺先生适不适合用新药,还得医生评估他的情况。” 贺母说:“那就立刻去美国!” Aiden说:“您放心,我们用最快速度为贺先生办理手续。” 贺母追问:“最快是多快?需要几天?” 昨天电话联系时Aiden已经向他们交待过,预计一月中旬启程。但贺母似乎全然忘了昨天的事,她手中攥着脱下的围巾,用力到指尖微微发白。 Aiden倒是极有职业素养,耐心回答道:“顺利的话一月中旬去美国。” 贺母说:“哪里不顺利?你们办手续有什么困难?” “妈,”贺白帆开口,“主要是我爸身体还得恢复,他现在受不了长途飞行。” “……哦,对,”贺母揉了揉眉心,缓声道,“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贺白帆理解母亲的焦急。因为他们已经收到过太多令人丧气的消息,到了此刻,无论是新的治疗方案还是新药,只要有一个“新”字,就能为他们带来几缕振奋的希望。 Aiden说:“那我现在跟您沟通下后续的费用问题。” 贺母正要开口,铃声突兀响起。 贺白帆连忙起身,跨出接待室。 “喂?” “白帆,你姨妈在武汉不?你快叫她去你家!”商远急燎燎的,“突然跑来很多工人,都是贺利之前那个工地的,把你家围起来了!” 贺白帆一怔:“工人?” “拉着横幅叫你家还钱,说是工地停工了但包工头没给他们结工资!你家门口现在很多人围观,他们正在喊,你听得见不?我怕他们硬闯进去,你快叫你姨妈来报警!” “好,我联系她。”贺白帆的大脑全然空白——这段时间公司事务都是贺母在处理,前两天她刚说公司稳定住了,叫贺白帆不用担心。 “喂,等等,他们翻墙了!”商远忽地吼出声来,即便隔着手机,也震得贺白帆耳道发麻,“你家有什么贵重东西?你快想想,别让他们抢了!” *** 昨夜下了雪,午后又开始下雨,湿冷的空气像一团浸过冰水的棉花,塞在喉咙里,令人丝毫没有说话的欲望。 “嘶——祖宗你下手轻点!”商远叫声洪亮,一张白净小脸皱成番茄红色,“你别把口子越戳越深了!” 杨思思盯着商远手心的伤口,没好气地说:“不深怎么消毒?疼就忍着!” 商远哀嚎:“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 上午,愤怒的建筑工人们闯进贺家,好在商远通知及时,贺白帆的姨妈迅速报了警,很快,警察赶来,那群工人闹了一阵,也就散的散、溜的溜了。 商远没挨着工人的揍,过后帮贺家收拾狼藉的院子时,却一脚滑过湿漉漉的地砖,狠狠摔了个狗啃屎。更不巧的是,摔跤的瞬间,他右手手掌恰好摁在一瓣花盆的碎片上。 那感觉,实在,相当酸爽。 “你也真够笨的,”杨思思用棉签蘸着碘酒为他消毒,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地说,“这么大人了,还能原地摔跤?” “轻点祖宗——”商远长叹一声,“你是没见贺家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 “根本没地方落脚。他家那院子原本可漂亮了,贺白帆他爸就爱折腾点花花草草,今天,所有花盆都打碎了,落地窗敲碎了,一楼家具也被砸了,屋里屋外满地都是泥水……” 杨思思诧异地说:“那不把闹事的人拘留?这是破坏他人财物啊。” 商远摇头:“我爸说,这种群体性事件很敏感的,再说贺家本来也……也算理亏,最后他们只带了两个领头的回去问话。” 伤口并不很深,杨思思为商远的手掌缠上两圈纱布,系个结,轻声问道:“贺白帆家真的垮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唉,”商远歪了身子,有点疲倦地靠在杨思思肩头,“听我爸的意思,贺利那块‘毒地’其实没有网上说的那么严重,也不至于直接让贺家破产,但偏偏贺白帆他爸出了事,他爸一倒下,贺家就真没办法了。” 杨思思说:“他爸还年轻吧,有没有五十岁?这真的……好突然。” 商远低低地“嗯”了一声:“应该还没到五十。” 他家和贺家是多年邻居,往来也很密切,可以说,他是贺家看着长大的。其实他小时候一度非常疑惑,明明都是别人口中的“老总”,为什么贺叔叔就会陪贺白帆滑旱冰、捉蟋蟀、看鬼片?这问题简直令年幼的他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不得其解的问题又多了一个:贺叔那么年轻那么注意保养身体,怎么会患上恶性脑瘤? 去年,商远的老妈开始信佛。听闻贺家要去上海看病时,她低声说了句:“生老病死,诸行无常。” 商远不明白生老病死和猪有什么关系。 他只觉得,贺家真是太倒霉了。 杨思思温热的脸颊贴过来,蹭了蹭商远头顶:“我要回实验室啦,报告没写完呢。你下午准备干什么?” 商远闷声说:“我得找趟卢也,贺白帆他姨妈把家里的贵重物品收走了,免得下次再有人闹事。我翻到一包镜头,估计也挺贵的,拿去卢也保管吧。” “唔,师兄应该在实验室,”杨思思说,“上午刚见他们开组会。” *** 杨思思走后,商远在车里睡了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已将近三点半。他一边给卢也发微信,一边漫无边际地想,明天就是跨年夜了,带思思吃哪家餐厅好呢? 想了十分钟没有结果,也没收到卢也的回信。 商远直接给卢也打电话,没人接。他又打给杨思思,得知卢也不在实验室。 难道学霸还有睡午觉的习惯?那也没道理睡到三点半吧?商远只好单手握住方向盘,驶向贺白帆租的破房子。 不仅破,还在顶楼。作为一个虚弱的伤员,商远真是越想越烦——卢也这小子最好在家,别让他白爬楼梯。 “嘶。”商远左手拿手机,右手拎贺白帆的镜头,很沉,扯着他手心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刚到二楼就听见人声,很不客气的武汉话。 “是要到期了,我晓得要到期了,那你提前跟我说啊!马上过年了房子不好租,你早点跟我说,我好提前找下家啊!搞得两套房子全都空出来!” 卢也的声音:“不好意思,我们临时决定的。” “租房的时候还说起码租一年,现在半年不到就搬走!当时我可是给你们便宜了五百块钱!” “那我把五百还您。” 另一个低沉些的男声说:“唉,算了算了,你把房子收拾干净就行。” “我真是拿你们这些高材生没办法了!”中年女人“噔噔噔”下楼,身后跟着面带无奈的男人。 商远愣了一瞬,快步跑上顶楼,卢也还没关门。 “卢也,你要搬走?” 卢也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他的目光在商远脸上停顿片刻,“对,这房子不租了,你来得正好。” 商远跟他进屋,只见沙发上堆着大包小包,有书包,有编织袋,还有超市大号塑料袋,全都装满了。此外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散落在地上,商远脚边正是一本《雅思词汇真经》。商远俯身拾起那本书,好奇地问:“你要考雅思吗?” 卢也从他手里将书拿走:“本来准备跟贺白帆一起出国。” “噢,”等等,哪里不对,“‘本来’?” 卢也却没接他的话,环视四周说道:“贺白帆的东西我都收拾出来了,这袋儿是衣服,这袋儿是书,他的相机用整理箱装,还有相机防潮柜,你看你车子后备箱能不能放下。麻烦你把这些送回他家,房子明天得搬空。” 他说完就转身走进卧室,搬出一只塑料整理箱,里面便是贺白帆的相机。每只相机都装在相机包里,相机包外面又裹了密实的气泡膜。 商远缓缓放下手里的镜头。 他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他看向卢也,卢也垂着眸子,脑袋略低,瘦削的下巴几乎全部藏进领子里面。商远突然想起家里供奉的菩萨,菩萨低眉垂目,所以大慈大悲,可卢也这副神情反倒显得很坚硬,给人感觉冷冰冰的,像一块冻住的石头。 商远说:“那个……卢也,贺白帆知道你退租么?” “我还没跟贺白帆说,”卢也的声音非常平淡,“我不出国了。我们俩,就算了。” 商远倏地瞪圆眼睛。 “什么意思?”商远语速很快,“什么叫‘算了’?” 卢也说:“就是分手。”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你你、你别冲动啊,”商远的声音颤抖起来,“你这太突然了,真的,这种话不能随便说的……是不是因为白帆他爸生病,你怕给白帆增加负担?这你就想多了卢也,越是这种时候白帆越需要有你陪着。哦还有那天晚上在ICU,我知道你挺难堪,其实我也觉得黄阿姨不该把你叫过去,但他们那辈人就是迷信,她肯定觉得你把手串还回去贺叔叔就能得救,而且你看啊卢也,你跟白帆毕竟都是男的,黄阿姨没阻挠你们已经很难得了,当时她肯定也——” “不是因为这些。”卢也的声音很低,但也十分清晰。 “那是,为什么?” 上午开完组会,卢也跟着陶敬进了办公室。陶敬坐下,先是冷冷笑了一声,然后才说:“卢也,你的想法太幼稚了。” 卢也说:“商远,贺白帆的想法太幼稚了。” 陶敬说:“你以为在国外读博就比国内轻松?其实中途退学的大有人在。你现在已经二年级了,继续读下去,我保证你顺利毕业。我知道,先前我确实有点亏待你,但你能保证出国换个导师就万事如意么?如果碰到种族歧视的,压榨学生的,或者学术水平不行的,你根本毕不了业。” 卢也说:“贺白帆以为在国外读博就比国内轻松,其实中途退学的大有人在。我现在已经二年级了,继续读下去,陶敬保证让我顺利毕业。陶敬先前确实有点亏待我,但贺白帆能保证我出国换个导师就万事如意么?如果碰到种族歧视的,压榨学生的,或者学术水平不行的,我根本毕不了业。” 陶敬说:“你出国读博,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你留在国内读博,手里攥着一个确定的未来。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们停了我的招生资格,我手头没人,我需要你留下来工作,但我的资源以后也全都给你,我保证帮你毕业后留在洪大,怎么样?” 卢也说:“我出国读博,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我留在国内读博,手里攥着一个确定的未来。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们停了陶敬的招生资格,他手头没人,需要我留下来工作,但他的资源以后也全都给我,他保证帮我毕业后留在洪大,很好吧。” 陶敬说:“卢也,你太幼稚,很多决定都是一时冲动,家里又没法给你提供保障,你根本意识不到你这些决定的代价是什么。” 卢也说:“商远,贺白帆和我太幼稚,很多决定都是一时冲动,家里又没法给我们提供保障,我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些决定的代价是什么。” 陶敬稍作停顿,佯作喝茶,实则眼珠上翻偷偷打量着卢也。卢也纹丝不动地站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陶敬放下茶杯,依旧盯着卢也,忽然,一把将茶杯砸在地上! 方才循循善诱的语气变得冰冷,陶敬说:“你在我的实验室发了论文,协助你的是我的学生,你使用的是我的实验资源,没有我,就没有你这些成果。现在你想一走了之,用我给你的成果申请国外的导师——你把我陶敬当成垫脚石,给你踩着往上爬?!” 陶敬站起身,指着卢也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别以为你是干净的,你把论文一作让给王瀚,作为回报,王瀚带你去兰轩会馆找鸡——你不用说‘你也在’,对,我也在,所以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以为你跑得脱?咱们在兰轩会馆都被王瀚录了音,那录音现在我也有,你敢退学,我敢让你留下违法记录,不信你就试试!” 卢也闭了闭眼,他已经说得够多了,至于这一段,就不必鹦鹉学舌给商远了。 “况且,现在贺白帆家里的情况那么糟糕,他得带他爸去美国治病,还要处理贺利的问题。他没法帮我出国,我也不想耗费他的精力,于情于理,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都不是小孩子了,看问题要现实一点,”卢也挤出一丝轻快语气,“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商远的眼中竟然没有愤怒。那是……怜悯?他在可怜谁? 商远举起手机,屏幕转向卢也。 “白帆 通话中 11:55” 卢也定定看着屏幕,甚至忘了呼吸。11:55,11:56,11:57……手机那端静谧无声,也许、也许贺白帆根本没有在听,他什么都没听见。然而就在数字变成12:00的瞬间,屏幕一闪,贺白帆挂了电话。 那么,他在听。 他什么都听见了。 竟然才十二分钟?像所有难捱的年少时光加起来那么漫长。太漫长了。 商远低声说:“我上楼的时候白帆给我打电话,他嘱咐我别把他家被砸的事情告诉你,怕你担心,”商远讽刺地笑笑,“我进门时忘了挂电话,真不是故意的。” 商远抱起整理箱,转过身说:“那些衣服和书,你自行处理吧。” 第94章 北方人 武汉各大高校陆续进入了暑假。这城市有超过百万的大学生, 而光谷又是武汉著名的大学城,因此,暑假一到, 学生返乡,原本拥堵的光谷立刻显得有些空旷。 中午一点半, “蔡林记”里食客寥寥, 收银阿姨百无聊赖地外放着短视频。天气太热, 商远食欲不振, 只捧一杯绿豆沙缓慢啜饮,而几年不见的贺白帆正在他对面大快朵颐。 虽说几年不见, 但贺白帆穿了件简单黑T, 浅蓝色直筒牛仔裤, 脚踩纯白空军一号, 根本还像个男大学生。商远努力调出记忆里贺白帆的样子, 与眼前的人细细比较一番, 嗯……还是有变化的:肤色深了一些, 身形比以前结实,面孔的轮廓更清晰也更深邃,眉宇之间, 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 商远说不上来,总之, 明明还是那张脸, 气质却已全然改变。 贺白帆抬起眼皮:“你看什么?” 商远想说,你小子怎么不见老,甚至好像更帅了。但直男脆弱的自尊心忽然作祟,话到嘴边, 商远硬生生改成:“你这头发哪儿剪的?狗啃一样。” 倒没冤枉贺白帆,他的头发长一绺短一绺,左边还翘起两撮,真是耽误了这张帅脸。 贺白帆说:“自己剪的。” “啥?你还会剪——”商远话没说完,蓦地想起前年带杨思思去美国旅行,那边理发店好像很贵,理一次发就要几十美刀。 又想到这几年贺家的状况。 商远默默闭上嘴,心中发出一声低叹。 贺白帆对此毫无觉察,吃完一碗牛肉热干面,接着又吃三鲜豆皮,大口大口咀嚼着。 商远无奈道:“你都几年没回来了,就吃这些?” 贺白帆没应声,直到吞下最后一口豆皮,才淡声说:“这几年最想吃的就是这些。” 商远更觉心酸,真不知道贺白帆这几年怎么过的,于是连忙说道:“晚上带你吃小龙虾,新开了一家特别好的,虾子个头大,还新鲜,就在光谷这边。” “改天吧,”贺白帆说,“晚上估计也要拍摄。” “啊?这么着急?” “只有一个月时间,到七月底,做实验的学生也要放假了。” 一听到“做实验”三个字,商远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前阵子他和杨思思办婚礼,贺白帆在北京有工作,没能赶回来。他心里虽然遗憾,却也有几分隐隐的庆幸——贺白帆没见到卢也。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贺白帆结束北京的工作之后,竟然回到武汉,接下一部网络电影的拍摄。 而这部电影,还偏偏是一个校园故事,在洪山大学取景。 他大爷的,卢也不就在洪大当老师么?那天卢也亲口说的! 商远觉得这事很有些邪门,但联想到前段时间的热搜,又怀疑自己想多了。他纠结片刻,决定对贺白帆有话直说:“诶,白帆,你跟那个女明星,真的假的啊?” 贺白帆像是愣了一下,随即说:“别人相信也就算了,你也信?” “呃,人都是会变的嘛……我想着,没准这几年你喜欢女孩儿了呢?”商远压低声音,“是不是女明星的团队要求保密啊?你放心,我嘴巴很严很严的。”说完还抬手在嘴上比划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贺白帆说:“保密个屁,我跟她就是朋友。” “朋友?朋友一起去游乐园,还贴那么近?” “当时人多得都快把我挤成肉酱了,我跟谁不近?”贺白帆终于不耐烦了,起身道,“我得回去干活了,有空联系你。” “等等……哎你急什么!”贺白帆长腿一跨,推门走出小店,商远连忙追上去,“我有事问你!” 贺白帆扭头看他。 商远忽然有点纠结。 他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在贺白帆面前提“卢也”这两个字,反正这几年他都没提过,也没听贺白帆提——当然,遭遇了那样无情无义的断崖式分手,谁还想再提呢? 但一想到贺白帆突然来洪大拍摄,而卢也人在洪大,商远心里就疙疙瘩瘩的,似乎有种不详预感。 “白帆,你给我……交句实话,”热浪扑面,烈日灼人,但商远说得唯唯诺诺吞吞吐吐,“你这次回来真是工作吧?哦,不对,我的意思是,你就只是为了工作回来吧?” 贺白帆静了两秒:“不是。” 商远胸口“咯噔”一响。 贺白帆抱起手臂:“我还要亲手给你结婚红包,不过今天没来得及去银行取钱,你再等我两天。” 跳出半米的心脏又被扯回胸腔,商远在贺白帆肩膀狠狠一锤:“你小子!还挺会整仪式感哪,嘿嘿。” 贺白帆也笑了笑。 “哎,不过你心意到了就行,红包没必要,”商远认真地说,“毕竟你也不结婚嘛,这礼我没法还啊。” 贺白帆摇头:“一码归一码,这种事你要跟我客气?” “行行行,那我就宰你一笔。” 虽然嘴上说着不收礼,但多年的兄弟对自己这么上心,商远心头确实美滋滋的:“你哪天有空提前跟我说啊,我和思思请你吃饭,补上婚礼那顿饭嘛。” “OK,”贺白帆颔首,紧接着说,“那你以为我回武汉是为了什么?” “……” 贺白帆稍稍侧转身体,直视商远:“我回来睹物思人?” 商远没料到他说得这么直接,心中一惊,暗道“卢也”这俩字算是解禁了?唉,其实也是,他们都分手这么久了。当年先是贺家工地出事,又是贺叔查出恶性脑瘤,再后来,贺白帆和母亲带贺叔赴美治病,可惜美国的治疗方案也只能延缓病情,终究无法治愈。二零一八年年初,贺叔在美国撒手人寰。在贺叔治病那一年多时间里,贺利集团人去楼空,出事的地皮被低价转卖其他开发商,紧接着,贺家入股的农村金融合作社又出状况,合伙人卷款逃逸,数百万资金不翼而飞。贺叔去世之后,贺白帆和母亲将家产尽数变卖,却仍然填不上贺利的窟窿,二零一八年年中,贺利正式宣告破产,贺家欠下四百多万外债。 大厦倾覆,也就在一夜之间。这些年,贺白帆拼命赚钱还账。 商远顿悟——比起人生中接二连三的厄运,那场突然的失恋,大概已经算不了什么。 商远说:“其实卢也还在洪大。” 贺白帆无所谓地问:“他留校当老师了?” “对啊,听说已经是副教授,他去参加了我婚礼,”商远想起这茬就来气,“没办法,思思非要请他。我靠,你是没见他那德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什么东西!” 贺白帆说:“那还好我没去你婚礼。” “你要是去,我们肯定不请他啊,”商远顿了一下,抬手擦擦两颊的汗,“也没想到请他他真来,脸皮够厚的!而且,我有一说一,人还是不要念书念太久了,我看卢也那个劲儿……就……很不好说。” 商远抓耳挠腮找形容词的样子令贺白帆有点想笑,但那一丝笑意,很快又被异样的感觉冲散。当年他刚认识卢也的时候,听别人说起这个人,用的都是“勤奋”“学霸”“人很靠谱”之类的词汇,如今六年时间过去,卢也竟然变得“很不好说”。 是怎样的“不好说”? 当然,这已经和他没有关系。 商远眉头微蹙:“我就怕他跑过来恶心你,如果他敢,老子绝对再揍他一顿。” 贺白帆说:“其实不太可能碰到,洪大那么多实验室,我们只拍两个。而且,他应该不敢,”贺白帆略作停顿,“他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了。” *** 贺白帆回到剧组时,众人正在收拾东西。烈日当头,小助理晒得眼睛都眯起来,苦着一张脸对贺白帆说:“王导说今天天气好,临时决定去拍另一场。” 贺白帆点头:“哪场?” “男主发传单。” 贺白帆“哦”了一声,俯身开始收拾器材。 半小时后,剧组到达鲁磨路。天气的确绝好,蔚蓝天空中连一丝云朵都没有,阳光猛烈到路面上的污水都蒸发干净了,只留下一圈浅浅的印子。男主角去补妆换衣服的空当,贺白帆沉默地调试设备,而小助理闲着无聊,便和旁边两个做群演的学生聊起天来。 小助理问:“你们今年大几啊?” 女生笑笑:“我俩都研二了。” “哇,牛啊,研究生!”小助理又问,“你们是哪个学院的?” 女生说:“光电学院。” “光电?这是研究啥的啊?” “呃……”女生忽然语塞,像在纠结如何解释自己的专业,男生倒是一板一眼地说:“研究无机薄膜太阳能电池。” 小助理呆了两秒,扭头对贺白帆说:“帆哥,你听得懂么?都是中国话我咋听不懂呢?” 两个学生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小助理继续说:“哎,但我们这次取景的实验室,没有光电学院吧?” “是啊,”男生挠头,“其实我们学院也是洪大的招牌。” “对啊对啊,你们这个学院的名字一听就很高端……” 小助理只是随口一说,那女生听了,却有些不甘心似的,轻轻“啧”了一声,然后低声道:“其实我之前听师姐提过,学校是联系了我们学院的,想来取景,据说也可以在片子里安排个光电学院的配角……但是,被院长拒绝啦。” “啊?”男生满脸惊讶,“我咋没听你说过?” “我前两天才知道的……而且,校领导点名要拍卢哥的实验室,结果卢哥还没说同不同意呢,就被院长拒绝了,”女生耸耸肩,向小助理解释道,“卢哥就是我俩的导师。” “哦……哦?”小助理八卦之心熊熊燃起,“院长为什么不同意?被拍进片子不是挺光荣的吗?本来这就是你们学校的宣传片。” 女生撇嘴,叹气,意味深长。 男生说:“很简单,不想给卢哥出风头呗。” 小助理还想再说什么,那边男主角却已收拾停当,从保姆车走了出来。小助理只好冲两个学生摆摆手,意思是我要去干活了。 他转身走向贺白帆,却见贺白帆站立不动,手里握着镜头——这镜头本该换到摄像机上的。小助理愣了一下,叫他:“帆哥?” 贺白帆看他,像是刚回过神来:“嗯。” “咱们可以过去了吧?”小助理指指男主角,“他们收拾好了。” “嗯。”贺白帆利索地换好镜头,扛起摄像机,大步向前。然而他刚走出几步,忽然又转身,盯着刚才那两个学生,没头没脑地问:“你们说的是卢也吗?” 两个学生表情一怔。 *** 拍摄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这一定是几天来最闷热的一个下午,小助理身上的T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当王导宣布“今天就到这”的那一刻,小助理已经累得灵魂出窍。 “哎呦我去,武汉这天气,要命了,”小助理虚弱地说,“我怀疑我中暑了,怎么又饿又想吐呢……” 贺白帆点头:“武汉的夏天就是这样。” “天哪我不行了……” “一起吃晚饭吧,”贺白帆说,“我请,前面有家东北菜还不错。” 小助理愣了一下,顿时有点受宠若惊,这几天贺白帆都是干完活就走人,怎么今天突然要请他吃饭? 他目光一转,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两个人,正是中午和他闲聊的男生女生。 哦哦,想起来了,贺白帆好像认识他们的导师,那个……卢什么来着? 东北菜馆的冷气非常充足,刚坐几分钟,那股中暑似的恶心就消失了,小助理的思维渐渐清晰。他看着服务员走过来,问贺白帆有几位客人,贺白帆说,四位,于是服务员撤走多余的碗筷。贺白帆将菜单递给两个学生,叫他们点自己想吃的,不要客气。 四位,那也就是帆哥、我、这两个学生,小助理心想,这不对啊,既然贺白帆认识他俩的导师,怎么不将那人一起叫来吃饭? 两个学生大概也没想到贺白帆会请他们吃饭,样子有些拘谨,男生将菜单还给贺白帆:“帆哥你点吧,我们不忌口的,吃啥都可以。” 贺白帆干脆道:“那我点了。这家锅包肉不错,还有冷面……”他唰唰刷地在菜单上勾画,很快就点完了菜。 小助理好奇地问:“帆哥,你以前来过这家?” 贺白帆点头:“来过。” “也是在这边拍摄呀?” 贺白帆没有立刻回答,在静默的几秒钟里,小助理以为自己语速太快,贺白帆没听清楚。正当他准备开口重问时,贺白帆说:“我是武汉人。” “啊?”小助理愕然,“没听你说过呢!” 贺白帆抬眼环视热闹的饭馆,店名没变,内饰却已大换,从前收银台上供了一尊漆黑怒目关公像,总引人多看两眼,如今则变成金灿灿的微笑招财猫。从前这里只有一楼,地方小,人挤人,如今二楼也开辟出来,一楼就松快多了。 在一阵一阵嘈杂人声和饭菜香味中,贺白帆慢声说:“以前认识的北方人带我来过这儿。”—— 作者有话说:某北方人:谁问你了? 第95章 幸会 小助理挠挠下巴, 当即觉得贺白帆这话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这时,服务员送来一碟冰镇西瓜, 红澄澄的,冒着凉气, 小助理拈起一片, 狼吞虎咽起来。 那女生倒是接着贺白帆的话说:“帆哥, 你以前也在这片儿上学?” 贺白帆摇头:“只是有一阵常来, ”顿了一下,“二零一六年吧, 在这边拍短片。” “啊, 那时候你就认识卢哥了?”女生眨眨眼睛, “一六年, 卢哥应该正在读博。” 贺白帆说:“好像是。” “卢哥是直博生, 一九年毕业, ”旁边的男生语气笃定, “一六年他就是在读博,他第一篇SSCI一区的文章就是一六年发表的。” 贺白帆愣了愣。 小助理满嘴挂着西瓜汁:“好家伙,你这么爱你导师?” 男生嘴角一抽, 面露尴尬, 女生在旁边笑呵呵地解释:“哎呀,卢哥是我们学院公认的男神, 别说他发的论文了, 去年有个他指导的本科生,毕业时把他俩的Q.Q聊天记录装订成册,拿来请他签名呢。” “什么?”小助理目瞪口呆,“这是有多帅?照片给我看看!” “我们卢哥不靠脸, ”男生说,“纯凭实力和人品。” “不过卢哥确实也很好看啊,”女生忽然扭头望向贺白帆,“对吧,帆哥?” 贺白帆只得硬着头皮说:“……对。” 他们点的菜陆续上齐,小助理又叫了一扎冰镇啤酒。这几年贺白帆酒量见长,但晚上还有别的事,他便不喝,倒是两个学生各自斟上满满一杯。 “实验做不出来的时候就得整两杯。”女生笑着说。 “可以啊妹子,”小助理举起酒杯,“来,我先敬你们科研工作者啦!” 菜吃上,酒喝着,气氛变得越发热络。小助理本就性格活泼,又和两个学生年纪相仿,三人聊得非常起劲儿,因此大部分时间里贺白帆都在听他们讲话。 准确地说,听他们讲卢也的事。 “我大四就进组跟着卢哥了,哇你知道卢哥有多抢手吗?当年我们保研的时候,学分绩第二那姐们能保清华,人家不去,非要留在洪大跟着卢哥——后来还是卢哥好说歹说才把她劝走。” “哪有那么肤浅啦!主要还是卢哥学术能力强呀,他入职第一年就中了国青基项目,今年又申了面上项目,论文那就更不用说,哦,学校给他首聘期五年的考核任务,他两年就完成啦。” “说实话,最难得的还是卢哥的人品——嗯,就是‘人品’。因为很多导师那都不是‘性格不好’,纯粹是‘人品太次’!天天压榨学生的劳动力就算了,还不把学生当人,让你干活还要骂着你、恶心你、PUA你,啥指导都没有,最后再卡你毕业……我们卢哥就不一样了,他虽然是个卷王,但他只卷自己,不卷学生,对我们特别好!” “你想读博,卢哥就带你发文章;你想就业,卢哥也让你去实习。我们实验室从不打卡,朝九晚六周末双休,卢哥说了,想搞科研的人可以加班,不想搞科研,就好好享受宝贵的校园生活。对了,卢哥还很大方,经常发红包让我们下馆子,而且我们每个月的补助也比别的组高三百块钱——唉,我们卢哥到底是哪来的菩萨啊?!” 小助理听得啧啧称奇:“真好啊,怪不得你们这么崇拜他。” “喏,”女生忽然将手机递给小助理,“你看,这是卢哥,很帅吧?” 小助理捧起手机,点一点头:“确实……而且一看就是很有文化的样子耶。” 他虽坐在贺白帆旁边,但两人到底隔了些许距离,贺白帆扫去一眼,看不清手机屏幕上的字,只看到一张小小的图片。 是半身照,铅灰色正装衬衫,戴眼镜,肤色白,五官似乎没什么变化。他面前立一根纤细黑色会议话筒,那么这应当是参加学术会议的抓拍。 贺白帆夹起一片锅包肉,安静地咀嚼。 他可以确定他很平静,近乎毫无波动。 小助理慢声念道:“‘从水果店到实验室——副教授卢也科研经验分享会暨光电工程系2020级研究生团日活动’,”他吐吐舌头,“好长的标题!‘从水果店到实验室’是啥意思?” 贺白帆动作微滞。 “卢哥家里是卖水果的,文章第二段写了,”男生像是早把这篇稿件背得滚瓜烂熟,“他家的水果店在方家村——方家村就在鲁磨路上,离这饭店两公里吧。” 女生自然而然地继续:“卢哥可励志了,他家是河南农村的,来武汉做点小生意,家里条件很紧张,卢哥从本科开始就不花家里的钱了,年年拿国奖,寒暑假打工,就这样坚持读完博士。所以题目叫‘从水果店到实验室’嘛,而且,”女生稍微抬高声音,神情认真,“读博工资挺低的,以卢哥家里的条件,他要是想挣钱,本科毕业就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但他还是留在洪大直博了,他真的是那种很有科研理想的人。” 小助理双手捧脸:“哎呀,我懂我懂,寒门贵子!” 贺白帆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忽然问:“这些都是卢也自己讲的?” 两个学生齐齐点头:“洪大官微采访时说的,帆哥你要不要看?发给你——” 兜里手机适时地振动起来,贺白帆起身出去接电话,而后结账,回到桌边。他冲他们笑了笑,干脆地说:“我有点事先走,账结了,你们慢慢吃,酒少喝,”顿了一下,望向对面的两个学生,“我跟你们卢老师不算很熟,这几年也没联系,你们就别跟他提起我了,免得他尴尬。” *** 入夜之后反而比白天更闷热,空气又沉又湿地黏在皮肤上,稍微一动,便已汗流浃背。这是贺白帆很熟悉的大雨来临之前的武汉。 坐进车子,开启冷气,才算舒服一些。 这辆大众六年没开,空调制冷效果竟然未变。不过,遗憾的是,六年没回来,武汉的交通混乱状况同样未变。 一路堵堵开开,鸣笛不绝于耳,四十多分钟后,车子终于驶入地下车库。 上六楼,一眼就看见“朝夕茶舍”四个大字。 贺白帆给陈阿姨发微信:“阿姨,我到了。” 那边很快回复:“我这边还没结束,真是不好意思啊小贺,你稍等我一会儿。” 贺白帆说:“好的,您别客气。” 贺白帆坐进前台沙发,最后一遍检查手中的帆布袋:里面是他从美国带回的若干保健品,以及五万元现金。那年他爸去世,贺利陷入危机,家产尽数变卖也填不上贺利的窟窿。他和母亲不得不四处低头借钱,就在他们最困窘也最紧急的时刻,陈阿姨——那时她还是《汉阳早报》的陈主编——给他们转了五万块钱。 她说,你们母子俩不容易,我知道五万块对你们来说杯水车薪,但你们务必收下,这是我的心意! 当时贺白帆愣了好一阵,经母亲提醒才想起她是谁:贺利毒地愈演愈烈的时候,父亲母亲曾请她吃饭,拜托《汉阳早报》不要刊登贺利相关的新闻。 这些年,贺白帆没日没夜地赚钱,顶着枪林弹雨拍过非洲武装组织交战现场,也临时做过某部大尺度电影的摄像。所幸他家欠的是人民币,他在美国赚的是美元。四百万债务陆续还完,陈阿姨这五万块钱,是最小的、最后的一笔债。 这次回武汉,他要向陈阿姨当面道谢。 “欸,小贺!”前方传来一道女声,贺白帆抬头,只见陈阿姨身着墨绿旗袍,匆匆向他走来。 “阿姨好。”贺白帆恭敬地说。 “你好你好,你这孩子……成熟不少啊,”陈阿姨笑着拍拍他,“我朋友的女儿在这儿相亲,她非叫我也来掌掌眼,我就想着他们结束之后在这儿见你,谁知道,哎,啰里啰嗦聊到现在。” 贺白帆说:“不要紧的。” “一起进去喝杯茶!”陈阿姨热情地拉住他。 贺白帆略觉讶异,心道别人正在相亲,他去多不合适?但陈阿姨拉着他往前走,他又不好推拒。就在片刻的茫然之中,陈阿姨已经推开包厢大门。 先看见一对白金色双马尾。双马尾的主人扭过头来,无疑是个漂亮女孩儿。腮红如雾,面孔泛光,眉毛同样漂成白金,眉尾一颗钛色小钉。 而后,贺白帆才注意到她对面的人。 那人穿件长袖衬衫,削瘦,低着头,只露一枚在哪见过的发旋。犹有神召,他慢慢慢慢扬起脸,发旋从贺白帆的视野中消失,换作一颗红色小痣跃入眼帘。贺白帆如遭雷劈——红的、小的、痣,见过、摸过、亲吻过。左边眉毛上方,无法装作不认识。 贺白帆偏过目光,他想立刻离开,立刻。 “我来介绍一下哦,”陈阿姨兴高采烈地说,“这是小贺,知名摄影师,刚从美国回来!这位是洪大科研处王处长,这位是王处长的女儿,知名服装设计师,大才女!这位是知名——” 卢也忽然站起身,笑着打断她:“我不知名,只是个普通老师,”他向贺白帆伸出手,一字一句道,“幸会啊,您怎么称呼?” 第96章 水雾 贺白帆仿佛听见大脑深处传来“咔嚓”一响——相机快门的声音。 时隔六年, 卢也的面孔再度出现于屏幕中央。是贺白帆过往常用的一台的中画幅老式CCD,超低感光度,获得细腻、清晰、平滑的画质。一缕亮白光线打在卢也侧脸, 像流水款款漫过他的皮肤,又流向画面之外更远的时空。贺白帆意识到, 卢也变了。 他变得符合他们的描述:一个天资聪颖的科研工作者, 一颗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他如此游刃有余, 又如此落落大方。 “小贺?”陈阿姨出声提醒。 “哦, ”贺白帆没有和卢也握手,反倒望着他的眼睛说, “卢老师, 您不记得我了吗?” 卢也收回他的手, 垂眸道:“我们见过?” “二零一六年, 我在洪大拍一部短片, ”贺白帆顿了顿, 此刻另外三双眼睛全都盯着他, 他知道解释的主动权在他手里,“当时我想拍些做实验的镜头,托人联系过您, 可惜您没空。” 他知道解释的主动权在他手里, 但他不想再和卢也扯上半分关系。 卢也大概亦做此想,所以听完之后轻轻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 确实没有印象了。” 贺白帆落座, 浑不在意道:“毕竟过了这么久。” 接下来总算一切正常,卢也寡言,那女孩儿也沉默,贺白帆与两位阿姨寒暄起来, 陈阿姨叫服务员送上一壶恩施玉露,一碟红豆乌梅酥,热情地招呼贺白帆品尝。贺白帆也就吃吃喝喝,礼貌应着阿姨们的话。没几分钟,卢也起身,彬彬有礼地向他们告辞:“晚上还要盯一个实验,我就先回去了,”他看也不看贺白帆,侧脸低声对王处长说,“今天我买单,您别跟我客气,中秋我再拜访您。” 王处长连忙起身:“别别别,小卢,我来!” 卢也说:“我已经付过了。” “啊呀,”王处长眉头一拧,似怒非怒,“小卢你怎么跟我还客气?说好了今天我请大家吃饭哪!” 卢也笑道:“下次一定让您请。” 如此客套几句,卢也、王处长和漂亮女孩儿一道离席,小小的包厢忽然安静下来,琉璃顶灯映在灰青色裂纹茶盏之中,像一小片碧绿的湖水映着半边新月。贺白帆想,这个时间喝茶,晚上肯定要失眠。 陈阿姨关切道:“白帆,你妈妈身体还好吧?” 贺白帆敛了敛神,认真回答:“她挺好,去年回国了,不过没回武汉,在广东跟我姨妈一起住。” “那就好,那就好,”陈阿姨大概想到贺家这几年的境况,语调低了半分,“你妈也是不容易,到我们这个年纪啊,一定要注意保养身体了。” “嗯,您也保重身体,她让我代她向您和叔叔问好,”贺白帆拎起帆布袋,双手递给陈阿姨,“从美国给您和叔叔买了点保健品,您借我们家的钱也在里面。” “你这孩子!”陈阿姨讶然,随即爽快地说,“我马上跟你叔叔去加拿大定居,这钱我们拿着也没地方花,你刚回国,用钱的地方肯定多,你收着!” 贺白帆轻轻摇头:“阿姨,您放心,我这几年一直在赚钱。这次回国,就是为了把家里的债务还清。” “还清?白帆你——你这几年攒够钱了?” “是的。” …… 陈阿姨家就在旁边的小区,贺白帆将她送进小区正门,才又折回大厦,乘电梯下负一楼停车场。 刚才分别时,陈阿姨似乎欲言又止,但他没有追问。 他承认自己心情不妙。 ——撞见前男友和美女相亲现场,是谁都不会心花怒放吧。贺白帆边走边回想当时的情景,这么闷热的天气,卢也穿件长袖白衫,下摆扎进黑色西裤,是那种最老套也最规整的正装穿法。他有没有穿皮鞋?没注意,大概穿了。 看来他对这场相亲很重视。 看来他还是可以喜欢女生。 贺白帆想起曾经听过一个学术理论:人的性取向是流动的,即便当下坚定不移,也存在着流动的可能性。 那么六年前,卢也的性取向从那头流向了这头。六年时间里,又流回去了。 恭喜他。 地下车库没有冷气,贺白帆才走几步,额间隐有汗珠渗出。好在他已经看见他的车子,对了,等这部短片拍完,车子也要卖掉。 贺白帆拉开车门,正要俯身,动作忽地停顿。 他的鼻子皱了一下。 在地下停车场特有的那股混合了水泥和汽油的味道之中,他竟然嗅到一缕……很淡很淡的柠檬香气。 “什么时候回来的?” 贺白帆倏地转身,只见车旁那根宽大立柱的后面,悠悠晃出一条人影。 他的确穿了搭配正装的皮鞋,黑色系带开普托款式,然而原本笔挺的西裤和衬衫却变得皱皱巴巴。视线再向上,他将颈间的衣扣解开两颗,敞露一小块白皙皮肤,与他微微酡红的面颊形成鲜明对比,几绺碎发黏在他的额头上,他眨了眨眼,像是刚喝过酒,也像是出了很多汗。 与茶舍里那个从容得体的老师判若两人。 “说话啊。”卢也低头吸一口电子烟,吐出淡淡柠檬味的烟雾。 贺白帆皱眉:“你喝酒了?”他不想和醉鬼浪费时间。 卢也却说:“没有,我很清醒,”他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我以为商远婚礼你会去的,找你半天,结果刷到你的微博热搜,贺白帆你真厉害,连女明星都能给你追到手。可你怎么不喜欢男的了?你这跨度也太大了吧?” 贺白帆的太阳穴狠狠一跳。 他和谭舒雯只是朋友关系,但那条热搜确实是有意为之——无非娱乐圈经纪公司之间互相攻讦抹黑,谭舒雯的对家公司找人偷拍他们,然后买了微博热搜。谭舒雯本人都不在意,贺白帆就更是无所谓了。 但他没想到卢也会关注娱乐圈八卦,更没想到卢也敢来质问他。 卢也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他们已经分手六年了,更何况—— 贺白帆平静地说:“你不是也在相亲吗?” 卢也说:“我得给王处长面子啊,没办法。”话音刚落,铃声响起,他竟也不避贺白帆,径直接起电话。 已经十点过,地下停车场异常安静。 贺白帆清晰听见来电那人的声音:“小卢呀,到家没有?哦,对,你要回实验室,真辛苦哪……呵呵,我这个当妈的客观讲两句,昕昕她就是性格太腼腆!很多学艺术的孩子都是这样,见了生人不好意思讲话……哎哟,我看她今天不怎么说话,急死我了,怕你误会!她不是对你不满意,她就是不好意思呀……” 卢也眼皮半垂,变回茶舍里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嗯,我明白,没有误会……王处长您别担心,我都理解的。” “你没误会就好!那我也不打扰你做实验了,咱们回头再联系啊,小卢。” “没问题,看您安排。” 贺白帆心想,大概是场不太愉快的相亲。 下一秒,卢也挂掉电话,竟然轻轻吐一口气:“还好人家没看上我,”空气又湿又闷,他削瘦的脸颊上热汗涔涔,“贺白帆,你是怎么变直的?美国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先进的疗法或者矫正机构?你能不能推荐一下?” 他的目光钉在贺白帆脸上,语气似乎格外真诚。 贺白帆终于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有病?” “嗯,对啊,同性恋算病吧?这几年我都很想重新喜欢女孩儿,你不知道,学校里那些人排着队给我介绍对象,想见的话可以每周末都安排,但……” 贺白帆打断他:“我要走了。” 卢也上前半步,手指按在车门的把手上面:“这么多年没见,出去坐坐吧。” “我没空。” “不会太晚的,这附近有家清吧,或者你想去gay吧么?花园道那边新开了一家。” “……” “别这么冷漠吧,”卢也笑了笑,声音放软,像是哄骗又像是讨好,“我在武汉没有朋友,今天好不容易碰见你,真的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他刚说完,远处传来“轰隆——”一响。 紧接着,瓢泼大雨遽然落下。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空气变得更加潮湿和滞重,似有无数细小水珠黏在贺白帆后背,也均匀地覆盖了卢也的面孔。他的眉毛和眼睛、鼻梁和薄唇,都变得湿漉漉的,像洗澡时浴室的镜子,蒙上一层鱼肚白的水雾。 刚才在茶舍看见卢也,贺白帆只觉得他变了。然而此刻,贺白帆已经完全认不清眼前的人——他既不是贺白帆记忆里的样子,也不是别人所描述的样子。 卢也隔着濛濛水雾说:“你不想去就算了,过两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贺白帆没有应声。 卢也仿佛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怎么突然回武汉了?商远说你在北京有工作,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叙叙旧,只是这几年太忙,我知道,你大概也没空。既然现在你回来了——” “我回来安葬我爸。” 卢也倏地收了声。 楼外暴雨轰鸣,但贺白帆的声音非常清晰,有如金石凿冰,铿锵作响: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贺白帆说,“滚远点,别烦我。” 第97章 借钱 卢也靠在沙发上, 面前一杯干马天尼。 晚上十一点,正是楼下酒吧热闹迎客的时间,电音舞曲震耳欲聋, 沉重而急促的鼓点与心跳精准契合,即便隔了一层楼, 那乐声也像是把钢锤, 在心脏上匀速敲打。 胸口轻微地窒闷, 同时又有些酥麻, 这种感觉最适合放空大脑,什么事也不想。 楼下的酒吧和楼上这家清吧是同一个老板开的, 段小凡在清吧做领班, 有时候也去楼下客串酒饮销售。 “你今天怎么啦, ”段小凡送来一碟果切, “要死不活的样子。” 卢也说:“没事, 心烦。” “那到底是‘没事’还是‘心烦’?你们教授讲话好难懂哦, ”段小凡坐到卢也身边, 跃跃欲试地说,“要不你下去玩玩吧?今天圈圈也在呢。” 不待卢也应声,他又凑近一些:“你知道吗, 前几天圈圈还跟我打听你, 要你微信,我没给。圈圈你记得不?那个蹦起来很疯的男生, 但很好看。” 卢也说:“哦, 是吗。” 他今晚不知干了什么,衬衫皱巴巴的,头发有些湿润也有些凌乱。段小凡说话的时候,他两臂展开搭在沙发靠背上, 脑袋后仰,双眼直望天花板,显然并没有认真在听段小凡的话。 段小凡翻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说:“卢也,你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啊?” 卢也笑了笑,竟连这话都不反驳。 这两年卢也和段小凡往来频繁。也不记得是谁先联系谁,反正,莫名其妙地,卢也开始不时光临段小凡工作的清吧,他通常只喝无酒精饮品,独自坐一个靠窗的位置,如果段小凡没有跑去找他聊天,他便可以一两个小时不讲一句话。不过,对段小凡来说,更加莫名其妙的是卢也变成了gay。 之所以用“变成”这个词,是因为当年段小凡在兰轩会馆打工的时候,知道卢也曾去过那里。他想得很简单,卢也去那里“消费”,说明这小子一定是个没操守的死直男,可谁能料到,几年不见,卢也竟然痛痛快快承认自己是gay——虽然只对段小凡承认。 他不仅性取向变了,举止打扮也和以前大不相同。比如,在段小凡的印象里,卢也是那种干巴巴的削瘦型身材,然而现在他身上明显有健身的痕迹,虽然他仍然很瘦,但隔着绷紧的衬衫袖子,可以隐约看见他手臂肌肉的线条。 再比如,以前卢也的穿着打扮那么老土——理工男,穷学生,穿个T恤运动裤就算正装了。现在大概是赚了钱,衣品直线上升,挺括的衬衣西裤挂在身上,段小凡惊觉卢也竟是个不折不扣的衣架子。 难怪卢也只去楼下喝过一次酒,就被那个名叫圈圈的男孩儿惦记上了,只可惜,小心谨慎的卢教授一贯扮演直男人设,别说谈恋爱,陌生人的微信他都不加。 图什么呢?有时候,段小凡忍不住劝说卢也:不要活得这么无聊嘛,你辛辛苦苦念书、兢兢业业工作,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过上好日子?你看你,三十岁的人了,恋爱都没得谈,这算什么好日子?难道生理需求也没有吗?你怕别人发现你是gay,那你别在洪大找人就行了,退一万步说,你搞搞网恋,谈个外地的也可以吧…… 他苦口婆心劝说一通,卢也只是平淡地摆手:“最近太忙,过一阵吧。” 根本就是敷衍。 段小凡瞟瞟那杯喝了一半的干马天尼,又暗自打量卢也的脸色,忍不住提醒:“你悠着点啊,喝醉了我可弄不动你,洪大离得又远。” 卢也说:“不会醉的,”他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面朝天花板,仿佛在和虚空中的某个人对话,“你说,向一个讨厌你的人道歉,怎么做才合适?” 段小凡怔了怔:“讨厌你?如果讨厌你——那还道什么歉啊?” 卢也说:“这不矛盾吧。” 段小凡说:“反正如果是我,我可不希望讨厌的人跟我道歉,那句话不是说了吗,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啥?哦对了,把我前男友撬走的那个小贱人也来跟我道歉呢,恶心死我了,你说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卢也端起酒杯,在段小凡叽叽喳喳的声音中,将剩下的干马天尼一饮而尽。那液体冰凉而辛辣,携带着盐渍橄榄的微咸缓缓滑过喉咙,他很想再来一杯。 “对了,”卢也打断段小凡,“这个月的钱还没转你,前几天太忙。” 他掏出手机,给段小凡转去两千块钱。 “OK,我这就转给李萌——啧,这钱可真好赚,随便聊聊天就能月入两千,不如让我去呢,我也能装女的呀!”段小凡吐吐舌头,“你打算让她聊多久?” 卢也静了几秒,低声道:“快了。” *** 昨夜下过一场暴雨,天亮之后万里无云,酷热丝毫未减。 一连几日,武汉都是这样的晴天。 “这里不该是这样的情绪,你想象一下,一个手头很拮据的学生突然被辅导员叫到办公室问家庭情况……你第一反应应该是很紧张的,又紧张,又很窘迫,你不能一下子就这么外放……”男一号迟迟无法达到导演想要的效果,所有人只好在旁边等待。小助理不知从哪变出一瓶冰镇苏打水,悄悄塞给贺白帆:“帆哥,我能出去一小会儿吗?” 贺白帆低声说:“怎么了?” “哎呦,我刚才在楼下碰见文佩和汪恒,文佩正在哭呢,汪恒也是气冲冲的,我去看看怎么个事儿,”见贺白帆面露迷惑,小助理连忙解释,“就是那天一起吃饭的两个学生,女生叫文佩,男生叫汪恒。” 短短几天,小助理已经和这两个学生混熟了,毕竟都是同龄人,聊起天来滔滔不绝。此外,小助理还藏了些私心:他想考个研究生提升学历,洪大艺术学院的影视制片管理专业正合他意,而汪恒恰好有个堂姐在洪大艺术学院读博士。 “我就下去看看,十分钟保证回来,”正是工作时间,小助理显得非常心虚,“行吗?帆哥。” 贺白帆垂眸盯着摄像机取景器,脸上没什么表情。 很快,他说:“去吧。” 小助理如蒙大赦,噔噔噔地跑走了。 导演仍在旁边讲戏,贺白帆心头升起一阵没由来的烦躁。那天晚上他叫卢也“滚远点”,卢也竟然应了声“好”,然后真的很识趣也很麻利地滚了。他至今记得卢也的背影——双手插.进裤兜,腰杆笔直,步伐款款,颇有几分潇洒不羁的气质,仿佛在说,随便你什么态度,我无所谓。可是如果真的满不在乎,又何必在地下车库等他,然后说那些近似胡言乱语的话? 又或许,卢也只是想逗他玩玩,在卢也眼里他还像六年前那么可笑。 “算了,大家休息三十分钟,”导演对男一号说,“你消化消化我刚才讲的东西。” 男一号蔫蔫点头,众人作鸟兽散。 贺白帆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前,果然看见楼下阴凉处站立的三人。 那个叫文佩的女生捏着一张餐巾纸,正在擦拭眼睛。小助理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汪恒站在旁边,轻轻地摇头。 片刻后,文佩和汪恒离开,小助理回到拍摄现场。 “帆哥,没超过十分钟吧!”小助理擦着汗说。 贺白帆点点头:“他们怎么了?” “喔,感觉也没啥……就是在学院里受了点委屈,”小助理停顿一下,耸耸肩膀,“我看他们那个导师也没他们说得那么好,他俩被学院里另一个老师骂了,但骂人的老师是他们导师的师兄,俩人关系也不错,他们导师就屁都不放一个呢。” “师兄?”贺白帆愣了愣,“姓郑么?” “哎,好像是……”小助理惊讶道,“帆哥,你怎么连人家的师兄都认识?” 贺白帆已经打开了洪大光电学院的官网。 六年前他也进入过这个网站,当时只是为了看看卢也那个糟糕的导师“老陶”究竟是何许人。没想到,当他再次进入这个网站,点开的仍然是“师资队伍”板块。 “师资队伍”按姓名首字母排序,贺白帆点击“Z”,一眼就看见“郑鑫”二字。 这人竟也评上副教授了。 贺白帆分明记得,六年前卢也曾告诉他,郑鑫因为不配合陶敬的安排,几乎被陶敬踢出师门,连实验室也不怎么去。他也还记得,当时,卢也很讨厌郑鑫这个师兄。 不过,当年是当年,世上的人和事都在飞速变换之中,所谓世事无常。贺白帆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我跟你说个事情,”贺白帆拍拍小助理的肩膀,将他往旁边带了几步,“关于我和那个卢老师的。” 小助理竖起鼻子,嗅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帆哥,你说,我……我保证不外传。” 贺白帆心想,没关系,就想让你传给那两个学生。他放轻声音说:“我以前和卢老师确实挺熟的,但是,前两年卢也家里有事,找我借了一笔钱。” 小助理:“……啊。” “他当时找很多人借过钱,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催他,加上这两年没联系,不知道他家里的事情解决没有,”贺白帆面不改色地胡诌,“虽然他找我借的数目不大,但这次回武汉拍戏,我没打算跟他联系,以免见了面尴尬。” 小助理的目光流露出几分茫然:“啊,帆哥你……你真是好人!那这钱你就不要了吗?” 贺白帆淡淡一笑:“随便吧,他想还的时候再说。” 第98章 短信 有些道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 比如, 若是你叮嘱别人“千万不要说出去”,那么这件事百分之百会广为流传。当年贺白帆他爸在美国去世,贺母只向贺利集团的几位高管透露了消息, 并嘱咐他们万勿外传——她怕公司员工慌乱,更怕生意伙伴撤资。然而, 贺父去世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没到贺父的头七, 已有半数员工提出离职, 合作商更是纷纷跑路。 再比如,如果你想和一个人绝交, 最好的方法是借钱不还。贺利彻底垮台之前, 贺母四处借款, 确实有一批亲朋好友解囊相助, 然而, 帮助贺家是一回事, 情不情愿又是另一回事——其实很多人只是抹不开面子, 他们心里都明白,贺家日暮途穷,这钱一旦借出去, 恐怕很难收回了。所以, 在这几年里,贺白帆也算尝了些人情冷暖的滋味, 暖是小部分, 冷是大部分。那些印象里慈祥和蔼的长辈们,那些在他爸治病期间频频问候的叔伯们,甚至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们,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 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贺家,贺白帆明白,他们也只是害怕贺家再找他们借钱。 “这事你就不要告诉别人。”贺白帆假惺惺地叮嘱小助理。 “好的帆哥,我肯定不乱说,”小助理连忙点头,“卢老师怎么这样!按说他都是副教授了,应该不缺钱啊?” 贺白帆故作委婉地说:“我倒不了解他的情况。” “帆哥,难怪你叫文佩他们别跟卢老师说你在洪大的事……”小助理喃喃道,“他有钱不还,见了你,确实够尴尬的。” 没错,那你小子就赶紧把这事告诉文佩和汪恒。贺白帆心中如是默念。 他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宝贵的休息时间里,有人低声聊天,也有人闭目小憩,而贺白帆将手心撑在膝盖上,略微俯身,望向窗外。如果他没有记错,洪大光电学院就位于他所看见的灰顶食堂的西侧,如今那里空空如也,光电学院的猪肝色大楼已在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拆掉了。 正如他不知卢也什么时候开始抽烟。 但这些都不重要。 他只是不想卢也知道他在洪大,担心那两个学生对卢也说漏了嘴,所以出此下策——的确算是下策吧?造谣前男友欠钱不还也够缺德了。 身后响起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贺白帆扭头,制片人快步向他走来。 她面色微红,气喘吁吁道:“贺老师,我刚跟领导开了会,有个事儿得跟你商量一下。” 贺白帆收回思绪,连忙起身:“怎么了?” “洪大校领导通知咱们,拍摄计划得调整了,这次只能再拍一周,没拍完的八月底继续,因为洪大下个月要办会,还要承接好几场体育赛事——真是草台班子啊!我要气死了!” 贺白帆愣了愣:“学校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 “他们说以为这些活动不会影响拍摄,但现在突然接到上级部门的通知,他们也没办法,”她支起手掌给自己扇风,但汗珠还是顺着鬓角往下流淌,“本来让咱们再拍五天,我跟他们好说歹说,总算宽限到一周!贺老师,你这边怎么安排的?” 这是一部由武汉本地影视公司和洪山大学联合制作的低成本青春校园电影,制作团队中虽不乏外地赴汉的工作人员,但只有贺白帆一个长居海外。也就是说,别人可以等到八月底继续工作,无非是时间需要重新协调,而贺白帆已经订了八月二号回美国的机票,还接了一个八月五号开始的服装品牌拍摄工作。 贺白帆说:“我待不到八月底,机票已经买好了。” 制片人面露难色:“贺老师,你的机票可以改签吗?我们确实尽力争取了,但是……” “没关系,”贺白帆冲她笑笑,心头反倒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我在美国还有工作安排,咱们的合同调整一下吧。” *** 一切如贺白帆所愿,拍摄进展顺利,自那晚偶遇之后,他也没再见过卢也。 最后一天剧组要去瑜家山拍外景,因而贺白帆的送行宴定在前一天收工之后。 说是送行宴,其实也只有小助理和两位关系不错的录音师请他吃饭,餐厅也还在鲁磨路上,是一家环境很普通但生意颇火爆的川菜馆。 川菜馆旁边便是南望山,以及通往方家村的小巷。 “帆哥,我再敬你一个,”尽管已经喝过两轮,但小助理还是将酒杯倒得满满的,“说实话帆哥,我毕业也一年了,跟过好几个摄像老师,你教我的东西最多最有用!而且你还不骂我!你要是不回美国,我以后一直给你当助理!” 贺白帆笑了笑:“别这么客气,来。”他与小助理碰杯,将啤酒一饮而尽。 服务员端来一大盆水煮鳝丝,椒麻的油香味腾腾而上,熏得人鼻子发痒。这家川菜确实色香俱全,难怪店里都坐满了,但是,对几年不曾回国的贺白帆来说,调味就有些偏重了。 “帆哥,”另一个还在念研究生的录音师说,“你会经常接国内的工作么?” 贺白帆摇头:“不会,这次回国主要为了办事,就顺便接点工作,以后还是长期在美国。” “哇,帆哥,”小助理忽然双眼冒星,“你以后是不是要打入好莱坞了!你啥时候给诺兰的电影做摄像啊?到时候帮我要个签名好不好?” 贺白帆失笑:“这么看得起我。” “当然了!帆哥你老牛逼了!我敬你一个!”小助理再度捧起酒杯。 当四人结账离开时,小助理已经步伐踉跄,晕晕乎乎。两个录音师叫了车,奋力将小助理塞进去。 “他喝得有点多,”贺白帆说,“今晚谢谢你们,还得麻烦你们把他送回家。” “没事儿,帆哥别客气。” “帆——哥——”小助理从车窗探出脑袋,口齿不清道,“一路顺风啊!” 两个录音师哈哈大笑,贺白帆无奈地说:“明天还要拍一天外景,你忘了?” 小助理满脸震惊:“什么?帆哥你还接了别的活儿?” “算了,快回去睡觉。”他已经彻底喝醉,贺白帆只好冲他摆手。 目送三人乘车离去,贺白帆掏出手机,顿了顿,又没有立刻给商远打电话——刚才吃饭的时候商远发微信找他,他回了句“晚点联系”。 七月的武汉,空气闷而热,近乎湿漉漉的水蒸气,包裹住沿街的路灯和树叶。夜晚热得窒闷,热得朦胧,热得令人怀疑自己的视力,人好像站在一只巨大的蒸锅里,无论看什么,都隔着沾满水雾的玻璃盖子,因此什么也看不真切。 想到以前的事,记忆也变得朦朦胧胧。譬如贺白帆记得他曾在方家村廉价而肮脏的小旅馆住过一夜,但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他已想不起来;譬如贺白帆记得他曾见过卢也的母亲和继父在水果店门前吵架,围观者甚众,但因何吵架他也记不清了。 鲁磨路倒是和记忆中一样,仍是那么破,那么凌乱,那么拥挤。 贺白帆举起手机,对着前方鲁磨路的街景,拍了一张照片。 他已经将机票改签到下周,他知道,这次一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会再回武汉,也不会再来这条街。他并非眷恋什么,只是,这条街承载过他人生中的某段时光,某些记忆,像一条河短暂流经过他的身体。他现在已经可以平静地承认这件事,并以一张照片作为纪念的载体。 贺白帆退出相机,正想给商远打电话,指尖无意触到短信的图标。 一条排在最上面的、晚上刚收到的短信映入眼帘—— 【您尾号2669卡7月11日20:57工商银行收入(他行汇入)100,000元,余额140,581.55元,对方户名:汉口银行,对方账户尾号:7528。】 贺白帆缓缓瞪大眼睛。 他连忙拨给商远,那边很快接通。 “你小子,在干嘛呢?”商远讲话带点大舌头,大概也喝了酒,“跟谁约会去了?” 贺白帆没理他的打趣,直接问:“你这是做什么?” “哎,咱俩还客气啥啊,”商远轻轻叹了一声,“白帆,说真的,我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我这个做兄弟的帮不上大忙,只希望你过得开心点。” 贺白帆说:“那也不用这么‘帮’啊。” “这有啥?”商远打了个酒嗝,“哦哦,你放心,思思知道这事儿的,她没意见,大力支持。” 贺白帆皱眉:“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真的不需要。” “贺白帆!”商远忽然痛心疾首起来,“你还不明白我担心什么吗?你小子在洪大拍电影,那简直是——羊入虎口啊你懂不懂?你这几天没联系我,我愁得天天失眠瘦了三斤!我就怕你又被卢也忽悠!” 贺白帆一头雾水:“这和卢也有什么关系?” “你心虚了是吧!别跟我装傻!” “我这几天根本没见过卢也,”虽然之前偶遇了一次,但那已经不在“这几天”的时间范围里了,贺白帆继续说,“而且卢也不知道我在洪大拍戏。” 商远一哽:“你还跟我装傻!” 贺白帆忍不住说:“你到底发什么疯?” “卢也都找思思要你手机号码了,贺白帆!”商远简直气急败坏,“卢也说了,他知道你、回、武、汉,他知道你、在、洪、大!要不老子干嘛连夜给你订这些男模?都是最贵最帅的!你给我好好挑好好选,不、许、再、吃、回、头、草!” 贺白帆愣了足足五秒。 他沉声道:“所以,你给我订了男模,钱不是你打的?” 商远:“啊?什么钱?” 贺白帆:“十万块钱,我吃饭的时候转进我卡里的。” “什么鬼,”商远莫名其妙地说,“是诈骗短信吧,你别搭理就行。” 第99章 道歉 贺白帆挂掉电话, 立刻登录手机银行。 转账人那栏明晃晃写着两个汉字:卢也。 刹那间,贺白帆感觉自己的视野晃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像是沙漠中所见的海市蜃楼, 随着热浪轻微震颤。 贺白帆擦去额头的汗珠,走进前方一家便利店。 这里冷气充足, 他的大脑可以冷静下来。 他再次点击那条转账信息, 确认无疑——转账人是卢也, 转账金额是人民币十万元整。 一刻钟后, 贺白帆第二次拨通商远的电话。 贺白帆:“卢也手机号发我。” 商远:“你干嘛?” 贺白帆:“卢也给我转了十万块钱。” 商远沉默两秒,忽像尖叫鸡被人狠狠一捏似的发出尖利爆鸣:“什么?贺白帆你搞没搞错?你现在脑子清醒吗你是不是喝晕了?” 贺白帆将手机与耳朵拉开一段距离:“我确定是他转的, 而且我转不回去, 他的账户关闭了转账功能。” “卢也他大爷的是不是有病?”商远爆出一句粗口, “我就知道他不老实!他肯定是想勾引你!这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你把他手机号发我。” “你想咋办?”商远急吼吼道, “现在千万不能乱了阵脚!这钱——这钱你就当没看见吧?你要是去找他, 不就给他达成目的了?” 也许是商远尖叫的音调太高, 也许是便利店的冷气过于充足, 贺白帆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凝了凝神,缓缓开口:“你觉得卢也至于惦记我这么多年吗?如果至于, 他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但是——” “这几年里, 虽然我换了手机号码,但他也从没试着联系过我, 对吧?再说我现在穷光蛋一个, 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贺白帆愈发冷静下来,“十万块不是小数目,而且,他这钱的来路我们也不知道。” “……我草, 你说得对,”商远骤然回过神来,喃喃道,“他这钱如果来路有不干净,那你可麻烦了。” “所以把他号码给我。” “OK,马上发你。” 很快,商远发来一串172开头的手机号码,说实话,虽然贺白帆已经背不出卢也六年前的号码,但还隐约记得是150开头。现在,完全陌生的号码出现在他面前,他忽然有种异样感,似乎无法把这串数字和卢也的脸对应起来。 但他还是拨去电话。 通了,没人接。 贺白帆再次拨过去。 便利店灯光又白又亮,一只苍蝇围着货架上的面包颤颤巍巍地飞,而后落在港式滑蛋三明治的包装袋上。贺白帆与苍蝇隔空对视,并不知道手机里“嘟——嘟——”的等待音响了多少声。 片刻后,仍旧无人接听。 贺白帆长长换一口气,推门出去,路边恰有待客的出租车。 “去洪大光电学院新楼。”他对司机说。 *** 时间已经九点半,路上竟然还在堵车,贺白帆没办法,只好提前下车,步行前往。 商远给他发微信:“现在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带人过来?”一副准备干仗的语气。 贺白帆连忙回复:“不用,还没联系到卢也。” 他的确还没联系到卢也,但是已经清楚听见了卢也的声音,隔着病房没有关紧的门。 二十分钟前他到达洪大光电学院,正打算找门卫打听卢也,意外碰到之前在剧组做群演的女学生文佩。文佩却告诉他,卢也此刻不在光电学院,到省肿瘤医院去了。 于是贺白帆又来到肿瘤医院,问护士,找病房,跑得热汗涔涔气喘吁吁,终于站在住院部527病房的门外。 是间单人病房,房门上贴一卡片,写着入住患者的信息:陶敬,59岁,二级护理。 丝丝冷气从敞开的门缝里钻出来,裹挟着卢也和陶敬交谈的声音。 卢也说:“……叶主任是这个意思,我不好反驳,您也知道学院因为……很紧张,都怕出事……” 陶敬说:“叶平这个人胆子小,不过……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以后……” 贺白帆绝对无意偷听,当然,他们说话声音很小,他也听不清楚。 刚才护士告诉他,探视病人的时间截止到晚上十点,而此时已经九点五十三分。贺白帆估计卢也很快将会出来,然后他就可以解决掉那笔莫名其妙的转账。 卢也说:“既然巡视组下来了……物理学院已经……估计过不了多久。” 陶敬说:“现在还不好说,他们那边去年才处理……那人其实还不错,只不过……”陶敬忽然笑了两声,音量拔高,不再压着嗓子说话,“对了,王玉美不是想把你介绍给她女儿么?你们见面没有?” 卢也的音量也恢复正常:“见了。” 陶敬说:“王玉美明年就要退休吧?她老公也已经内退了,你别看她在科研处这么多年,手里能用的资源并不多。” 卢也“哦”了一声。 陶敬继续说:“前两年王玉美想把她女儿弄进洪大,听说关系都找好了,结果她女儿死活不肯,呵呵,现在又开始找洪大的女婿了——我倒真没想过她会盯上你,看来你现在蛮出风头啊。” 卢也笑了笑,谦虚地说:“那女孩儿没看上我,回去就把我微信删了。” “你现在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陶敬的语气半是叮嘱半是说教,“不过目光要放长远,长相也好年龄也好,这些都不用在意,关键是找个对你事业有助力的,能给你提供资源人脉和经济支持的,懂不懂?” 卢也说:“我明白。” “当然,如果找不到能帮你的,退而求其次,也可以找个听话懂事的,她就负责家务搞好,孩子带好。王玉美女儿那种类型是绝对不行,娇生惯养,又太有个性,这种女人你不但管不住她,她还要反过来管你,以后在外应酬都不方便。” 卢也没有说话,大概是点了点头,因为陶敬继续说:“怎么,看你这样子,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卢也语气淡淡:“没有啊,您看我现在没车没房,彩礼钱也没攒够,拿什么结婚?” “呵呵,我看你是挑花了眼。我听说学院里很多学生崇拜你?女学生嘛,虽说哪头都不占,但确实年轻漂亮最讨人喜欢——你有没有看中的?” 卢也失笑:“我可不敢,您又拿我开玩笑,现在师生恋是学校的大忌。” “那你还是胆子太小……” 两个护士推着医疗车匆匆走过,隔壁病房门开了,中年女人熟练地拖出折叠床,支在走廊侧边。 贺白帆没听见卢也的脚步声,当他反应过来时,卢也已经走跨出病房,猝不及防地与他照面。 刚才跟陶敬聊天的神情还没从他脸上褪去——低眉垂目代表尊重和顺从,他是最听话最可靠的学生;嘴角略微勾起的弧度又透着松弛和轻浮,他不仅是听话的学生,还是导师的心腹,是可以和导师调侃要不要泡个年轻漂亮女学生的……什么? 贺白帆不知道他是什么。 总之他不是记忆里的卢也了。 卢也的面孔紧绷起来,他上前两步,压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贺白帆说:“有一会儿了,”略作停顿,继续说道,“放心,我对你们说的东西不感兴趣。” 卢也的目光闪了闪,他掏出电子烟,意识到身在医院,又只好将烟塞回兜里。 贺白帆说:“那笔钱是你转给我的?” 卢也干脆地点头,随即望向走廊尽头:“去那边说吧。” *** 走廊尽头是一方很小的天台,墙上牵了晾衣绳,挂满病人和家属的衣服。空气太过湿热,四处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了布料发霉的味道。 卢也抱起双臂,慢条斯理地说:“我要先给你道个歉,上次你叫我别烦你,但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把钱转给你——是不是又打扰到你了?” 贺白帆正要开口,卢也继续说:“钱是这么回事:当年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的相机镜头都让商远搬走了,但还留下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商远不要,叫我随意处理。按理说我应该把这些东西还给你,但那时候——那时候我知道你恨我,我就不想去触霉头。” 一盏白炽灯映照着卢也的脸,他像个站在追光之下的演员,娴熟地吐露台词:“我的宿舍你去过的,地方小,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东西,后来我没办法,就把他们挂在咸鱼上,能卖的都卖了。咸鱼卖不掉的,就只能在洪大二手群里卖。” “我记得有三件巴宝莉的大衣,一件爱马仕的皮衣,一条古驰围巾,两件加拿大鹅长款羽绒服,还有好多条Prada的牛仔裤和夹克,哦,山本耀司的衬衫也有好几件——我以前都不认得这些牌子,”卢也的语气非常诚恳,“东西太多,我也记不住了,如果有需要,可以列个清单给你。总之一共卖了五万两千块。” “当年你租房花了不少钱,我们在一起的日常开销也是你出得多,还有最开始你在那个网游里面也花了一万多块钱吧?我算下来,怎么也该给你八万块钱,所以就凑了个整十万,”卢也看向贺白帆,忽然露出一个带点怯意的、近乎讨好的微笑,“我知道这点钱不算什么,也知道你不想搭理我,但我只是……我只是想为以前的事向你道歉,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隔着整整六年,隔着各种意义上的面目全非,他竟然说对不起。 贺白帆几乎要笑出声来,他觉得自己简直荒谬至极——他只是回武汉处理家事,顺便接点工作,和卢也偶遇属于意外中的意外。现在,此时,这一秒,他为什么会站在这个满是霉臭味的天台上,听卢也轻飘飘地说“对不起”?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难道还需要这句道歉?况且,就算这句道歉发生在六年前,那时的他也不会原谅卢也。 贺白帆压下情绪,冷静地说:“我不要这笔钱,你把转账功能打开,我转回去。否则,我就报警。” 卢也侧了侧脸:“你退给我两万吧,那八万块钱本来就是你的。” “我说了,不要。我也不用你道歉。上次叫你滚,确实是我态度不好,我不想见你只是因为见到你就会想起我爸身体还健康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难受,”这里实在太闷太热,贺白帆的手心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段对话,“我现在根本不恨你,对我来说你只是个以前认识的熟人,能明白吗?还有,过两天我就要回美国,我真的没时间和你‘叙旧’。” 卢也面无表情,须臾,很轻地“哦”了一声。他的目光投向漆黑地面,仿佛看见什么东西于疾风中片片剥落,但这个暑热的夜里,四周晾着的衣服纹丝不动,并没有风。 第100章 延误 绕了几圈也没找到停车场, 商远只好将车停在路边,杨思思有些担心:“会不会被贴条子?” 毒辣的阳光晃得商远眯了眯眼:“实在要贴也没办法,这破路……欸, 到了,是那家吧。” 杨思思向前望去, 在“郑XX专业修脚房”和“XX堂泰式奶茶”之间, 挤着一块很小的棕色招牌, 上有“湘朋味社区精品菜”几个字, 这就是贺白帆和他们相约的餐厅了。 推门进去,上楼梯, 这家餐厅的生意还真是不错, 几乎桌桌满客, 贺白帆坐在角落的位置, 冲他们招了招手。 商远快步过去, 低头看向贺白帆的腿。 “我靠, ”商远张张嘴巴, “你这咋还裹着纱布,缝针了么?” 贺白帆说:“没有,只是得敷几天药膏。” “那也够麻烦的, ”商远问, “你们剧组给报销医疗费吧?” 贺白帆“嗯”了一声:“报销。”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冲杨思思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恭喜你们, 新婚快乐啊。” 杨思思略微愣怔, 轻声说:“谢谢。” 多久没见贺白帆了呢?一时间她算不清楚,只知道是很多很多年。而今天聚餐之后,明天上午,贺白帆就要回美国了。 来的路上商远还在抱怨:白帆咋就这么着急?昨天剧组收工, 今天去墓地安葬他爸骨灰,今晚跟咱两口子聚餐,明天飞香港然后飞纽约,真是火烧屁.股,美国总统都没他忙!哎,想请他好好吃顿饭吧,他拍戏又把脚崴了,只能就近随便吃一点。 杨思思说:“他是不是谈恋爱了?别人等着他回去呢。” 商远扯扯嘴角:“喔,有可能哦。” 湘菜最是下饭,三人边吃边聊,从武汉房价说到外贸生意,从婚房装修扯到移民政策,两个小时倏忽而过,一大扎啤酒也见了底。 “哪,最后一杯,咱兄弟俩干了,”商远与贺白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白帆,明天我得去襄阳签合同,就不送你了……你一路顺风,以后清明除夕什么的,我去给叔叔扫墓,你放心。” 贺白帆眸光微动:“行啊,那就辛苦你了,”他转向杨思思,郑重地说,“祝你俩永远幸福。” *** 三人在餐厅门口道别,贺白帆回酒店,商远和杨思思开车回家。 商远已经微醺,坐进副驾便闭了双眼。 杨思思说:“贺白帆变化好大。” “是啊,”商远仍旧闭着眼睛,“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他这几年又那么辛苦。” 杨思思说:“其实以前我觉得他挺有距离感,就是……有那种艺术家的感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跟我们这些按部就班上课、干活、毕业的学生很不一样,现在他倒是更像个普通人了。” 商远忽然睁眼:“我们,这些?”他有充分的自知之明,他这学渣可不配位居此列,“你说的是……” “我和卢师兄,我们这些洪大的学生,”杨思思轻快地说,“当年我就很疑惑他怎么会喜欢卢也,感觉完全不是一路人。” 商远轻哼:“瞎了狗眼呗。” 杨思思瞥一瞥他,继续说道:“卢也在咱们婚礼上找贺白帆,后来又向我要贺白帆的手机号,这些事情贺白帆都知道吗?你俩刚才怎么一句不提?贺白帆明天就走了,你说,万一卢也找他有事呢?” 商远整个人呆住,酒忽然醒了。 “其实你知道当年他俩分手的经过,对吧?”杨思思冷静地说,“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所以一直说你不知道。” “啊?我没有啊,”眼看老婆变了脸色,商远心头一颤,连忙改口,“我就知道一部分,真的只知道一部分……” 然而,那是这段关系里,最狼狈不堪的一部分。 以至于时过六年,商远还记得那间宿舍的号码:107。 2016年的最后一天,全世界的人都在欢度跨年之夜,商远谎称流感放了杨思思的鸽子,陪贺白帆前往洪大。 是啊,卢也肯定不知道,他提分手之后,贺白帆从上海赶回武汉,赶回洪大。 他什么行李都没带,脖子上连条围巾也没有,鼻尖被冻得通红,右边脸颊高高肿起——指印儿还隐约可见。商远很没情商地问他怎么回事,他低声回答:“我妈。” 商远蓦地反应过来,贺白帆他爸还在上海住着院,他为了卢也跑回武汉,他妈肯定……很生气。 他先和贺白帆回了那间出租屋,开门进去,四壁空空,唯有客厅地上残留一只塑料袋。贺白帆在屋里转了转,沉默地拾起塑料袋揣进兜里,然后转身出去。 他们又前往卢也的宿舍,那时天已黑了,零星地飘着一些雨点和雪花,打在脸上,脸就冻僵。商远瞄了眼天气预报,零下二度雨夹雪。贺白帆没进宿舍楼,只是站在外面高大的梧桐树旁,卢也的宿舍是107,一楼阴面,他们站立的位置可以看见107宿舍的窗户,以及,坐在桌前的卢也的背影。 卢也穿件黑色毛衣,对着电脑,纹丝不动,正在专注地学习。 贺白帆给他打电话,他不接,连打几个之后,他把贺白帆的号码设置了免打扰。贺白帆又用商远的手机打给他,他仍是不接,没过一会儿就关机了。 商远知道,如果卢也接起了哪怕一个电话,贺白帆必定会跑进去找他。贺白帆或许会质问他,然后还是会挽留他不要分手。可卢也偏偏就是一个电话都没有接,他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贺白帆。人怎么能无情到这个程度? 贺白帆将目光一寸一寸收回来,片刻,轻声说:“我们走吧。” 商远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他,心一横,搭上直男最后的底线:“白帆,你……你要不要哭一会儿?”边说边将肩膀凑了过去。 贺白帆摇头,并没有哭。只是他的双手轻轻颤抖着,像是真的很冷。 *** “欸,帆哥你这一趟要飞好久,受得了吗?”小助理盯着贺白帆的脚腕,忧心忡忡道,“本来坐久了就容易脚肿……” 贺白帆说:“没事,我买的超级经济舱,会宽敞些。” “帆哥你先坐着,我去打印登机牌。” 小助理自告奋勇提出送贺白帆来机场,实在是因为良心不安。几天之前,那位卢老师的学生汪恒忽然找他要帆哥的银行卡号,而帆哥又和他说过卢也借钱不还的事,他脑子一热,就直接把卡号发了过去,而且还忘记告诉帆哥。 事后细想,这事处处透着诡异,譬如,汪恒说卢老师是从洪大学生的自媒体账号上得知帆哥在剧组的,他们拍戏时常常有学生围观拍照,帆哥入镜倒也正常,可那卢老师既然知道帆哥在洪大,为什么不自己主动联系他还钱? 还有,昨天他想起这事,主动跟帆哥坦白——其实那时还有点得意,心说帆哥你的钱要回来了,也有小弟我一份功劳吧?没想到帆哥的脸色霎时黑如锅底,咬牙切齿地挤出四个字:“原来是你。”他连忙追问发生了什么,帆哥沉默几秒,却又丢来一句“没事了”。 小助理自知给帆哥惹了麻烦,心里却又忍不住琢磨帆哥和那位卢老师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一个被欠钱的却不向对方索要,一个想还钱却不直接联系债主,啧,难道说他俩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比如……曾经是好兄弟,后来同时爱上一个女孩儿,兄弟变成了情敌? 小助理将登机牌递给贺白帆,禁不住浮想联翩——帆哥如此俊朗帅气,那位卢老师也是个青年才俊,得是什么样的女孩儿才能同时吸引他俩啊? 贺白帆对此毫无察觉,他正在接电话。 是那位古道热肠的陈阿姨,上次在茶舍见过一面之后,贺白帆忙着工作,再没联系过她。 “什么?今天就要回美国?”陈阿姨似乎非常震惊,“怎么这么快就走啊?” 贺白帆说:“剧组的工作突然提前结束了,我也是临时买的机票。” 陈阿姨愣了愣:“……真是太不巧了!你这孩子有心,给我们带了这么多东西,老成还想请你来家里吃顿饭喝两杯呢!”老成是她的丈夫。 贺白帆礼貌地说:“谢谢成叔,您和成叔马上搬去加拿大是吗?我想以后有机会在北美见面。” “嗯,是啦,肯定有机会,只不过……”陈阿姨稍作停顿,“其实呢,阿姨还想给你介绍个朋友,你也见过的,就是上次那位王处长的女儿,很漂亮的女孩子,对吧?跟你一样是国外留学的,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 贺白帆顿时语塞,那天晚上他和陈阿姨告别时,她似乎欲言又止,原来因为这事? “白帆啊,阿姨知道,你们这些有主见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家里介绍对象,可阿姨跟你说句实在话,这女孩子的条件真的非常好,要学历有学历,要外貌有外貌,现在做服装设计师,也是很体面的工作。伦敦艺术学院你知道吧?听说还准备去那边读博士呢!”陈阿姨说得太急,咳了一声,“只是那孩子不知怎么想的,非要搞什么不婚不育,唉,她老妈天天都要愁死啦。当然,白帆你的条件也非常好,否则阿姨不会有这个想法嘛,那天在茶舍我看着你们俩,哎呀,简直男才女貌,不要太般配呀!” 贺白帆抬眸望向前方大屏幕上的航班信息。 “白帆,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就跟王玉美说说这事,你和她女儿加个微信,也不是非要怎么样啦,就当多交个朋友,聊聊天,排遣一下无聊……” 另一边忽然响起广播:“因天气原因,武汉飞往香港的CX931航班预计延误五十分钟,我们在此表示诚挚的歉意……” 可是武汉晴得万里无云,那么香港正在下雨?贺白帆的胸口滋生一缕烦躁。 陈阿姨问:“白帆,你觉得怎么样?” 贺白帆说:“谢谢您的好意,但她不是正在和那位卢老师接触吗?这样不太合适吧。” “没有啦!那天都是她老妈自作主张安排的,”陈阿姨大概觉得有希望,越说越起劲儿,“那个卢也根本不行,心思阴险得很!谁敢把女儿嫁给他啊!” “卢也……他怎么了?” “嚯,你是不知道,今天光电学院闹得天翻地覆!卢也教唆学生举报了另一个老师!还把举报的PDF发到网上!现在的领导最怕网络舆论啊,他们院长高血压都犯了!王玉美也被叫过去处理这事儿……”陈阿姨轻啧一声,“真没想到,那卢老师看着年纪轻轻,人又斯文,做事竟然这么狠、这么绝!” 100-110 第101章 登机 贺白帆一下就想起他去肿瘤医院的那个晚上。卢也和陶敬在病房里低声交谈, 声音放得非常轻,以至于他只隔着一扇门却听不清楚。 想必那时他们正在谋划的就是这件事,所以卢也在门外撞见他时, 面色才会那么紧张。 陈阿姨说:“怎么样啊,小贺, 要不要阿姨帮你们加个微信?” 贺白帆回过神来, 礼貌回答:“以后有机会再加吧, 谢谢您记挂着我。” “啊, ”陈阿姨愣了愣,大概没想到他会拒绝, “那也好, 也好……以后肯定还有机会的……” 贺白帆挂了电话, 点开天气APP, 将城市切换到香港, 果然, 香港正是雷暴天气, 预计四小时后转为多云。 什么雨要下这么久? 一想到要在机场多等几个小时,心中的烦躁顿时愈演愈烈。 “帆哥,”小助理递来登机牌, 关切地说, “你的脚是不是很不舒服啊?” 贺白帆说:“还行,怎么了?” “噢, 我看你眉头都皱起来啦。” 贺白帆无奈笑了一下, 指指电子屏幕:“航班要延迟。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在这儿等着就行。” “我陪你呗,反正我今天啥事没有,我女朋友跟姐妹逛街去了, 也没空搭理我。”说到女朋友,小助理嘿嘿一笑。 贺白帆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有女朋友?以前没听你说过。” “嗯,这半年我都在跟剧组,我俩一直异地,”小助理说,“她在北京。” “还在上大学吗?” “对呀,是我学妹,今年大四了,这会儿正在考研呢。” “现在考研竞争很激烈吧。” “哎,可不!她又是学哲学的,这种冷门专业招生名额很少哪……” 聊起女朋友,小助理瞬间打开话匣子,从相识讲到暧昧,从分手讲到复合,贺白帆则俨然成为一个捧场的听众,时而侧耳细听,时而打断追问,待小助理讲到两人下月去泰国旅游的计划时,竟已过去了一个小时。 “哎,帆哥我去买两瓶水。”小助理讲得口干舌燥,跑着去了。 贺白帆看一眼手机时间,忽而有种侥幸的感觉——还好今天小助理来送他。两个人随便聊聊天,毕竟能使等待的时间不那么难捱,此外,电子屏上显示的延误时长未变,那么,再过半个小时,他就可以托运行李,然后过安检登机了。 再聊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贺白帆甚至打算讲些无关痛痒的剧组八卦。 只要再等半个小时。 小助理拎着矿泉水向贺白帆走来,他的脑袋垂得很低,几乎要贴在手机屏幕上,这是一个对颈椎相当不友好的姿势。 “帆哥帆哥,你看!”他将手机凑过来,语气微微兴奋,“洪大爆了个大瓜呢!学生联名举报老师!” 贺白帆垂眸,一页白色PDF映入眼帘,长长的标题黑体加粗居中——“洪山大学光电学院2021级硕士生联名举报导师郑鑫”。 *** 举报人很细心地为PDF制作了目录: 一、郑鑫其人 二、郑鑫学术不端及其证据(伪造实验数值、伪造实验图像、郑鑫博士论文抄袭及造假) 三、郑鑫贪污科研经费及其证据(公款吃喝旅游、私下收回发给学生的劳务费) 四、郑鑫长期性骚扰女学生及其证据(聊天记录及部分录音) 五、郑鑫压榨、辱骂、恐吓学生及其证据(聊天记录及部分录音) 六、学生自述 小助理啧啧称奇:“不愧是洪大的高材生,你看这PDF不仅有目录,还有页码,重点内容还加粗标红了,妈呀,我的毕业论文都没这么严谨……” 贺白帆划到一条音频,它位于PDF的第五部分,旁边写着注解:“2022年7月10日,光电学院两位硕士生按照系统预约使用仪器(多功能大样品台原子力显微镜Jupiter XR,学院仅一台),郑鑫无故禁止学生使用,并辱骂学生。” 贺白帆指尖微顿,点击播放。 先是一道怯怯的女声,录音从她说话中途开始:“……卢老师的实验,我们预约了今天下午,您看这是系统的记录。” 另一道略哑的男声补充道:“管理员已经通过预约了。” “什么意思?我和管理员说过今天要用,早就说过了!”这道声音明显浑浊一些,语气堪称嚣张,“卢也的实验是吧,让他给我打电话!你俩申请算什么?叫卢也过来,让他自己去申请!” 女孩儿颤声说:“卢老师不在实验室。” “我告诉你们——别在这儿一天天拿个鸡毛当令箭!守好你们做学生的本分!就是你们这些上蹿下跳的学生,浪费学院的设备资源,自以为是,吃里扒外!难怪设备总是出问题!” 男孩儿显然忍不住了:“郑老师,我们是按学院的规定申请设备的,这也才是第一次申请。” 郑鑫瞬间暴跳如雷:“给我滚出去!谁允许你这样跟我说话!我马上就找卢也——他是怎么管学生的!给你脸了是不是?你叫什么?你给我等着!今天我非要追究到底……” 录音到此结束。 小助理瞪圆了眼睛:“这不是文佩和汪恒吗?欸,对啊,就那天下午,帆哥你记得不?我还下楼安慰他俩来着!” 贺白帆说:“我记得。” “他俩竟然录音了,挺有心眼儿啊!”小助理顿了顿,又叹气道,“这个郑老师也太没素质了,跟以前带我那个师傅有得一拼,难怪当时文佩哭得哦,上气不接下气。” 贺白帆没说话,心中暗道,汪恒和文佩是卢也的学生,但这份PDF是郑鑫的学生制作的,按照常理来讲,学生公开举报导师是很严重的行为,就算汪恒和文佩受了委屈,也不至于非要掺和进这件事来。 那他们为什么要向郑鑫的学生提供这段录音? 卢也指使的吧。 那其他学生会不会也是受到卢也指使? 贺白帆划回目录。学术不端,贪污经费,骚扰女学生,辱骂学生……这每一条都属重磅,他知道,郑鑫大概要完蛋了。 “我去,”小助理忽然惊呼,“这郑老师真不是个东西啊,小X书上还有新瓜——” 那是一个性别为女,ID叫做“洪大郑鑫欺骗感情”的账号。 她的最新一条博文发表于两个小时前,点赞过两万,评论超五千,内容只有短短几行字:“吃瓜吃到我自己,人生还能更荒谬一点吗?看了洪大的PDF,才发现三个月来和我每天互道早晚安的人竟然是郑鑫老师,我们认识的时候你骗我说你叫刘信凡(也是辛苦你编名字了),在洪大财务处工作,未婚,六一儿童节我们还见了面,你说我像小朋友,所以送我巧克力软糖。这个账号本来是记录和你相处的日常,现在每一条都成了我做三的呈堂证供,哈哈,我的命就这么贱吗?我就这么该死吗?” 小助理划到评论区。 @momo:什么意思,你被三了?郑鑫已婚吗?有没有洪大的来解释下? @阿秋Qiu:郑鑫的娃都一两岁了,他老婆是他高中同学,有时候还推着娃来学院给他送午饭……卧槽……原配惨,小姐姐也惨。 @小慨要暴富:别太离谱了,你跟他认识三个月都没发现他用假名?也没发现他已婚?这合理吗??? @岁岁安:她专门点出六一儿童节见了面,估计平时见面次数很少吧?u1s1高校搞科研的老师都很忙的,尤其是洪大这种卷生卷死的地儿,再者郑鑫还有老婆孩子……而且你看她之前发的内容,都是他俩聊天记录,说明他俩既没见面,郑鑫也没送过啥礼物,姑娘真的很冤种,以后擦亮点眼睛吧…… @RELY:得了吧,无论她是知三当三还是被三,最惨的都是原配好么? @屏风上的小虫子:@洪山大学 强烈要求严惩郑鑫!人渣败类不配为师!强烈要求严惩郑鑫!人渣败类不配为师! “妈呀,”小助理感慨,“这都什么事儿……” 屏幕显示的起飞时间没再变动,贺白帆缓缓站起身来:“可以去办托运了。” “哦哦,帆哥我来拉箱子!”小助理连忙将手机揣进兜,和贺白帆向托运柜台走去。 很快,手续办好,贺白帆就要过安检候机。到了两人分别的时刻,贺白帆对小助理说:“今天真的谢谢你帮忙。” “帆哥跟我客气啥!”小助理爽快应道,“等你下次回国,再找我做助理哈!” “没问题。” “帆哥你的脚还疼吧?记得走慢点,小心点。” “好的,”贺白帆说,“拜拜,再会。” “拜拜帆哥!一路顺风!” 很快,贺白帆坐上飞往香港的航班。虽然延误了两个小时,但是幸好时间没有那么难捱,聊聊天看看八卦,也就过去了。没错,无论卢也在洪大做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对他来说,也都只是用来消磨时间的互联网八卦。两个多小时之后,迎接他的将是南洋湿润的海风,再过二十多个小时,他将落地纽约,回到各色人种和纷繁语种之间,回到他的生活。 乘客坐定,灯光一暗,飞机开始攀升。贺白帆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而后闭上双眼,在黑暗的视野之中,短暂陷入与这个世界的隔绝。 第102章 蠢货 “我就知道!本来签个合同的事儿, 非得喝吐了才能办!”虽说提前吞了两粒解酒药,但也架不住洋酒混着白酒喝,商远已经吐过一道, 此时倒在酒店沙发上,还是阵阵地反胃。 司机问道:“商总, 那咱们待会儿回去吗?还是您先睡一觉休息休息?” “我要睡——唔, ”商远费力地指指衣架, “兜里手机, 拿来。” 屏幕显示来电人“宝宝”,商远心里咯噔一下, 霎时酒都醒了两分。思思可最烦他喝酒, 而且呢, 他一喝多, 声音会变粗, 就更容易被思思发现了。 商远直起身子, 用力夹了夹喉咙, 迎接老婆的检查:“喂,宝宝?” “你看见洪大光电学院的事儿了吗?” “啊?”商远微愣,“没有, 啥事儿?” “有个老师被学生举报, 不知道怎么牵扯到卢也了,我发你, 你快看!” “哦哦……好的。” 商远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 却并没有打开微信。一来他真的醉了,只想痛痛快快睡个午觉;二来他根本不在意卢也的事——贺白帆都回美国了,卢也是死是活,跟他有啥关系? 但又转念一想, 老师被学生举报,牵扯了卢也……这听上去可不像什么好事儿。 那他可就来劲儿了。 “小郑,”商远对司机说,“再给我拿瓶水!” 冰凉的菠萝味脉动缓缓流进喉咙,商远舒服地吁了口气,打开微信,点击杨思思转发的微信聊天记录。 嗬—— “这些都是卢也的阴谋!卢也故意陷害我!全部都是他编造的!请领导们相信我为我主持公道!!!” “卢也早就恨透了光电学院!他读博时就想从光电学院退学!他就是要搞臭搞垮光电学院,@龙涛龙书记您一定要相信我,我这么多年为学院当牛做马付出了多少!!!” “对了还有,卢也心理变态,他喜欢男人,他是同性恋,他还和男人同居!!!我有证据!!!!!!” [图片] [图片] [图片] [视频] [图片] …… 小郑吓了一跳——刚才还抖着二郎腿的商总猛然直起身子,手一哆嗦,半瓶脉动尽数撒在裤腿上。 小郑连忙拾起瓶子:“商总,您没事吧?要不还是休息一会儿……” “不,”商远用力抹了把脸,“回武汉,现在就回。” *** “你回武汉了?!”小助理一声尖嚎,引得其他食客侧目,晚上八点,正是小吃街人流如织的时候。 手机那头,贺白帆沉声道:“刚落地,你帮我联系汪恒和文佩,我要找卢也——他电话没人接。 “呃呃呃好的帆哥,”小助理几乎舌头打结,“我、我这就问啊。” 近一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洪山大学门口。天气预报显示明日大雨,此刻空气燠热至极,厚重发白的云朵坠在夜空中,像是一出舞台剧的潦草布景。 小助理从后备箱拎出贺白帆的行李,的确有种不真实感。 早上刚在机场送走的人,晚上竟然又见到了。 哦,准确地说,应该是:早上刚在机场送走的人,下午就看到了他几年前的照片,接着晚上竟然又见到本人。 那些照片啊—— 小助理将箱子放在身前的脚踏板上,贺白帆坐后座。这电动车实在拥挤,小助理只好以相当缓慢的速度驾驶。“帆哥,汪恒说卢老师今天一整天都在配合学校调查,可能不方便接电话,然后……”小助理吞了口唾沫,“他说卢老师已经在朋友圈发了声明,那些照片是你以前找他拍摄短片的花絮,并不是什么……什么同性关系。” 到处都是聒噪的蝉鸣,贺白帆只应了句:“好。” 小助理便不敢再说什么。 片刻后,贺白帆问:“卢也现在在哪?” “汪恒说他不在学院,可能在家,但汪恒只知道他家大概在哪片,没有具体地址。” “先带我过去吧,麻烦你了。” “诶呀,没事的帆哥……” 小助理并不熟悉洪大校园,只能跟着手机导航前行。电动车经过漆黑的池塘、影影绰绰的树丛、寂寞无人的篮球场,以及许多被夜色模糊的楼宇,从平坦大路拐进某条小道时,贺白帆忽然问:“你导航的是哪里?” 小助理答:“东北门。汪恒说卢老师家在那边。” 贺白帆静了两秒,又应一句:“好,”紧接着他说,“你再骑慢点,不用导航了,我大概认得路。” 东二区100号,如果他没记错。 他不可能记错。100号——多么整齐的数字,如果是31、54、86之类,他或许早就忘了,可偏偏是100号。 沿途还是有些变化,似乎少了几棵高大的梧桐,变成划着白线的停车位。但那些沾满岁月气息的老家属楼都还没变,爬山虎覆满外墙,晾衣杆从窗户下面支出来,挂着一些松松垮垮的衣服。 贺白帆说:“到了。” 东二区100号,最西边单元。 贺白帆说:“我上去找他,你在这等我一下。” 小助理满头雾水:“啊?卢老师住这儿吗?” “不知道,我试试。” 一楼那间久无人居的空房仍然空着,楼道里照旧有股发潮的霉味。如果不是脚腕传来阵阵胀痛,贺白帆几乎有种穿越时光的错觉,他回到六年前,某个初秋的炎热傍晚,他轻快地走下楼,骑上电动车,去接做完实验的卢也出门吃饭。 贺白帆拾级而上,刚到二楼,隐隐听见女人的抽噎声。 当贺白帆来到顶楼,那女人正在哭着拍门:“卢老师……你能不能开开门,我求你了卢老师……咱们谈一谈可以吗?郑鑫他是精神不正常了,你看在小孩的面子上给他个机会可以吗?我没有工作,孩子还这么小,他出事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东二区100号,最西边单元,东户。 “卢也在里面吗?”贺白帆问。 女人缓缓扭头,好像直到这时才发觉身后站了一个人。 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哑着嗓子说:“他在……”话没说完,她忽然瞪大红肿的双眼,厉声喊道,“你、你是不是照片里那个——” 贺白帆绕过她,卯足力气拍门:“卢也,出来!” “你跟他关系很好?是不是?”女人竟然抓住贺白帆手臂,仿佛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你替我求求他好吗?我知道他还有别的证据,他能不能……能不能放我们一条活路?我的小孩才两岁,如果郑鑫被判刑,我们就完了啊!” “咔哒”一声。 门开了。 卢也看也不看贺白帆,冷声对女人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走吧。” “卢老师,怎么与我无关呢?”女人流下眼泪,抽噎着说,“我给郑鑫生了孩子啊,我是孩子的妈妈啊!郑鑫不是个东西,我知道,可你能不能看在小孩的面子上……你能不能……” 她捂住眼睛,哭得说不下去,单薄的身体颤抖似风中枯叶。几秒后,她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卢也面前。 “我求你了,卢老师,”她反复说,“我求你了……” 然而卢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既不叫她起来,也不关门躲避。 须臾,卢也淡声说:“五分钟,你再不走,我就报警。” *** 那女人终究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垂着头,神情恍惚地走了。 楼道安静至极,只听得见她慢慢下楼的脚步声,当那声音消失时,头顶的声控灯也熄灭了,黑暗宛如一片湖水,将两人吞没其间。这一幕令贺白帆想起多年之前的某一天——真奇怪,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想到无关的事,他甚至以为他早就忘了——那时他和卢也住在这里,一个暴雨夜之后,声控灯突然坏掉了,而这种老家属楼根本没有物业。他本打算花钱找人来修,卢也却买了个灯泡,不知从哪借来梯子,直接爬上去换灯。 当时他站在下面为卢也打手电筒,热得汗流浃背,却一句话也不敢讲,生怕引起卢也分心,这可是带电的东西。黑暗中,他紧张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不是回美国吗?”卢也忽然开口。 灯亮了。 他穿白T恤,肥大的运动裤,赤着脚,神情竟然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贺白帆没回答他的话,反问道:“你不觉得该给我解释一下?那些照片和视频。” 卢也顿了顿,后退半步:“进来说吧。” 房子倒是和以前很不一样,大概房东翻修过了,也可能是卢也翻修的——贺白帆不知道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也不知道房子是租的还是买的。墙壁重新粉刷过,变得平整而匀净,地上铺了柔和明亮的米色瓷砖。以前吱呀作响的旧沙发和玻璃茶几不见了,变成单人摇椅沙发和一张细高的可移动圆桌。那桌子很小,两本书,一包烟,一只打火机,就占满了。 “要参观一下么?”卢也淡淡地说,“怎么也算故地重游。” 贺白帆垂着眸子,默不作声。 “开玩笑的,知道你没兴趣,”卢也从里屋拎出一只椅子,“你先坐——坐一下总可以吧。” 他打开冰箱,丢给贺白帆一瓶矿泉水,然后很自然地躺进摇椅沙发,摸了根烟点燃。他根本不看贺白帆,只盯着天花板吸烟,过了几秒,他轻叹道:“给你钱你不要,现在出事了又来找我问罪。” 贺白帆没理会他奇怪的逻辑,直白问道:“郑鑫为什么有那些照片和视频?” “意外。那些东西我存在U盘里的,去年有次他借我电脑,我忘了把U盘拔下来,就被他拷走了吧,”卢也吐出一口烟雾,满不在乎地说,“谁知道他狗急跳墙,发进学院职工群了。但那些照片也没有尺度很大的,最多是你搭着我的肩膀,我已经在朋友圈发了声明,如果有无聊的网友继续扒下去,会发现你本来就是摄影师,那不就更合理了?你是摄影师,六年前找我拍过一只短片,郑鑫以此造谣我同性恋,根本是胡言乱语,我可以报警,明天我就咨询律师……” 贺白帆打断他:“就这样?” “就这样,”卢也掸掸烟灰,“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但是既然牵连到你了,我还是挺过意不去——抱歉啊。”他说这话时,还是盯着天花板,简直半点道歉的诚意也没有。 贺白帆静了几秒,又问:“刚才那是郑鑫的老婆?” “对,来替郑鑫求情,”卢也嗤笑一声,“什么时候了还让女人来求情。” “那个PDF是你……叫学生发的?”贺白帆险些用了“教唆”。 “对。我要整他。” “为什么?” “关你什么事?”卢也的语气忽然有些凶狠,他夹着烟,偏头瞥了瞥贺白帆,“你不是听见我和陶敬说话了么?学校里就是这样,与人斗其乐无穷。哦,你们艺术家可能体会不到这种庸俗的乐趣。” 贺白帆无言以对,抬眼看向别处,仍旧有种不真实感。 那些照片和视频都是在这套房子里拍的。前面,隔着一扇玻璃门的厨房,卢也站在厨台前削橙子,他举起相机,拍下卢也细长的手指;转身向右,卫生间非常狭小,早起的卢也咬着牙刷愣神,他挤过去,将卢也惺忪的目光摄入取景器;出卫生间,客厅旧沙发上,卢也盘腿而坐,蹙眉盯着电脑屏幕,一支碳素笔抵在腮帮子上——大概是雅思阅读题又错了好几道;接下来走进卧室,那天阳光非常好,窗帘的影子落在床单上,仿佛波涛缓缓起伏,卢也缩在被窝里面,只露出毛茸茸的、乌黑的脑袋,他伸手,隔着被子拍了拍卢也。视频里的他没有说话,但他知道接下来他说了什么:小也,起来吃饭了。 卢也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姿势惬意而放松,声音也是懒洋洋的:“你可以放心,郑鑫不敢再说什么,因为他这次彻底完了,学校不仅会处分他,很可能还会取消他的博士学位。至于他造谣我们的关系,其实我倒没什么所谓,清者自清么。对了,你想追究吗?这事也该尊重你的意见。” 他说得那么行云流水,理直气壮,好像他和贺白帆真的只是拍了一只短片的关系。 贺白帆摇了摇头,他的脚腕非常痛,一定肿得很厉害了。此外,他还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笑的,蠢货。 “不用追究。”贺白帆低声说。 第103章 比格 卢也淡淡一笑:“我也觉得你不会追究, 你都不在国内了,这些事想必无所谓吧,”他起身走进厨房, 将手里烟头摁灭丢掉,漫不经心地问, “还有别的事么?” 贺白帆抬眼看他, 只见他抱着双臂, 像一尊笔直冰冷的石雕, 立在厨房和客厅的阴暗交界处。 别的事,其实也有。 譬如, 那么一瞬间, 贺白帆很想问, 你为什么还住在这里? 明明六年前就吃够这套房子的苦头了——没电梯的顶楼, 夏天阳光似乎能将天花板晒穿, 不开空调就是热滚滚的蒸笼;冬天寒风从看不见的墙缝钻进来, 倘若不开电热毯, 无论多么厚实的被窝,都会冷得如同薄纸壳一般。 更别提还有长霉的浴室,老化的线路, 堵塞的下水管道。 像你这样的科研新星青年才俊, 着实值得一个更新更好的居所,不是吗? 卢也站在原地没动, 声音有些飘忽:“我今天很累, 想早点休息。” 贺白帆略一点头:“行,不打扰了。” 但那个问题像碗加了太多白糖的藕粉,甜得生出几分苦味,张开喉咙囫囵吞下, 沿着食道激起一阵不适的噎塞。 ——贺白帆决定吞下不问。卢也为什么还住在这里?也许六年前的他一定要知道答案,但现在,答案不答案已经没有意义。卢也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又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卢也变成了什么样子,和女孩相亲的衣冠楚楚的青年,与陶敬密谋人事斗争的心腹,还是学生眼中善良可靠的导师?总之,人是多面的,生活是复杂的,而卢也为什么还住在这里,这个问题,大概只是冗长故事里,一个无关紧要的标点符号。 卢也干脆地说:“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 贺白帆忍着脚腕传来的阵阵刺痛,竭力以正常的姿态起身走向门口。好在客厅很小,只有三四步的距离,贺白帆刚拧开门,身后传来卢也的声音:“你腿怎么了?” 贺白帆说:“没事,有点麻。” 卢也上前两步,盯着贺白帆的腿看了看,语气变得严肃:“你只坐了一会儿,这种情况——” 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响起。 小助理慌里慌张地说:“帆哥!有人上去了!我看着像找事的啊!” 卢也离得近,也听见小助理的话,不等贺白帆回应,外面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两人倏地对视。 下一秒,郑鑫暴怒的声音响彻楼道:“卢也你他妈滚出来!滚出来!狗X养的死同性恋!”他一把拉开大门,高举手机对准贺白帆和卢也,他的妻子——也就是刚才求情的女人——满脸惊恐神色,用力拖着他的手臂,像是想把他拖走。然而他已近乎癫狂,两条粗黑眉毛飞速抖动,声音像是狂怒也像是狂喜:“都看看!洪大光电学院老师卢也!他是同性恋!一个高校老师!和男人上床搞基!他败坏师德败坏学风!哈哈旁边这个姓贺的就是搞了他好几年的——” 郑鑫话没说完,忽被贺白帆抓住领子。 “啊——”女人尖叫。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贺白帆接连两拳正中郑鑫面门,他脑袋向后一仰,像根软趴趴的面条跌倒在地,手机也从手里滑落,砰砰弹了几下,屏幕四分五裂。卢也厉喝:“贺白帆!”他一把抓住贺白帆手臂,想要将人拉到自己身后,然而这时郑鑫竭力翻了个身,一手扼住贺白帆的脖子,一手向贺白帆挥拳,两人就在狭小的楼道里厮打起来。郑鑫在力量上显然不占优势,被贺白帆打得闷哼连连,但他身形肥硕,死死压住贺白帆下半身,一拳一拳砸向贺白帆的腰腹。 “住手!住手!”郑鑫的妻子声嘶力竭,泪流满面,“老公我求你了住手啊——” *** “天老子啊,你们……你们想熬死我个老东西就直说!”还有两分钟就到十二点了,这本该是龙书记安然入睡的时间,此刻他却夹着个商用皮包,刚刚走出洪山派出所。 卢也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 “疯了,真是疯了!”龙书记越想越气,大声骂道,“得亏我同学在这儿,否则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三十岁的人了,做事不考虑后果吗?我看你们拘留几天就老实了!现在巡视组正在洪大你知不知道——” 龙书记的骂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卢也知道。 这小子不仅知道,还专挑巡视组在洪大的时候,鼓动学生发了那份PDF。 造孽啊!龙书记悲愤地想,他上任四年以来,做事勤勤恳恳,做人如履薄冰,眼看着明年夏天就能功成身退,回家享受安逸的晚年生活,怎就偏偏摊上这么个瘟神? “谢谢您帮忙,这么晚了,麻烦您跑一趟,”瘟神卢也的语气倒是很诚恳,“改天我一定登门感谢您。” “哎哟,不用不用,”龙书记心想,你小子可别给我送了礼又扭头举报我,“毕竟今晚也不是你跟郑鑫动的手。那个贺……小贺是吧,他不是咱们学院的人,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郑鑫,无论怎么讲,他现在还是洪大老师的身份,动手打人肯定不对,明天院里会给他做工作,该处理的事情也都要处理。” “好的,”卢也垂着眉眼,十分恭敬,“有劳您了。” 龙书记瞅瞅卢也,心里颇为五味杂陈。原本,卢也是他最看好的青年教师——虽说陶敬很不是个东西——但在陶敬的魔爪之下,这年轻人还出落得文质彬彬聪慧伶俐,不是更难得吗?谁能想到,原来人家憋了个大招,要把郑鑫置于死地呢。 “小卢啊,听我一句过来人的话,”龙书记究竟心有不忍,好言劝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倒不是替谁说好话,只是我活了大半辈子,最深的感悟是什么呢?时间宝贵啊。人的青春是很短暂的,用来打拼事业也好,享受生活也好,都比搞那些你争我斗有意义,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望向卢也的眼睛,只见这年轻人目光沉静,驯顺地向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书记。” “你明白就好。其实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我更想提醒你,聪明啊才华啊,要用在合适的地方。你看那些大领导,哪个不是科研做得好,人际关系也处理得好?这条路你要往上走,能力和格局缺一不可,我就怕你钻了牛角尖,路越走越窄,耽误自己啊。” 龙书记自认为这是掏心窝子的真话,然而卢也还是那么平平淡淡的:“我明白,谢谢您的提醒。” “你……”龙书记心道,明白明白明白,你小子到底明白了啥?能不能给个准话,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但他终究没等来卢也的表态,只好讪讪地说:“行了,我回去了,你有什么事及时和学院沟通。” “好的。” *** 卢也向派出所走去,空气愈发地闷,甚至飘下一些针尖般的雨丝。 很快他就看见了贺白帆,隔着派出所的玻璃门。贺白帆坐在椅子上,脊背略弓,双手撑着膝盖,看上去有些疲惫。他的额头肿了一块,腮帮子上几道血红的抓痕——郑鑫实在打不过贺白帆,竟然上手抓挠,也真是够滑稽的。 但卢也一点都笑不出来。 去派出所的路上,听龙书记训话的时候,甚至是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始终不停回放着贺白帆和郑鑫厮打的画面,像是播放器调到0.1倍速,每一帧都看得格外清晰,从而延伸出无数堪称恐怖的可能性——如果郑鑫抓破的是贺白帆的眼球呢?如果郑鑫把贺白帆推下楼梯撞到脑袋呢?如果郑鑫被揍出个三长两短呢? 此刻万籁俱寂,唯有雨点落得更密,打在树叶上,发出窣窣飒飒的响声,像某种频率极高的震颤。卢也抬起手臂,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颤抖,正如头顶那些树叶。 他有好几年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人只要不害怕失去,就没什么可恐惧的,但糟糕的是,他以为自己已经无可失去的时候,原来还是能失去些什么。 卢也深深换了口气,抬腿走向派出所,推开玻璃门。 贺白帆脑袋一歪与他对视,俊朗的面孔上红肿交错,眸子倒还亮晶晶的。 卢也说:“可以走了。” 贺白帆的嗓音微微沙哑:“有水么?” “没有,”卢也忍了几忍,到底还是拔高声音,“你要什么水,你脑子里不都是水吗?他骂的是我,跟你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没事找事?” “你和郑鑫但凡哪个出点意外,另一个就直接蹲局子!你动手的时候考虑过后果吗?几年不回国,回国蹲几年,顺便再留个犯罪记录?你不打算回美国了?” “他不就是拍你一段视频?你又不是没穿衣服有什么好动手的?哦,你怕视频传出去引起误会?你那女明星,你那些模特,我一个一个打电话给他们解释也行吧?打个你死我活有什么用?手机不还是被郑鑫拿走了!” 卢也语速飞快,颈间青筋凸起,心脏快得仿佛就要跳出胸腔。 而贺白帆——贺白帆抿着嘴唇,面无表情,像只铁骨铮铮拒不悔改的大型比格犬。 半晌,卢也吁了口气,冷冷说道:“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你赶紧滚回美国,我没空给你收拾烂摊子。” “哦,”贺白帆忽然伸手,“帮个忙。” “干嘛?” “拉我一下,”贺白帆指指自己的脚腕,“起不来了。” 第104章 保重 时近凌晨一点, 珞喻路上,六七二骨科医院。 急诊室外热闹非凡。贺白帆左手边斜倚着一个醉汉,想必是酒后摔伤, 额角两道细长伤口正流着血,醉汉哎呦哎呦地哀嚎。贺白帆右手边, 年轻的情侣抱作一团, 男孩儿捂着腮帮子小声抽泣, 似乎是牙疼, 女孩儿不停安抚着他。贺白帆坐在他们中间,没哭没叫算是相对镇静, 脸上却也热汗涔涔, 一半是真的热, 一半是因为忍痛。 很奇怪, 他和郑鑫打架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痛意, 可以说是健壮如牛;在派出所接受思想教育的时候也只觉得脚腕胀痛;此刻到了医院, 他的腕骨却像撕开似的, 裂裂剧痛起来。 贺白帆抬眼瞟一眼卢也,只见卢也手攥等号小票,笔挺地站在几步之外, 目光钉着急诊室的门。 他悄悄做了个深呼吸, 勉强缓解一下痛意。 “请A20号前往急诊1号诊室——” 卢也迅速将小票揣进裤兜,转身走向贺白帆。他架起贺白帆的手臂, 让贺白帆一大半的重量倚在自己身上, 进了诊室,再将贺白帆慢慢放下,像在安放一台精细而贵重的实验仪器。 大夫瞅瞅贺白帆:“脚怎么啦?” 贺白帆说:“崴了。”他刚要抬腿,卢也默默蹲下, 挽起他的牛仔裤裤脚。 “噢哟,肿得蛮厉害!你这得拍个CT,看看韧带有没有问题,”大夫伸手碰了碰肿起的脚腕,疼得贺白帆暗暗咬牙,“以前脚腕有没有受过伤?” 贺白帆想了想:“被砸过一次。” “什么东西砸的?” “轻机枪。” “什么?”大夫面露茫然,“没听清楚。” 贺白帆只好放慢了语速:“轻型机关枪,”这个回答确实有点诡异,他补充道,“当时在国外,合法的。” “哦……那得砸骨折吧?” “好像没有,只是痛了几天。” “你没去医院检查?” “国外看病太贵。” “啧,贵也得看啊!治疗不及时,成了习惯性骨折,那还有得麻烦呢!”大夫开好检查单,扭头对卢也说,“去隔壁给你朋友借个轮椅,二楼西侧做CT。” 卢也点头,快步出去,复又推着轮椅回来。 贺白帆就这样人生第一次坐进了轮椅,而且后面推轮椅的人还是他分手六年的前男友。其实贺白帆觉得借副双拐就够了,他可以自己走,但卢也面沉如水,周身笼罩一股肃杀气息,贺白帆便决定适时地闭嘴。 经过自动贩卖机,卢也买了瓶矿泉水递给贺白帆。 到达CT室,还得排队。矿泉水已经喝完了,贺白帆轻舔嘴唇,仍有点渴。 贺白帆:“我——” 卢也:“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怎么了?”贺白帆问。 卢也眉头轻蹙:“你从哪来的机关枪?” “不是我的,”贺白帆说,“之前在南苏丹,当地兵团的枪。” “去南苏丹干什么?” “工作,跟节目组过去摄像。” “那边很危险吧。” “一直在内战,不过我们雇了保镖,还算安全。” 卢也没再接话,眼睫半垂,不知想着什么。片刻后,他又问贺白帆:“你的机票是什么时候?” 对了,卢也还不知道他刚从香港回来。 “后天下午,”贺白帆随口胡诌,“现在这样,不知道走不走得了。” “机场有残疾人服务吧。” “……也不至于就残疾人了。” “你的脚腕必须彻底治好,免得真成习惯性骨折。” “嗯。” “后续的医疗费我来支付。” “没事,我在美国有保险,能报销。” 卢也沉默两秒,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在堪称平和的气氛下对话,仍是在武汉,仍是在夏天,贺白帆忽然觉得这番情景很像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一天,卢也带贺白帆“参观”他的破旧的宿舍,他们彼此还很生疏,在他眼中,卢也是个冷淡寡言的学霸,在卢也眼中,他大概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六年时间过去,学霸一路奋斗成副教授,而纨绔扛起摄像机,为还债四处奔波。在生物的意义上,他们都变老了;在生活的意义上,他们都长大了。 卢也轻声说:“其实这次再见到你,我挺开心的,”他牵起唇角笑了一下,目光徐徐转过来,“贺白帆,你呢?” 贺白帆与他对视,他的眼睛不像过往那么黑白分明,泛着些红血丝,他的眼角也已经生出细纹。 贺白帆愣了愣:“我……” 就在同一刹那,“叮”地一响,电梯门开启。 商远和杨思思,贺白帆和卢也,四人就这样猝不及防打了照面。商远先看卢也,再看贺白帆——也可能看的是轮椅——忽像一只喷射旋转双响二踢脚,哀嚎着扑向贺白帆:“白帆——你——你怎么了?你还能站起来吗?你是摄影师可不能残疾啊!白帆你别怕——肯定能治好的——多少钱我都给你治!白帆——你就算残疾了——兄弟我也养你一辈子!你可得坚强啊!!!” 卢也:“……” 贺白帆:“……” 快步跟上来的杨思思:“……” 贺白帆用力推开商远的脑袋:“我就崴个脚。” “崴脚?崴脚要坐轮椅?你崴脚脸着地,这儿、这儿、这儿,都是水泥地揍的?!”商远直起身板,冷冷瞪着卢也,“我就知道,你碰上他,准没好事!” 杨思思碰碰他的胳膊:“商远!” “老婆你别拦我,”商远咬牙切齿,语速飞快,“今天大家都在,卢也我还真想问问你,你就这么见不得贺白帆好?他回来待几天你也要恶心他?又要他号码又给他转钱,他不理你吧,八百年前的照片都被你弄到网上——卢也,你这到底是什么心理?做人能别这么变态吗?” “商远!”贺白帆低喝。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旁边CT室的门忽然开了,护士指向贺白帆,“A20做CT!还做不做了?!” 这一刻贺白帆确实不想做了——因为他怕商远和卢也在门口打起来。然而,卢也非常冷静地说:“我推他进去。” 护士上前接过轮椅:“不用,你们在这等着!保持安静!”然后将贺白帆推进了CT室。 沉重的防辐射大门缓缓滑动,卢也立于门外,面色晦暗难辨。就在大门即将彻底关闭的、极其短促的两三秒钟里,卢也忽然开口:“贺白帆!” 这一声轻唤,没有丝毫冷嘲热讽,也不带半分犹疑闪烁,像是六年前的卢也穿过层层叠叠时间站在这里,很随意又很温柔地唤了一声。 他说:“保重。” *** CT很快就做完了,贺白帆被护士推出去时,门外已没有卢也的身影。 商远翘个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脸色又黑又臭。 贺白帆问:“卢也呢?” “走了呗!人家明早还要开会!叫我好好照顾你!”商远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贺白帆啊贺白帆,你这究竟是整哪出,我真看不懂了!你不是今天回美国吗?怎么没走?!” 贺白帆说:“我和卢也以前的照片被人发出来了。” “我知道……那些照片我看了,既没不雅动作也没隐私部位,最多就是显得你俩有点暧昧。可你人都不在国内生活了,管这破事干嘛?” “……” “你看看,你这飞机也误了,架也打了,人家卢也呢?扭头就走!根本不管你死活!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怎么回事,每次一见卢也就跟脑子缺根弦儿似的,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没——” 杨思思在商远后背拍一巴掌:“师父别念了,快去拿CT片子。” 商远烦躁地抓抓头发:“唉!” 接下来又是一番排队看诊的流程,值得庆幸的是贺白帆的骨头没有受伤,不幸的则是韧带有两处拉伤,之后三个月都要避免剧烈运动,减少活动,并且穿戴护踝器至少5周。 凌晨一点半,杨思思拎着贺白帆的药,商远架着贺白帆,将人送进医院旁边的酒店。 贺白帆说:“麻烦你们了。” 杨思思摆手:“别客气呀,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和商远给你买护踝器。” “白帆,你什么安排?”商远的表情仍然不大愉快,“歇两天再回美国,还是尽快回去?” 贺白帆无奈笑了一下:“歇两天,我想打听点事情,”反正也隐瞒不了,他坦白道,“你们还记得卢也有个室友吗?以前在我俩租的房子里,你们和他吃过饭。” 杨思思说:“记得啊,是个学历史的博士吧?” 贺白帆点头:“他叫莫东冬,我以前加了他微信,后来换手机号,就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了。思思,你能不能在洪大找同学帮我打听一下?我想跟他问些事情。” 杨思思还未开口,商远说:“你要问啥?” “我觉得郑鑫有点奇怪,”贺白帆干脆地说,“今天他一见到我,立刻就说我和卢也是同性恋,在一起很多年,他还知道我叫贺白帆。我有种感觉……好像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我和卢也的关系了,所以今天见了我,他才能确凿地说我和卢也谈了很多年,可卢也说那些照片是去年才被郑鑫拷走的。还有,郑鑫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商远面露茫然,一时无言,杨思思则低头划拉着手机,忽然,她对贺白帆说:“是这个人吗?” 屏幕上是她的微信通讯录列表,其中竟然就有一个叫做“馍咚咚”的人。这人的头像是水墨风格的古装男子,剑眉星目,发髻高束,一袭白衣。贺白帆点开大图,只见右下角有一列模糊的小字:江湖沧海录。 贺白帆愣怔两秒,说:“是他。” 第105章 泣告 尽管脚腕还痛着, 但这一整天实在太过奔波劳累,贺白帆刚一躺下,身体便像陷进柔软的流沙之中, 他合上双眼,很快沉沉睡去。 被手机铃声吵醒时, 贺白帆朝窗外撇了一眼, 天空是灰压压的颜色, 他以为时间还早。 “白帆, 你在酒店吧?”商远的语气有些急促。 “我刚醒。” “那就好……我们过一刻钟到你那儿。” “怎么了?” “呃,没怎么, 给你带个早饭吧?这儿有热干面、清汤面、牛肉馄饨、锅贴, 你想吃什么?” “随便, 都行。” “好, 那你在酒店等我们啊!” 贺白帆奇怪地想, 他瘸着一条腿, 不在酒店, 还能跑到哪去?也许,商远怕他再去找卢也? 他拿起手机,确认没有来自卢也的未接来电或短信。原来已经十点过了, 因为下雨的缘故, 天空还是蒙蒙亮的样子。 没过一会儿,商远和杨思思敲响房门。 商远将大包小包放在桌上:“买了好几样, 你多吃点, 身体恢复需要营养呢。” 贺白帆点点头,端起一碗热干面,迅速地吃。他吃面的时候,商远和杨思思就端坐在沙发上, 一个手扣膝盖,一个双手交叉,两人谁都不说话,房间里只有贺白帆嗦面的声音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贺白帆吃完,放下筷子。商远说:“白帆,你再吃点别的。” 贺白帆说:“饱了。” “这家的锅贴很不错,”杨思思说,“你尝尝吧?” 贺白帆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两个锅贴。 商远说:“那个馄饨也好吃。” 贺白帆静了两秒:“这顿是断头饭吗?” 商远顿时不说话了,杨思思抱起手臂,干咳一声。 贺白帆已有预感——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可他不过是睡了一觉,几个小时的时间,又能发生什么? 商远小声说:“是你自己不吃的啊,待会吃不下了可别怪我,”他站起身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你冷静点啊,我这有个刚打听到的消息,卢也他……他今天一大早联系了正在洪大的巡视组,递交了举报陶敬的材料。” 杨思思说:“我室友的老公在光电学院做博后,消息应该是真的。他听说,材料内容非常多,涉及到的人也很多,陶敬现在在住院,巡视组派人去了医院,学院领导班子也全被叫走了。” 商远拍了下大腿:“卢也真是疯了,所以他收拾那个郑鑫只是前菜?真正的大餐在这?他图什么呀?” 杨思思摇头:“我不明白,他留校不是陶敬帮的忙吗?这几年陶敬都没招博士,据说卢也就是他的心腹、他指定的接班人……怎么会这样?” 商远“啧啧”两声:“敢情他不是心腹,他是心腹大患。但你说,他和陶敬关系这么紧密,现在他来举报陶敬,这怎么看都是分赃不均所以关系破裂吧?他能把自己摘干净?我可不信!再说人家巡视组的领导也不是傻子。” 杨思思还想说些什么,瞧见贺白帆的脸色,登时闭上了嘴。贺白帆的目光直勾勾的,却没有任何焦点,宛如一团无形的白雾,弥漫在房间凉冰冰的空气之中。 商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语气带着些无奈:“想什么呢?” 贺白帆垂下眸子,低声说:“难怪。” 难怪昨晚卢也在CT室外,平静甚至近于温柔地对他说,保重。原来那句话不是随口一说,更不是出于礼貌的叮嘱,他是真的在和他告别。 贺白帆像是自言自语:“他到底要干什么?” “谁知道呢?我跟你说的没错吧,那小子神经不太正常的样子,”商远看向杨思思,“宝宝以前就发现了,卢也他——” “我可没说卢也不正常啊!”杨思思连忙瞪他一眼,“你别乱讲,我当时说的是卢师兄他搞科研特别刻苦,特别拼命,我经常在实验室碰见他,而且他还在储物间支了个折叠床……这种搞科研的劲头确实异于常人……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商远说:“异于常人不就是不正常吗?” 杨思思骂道:“你闭嘴吧。” 贺白帆说:“这是我们分手之后的事?” “啊……是的,”杨思思沉默片刻,“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二零一七年冬天,那年冬天我印象特别深,武汉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冷得要命,储物间又没有空调。我们开组会的时候,导师就用卢师兄教育我们,说这么冷的天气他还为了做实验睡在储物间,有他这样的劲头才能在科研上做出成就……” “真有病吧,没苦硬吃?”商远说,“冬天下雨又湿又冷,搞出个类风湿关节炎就老实了。” 杨思思摇头:“有些实验时间很长,确实得通宵守着,陶敬被学院处分之后硕士都转走了,博士也就剩卢师兄,他只能自己干。” 贺白帆问:“他这些年都是这么辛苦吗?” “我毕业之后的情况就不清楚了,”杨思思说,“但卢师兄确实非常拼命,他连过年都在实验室……所以后来他留在洪大当老师,虽说有他导师帮忙的成份,但我们一点都不意外,他的成果太突出了。” 贺白帆轻轻点了点头。 这和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当年卢也和他分手,最重要的理由是导师陶敬允诺帮卢也博士毕业留校,虽说现在卢也确实留校了,但过程竟然如此之艰辛,这真的值得么?还有——贺白帆进而想到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卢也和他还在兴致勃勃地规划出国,卢也说,为了拿到全额奖学金,也可以考虑国际排名没那么高的学校,他不明白,既然卢也如此重视科研道路,为什么那时愿意去排名不好的学校? 这些细节像是连缀成片的蛛网,牵起一角,便带起一片一片细微地震颤。贺白帆又想起卢也冬天赖床的样子,想起卢也缩在被窝里背单词的样子,想起卢也有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穿得很旧了,常有羽绒从缝隙里飞出来……他越是想,就越是觉得一切充满了不真实感,但他说不上来,曾经那个和他蜗居在出租屋的穷学生,如今这个出人头地却陷于明争暗斗的副教授,究竟哪个是虚幻、哪个是真实? 贺白帆抓起手机拨了卢也的号码,果然,是关机状态。 商远说:“他现在肯定配合调查呢,你等等吧,下午我看能不能再托人打听一下。” 贺白帆恍惚地点头,又问杨思思:“莫东冬回你微信了吗?” 杨思思与商远看向彼此。 杨思思说:“卢也有没有其他关系好的朋友或者同学?” 贺白帆说:“据我所知,莫东冬是他唯一的朋友。” 杨思思抿着嘴唇,抱臂不语。数秒后,她说:“莫东冬没回我的微信。”接着,就在贺白帆想要开口追问时,她轻声说:“洪大历史学院2015级博士生莫东冬,黑龙江大庆人,导师尚成健,研究领域是宋史。你要找的莫东冬,是这个人吗?” 这一串信息她说得格外流畅,简直就像提前背了下来,贺白帆的心跳忽然变得很重。 贺白帆说:“是他。” 杨思思的嘴唇动了动,眼眸中透出几分复杂而苍凉的神情。 她声音干涩,一个一个音节像是生锈的钢珠,缓缓挤出她的喉咙:“莫东冬已经离世了,二零一八年四月,他在洪大校园里骑自行车,撞上一辆超速行驶的面包车,当场死亡。” “校园车祸的影响很不好,所以洪大官方没有公布死者姓名和身份,但有一些洪大校园自媒体隐晦地交待了他的信息。后来,在网游《江湖沧海录》的论坛里面,莫东冬的朋友为他写了一则讣告,现在还能搜索到。” “我发给你看看吧。” 微信上,杨思思发来一条链接—— 讣告 电信二区玩家“叮叮冬冬”于2018年4月12日意外离世,本人是他现实生活中好友,“叮叮冬冬”在电信二区一切未完成的交易、约定、活动,本人会代替他完成,请相关者于2018年4月20日前联系我,直接在游戏中给“叮叮冬冬”发私信即可。 2018年4月10日,“叮叮冬冬”决定博士退学,他笑着说:“这辈子是当不上知名学者了,我准备在《江湖沧海录》组个代刷团,名字就叫‘东冬学派’,游戏里出名也算出名吧?”所以,现在遵循他的遗愿,也经过他父母同意,将他的名字告诉大家:他姓莫,名东冬,黑龙江大庆人。他为人豪爽,性格开朗,内心善良。《江湖沧海录》是他最喜欢的网络游戏,带给他很多快乐时光。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希望有人记得他。 莫东冬友人L 泣告 2018年4月15日 第106章 裂纹 “你提交的材料我们会一一核查, 你能确保材料全部属实?” “我保证全部属实。” “你已经毕业快三年了,为什么现在才检举陶敬?” “我不信任学校领导。” “所以你一定要等到巡视组来洪大?” “是的。” “你们龙书记反映,郑鑫的学生在网上发PDF举报他, 也是你鼓励的?” “我没有。那些学生只是上过我的课,科研方面交流比较多。” “你留在洪大当老师, 陶敬有没有帮忙?” “帮了, 他向一位分管科研的副校长引荐过我。” “你评副高呢?” “我的成果达到了学院评副高的要求。” 身穿黑色中山装制服的女人点一点头, 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 没再继续提问。她约摸有五十多岁,两鬓微微泛白, 当她摘下眼镜放在桌上, 那锐利的、审视的目光总算柔和了几分。 “辛苦了, 卢老师, ”她款款一笑, “后续还有很多调查工作需要你配合, 在接到通知之前, 请你不要擅自离开武汉。” 卢也颔首:“明白,我可以走了么?” “稍等,”她看向卢也, 似乎犹豫了一下, 但语气非常真诚,“我爱人也是大学老师, 高校里的情况我一直有所了解, 所以,我有件很好奇的事情想问你,你可以放心,我不做记录。” “您请讲。” “根据你提交的材料, 陶敬这个人可谓毫无师德,你跟他读博非常辛苦,甚至是痛苦。但这样艰辛的几年你也忍过来了,我想,你是一个格外能吃苦耐劳、格外能忍辱负重的人。如今你留在洪大,也评上了副教授,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成就?你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检举陶敬,不怕你的工作和前途受影响么?” “我不怕。” “你不在乎你的工作和前途?” “我在乎,但它们不是最重要的。” “对你来说什么最重要?检举陶敬,把他扳倒,给自己报仇?” “对。” 她愣了愣,大概没料到卢也会给出如此直白而确凿的回答。紧接着,她追问:“但你现在已经毕业了,而且还发展得很好,如果你想补偿以前的自己,方法其实有很多,并不一定非要采取这么……激烈的方法,要知道,陶敬贪污科研经费,受贿行贿,这些行为你都直接参与过,我不确定你是否会受到连带处理,”她顿了一下,“你就这么讨厌陶敬,即便搭上自己,也非要扳倒他不可?” “没错,”下一秒,卢也严谨地纠正了她的用词,“我不讨厌陶敬,我憎恨他。” “为什么?” 因为—— 卢也忽地陷入沉默,眼睛睁圆,定定地看着天花板。 这瞬间他想到很多很多,也许人之将死时的走马灯便是这种感觉。泛黄的天花板似乎变成幕布,闪过一张张或模糊或清晰的脸,他早已明白,就算他长久驻留于此,记忆也总会随着时间模糊,就像钉在河水中的石碑,即便伫立千载,也无法阻止哪怕一滴水滔滔向前。二十二岁的贺白帆,二十六岁的莫东冬,他们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模糊,与之一同模糊的还有关于二零一六年的记忆,那些曾带给他餍足和快乐的细节,会像超市购物小票上的铅字,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最终剩下一条白纸。 但是呢,恨不会。 他的恨,是漏雨的天花板上的水痕,时间愈久,愈大愈深。一场一场雨水带来一层一层水痕,层层交叠,由黄变灰变黑。原来,憎恨这种情绪,可以如此深厚浓烈,如此绵延不绝。每一天,当他和郑鑫打招呼,当他收到陶敬的微信,他对他们的恨意就如稚童学语,在胸腔中清脆地复述一遍——凭什么你不想退学就要牺牲我的人生?凭什么你被处分却要我承担后果?凭什么别的学生能换导师能退学而你偏偏抓我不放?凭什么你们只为了那么一点点利益,就可以轻易毁掉别人的生活?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我活该成为一个耗材、一块垫脚石、一件牺牲品? 他当然也恨自己——为什么把人想得那么简单?为什么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为什么一门心思出国以至于对周遭一切毫无察觉?为什么偏偏忘了叮嘱莫东冬把电脑还给他本人?为什么贺白帆已经那么难过了他却还要伤害他?为什么事情发生之后没有和莫东冬敞开心扉好好聊一次?为什么,为什么原本很美好的一切,原本他以为他能把握住的未来,全部在他眼前烟消云散了? 所以他就是恨,极恨,咬牙切齿地恨,他的人生已经被憎恨淹没,像一片浓稠的黑影覆盖了他的面孔。那天晚上龙书记劝他得饶人处且饶人,甚至还劝他趁着年轻享受生活,但他的青春,他的生活,不是早就结束掉了吗? “那我回去了,有什么事您随时联系我。”卢也最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站起身,与她礼貌地道了别。 他已经在学校的纪检部门待了三十多个小时,昨晚也是和衣睡在沙发上的。他推门走出办公室,先去卫生间洗了个凉水脸,镜子里的人神色疲倦,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两个穿正装的工作人员迎面走来,卢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却像是认识卢也,两双眼睛闪躲着看过来,与卢也对视的刹那,又迅速收回目光。 卢也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知道,他已经在洪大——甚至是武汉高校圈子——臭名昭著。 没关系,总之,他要做的事做成了。一想到郑鑫的劣行和隐私全网传播,一想到陶敬癌症未愈就被人从医院带走,他简直爽快得飘飘欲仙。走出行政楼,手机开机,既没有贺白帆的未接来电,也没有他的微信,想必这人已经乖乖回美国去。贺白帆离开了,郑鑫陶敬倒下了,这简直是他此生最了无牵挂、最襟怀坦荡的一天,连天气都是这样配合——下过细雨的黄昏,近处天空已经暗下去了,远处天际却浮着一片恢弘灿烂的晚霞,霞光红似滔天焰火,欢祝着他得之不易的胜利。 卢也拐进食堂,打包一份曾经他和莫东冬都很爱吃的广式烧腊饭,再加一瓶冰镇可乐。他有好多年不吃这种广式烧腊饭了。 走进楼道,卢也停步驻足。他忽然想起二零一六年的某一天,莫东冬、商远、杨思思来到他和贺白帆的“新家”聚餐,那天他们吃的是什么?他已全无印象。只记得吃完饭后,他们几个怂恿商远夜闯一楼空屋,很像恐怖电影里作死配角会干的事。时至今日,一楼的房子仍然空着,站在门口,有阵阵穿堂的凉风,卢也干脆席地而坐,端起打包的饭,慢慢咀嚼起来。 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微信新消息的振动,没有工作压力科研进度生活计划,卢也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片史前的丛林中,又或者核战的废墟上,荒凉地吃着一份烧腊饭。 吃一半,喝可乐,冰凉的气体在食道里膨胀冲挤,他呛了呛,忽而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音。 很用力,很缓慢,兼有“哒、哒”的闷响,似是硬质的东西敲打着水泥地面。 卢也回过头去,筷子险些从手中滑落。因为他看见贺白帆撑着双拐下楼,他受伤的那条腿弯曲着,双拐和独腿的配合还不熟练,像只初学走路的螃蟹。 贺白帆也愣住了,立在原地问道:“你哭了?” 卢也抹一把脸:“大仇得报,喜极而泣。” 贺白帆没有立即作声,仿佛被他的回答噎到。几秒后,贺白帆下到一楼,后背靠在墙壁上,放轻了声音说:“大仇得报,怎么在这儿吃饭?” 卢也说:“这儿凉快。” 贺白帆说:“你这几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 卢也说:“就那么回事。” 贺白帆说:“其实你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 卢也说:“谢谢啊,你要给我做心理辅导吗?确实,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我脑子有问题。但你放心吧,我没事,我非常清醒非常理智,你不用担心我得精神病,或者抑郁症之类的。” 贺白帆说:“我不担心。” 卢也说:“你也不用可怜我,我过得挺好。” 贺白帆说:“我看见你写的讣告了。” 只一瞬间,卢也的神情变了,仿佛坚固的冰川忽然出现一道裂痕,他抬眸望向贺白帆,森然道:“谁告诉你的?” 贺白帆说:“我自己搜到的,莫东冬他……他怎么会出事?” “意外,车祸,网上都写了。” “……我记得他性格很好。” 卢也说:“是啊,他性格好。”说完这句,过了足足半分钟,他又开口:“莫东冬去世之后我才知道,他已经和家里断绝联系很久了。他爸是国企下岗工人,下岗后终日酗酒,全家就靠他妈开小卖部维生,但他妈脾气不好,总在家和他爸打架,也打他,闹得鸡飞狗跳。他爸妈来学校处理后事的时候倒是很和气,没哭没闹,连历史学院的书记都说他们体面。他们把骨灰带回东北了,就葬在莫东冬的高中旁边的墓地。” 楼上传来油泼辣子的香味儿,某户人家正在剁肉,刀刃落在砧板上咚咚作响。这是个很热闹的傍晚,而卢也拎着他没吃完的烧腊饭,用一种枯槁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贺白帆忽然发现,眼前的卢也,正像是那种著名的冰裂纹瓷器——他的脸孔,他的身体,他的心,全部,全部都是裂纹。 第107章 舵手 那日黄沙骤起, 贺白帆办理完续存父亲骨灰的手续,等红灯的间隙翻阅邮箱,忽看见一封数日前收到的邮件。 “您好, 很高兴通知您,经AHIS评委团评审, 您的作品入选AHIS摄影大赛人像摄影组。AHIS摄影大赛入选作品展将于7月12日上午10:00开幕, 诚邀您参加开幕仪式!” 思索好一阵, 贺白帆想起这是以前报名参加的摄影大赛, 从开赛到开展,竟有近两年之久。那日没有其余安排, 他调转车头, 前往举办摄影展的美术馆。 便是在那里, 他遇到一组龙泉哥窑冰裂纹青瓷照片。白底柔光之中, 端立着长颈敛口的天青色瓷器, 他驻足于前, 窗外黄沙和四周行人霎时消隐, 只剩下他,和那尊天青色瓷器。他入定一般出神望着它,天青色就是天青色, 没办法用其他色泽再行描述, 那是武汉深秋大雨初霁之后,江上苍穹露出的一抹青;冰裂纹就是冰裂纹, 同样没办法用其他质地再行比喻, 一片一片剔透的裂纹,像薄薄的冰层随时可能崩碎,你看着他,仿佛就正在失去他——贺白帆不愿承认, 他想起了卢也。 到美国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国内的公司一团乱麻,贺白帆周旋其间,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卢也。再后来,他爸去世,公司破产,他妈精神几近崩溃,家庭和债务的担子全部落在贺白帆身上,他更没有任何心力去缅怀那戛然而止的恋情。 可是遇到这组照片时,他确实想起了卢也。他站在美术馆的角落,说不清这是怎样的感受。也许,卢也这个人,确实接近瓷的质地,坚硬,干脆,又冰冷。 许久,他转过身,背后即是人像摄影组的作品,照片布置成长长一排,色调构图各异,他拍摄的卢也的背影就在其间,照片中卢也穿一件领口很松的T恤,弓着身子趴在桌上,他后背的嶙峋的轮廓显露出来,头顶的玻璃映着天空的灰白。他左边,几个黑人青年正在简陋的场地上打篮球,他右边,穿军装的东南亚少年列队成排,却歪歪扭扭。在赤地与深林之间,在穷困与武装之间,卢也的背影变得平凡,甚至渺小,很容易就可以忽略不计。 “你还有别的事儿吗?”卢也问道。 贺白帆收回思绪,望向他。他刚才一定哭得非常、非常难过,虽然眼泪止住了,眼睛还是红通通的。大仇得报,喜极而泣,会哭得这样难过么? 他像瓷的质地,坚硬,干脆,冰冷。但是,硬度越高的,就越易碎。 贺白帆说:“明天我就回美国了,来跟你告个别。” 卢也嗤笑一声:“那天晚上在医院不是跟你说过‘保重’了吗?咱俩还要告什么别?” 贺白帆说:“是啊,你让我保重,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你就走了。” 卢也说:“你还想讲什么?别啰嗦,赶紧。” 贺白帆说:“跟你分手之后,我没再谈过恋爱。谭舒雯只是我朋友,网上都瞎写的。” 卢也慢慢抬起眼睛。 他不说话,贺白帆也沉默,正是一场无声的拉锯。 半晌,卢也说:“你什么意思。” 贺白帆说:“明天我就走了,以后也不回来——至少十年内不回来——卢也,你这几年有没有谈过恋爱?” 卢也短促地说:“没有。” “相亲呢?相了亲总得接触接触吧。” “没有。” “也没有喜欢上别的人?” “没有。” 贺白帆顿了顿:“你不会一直还喜欢我吧?但我明天就要——” 卢也狠狠攥住他的领子,用力一扯,贺白帆向前栽去,他双手还把着拐,看上去任人宰割,实际是胜券在握——他知道卢也还喜欢他,也许,他早该知道。 卢也就这么用力勒着他的领子,落下一个行凶似的吻。甚至不能称之为吻,因为两个人的嘴唇只是用力相撞,贺白帆顿觉闷痛,“嘶”了一声。 卢也声音发颤:“跟我上楼。” 见鬼。试问在这种紧要关头却得撑着双拐僵硬地爬上楼梯是怎样一种体验?偏偏卢也完全没有照顾伤员的自觉,他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根本不等贺白帆。当贺白帆头昏脑涨大汗淋漓地爬到顶楼,跨进门,卫生间传来哗哗水声。 贺白帆茫然地想,卢也去冲凉水澡了?他——他就这么坐怀不乱吗? 没过几秒,吱呀一响,卫生间的门开了。 卢也全身上下只有腰间系条浴巾,他赤着脚走向贺白帆,水珠从他苍白的皮肤上滚滚滑落,砸在地面。卢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哑声解释道:“我两天没洗澡了。” 贺白帆说:“那我也冲一下。” 卢也径直走向卧室:“不用,过来。” 贺白帆浑浑噩噩地跟上去,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这一切来得太迅速太不真实。卧室和当年的布局一样,只是地砖换了颜色,墙壁更加亮白,双人床上仅有一只枕头。 窗外碧树参天,但卢也还是拉上窗帘,夕阳不见了,房间暗下来。 卢也转过身,毫无预兆地抱住贺白帆。他刚才冲的确实是凉水,他的皮肤很湿,很冷。他这几年大概在健身,不像以前拥抱时骨头都硌人,但他还是削瘦,身体硬而单薄,拥抱住也缺乏实感。他的侧脸贴在贺白帆肩头,他沉默,只是双手用力箍着贺白帆,许久之后,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贺白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什么叹气。 “怎么了?”贺白帆轻声问。 卢也说:“这几年我过得还行,虽然心情不好,总想报复他们,做科研也有点累,但这些都不算什么,真的。” “……嗯。” “就是有点想你。” “……” “很想你。” “想我什么?” “所有。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 “我对你有这么好?” “是啊……但我这个说法好像很自私,”卢也的声音轻如呓语,“好像你对我比别人都好所以我才想你,可我也不知道你的‘不好’是什么样子,你的全部都那么好,竟然给过我。我每次回想这件事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这种人,何德何能——” 贺白帆打断他:“卢也。” “嗯。” “我想亲你。” 卢也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只是喘气。他略微扬起脸,将嘴唇凑过来。这次终于是一个轻柔的、缓慢的、缠绕的吻,贺白帆感受着他的嘴唇,一些记忆缓缓复苏,六年之前在这个房间里,他们也做过这件事,那时是怎样的温度、怎样的天气、怎样的光线?想到这里,贺白帆忽然感到后背发麻,一阵后知后觉的震惊冲上心头。 那卢也呢,他独自住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也会反复想起那些事吗? 他在这里住了多久? “张嘴。”卢也含糊地说。 贺白帆张开嘴唇,卢也的舌尖急切地探进来,贺白帆退了两步,坐进床铺,双手撑在身后,卢也一条腿站着,一条腿跪上来,加深这个吻。 实在太热、太热。浴巾落在地上,分不清谁的汗水更多,当呼吸越发急促时,卢也将贺白帆轻轻一推,低声说:“你躺着就可以。” 贺白帆说:“你这样会很累。” 卢也说:“没关系。” 贺白帆盯着卢也模糊的轮廓,忽然想起什么:“停,你会受伤,有没有可以——” “有,”卢也从床头柜抓来一只小瓶,“保湿水,可以吧?”不等贺白帆回答,他自顾自拧开盖子。贺白帆几乎说不出话了,心脏像要跳出胸膛,他清晰地感觉到,随着卢也的动作,他的身体宛如鼓起一面帆,冲进温暖深邃的河流,而卢也是他的舵手,掌控一切方向和起伏,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他神魂颠倒。 许久,许久,久到房间里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窗外的天彻底黑了。 卢也累得气若游丝,汗涔涔的脸颊伏在贺白帆肩头。两人谁都不作声,就这样耳鬓厮磨着。又过了很久,贺白帆已经对时间失去意识,卢也慢声说:“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贺白帆愣了愣:“怎么?” “我怕待会儿睡着了,定个闹钟。” “……” “你别怕,”卢也又在他嘴角啄了一下,“我不会纠缠你的,明天你该走就走,我知道,你有你的人生你的事业,我们已经……” “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 “但你不喜欢我了,我知道。” “那我们这样算什么?” “不算什么。” “你确定?” “嗯。” “其实我骗你的,我没买机票,”贺白帆扣着卢也的蝴蝶骨,感受到他的身体猛地颤抖,“现在你重新说,我们这样算什么?” 六年过去了。 在这么一瞬间,贺白帆意识到,六年过去了,他毫无长进。 他无法拒绝这个人,无法看他流泪、看他难过、看他装作满不在乎。 他本可以借这个机会逼问卢也,当年究竟为何提分手,这几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一一如实说来,不说他就离开。但他忽然害怕,怕卢也像布满裂纹的瓷器,崩溃成满地碎片。在赤地与深林、穷困与武装之间,在走过更辽阔的陆地、尝过更深切的痛苦之后,对这个人,他还是毫无办法。 “算了,不着急,你慢慢想。”贺白帆抬手抚摸卢也的脸颊,手心触到湿漉漉的液体,汗水应当不会如此丰沛。 贺白帆认真地说:“我也还是喜欢你。” 第108章 以前 卢也仍旧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抓着贺白帆的肩膀与他啧啧接吻,然后小心避开他的脚腕,再次跨坐在他腰上。 黑暗中, 贺白帆看不清卢也的神情,只是伸手轻抚他脸颊时, 指尖触到未干的泪痕。贺白帆有些茫然, 他已经说了他还喜欢他, 可是卢也没有反应, 难道卢也本来就没打算和他重新在一起? 重新在一起。其实贺白帆自己也没想象过这是怎样的情景。 但是紧接着,他再无暇思考这些问题, 因为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复又降临, 他们急促发颤的呼吸碰到一起, 似乎在空气中擦出猎猎的焰火, 热, 很热, 卢也腰间的汗珠顺着贺白帆的指尖淌进掌心, 引起一阵细腻的痒意,贺白帆干脆握住卢也的腰,稍微用力, 便听见卢也重重的抽气声。 贺白帆情不自禁地唤他:“卢也。” 卢也不应, 俯身与他接吻,又用汗湿的脸颊在他颈间轻蹭, 仿佛某种小兽的示好——他接纳贺白帆的一切动作和索取。 热气蒸腾, 黑夜与快感的密度一同攀升。 *** 贺白帆是被微信铃声吵醒的。 “喂?” “白帆,还没起吗?”黄医生的声音略带沙哑,“我算着你那边已经十点了。” 贺白帆愣了一秒,骤然睁大双眼。 “呃, 我……剧组这边临时又有工作,我改签了。” 母亲疑惑地“啊”了声:“你没回美国呀?” “嗯。” “那还要待几天?” “大概两周,要看剧组的进度。” “武汉现在很热吧?你们拍戏都在户外,我就担心你中暑……” “放心吧妈,温度太高我们就休息了,也不是天天拍外景的。” “你买点藿香正气水带在身上。” “好,剧组准备了的。” “这会儿还在忙?” “……我刚眯了一阵。” “累坏了吧?那你接着睡吧。” “嗯,过两天再跟你说啊。” “我没什么事,你忙你的,注意身体就行。” 语音通话结束,屏幕跳转贺白帆的手机锁屏,蓝绿色光芒霎时有些刺眼。他将手机扣在床上,眨眨眼睛,在黑暗中恍惚打量着房间的轮廓。 一切实在都没有变,房间的布局,窗外的树影,以及睡在他身边的人。卢也的头发贴着他的手臂,身子一动也不动,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贺白帆轻声说:“你醒了?” 卢也“嗯”了一声,伸手从床头柜抓起遥控,打开空调。 强劲冷风涌向房间,从傍晚绵延到此刻的燥热终于消散了,皮肤上的汗水也很快蒸发。温度一降,大脑就跟着清醒起来,贺白帆不知道卢也是不是同样的感觉——欲望退去,理智回笼,开始冷静思考如何处理这番情景,也包括,如何处理他。 贺白帆闭了闭眼,正要开口,卢也忽然撑起了身体。 他窸窸窣窣地爬下床,动作很慢。 “可以开灯吗?”卢也问。 “开吧。” “哒”地一响,房间大亮。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卢也削瘦而白皙的后背,他腰间有几道红印异常显眼,正是贺白帆留下的。卢也蹲在衣柜前,翻出一条肥大的运动裤,迅速为自己套上。他扭头看看贺白帆,又翻出一条短裤,丢了过去。 “十点半了,”卢也问道,“吃不吃宵夜?我有点饿。” 贺白帆点头:“吃。”其实他为了等卢也回家根本没吃晚饭,肚子已经要咕咕作响了。 卢也说:“那我点外卖。” 他拿起手机挑选外卖,似乎挑得很认真,一句话也不讲。 黑暗中的沉默是静谧,灯光下,沉默就有了其他的意味。贺白帆有些茫然也有些忐忑地打量着卢也的侧脸,他不知道卢也打算怎么处理他,反正,表白的话他已经说了,如今决定权在卢也手里。 “点好了,”卢也放下手机,扭头对上贺白帆的目光,“你的行李在哪?” “……”贺白帆呆了两秒,“洪大西区宾馆。” 卢也说:“你昨晚住那儿?” 贺白帆颔首:“昨天就想找你。” 卢也不再说什么,直接捞起贺白帆脱在地上的裤子,从裤兜翻出房卡。然后他钻进卫生间迅速冲了个澡,穿上衣服,对贺白帆说:“我去拿你的行李。柜子下面第一个抽屉有新内裤,你……”他顿了一下,“你等我回来再去洗澡,我怕你摔跤。” 贺白帆说:“明天中午十二点才退房,你不用现在去。” 卢也淡声道:“我顺便买点东西。” 然后他就抓起手机钥匙出门了。贺白帆尚且发着愣,又听见他反锁大门的声音。 这算……哪种处理呢?十分钟前还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十分钟后已经夺门而去。贺白帆捏了捏眉心,拿起手机,看见商远发来的微信。 “怎么样,见着卢也没有?” “见不着就别勉强了哥,我都叫你哥了,你听我句劝,卢也这人脑子有问题,你离他远点吧。” “说真的,我都怕你把卢也惹烦了卢也给你两刀,神经病伤人可不用坐牢!” “而且你现在瘸子一个,你打不过卢也的!” “hello?贺白帆你还健在吗?不会被卢也刑事犯罪了吧?” ……刑事犯罪倒不至于。 但他们现在算什么情况,贺白帆自己也不知道。 卢也喜欢他,他也喜欢卢也,然而他们的人生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简单,简单到牵一牵手就能知晓彼此的心意。贺白帆想起他第一次和卢也牵手——在中山公园孙中山和宋庆龄雕像的注视之下,那一刻的战栗和狂喜他至今仍然记得,但现在,即便他和卢也做了比牵手亲密一百倍的事,他却仍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去往何方。 他满心茫然,正如卢也找借口出门,想必也是不知如何面对他。 下一秒,屏幕出现卢也的来电。 贺白帆轻触接听:“卢也?” “我在收拾你的东西了。” “噢。” “耳机,电脑,电脑包,充电线……”卢也一件一件地念,语速很慢,似乎只是一种无意识的呢喃。 “洗手台上的小瓶还要么?” “要,那是爽肤水。” “药膏,纱布,你的T恤和裤子,”卢也静了片刻,“收拾好了,我现在去退房。” 他不再作声,但也没有挂掉电话,贺白帆沉默地听着他开门、进电梯,信号短暂消失又恢复,卢也对前台说:“您好,305退房,房卡放这里了。” 他拖着贺白帆的箱子前行,夜色安静,滚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非常清晰。 “超市关门了,”卢也说,“我现在去便利店,就在旁边。” “好。” 很快,贺白帆听见“叮咚”一声,便利店自动门开启。卢也的声音再度传来:“你的脚需不需要冰敷?” “不用,大夫开了消肿的药。” “家里只有一只牙膏,橙子味不大好闻……薄荷可以么?” 贺白帆愣了一下:“可以。” “牙刷有软毛和超纤毛,你用哪种?” “软毛。” “这里没有睡衣,你先穿我的将就一下,明天我再去买。” “嗯。” “贺白帆——”卢也忽然压低声音叫他。 “啊?” “维他柠檬茶喝不喝?” 贺白帆沉默须臾:“这不是你最爱喝的吗?” “是,”卢也轻轻笑了一下,“我有很多年没喝过了。” 卢也前去结账,对售货员温声道谢。他说:“我要骑车了。”但他还是没有挂掉电话,贺白帆的手机传来模糊的、沙沙作响的风声。 几分钟后,卢也说:“我到了,在楼下等会儿外卖。” 贺白帆听见“咔哒”一响,是摁下打火机的声音。他的手机已经开始发烫,贴着手机的耳廓也有些烫,但卢也默不作声地抽着烟,仍然没有挂掉电话的意思。贺白帆蓦地想起当年他和卢也分手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情景,卢也对商远说了好长一通话,他在手机那端静默地听,心脏仿佛一瓣一瓣地裂开、剥落。 “卢也,”贺白帆忍不住说,“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么?”这句话是问楼下的卢也,好像也是问六年前的卢也。 “很多,”卢也的声音有些哑,“我想想从哪说起。” “你上来,当面说。” “我怕我上来就说不出口了,”卢也吐出一缕轻烟,“贺白帆,你今天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吗?” “当然。” “你怎么会还喜欢我呢?我做得那么过分、那么该死。” “……” “我刚才一直在想,也许你只是一时冲动,你只是看我可怜,或者还对我有生理的欲望,但这些都不是喜欢——至少不是以前那种喜欢。我怕我一出门你就反悔了走了,所以我反锁了门。我还一直和你打电话,我想这样也许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你就没空去思考、没空去反悔。” “原来是这样么?”足足过了半分钟,贺白帆才开口,“那你为什么又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还有理智,我现在很冷静地和你沟通,”卢也攥住烟头,掌心被灼烧引起一阵轻颤,“我想和你重新在一起,我保证这次不会伤你的心不会让你难过,你想去哪我就跟你去哪,但是去美国需要一段时间办手续。我会很注意不让你妈知道我们的事,我也不会给你造成负担,现在我可以自己赚钱——” 一道车灯打来,外卖员将饭食递给卢也。 外卖员走了,卢也已经热汗涔涔,他继续说:“并且我不会纠缠你,如果你后悔了想分手了,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不会赖着你的我保证。但是、但是你,你要像以前一样对我,”说得太急,他咳了两声,口干舌燥地补充,“最好能和以前一样……实在差一点儿也不要紧。” “贺白帆,你再想想,你能接受吗?” “能。”贺白帆竟然回答得不假思索。 卢也一时怔住,呆呆盯着手心鼓起的水泡。 “我晚上没吃饭现在真快饿晕过去了,你别琢磨这些了赶紧上来行不行?”间隔一秒,贺白帆说,“我还像以前一样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商远:贺白帆你完辣!(痛心疾首状) 第109章 经费 不辨昼夜, 荒耕废织。 两天两夜像两个季节那么漫长,空调恒温,窗帘紧闭, 贺白帆只记得自己洗了三次澡,吃过四顿外卖, 其余时间都在与卢也的缠绕中度过——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用“缠绵”这个词, 因为这辈子实在从未如此放纵无度。过往与未来的时间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 此刻的时间被凝练成一道又一道喘息和汗水, 他和卢也像是风雪中烛心缠绕的两簇火苗,除却战栗地依偎, 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第三天, 窗外时间发出响动——忽降豪雨, 电闪雷鸣。贺白帆惺忪地睁眼, 卢也已经醒了, 正在手机上敲字。 “几点了?”贺白帆问。 “刚九点, ”卢也凑过来亲吻他的嘴唇, 伏在他身上安静抱了一会儿,“你去冲澡吧,我做早饭。” 贺白帆腿脚不便, 冲完澡慢慢挪出来, 空气中已经飘满煎鸡蛋的油香。卢也坐在餐桌前,他套了一条牛仔裤, 上身还赤着, 腰间胸口满是贺白帆留下的痕迹。桌上泡面热气腾腾,金黄的煎蛋卧在中间。 卢也将筷子递给贺白帆:“家里只有泡面了。” 贺白帆点点头:“好香。” 两人埋头吃面,确实也都饿了。没几分钟,两碗泡面见底, 卢也将碗端进厨房,折回来时,手里攥着一条干毛巾。 他走到贺白帆身后,为他擦拭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带一点力度,但仍堪称温柔。这种感觉实在令贺白帆陌生,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卢也似乎也没做有过这件事。 “刚才巡视组找我,让我过去配合调查,”卢也忽然说。 贺白帆问:“调查什么?” “估计是我和陶敬金钱往来的问题。” “你和他有什么金钱往来?” “很多,不过都说得清,”毛巾擦过贺白帆的耳廓,卢也笑了笑,“你记得吗?以前陶敬叫我帮王瀚写论文,王瀚给了我一万块钱,后来我们因为这事还吵了一架。” 贺白帆闭着眼睛,低声说:“记得。”他记得格外清楚,他们是在洪大艺术学院吵的架,一边吵,一边听着琴房传来的不知名的钢琴声。吵完贺白帆一走了之跟家人去广东旅游,数天之后才回武汉。其实现在想来,卢也收王瀚的钱,确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社会潜规则如此,他不应该发那么大的脾气。 尤其是那时卢也真的很缺钱。 缺钱的滋味,他到后来才体会。 但卢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似乎就只是随口一提。他放下毛巾,又拿起吹风机给贺白帆吹头。贺白帆的头发很短,即便不吹,很快也就干了,但卢也将吹风机的档位调到最低,凉风缓缓擦过贺白帆的头皮,卢也细长的手指在他发丝间轻轻摩挲。两人一时无话,窗外天色黯淡,雨声沙沙,不像早晨,倒像是深秋的傍晚,空气中泛着薄薄的倦意,很适合恋人们相拥而眠。 头发吹干,卢也关了吹风机,却站在贺白帆身后没动。 贺白帆扭头看他:“怎么了?” “我在想,要不要把你锁在家里?”卢也慢吞吞地说,“但是那样你就没法点外卖了,冰箱只有两包泡面,一袋饺子,可能不够你吃。” “卢也——” “放心,我开玩笑的。”卢也走进卧室,出来时身上已经披了件黑衬衫,他拉开抽屉,丢给贺白帆一枚钥匙,“你拿着,下楼当心脚腕。” 贺白帆攥着钥匙:“你这次要去很久?” “不清楚。” “还是不能接电话?” “应该吧。” “你会受到陶敬的牵连么?” 卢也低着头扣扣子:“会吧,陶敬很多经费都是我给他套出来的,学校对我的处分可大可小。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随便他们。” “……” 贺白帆沉默的间隙,卢也已将衬衫扣子全部扣上,领口收紧,布料遮盖了身上缱绻的痕迹。 “我走了。”卢也说。 这话听来很是熟悉,没错,六年前卢也每天早上出门去实验室的时候,也说一句“我走了”。 贺白帆望向他:“有事给我打电话。” 卢也微微颔首,他身形笔挺,衣衫严整,连神情也冷硬肃穆,忽有一种大战当前、金戈铁马的意味。 他抓起手机和雨伞,干脆地出了门。 *** 天色灰浑,雨声更烦,远处天空闪电不断,仿佛灾异降临的前兆。贺白帆靠在床边,盯着皱巴巴的床单和堆在角落的衣服,霎时感到一阵恍惚。 如果时间没有过去就好了,他想。他爸没有生病,他和卢也没有分手,一切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知道这是很软弱并且无意义的念头,但卢也走了,他的心好像变成漏洞的麻袋,风一吹,便惴惴地摇晃起伏。 贺白帆将床单和衣服塞进洗衣机,铺上新床单,拨了商远的电话。 “喂?” “商远,光电学院那边有新消息吗?” “你不是去见卢也了?他没告诉你?”商远阴阳怪气地嘁了一声,“我就说吧,你去找他也没用,他现在都火烧屁股了哪有空搭理你!” “……什么意思?” “他,一己之力,搞得整个光电学院自查五年内所有科研经费流向!今天一大早思思就被她硕导叫回去帮忙了!”原本今天思思要陪他去公司开会,结果大清早就被一通电话叫走,思及此,商远磨了磨后槽牙,“五年内每笔花出去的经费都要查发票和付款记录!这是多大的工作量?这个暑假光电学院谁也别想休息!” 贺白帆愣了愣:“这么严重?” “当然啊,你知道卢也帮他导师套了多少经费吗?八十多万——八十多万耶,那老头等着蹲局子吧!” 贺白帆心脏猛地一沉。 “那卢也——” “卢也真是脑子进水,”商远继续说,“他帮导师套了这么多钱,我不信导师没给他回扣!据说一般要给学生百分之二十呢!那这小子不是纯属知法犯法、知情不报吗?哦,虽然现在报了,顶多只能算投案自首。你说说,他跟他导师到底有多大仇?至于把自己也搭进去?人家还帮他留在洪大了呢。” “说实话啊白帆,你……你对卢也,是不是还有点余情未了?可你觉得卢也对你还有感情吗?他天天斗这个撕那个的,早把你忘干净了吧?哎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忠言逆耳嘛。” “你就别管他的事了,跟你没关系,也不是你管得了的,那可是北京下来的巡视组……喂,贺白帆!你在听不?” 贺白帆哑声问道:“卢也会被判刑吗?” “谁知道,判刑也没那么快啊,”商远轻描淡写,“不过他投案自首,判也能少判两年吧。” “但他走的时候跟我说那些金钱往来都能说清楚。” “是能说清楚啊,不就贪污科研经费嘛这有什么说不清楚——等等,”商远嗓子一梗,顿了两秒,忽然发出尖叫鸡的声音,“他走的时候?你去他家了?不是、你、你难道、你们两个——” 贺白帆说:“我这两天都在他家。” “……阿姨,快,去书房拿速效救心丸。” “……” “贺白帆,你真是那啥改不了吃那啥啊!”商远一边抠人中一边深呼吸,简直这辈子没有如此痛心疾首过,“卢也都这样了,你还跟他搞到一起!你荒谬啊贺白帆!难道全世界的gay死光了吗?那你去找个直男也行啊为啥非要找他?等他进去蹲局子了你是不是还要给他守寡?是不是还要探监的时候跟他抱头痛哭?是不是还要眼巴巴等他从局子里给你写信?” 贺白帆不响,深深换了口气:“我现在就去找卢也,他只说要配合调查,我不知道他……事情这么严重。” “这事儿和你有啥关系?你找他有啥用?”商远恨铁不成钢地说,“算了!老子陪你一起!” 商远一阵风似的开进洪大,蹑手蹑脚爬上顶楼。 贺白帆刚打开门,他便泥鳅似的滑了进来。说是泥鳅真没冤枉他——他穿黑衣黑裤,戴墨镜口罩,颈间黑铜粗项链,脚踩黑色豆豆鞋,头发用发胶抓得朝天耸立,似乎下一秒就要原地摆胯摇花手。 商远说:“你不急着过去,去了也见不到他。咱们先做目前能做的,别浪费时间。” 贺白帆有些茫然:“你……” 商远压低声音:“我还不是为了帮你?干这种事,当然得乔装打扮一下,被人认出来怎么办?我现在也是商总呢,”商远拉下口罩,摘掉墨镜,“卢也的笔记本电脑在不在家?” 贺白帆说:“屋里有个台式电脑,没见他带笔记本回来。” “走,开机!我估计现在已经开始查卢也的笔记本了,但还没检查到台式。” “连电脑也要查?” “我哪知道,我也没经历过这种事,反正先做准备。咱们检查一下他的电脑,如果里面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贺白帆眼皮一跳:“就删掉?” 商远哐哐摇头:“大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想和卢也一起进去当监狱鸳鸯你就删,我婉拒哈,”商远叹了口气,“只是先看看,心里有个底,如果真走到那一步,也好跟律师提前沟通。”—— 作者有话说:关于举报和调查的情节纯属杜撰,毕竟作者也没有经历过…… 第110章 路过 商远拖了椅子坐下, 开机,屏幕亮起,没过几秒电脑桌面便显示出来。 “咦, ”商远有些惊讶,“没密码么……” 不仅没设密码, 桌面也干净得令人诧异, 除了系统自带的软件和一些常见的办公软件, 其余什么也没有, 简直像是电脑城里的样机。商远以前没少偷查他爸的电脑,干起这事相当得心应手, 他快速翻阅着C盘和D盘的内容, 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 唯有敲击鼠标和键盘的声音轮番响起。 片刻之后, 商远吁了口气:“好像没什么敏感的东西, 可能这台电脑他不常用, 也可能……已经处理过了。” 贺白帆说:“你再让我看下桌面。” “啊?”商远将文件窗口悉数关闭, 电脑桌面完整地呈现在眼前。他这才注意到桌面的背景图片,乍一看,是个颇具风格的四方形建筑, 外皮铅灰色, 墙面呈横向波浪状起伏,这似乎只是一张普通的建筑摄影图片, 在那些专门下载电脑桌面图片的网站里比比皆是。 “怎么了?”商远问。 “卢也……来过这个地方。” “你说这张照片?国外?”虽说商远不认得这栋建筑, 但旁边的店铺的广告牌上都是英文。 “嗯,”贺白帆直勾勾盯着屏幕,“这不是专业摄影师拍的照片,应该是他自己拍的。” “他干嘛出国?还有, 这是哪儿啊?” 贺白帆没法回答第一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没有答案。至于第二个问题,他完全可以确凿地回答商远,可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如果他没有记错——他想他不会记错——这是一家名为“Joseph Brodsky”的私人美术馆,Joseph Brodsky即是那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布罗茨基,据说美术馆的投资者是布罗茨基的忠实信徒,故以偶像的名字为其命名。他知道这些缘由,倒不是因为他爱好诗歌,而是因为他曾去过这家美术馆;而他去这家美术馆,是因为,AHIS摄影大赛入选作品展在此举办。 摄影展为期四十天,从2018年7月12日到8月21日。 卢也呢?他是哪一天去的?这个问题再向前推,卢也为什么去那儿?难道他只是偶然地到了美国、偶然地路过贺白帆参展的私人美术馆、然后偶然地拍了一张照片?从科学的角度分析,确实存在这种概率。但倘若这一切皆非偶然,卢也又是从何得知他的作品在此处参展?AHIS摄影大赛只是业内的小型比赛,由美国的一部旅行杂志举办,在国内根本没有知名度…… 眼看着贺白帆变了脸色,商远直觉此事必不简单,他掏出手机,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白帆,到底怎么了啊?” 贺白帆的声音轻得飘忽:“卢也去美国找过我,也可能……不是为了找我,因为他没有联系我。” “噢,你怎么知道的?” “2018年夏天,我参加过这里举办的摄影展。” “就是他拍的这栋房子?” “嗯。” “如果他只是恰好从这儿路过呢?这房子看着还挺有风格,他就随手一拍……唉呀,他们搞学术的,去美国参加个学术会议什么的也很正常吧……”商远嘴上这样答应着,指尖在手机屏幕狂摁一通:“老婆有大瓜!!!卢也去美国找过贺白帆!!!卧槽卢也真变态啊!!!他竟然找到美国去了!!!你说他会不会偷偷监视贺白帆啊?!?!” 他知道杨思思正在帮导师查账,大概没空搭理他,意外的是,没过两分钟,杨思思直接拨了过来。 “你在哪?贺白帆和你在一起?”杨思思声音压低,语速飞快。 “对啊,我们都在洪大。” “稍等,”她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卢也出事了,陶敬的儿子刚才把他打了……你看要不要告诉贺白帆?” *** 七楼集中了光电学院行政部门的所有办公室,此刻,众人不敢直接堵在院办门口,便聚集在走廊尽头的茶水间里。学生们麻雀似的挤成一团,切切察察议论着,老师们则装模作样地捧着杯子站在咖啡机旁,看上去是在等咖啡,实则交头接耳,满脸洋溢着吃瓜看戏的兴奋。 “噢哟,老陶不是刚做完肿瘤手术没多久吗?他要是直接被气死了,那要负法律责任吧!” “哪门子法律责任?你让谁负?巡视组领导去联系老陶的,难道让巡视组负责?” “啧,要我说,老陶还不如一命呜呼算了。都这把岁数了,又生着病,癌症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呢,人再进去蹲个几年,怎么受得了!” “孟老师你这就不懂了吧,他这种情况可以保外就医嘞。” “反正老陶这把岁数了,真进去蹲几年也没什么,他儿子才是摊上事咯!听说他儿子还是事业单位的——卢也怎么也算个轻伤吧?这不得拘留几天?出来工作肯定没了。” “拘留他几天都算轻的!你们没看见,卢也的额头当场就哗哗冒血!吓死人哦!我看啊,陶敬一家,这次都算完蛋。当然,这也是他的报应,都说做人留一线,他那几年太霸道了。” “唉呀。这不是霸不霸道的问题,你们刚才都不在,我去教务盖章,刚好就赶上他们闹事。”说话的人是个头发灰白的男老师,目测快要退休的年纪,中气倒是很足,他一开口,在场几位老师全都竖起耳朵。 “当年小卢读博士的时候,赶上老陶受到学校的处分——那件事你们都知道,老陶算是被牵连的,但总之吧,导师出了问题,小卢就想退学走人,他要去美国重新读博。老陶呢,把小卢给劝下来了,许诺了很多资源和利益,最后小卢没退学,反倒成了老陶的关门弟子。谁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卢还因为当年没去成美国的事儿对老陶怀恨在心,现在就蓄意报复他。嗯——这是老陶他儿子的说法。” “孙老师,这话你信吗?反正我不信!就卢也那个家庭情况——摆摊卖水果——脑子被门挤了要去美国读博?他有那么傻?依我看,这事很简单:卢也当年想退学,老陶把他劝住了,但是许诺他的东西没有兑现!所以现在反目成仇啦!” “唉,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孙老师叹了口气,若有所思,“但你们知道卢也说了什么吗?从头到尾,无论陶敬的儿子怎么骂他,甚至最后动了手,他也就说那么一句话。” 众人屏息。 鸦雀无声。 “他说,从当年,到现在,他没有一刻不想走。” 嘭! 旁边男生的拐杖滑落在地。 众人跟着响声回过了神,再次七七八八地议论起来。卢也什么意思?副高都评上了还不想留在洪大?哎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眼光高,能留在洪大已经很不错啦,我家邻居的侄子,斯坦福博士呢,都进不来洪大。等等,我没听懂,孙老师你听明白了吗?他不想留在洪大就走呗,又没人拦他,这话说得…… 孙老师却陷入了沉默。其实还有件事他没告诉他们:卢也说完这句话之后,陶敬的儿子呆了几秒,忽然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他说:“难道,当年你还真想跟那个男的去美国?”卢也默不作声,办公室里的领导们只能面面相觑。孙老师立即联想到郑鑫说卢也是同性恋的事儿,他忽然有种隐约的预感,或许郑鑫的话并非空穴来风。但他又不想在这里议论,毕竟,同性恋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唉,小卢这样才貌双全的年轻人,若真是同性恋,那就太可惜了……孙老师正走着神,旁边学生忽然发出一阵喧哗。 走廊另一端,三位巡视组领导、光电学院龙书记和郑院长跨出电梯,向众人迎面走来。孙老师没看见陶敬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直接被派出所拘留了,至于卢也——他们离得近了些,孙老师才发现他走在队伍的最后。他额头缠着洁白的绷带,神色很平静,反衬得旁边两个辅导员像是哆哆嗦嗦的鹌鹑。 几个胆大无知的学生上前围住他:“老师,您怎么样?”“卢哥!”“卢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咱们师门在校的同学都过来了,如果……” 卢也的唇色有些苍白,声音听着也虚,但他的神情颇为镇定:“别担心,我不要紧。你们好好做实验就行,有什么问题发我微信,我有空会回复。余菁,你那篇论文投出去了吗?” 女生愣了一下,连忙点头:“昨天投出去了,卢哥放心。” “王凯皓,我这阵子不方便,辛苦你在线上报销月初参会的交通费,我之前给你开的报销权限还没到期。” “好的,卢哥。” 卢也低声叮嘱了一番,学生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开。眼见此景,孙老师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虽然讨厌陶敬,但公正地说,小卢真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在这样大风大浪的关头,小卢临危不乱,敢作敢当,他觉得小卢颇有成大事的风范啊。 “卢也,”身旁忽然传来一道男声,“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不知何时,拄拐的男生站起了身。孙老师愣了一下,心说这学生怎么直呼卢也大名?看到他的脸,又发觉自己从没见过这个人,他应当不是院里的学生。 没人知道他是谁。大家愣愣地让开一条路,而卢也的神色终于变了,像是镇定冷静的面具被撕开一道口子,他双眼睁大,嘴唇绷紧,目光天罗地网般将那人笼罩。他震悚,又紧张。 龙书记率先发问:“您是哪位?” 那人说:“我是卢也的朋友,听说他出了状况,来看看他。” 龙书记点头:“卢老师,那你……” 卢也说:“我跟他交待些事情,辛苦各位等我十分钟。”他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还有游丝一般的颤抖,别人或许察觉不到,但孙老师女儿学美声,他能听出来,这是典型的气息不稳。 卢也对那人说:“来我办公室。”《 》 110-120 第111章 幸运 那是一间狭长的独立办公室, 里面一张书桌,一台空调,一张沙发, 已经显得有些逼仄。 卢也轻声对贺白帆说:“进来,关门。”他说完就坐进沙发, 脑袋枕在靠背上, 似乎非常疲惫。 贺白帆走到卢也身旁, 沉默地打量他。他被汗水浸湿的衬衫领子黏在颈间, 头发也被纱布缠得乱糟糟的。但他的神情已经从刚见贺白帆的那一丝紧张中冷静下来,此刻, 他阖起眼, 五官的线条纹丝不动, 宛如一个入定的修行者。 贺白帆盯着卢也的额头:“怎么回事?” “陶敬儿子拿烟灰缸砸的, ”卢也语气平淡, “他会被拘留。” “他为什么打你?” “巡视组去医院找陶敬, 陶敬吓得昏迷——我推测是装的。不过, 他儿子真害怕了,”卢也抬眼看了看贺白帆,“谁叫你来的, 杨思思?” “嗯, 她说你受伤了。” “皮外伤而已,其实你不用过来的。” 贺白帆一阵语塞。在这里, 光电学院的办公室, 他和卢也好像忽然回到数日前那种半生不熟的旧相识关系,他不知道卢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卢也即将做什么,而那些发生在黑暗中的拥抱和纠缠, 仿佛一场清晨露水,随着日出悄然蒸发。 贺白帆望着卢也,忽而想起二零一六年的最后一天,他从上海赶回武汉,站在卢也宿舍外面的树林里,隔着一段距离,凝望卢也的背影。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这个人就在眼前,但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他不甘心不舍得,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此刻,那种感觉再度降临。 “卢也,”贺白帆的声音放得极轻,“这里有摄像头吗?” 卢也瞬间张大眼睛,他这才发现贺白帆的拐杖靠在墙边,他双脚站立,忍着痛,两手垂在身侧,仿佛全副身体都做好了准备。 卢也仰头看他,慢声道:“没有。” 贺白帆冲他张开手臂:“抱一下。” 卢也的伤口在左额,所以他只能侧着头,身体前倾,将右半张脸贴在贺白帆身上。起初他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坐着,贺白帆站着,这种拥抱的姿势实在太像撒娇和示弱,但是很快,贺白帆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很轻很轻,像在触摸一片羽毛似的,贺白帆的指纹与他的发丝摩擦,带来丝绒般细腻而熨帖的安抚。 贺白帆低声问:“现在还疼不疼?我听他们说你流了很多血。” 卢也想说“没事”,话到嘴边,他说:“有一点点。” 贺白帆低叹一声,手掌向下,隔着衬衫揉了揉卢也的后颈,这个动作不含任何情欲意味,只是单纯地带来一些慰藉。卢也闭了眼睛,享受着贺白帆的触碰。他想象过很多次举报陶敬的情景,也早就知道自己会被一起调查,所有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他做好了单刀赴会的准备并决心与之破釜沉舟,所有所有,唯独贺白帆出现在这里,是个意外。 他这辈子迄今为止,所有堪称幸运的意外,都来自贺白帆。 “六分钟了。”贺白帆忽然说。 卢也抬头看他,有些茫然。贺白帆笑了笑:“你不是叫他们等你十分钟吗?” “哦,”卢也慢吞吞地,“那还有四分钟。” 贺白帆却松开了手臂。 他俯视卢也,目光滔滔如水,遮天蔽日。他认真地说:“你当时为什么和我分手?告诉我实话。” “商远说你可能会被牵连,会判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贺白帆顿了顿,“如果你真的进去了,你想我等你吗?” “如果你想,就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卢也愣了一瞬,随即扬眉微笑:“那算了吧,我不喜欢道德绑架。而且你这样说,像是已经预设了有什么‘事实’我没告诉你——如果没有呢?” “当初我已经说过分手的原因,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现在又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有点后悔,我发现我确实很喜欢你,如果事实仅此而已,并不存在什么苦大仇深的原因——” “还有三分钟。”贺白帆说。 卢也蓦地噤声,垂了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他头顶小小的发旋对着贺白帆,像一只孩童的天真的眼睛。 须臾,他扬起脸,眸子闪了闪,满是凄然的光亮。 他曾经确实思索过这个问题:如果某一天,他有机会再见到贺白帆,是否可以坦然告诉他曾经发生过什么。 可是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意识到贺白帆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也会有新的喜欢的人——这些年他一直偷偷关注着贺白帆在外网的社交账号,他看过他发的每一张照片,留意着他和朋友的每一条互动,他还经常搜索贺白帆的名字,知道他拍了哪本杂志哪个模特哪个品牌的广告,说出来有点变态,但也确实像偷窥狂一样关注着他,却从来不敢给他评论,连混在一万两千个粉丝里给他点赞也不敢。 他不记得那是哪一天哪个瞬间,因为一张贺白帆和别人的亲密合影,抑或某个模特发的有贺白帆出镜的vlog?他看着屏幕上贺白帆的脸,忽然感到一丝陌生,好像变得不认识这个人。他茫然地退出软件,手机丢在一旁,他做实验、开组会、又去健身房跑了三公里,然后他才缓缓反应过来:哦,时间过去那么久,贺白帆已经向前走了。 贺白帆已经向前走了,他便没必要旧事重提。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坦然地说出那一切,他如果说,就一定带着目的,譬如让贺白帆可怜他,让贺白帆知道他是多么爱他,让贺白帆重新回到他身边——但贺白帆已经向前走了。 沉湎过往这种事,他自己做就可以,那时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商远的婚礼上,他做好了再见贺白帆的准备,他准备跟他打个招呼,若无其事地说:“很久没见了,你还好吧?” 依他对贺白帆的了解,贺白帆会生疏有礼地回他一句:“还可以。” 然后他们就此别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 那时郑鑫已经迅速办好了换导师的手续。王瀚退学了,郑鑫转走了,原本热火朝天的师门忽然只剩卢也一个博士。 硕士生也转走了好几个,剩下四个找不到愿意接受他们的导师。卢也走进实验室,只见那四个学生面如菜色地坐在工位前,一看到卢也,他们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围上来:“师兄,你说我们、我们怎么办啊?”“听说老陶要走了,是真的吗?”“如果老陶走了学院总得给我们安排导师吧?”“师兄你打算怎么办?” 卢也吞了口唾沫,事到如今,他不忍心欺骗这些师弟师妹。 “老陶应该不会走的。”他低声说。 “什么?!可我听王导说……”师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王导说他会走,说他已经和洪大闹掰了……师兄你确定他不走么?” “我没听到他要走的消息。”卢也只好这样回答——但如果陶敬要离开洪大,就不会押着他不放,还拿他们去会馆的事吓唬他了。 硕士生们面色怏怏,各自散去。 他们实在太苦恼了:担心陶敬继续压榨他们,也担心陶敬完全不管他们的毕业论文;担心自己没法做出实验按时毕业,更担心陶敬得罪过的那些老师落井下石,拿他们学生开刀……他们一个比一个心烦意乱,所以谁都没有发现卢师兄的异常。 卢也走进实验室时,身上什么都没有带,书包、水杯、电脑……什么都没有。 他在实验室短暂停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他穿着一件贺白帆的夹棉冲锋衣,领子高高立起来,既暖和,又像是一层坚硬的盔甲。他就带着这层盔甲和狂跳的心脏,推开了陶敬办公室的门。 他已经咨询过律师,律师说,陶敬是吓唬他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很难认定他在会馆参与过嫖.娼。况且还是陶敬带他去的,陶敬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那位律师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姐姐,也许看他可怜,没有收他的咨询费。 卢也站在陶敬面前,盯着桌上的茶杯,沉声道:“我要退学。” “哦,我知道,郑鑫都告诉我了,你要跟一个男生去美国,对不对?你倒是蛮有本事的嘛,我真没看出来,”陶敬竟然一脸微笑,出口的话却令卢也五雷轰顶,“贺、白、帆,贺利的小公子,你是怎么搭上他的?郑鑫说你和他搞同性恋,我觉得不像,你还跟我们去找‘公主’呢,怎么可能是同性恋?来,你说说,怎么回事?” 卢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可能他什么都没有说。回想起那一天,他的记忆仿佛斑驳起皮的墙面,簌簌落灰,尘土飞扬。 “卢也,老师是个穷苦出身,你呢,你也是,所以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根本不是同性恋,你只是偶然认识了一个公子哥,被人家仨瓜俩枣糊弄住了——穷人家的小孩就这毛病,见钱眼开。当然,这不怪你。我作为老师,也有责任教导你,你还年轻,不能走上这种歪路,明白吗?你想一想,你爸妈起早贪黑卖水果供你读书,他们如果知道你为了搞同性恋抛下他们跑去美国,怎么接受得了?” “我就实话跟你说吧,这次算我倒霉,受王家的牵连。但你以为洪大真敢这么对我?学校领导层马上就有变动,过不了多久,对我的处分就会撤销。我这边不能没人,人都走了项目怎么做?还有那些合同,白纸黑字签了,总得给他们做完,否则哪来的钱赔给他们?你就留下好好干,我的资源都是你的,项目的收入也少不了你——就你一个博士,不给你给谁?” “还有,你去外面打听打听,贺利都成什么样了?工人天天在公司闹事,开发的房子也是毒地,烂尾啦。我听说他们老总得了癌症,什么癌啊你知不知道?说是人已经不在武汉,这事你应该也知道吧?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逼你,但这个节骨眼上,小公子哥竟然要带你去美国,哈哈,他是不是看他老子快不行了准备携款逃跑?带你私奔?去美国逍遥?那你可要小心哪卢也,别把自己搞成通缉犯了。” “你还小,你不懂这件事的严重性,贺利已经出了问题,小公子哥要去美国——这是说走就走的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去公安局报警就能让他走不了?我倒不是恐吓你,但你要知道,我不报这个警,找他们的也大有人在,这里面水很深呐,不是你个穷学生能掺和的。” “我可没有威胁你,哈哈,”陶敬双手交叠,一副志在必得的从容神色,“我只是提醒你啊……你不信,你就试试看,我不拦你呢。” *** “大概就是这样,”卢也深深换了口气,挤出一点稀薄的笑意,“现在想想还是被他唬住了,但当年我不敢冒这个险。如果他发了疯真的去报警,或者找记者找媒体把事情闹大,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出不了国——不——更重要的是你爸,如果耽误了你爸出国治病……我不敢冒这个险。” 这些记忆已经在他心里闷得太久太久,说出口时,竟然连痛苦或悲哀的感觉都没有,仿佛只是一撮发潮的灰烬,掏出来,曝晒在阳光下,也仍然只是灰烬。 “总之,路是我自己选的,现在也报复回去了,你不用可怜我,”卢也不知该作何口吻,干脆就面无表情地说,“比我过得惨比我倒霉的人太多了,我没觉得我可怜,这几年,反倒因为这些事,活得更有动力……嗯,对。” 贺白帆默不作声,目光呆呆的,像是神游天外。 卢也说:“已经一刻钟了。”其实他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贺白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像蝴蝶在狂风中振翅。 他抬眼望向卢也,卢也以为他会抱紧自己,或者落下一个狂乱的吻,然而,都没有。 贺白帆轻声但一字一句地问:“如果这次我们没有遇见呢?” 唉,怎么开口就是这种沉重的问题。 “如果这次我们没有遇见……可能等我四十岁的时候,已经评上教授,带学生去国外开会,然后碰到你扛着相机正在拍摄。很像电影情节吧?也许呢,也许老天还会给我们机会。” 卢也回望贺白帆,带着一种心碎很久的悲凉。这六年的每一天,他都做着如此的心理准备——命运不会再给他机会。他也不是非要和贺白帆在一起,他的人生有许多沉重的责任、残酷的斗争、必胜的决心,它们都比爱情重要,比幸福重要,比记忆里那几个瞬间重要。他从不为记忆里的几个瞬间而活。 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想一想。然后可以撑过下一个六年,下下个六年。 如此敷衍一生。 第112章 阿贝贝 有人敲了敲门, 接着传来龙书记的声音:“卢老师,聊完了吗?” 卢也应道:“马上。” 他起身想去开门,两步之遥, 贺白帆却紧紧抓着他的手。已经好一阵了,五分钟或者更久, 贺白帆不言不语, 眸子半垂, 只抓住他的手不放。这几年, 贺白帆晒成了小麦肤色,他的皮肤则少经阳光, 透出几分苍白, 两人的手掌交叠在一起, 卢也忽然觉得贺白帆像只金毛大狗, 用力咬着他的阿贝贝。 卢也不知该说点什么。他原本打算把这些事永远烂在肚子里, 正如电影里冷酷的杀手将杀人名单焚之一炬, 转身走进郁郁群山。然而现在, 冷酷杀手泄了气,他被一层一层剥开,露出那颗千疮百孔但还又热又软的心脏。 那是爱着一个人的心脏。有时候, 他会忘记它还跳动。 “我得出去了, ”卢也放低声音,用商量的语气说, “这两天我争取找时间见你, 好吗?” 贺白帆没有应声,过了几秒,他慢慢张开手指,掌心一寸一寸后退, 如是松开卢也的手。这微小的动作竟然如此缓慢而依依不舍,仿佛互异的磁极对抗着吸引的力量,慢吞吞、硬生生地分开。卢也没法装作看不见。 他很想摸摸贺白帆的脑袋,还是忍住了。 卢也哑声说:“你别担心,也不要插手这件事。” 贺白帆点一点头:“你也是,”略作停顿,“我会等你的。” 他说完这话,非常干脆地站起身来,抓住拐杖,径直拉开了门。龙书记抱着手臂站在门口,原本面色有些不悦,看见贺白帆,反倒愣了一下。 贺白帆率先开口:“您好。” “哦哦,你是小卢的朋友?过来有什么事吗?” “我来看他,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随时可以叫我。” 龙书记咳了一声:“好的,现在校领导找小卢有点事,你先回去吧……欸,等等,你——” 龙书记骤然色变,双眼圆睁,目光紧锁贺白帆的脸庞:“你是——”是郑鑫发的照片里的那个人吗?那个俊朗异常的男生?是他吧?! 贺白帆平静地看着他,略一点头,拐杖抓在手里,就这么直挺挺地走了。 *** 杨思思和商远兵分两路,一个留在学院给导师帮忙,一个拨开人群追着贺白帆离去。 贺白帆也就和卢也进办公室待了二十分钟,出来之后那叫一个脱胎换骨——拐杖不拄了,腰杆挺直了,走起路来步履生风,商远一路小跑追上去,进了电梯,莫名其妙地问:“卢也给你打兴奋剂了?” 贺白帆说:“没有。” “不是兴奋剂,也是迷魂汤,你这幅德性绝对不正常!白帆,你老实说,卢也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贺白帆说:“不是。” “哼,我料他也不敢,虽说现在你俩又勾搭到一起,但当年的事决不能就这么翻篇!要我说,他起码得——” “商远,”电梯到达一楼,贺白帆低声打断他,“陪我待一会儿吧。” 贺白帆撑着拐杖坐进商远的副驾,对他说:“我想在洪大逛逛。”商远这才发现他手攥成拳,青筋凸起,身体紧绷如弦,这幅样子既不是兴奋,也不是激动,而是竭力忍耐着什么。 商远不敢多问,启动车子,以缓慢的速度行驶。他一度对洪大非常熟悉,但杨思思毕业之后,就几乎没再来过。如今,校园里的店铺变了很多,与印象里全然不同。 商远沉默片刻,换了话题问贺白帆:“这些地方你还记得吗?” “记得一些,”贺白帆声音倒还冷静,“前面是不是有个市场?里面有卖花的,还有卖电动车的。” “嘿,还真是,”商远笑道,“我想起来了,我以前还在这给思思买过花呢。” 贺白帆不记得有没有在这里买过花,却记得他和卢也翻山越岭一般走进那些电动车店,在成群的二手电动车里找他的车。其实他一点也不想汗流浃背地找车,但那时他和卢也正在冷战,他不能放过和卢也相处的机会。后来电动车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五十块钱,便赎回来。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贺白帆看见洪大管理学院。这地方他也来过,当年为了理直气壮地和卢也见面,他报了洪大管理学院开设的企业管理研修班,但他实在没有学管理的热情,老师一讲课他就犯困,当然,没上几节课他就跑去谈恋爱了。 转过几道弯,商远说:“思思以前的宿舍好像在这儿,你看,现在都拆了。那个宿舍破得要命,的确早该拆了。” 贺白帆喃喃道:“是的。” 他尝试想象那种感觉——分开的六年之中,卢也一直待在这个校园。不像他星星点点的印象,卢也的记忆是连贯的,哪栋宿舍楼被夷为平地,哪家小店悄然消失,甚至哪里又多了新的路灯和草坪,卢也全都清楚。他眼看着那些承载记忆的坐标逐渐被修改涂抹,仿佛夜晚涨潮的海浪,一层压过一层,又或者深秋簌簌的落叶,一片盖过一片。旧的记忆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被掩埋了,然而,被掩埋的记忆再也无法重见天日,正如潮水消弭于潮水,落叶腐烂于落叶。卢也伫立于此,目睹一切变化,一切变化再变化,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贺白帆不禁缩了缩肩膀。商远一脚刹车,慌张地问:“白帆你怎么了?” 贺白帆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卢也为什么跟我分手了。” *** “哎,秦叔叔您好!您和阿姨都还好吧?弟弟最近怎么样?哦……您别担心,我表姐夫就是外校的物理老师,回头我叫他给弟弟补两节课……嗯嗯,我想托您打听个事儿,是这样的……啊,退休了?没事没事,哎呀,您跟我还客气什么!嗯嗯,改天再聚……” 商远挂掉电话,丧气地踢了一脚。 另一边,贺白帆也在打电话:“他现在不大方便见面,我随时可以过来,但具体金额我不是很确定……嗯,可以,明天上午十点?好的。” 商远凑过来:“律师怎么说?” 贺白帆摇头:“没说什么,让我去律所面谈,你那边呢?” “说他哥已经退休了,不方便打听,”商远耸了耸肩,“他哥半辈子都在洪大人事处,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估计还是事情太敏感,人家不想蹚这个浑水。没事,我姨夫的老爹以前也是洪大的,我再托他找人。” 贺白帆点头道:“谢了。” 商远摆一摆手:“跟卢也——卢哥——比起来,咱们这才算啥。唉,我以后尊称他为卢哥,卢哥是个狠人啊。” 贺白帆有点想笑,心头却又苦涩,笑不出来。 他们现在还不了解卢也举报陶敬的细节,只能一边找关系打听,一边联系律师。贺利倒闭之后,贺家在武汉的人脉随之烟消云散,商远自然揽过了找关系的任务,然而,几通电话下来,进展还是几近于零。 “这事儿确实不大好办,”商远烦躁地抓抓头发,“你找级别低的,比如洪大的普通老师,根本打听不出什么,人家也不敢掺和。得找职级高的,最好就在学校领导班子里面,但这个……难度很大。” 贺白帆说:“我明白。”家里刚破产的时候,他和他妈四处找人借钱,就跟现在的情形差不多。 商远还想说话,手机忽然响起来。 “欸,秦叔?哦……那真是太感谢您了,”商远连忙冲贺白帆使了个眼色,“今晚么?没问题,说好我请客啊!哈哈,我兄弟也在,大家认识一下……嗯,好,就在金成轩吧。” “有戏!”商远挂了电话,兴奋地说,“秦叔要跟咱俩吃饭,他哥也来。” 贺白帆有些茫然:“他们怎么突然变了?” “啧,俩老头一顿琢磨,还是得给我面子呗,也可能是给我爸面子……管他呢,反正能给咱帮忙就行!” *** 已经将近十一点钟,商远和贺白帆总算走出包房。 贺白帆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拎着商远,两人像两根半生不软的手擀面条,慢腾腾挪进电梯,下地库。 杨思思已经等在门口,见状立即皱起眉头:“你们怎么喝成这样?” “老婆,实在没办法,”商远打了个酒嗝,“那俩死老头太能喝了……” 杨思思连忙打他:“喂,你小点声!” 三人坐进车里,商远吞了两粒解酒药,向杨思思解释:“我以为他们愿意帮忙的,结果他们只是不想得罪我爸,所以才请我俩吃饭。我靠,咣咣灌酒,一杯接一杯的,要不是最后白帆替我喝了,我今天真得喝吐。” 杨思思皱眉:“他们为什么不愿帮忙?” “不想多管闲事呗,卢也直接跨过学校领导找了巡视组,这很……很……”商远脑袋一歪,“我先睡会。” 这人话音刚落,便响起沉沉的鼾声。杨思思无奈笑了笑,正要启动车子,忽从后视镜瞥见贺白帆的侧脸。 贺白帆的额头抵着车窗,身体一动不动,看不出是清醒还是睡着。这时,侧方有车经过,远远的光斑在他脸颊上跳跃,随即消失,杨思思借由那点光芒看见他睁着的眼睛,以及疲惫的、失落的神情。 杨思思沉默片刻,放轻声音说:“今天下午卢师兄被带走了。他临走的时候在走廊碰到我,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贺白帆的目光缓缓转过来:“是让我不要管他么?” “嗯……差不多。”她原本还犹豫是否告诉贺白帆,没想到,贺白帆已经猜中了。 “谢谢你。”贺白帆低声说。 第113章 无力 已经整整一周, 贺白帆与卢也完全失去联系。 光电学院倒是情况不断,起先只有陶敬和卢也被带走,接着书记和院长也被叫走配合调查, 一去便没了音信。又过几天,有学生撞见某位去年退休的博导出现在学院, 身后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 此消息不胫而走, 很快, 整个学院都知道这位博导的科研经费账目出了问题。 教职工人人自危,连带着学生们也胆战心惊——给学生发劳务再收回是套现经费的常见手段, 无论学生是否自愿, 但凡配合老师做过这种事, 总是免不了心虚。 故而, 整栋学院大楼弥漫着紧张和沉默, 像一张抿唇屏息的嘴, 反衬得窗外蝉鸣格外洪亮。 贺白帆慢慢挪进光电学院。在这动荡不安的日子里, 保安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懒懒瞥来一眼,竟然没将他拦下盘问。贺白帆乘电梯上三楼, 走廊仍旧静悄悄的, 简直像是空无一人。不过,凝神细听, 还是能听到断续而微弱的人声。 “找着了吗?”耳机里传来商远的声音。 “嗯, ”贺白帆声音很轻,“在最里面那间会议室,他们还没开完。” “应该快了吧?这都五点半了。白帆我再提醒你一下啊,别提孟老师的名字, 务必务必。” “明白,你放心。” “唉,”商远轻叹,“哥也是为你信女许愿了。” 这整整一周,他们已经把能找的关系全部试了一遍,虽不至于四处碰壁,却也撞了满鼻子灰。有些人不愿帮忙,一句“这事我够不着”便回绝了;有些人态度真诚,将洪大领导班子的情况细细告知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你们这事还是算了吧”;有些人看似很有路子,酒足饭饱之后,揽着商远和贺白帆说:“这事吧,要说好办也好办,我给你们指条明路:去找洪大X校长就行。”商远没忍住,当场爆了句“我靠”,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要是联系得上X校长,也不来麻烦您了,对不对?”那人搓了搓手,尴尬一笑:“倒也是哈,哎哟,这可真是不好办呢……”当然,反应最激烈的还属洪大科研处的王处长——没错,就是那位叫女儿和卢也相亲的王处长——贺白帆通过陈阿姨联系上她,还未道明来意,只说出“卢也”两个字,王处长骤然尖叫起来:“那个没脸没皮的东西!我以前都是看错他了!我跟他可没有关系!我家萱萱和他见面那也是被他骗了!谁知道他是同性恋啊?同性恋还跟萱萱见面,你说他是不是下流无耻臭不要脸?啊?”贺白帆沉默片刻,道一声“打扰您了”,默默挂掉电话。 他们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周旋,结果是一无所获。直到昨天下午,杨思思的导师孟老师无意间提起,学校纪检部门要给光电学院全体教师开会。贺白帆决定死马当做活马医,直接来找这个开会的领导。 一切有可能的机会,他都得尝试。 贺白帆靠在会议室旁边的廊柱上,隔着一扇门,听领导语重心长地强调科研经费管理条例,接着又大谈师风师德问题。下面的人鸦雀无声,台上台下仿佛两个世界,一边是紧凑激昂的进行曲,一边是静谧的黑白默片。贺白帆等着等着开始走神,想到六年前那个面对导师战战兢兢的卢也,谁能预料,六年之后,卢也在此掀风作浪捅娄子,引得一众老中青教师连开四小时纪律大会,没有血栓也要坐出血栓。 可是卢也呢,卢也现在在哪里? 胃里忽然翻腾了一下,昨夜饭局他又替商远挡了不少酒,当时没吐出来,今天一天都隐隐胃痛。 “总之,大家一定要吸取教训,洁身自好,严于律己,光电学院可是洪大的招牌,学校对你们寄予厚望,以后肯定要加强纪律方面的管理,希望大家积极配合,互相理解。”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吧。” 会议室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贺白帆推门进去,直奔坐在台前的人。 那领导约莫五十多岁,身材胖硕,戴了副厚厚的黑框眼镜。 众人侧目,贺白帆拿出提前准备的说辞:“您好,卢也的母亲托我过来问问他的情况,您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男领导眼也不抬,面无表情:“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表弟。” “谁让你来这儿的?” “我听见你们在开会,就过来了。” “嗯,你们家属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卢也的情况我不清楚,有消息学校会通知你们的。” 贺白帆心口微沉:“我们已经很多天没和他联系了,只想知道他现在在哪,状态怎么——” “我确实不清楚他的情况,”男领导打断贺白帆,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今天只是过来开会的,你要了解卢也的情况,去跟光电学院联系吧。” 贺白帆皱眉:“光电学院哪位可以联系?他们院长和书记都不在。” “哦,是吗?那你去找白副院长吧。” “教务说他也不在学院,他办公室电话没人接。”眼看着男领导站起了身,贺白帆下意识想伸手拦他,然而,他只是凑近了半步,不知从哪窜出个平头中年男人,一把挡在前面。 “你干什么?都说了你要去找白副院长,听不听得懂话?”平头男人拎起桌上的公文包,转而殷勤地说,“丁主任,车子已经到楼下了。” 丁主任点一点头,挺起肚子,绕过贺白帆,快步离开会议室。 从始至终,他没有正眼看过贺白帆。 *** 天气闷了一整天,终于在傍晚酝酿出稀稀落落的雨滴。贺白帆躺了一会儿,刚要睡着,又被微信提示音吵醒。 “贺总您好,我是治衡律师事务所的小徐,您朋友的情况现在已经明确了,三年以上有期徒刑肯定跑不了,情况确实比较被动,我们主张从这两个方面进行辩护——” 贺白帆蓦地睁开双眼。 做梦了。 电扇开着,但他还是浑身热汗,连手心都濡湿了。他抓起手机点开徐律师的微信聊天,往来消息停留在四天之前:“贺总您好,我也跟做过这类案件的同行了解了一下,说实话,以现在的情况看,学校的态度非常重要,毕竟您朋友当时联系的是更上一级,这种做法确实让校方比较被动。另外,也要看您朋友配合调查的态度,以及您朋友涉案的具体金额。” 贺白帆放下手机,翻了个身,略微蜷缩着身体。 好像忽然回到他爸生病末期的那段时间。医生宣告了父亲命不久矣,而国内的公司也已濒临破产,无力感就在某个瞬间悄然滋生,贺白帆开始憎恨自己,为什么父亲体检的时候他没叫他多做一个脑部CT?为什么他对贺利的运作一无所知无能为力?为什么,他只能看着一切噩耗发生,但是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父亲去世,公司破产,贺白帆开始疯狂地工作、赚钱、还债。每当那种无力感重返心头,他便以更高强度的工作与之对抗,于是,他慢慢攒了些钱,自食其力偿还家里的债务。他的生活也慢慢回到正轨,回到他的控制之中。 但是此刻,熟悉的无力感再度降临。他意识到,在这里,他的专业技能没有用,行业声誉没有用,赚的钱也没有用。他没办法帮助卢也,只能被动地等待结果,只一瞬间,他又变回那个守在父亲病床前的贺白帆了。 父亲陷入昏迷前曾说:“白帆,公司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还有你妈顶着,但你要帮爸爸照顾好你妈,可以吗?我最放心不下她。” 辗转各处借钱时,那些叔伯怜悯地看着他:“你不要责怪自己啊白帆,你爸走得太突然,又赶上你家工地出事,他实在来不及把他的东西教给你……这不怪你。” 所有人都叫他不要担心,所有人都说不怪他,正如卢也被带走前还在叮嘱他不要插手此事。他确实插不了手——他没有足够的权力,没有过硬的关系,他没用。 手机铃响。贺白帆哑声道:“哪位?” “是我呀,帆哥,”小助理小心翼翼的,“我下午给你发微信,你一直没回复。” “抱歉,我没看到。” “没事没事,我其实也……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文佩和汪恒想见见你,你还记得他俩吧?卢老师的学生。” 贺白帆“嗯”了一声。 “我们可以来找你吗?” 贺白帆沉默片刻:“可以,我在卢也家。” 不到二十分钟,一行三人鱼贯而入。贺白帆从冰箱翻出仅剩的三盒维他柠檬茶递给他们,低声招呼道:“大家随便坐吧。” 文佩和汪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颊都泛红,很紧张的样子。 他们显然有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两个学生吸了几口饮料,互丢几个眼色,汪恒总算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帆哥,这个……呃,这个柠檬茶,卢哥特别喜欢。” 文佩:“……” 贺白帆说:“我知道。” 汪恒抓了抓头发:“卢哥平时很自律的,他经常健身,还不喝咖啡,不吃零食,我们都没想到他会喜欢这种高糖饮料。后来我们发现,他其实只是忍着,偶尔做实验熬大夜的时候才喝一次。” “卢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情绪特别稳定,对我们也是有一说一,直来直去。所以这次……我们实在想不通卢哥为啥这样做,他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吐槽过郑鑫和陶老板,真的,从来没有。” “郑鑫发的照片已经传开了,跟卢哥合照那个人是你,对吗?别的老师和学生都在传,说你们是那种关系。” 文佩默默捂脸,声如蚊蚋:“汪恒,你说话能不能讲点逻辑。” “呃,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我的意思是……无论卢哥做了什么,他都是我们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我们很担心卢哥,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汪恒指向自己,又指指文佩,“所以我俩自作主张,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说:放心哈,本文没有蹲局子指标。 第114章 冷静 “你看看吧, 没有异议的话就签字。”丁主任递来一份《情况说明书》。 卢也接过,沉默地审读起来。如果没有记错,这已经是他签的第七份《情况说明书》——没办法, 陶敬那里需要核查的账目太多,学校每调查一笔有问题的科研经费, 都要找他问话, 然后再签这个类似于呈堂证供的“情况说明”。 两页A4纸, 卢也很快就看完了, 他翻到第二页:“这里,我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厂家。和陶敬长期合作并给他回扣的供应商是斯奉德, 这家荧锐科技我没有印象。” 丁主任点点头, 抓起手机:“喂, 小陈, 你再去核实一下20年3月12号的清单, 对, 12号报的帐, 看看发票是哪个公司。还有,陶敬的流水也看一下,开票公司可能有问题……你感冒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吗?算了算了, 我让小何去查。” 丁主任又拨了小何的号码, 重复交待一遍方才的事。他喋喋不休打电话时,卢也就端坐桌前, 双手手指交叉立在桌上, 活像个来开会的领导。 呵,他们忙得人仰马翻,这小子被学校安排在宾馆住着,吃喝有人安排, 倒是轻松又安逸! 丁主任没好气地说:“卢老师,你想起什么及时跟我们说哪,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可隐瞒的了,都是早晚的事!” 卢也略一点头:“我确实有话想跟您说。” “你讲。” “我的学生怎么样了?有几个研二的暑假留校做实验,学院有没有给他们安排老师指导?” “这个我不清楚,”丁主任暗翻白眼,“卢老师,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配合我们调查,学生么,总会有人管他们的。” “毕竟是我的学生。” “哦——”丁主任只想冷笑,心道你小子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现在想起学生了?想起自己是洪大老师了?你交举报材料的时候脑子里怎么没这根弦儿呢? 就因为个人的恩怨斗争,不惜将整个学院拖下水,甚至学校层面也受到了影响……当然,陶敬此人也确实不是好东西,可谓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不仅挪用贪污科研经费,还与某个正在被调查的官员有大额金钱来往。现在好了,上上下下谁也别闲着,都来收拾这个又臭又长的烂摊子! “对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卢也问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丁主任公事公办回答:“这个要看调查的情况,我不清楚呢,”他顿了一下,“你不是跟你家里联系过了么?前两天你弟跑到光电学院找我——你跟家里说清楚了没有?” 卢也慢慢扬起脸,神色终于发生一丝变化,像平静的湖面忽然泛起一圈褶皱:“我弟……是不是一个拄拐的瘸子?” “是啊,拄着拐还去堵我!卢老师,你也是个明白人,现在谁过来闹事都不顶用,如果妨碍到调查工作,甚至会起反作用,这个我之前已经跟你强调过了……” “他闹事了?” “那倒还没有。” “他说什么了吗?” “没说,我给劝回去了,”丁主任敲了下桌面,“这次就算了,下次我可直接叫保安了,卢老师,现在事情敏感得很,你要理解我们工作的难处……” 卢也不再接话,只是垂着眸子,若有所思的样子。丁主任念叨了一阵,见卢也没反应,又担心自己讲话太不中听,于是试探着问:“你要不要跟你弟联系一下?我帮你申请报备。” 卢也抬眼看他,笑了笑说:“谢谢丁主任,不用。” 丁主任有些意外,讪讪地说:“那你就认真配合工作吧,早点完事,对大家都好。” *** 卢也躺在宾馆的床上,看了会儿书,又浅睡片刻。他这辈子还没如此无所事事过——不上学,不上班,和外界的联系几乎断绝。刚开始确实不大适应,这几天来,他却有点享受这种坐吃等死的生活了,人的惰性果然可怕。 唯一有所挂念的,就是贺白帆。 他拒绝了与贺白帆联系,一是不想让贺白帆掺和这件事,二是出于某种可以称之为自私的目的——他想给贺白帆冷静思考的时间。 那天贺白帆去他家找他,两个人昏头昏脑地滚到了一起,也许是荷尔蒙冲动作祟,也可能是因为他哭了,贺白帆实在可怜他;后来他被带走,贺白帆跑到学院找他,又得知他当年被陶敬逼迫,无法退学。那一瞬间贺白帆必定又感动又愧疚吧?感动的是,他沉默而诚挚地爱了贺白帆六年,愧疚的是,当年分手的苦衷,贺白帆竟然过了六年才知晓。 所以卢也非常明白他们这段关系的现状:当他将分手的真相告诉贺白帆时,他就已经牢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位置。这六年来,被陶敬威胁逼迫的是他,忍痛做恶人提分手的是他,咀嚼着陈朽的回忆和无望的爱情的人也是他,他忍辱负重,他用情至深,他愁云惨淡——这就是贺白帆眼中的卢也了。所以,只要他眨一眨眼睛,撇一撇嘴角,贺白帆的愧疚就如滔滔江水翻涌直上,以“爱情”的名义奔流向他。 倘若他稀里糊涂,或者厚颜无耻,那么他就什么都不必做,只管享受贺白帆的感情,反正,贺白帆已经答应过了,就算他入狱也会等他。 但是呢。 只可惜。 只可惜他这个人,既贪婪,又拧巴,宽容不足,自尊过高。贺白帆不在的时候,他总想着贺白帆,贺白帆回来了,他却忍不住要求更多。他无法忍受贺白帆的怜悯、愧疚和感动,无法忍受这些情感互相掺杂变成一种混沌的冲动,他需要贺白帆给他确凿的爱——就是那种,六年前的夜晚,因为一面之缘而巴巴地跑到光电学院楼下等他的,那种爱。 他想,贺白帆需要冷静。待那些怜悯、愧疚和感动徐徐消散,也许贺白帆可以重新审视他们的关系。贺白帆真的还爱他吗?还对他有怦然心跳的感觉吗?还会因他而感到快乐和幸福吗?那所谓的爱真的是爱吗?如果不是,他就不要。他不想用过往的苦难捆绑贺白帆,更何况,他从不觉得自己经受了什么苦难,至多不过些许惆怅和遗憾。 想吧,卢也在心中默念,贺白帆,你最好能想清楚。 *** 住进宾馆的第二十天,连日落雨,空气中隐隐有了几分凉意。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始终黯淡,时间仿佛凝固的猪油,人在其中,昏昏欲睡。 丁主任带着秘书走进屋,打了个哆嗦:“哎,卢老师,空调温度调高点啊?” 卢也靠在沙发上,人没动,只有眼珠缓缓地转:“您调吧。” 秘书将空调升高两度,接着递来一份《情况说明书》。卢也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份了。 也还是熟悉的流程:“卢老师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 卢也阅读完毕,姿势未变,只有抓笔的右手动了动,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 丁主任走到他身边:“卢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 “听你声音有点虚呢?” “关久了吧。” “咳,”丁主任略觉尴尬,“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你有什么生活方面的需求,倒是可以跟我说。” “我想问您件事。” “你说。” “我弟后来又来过么?” “没有啊,”丁主任答得痛快,“我昨天刚在光电学院办事,没听他们说你家里有人过去。” “……那就好。” 丁主任点点头:“行,小徐,咱们走吧。” “稍等,”卢也再度出声,他忽然坐直了身体,而后似乎还嫌不够,又站起身,来到丁主任面前,“学校打算怎么处理我,您知道么?” 时间仿佛瞬间停滞,四下安静,唯有空调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噪音。秘书小徐身体紧绷,蓄势待发——说真的,卢老师虽然身形削瘦,但总归比丁主任年轻二十多岁,他怕卢也急了眼,一拳挥在丁主任脸上。他得做好和卢也肉搏的准备,嗯,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拍马屁良机啊。 丁主任不响,卢也又问一遍:“学校打算怎么处理我?我要提前安排家人。” 丁主任这才有所回应,款款地,眉梢往上挑了一下。 “我以为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呢,卢老师,”他皮笑肉不笑,“我看你在这待得蛮自在啊。” 卢也回答:“待久了也烦。”不知贺白帆冷静得怎么样了? 丁主任说:“领导对你这事非常恼火,陶敬虽然违法违纪,但洪大怎么说也是你的母校,怎么说也培养了你,对吧?你闹这一出,学校会受到多大影响,你考虑过么?” 卢也回答:“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如果贺白帆还在武汉,这么多天了,会如此安静么? 丁主任说:“成年人嘛,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卢也回答:“我明白。”不会已经回美国了吧? 丁主任没有继续讲话,目光复杂地盯着卢也,一张黧黑的老脸越发晦暗。卢也在室内捂了太久,脸色则苍白如纸。两人就这样僵持住了,小徐紧张地想,天啊,这是黑白无常在斗法吗?他个虾兵蟹将,还是不要参与了吧? “小徐。”丁主任忽然叫他。 “欸!” “我手机流量用完了,你给他看那个视频,”丁主任转过身来,背对卢也叹了口气,“卢也,这次是看在学生的面子上。你的学生帮了你,懂吗?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做这事,必定自食其果,但是,作为老师,你也的确合格。” 他顿了顿,在卢也错愕的目光中追加一句:“你回去后告诉那个拍视频的,事情到此为止,他不许再联系学生。” 第115章 披萨 视频开场, 屏幕全黑,两行清晰的灰白色字体缓缓浮现: 我们是洪山大学光电学院的学生,教师节即将到来, 为了向敬爱的卢也老师表示感谢,我们制作了这个视频, 记录我们与卢也老师之间印象深刻的故事。 学生:毕成、冯子君、姜乐妍、李菲、彭琰玉、秦昊杨、汪恒、文佩、肖一澜、周烁 卢也茫然地眨了眨眼, 有的名字他很熟悉, 有的则略感陌生, 譬如打头的那位毕成,他好像是……不待卢也仔细回忆, 画面一闪, 戴黑框眼镜的微胖的男生出现在屏幕中央。 他身旁的字幕写道:“毕成, 洪山大学光电学院2020届本科生。” 毕成坐在一张窄窄的书桌旁边, 面对摄像机, 他似乎有些拘谨, 抿嘴笑着抓了抓头发。 他说:“我的毕业论文是卢老师指导的。我以前……大一大二的时候, 经常逃课上网,我们专业课又特别难,我挂了有五六门吧, 所以到了大四上学期, 舍友要么保研了,要么签工作了, 只有我还在重修专业课, 毕业论文也毫无头绪。那时候我真觉得我完蛋了,我就是一坨狗屎。我骗我妈说我在考研,每次她打电话问我学得怎么样,我就手抖, 心慌,我真觉得自己毕不了业……”他再次抓抓头发,接着又搓自己的衣角,两只手像是找不到地方安放,“直到卢老师开始带我做毕业论文。我第一次跟他聊论文是在他办公室,其实那天我已经决定延毕了,我就实话跟他讲了我的情况,毕竟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也不想浪费他的时间……他听完,竟然很淡定地说:‘怕什么?你听我的,按我说的干,绝对可以按时毕业。’” 毕成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没有哭,但声音有些沙哑:“我就这样跟着卢老师做实验、写论文,其实他也没有逼得特别紧,他只是每天给我发一条布置工作的消息,我做了一个月,论文框架基本就有了。” “后来我写完了论文,按时答辩毕业,也找到了工作。今年六月我辞职在家考研……这次是真的考研,”毕成挤出一个微笑,语速放慢,“我知道,卢老师很忙的,他要上课,还要带硕士生,而我只是一个他指导过的本科生,我这点小事,也许只占了他工作的千分之一的精力和时间。但他拯救了我,真的,是拯救。” “我想对卢老师说‘谢谢’……对,就是‘谢谢’。” 接下来的冯子君是光电学院在读硕士,她坐在实验室里,身穿白色工作服,两边耳垂挂着硕大的金属十字架,卢也知道,平时她还戴唇钉,爱穿一身黑,年轻人管这个叫“亚系”。 冯子君语速快声音脆,宛如玉珠落盘:“非得说科研相关的事儿吗?我能讲个别的吗?我想想啊——卢哥是光电学院院草啊,这一点就够印象深刻了吧?一个每天刮胡子、身上无异味、穿搭干净利索的帅哥,天气再热也不会踩着拖鞋来实验室,你懂不懂这个含金量啊?”冯子君噗嗤一乐,十字架耳钉跟着晃来晃去,她笑够了,认真说道,“好吧我讲个正经的,这事儿卢哥都不知道呢。去年除夕我跟爸妈吵架,离家出走,哎……也算是被他们赶出去的吧。前一天我刚买了单反,身上只剩一百多现金,吃完两顿饭还有一百三十七块。我想住个连锁酒店,钱不够,那会儿天都黑了,我还在大街上坐着。就在这个时候,哇,卢哥给我们每人发了288块的红包,我不就有钱住酒店了吗?” “所以除夕那天晚上我就自己在酒店过的,挺好了吧?至少没流落街头。是啦,我们卢哥就是这种人美心善雪中送炭的恩师。” 视频继续播放。 姜乐妍说:“我是考研进来的,选导师的时候我联系了两位老师,但他们都把我拒了,可能是我本科学校层次比较低的缘故吧——只是个二本。最后卢哥收了我。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当时我给卢哥发邮件,刚发过去十几分钟他就回复了,而且回得非常直接,就一句话:‘姜同学,欢迎你加入我的课题组,以下是我微信号码’,哇,我当时心想,完了完了,他答应得这么痛快,会不会是手下很缺人、很push啊?” 李菲说:“我本科的最后一门专业选修课就是卢老师上的,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上课,和一场很重要的线上面试撞时间了,我上了半节课就得出去面试。偏偏那天又是随堂测试,那我只能跟卢老师请假嘛,他听到我要面试,竟然对我说:‘去吧,加油。’呃,确实只是很小一件事……但我一直记着……” 学生们的面孔渐次出现在卢也的视野中,随着他们的讲述,记忆的细节像水底泡沫,慢慢浮泛上来。坦白来说,比感动更多的,其实是不可思议——他们说的是他吗?他对学生真的这么好吗?他有重要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吗?一直以来,对于自己的教师身份,卢也没有什么实感。自从和贺白帆分手,他的人生就成为一场大型角色扮演:他扮演导师的心腹,扮演勤劳的博士,接着又扮演一个合格的老师,而他所作的这一切伪装,无非是为了报仇,无非是出于憎恨。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洪大,甚至以后都不再当老师,对于学生,他采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 所以,他有这么好吗?好到学生们冒着对抗学校的风险参与录制这条视频——已经毕业的也就算了,这些还在校的学生,他们不担心自己的学业受影响吗? 视频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内容,学生发言结束之后,以一行“祝卢也老师教师节快乐,身体健□□活幸福!”作为结尾。 没有祝他科研顺利、事业腾飞、桃李满天下、早日当院士。 只祝他健康、幸福。 屏幕黑了,一时间,似乎陷入魔咒,谁都没有说话。 约莫过了半分钟,秘书小徐打破安静:“那个,卢老师,你……你还要再看一遍不?” 卢也轻声说:“不用了,谢谢。” “拍视频的人很用心哪,”丁主任望过来,意味深长地说,“其中几个学生已经不在武汉了,据我们了解,最远的在老家哈尔滨,你表弟为了拍这个视频,跑到哈尔滨和学生见面。卢老师,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卢也认真地说:“我很感动。” 丁主任忽地猛拍大腿,卢也没动,倒把小徐吓得打了个哆嗦。 丁主任说:“我最生气的就在这!卢老师,你想过你的学生们吗?无论学校怎么处置你,总归你的工作要受影响,那你的学生怎么办?谁接着带他们?他们毕业会不会受影响?你考虑过这些问题么?不管你和陶敬有什么深仇大恨,不管你对学院和学校有多么不满,学生们总是无辜的吧?总没得罪你吧?你为学生考虑过哪怕一点儿吗?” 卢也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回以无尽的沉默。 良久,丁主任叹了口气:“这次学校看在学生们的份上对你从轻处理。走吧,小徐。” 小徐连忙起身,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 住进宾馆的第二十三天,卢也签下学校的处分通知书,表示自己知情,且对处分没有异议。 丁主任将通知书放进公文包,抬头对卢也说:“后续可能还有工作需要你配合,你这阵子别离开武汉,手机也要畅通。” 卢也点点头。 丁主任似乎还是看他不爽,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抬腿便走。 卢也慢吞吞地收拾随身衣物,末了,从刚才丁主任带来的纸袋中取出自己的手机。 他思索片刻,将手机揣进兜里,没有开机。 二十三天来,他第一次走出房间。走廊静悄悄的,仍和六年前一样铺着地毯,鞋踏上去几乎没有声音。是的,这些天学校安排他住的校内宾馆,恰恰就是六年前贺白帆住过的那家。彼时他还没和贺白帆租房同居,每天做贼似的潜入宾馆与贺白帆幽会。 卢也进电梯,到一楼,向前台的年轻女孩点一点头,对方神情微怔。 他拎着包踏出宾馆,上午十一点零四分,阳光很好,晃了他的眼睛。拘于困室的时间太长,他几乎对外面的世界感到陌生。他皱皱鼻尖,试图从热浪和暑气中分辨一些其他的气味。 “老师,”前台女孩快步追上,递来一瓶矿泉水,“天气热,您拿着喝。” “谢谢,”卢也向她微笑,“旁边食堂现在关着吧?” “嗯,暑假关门了,您要吃饭吗?右转倒是有家便利店。” “好的,谢了。” 卢也出门右转,走进便利店,复杂的味道当即涌入鼻腔,有鲜香的关东煮,裹满酱汁的炸鸡,以及刚从微波炉取出的咖喱鸡排饭。卢也突然就觉得饿,非常非常饿。那些占据他身体数年之久的,沉重、滞塞、庞大、冰冷的东西,在他走出宾馆的瞬间,遽然消散了。他的身体变得空旷而轻盈,急需食物填满。 “您好,这边有我们新推出的奶酪鸡肉丸披萨,现在买披萨还赠珍珠奶茶哦。” 披萨就在旁边的熟食保温柜里,透过玻璃罩子,能看见微微焦黄的奶酪,泛着油润光泽的鸡肉丸。卢也没出息地吞了一口唾液。 他掏出手机,开机,不管那些未接来电和短信,直接拨了贺白帆的号码。 六秒钟,电话接通。 “卢也?”贺白帆的声音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传来。 “嗯,你在哪?” “我在家——你家。” 卢也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我再过二十分钟到家,贺白帆,你想不想吃披萨?” 第116章 试试 卢也扫了辆共享单车回家。 还没到楼下, 就已远远看见站在路口张望的贺白帆,他脖子伸得直直的,脑袋左摇右晃, 很像那种主人进店购物时被拴在门柱上的大金毛狗。看见卢也的瞬间,贺白帆动作停顿, 像是呆住了, 两秒后, 他用力向卢也挥起手来。 靠近, 刹车。卢也发现自己判断有误:不是金毛,是德牧——贺白帆瘦了, 皮肤晒黑了, 他没拄拐杖, 穿着宽松的白T和运动裤, 像个刚结束训练的体育生。 “卢也, ”贺白帆似乎还有些愣怔, “你自己回来的?你……没事了吗?” 卢也点点头:“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学校已经给了我明确的处分通知, 对我的处理算是结束了。不过陶敬的问题比较复杂,估计还需要我配合。” “哦,”贺白帆眨眨眼, 忽然反应过来, “所以没有给你刑事处罚对吧?” “没有,不用蹲局子, ”卢也笑了笑, “回去再说,我很饿。” 他轻轻推了一把贺白帆,指尖触到对方的小臂,竟是出乎意料的烫。这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好像摁下了某个开关, 卢也深换一口气,锁车,伸手攥住贺白帆的手。 他察觉到自己需要热量,无论是来自食物,还是眼前这个蓬勃温暖的身体。 贺白帆低头看看两人的手,没讲话,只是唇角动了动。 就这么牵着手上楼回家,洗澡吃饭。便利店披萨小小的,几口就瓜分完毕。肚子还是饿,贺白帆又给他煮一碗速食云南米线。卢也低头吸溜米线的时候,贺白帆就坐在旁边认真地盯着他。 “你这些天是不是吃得不好?”贺白帆问。 “那倒没有,”卢也擦擦嘴角的汤汁,“就是顿顿盒饭,快吃吐了。” “……处分结果是什么?” “包里文件袋,你自己看。” 贺白帆拉开地上的双肩包,最外面果然有个牛皮纸袋。 “因违反《洪山大学教师职业道德规范二十条准则》,造成不良影响,给予……批评教育、诫勉谈话,并暂停评奖评优、职称评定、研究生招生资格12个月。” 贺白帆拿起牛皮纸袋翻找,没了,只有这一张处分单。 “就这样?”贺白帆茫然道。 “因为你拍的视频,学校觉得我对学生还可以,决定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卢也放下筷子,看向贺白帆,“你怎么会想到拍那个视频的?那些学生是怎么联系的?” 贺白帆说:“你的学生都很担心你,有天晚上文佩和汪恒来找我打听你的情况,就是那一次,我突然想,能不能请你的学生讲讲你的事?至少让学校领导知道你是一个对学生很好的老师,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后来,汪恒他们又帮我联系了几个已经毕业的学生。” “你去外地见了他们?都去了哪?” “岳阳,合肥,北京,哈尔滨,”贺白帆小心地将处分单放回牛皮纸袋,“那个叫李菲的女生在大阪念语言学校,准备申请日本的硕士。她专门跑去租了摄像机,自己拍视频发给我。” 卢也沉默片刻,认真地说:“我完全没想到学生愿意出面。” 贺白帆颔首:“是啊,我原本也没打算让他们出镜,想着能录音频就不错了,甚至文字形式也行……但他们全都自愿出镜,卢也,你的学生都很在乎你。”当然,在联系学生的过程中,贺白帆也吃过几次闭门羹,但是这就不必告诉卢也了。 卢也说:“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吧?我给他们发个消息。” “嗯。”贺白帆正要掏手机,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怪异。 卢也:“怎么了?” “你那几个在校的硕士,应该都知道咱俩的关系了,”贺白帆抿了抿唇,神色无辜,“我没有乱说话,是他们自己猜到的,因为郑鑫发过咱俩的照片。” “什么?”卢也明知故问,“咱俩什么关系?” 贺白帆说:“离异多年啊。” 卢也猛地呛咳起来,他一咳,贺白帆连忙凑过来拍他后背,手心的热度隔着T恤传递到卢也的皮肤上,那刚被食物压下去的心旌摇荡立刻又浮现了。 贺白帆似乎无知无觉:“你的学生实在太机灵了,我应该没有误会,他们确实知道了,那天他们……” 话没能说完,因为卢也忽然抬手摸了摸贺白帆的脸。 胡茬有点扎手,又带来一些微妙的痒意。卢也逼近贺白帆,直视着他的眸子,同时也被他的目光所笼罩,像是沉入一片干净而温暖的水域。 “离异多年,然后呢?”卢也仿佛自问自答,却说得异常流畅,“我这些天一直很害怕,怕你会不会突然反悔。贺白帆,你想过我们的关系吗?你真的还喜欢我吗?我知道,你可怜我,你心疼我,你觉得我这几年受了很多苦……但这些都不是我们非要重新在一起的理由,我也不想对你道德绑架。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贺白帆没有说话,呼吸轻轻拂过卢也的脸颊。 “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原因只是彼此喜欢,而不是出于你对我的怜悯或补偿。我不值得可怜,所谓的补偿,我也从郑鑫和陶敬那里拿到了。你好好想一下,你对我还有没有谈恋爱的感觉,或者冲动?”卢也顿了顿,竭力让自己的语气镇定,“对不起,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但一见面就和你说这种话。” 贺白帆静了几秒,轻声说:“如果我现在对你确实没有谈恋爱的感觉呢?你打算赶我走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怎么办?” “没有感觉就培养感觉,”卢也垂眸,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才开口,“我想好了,大不了这次换我追你,像以前那样,重来一遍——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贺白帆叹气:“以前你可是很难追的。”话音刚落,忽地将人拉向自己。 他抱住卢也,确信这些天卢也和他一样消瘦了许多,拥在怀里,仿佛拥着一张易碎的纸片。他将脸颊埋进卢也的肩窝,低低叹气,带着失而复得的侥幸和对这个人的无可奈何。你不许我可怜你,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引诱我可怜你;你要证明我喜欢你,那此刻加速的心跳和胸腔的苦涩又算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人比卢也更会折磨他。 偏还令他甘之如饴。 贺白帆摁着卢也后颈,低头去吻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有些凉,口腔泛着苹果的清甜味道,应该是刚喝过冰镇奶茶的缘故。贺白帆一边与他啧啧亲吻,一边将手指探进他T恤的下摆,指尖擦过他削瘦的腰腹。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两肋跟着起伏,那根根分明的骨骼之下,似乎瑟缩着一只胆怯的刺猬。 贺白帆的手指继续向上。 卢也的呼吸猛地变深,变乱。 “如果我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和他做这件事,”贺白帆抵着卢也的鼻尖,“这个道理我十岁就明白了,我爸教的。” 卢也喘着粗气“嗯”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又被贺白帆吻住。 一个更具侵略性的吻。卢也甚至来不及吞咽唾液,因而发出了令人羞耻的、含糊的水声。呼吸也变得艰难,一团湿暖的气息在两人口齿之间度来又度去,就在卢也几乎感到缺氧的时候,贺白帆卡着他的腋窝将他架起来,像是举起小猫小狗,然后把他丢在卧室的床上。 贺白帆的手心再次降临于他的腰腹,只是这次没有向上游移,而是向下。 “白帆——”卢也的声音已经嘶哑,带着一丝恳求意味,“你别——” 贺白帆热汗淋漓,眼珠却更黑更亮,闪烁出某种近似兽类的、野性蓬勃的光芒。他全然不依卢也的恳求,手指动作起来。 神魂涣散。 贺白帆俯身问卢也:“这几年,你会想着我做这件事吗?” 卢也不说话,抬起胳膊挡在眼睛上面。 “告诉我。”贺白帆又碰了碰他。 “滚。”卢也低声骂他,却没推开他的手。 “你不说就不做了。” “会、我会、贺白帆——”卢也忽然狠狠抓住贺白帆的领子,“除了想你,还能想谁?” “我也是,”贺白帆望着他满足一笑,俯身亲吻他泛红的眼睛,“我比你更丢人吧?明明都被你甩了,自己……的时候,脑子里还总是你,有几次中途突然很难过,也没感觉了,我都怕把自己弄出毛病。” 卢也鼻腔微酸,强忍着说:“不会真有毛病了吧。” 贺白帆丝毫不恼,只是拍拍卢也的后腰:“试一下。” *** 试试就——就没必要这么玩命吧? 骂也骂了,哭也哭了,通通没用。卢也觉得自己像一只蛋黄,被飞快地搅拌打散,又或者一块石头,被激烈的水流冲击磨蚀。到后来,卢也的意识甚至模糊了,只记得贺白帆喂他喝水,给他擦身,然后他沉沉睡去,疲惫到连梦都没有。 意识再回笼时,贺白帆的脸近在咫尺,他已经醒了,正望着卢也,目光柔和而静谧,正如窗外黄昏的天色。 暮鸟归林,远处似有悠长的虫鸣。 卢也忽然不知今夕何夕。 第117章 无聊 贺白帆柔声说:“还睡会儿吗?” 卢也蹙了蹙眉:“起吧。” 他支着胳膊慢慢坐起来, 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像是散了架,腿软,腰酸, 尾椎某处传来轻微的钝痛。身体的不适感迅速将他拉回当下——的确,这已经不是二十多岁时那副做多少次都不知疲倦的身体了。 但身旁还是二十多岁时分享快.感的那个人。 贺白帆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 无辜道歉:“我没收住, 对不起, 实在太激动了。” 卢也低声说:“至于吗?” “当然, ”贺白帆抓住卢也的手,“卢也, 以后咱们不再分开了, 好不好?” 语气严肃, 口吻郑重, 不像一个疑问句, 倒像宣读通知。 卢也看了看他的手, 又望向他的脸, 漆黑湿润的眸子与六年前别无二致,令他联想到很多不着边际的纯净而离奇的东西,譬如起雾的夜晚的星星, 深秋麦苗上的露水, 落在地面的蓝灰色鸟羽,或者整个夏天最闷最热那一日的暴雨, 雨珠打在玻璃上, 留下一行行迤逦的水痕——这个夏天也像二零一六年的夏天那么漫长,那么惊心动魄。 卢也缓慢地笑了,一字一句说:“好。我保证,再也不和你分手, 吵架也不分。”心中默念补上后半句:你厌倦我也不分,你喜欢别人也不分,天塌了也不分,永远缠着你。 贺白帆又凑过来,这次吻在卢也嘴唇上。 两人吻得格外认真,不是激切的宣泄,更近于细致的体验——体验再次完整拥有对方的感觉。时间流经他们的时候好像打了旋,身体变成两片窄长的叶子,在旋涡中醺然漂浮。 贺白帆扣住卢也肩膀,不知不觉间,将人慢慢推倒。 “嗡——嗡、嗡——” 两人骤然惊醒。 卢也抬手抹了抹唇瓣:“有微信。”抄起手机,才过两秒,忽地神色大变。 “学生要来看我,”卢也厉声道,“贺白帆,赶快收拾一下!” “你学生知道你回来了?”贺白帆连滚带爬,下床开灯。 “学院公开处分结果了——你赶紧开窗通风收拾卧室,我去收拾外面。”卢也从衣柜拎出衬衫和牛仔裤,穿衣服的动作几乎快出残影。与此同时,贺白帆的手机响了起来。 商远像只尖叫鸡:“贺白帆!卢也出来啦?你小子怎么不吭声?我们还是听思思导师说的!” 贺白帆说:“他中午才回来。” “那这都晚上了!行了行了,我和思思还有一刻钟到洪大,先挂了啊。” “等等!”卢也抢过手机,硬着头皮说,“我学生也要过来,你们说话注意点。” “哎呦,卢哥,”商远立刻谄媚地笑,“放心吧卢哥,我嘴巴最严了!” ——二十分钟后,这套房龄超过30年的老房子的局促客厅,迎来了卢也租住以来,最拥挤的一晚。 卢也的五个硕士生和小助理同来,随后商远和杨思思也到了,两拨人都没空手:学生们拎着果篮和鲜花,商远左手一箱荔枝,右手一箱草莓。八位客人落座,堪堪挤成两排,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卢也。 卢也倍觉尴尬,试图缓解气氛:“你们买这些是来探望病人吗?” 他这么讲,学生们非但不笑,一个小胖子甚至动容地说:“老师!你瘦了好多!学校是不是虐待你了?!” “没……怎么会?”卢也说,“只不过在宾馆配合调查。” “吓死我们了,你再不回来,我们都打算给学校写联名信了!” “卢哥,你不知道,前一阵辅导员找我们开会,说是让我们自愿换导师,我们誓死不从!” “真的真的,我们都急坏了,我这个月瘦了六斤呢!卢哥你不在,我实验也不顺利,论文也改不好,去实验室跟上坟一样——哎呀,呸呸呸!” 学生们像一群扑扑拍翅的小鸡崽,围着卢也叽叽喳喳地诉说。卢也只好这个宽慰两句,那个鼓励两句,先将学生们的情绪安抚下来,再逐个询问他们的实验进度和学习情况。 贺白帆悄然起身,去厨房洗水果。 商远跟进厨房,用极轻的声音说:“卢也真是很不错的老师啊,学生都这么关心他。” 贺白帆心头暖融融的,温声道:“他值得。” “确实,”商远顿了一下,“你俩下午是不是大搞特搞了?” 贺白帆手里的草莓“扑通”落进盘子。他明明和卢也全面准备过——为了掩盖身上的痕迹,两人都穿了长袖深色衬衣,纽扣板板正正系到脖子下面;客厅和卧室的垃圾都丢了,换上崭新的垃圾袋;地上凌乱的衣服也塞进洗衣机;最后,家里没有发胶,卢也甚至挤了些洗发水,将头发抿得服服帖帖。 端庄得像要参加学术会议。 贺白帆极力压低声音:“你怎么看出来的?” 商远短促地哼了一声:“我猜的,小别胜新婚你不懂吗?” “……”贺白帆这才放心。 这时杨思思喊道:“远远,你上次刷到洪大旁边很好吃的烧烤叫什么?我们点外卖啦。” 商远连忙折回客厅:“我来点,吃烧烤?奶茶也喝吧?学姐夫请客!” 卢也说:“不行,让我来。” 商远说:“我们给你接风洗尘!” 卢也语带笑意:“你请我,我请学生。” 学生们在旁边打打闹闹地欢呼着。 贺白帆略微扭头,不敢幅度太大,只能迅速地投去一眼。卢也脸上挂着放松而柔和的微笑。因为抹了洗发水的缘故,他鬓角的发丝格外黑亮,衬得他肤色更白,人也精神。他坐在学生中间,乍一看去,也像个开怀无忧的学生。 贺白帆默立片刻,端起草莓,走了出去。 *** 吃饱喝足,已近十点,学生们回宿舍了,商远和杨思思捎上小助理,启程驶离洪大。 贺白帆和卢也送他们下楼。这个时间,校园已经人影寥寥,两人并肩而立的影子被路灯拉长,贺白帆伸手,影子也伸手,牵起另一个影子。 贺白帆笑着说:“你的学生都很懂事,他们装作……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只是好奇的目光和憋笑的嘴角出卖了他们。 卢也跟着笑:“他们八卦着呢。” 月光皎洁,树影婆娑。贺白帆问:“想不想出去走走?” 卢也点头:“走吧,吃太撑了。” 无需多余的话,两人牵着手向洪大东北门走去。出校门,过马路,前方即是东湖吹笛景区。这是六年前他们夜间散步最常走的路线。以前不敢牵手,现在无所顾忌,卢也甚至抓着贺白帆的手晃了晃。 时值盛夏,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葱茏的气味。 就这样走了一阵,卢也轻声问:“贺白帆,你在想什么?” “很多,”贺白帆顿了顿,“这几年,你自己来散过步吗?” 卢也说:“没有。” 他答得毫无犹豫,极为确凿,贺白帆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轻轻捻了一下。他继续问:“你平时无聊的时候都干什么?” “你真的想听吗?” “想啊。” “那你不要觉得我变态,”一阵微风拂过,卢也的声音轻得像要消散在风中,“我无聊的时候就看你的账号,但你以前发得很少,这几年才多起来。我会搜你拍的风景的位置,搜你拍的模特和品牌,观察你和别人的互动……算了,是有点变态。” 贺白帆静了片刻,问道:“还有呢?” “我还买过刊登你拍的照片的杂志,那一期是‘A Thousand Plateaus’专号,封面照片是你拍的三个男模——你还记得吧?” 贺白帆说:“记得,那是一本法语杂志。” “我在网上找了个留学生代购,她问我是不是学哲学的,我想这不是本时尚杂志么,和哲学有什么关系?后来查了才知道,‘A Thousand Plateaus’是一本哲学著作。我去图书馆借了中译本,结果完全看不懂,看第一行字就犯困,”卢也的语气有些懊恼,“后来那本杂志也没买成,她说快递寄丢了。” 贺白帆说:“我家还有样刊。” “没关系,”卢也笑了笑,“当时想买是因为里面有你的拍摄手记。后来我就想,算了吧,干嘛要看你拍摄三个帅哥的拍后感?” 贺白帆愣了一下:“你吃醋?” “我闲着没事就吃醋,那些和你在网上互动的模特,每个我都看过照片——模特真的好好看啊。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如果你谈恋爱了,以你的性格,可能不会在网上秀恩爱……所以,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你很有可能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 贺白帆停下脚步。 卢也继续说:“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再谈恋爱是很正常的事,况且你又那么好,肯定招人喜欢,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不会太难过。而且,”他轻笑一声,“我很忙的,无聊的时间很少。” 足过了十几秒,贺白帆闷声说:“那你很坚强了。” 卢也点点头:“还行。” 东湖已在前方,湖面的黑比夜空更深,看不清水波,也看不清远处的边岸。贺白帆松开了卢也的手,两人伫立湖边,都不讲话,只有一阵阵水腥味的风吹过来。 卢也察觉到贺白帆的沉默,大概是因为他那句“不会太难过”?但他还能怎么说?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很幽怨,或者很委屈。 “卢也。”正忐忑着,忽然听见贺白帆的声音。 “嗯?” 他的声音非常清晰:“分手之后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更没有谈过恋爱,因为我身边关系密切的朋友都知道,我出国前被人甩了。用现在的话讲,断崖式分手。我对那个人,恨也不对,爱也不对,说不明白。” “白帆——” “今天晚上你的学生来看你,我突然觉得,六年时间确实太久了,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而我肯定也变了,”伴着湖水规律的波涛,他的每个词都像叹息的尾音,“现在我又觉得,既然我们还是彼此喜欢,那么其他都没关系,错过的,可以补。” 贺白帆牵起卢也的手,十根手指交错相扣,然后他掏出手机,拍下一张照片。 “我可以发到账号上么?”贺白帆笑着说,“谈恋爱了秀一下。” 卢也喉头发颤:“可以——你发吧。” 贺白帆点开APP,上传照片,在卢也的注视下,配以一行文字: “我知道,你也一直很想我。” 第118章 躺平 从东湖边走回洪大, 还没到家,贺白帆的手机已经频频振动起来。 贺白帆的大学同学闻讯赶来——他们几个中国学生玩得好,建了群, 只不过毕业这些年大家各奔东西,忙于上学或工作, 群里已经近两个月没人说过话了。 黄润宁:[图片] 黄润宁:所有醒着的人立刻去看贺白帆ins AKon:奥克兰不都半夜了, 兄弟你还没睡? Akon:@Fan ?????? 空空:@Fan ?????? 隋Ting:@Fan ?????? Akon:这是终于铁树开花了吗?貌美男模特还是气质女明星? 黄润宁:傻.逼吧你, 那一看就是男生的手臂啊 空空:严谨点, 也不排除是大骨架铁T,万一贺白帆这两年偷偷搞四爱呢? 隋Ting:四爱是啥? Akon:你看看, 落伍了吧 空空:等下, 你们看他配的字 空空:我知道, 你也一直很想我——也?一直? 空空:难道说…… AKon:难道说…… 黄润宁:难道说…… 隋Ting:四爱到底是啥啊? Fan:停。 Fan:是前男友, 重新在一起了。 空空:你别告诉我就是几年前那个绿了你的博士。 Akon:你别告诉我就是几年前那个绿了你的博士。 Fan:他在我旁边, 你们谨言慎行。 贺白帆站在卢也身旁回消息, 两人贴得太近, 手机屏幕上的文字卢也即便不想看,也还是瞥见了几行。 “那个绿了你的博士。” 卢也的喉结滚了滚,忍不住问:“我什么时候绿过你?” “他们乱说的, ”贺白帆直接将手机递给卢也, “当时你和我分手,他们猜测原因, 一致觉得是你……出轨了。” 卢也说:“你相信?” 贺白帆摇头, 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读博那么累,哪有精力出轨?我那时觉得你大概就是不需要我了。” 卢也垂眸,微信群已经被一连串的“嫂子好”刷屏。 贺白帆“啧”了一声:“他们向来嘴上没把门的。” 卢也说:“我能回复么?” 贺白帆说:“可以啊。” 卢也俯首敲字,他格外投入的时候, 眉头会轻微地蹙起来。 Fan:你们好,我是卢也。我没有绿过贺白帆。我会好好对他的。 群里安静了足足半分钟后,黄润宁率先回复:卢哥你好!哎呀我们都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哈! Fan:没事,不介意。 Akon:卢哥在哪高就?我是阿肯,现在在广州做电商,有机会合作哦。 Fan:我目前是洪山大学的老师。 Akon:卢老师幸会幸会,白帆回武汉了?我以为他还在美国呢。 Akon:打算定居国内了么? Fan:只是暂时回武汉,之后我跟他去美国。 隋Ting:哇哦,我和我老婆在波士顿,卢哥可以跟我们组团滑雪啦~~~ Fan:[OK] 卢也将手机还给贺白帆:“说完了。” 其实总共也没讲几句,贺白帆扫了两眼便尽数看完。他惊讶地扬起脸,看着卢也问:“你想去美国?” “我要跟你在一起,”卢也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你的工作呢?” “去了再找。” “卢也,”贺白帆步伐停顿,认真地说,“其实等你的这些天我就想好了,以后我可以回国。你现在好不容易评上了副教授,去美国就要从头开始,还有,你妈也舍不得你出国吧?” 他们已经走进洪大校园,只是东北门远离教学区和宿舍区,因而人迹寥寥。 卢也说:“我这专业去美国也好找工作,可以进企业做研发,我妈现在还年轻,身体挺好的,”他静了片刻,忽然低笑一声,“贺白帆,你记不记得,那年冬天我报名了雅思?” 树影幢幢,远处居民楼的窗户透出橙黄色灯光,在这温暖的夏夜,贺白帆的记忆倏地被拉远,拉回那个记忆里总是很多寒风冷雨的冬天。 卢也说:“后来我还是去考了,听力只有5.5,但总分竟然考到了7分。看到分数我才知道,原来我学英语也学得挺快,只可惜差了一步,没和你出国。” 卢也语气平静:“你刚才说错过的可以补,但时间是没法补的,我再也不想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贺白帆抬手触碰卢也的脸,此处虽然学生罕至,但也偶有汽车驶过。他抬手的时候,卢也丝毫未躲,只是定定看着他。 贺白帆用指腹蹭了蹭卢也的侧颊,轻得像抚摸一只有裂纹的瓷器:“好,我们不浪费时间了,”他的声音放得很低,“我们慢慢商量,想个最合适的方案,然后实现它。所以你不要一味迁就我,我也不会总是迁就你,谁也不是为谁做牺牲,好吗?” 卢也点点头:“好。”他答得很郑重,眼睛睁大了,夜色中,一对漆黑的瞳仁仿佛被水洗过。 在这短暂片刻之中,贺白帆察觉到一丝悲伤的意味,他怀疑卢也已经哭了,只是没有流泪。泪水的湿意在他双眸中一晃而过,仿佛手机屏幕亮起旋即熄灭,那一晃的时间太过短促,其中千端万绪,来不及仔细分辨。 *** 汪恒是最后一个做汇报的,PPT讲完,卢也提了几点意见,也才四点过十分。 “今天组会就到这,”卢也干脆地合上电脑,“你们十一离不离校?需要签字的我现在签,明天要出门。” “卢哥你出去玩吗?”某学生问道。 卢也不置可否:“去外地看朋友。” 几个学生悄悄对视,互使眼色,心中一致发出感叹:谈恋爱确实影响搞事业! 想以前,他们献身科研卷生卷死的卢老师,何曾出门旅过游?现在呢,后天才正式放假,明天他就要走,比学生溜得还快! 当然,令学生们发出如此感叹的也不只是旅游这一件事。九月开学之初,卢也给学生们开了个会,开诚布公地表示,因为他受学校处分暂停了招生资格,所以手头只剩他们五员大将。他会再在洪大待一年,送他们五员大将顺利毕业,然后辞去这份教师的工作。 老师做到这个份上,学生们自然感动得泪眼汪汪。 然而很快,他们意识到卢也这番交代的另一层潜台词—— 他,一个驰名学院的卷王。 要、躺、平、了。 包括但不限于:学生做实验的时候他在办公室关门打英雄联盟;学生写论文的时候他吸着奶茶看网络小说;学生晚上九点还在等实验结果但他已经五点半准时离开实验室——听说是去汉口江滩city walk,热恋期,懂的都懂。 “这有什么好难受的,”听完汪恒的倾诉,友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又不是不管你们了,该管的都管,该教的都教,只是他自己享受享受生活,有问题吗?” “你不懂那种感觉,科研路上的精神领袖,就这样在我面前背叛了科研……”汪恒喃喃道,“难怪玄幻小说里修仙要修无情道,谈恋爱真的误事啊……” “你导那种人中龙凤,长得又好,得找个什么样的师母?”友人被勾起八卦之心,“肯定是个白富美吧?你见过么?” 汪恒含糊其辞:“没见过,唔,应该还可以吧。” “什么叫‘还可以’?” “就,对我导师蛮好的……据说暂时还没工作,每天在家负责一日三餐和家务,我导的衬衣都熨得特别平整;有时候我导下班晚了,他还会到学院楼下接他……还有,给我们实验室点过好几次奶茶咖啡……” “我靠,果然,”友人感慨,“你们理工男就喜欢找娇妻!” 汪恒:“?” 你懂个屁。汪恒腹诽。 *** 手机屏亮,卢也瞥去一眼,是贺白帆发的某餐厅的大众点评链接。 “这家寿司要不要尝尝?我看评价很好,离得也不远。” “就是人多,得早点去。” “组会快开完了吗?” 卢也迅速回复:“马上。”他回消息的时候,嘴角隐隐含着几分笑意,学生们又开始狂使眼色。 “好了,那就这样?还有别的事么?”卢也问道。 “卢哥,晚上一起吃饭不?”某学生狗胆包天,明知故问。 “……下次,”卢也咳了一声,“今晚有事。” “好呢,”学生们一齐挥手,“卢哥拜拜哈,假期玩得开心哟!” 卢也一走,学生们锁上实验室的门,开启疯狂八卦模式:他俩不会要出国吧?去美国领结婚证?我记得贺老师是美国回来的……你说卢哥结婚咱们要不要随份子?随多少?哎呀他不会收学生的钱啦……说真的,那天我瞟见他在逛卡地亚旗舰店,贺老师这就不对了,怎么能让卢哥求婚呢……啊?卢哥为啥不能求婚?……算了跟你们直男说不通……嘁,我看你才是少嗑点cp少看点小说吧! 另一边,卢也离开光电学院,向回家的方向走了几分钟,便远远看见贺白帆。 天空飘着小雨,贺白帆穿黑T恤,灰白牛仔裤,撑一把透明大伞。和卢也对视的瞬间,他加大步伐,快速走来。 “不是让你在学院等我吗?”贺白帆眼带笑意,“淋湿了?” “没事,”卢也小声说,“想赶快见你。”回家和出校门是相反方向,按说他没必要多走这一段路,因为还要折回去。但他就是想早点见到贺白帆,哪怕只早几分钟。 贺白帆被他的话勾得心尖发痒,但学校人多,只能克制。 两人一路无话,出了校园,贺白帆才说:“我下午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卢也神色微怔:“你说什么了?” “当年的事,现在的情况,以后的计划,都给她说了,”贺白帆到底没忍住,迅速抬手抹掉了卢也颈间的雨痕,“她刚听完有点没法接受,过了一会儿又打电话给我,让我国庆带你去广州。” “我……” “我没答应她,”贺白帆说,“本来咱们也有安排了,广州可以以后再去,我只是先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嗯。” “没有催你告诉你妈的意思,”贺白帆补充道,“毕竟我妈以前就知道咱俩的关系,你妈不一样,要从长计议。” “贺白帆。” “嗯?” 卢也扭头看他,在雨珠滴滴答答的透明伞面之下,卢也知道自己很想亲吻他的脸。 “没事,”卢也说,“走吧,我很饿了。” 第119章 朋友 武汉没有直飞大庆的航班, 需在北京转机。 时近长假,飞机客满,从武汉到北京的航班碰上一群小学生, 统一戴着橙色鸭舌帽,叽里咕噜地嬉笑聊天。卢也阖眼假寐, 但也没能真的睡着, 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略感恍惚的状态。 北京飞大庆的航班倒是安静, 但卢也仍旧睡不着。直到飞机降落, 走出机舱的瞬间,冷风扑来, 冻得卢也猛打了个哆嗦。 “快穿上, ”贺白帆从随身背包里取出冲锋衣, “现在才十度。” “嗯。”冷风一吹, 混沌的大脑忽然清醒了。 莫东冬家位于大庆肇州县, 距离机场还有一百多公里。两人拿到托运的行李, 走出机场打车。司机是个微胖的大姐, 她扭头打量打量两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你们来旅游吗?” 贺白帆说:“是的。” “我就看你们不像本地人呢,”大姐笑了笑, “从哪过来啊?” “武汉。” “哎哟, 那够远的!县里有啥好玩的呀,湿地公园?”大姐的目光从后视镜折射过来, 似乎对他们越发好奇。 贺白帆说:“我们就是随便逛逛。这边有什么特色菜么?” “多了!酱鱼啦, 羊肉啦,就看你们南方人吃不吃得惯……” 卢也缩了缩身子,脑袋后仰,耳朵抵在贺白帆的肩头。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想司机也许不会留意到他的动作,当然,就算看见了,也无所谓。 贺白帆略微侧脸,低声问道:“晕车了么?” 卢也说:“没,就是有点闷。” “闷啊?那你开窗户!”大姐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笑着解释说,“嗨,我还把暖风温度调高了呢,就怕你们南方人不禁冻!” 于是卢也将车窗摇下一条细细的缝隙。 他从缝隙抬眼向上望,这里的夜空比武汉高,也比武汉更黑,那是一种纯度很高的黑色,头顶的夜空像一块坚硬又剔透的黑曜石。在这样的夜空中,星星显得很遥远,却很明亮。 一路无话,出租车驶入肇州县城,两人入住酒店。 他们订的是双床房,各自洗漱完毕后,贺白帆亲了亲卢也,然后爬上自己的床。 贺白帆说:“我关灯了?” “嗯。” “哒”地一响,房间霎时陷入黑暗。卢也的眼睛适应了几秒,接着,他向窗户望去,很深很黑的夜空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卢也说:“白帆,和你商量个事情。” 贺白帆说:“怎么了?” “明天上午我想自己去,”卢也斟酌着组织语言,“东冬去世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他,他……应该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想单独和他待一会儿。你如果想去看他,那……” “那就后天再去,”贺白帆说,“后天咱们再去一躺,没关系的。明天你自己去。” 卢也沉默片刻,很轻地说了声:“好的。” *** 翌日清晨,卢也独自前往墓园。 阳光很好,道路畅通。因为不是祭拜的日子,卢也到达时,墓园空旷无人,走近了,才见一个保安正提着水壶给行道树浇水。 卢也上前询问:“请问青龙园怎么走?” 保安看看他:“直走到头右拐,再在第一个路口……”他放下水壶,“欸,我带你去吧。” 这墓园像是才开不久,装潢雅致,松柏青翠,道路也开阔,但许多墓地都空着。保安是个年轻人,并不与卢也搭话,只沉默地带路。 远处传来鸟鸣,空气中漂浮着植物的清冽味道。 “到了,多少号?”保安问。 “三十五。” “在这边……”保安走了几步,忽然顿住,面色惊讶地说,“你是来看莫东冬的?” 卢也愣了愣:“你认识他?” “我俩一个初中的,他比我高两级,我们这片儿都知道他的事——他从小就学习好,聪明,考上了重本,还读博士,”保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啊,命不好。” 卢也低声说:“我是他读博时的舍友。” “哦!”保安的目光立刻带上几分新奇,“那你也是博士啊?” “我已经毕业了。” “这几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同学过来呢。” 保安冲前方扬了扬下巴:“到了。” 隔着六七步的距离,卢也瞥去一眼,瞬间看见墓碑上“莫东冬”三个大字。凉意从天灵盖直冲而下,卢也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问保安:“这里能抽烟吗?” “可以,这会儿没人管,”保安说着从兜里摸出烟盒,“来一根?我们这边的特色。” 卢也接过:“谢谢。” 烟的味道很淡。卢也说:“这片是不是最贵的位置?我看旁边有一条河。” 保安摇头:“最贵的在山上呢,不过这片的也要两万多块钱,”他掸掸烟灰,“他爸妈才可怜,就这一个儿子,又有出息,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哎,不过我听说他家拿了八十多万的赔偿,是真的吗?” 卢也说:“这个我不清楚。” “要是真有这么多钱也行吧,起码老两口养老有保障了。” 卢也轻轻点头,又问:“莫东冬从小成绩就很好?” “肯定啊,我那个初中的老师都拿他来教育学生,说他爱看书,不像我们天天就知道疯玩……他从我们县里的初中考进市里的重点高中,都不用交择校费,后来高考又考了重本,这就是天生读书的料子啊。” 卢也沉默片刻:“他是很聪明的人。” “所以啊,那个词咋说来着……天妒英才!”保安的手机响了一下,他说,“我先过去了,你记得把烟头踩灭哈。” 卢也向保安道谢,看着他步伐匆匆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然后才慢慢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 他来到莫东冬的墓前。 墓碑上贴着莫东冬的照片,是卢也第一次见:穿学士服,咧嘴笑,露出几颗不大整齐的牙齿。照片里的莫东冬比他读博时稚气很多,卢也猜测这是他本科毕业时拍的。 有时候,他对莫东冬的死亡缺乏实感——这样讲似乎对逝者不敬——莫东冬已经是“逝者”了么? 他没有看过莫东冬的遗体。 那年四月十号的深夜,卢也从实验室回到宿舍,看见莫东冬蹲在椅子上,他正在抽烟,手边一听开了的可乐,还有一盒KFC炸鸡。 “小也子,”莫东冬语气轻快,“一起吃点吧?” 卢也已经很困了,摇头道:“不了,我要睡觉。” “我真吃不完这么多,你过来,我还想跟你聊会儿。” 卢也于是走过去,坐下。 莫东冬抽了口烟,忽而认真地说:“我决定退学了。” 那一年他已经博士五年级。 “你看我这个情况,历史——最难就业的科目,导师——从来不管我,论文——那更是一篇发不出去!我今年博四了,说句实话,哪怕拖到博八,我也没法达到毕业的要求,你说是不是?而且我不像你,你是直博,还年轻,我今年二十九啦,也该进社会找工作赚钱了,总这么得过且过不是回事儿……” 卢也垂着眸子,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半晌,卢也问:“你导师那篇c刊的约稿呢?” 莫东冬的神色忽然黯淡下去。 之前的确有一个c刊约稿的机会,也正因为那篇约稿,在2016年冬天,莫东冬着急忙慌地借了卢也的电脑,后来他还电脑时,卢也不在实验室,他问卢也能不能将电脑放在实验室的工位,卢也同意了。 那天晚上,贺白帆的父亲因突发脑出血躺在ICU里,而卢也在医院楼下坐了整夜。也是那天晚上,郑鑫拿走了卢也的电脑。 “后来期刊主编说他们的专题有调整,过一阵再跟我导师联系,”莫东冬盯着桌上的可乐,似乎在躲避卢也的视线,“直到现在都没联系过,这事儿应该是黄了。” 卢也沉默不语。 莫东冬将炸鸡推向卢也,声音微弱:“你吃点啊,还热乎的呢。” 卢也说:“你确定要退学了吗?” “是的,我后天去见导师,办手续,然后就找工作……暂时先不告诉家里。” “打算找什么工作?” “我这专业只能当中学老师吧,我想试试深圳的学校,听说工资特别高,可能也会看看教培之类的?” 卢也颔首:“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 “也子——”莫东冬勉强笑了一笑,“你说我这个博士,是不是读得很失败?第一步选导师就错了,选了个根本不管学生的老师,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咋不提前打听打听呢?当然,我自己更差劲,其实我不是做学术的料,哎,如果我有你这脑子就好了。” 卢也望着桌面沉默。已经到了这步境地,他不想用违心的话糊弄莫东冬,但也不想伤害莫东冬。 “你就……别想这些了,”卢也说,“既然决定了,就好好找工作,你还有硕士学历,没问题的。” 他说这些话时,心头暗自感到惊讶。和贺白帆分手之后,他几乎长在实验室里,每天早出晚归,再没和莫东冬像以前那样不着边际地闲聊过。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仔细打量过莫东冬了。 他忽然发现,莫东冬笑起来时,眼尾挤出一道一道细纹。 也对,莫东冬今年二十九岁了。但他总觉得莫东冬是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男大学生。无论他多么晚、多么累地推开宿舍门,都能看见莫东冬坐在电脑前,翘着二郎腿,正在游戏里混战。 “你还在玩《江湖沧海录》吗?”卢也问道。 “玩啊,这个月挣了一千多块钱呢!”莫东冬咧嘴笑笑,语气轻快了不少,“这辈子是当不上知名学者了,我准备在《江湖沧海录》组个代刷团,名字就叫‘东冬学派’,游戏里出名也算出名吧?说真的,等我这个代刷团做大做强,没准比上班赚的还多呢……” “行,你先帮我卖个道具,”卢也说,“之前跟贺白帆做任务得了个‘人鱼之心’,放着也没用,帮我卖掉吧。” “噢,好啊。”莫东冬的脑袋又垂下去。 卢也转身出去洗漱,过了一会儿,回宿舍,莫东冬仍旧垂头坐着,双脚并拢,双手抱臂,像个拘谨的小学生。 “也子,我一直想……跟你……”他磕磕巴巴,小心翼翼,“跟你道歉。” 卢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打断莫东冬:“不用,真的。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就算没有郑鑫的小动作,我和贺白帆出了国,也一样会分手。他爸病得那么严重,家里公司又出问题,他没心思谈恋爱的。甚至,我们可能等不到出国,就分了。” 莫东冬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卢也继续道:“而且那天晚上是我同意你把电脑放在实验室的,是我自己考虑不周,”卢也拍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些了。” 然后卢也就上床睡觉。 翌日,四月十一号,卢也起得很早。那段时间他在做一个重要的实验。 四月十一号晚上,卢也睡在实验室,睡前收到莫东冬的转账,“人鱼之心”卖了两千块。 四月十二号中午,卢也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她说:“你室友出事了。但你别担心,学院会给你调宿舍的,新宿舍已经安排好了……” 四月十二号下午,卢也回到他和莫东冬的宿舍。他想去殡仪馆,但没人理会他的请求,因为他只是莫东冬的室友。辅导员递来一杯温水:“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看,出事的是历史学院的学生,我们怎么能插手呢?等他父母到了,场面肯定控制不住,你就更不能去添乱了。再说,我真不知道他在哪个殡仪馆……这样吧,你先回去收拾宿舍,我叫两个男生陪你去,好不好?” 卢也没有换宿舍。 后来,他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历史学院的领导和莫东冬的导师带着一对老夫妇敲开宿舍的门。 莫东冬的长相随他母亲。他母亲背个黑色双肩包,包里面,是距离二十九岁生日还有三个月零七天的莫东冬。 是以,他没有看过莫东冬的遗体。 大部分时间他都很理智,他知道,莫东冬的确死于意外车祸,肇事司机是学校水饺店的老板。极少数时候,他会感到恍惚,怀疑莫东冬取法某部侦探小说,伪造一场车祸,借此金蝉脱壳,去深圳赚大钱了。 是啊很合理,那几年武汉的大学生都爱去深圳工作。 就算此刻站在这里,他仍然隐隐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保安口中的莫东冬是个书呆子,他认识的莫东冬是个网瘾青年,这一样么?差别很大啊。 卢也躬身,将臂弯里的白色桔梗花放在墓碑前面。 放下那些幻想,他知道,他唯一的可以称为朋友的人,正于此沉睡。 死亡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正如很多很多年前,他和莫东冬拎着烧腊饭走回宿舍,路过一幢幢专给院士居住的别墅时,莫东冬忽而神色肃然:“你说,院士住在里面,看着路上的学生走来走去,是什么感觉?”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 只记得莫东冬咧嘴一笑,接着说:“也子,你以后当了院士记得提携我啊,我要求不高,混个长江学者就可以啦。” 哦。好的。可以。没问题。等到三十年后,我们一个是院士,一个是长江学者,住在洪大校园的别墅里当邻居,教师节的时候,徒子徒孙蜂拥上门,我们像学术圈所有掌握权力的老男人一样,举起酒杯,回忆科研的艰辛和快乐,鞭策年轻人每周工作七十个小时,不要懈怠,不要气馁,相信奋斗,天道酬勤,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像我们一样—— 可是。 莫东冬,我唯一的朋友。 既然你不当长江学者,那我也不当院士了。 *** 卢也慢慢向外走去。 阳光仍然很好,风飒飒吹,大雁飞过,扑翅的声音像从万亿年前传来。 卢也快要走到墓园门口,抬眼,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贺白帆快步跑来,低声说:“怎么不接电话?” “啊。”卢也掏出手机,五条微信,三个未接电话,都来自贺白帆。 “开了静音,没注意,”他勾勾贺白帆的手指,声音很小,“抱歉。” “没事,我就是担心你,从昨天来的路上你就心里难受,是么?”贺白帆直接牵起卢也的手,用力握着他的手掌,“你想说就说给我听,不想说也没关系,来,抱一下。” 他的牛仔夹克触感坚硬,但被阳光晒着,暖融融的。卢也将脸颊埋进去,先是蹭了蹭,然后不动了,也不说话。他像一只鸟,将脑袋埋进自己的翅膀。 云的影子在他们身上短暂停留。 须臾,卢也痛哭出声。 第120章 出马 他不记得上一次这样痛哭是什么时候, 仔细想也想不起来,或许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哭得如此痛烈而狼狈。 眼眶变成蓄满水的壶,烧开后, 泪水唰啦唰啦地淌出来。水烧了这么多年,缓慢煎熬着他的心脏。 他实在太恨。 恨郑鑫, 恨陶敬, 当然也恨莫东冬那个从没见过的导师——为什么学生招进来了却不管不问?为什么把莫东冬逼到退学的地步?即便要退学为什么不能早点退?为什么, 不偏不倚选中那一天, 那个早晨,叫莫东冬去谈退学事宜。 所有这些“为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像站在被强盗洗劫一空的房间里, 面对满地狼藉, 他徒劳喊叫, 却连回音都没有。 大概命运就是毫无理由的东西, 他所能掌控的, 仅仅是那新鲜、浓稠、冰冷的恨意。爱给人力量, 恨又何尝不可?煎熬的这些年,他依赖恨意坚持下去。 恨这个,很那个, 恨自己。 “那天晚上他和我说他要退学, 他还为电脑的事向我道歉,”喉咙间仿佛噎着一块生锈的铁锭, “我对他的态度……那么冷淡, 其实我知道我心里怨恨过他……我知道。如果他没借我的电脑,如果他没有凑巧在你爸出事那天晚上还电脑,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分手?我真的有过这样的念头。” 无数个分手后的夜幕徐徐展开,他躺在宿舍的窄床上, 睡不着,盯着一小块漆黑的夜空走神。 他想过如果莫东冬没有借电脑。 又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不是莫东冬的错。 但人在痛苦无力的时候,就总想为一切找个借口,或者理由。 “如果那天晚上我好好劝他,帮他想毕业的办法,也许他就不退学了,”卢也用力捂住眼睛,抽噎着说,“至少他给我道歉的时候我应该认真跟他聊聊,而不是那么敷衍。我确实,在几个瞬间……怪过他。可他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不,那时候我已经不怪他了,我只是忽视了他,我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我配做他的朋友么?” 这句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发问。 晴空万里,朗朗秋色,莫东冬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贺白帆的手心轻轻拢着卢也肩膀。泪水在他大衣肩头留下一片水渍,卢也哭声渐止,狼狈地擦了擦脸。 贺白帆略微低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莫东冬把你当做很好的朋友,你记得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叮嘱我们在学校一定当心被人看见。” 卢也点了点头。秋风将他两颊吹得泛红。 “我爸刚去世的时候我也常常会想——如果以前叫他做更全面的体检,也许就能早点发现?或者采用别的治疗方案可能效果更好?那段时间,只要没有事做,我脑子里就在不停复盘这些可能性。” “后来只能接受,没办法,命运就是这样安排。” “父子一场,朋友一场,总有分别的时候。” *** 两人从墓园打车回到宾馆,卢也洗了个脸,简单收拾一番,随即出发前往附近最大的超市。 他们买了些礼品,卢也将装着五千现金的信封塞进其中一箱坚果礼盒。 步行二十多分钟,便到达莫东冬家。 莫东冬的父母比他记忆里苍老不少,背驼了,头发也白,老两口站在一起,看上去倒很和谐,不像以前莫东冬说的“家里经常打架”。 “哎,都说了千万别买东西,小卢你这花这个钱干嘛呀?”莫东冬的母亲迎上来,热情招呼道,“快坐快坐,待会儿就开饭啊。” 卢也点点头:“麻烦叔叔阿姨了。” “哪儿的话!”莫东冬的父亲拎起水壶给他们倒水,“这么些年了……你们有心啊,大老远过来。” 莫东冬家位于一个很老旧的工厂家属院,屋里装潢也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样子,卢也看见电视机上立着他们一家三口合照,照片里的莫东冬约莫十来岁,是个西瓜头小学生。 接下来和他想象得差不多,一大桌子菜,开了他们带来的白酒,莫东冬的父母像所有慈祥长辈一样关心他和贺白帆的婚恋状况——他们并不知道他和贺白帆的关系,只当贺白帆也是莫东冬的同学。 白酒入喉,身体略微出汗。 “你们俩长得这么俊,喜欢你们的女孩儿很多吧?”莫东冬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给卢也夹了块红烧肘子,“阿姨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但是结婚要孩子可得抓紧啊,趁着你爸妈现在还有精力帮你带小孩,再过几年,可就带不动啦。” 卢也点点头:“是得抓紧。” “唉,我有时候就想啊,东冬要是没读那个博士,可能早就有孩子了,老天爷就算要收走他,起码能给我们留个孩子……”卢也以为她要哭了,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不说这些,”莫父忽然放下筷子,眼睛睁大,语气认真,“去年我们找了个出马,问了问东冬的情况。” 卢也一时茫然:“什么?” “就是出马仙,”莫父解释道,“能帮忙打听‘那边’的情况……有人说是骗子,但我们感觉说得挺准。” 贺白帆说:“东冬在‘那边’怎么样?” “坐办公室啦,说是什么……文员,管账,让我们给他烧个电脑过去,你说,要是骗子,咋会想到电脑这茬?我和他妈去人家白事店里问,诶,还真有电脑。” 莫母接过话头:“还说想吃我炸的丸子,真的,东冬小时候就爱吃这个。要是骗子哪能这么准?” 贺白帆说:“看来东冬在‘那边’还不错。” 莫母点头:“是啊,说他啥都挺好,让我们别操心。” 莫父举起酒杯,洪亮地说:“来,咱爷仨再干一个,东冬挺好的,你们两个孩子在外打拼辛苦了,也得照顾好自己——” 从莫家出来,卢也喝得微醺,额头汗津津的。凉风拂面,格外舒爽。 他和贺白帆并肩而行,这小县城的街景和他老家的小县城非常相似。 贺白帆说:“你相信吗?” 卢也说:“出马?” “嗯。” “我不信,”卢也声音很轻,“但又希望是真的。” 贺白帆沉思片刻:“要电脑还真很符合莫东冬的风格。” 卢也笑了笑。 他们路过一个公园,反正无事可做,便拐进去逛逛。秋高气爽,满地都是褐黄的梧桐叶子,脚踏上去,发出沙沙声响。 卢也低声唤道:“白帆。” 贺白帆扭头,阳光将他的眉毛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你后来登录过《江湖沧海录》的账号么?” 贺白帆说:“没有。” “那你的号确实被盗了,”卢也在长椅坐下,“有一天我登上去,忽然看见你的账号在线,我给你发了个表情,你没回。” “……后来呢?” “后来我也不想再登号了,就让东冬帮我卖掉‘人鱼之心’——那个隐藏剧情奖励的道具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 “其实你的衣服我没卖,”卢也说,“宿舍放不下,只能放我妈和杨叔那儿,没想到夏天太潮,长了霉,扔掉很多。” 贺白帆说:“我那辆电动车呢?” “给杨思思了,听她说商远卖了。” “我送你的花瓶还在么?” “之前放办公室,搬东西的师傅打碎了。”卢也说完,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仿佛这些东西是他有意处理掉似的。 “没事,”贺白帆轻轻笑了一下,竟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我们分开太久了,六年。” 是的,六年。乍一想没什么感觉,说起那些零碎而具体的东西,却已恍若隔世。卢也发觉自己不记得贺白帆的衣服是哪一年夏天发霉的,也不记得那辆豆绿色电动车是何时交给杨思思。时间无声地流过去,一切一切,难留连,易销歇。 卢也望向贺白帆,此刻,他爱的人坐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中,坐在他触手可及的身旁,像是美梦一场。 是梦吗?不会吧。 卢也伸出手,攥住贺白帆的手。 卢也想问,有一天我们也要分别对不对?像你说的,父子一场,朋友一场,总有分别的时候。 但又觉得没什么可问的,生老病死,世事如此。 比较幸运的是……在分别之前,他们还有漫长的人生。 这一刻,卢也忽然觉得自己可以放下所有憎恨——并不是因为他决定原谅谁,只是人生有限,他要将接下来的生命用于相爱。 他望着贺白帆,心脏沙沙作响,爱如落叶层层叠叠。 卢也打了个哈欠,对贺白帆说:“回去吧,我困了。” 他没有松开贺白帆的手,贺白帆也任由他牵着,所幸正是午睡时间,街上人影稀疏,没什么人注意他们。 唯有阳光投下相连的影子,见证一对平凡的爱人—— 作者有话说:难留连,易销歇。——白居易《真娘墓》《 》 【全文完】 第121章 五月 二零二三年, 五月。 整个下午都飘着细细密密的小雨,走在路上,感觉不到雨点, 只觉得一阵一阵水雾扑面而来。卢也回家,脱掉湿润的衬衫, 换上居家T恤。 屋子很乱, 几个敞开的纸箱挤在墙角。 “拍完了?”贺白帆手里抱着一团冬天的外套。 “嗯, 挺快的, ”卢也走到他身边,“就剩这些衣服了?” “对, 我约了五点半的顺丰, 先把这些寄走。” 卢也于是俯身和他一起折叠衣服。除却那些昂贵的摄影器材需要随身携带, 家里的日常用品并不算多, 可以先叫快递寄走。至于微波炉洗衣机之类的大件, 就留给房东。 他们明天上午退房, 下午三点多的高铁, 去杭州。 昨天商远和杨思思为他们饯别,今天中午,卢也与即将毕业的学生们聚餐, 又拍了许多毕业照。待会儿寄完快递, 卢也还要去看看他妈——母亲和杨叔到底没有离婚,但是年岁渐老, 料理水果店的生意越发吃力, 他们打算年底租期一到,就回河南老家。 卢也将叠好的外套放进纸箱,塞满了,用膝盖压着才能缠胶带。 “好了——”卢也轻吁一声。 贺白帆打开冰箱, 倒水给他喝。是冰镇过的柠檬薄荷水,卢也豪饮几口,杯子递给贺白帆:“还要。” 贺白帆低头在他鼻息间嗅了嗅:“中午喝酒了?” “汪恒带了桑葚酒,是他外婆自己泡的,”卢也带着点笑意说,“你是小狗鼻子吗?” 贺白帆凑上来亲吻他唇角,鼻尖顶着他脸颊,更像热情的小狗了。 卢也呼吸有些急,推开他:“快递。”就快五点钟了。 贺白帆点点头:“你去睡会儿吧,我来收拾。”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卢也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也没有做梦,身体仿佛缓缓漂浮在柔和的波涛之中。再醒来时,天色暗了,贺白帆站在床边,正熨烫着他脱下的衬衫。 “几点了?” “刚六点过,”贺白帆说,“点外卖还是吃面?” “吃面吧,”卢也坐起来,揉了揉眉心,“我去煮。” 墙角纸箱都寄走了,狭小的房子忽然显出几分空旷。卢也打开冰箱,还剩两盒速食番茄一面,三只鸡蛋,一包吐司,那么明天早餐可以吃吐司夹煎蛋。卢也关上冰箱门,转身去烧水,唯二的两只锅已经用了很久,他们不打算带走。汤锅煮面,平底锅炒番茄肉酱。橄榄油只剩一个瓶底,明早煎了鸡蛋正好用完。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生们流行测试MBTI,某次组会上,卢也被他们哄着做了测试。测试结果他已经忘了,只记得最后一个字母是“J”,那几个小崽子谄媚地说:“卢哥肯定是高效率J人啊!要不然成果这么多呢!”他点开说明,原来“J”代表做事有规划、有条理。 倒也没错。毕竟他隐忍数年,步步为营,借学生之手将郑鑫曝光于网络,又亲自向巡视组举报了陶敬——办离职时,学院书记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说:“你这尊大神终于要走了啊。” 再譬如,搬家前夕,冰箱里的食物都能刚好吃完。 贺白帆走过来,俯身将下巴垫在他肩头:“晚上去完你妈那儿,还有别的事吗?” 卢也想了想:“没吧。” “那我们去江边散步?”他略作停顿,“想回我家那边逛逛。” “好啊——你把面条捞一下。” “来了。”贺白帆抄起筷子。 卢也侧脸看他,脑海中忽有许多画面扑闪而过。二零一六年他和贺白帆谈恋爱的时候,也常常在这间厨房里煮意面,时间过去那么久,今晚,终于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这里煮面。 他这个毋庸置疑的终极J人,生命里唯一意外,同时也是唯一改变了他生命的意外,正在旁边捞面。 如果没有贺白帆呢?也许他会循规蹈矩地上学,毕业,工作,奋发图强。也许他会交女朋友,然后在某一天惊觉自己原来喜欢男的。也许他会一直单身,从讲师升到副教授再升正教授,最后得到一个“献身科研”的美名。也许他会在洪大附近买套小房子,开车上班,低声咒骂早高峰的拥堵。 “咱们明天到得晚,后天我就得进组开工,”贺白帆已经接了几部抖音短剧的拍摄工作,“你先将就一下,等我忙完这阵咱们再去挑家具,好不好?” 卢也说:“有很多东西要买?”他们租的房子是精装修。 “对啊,”贺白帆从锅里挑出最后一根意面,振振有词地说,“床上四件套该换了。那个沙发颜色不好看,我想铺张毯子遮一下。还有办公椅——你坐的时间长,必须换个舒服的。你觉得咱们要不要养点绿植?可以放在书房飘窗,那扇窗户外面没有树,景色不好。” 果然是艺术家啊,卢也心道。他对家居用品的要求向来只有“能用”。 “好,”卢也认真应下,“我等你。” *** 从方家村出来已经将近八点,两人前往汉口江滩。 其实时间有些晚了——汉口离他们很远,这会儿又堵车,开过去起码得一个小时。 但贺白帆想去,而卢也想陪他。 天空又开始落雨,雨势较下午更大,在车窗划下一道道细长的水痕。大概也是下雨的缘故,江滩人并不多,两人并肩走了一阵,贺白帆说:“坐会儿?” 卢也四下看看,选一块较大的石头,用纸巾擦干上面的水。 他和贺白帆曲腿而坐,撑着伞,眼前是黑漆漆的江面和对岸灯火闪烁的高楼。其实,虽然在武汉待了十多年,但卢也对长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洪大离江滩太远,他很少来。 贺白帆轻声说:“小时候我妈带我过来玩,我滑了一跤,差点摔进水里……幸亏旁边有个大姐拽住了。” “好危险。” “嗯,吓坏我妈了,回去还因为这事和我爸吵了一架。” 贺白帆的语气非常平静,还带着一点回忆童年的笑意,卢也伸手扣住他的手。 “所以后来他教你游泳?” “对。他说,住在长江边上的人怎么能不会游泳?其实他也游得一般,为了教我,又跟教练重学一遍。后来他还横渡过长江,从武昌游过来,上了岸,连灌两瓶红牛。” 雨珠打在伞面上,声音闷而轻。 贺白帆又说到小时候跟他爸在江边钓鱼,干坐一下午,脸都晒红了,竟然一条也钓不上来。 远处,雨水落进漆黑的江面,寂静无声。 “我爸最后还有意识的时候,交待了两件事:第一是我和我妈都要好好的,保重身体;第二是他的骨灰撒进长江。但我没做到第二件,总觉得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他了,立个墓碑,想见他的时候至少还有东西可看。” 今年清明,他带卢也去墓园祭拜了父亲。 江河万古,人生是多么渺小的一瞬。人生的团圆相聚,又只是一瞬的一瞬,就像雨滴入水的一刹那。 面向滔滔江水,卢也忽然感到荒凉,他连忙看向贺白帆,心有灵犀似的,贺白帆也看他,对岸的灯光遥遥照过来,映在贺白帆的瞳孔中。 “怎么了?”贺白帆低声问。 “突然有点舍不得武汉,”卢也用力笑了笑,“以前刚来的时候特别不适应,夏天热,冬天又没暖气,冷得要命,我就想以后一定要回北方……但还是待了这么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意识到,他是真正意义上要和这里告别了。从少年到成年,他一度对这个城市非常厌恶,后来遇见贺白帆,又在此地享受了前所未有的爱。以至于他已经无法用喜欢或厌恶来描述他对武汉的感情,可以确定的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交给了这个城市。 贺白帆说:“没关系,想回来随时都能回。” 卢也点了点头,心中一道声音说,如果没有你,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两人又坐了片刻,起身向贺白帆家走去——其实那幢精巧的小别墅早已卖了还债,但他们每次提起,贺白帆还是习惯称之为“我家”。当然,他们不是专程去看房子,那边有很多别具风格的小店,正适合消闲散步。 贺白帆在闽南小食店买一份五香卷,两杯咖啡。 老板头发半白,忽然叫住他:“你是不是就住这边?” “以前住这边,”贺白帆笑笑,“经常来你这儿买宵夜。” “我就说看着面熟嘛,现在呢,搬哪里啦?” “要去杭州了。” “唔,杭州好地方呀,我女儿先前在杭州上班,我去过的!就是房价太贵了,还是武汉好些……毕竟人也老了……” 他絮絮说完,贺白帆与他道别。 继续往前走,没一会儿就看见熟悉的房子。买家重新装修过,外墙加了暖橘色灯带,像童话里的小屋。 顺着刚才关于房价的话题,贺白帆说:“幸亏卖得早,要是拖到现在,价格要降好多。” 卢也说:“以后给你买回来。” “啊?”贺白帆愣了一下,弯起眼睛笑,“也不是非要这个,我可以要杭州大平层吗?” “大平层得另想办法。” “卢也,你认真的?” 卢也颔首:“年初我看见旁边那套在卖,挂了三百六十万,不知道后来是多少钱成交的。我估计,等房价再降些,不到三百万就能拿下。” “……我也是吃上软饭了。” “嗯,科技改变生活。”——卢副教授拿到了杭州某科技公司的高薪offer。 “我对房子没有执念,更不存在睹物思人,”贺白帆认真地说,“所以你不要因此有压力,完全没这个必要。” 卢也静了片刻:“但我确实有计划买别墅。” “哦?” “规划未来。我是J人。” “J人?” “人格测试,你回去也测测。” 贺白帆挑眉,含着笑意:“好的,那你再规划一下明早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热干面吧,我去食堂买。” “……行。”J人规划失败,吐司煎蛋得中午再吃了。 卢也将手心探出伞面,雨还下着,没完没了。草丛的虫鸣也被雨水洗刷干净,听来格外清亮。 卢也知道,又是一年夏天来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终于完结了…… 这篇文实在写了太久,以至于需要在“完结了”前面加上“终于”两个字。首先给各位坚持追更的、中途弃文的朋友深深鞠躬,一篇网络小说,几个月才更新一次,我确实是非常不合格的作者。稍微解释下原因,更新过程中三次元经历着很多事情,诸如生病住院、写论文、搞学习,等等,这些事不仅耗费时间,更耗费心力,所以有时候不是没时间写,而是没精力写,写不动,这可能也和年纪有关,现在确实不像二十一二岁时连熬几个大夜都能生龙活虎。 这篇文也带给我深刻的教训,一是毕业前坚决不再开新文了。二是写小说(尤其是日更)实在非常耗费体力和精力,如果以后还想高强度连载小说,那大概得在三次元有所取舍,这个问题需要更慎重地考虑。三是连载小说时保持日更真的对作者非常重要,不仅在于榜单曝光,更在于日更才能保持情绪和内容的连贯,在此不赘述了。 看完这篇文的读者,或许多少能发现我的心境的变化、关注的焦点的变化,讲句老实话,这不是一个“爱能战胜一切”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人生的战斗不仅需要爱,也需要恨,需要忍耐,需要敷衍,需要周旋,同时还掺杂了那么多无可奈何。当然,战斗的出发点还是爱,正如卢也。 也许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创作,爱情不再是我表达的重点(也许,谁知道呢)。至于想表达的内容应该以什么形式呈现给大家,我目前也还在思考。总之,山遥水远,我会写下去。 感谢看到这里,再次鞠躬!祝大家一切都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