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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试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世故


    新一轮寒潮席卷全市, 天气预报说夜间将有大雪。


    才下午三点过,天色已经很阴沉了,实验室虽然开着空调, 但站在窗边,还是能感觉到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


    陶敬不在, 学生的工位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换导师的学生正在收拾东西, 搬去新导师的实验室。


    学生们自然不知道陶敬和学院领导交涉的具体过程, 不过, 结果还算令人满意:组内硕士生可以自行决定是否更换导师,当然, 换导师的前提是其他导师愿意接受。


    谁不想跳出这个火坑呢?整整一周, 硕士生们跑前跑后地联络起其他导师, 但这属实是一项艰难而尴尬的工作:有些老师不想与陶敬为敌, 因而并不敢接收陶敬的学生;有些老师早就和陶敬有矛盾, 此时更不会给陶敬的烂摊子接盘;总算还有个别心怀慈悲的老师, 收是愿意收, 但还要看师生的研究方向是否契合。


    总之,这些天来,实验室里萦绕着一种既热闹又凝重的诡异气氛。


    “师兄, 我待会儿就搬走了, ”一个师弟走到卢也身边,声音压得很低, “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卢也愣了愣, 这师弟要转走?他好像还没听说这件事,当然,也可能是他忘了。


    卢也和师弟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前,师弟抓抓头发, 长了几颗青春痘的脸上显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


    “师兄,我真的要谢谢你,真的……如果不是你当初建议我做这个方向,隋老师肯定不会收我的。”


    哦——他换到隋老师门下了?隋老师是去年才入职的一位青年女老师,在学院里风评相当不错。


    “不客气,”卢也冲他笑笑,“恭喜你啊。”


    师弟脸颊微红:“师兄,你看,我马上要搬走了,虽然、虽然也还在光电学院,但是毕竟……我准备了一点小心意,师兄你千万要收下!”


    师弟从肥大的羽绒服口袋里掏出盒子,一只无线蓝牙鼠标。


    卢也惊讶道:“不用,我也没帮你什么。”


    师弟直接将鼠标塞进卢也手心,怕他拒绝,连忙用恳切的语气说,“师兄,我是真的想感谢你!实验室人多,当着他们的面我不好意思跟你说——你也知道我是外校保研过来的,没有你们本校学生基础好,科研能力也挺一般的,其实我联系过王老师,他一听我本科学校就把我拒了。唉,我都快放弃了,但又想着碰碰运气吧,才联系了隋老师,没想到她说我的论文课题和她很契合,她人可好了,为了招我,今年还得少招一个学生……”


    师弟越说越长,似乎要把积攒的一肚子苦水尽数吐出,而卢也已经在他喋喋的诉说中走起了神。


    他想着贺白帆中午发来的微信。


    那是一条二十一秒的语音消息,贺白帆说,他爸现在身体情况还算稳定,但脾气变得非常暴躁,今早突然就不许护士给他输液,闹了很久,最后趁他累得睡着了,才扎上新的留置针。


    卢也茫然地问:“叔叔怎么会这样?”


    贺白帆说:“是脑出血的后遗症,别担心。”


    他的语气仍然温和,卢也将他的语音听了许多遍,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因为他发现,每当他问“有没有好转”“怎么样了”“还好吗”,贺白帆总是无一例外地回答“别担心”——就仿佛是系统设定的自动回复。那到底是贺父的情况日渐好转,真的不必担心,还是贺白帆已经太累太累了,累到无力向他仔细解释?


    “师兄,那你打算怎么办呀?”


    卢也回过神来:“什么怎么办?”


    师弟小心翼翼道:“呃,就是,老陶他都这样了……你还继续跟他读博么?”


    其实卢也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反正他早就准备退学出国了,但现在毕竟还不是实话实说的时候。他对师弟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你们硕士换导师都这么难,我们博士更没人收啊。”


    “但郑鑫就准备换导师哎,”师弟将声音放得很轻,语气神秘兮兮的,“他找院长的博后帮忙牵线,想转到院长门下,那博后跟我是老乡,亲口告诉我的。”


    院长?院长和陶敬不是公认的死对头吗?


    卢也惊讶地问:“院长愿意收他?”


    师弟耸了耸肩:“不知道。但我听那博后说,院长昨天叫郑鑫去办公室面谈……师兄,你说,院长既然都叫他去谈话了,是不是表明有意愿收他?”


    “那就是有可能吧。”卢也说。


    “嗨——转过去也未必是好事!”师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边瞧着卢也的脸色,一边故作老练地说,“院长那儿一点不比咱们轻松,竞争可激烈了,上学期刚有个博士休学,听说是重度抑郁,差点人都没了。唉,要我说,与其转到院长那边受气,不如就留在老陶这,起码……起码已经习惯了老陶的变态嘛。”


    师弟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饶是卢也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在师弟眼里,他大概是个根本不敢换导师的受气包,师弟怕郑鑫的事刺激到他,这才连忙为他找补。


    卢也点点头,无所谓地说:“希望他能顺利转走吧。”


    ***


    冻雨和细雪在黄昏时飘落下来,天空阴得像一床发霉的棉被,沉沉盖住城市的高楼和灯光。


    自从受到学院处分,陶敬就很少来实验室了,学生们享受着短暂的逍遥日子,才五点半,大家已经各自收拾好东西,吃饭的吃饭,回宿舍的回宿舍。


    卢也倒是不着急走,一来实验室可以蹭免费空调,二来他也不是很想回去——贺白帆不在家,没人眼巴巴地等他从食堂带饭,更没人缠着他饭后去湖边散步。


    “师兄,那我走了啊。”师弟已经将他的工位收拾干净,手里抱着一只纸箱,就要搬去新的实验室了。


    “嗯,谢谢你的鼠标,”卢也轻声说,“回头再约饭。”


    “嘿嘿,没问题。”


    ——最后卢也还是接受了那只蓝牙鼠标。他原本不想要,单纯觉得当初只是给师弟帮个小忙,不值得这般回礼。但他转念想到,师弟进入隋老师门下了,他和师弟打好关系,也许,以后可以通过师弟牵线,请隋老师为他写推荐信?


    他不知道这方法可不可行,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总可以试试。卢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实打实地“世故”了一回。


    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心思,通俗的说法是脑子里没这根弦。不知现在怎么就有了,好像大脑悄悄发育了一下似的。


    就在这愣神的片刻,实验室人已走光,周遭变得很安静。


    卢也拿起手机,复习上午新学的单词,背完单词,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脑出血后遗症”。


    第一条是百度百科词条。往下,有人问脑出血后遗症如何康复,有人问后遗症是否为永久性损伤,还有人在贴吧发帖:“老爹脑出血后遗症,说不出话,大小便失禁,求问安徽哪家医院擅长治这个?”


    卢也的视线钉在“大小便失禁”五个字上,感觉天灵盖阵阵发紧。


    “师弟,还不去吃饭吗?”


    卢也猛地扭头,只见郑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卢也说:“我还不饿。”迅速关掉网页。


    实验室的灯光比走廊明亮许多,反衬得郑鑫面色发灰,他幽幽一笑,又问:“元旦出不出去玩?”


    “不去。”


    “唉,卢也,你别这么防备我嘛,”郑鑫抱着手臂,“之前我叫你跟我举报老陶,你不愿意,其实我是很理解的……你看,咱俩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没资源,没背景,在这当牛做马,按说咱俩是最能互相理解的。但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你聪明,刻苦,并且心气很高。”


    卢也望着郑鑫不说话,想起他给自己看过的刘佳佳的私密视频,那种恶心感卢也至今印象深刻。


    但陶敬已经受到处分了,郑鑫为什么还要说这些?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郑鑫语气一变,竟然有些兴奋,“今天下午陶敬来学院了,只是没来实验室。他给我签了换导师的同意书。”


    “……哦。”


    郑鑫伸出食指指向自己:“师弟,你猜猜我为什么能换导师?”


    卢也压下心头的不耐烦,敷衍道:“猜不出来,但还是祝贺你啊。”


    郑鑫嗤笑一声,没再说话,转身直接走了。他的脚步声格外轻快,像是踩着富有节奏感的鼓点。


    没过几分钟,两个吃完晚饭的师妹走进实验室。


    “啊啊啊啊,冷死了,怎么突然下这么大。”


    “明天预报有中雪呢——欸,你买的是明天的车票?高铁不会停运吧?”


    “我就担心这个啊,真倒霉。”


    “对了,你给老陶请假没有?”


    “当然没有!管他的,大不了就装病!反正我爬也要爬到长沙跨年……”


    卢也转头望向窗外。


    雨似乎已经停了,雪却下得更大。路灯暖黄色的光晕照见飞速飘落的雪花,像无数洁白蚊蚋俯冲而下。在卢也的印象里,武汉很少下这么大的雪。


    他掏出手机,下意识想拍给贺白帆,但又立刻止住动作。


    脑出血后遗症。贺白帆没心情看雪。


    但正是在这一刻——他还没把手机揣回兜——铃声忽地响起来。


    卢也愣了半秒,按下接听,边往外走边说:“妈?”


    卢惠带着哭腔尖声喊道:“你别被人骗了呀!卢也!你老师都来跟我说了——你要出国?谁叫你去的?咱这家庭怎么出得起国啊?!”


    第92章 想你


    像被一剑贯穿, 卢也僵在原地。


    但母亲尖锐的哭声即便隔着手机也分外响亮,很快引来两个师妹的目光。卢也与她们对视一瞬,慌忙冲出实验室。


    “谁跟你说的?哪个老师?”卢也用力压住自己的声音。


    “你们陶老师啊!”


    “他——不可能——他当面跟你说的?”


    “我还能骗你?陶老师刚走!他专门为这事跑过来, 他担心你哪卢也!”母亲重重抽噎一声,“你快回来, 你回来!你要吓死我啊!”


    “……好。”卢也呆呆地挂掉电话。


    他攥着手机立在楼梯间, 不间断的寒风从窗户灌进来, 但他大脑发懵, 似乎有种缺氧的感觉。他强迫自己冷静,必须, 必须冷静。这很可能是一场骗局:陶敬怎么会跑到他家——那个又臭又脏的城中村?不, 不可能, 他对外都说父母在河南老家当高中老师。而且, 陶敬怎么知道他要出国?他绝对没向实验室里的任何人说过。在他身边, 除了贺白帆, 也只有莫东冬知道他出国的事, 但他叮嘱过莫东冬不要告诉任何人。


    脑袋仿佛灌了铅,又沉又木,卢也下到一楼, 才发现自己没穿外套, 也没带电动车的钥匙。


    但他不想再回实验室。


    卢也兀自走进风雪之中,他觉得, 吹点风淋点雪, 也许更能冷静下来。也好在是这样的天气,路上行人大都打了伞,一张张面孔隐藏在伞下,似乎也就没人发现卢也的异样。


    电话通了, 卢也的咬字格外清晰:“东冬,你有没有把我出国的事告诉别人?”


    “啊?”莫东冬那边响着叮叮当当的游戏音乐,“没有啊。”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无意中给别人说过?比如你师妹,你师兄。”


    “呃,我真没说过,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音乐声变小,莫东冬拔高音量,“你怎么这样问?你出国的事儿被别人知道了?”


    “嗯。”


    “可你——”


    “我没事,”卢也打断他,“先挂了。”


    不是莫东冬,那还会是谁?难道贺白帆无意告诉了商远,商远又透露给了杨思思?这样一传二二传三,就传进了陶敬的耳朵。


    好像也有这个可能。


    三十一分钟之后,卢也站在方家村的巷口。


    武汉的雪不像北方那样粒粒分明。雪是绵的,落在身上,很快化为一滩细小的水迹。卢也走了一路,毛衣的领口和肩膀已经濡湿。


    雪落在卢也身上,落在方家村的小巷里,落在腥臭的污水沟和下水道中。雪花融化为泥水,路灯一照,反射着泥泞的微光。这个地方无论雨雪,总是很脏。


    水果店还没关门,杨叔正在看电视,他见卢也进来,便冲里屋高喊一声:“你儿子回来喽。”声音透着藏不住的窃喜和嗤笑。


    母亲冲出来,紧紧抱住卢也的手臂。


    “小也,这是怎么回事?谁让你出国的?”她的双眼红肿得像桃子。


    卢也定了定神:“你先告诉我,刚才来的人确定是陶敬?长什么样?”


    “怎么不是你老师呢?他戴副眼睛,个头高,肚子有点大,”母亲一边描述,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卢也,“他来之前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你们以前入学的时候填过家长电话号码,他才联系到我。”


    ……入学的时候?卢也在记忆中竭力翻找这个片段,那应该是六年前本科入学的时候了。


    “你老师都跟我说了,让我好好劝你,”母亲拖着卢也坐下,但仍旧紧握他的手腕,像是生怕他逃跑,“你在洪大好好的,过两年就毕业了,为什么要去美国?那地方一年得花上百万,咱家哪来的钱?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不起你啊!小也,你好好跟妈说,谁叫你去的美国?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她问了一连串问题,卢也有种不知从何说起的茫然。


    “美国的大学给奖学金,”他只好先回答最关键的问题,“不需要自己出钱。”


    “你肯定被骗了啊!”母亲的泪水夺眶而出,“陶老师都说了,骗子就是骗你说有奖学金,等你到了美国,根本不是上学,直接被、被卖进深山老林,那你就再也跑不出来了!这辈子就完了!”


    “……什么?”卢也难以置信,“陶敬说的?”


    “我劝你少做这些不着边的梦,掂量掂量你自己几斤几两!”杨叔走进屋来,冷冷望着卢也,“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又让你出国留学,又不用你花钱?你当那些美国人都是傻子?”


    卢惠喊道:“对啊!小也你想想,怎么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呢?!”


    “我——”一时之间,卢也全然语塞。


    他们实在和他活在不同的世界。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法向他们解释远在美国的“天上掉馅饼”的事。


    更令他不解的是,为什么,陶敬来找他的父母?


    以陶敬的脾气,听到他要退学出国,不该直接把他叫到办公室痛骂一顿吗?上手揍两拳也是有可能的。


    陶敬怎么就静悄悄地找上他家?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令人感到恐怖,以及诡异。卢也脑海中浮现陶敬从鲁磨路走进方家村巷口的画面,陶敬会是什么感受?大概觉得他很荒谬吧?卖水果的小贩的儿子,竟然骗所有人说父母是高中老师,还妄想出国留学。


    卢也打了个寒颤,突然感到胸口发冷,好像被针尖刺着。他低下头,才察觉濡湿的毛衣紧贴在身上。


    ***


    卢也换了件初中时的旧毛衣,袖口距离他的手腕还有好几厘米,看着很有几分滑稽。


    卢惠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给钱请你去读书”的好事,卢也没别的办法,就用手机上网搜给她看,留学论坛有很多讨论奖学金的帖子。她将信将疑,又问卢也为什么非要退学出国,卢也只好将陶敬做过的事一一告诉她,譬如那无穷无尽的横向课题,拱手送给王瀚的论文,以及“分配”给他的,王瀚的毕业论文。


    “可今天陶老师说了,”卢惠的目光透着茫然,“他说他要让你按时毕业,他还说……要安排你留在洪大当老师,接他的班。”


    卢也低声道:“他骗你的。”


    “都怪妈没本事,”卢惠忽然呜咽起来,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簌簌而下,“我儿子在外面受人欺负,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没用,我该死啊!”


    “妈!”


    卢惠甚至双手攥拳,连连敲打自己的额头:“是妈对不起你……我儿子这么优秀,这么刻苦,都怪我没本事……我对不起你……”她沙哑的哭声盘旋在小屋中,她的自责、痛苦、怨恨,似乎化为某种胶质的实体,渐渐积满房间,令空气越来越稀薄。


    卢也用力抓住她击打自己的手,想安慰她,却又如鲠在喉。


    “学生那么多,就你家没钱没势?就你家是普通老百姓?”杨叔忽然插进话来,语气冷冰冰的,带着一些挖苦意味,“那老师确实不是个东西,但你儿子也不是什么金贵命!吃点苦怎么了?能有我们起早贪黑做买卖辛苦?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想出人头地,我看真是读书读傻了!”


    不待卢也反应,卢惠愤然低喝:“闭嘴!轮不到你说他!”


    “我可懒得管他,我就是看你怪可怜的,”杨叔抱臂冷笑,“拼死拼活养大这么个宝贝儿子,人家要去美国过好日子,不管你喽。”


    卢惠呆愣两秒,尖叫起来:“你放屁!滚!闭嘴!”


    “对,我放屁,咱们走着看哪。”


    “小也——”卢惠手一哆嗦,又落下泪来,卢也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譬如“我不会不管你”或是“我毕业了会回国的”,甚至也可以直接揍杨叔两拳。可他此刻力气全无,只感到太阳穴一裂一裂地痛,他不明白,在短短两个小时——或者还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一切是怎么突然发生的?


    “小也,”卢惠抽了抽鼻子,“是你的手机在响吗?”


    “哦。”卢也掏出手机,浑浑噩噩往外走。


    一串陌生号码,“喂?”


    “师兄,我是……刘佳佳,”她的声音有些哑,而且颤抖着,“对不起,我想跟你讲一件事,对不起……”


    “你说。”


    “你知不知道有天晚上你同学来实验室找过你?当时你不在,他就把你的电脑放在你的工位上,你同学个子高高的……”


    “那天晚上,我记得,直到很晚很晚,你都没回实验室,郑鑫就、就拿走了你的电脑。他说Windows系统的开机密码很容易就能破解,我不知道他在你电脑里看见了什么……”她的呼吸越发急促,声音也愈加嘶哑,“第二天早上他又把电脑放回你桌上,整个人特别兴奋……”


    其实,自从陶敬出事,晚上的时候卢也常常不在实验室。他更喜欢去图书馆学雅思,那里安静,有宽大的桌子,并且随时可以到走廊接贺白帆的电话。是哪一个他不在实验室的晚上呢?又是什么时候,有人将他的电脑放在他工位上?


    他的电脑什么时候给过别人?


    ——我先把你电脑带回去继续安装。


    ——后天我师兄回学校了,我就让他来帮我弄。


    雾霾很大的那个晚上,他从洪大赶到医院,后来手串还给贺白帆了,他在医院旁边的巷子里遇到商远。如果没记错,商远劝他回洪大等消息,他回绝,然后在住院部后门的椅子上坐了一夜。


    应该是那天晚上的某几分钟,具体时间记不起来了,他接过莫东冬的电话。


    “小也子,在实验室吧?我还你电脑。”


    “我不在。”


    “咦?我都到你们学院楼下了。”


    “嗯。”


    “嗯什么嗯!那我把电脑放你实验室了啊!”


    “嗯。”


    卢也用力闭了闭眼。


    “郑鑫告诉你了吧,他在电脑里看见什么?”


    “我,我不知——”刘佳佳呼吸一滞,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当时我应该阻止他的。”


    “他在电脑里看见什么?”


    “他说你准备出国。”


    “嗯。”


    “他骗我,他原本说他不读博了,他要退学,明年我找到哪里的工作,他就跟我去哪里,可他刚才告诉我他要换导师,”刘佳佳忽然大哭起来,“他说不能让你退学,你退学了就只剩他给陶敬做那些项目,陶敬就不会让他换导师了。”


    ***


    凌晨三点半,卢也给贺白帆发微信。


    他问贺白帆:“睡了吗?”果然没有等来回复。


    雪已经停了,卢也站在曹家湾的烂尾楼的窗前,积雪将夜空映得很亮,竟然透出隐隐的粉色。


    和贺白帆谈恋爱之后,卢也就再没来过这个烂尾楼,方才摸黑上楼时还被绊了一脚。


    卢也记得,上次来这里是个盛夏暴雨天,他挨了陶敬的骂,心情憋闷,而贺白帆跑来找他。当时他和贺白帆不熟,只觉得这个搞艺术的男的神经兮兮,人傻钱多。


    但他并不讨厌贺白帆,最后,甚至主动允许贺白帆拍了一张肖像。


    也许错误的种子在那时就埋下了——如果他和贺白帆的关系是“错误”一场——其实他不但不讨厌贺白帆,而且还有几分隐秘的愉悦。


    屏幕忽亮,贺白帆回复微信:“醒了。”


    紧接着他打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怎么还没睡?”


    卢也说:“做完实验刚到家。你呢?”


    贺白帆说:“被空调热醒了。”


    卢也说:“上海也很冷?”


    贺白帆说:“是啊,一直下雨。”


    卢也说:“我有点想你。”


    贺白帆静了几秒,轻笑问道:“半夜三更,想我什么?”


    该如何回答——


    想你冒着大雨来找我T恤都湿透了,想你安慰我时无处安放的目光,想你举起手机拍照那一刻连镜头都变得小心翼翼,在这个粗暴无理的世界上,想你把我当做柔软易碎的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卢也说:“睡了,明天你要早起吧。”他知道贺白帆明天去见医疗中介。


    “嗯,上午十点面谈,”贺白帆打了个哈欠,沉沉地说,“卢也,晚安。”


    “晚安。”——


    作者有话说:开了段评,收藏?订阅v章20%以上即可发表段评~


    第93章 漫长


    医疗中介公司位于徐汇区的一栋高层写字楼里。上海连着下了几天雨, 贺白帆和母亲出门时,天空终于放晴,阳光照耀在丝尘不染的玻璃幕墙上, 整栋大楼显得新崭崭的,十分朝气蓬勃。


    “黄女士, 贺公子, 你们好, 我是一直和你们联系的Aiden, ”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在车库迎接他们,“那边刚把初步的诊疗方案发过来。”


    贺母的眉尾颤抖了一下, 她疾声问:“医生怎么说?”


    Aiden柔声笑笑:“咱们上楼细谈吧。”


    这家公司占据了27楼整层, 装潢以明净的蓝色和白色为主, 接待室暖气充足, 弥漫着一股清幽的植物香味。服务员为贺母和贺白帆奉上热茶点心, 然后掩门而出, 悄无声息。


    Aiden坐在办公桌前, 打开投屏,幕布上出现贺父的脑部MRI图片。


    “我们原本把贺先生的资料发给神经外科的Fred主任,不凑巧, 他从上周开始休年假, 所以这次先请Riley医生会诊,他也是脑胶质瘤领域非常权威的专家, 在临床一线工作了十年以上, ”Aiden拉开抽屉,取出一只文件袋递给贺母,“现在向二位转达专家的评估结果、给出的治疗建议、预期的效果。”


    “根据目前看到的检测报告,肿瘤是恶性的, 位置在颅底触碰到脑干,这个位置手术难度很大,即便上了手术台,也无法保证切除干净,毕竟人脑是最精密的器官,而且贺先生刚经历了脑部出血,”Aiden音调稍低,似乎流露出几分遗憾,但语速仍是不疾不缓,“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杯清水里滴进了墨水,我们希望用勺子把墨水舀出来,但就算速度再快,也很难完全……”


    “直接说治疗方案,”黄医生打断他,眉头紧蹙,“我也是大夫,我知道他的情况有多严重,不用重复了。”


    Aiden看看贺白帆,表情有些为难:“黄女士,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们必须把医生会诊的全部内容告知您,这是我们的工作规范,而且目前的治疗方向也是结合贺先生病情提出的……”


    贺母垂眸沉默,几秒后,她说:“那就继续吧。”


    这是一个相当残酷的一个环节——他们已经联系过国内各地的数位专家,专家们尽心尽责,每个人都会将贺父的病情评估一遍,再提出相应的治疗方案。所以,贺白帆和母亲已将那颗肿瘤的情况听了一遍又一遍:它的大小、位置、形状、等级,他们早已倒背如流。每一次,在短暂的绝望过后,他们怀着期望等待专家的治疗方案,其内容却都大差不差:放疗,化疗,靶向药,预后可能不会太好。


    “……Riley医生还说,美国那边有几款新药已经进入临床试验阶段,等贺先生到了美国,如果他的身体情况允许,也可以加入他们的临床试验,用新药。”


    贺母双眸微亮:“靶向药么?”


    Aiden颔首:“靶向药,还有针对CAR-T细胞的免疫疗法药,Riley医生说,这些新药的临床试验效果都不错。当然,贺先生适不适合用新药,还得医生评估他的情况。”


    贺母说:“那就立刻去美国!”


    Aiden说:“您放心,我们用最快速度为贺先生办理手续。”


    贺母追问:“最快是多快?需要几天?”


    昨天电话联系时Aiden已经向他们交待过,预计一月中旬启程。但贺母似乎全然忘了昨天的事,她手中攥着脱下的围巾,用力到指尖微微发白。


    Aiden倒是极有职业素养,耐心回答道:“顺利的话一月中旬去美国。”


    贺母说:“哪里不顺利?你们办手续有什么困难?”


    “妈,”贺白帆开口,“主要是我爸身体还得恢复,他现在受不了长途飞行。”


    “……哦,对,”贺母揉了揉眉心,缓声道,“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贺白帆理解母亲的焦急。因为他们已经收到过太多令人丧气的消息,到了此刻,无论是新的治疗方案还是新药,只要有一个“新”字,就能为他们带来几缕振奋的希望。


    Aiden说:“那我现在跟您沟通下后续的费用问题。”


    贺母正要开口,铃声突兀响起。


    贺白帆连忙起身,跨出接待室。


    “喂?”


    “白帆,你姨妈在武汉不?你快叫她去你家!”商远急燎燎的,“突然跑来很多工人,都是贺利之前那个工地的,把你家围起来了!”


    贺白帆一怔:“工人?”


    “拉着横幅叫你家还钱,说是工地停工了但包工头没给他们结工资!你家门口现在很多人围观,他们正在喊,你听得见不?我怕他们硬闯进去,你快叫你姨妈来报警!”


    “好,我联系她。”贺白帆的大脑全然空白——这段时间公司事务都是贺母在处理,前两天她刚说公司稳定住了,叫贺白帆不用担心。


    “喂,等等,他们翻墙了!”商远忽地吼出声来,即便隔着手机,也震得贺白帆耳道发麻,“你家有什么贵重东西?你快想想,别让他们抢了!”


    ***


    昨夜下了雪,午后又开始下雨,湿冷的空气像一团浸过冰水的棉花,塞在喉咙里,令人丝毫没有说话的欲望。


    “嘶——祖宗你下手轻点!”商远叫声洪亮,一张白净小脸皱成番茄红色,“你别把口子越戳越深了!”


    杨思思盯着商远手心的伤口,没好气地说:“不深怎么消毒?疼就忍着!”


    商远哀嚎:“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


    上午,愤怒的建筑工人们闯进贺家,好在商远通知及时,贺白帆的姨妈迅速报了警,很快,警察赶来,那群工人闹了一阵,也就散的散、溜的溜了。


    商远没挨着工人的揍,过后帮贺家收拾狼藉的院子时,却一脚滑过湿漉漉的地砖,狠狠摔了个狗啃屎。更不巧的是,摔跤的瞬间,他右手手掌恰好摁在一瓣花盆的碎片上。


    那感觉,实在,相当酸爽。


    “你也真够笨的,”杨思思用棉签蘸着碘酒为他消毒,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地说,“这么大人了,还能原地摔跤?”


    “轻点祖宗——”商远长叹一声,“你是没见贺家都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什么样?”


    “根本没地方落脚。他家那院子原本可漂亮了,贺白帆他爸就爱折腾点花花草草,今天,所有花盆都打碎了,落地窗敲碎了,一楼家具也被砸了,屋里屋外满地都是泥水……”


    杨思思诧异地说:“那不把闹事的人拘留?这是破坏他人财物啊。”


    商远摇头:“我爸说,这种群体性事件很敏感的,再说贺家本来也……也算理亏,最后他们只带了两个领头的回去问话。”


    伤口并不很深,杨思思为商远的手掌缠上两圈纱布,系个结,轻声问道:“贺白帆家真的垮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唉,”商远歪了身子,有点疲倦地靠在杨思思肩头,“听我爸的意思,贺利那块‘毒地’其实没有网上说的那么严重,也不至于直接让贺家破产,但偏偏贺白帆他爸出了事,他爸一倒下,贺家就真没办法了。”


    杨思思说:“他爸还年轻吧,有没有五十岁?这真的……好突然。”


    商远低低地“嗯”了一声:“应该还没到五十。”


    他家和贺家是多年邻居,往来也很密切,可以说,他是贺家看着长大的。其实他小时候一度非常疑惑,明明都是别人口中的“老总”,为什么贺叔叔就会陪贺白帆滑旱冰、捉蟋蟀、看鬼片?这问题简直令年幼的他百思不得其解。现在,不得其解的问题又多了一个:贺叔那么年轻那么注意保养身体,怎么会患上恶性脑瘤?


    去年,商远的老妈开始信佛。听闻贺家要去上海看病时,她低声说了句:“生老病死,诸行无常。”


    商远不明白生老病死和猪有什么关系。


    他只觉得,贺家真是太倒霉了。


    杨思思温热的脸颊贴过来,蹭了蹭商远头顶:“我要回实验室啦,报告没写完呢。你下午准备干什么?”


    商远闷声说:“我得找趟卢也,贺白帆他姨妈把家里的贵重物品收走了,免得下次再有人闹事。我翻到一包镜头,估计也挺贵的,拿去卢也保管吧。”


    “唔,师兄应该在实验室,”杨思思说,“上午刚见他们开组会。”


    ***


    杨思思走后,商远在车里睡了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已将近三点半。他一边给卢也发微信,一边漫无边际地想,明天就是跨年夜了,带思思吃哪家餐厅好呢?


    想了十分钟没有结果,也没收到卢也的回信。


    商远直接给卢也打电话,没人接。他又打给杨思思,得知卢也不在实验室。


    难道学霸还有睡午觉的习惯?那也没道理睡到三点半吧?商远只好单手握住方向盘,驶向贺白帆租的破房子。


    不仅破,还在顶楼。作为一个虚弱的伤员,商远真是越想越烦——卢也这小子最好在家,别让他白爬楼梯。


    “嘶。”商远左手拿手机,右手拎贺白帆的镜头,很沉,扯着他手心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刚到二楼就听见人声,很不客气的武汉话。


    “是要到期了,我晓得要到期了,那你提前跟我说啊!马上过年了房子不好租,你早点跟我说,我好提前找下家啊!搞得两套房子全都空出来!”


    卢也的声音:“不好意思,我们临时决定的。”


    “租房的时候还说起码租一年,现在半年不到就搬走!当时我可是给你们便宜了五百块钱!”


    “那我把五百还您。”


    另一个低沉些的男声说:“唉,算了算了,你把房子收拾干净就行。”


    “我真是拿你们这些高材生没办法了!”中年女人“噔噔噔”下楼,身后跟着面带无奈的男人。


    商远愣了一瞬,快步跑上顶楼,卢也还没关门。


    “卢也,你要搬走?”


    卢也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他的目光在商远脸上停顿片刻,“对,这房子不租了,你来得正好。”


    商远跟他进屋,只见沙发上堆着大包小包,有书包,有编织袋,还有超市大号塑料袋,全都装满了。此外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散落在地上,商远脚边正是一本《雅思词汇真经》。商远俯身拾起那本书,好奇地问:“你要考雅思吗?”


    卢也从他手里将书拿走:“本来准备跟贺白帆一起出国。”


    “噢,”等等,哪里不对,“‘本来’?”


    卢也却没接他的话,环视四周说道:“贺白帆的东西我都收拾出来了,这袋儿是衣服,这袋儿是书,他的相机用整理箱装,还有相机防潮柜,你看你车子后备箱能不能放下。麻烦你把这些送回他家,房子明天得搬空。”


    他说完就转身走进卧室,搬出一只塑料整理箱,里面便是贺白帆的相机。每只相机都装在相机包里,相机包外面又裹了密实的气泡膜。


    商远缓缓放下手里的镜头。


    他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他看向卢也,卢也垂着眸子,脑袋略低,瘦削的下巴几乎全部藏进领子里面。商远突然想起家里供奉的菩萨,菩萨低眉垂目,所以大慈大悲,可卢也这副神情反倒显得很坚硬,给人感觉冷冰冰的,像一块冻住的石头。


    商远说:“那个……卢也,贺白帆知道你退租么?”


    “我还没跟贺白帆说,”卢也的声音非常平淡,“我不出国了。我们俩,就算了。”


    商远倏地瞪圆眼睛。


    “什么意思?”商远语速很快,“什么叫‘算了’?”


    卢也说:“就是分手。”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你你、你别冲动啊,”商远的声音颤抖起来,“你这太突然了,真的,这种话不能随便说的……是不是因为白帆他爸生病,你怕给白帆增加负担?这你就想多了卢也,越是这种时候白帆越需要有你陪着。哦还有那天晚上在ICU,我知道你挺难堪,其实我也觉得黄阿姨不该把你叫过去,但他们那辈人就是迷信,她肯定觉得你把手串还回去贺叔叔就能得救,而且你看啊卢也,你跟白帆毕竟都是男的,黄阿姨没阻挠你们已经很难得了,当时她肯定也——”


    “不是因为这些。”卢也的声音很低,但也十分清晰。


    “那是,为什么?”


    上午开完组会,卢也跟着陶敬进了办公室。陶敬坐下,先是冷冷笑了一声,然后才说:“卢也,你的想法太幼稚了。”


    卢也说:“商远,贺白帆的想法太幼稚了。”


    陶敬说:“你以为在国外读博就比国内轻松?其实中途退学的大有人在。你现在已经二年级了,继续读下去,我保证你顺利毕业。我知道,先前我确实有点亏待你,但你能保证出国换个导师就万事如意么?如果碰到种族歧视的,压榨学生的,或者学术水平不行的,你根本毕不了业。”


    卢也说:“贺白帆以为在国外读博就比国内轻松,其实中途退学的大有人在。我现在已经二年级了,继续读下去,陶敬保证让我顺利毕业。陶敬先前确实有点亏待我,但贺白帆能保证我出国换个导师就万事如意么?如果碰到种族歧视的,压榨学生的,或者学术水平不行的,我根本毕不了业。”


    陶敬说:“你出国读博,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你留在国内读博,手里攥着一个确定的未来。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们停了我的招生资格,我手头没人,我需要你留下来工作,但我的资源以后也全都给你,我保证帮你毕业后留在洪大,怎么样?”


    卢也说:“我出国读博,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我留在国内读博,手里攥着一个确定的未来。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他们停了陶敬的招生资格,他手头没人,需要我留下来工作,但他的资源以后也全都给我,他保证帮我毕业后留在洪大,很好吧。”


    陶敬说:“卢也,你太幼稚,很多决定都是一时冲动,家里又没法给你提供保障,你根本意识不到你这些决定的代价是什么。”


    卢也说:“商远,贺白帆和我太幼稚,很多决定都是一时冲动,家里又没法给我们提供保障,我们根本意识不到这些决定的代价是什么。”


    陶敬稍作停顿,佯作喝茶,实则眼珠上翻偷偷打量着卢也。卢也纹丝不动地站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陶敬放下茶杯,依旧盯着卢也,忽然,一把将茶杯砸在地上!


    方才循循善诱的语气变得冰冷,陶敬说:“你在我的实验室发了论文,协助你的是我的学生,你使用的是我的实验资源,没有我,就没有你这些成果。现在你想一走了之,用我给你的成果申请国外的导师——你把我陶敬当成垫脚石,给你踩着往上爬?!”


    陶敬站起身,指着卢也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你别以为你是干净的,你把论文一作让给王瀚,作为回报,王瀚带你去兰轩会馆找鸡——你不用说‘你也在’,对,我也在,所以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以为你跑得脱?咱们在兰轩会馆都被王瀚录了音,那录音现在我也有,你敢退学,我敢让你留下违法记录,不信你就试试!”


    卢也闭了闭眼,他已经说得够多了,至于这一段,就不必鹦鹉学舌给商远了。


    “况且,现在贺白帆家里的情况那么糟糕,他得带他爸去美国治病,还要处理贺利的问题。他没法帮我出国,我也不想耗费他的精力,于情于理,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都不是小孩子了,看问题要现实一点,”卢也挤出一丝轻快语气,“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商远的眼中竟然没有愤怒。那是……怜悯?他在可怜谁?


    商远举起手机,屏幕转向卢也。


    “白帆


    通话中 11:55”


    卢也定定看着屏幕,甚至忘了呼吸。11:55,11:56,11:57……手机那端静谧无声,也许、也许贺白帆根本没有在听,他什么都没听见。然而就在数字变成12:00的瞬间,屏幕一闪,贺白帆挂了电话。


    那么,他在听。


    他什么都听见了。


    竟然才十二分钟?像所有难捱的年少时光加起来那么漫长。太漫长了。


    商远低声说:“我上楼的时候白帆给我打电话,他嘱咐我别把他家被砸的事情告诉你,怕你担心,”商远讽刺地笑笑,“我进门时忘了挂电话,真不是故意的。”


    商远抱起整理箱,转过身说:“那些衣服和书,你自行处理吧。”


    第94章 北方人


    武汉各大高校陆续进入了暑假。这城市有超过百万的大学生, 而光谷又是武汉著名的大学城,因此,暑假一到, 学生返乡,原本拥堵的光谷立刻显得有些空旷。


    中午一点半, “蔡林记”里食客寥寥, 收银阿姨百无聊赖地外放着短视频。天气太热, 商远食欲不振, 只捧一杯绿豆沙缓慢啜饮,而几年不见的贺白帆正在他对面大快朵颐。


    虽说几年不见, 但贺白帆穿了件简单黑T, 浅蓝色直筒牛仔裤, 脚踩纯白空军一号, 根本还像个男大学生。商远努力调出记忆里贺白帆的样子, 与眼前的人细细比较一番, 嗯……还是有变化的:肤色深了一些, 身形比以前结实,面孔的轮廓更清晰也更深邃,眉宇之间, 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 商远说不上来,总之, 明明还是那张脸, 气质却已全然改变。


    贺白帆抬起眼皮:“你看什么?”


    商远想说,你小子怎么不见老,甚至好像更帅了。但直男脆弱的自尊心忽然作祟,话到嘴边, 商远硬生生改成:“你这头发哪儿剪的?狗啃一样。”


    倒没冤枉贺白帆,他的头发长一绺短一绺,左边还翘起两撮,真是耽误了这张帅脸。


    贺白帆说:“自己剪的。”


    “啥?你还会剪——”商远话没说完,蓦地想起前年带杨思思去美国旅行,那边理发店好像很贵,理一次发就要几十美刀。


    又想到这几年贺家的状况。


    商远默默闭上嘴,心中发出一声低叹。


    贺白帆对此毫无觉察,吃完一碗牛肉热干面,接着又吃三鲜豆皮,大口大口咀嚼着。


    商远无奈道:“你都几年没回来了,就吃这些?”


    贺白帆没应声,直到吞下最后一口豆皮,才淡声说:“这几年最想吃的就是这些。”


    商远更觉心酸,真不知道贺白帆这几年怎么过的,于是连忙说道:“晚上带你吃小龙虾,新开了一家特别好的,虾子个头大,还新鲜,就在光谷这边。”


    “改天吧,”贺白帆说,“晚上估计也要拍摄。”


    “啊?这么着急?”


    “只有一个月时间,到七月底,做实验的学生也要放假了。”


    一听到“做实验”三个字,商远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前阵子他和杨思思办婚礼,贺白帆在北京有工作,没能赶回来。他心里虽然遗憾,却也有几分隐隐的庆幸——贺白帆没见到卢也。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贺白帆结束北京的工作之后,竟然回到武汉,接下一部网络电影的拍摄。


    而这部电影,还偏偏是一个校园故事,在洪山大学取景。


    他大爷的,卢也不就在洪大当老师么?那天卢也亲口说的!


    商远觉得这事很有些邪门,但联想到前段时间的热搜,又怀疑自己想多了。他纠结片刻,决定对贺白帆有话直说:“诶,白帆,你跟那个女明星,真的假的啊?”


    贺白帆像是愣了一下,随即说:“别人相信也就算了,你也信?”


    “呃,人都是会变的嘛……我想着,没准这几年你喜欢女孩儿了呢?”商远压低声音,“是不是女明星的团队要求保密啊?你放心,我嘴巴很严很严的。”说完还抬手在嘴上比划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贺白帆说:“保密个屁,我跟她就是朋友。”


    “朋友?朋友一起去游乐园,还贴那么近?”


    “当时人多得都快把我挤成肉酱了,我跟谁不近?”贺白帆终于不耐烦了,起身道,“我得回去干活了,有空联系你。”


    “等等……哎你急什么!”贺白帆长腿一跨,推门走出小店,商远连忙追上去,“我有事问你!”


    贺白帆扭头看他。


    商远忽然有点纠结。


    他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在贺白帆面前提“卢也”这两个字,反正这几年他都没提过,也没听贺白帆提——当然,遭遇了那样无情无义的断崖式分手,谁还想再提呢?


    但一想到贺白帆突然来洪大拍摄,而卢也人在洪大,商远心里就疙疙瘩瘩的,似乎有种不详预感。


    “白帆,你给我……交句实话,”热浪扑面,烈日灼人,但商远说得唯唯诺诺吞吞吐吐,“你这次回来真是工作吧?哦,不对,我的意思是,你就只是为了工作回来吧?”


    贺白帆静了两秒:“不是。”


    商远胸口“咯噔”一响。


    贺白帆抱起手臂:“我还要亲手给你结婚红包,不过今天没来得及去银行取钱,你再等我两天。”


    跳出半米的心脏又被扯回胸腔,商远在贺白帆肩膀狠狠一锤:“你小子!还挺会整仪式感哪,嘿嘿。”


    贺白帆也笑了笑。


    “哎,不过你心意到了就行,红包没必要,”商远认真地说,“毕竟你也不结婚嘛,这礼我没法还啊。”


    贺白帆摇头:“一码归一码,这种事你要跟我客气?”


    “行行行,那我就宰你一笔。”


    虽然嘴上说着不收礼,但多年的兄弟对自己这么上心,商远心头确实美滋滋的:“你哪天有空提前跟我说啊,我和思思请你吃饭,补上婚礼那顿饭嘛。”


    “OK,”贺白帆颔首,紧接着说,“那你以为我回武汉是为了什么?”


    “……”


    贺白帆稍稍侧转身体,直视商远:“我回来睹物思人?”


    商远没料到他说得这么直接,心中一惊,暗道“卢也”这俩字算是解禁了?唉,其实也是,他们都分手这么久了。当年先是贺家工地出事,又是贺叔查出恶性脑瘤,再后来,贺白帆和母亲带贺叔赴美治病,可惜美国的治疗方案也只能延缓病情,终究无法治愈。二零一八年年初,贺叔在美国撒手人寰。在贺叔治病那一年多时间里,贺利集团人去楼空,出事的地皮被低价转卖其他开发商,紧接着,贺家入股的农村金融合作社又出状况,合伙人卷款逃逸,数百万资金不翼而飞。贺叔去世之后,贺白帆和母亲将家产尽数变卖,却仍然填不上贺利的窟窿,二零一八年年中,贺利正式宣告破产,贺家欠下四百多万外债。


    大厦倾覆,也就在一夜之间。这些年,贺白帆拼命赚钱还账。


    商远顿悟——比起人生中接二连三的厄运,那场突然的失恋,大概已经算不了什么。


    商远说:“其实卢也还在洪大。”


    贺白帆无所谓地问:“他留校当老师了?”


    “对啊,听说已经是副教授,他去参加了我婚礼,”商远想起这茬就来气,“没办法,思思非要请他。我靠,你是没见他那德性,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什么东西!”


    贺白帆说:“那还好我没去你婚礼。”


    “你要是去,我们肯定不请他啊,”商远顿了一下,抬手擦擦两颊的汗,“也没想到请他他真来,脸皮够厚的!而且,我有一说一,人还是不要念书念太久了,我看卢也那个劲儿……就……很不好说。”


    商远抓耳挠腮找形容词的样子令贺白帆有点想笑,但那一丝笑意,很快又被异样的感觉冲散。当年他刚认识卢也的时候,听别人说起这个人,用的都是“勤奋”“学霸”“人很靠谱”之类的词汇,如今六年时间过去,卢也竟然变得“很不好说”。


    是怎样的“不好说”?


    当然,这已经和他没有关系。


    商远眉头微蹙:“我就怕他跑过来恶心你,如果他敢,老子绝对再揍他一顿。”


    贺白帆说:“其实不太可能碰到,洪大那么多实验室,我们只拍两个。而且,他应该不敢,”贺白帆略作停顿,“他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了。”


    ***


    贺白帆回到剧组时,众人正在收拾东西。烈日当头,小助理晒得眼睛都眯起来,苦着一张脸对贺白帆说:“王导说今天天气好,临时决定去拍另一场。”


    贺白帆点头:“哪场?”


    “男主发传单。”


    贺白帆“哦”了一声,俯身开始收拾器材。


    半小时后,剧组到达鲁磨路。天气的确绝好,蔚蓝天空中连一丝云朵都没有,阳光猛烈到路面上的污水都蒸发干净了,只留下一圈浅浅的印子。男主角去补妆换衣服的空当,贺白帆沉默地调试设备,而小助理闲着无聊,便和旁边两个做群演的学生聊起天来。


    小助理问:“你们今年大几啊?”


    女生笑笑:“我俩都研二了。”


    “哇,牛啊,研究生!”小助理又问,“你们是哪个学院的?”


    女生说:“光电学院。”


    “光电?这是研究啥的啊?”


    “呃……”女生忽然语塞,像在纠结如何解释自己的专业,男生倒是一板一眼地说:“研究无机薄膜太阳能电池。”


    小助理呆了两秒,扭头对贺白帆说:“帆哥,你听得懂么?都是中国话我咋听不懂呢?”


    两个学生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小助理继续说:“哎,但我们这次取景的实验室,没有光电学院吧?”


    “是啊,”男生挠头,“其实我们学院也是洪大的招牌。”


    “对啊对啊,你们这个学院的名字一听就很高端……”


    小助理只是随口一说,那女生听了,却有些不甘心似的,轻轻“啧”了一声,然后低声道:“其实我之前听师姐提过,学校是联系了我们学院的,想来取景,据说也可以在片子里安排个光电学院的配角……但是,被院长拒绝啦。”


    “啊?”男生满脸惊讶,“我咋没听你说过?”


    “我前两天才知道的……而且,校领导点名要拍卢哥的实验室,结果卢哥还没说同不同意呢,就被院长拒绝了,”女生耸耸肩,向小助理解释道,“卢哥就是我俩的导师。”


    “哦……哦?”小助理八卦之心熊熊燃起,“院长为什么不同意?被拍进片子不是挺光荣的吗?本来这就是你们学校的宣传片。”


    女生撇嘴,叹气,意味深长。


    男生说:“很简单,不想给卢哥出风头呗。”


    小助理还想再说什么,那边男主角却已收拾停当,从保姆车走了出来。小助理只好冲两个学生摆摆手,意思是我要去干活了。


    他转身走向贺白帆,却见贺白帆站立不动,手里握着镜头——这镜头本该换到摄像机上的。小助理愣了一下,叫他:“帆哥?”


    贺白帆看他,像是刚回过神来:“嗯。”


    “咱们可以过去了吧?”小助理指指男主角,“他们收拾好了。”


    “嗯。”贺白帆利索地换好镜头,扛起摄像机,大步向前。然而他刚走出几步,忽然又转身,盯着刚才那两个学生,没头没脑地问:“你们说的是卢也吗?”


    两个学生表情一怔。


    ***


    拍摄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这一定是几天来最闷热的一个下午,小助理身上的T恤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当王导宣布“今天就到这”的那一刻,小助理已经累得灵魂出窍。


    “哎呦我去,武汉这天气,要命了,”小助理虚弱地说,“我怀疑我中暑了,怎么又饿又想吐呢……”


    贺白帆点头:“武汉的夏天就是这样。”


    “天哪我不行了……”


    “一起吃晚饭吧,”贺白帆说,“我请,前面有家东北菜还不错。”


    小助理愣了一下,顿时有点受宠若惊,这几天贺白帆都是干完活就走人,怎么今天突然要请他吃饭?


    他目光一转,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两个人,正是中午和他闲聊的男生女生。


    哦哦,想起来了,贺白帆好像认识他们的导师,那个……卢什么来着?


    东北菜馆的冷气非常充足,刚坐几分钟,那股中暑似的恶心就消失了,小助理的思维渐渐清晰。他看着服务员走过来,问贺白帆有几位客人,贺白帆说,四位,于是服务员撤走多余的碗筷。贺白帆将菜单递给两个学生,叫他们点自己想吃的,不要客气。


    四位,那也就是帆哥、我、这两个学生,小助理心想,这不对啊,既然贺白帆认识他俩的导师,怎么不将那人一起叫来吃饭?


    两个学生大概也没想到贺白帆会请他们吃饭,样子有些拘谨,男生将菜单还给贺白帆:“帆哥你点吧,我们不忌口的,吃啥都可以。”


    贺白帆干脆道:“那我点了。这家锅包肉不错,还有冷面……”他唰唰刷地在菜单上勾画,很快就点完了菜。


    小助理好奇地问:“帆哥,你以前来过这家?”


    贺白帆点头:“来过。”


    “也是在这边拍摄呀?”


    贺白帆没有立刻回答,在静默的几秒钟里,小助理以为自己语速太快,贺白帆没听清楚。正当他准备开口重问时,贺白帆说:“我是武汉人。”


    “啊?”小助理愕然,“没听你说过呢!”


    贺白帆抬眼环视热闹的饭馆,店名没变,内饰却已大换,从前收银台上供了一尊漆黑怒目关公像,总引人多看两眼,如今则变成金灿灿的微笑招财猫。从前这里只有一楼,地方小,人挤人,如今二楼也开辟出来,一楼就松快多了。


    在一阵一阵嘈杂人声和饭菜香味中,贺白帆慢声说:“以前认识的北方人带我来过这儿。”——


    作者有话说:某北方人:谁问你了?


    第95章 幸会


    小助理挠挠下巴, 当即觉得贺白帆这话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这时,服务员送来一碟冰镇西瓜, 红澄澄的,冒着凉气, 小助理拈起一片, 狼吞虎咽起来。


    那女生倒是接着贺白帆的话说:“帆哥, 你以前也在这片儿上学?”


    贺白帆摇头:“只是有一阵常来, ”顿了一下,“二零一六年吧, 在这边拍短片。”


    “啊, 那时候你就认识卢哥了?”女生眨眨眼睛, “一六年, 卢哥应该正在读博。”


    贺白帆说:“好像是。”


    “卢哥是直博生, 一九年毕业, ”旁边的男生语气笃定, “一六年他就是在读博,他第一篇SSCI一区的文章就是一六年发表的。”


    贺白帆愣了愣。


    小助理满嘴挂着西瓜汁:“好家伙,你这么爱你导师?”


    男生嘴角一抽, 面露尴尬, 女生在旁边笑呵呵地解释:“哎呀,卢哥是我们学院公认的男神, 别说他发的论文了, 去年有个他指导的本科生,毕业时把他俩的Q.Q聊天记录装订成册,拿来请他签名呢。”


    “什么?”小助理目瞪口呆,“这是有多帅?照片给我看看!”


    “我们卢哥不靠脸, ”男生说,“纯凭实力和人品。”


    “不过卢哥确实也很好看啊,”女生忽然扭头望向贺白帆,“对吧,帆哥?”


    贺白帆只得硬着头皮说:“……对。”


    他们点的菜陆续上齐,小助理又叫了一扎冰镇啤酒。这几年贺白帆酒量见长,但晚上还有别的事,他便不喝,倒是两个学生各自斟上满满一杯。


    “实验做不出来的时候就得整两杯。”女生笑着说。


    “可以啊妹子,”小助理举起酒杯,“来,我先敬你们科研工作者啦!”


    菜吃上,酒喝着,气氛变得越发热络。小助理本就性格活泼,又和两个学生年纪相仿,三人聊得非常起劲儿,因此大部分时间里贺白帆都在听他们讲话。


    准确地说,听他们讲卢也的事。


    “我大四就进组跟着卢哥了,哇你知道卢哥有多抢手吗?当年我们保研的时候,学分绩第二那姐们能保清华,人家不去,非要留在洪大跟着卢哥——后来还是卢哥好说歹说才把她劝走。”


    “哪有那么肤浅啦!主要还是卢哥学术能力强呀,他入职第一年就中了国青基项目,今年又申了面上项目,论文那就更不用说,哦,学校给他首聘期五年的考核任务,他两年就完成啦。”


    “说实话,最难得的还是卢哥的人品——嗯,就是‘人品’。因为很多导师那都不是‘性格不好’,纯粹是‘人品太次’!天天压榨学生的劳动力就算了,还不把学生当人,让你干活还要骂着你、恶心你、PUA你,啥指导都没有,最后再卡你毕业……我们卢哥就不一样了,他虽然是个卷王,但他只卷自己,不卷学生,对我们特别好!”


    “你想读博,卢哥就带你发文章;你想就业,卢哥也让你去实习。我们实验室从不打卡,朝九晚六周末双休,卢哥说了,想搞科研的人可以加班,不想搞科研,就好好享受宝贵的校园生活。对了,卢哥还很大方,经常发红包让我们下馆子,而且我们每个月的补助也比别的组高三百块钱——唉,我们卢哥到底是哪来的菩萨啊?!”


    小助理听得啧啧称奇:“真好啊,怪不得你们这么崇拜他。”


    “喏,”女生忽然将手机递给小助理,“你看,这是卢哥,很帅吧?”


    小助理捧起手机,点一点头:“确实……而且一看就是很有文化的样子耶。”


    他虽坐在贺白帆旁边,但两人到底隔了些许距离,贺白帆扫去一眼,看不清手机屏幕上的字,只看到一张小小的图片。


    是半身照,铅灰色正装衬衫,戴眼镜,肤色白,五官似乎没什么变化。他面前立一根纤细黑色会议话筒,那么这应当是参加学术会议的抓拍。


    贺白帆夹起一片锅包肉,安静地咀嚼。


    他可以确定他很平静,近乎毫无波动。


    小助理慢声念道:“‘从水果店到实验室——副教授卢也科研经验分享会暨光电工程系2020级研究生团日活动’,”他吐吐舌头,“好长的标题!‘从水果店到实验室’是啥意思?”


    贺白帆动作微滞。


    “卢哥家里是卖水果的,文章第二段写了,”男生像是早把这篇稿件背得滚瓜烂熟,“他家的水果店在方家村——方家村就在鲁磨路上,离这饭店两公里吧。”


    女生自然而然地继续:“卢哥可励志了,他家是河南农村的,来武汉做点小生意,家里条件很紧张,卢哥从本科开始就不花家里的钱了,年年拿国奖,寒暑假打工,就这样坚持读完博士。所以题目叫‘从水果店到实验室’嘛,而且,”女生稍微抬高声音,神情认真,“读博工资挺低的,以卢哥家里的条件,他要是想挣钱,本科毕业就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但他还是留在洪大直博了,他真的是那种很有科研理想的人。”


    小助理双手捧脸:“哎呀,我懂我懂,寒门贵子!”


    贺白帆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忽然问:“这些都是卢也自己讲的?”


    两个学生齐齐点头:“洪大官微采访时说的,帆哥你要不要看?发给你——”


    兜里手机适时地振动起来,贺白帆起身出去接电话,而后结账,回到桌边。他冲他们笑了笑,干脆地说:“我有点事先走,账结了,你们慢慢吃,酒少喝,”顿了一下,望向对面的两个学生,“我跟你们卢老师不算很熟,这几年也没联系,你们就别跟他提起我了,免得他尴尬。”


    ***


    入夜之后反而比白天更闷热,空气又沉又湿地黏在皮肤上,稍微一动,便已汗流浃背。这是贺白帆很熟悉的大雨来临之前的武汉。


    坐进车子,开启冷气,才算舒服一些。


    这辆大众六年没开,空调制冷效果竟然未变。不过,遗憾的是,六年没回来,武汉的交通混乱状况同样未变。


    一路堵堵开开,鸣笛不绝于耳,四十多分钟后,车子终于驶入地下车库。


    上六楼,一眼就看见“朝夕茶舍”四个大字。


    贺白帆给陈阿姨发微信:“阿姨,我到了。”


    那边很快回复:“我这边还没结束,真是不好意思啊小贺,你稍等我一会儿。”


    贺白帆说:“好的,您别客气。”


    贺白帆坐进前台沙发,最后一遍检查手中的帆布袋:里面是他从美国带回的若干保健品,以及五万元现金。那年他爸去世,贺利陷入危机,家产尽数变卖也填不上贺利的窟窿。他和母亲不得不四处低头借钱,就在他们最困窘也最紧急的时刻,陈阿姨——那时她还是《汉阳早报》的陈主编——给他们转了五万块钱。


    她说,你们母子俩不容易,我知道五万块对你们来说杯水车薪,但你们务必收下,这是我的心意!


    当时贺白帆愣了好一阵,经母亲提醒才想起她是谁:贺利毒地愈演愈烈的时候,父亲母亲曾请她吃饭,拜托《汉阳早报》不要刊登贺利相关的新闻。


    这些年,贺白帆没日没夜地赚钱,顶着枪林弹雨拍过非洲武装组织交战现场,也临时做过某部大尺度电影的摄像。所幸他家欠的是人民币,他在美国赚的是美元。四百万债务陆续还完,陈阿姨这五万块钱,是最小的、最后的一笔债。


    这次回武汉,他要向陈阿姨当面道谢。


    “欸,小贺!”前方传来一道女声,贺白帆抬头,只见陈阿姨身着墨绿旗袍,匆匆向他走来。


    “阿姨好。”贺白帆恭敬地说。


    “你好你好,你这孩子……成熟不少啊,”陈阿姨笑着拍拍他,“我朋友的女儿在这儿相亲,她非叫我也来掌掌眼,我就想着他们结束之后在这儿见你,谁知道,哎,啰里啰嗦聊到现在。”


    贺白帆说:“不要紧的。”


    “一起进去喝杯茶!”陈阿姨热情地拉住他。


    贺白帆略觉讶异,心道别人正在相亲,他去多不合适?但陈阿姨拉着他往前走,他又不好推拒。就在片刻的茫然之中,陈阿姨已经推开包厢大门。


    先看见一对白金色双马尾。双马尾的主人扭过头来,无疑是个漂亮女孩儿。腮红如雾,面孔泛光,眉毛同样漂成白金,眉尾一颗钛色小钉。


    而后,贺白帆才注意到她对面的人。


    那人穿件长袖衬衫,削瘦,低着头,只露一枚在哪见过的发旋。犹有神召,他慢慢慢慢扬起脸,发旋从贺白帆的视野中消失,换作一颗红色小痣跃入眼帘。贺白帆如遭雷劈——红的、小的、痣,见过、摸过、亲吻过。左边眉毛上方,无法装作不认识。


    贺白帆偏过目光,他想立刻离开,立刻。


    “我来介绍一下哦,”陈阿姨兴高采烈地说,“这是小贺,知名摄影师,刚从美国回来!这位是洪大科研处王处长,这位是王处长的女儿,知名服装设计师,大才女!这位是知名——”


    卢也忽然站起身,笑着打断她:“我不知名,只是个普通老师,”他向贺白帆伸出手,一字一句道,“幸会啊,您怎么称呼?”


    第96章 水雾


    贺白帆仿佛听见大脑深处传来“咔嚓”一响——相机快门的声音。


    时隔六年, 卢也的面孔再度出现于屏幕中央。是贺白帆过往常用的一台的中画幅老式CCD,超低感光度,获得细腻、清晰、平滑的画质。一缕亮白光线打在卢也侧脸, 像流水款款漫过他的皮肤,又流向画面之外更远的时空。贺白帆意识到, 卢也变了。


    他变得符合他们的描述:一个天资聪颖的科研工作者, 一颗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他如此游刃有余, 又如此落落大方。


    “小贺?”陈阿姨出声提醒。


    “哦, ”贺白帆没有和卢也握手,反倒望着他的眼睛说, “卢老师, 您不记得我了吗?”


    卢也收回他的手, 垂眸道:“我们见过?”


    “二零一六年, 我在洪大拍一部短片, ”贺白帆顿了顿, 此刻另外三双眼睛全都盯着他, 他知道解释的主动权在他手里,“当时我想拍些做实验的镜头,托人联系过您, 可惜您没空。”


    他知道解释的主动权在他手里, 但他不想再和卢也扯上半分关系。


    卢也大概亦做此想,所以听完之后轻轻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 确实没有印象了。”


    贺白帆落座, 浑不在意道:“毕竟过了这么久。”


    接下来总算一切正常,卢也寡言,那女孩儿也沉默,贺白帆与两位阿姨寒暄起来, 陈阿姨叫服务员送上一壶恩施玉露,一碟红豆乌梅酥,热情地招呼贺白帆品尝。贺白帆也就吃吃喝喝,礼貌应着阿姨们的话。没几分钟,卢也起身,彬彬有礼地向他们告辞:“晚上还要盯一个实验,我就先回去了,”他看也不看贺白帆,侧脸低声对王处长说,“今天我买单,您别跟我客气,中秋我再拜访您。”


    王处长连忙起身:“别别别,小卢,我来!”


    卢也说:“我已经付过了。”


    “啊呀,”王处长眉头一拧,似怒非怒,“小卢你怎么跟我还客气?说好了今天我请大家吃饭哪!”


    卢也笑道:“下次一定让您请。”


    如此客套几句,卢也、王处长和漂亮女孩儿一道离席,小小的包厢忽然安静下来,琉璃顶灯映在灰青色裂纹茶盏之中,像一小片碧绿的湖水映着半边新月。贺白帆想,这个时间喝茶,晚上肯定要失眠。


    陈阿姨关切道:“白帆,你妈妈身体还好吧?”


    贺白帆敛了敛神,认真回答:“她挺好,去年回国了,不过没回武汉,在广东跟我姨妈一起住。”


    “那就好,那就好,”陈阿姨大概想到贺家这几年的境况,语调低了半分,“你妈也是不容易,到我们这个年纪啊,一定要注意保养身体了。”


    “嗯,您也保重身体,她让我代她向您和叔叔问好,”贺白帆拎起帆布袋,双手递给陈阿姨,“从美国给您和叔叔买了点保健品,您借我们家的钱也在里面。”


    “你这孩子!”陈阿姨讶然,随即爽快地说,“我马上跟你叔叔去加拿大定居,这钱我们拿着也没地方花,你刚回国,用钱的地方肯定多,你收着!”


    贺白帆轻轻摇头:“阿姨,您放心,我这几年一直在赚钱。这次回国,就是为了把家里的债务还清。”


    “还清?白帆你——你这几年攒够钱了?”


    “是的。”


    ……


    陈阿姨家就在旁边的小区,贺白帆将她送进小区正门,才又折回大厦,乘电梯下负一楼停车场。


    刚才分别时,陈阿姨似乎欲言又止,但他没有追问。


    他承认自己心情不妙。


    ——撞见前男友和美女相亲现场,是谁都不会心花怒放吧。贺白帆边走边回想当时的情景,这么闷热的天气,卢也穿件长袖白衫,下摆扎进黑色西裤,是那种最老套也最规整的正装穿法。他有没有穿皮鞋?没注意,大概穿了。


    看来他对这场相亲很重视。


    看来他还是可以喜欢女生。


    贺白帆想起曾经听过一个学术理论:人的性取向是流动的,即便当下坚定不移,也存在着流动的可能性。


    那么六年前,卢也的性取向从那头流向了这头。六年时间里,又流回去了。


    恭喜他。


    地下车库没有冷气,贺白帆才走几步,额间隐有汗珠渗出。好在他已经看见他的车子,对了,等这部短片拍完,车子也要卖掉。


    贺白帆拉开车门,正要俯身,动作忽地停顿。


    他的鼻子皱了一下。


    在地下停车场特有的那股混合了水泥和汽油的味道之中,他竟然嗅到一缕……很淡很淡的柠檬香气。


    “什么时候回来的?”


    贺白帆倏地转身,只见车旁那根宽大立柱的后面,悠悠晃出一条人影。


    他的确穿了搭配正装的皮鞋,黑色系带开普托款式,然而原本笔挺的西裤和衬衫却变得皱皱巴巴。视线再向上,他将颈间的衣扣解开两颗,敞露一小块白皙皮肤,与他微微酡红的面颊形成鲜明对比,几绺碎发黏在他的额头上,他眨了眨眼,像是刚喝过酒,也像是出了很多汗。


    与茶舍里那个从容得体的老师判若两人。


    “说话啊。”卢也低头吸一口电子烟,吐出淡淡柠檬味的烟雾。


    贺白帆皱眉:“你喝酒了?”他不想和醉鬼浪费时间。


    卢也却说:“没有,我很清醒,”他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我以为商远婚礼你会去的,找你半天,结果刷到你的微博热搜,贺白帆你真厉害,连女明星都能给你追到手。可你怎么不喜欢男的了?你这跨度也太大了吧?”


    贺白帆的太阳穴狠狠一跳。


    他和谭舒雯只是朋友关系,但那条热搜确实是有意为之——无非娱乐圈经纪公司之间互相攻讦抹黑,谭舒雯的对家公司找人偷拍他们,然后买了微博热搜。谭舒雯本人都不在意,贺白帆就更是无所谓了。


    但他没想到卢也会关注娱乐圈八卦,更没想到卢也敢来质问他。


    卢也有什么资格质问他?


    他们已经分手六年了,更何况——


    贺白帆平静地说:“你不是也在相亲吗?”


    卢也说:“我得给王处长面子啊,没办法。”话音刚落,铃声响起,他竟也不避贺白帆,径直接起电话。


    已经十点过,地下停车场异常安静。


    贺白帆清晰听见来电那人的声音:“小卢呀,到家没有?哦,对,你要回实验室,真辛苦哪……呵呵,我这个当妈的客观讲两句,昕昕她就是性格太腼腆!很多学艺术的孩子都是这样,见了生人不好意思讲话……哎哟,我看她今天不怎么说话,急死我了,怕你误会!她不是对你不满意,她就是不好意思呀……”


    卢也眼皮半垂,变回茶舍里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嗯,我明白,没有误会……王处长您别担心,我都理解的。”


    “你没误会就好!那我也不打扰你做实验了,咱们回头再联系啊,小卢。”


    “没问题,看您安排。”


    贺白帆心想,大概是场不太愉快的相亲。


    下一秒,卢也挂掉电话,竟然轻轻吐一口气:“还好人家没看上我,”空气又湿又闷,他削瘦的脸颊上热汗涔涔,“贺白帆,你是怎么变直的?美国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先进的疗法或者矫正机构?你能不能推荐一下?”


    他的目光钉在贺白帆脸上,语气似乎格外真诚。


    贺白帆终于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有病?”


    “嗯,对啊,同性恋算病吧?这几年我都很想重新喜欢女孩儿,你不知道,学校里那些人排着队给我介绍对象,想见的话可以每周末都安排,但……”


    贺白帆打断他:“我要走了。”


    卢也上前半步,手指按在车门的把手上面:“这么多年没见,出去坐坐吧。”


    “我没空。”


    “不会太晚的,这附近有家清吧,或者你想去gay吧么?花园道那边新开了一家。”


    “……”


    “别这么冷漠吧,”卢也笑了笑,声音放软,像是哄骗又像是讨好,“我在武汉没有朋友,今天好不容易碰见你,真的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他刚说完,远处传来“轰隆——”一响。


    紧接着,瓢泼大雨遽然落下。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空气变得更加潮湿和滞重,似有无数细小水珠黏在贺白帆后背,也均匀地覆盖了卢也的面孔。他的眉毛和眼睛、鼻梁和薄唇,都变得湿漉漉的,像洗澡时浴室的镜子,蒙上一层鱼肚白的水雾。


    刚才在茶舍看见卢也,贺白帆只觉得他变了。然而此刻,贺白帆已经完全认不清眼前的人——他既不是贺白帆记忆里的样子,也不是别人所描述的样子。


    卢也隔着濛濛水雾说:“你不想去就算了,过两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贺白帆没有应声。


    卢也仿佛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怎么突然回武汉了?商远说你在北京有工作,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叙叙旧,只是这几年太忙,我知道,你大概也没空。既然现在你回来了——”


    “我回来安葬我爸。”


    卢也倏地收了声。


    楼外暴雨轰鸣,但贺白帆的声音非常清晰,有如金石凿冰,铿锵作响: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贺白帆说,“滚远点,别烦我。”


    第97章 借钱


    卢也靠在沙发上, 面前一杯干马天尼。


    晚上十一点,正是楼下酒吧热闹迎客的时间,电音舞曲震耳欲聋, 沉重而急促的鼓点与心跳精准契合,即便隔了一层楼, 那乐声也像是把钢锤, 在心脏上匀速敲打。


    胸口轻微地窒闷, 同时又有些酥麻, 这种感觉最适合放空大脑,什么事也不想。


    楼下的酒吧和楼上这家清吧是同一个老板开的, 段小凡在清吧做领班, 有时候也去楼下客串酒饮销售。


    “你今天怎么啦, ”段小凡送来一碟果切, “要死不活的样子。”


    卢也说:“没事, 心烦。”


    “那到底是‘没事’还是‘心烦’?你们教授讲话好难懂哦, ”段小凡坐到卢也身边, 跃跃欲试地说,“要不你下去玩玩吧?今天圈圈也在呢。”


    不待卢也应声,他又凑近一些:“你知道吗, 前几天圈圈还跟我打听你, 要你微信,我没给。圈圈你记得不?那个蹦起来很疯的男生, 但很好看。”


    卢也说:“哦, 是吗。”


    他今晚不知干了什么,衬衫皱巴巴的,头发有些湿润也有些凌乱。段小凡说话的时候,他两臂展开搭在沙发靠背上, 脑袋后仰,双眼直望天花板,显然并没有认真在听段小凡的话。


    段小凡翻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说:“卢也,你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啊?”


    卢也笑了笑,竟连这话都不反驳。


    这两年卢也和段小凡往来频繁。也不记得是谁先联系谁,反正,莫名其妙地,卢也开始不时光临段小凡工作的清吧,他通常只喝无酒精饮品,独自坐一个靠窗的位置,如果段小凡没有跑去找他聊天,他便可以一两个小时不讲一句话。不过,对段小凡来说,更加莫名其妙的是卢也变成了gay。


    之所以用“变成”这个词,是因为当年段小凡在兰轩会馆打工的时候,知道卢也曾去过那里。他想得很简单,卢也去那里“消费”,说明这小子一定是个没操守的死直男,可谁能料到,几年不见,卢也竟然痛痛快快承认自己是gay——虽然只对段小凡承认。


    他不仅性取向变了,举止打扮也和以前大不相同。比如,在段小凡的印象里,卢也是那种干巴巴的削瘦型身材,然而现在他身上明显有健身的痕迹,虽然他仍然很瘦,但隔着绷紧的衬衫袖子,可以隐约看见他手臂肌肉的线条。


    再比如,以前卢也的穿着打扮那么老土——理工男,穷学生,穿个T恤运动裤就算正装了。现在大概是赚了钱,衣品直线上升,挺括的衬衣西裤挂在身上,段小凡惊觉卢也竟是个不折不扣的衣架子。


    难怪卢也只去楼下喝过一次酒,就被那个名叫圈圈的男孩儿惦记上了,只可惜,小心谨慎的卢教授一贯扮演直男人设,别说谈恋爱,陌生人的微信他都不加。


    图什么呢?有时候,段小凡忍不住劝说卢也:不要活得这么无聊嘛,你辛辛苦苦念书、兢兢业业工作,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过上好日子?你看你,三十岁的人了,恋爱都没得谈,这算什么好日子?难道生理需求也没有吗?你怕别人发现你是gay,那你别在洪大找人就行了,退一万步说,你搞搞网恋,谈个外地的也可以吧……


    他苦口婆心劝说一通,卢也只是平淡地摆手:“最近太忙,过一阵吧。”


    根本就是敷衍。


    段小凡瞟瞟那杯喝了一半的干马天尼,又暗自打量卢也的脸色,忍不住提醒:“你悠着点啊,喝醉了我可弄不动你,洪大离得又远。”


    卢也说:“不会醉的,”他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面朝天花板,仿佛在和虚空中的某个人对话,“你说,向一个讨厌你的人道歉,怎么做才合适?”


    段小凡怔了怔:“讨厌你?如果讨厌你——那还道什么歉啊?”


    卢也说:“这不矛盾吧。”


    段小凡说:“反正如果是我,我可不希望讨厌的人跟我道歉,那句话不是说了吗,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啥?哦对了,把我前男友撬走的那个小贱人也来跟我道歉呢,恶心死我了,你说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卢也端起酒杯,在段小凡叽叽喳喳的声音中,将剩下的干马天尼一饮而尽。那液体冰凉而辛辣,携带着盐渍橄榄的微咸缓缓滑过喉咙,他很想再来一杯。


    “对了,”卢也打断段小凡,“这个月的钱还没转你,前几天太忙。”


    他掏出手机,给段小凡转去两千块钱。


    “OK,我这就转给李萌——啧,这钱可真好赚,随便聊聊天就能月入两千,不如让我去呢,我也能装女的呀!”段小凡吐吐舌头,“你打算让她聊多久?”


    卢也静了几秒,低声道:“快了。”


    ***


    昨夜下过一场暴雨,天亮之后万里无云,酷热丝毫未减。


    一连几日,武汉都是这样的晴天。


    “这里不该是这样的情绪,你想象一下,一个手头很拮据的学生突然被辅导员叫到办公室问家庭情况……你第一反应应该是很紧张的,又紧张,又很窘迫,你不能一下子就这么外放……”男一号迟迟无法达到导演想要的效果,所有人只好在旁边等待。小助理不知从哪变出一瓶冰镇苏打水,悄悄塞给贺白帆:“帆哥,我能出去一小会儿吗?”


    贺白帆低声说:“怎么了?”


    “哎呦,我刚才在楼下碰见文佩和汪恒,文佩正在哭呢,汪恒也是气冲冲的,我去看看怎么个事儿,”见贺白帆面露迷惑,小助理连忙解释,“就是那天一起吃饭的两个学生,女生叫文佩,男生叫汪恒。”


    短短几天,小助理已经和这两个学生混熟了,毕竟都是同龄人,聊起天来滔滔不绝。此外,小助理还藏了些私心:他想考个研究生提升学历,洪大艺术学院的影视制片管理专业正合他意,而汪恒恰好有个堂姐在洪大艺术学院读博士。


    “我就下去看看,十分钟保证回来,”正是工作时间,小助理显得非常心虚,“行吗?帆哥。”


    贺白帆垂眸盯着摄像机取景器,脸上没什么表情。


    很快,他说:“去吧。”


    小助理如蒙大赦,噔噔噔地跑走了。


    导演仍在旁边讲戏,贺白帆心头升起一阵没由来的烦躁。那天晚上他叫卢也“滚远点”,卢也竟然应了声“好”,然后真的很识趣也很麻利地滚了。他至今记得卢也的背影——双手插.进裤兜,腰杆笔直,步伐款款,颇有几分潇洒不羁的气质,仿佛在说,随便你什么态度,我无所谓。可是如果真的满不在乎,又何必在地下车库等他,然后说那些近似胡言乱语的话?


    又或许,卢也只是想逗他玩玩,在卢也眼里他还像六年前那么可笑。


    “算了,大家休息三十分钟,”导演对男一号说,“你消化消化我刚才讲的东西。”


    男一号蔫蔫点头,众人作鸟兽散。


    贺白帆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前,果然看见楼下阴凉处站立的三人。


    那个叫文佩的女生捏着一张餐巾纸,正在擦拭眼睛。小助理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汪恒站在旁边,轻轻地摇头。


    片刻后,文佩和汪恒离开,小助理回到拍摄现场。


    “帆哥,没超过十分钟吧!”小助理擦着汗说。


    贺白帆点点头:“他们怎么了?”


    “喔,感觉也没啥……就是在学院里受了点委屈,”小助理停顿一下,耸耸肩膀,“我看他们那个导师也没他们说得那么好,他俩被学院里另一个老师骂了,但骂人的老师是他们导师的师兄,俩人关系也不错,他们导师就屁都不放一个呢。”


    “师兄?”贺白帆愣了愣,“姓郑么?”


    “哎,好像是……”小助理惊讶道,“帆哥,你怎么连人家的师兄都认识?”


    贺白帆已经打开了洪大光电学院的官网。


    六年前他也进入过这个网站,当时只是为了看看卢也那个糟糕的导师“老陶”究竟是何许人。没想到,当他再次进入这个网站,点开的仍然是“师资队伍”板块。


    “师资队伍”按姓名首字母排序,贺白帆点击“Z”,一眼就看见“郑鑫”二字。


    这人竟也评上副教授了。


    贺白帆分明记得,六年前卢也曾告诉他,郑鑫因为不配合陶敬的安排,几乎被陶敬踢出师门,连实验室也不怎么去。他也还记得,当时,卢也很讨厌郑鑫这个师兄。


    不过,当年是当年,世上的人和事都在飞速变换之中,所谓世事无常。贺白帆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我跟你说个事情,”贺白帆拍拍小助理的肩膀,将他往旁边带了几步,“关于我和那个卢老师的。”


    小助理竖起鼻子,嗅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帆哥,你说,我……我保证不外传。”


    贺白帆心想,没关系,就想让你传给那两个学生。他放轻声音说:“我以前和卢老师确实挺熟的,但是,前两年卢也家里有事,找我借了一笔钱。”


    小助理:“……啊。”


    “他当时找很多人借过钱,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催他,加上这两年没联系,不知道他家里的事情解决没有,”贺白帆面不改色地胡诌,“虽然他找我借的数目不大,但这次回武汉拍戏,我没打算跟他联系,以免见了面尴尬。”


    小助理的目光流露出几分茫然:“啊,帆哥你……你真是好人!那这钱你就不要了吗?”


    贺白帆淡淡一笑:“随便吧,他想还的时候再说。”


    第98章 短信


    有些道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


    比如, 若是你叮嘱别人“千万不要说出去”,那么这件事百分之百会广为流传。当年贺白帆他爸在美国去世,贺母只向贺利集团的几位高管透露了消息, 并嘱咐他们万勿外传——她怕公司员工慌乱,更怕生意伙伴撤资。然而, 贺父去世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没到贺父的头七, 已有半数员工提出离职, 合作商更是纷纷跑路。


    再比如,如果你想和一个人绝交, 最好的方法是借钱不还。贺利彻底垮台之前, 贺母四处借款, 确实有一批亲朋好友解囊相助, 然而, 帮助贺家是一回事, 情不情愿又是另一回事——其实很多人只是抹不开面子, 他们心里都明白,贺家日暮途穷,这钱一旦借出去, 恐怕很难收回了。所以, 在这几年里,贺白帆也算尝了些人情冷暖的滋味, 暖是小部分, 冷是大部分。那些印象里慈祥和蔼的长辈们,那些在他爸治病期间频频问候的叔伯们,甚至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们,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 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贺家,贺白帆明白,他们也只是害怕贺家再找他们借钱。


    “这事你就不要告诉别人。”贺白帆假惺惺地叮嘱小助理。


    “好的帆哥,我肯定不乱说,”小助理连忙点头,“卢老师怎么这样!按说他都是副教授了,应该不缺钱啊?”


    贺白帆故作委婉地说:“我倒不了解他的情况。”


    “帆哥,难怪你叫文佩他们别跟卢老师说你在洪大的事……”小助理喃喃道,“他有钱不还,见了你,确实够尴尬的。”


    没错,那你小子就赶紧把这事告诉文佩和汪恒。贺白帆心中如是默念。


    他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宝贵的休息时间里,有人低声聊天,也有人闭目小憩,而贺白帆将手心撑在膝盖上,略微俯身,望向窗外。如果他没有记错,洪大光电学院就位于他所看见的灰顶食堂的西侧,如今那里空空如也,光电学院的猪肝色大楼已在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拆掉了。


    正如他不知卢也什么时候开始抽烟。


    但这些都不重要。


    他只是不想卢也知道他在洪大,担心那两个学生对卢也说漏了嘴,所以出此下策——的确算是下策吧?造谣前男友欠钱不还也够缺德了。


    身后响起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贺白帆扭头,制片人快步向他走来。


    她面色微红,气喘吁吁道:“贺老师,我刚跟领导开了会,有个事儿得跟你商量一下。”


    贺白帆收回思绪,连忙起身:“怎么了?”


    “洪大校领导通知咱们,拍摄计划得调整了,这次只能再拍一周,没拍完的八月底继续,因为洪大下个月要办会,还要承接好几场体育赛事——真是草台班子啊!我要气死了!”


    贺白帆愣了愣:“学校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们?”


    “他们说以为这些活动不会影响拍摄,但现在突然接到上级部门的通知,他们也没办法,”她支起手掌给自己扇风,但汗珠还是顺着鬓角往下流淌,“本来让咱们再拍五天,我跟他们好说歹说,总算宽限到一周!贺老师,你这边怎么安排的?”


    这是一部由武汉本地影视公司和洪山大学联合制作的低成本青春校园电影,制作团队中虽不乏外地赴汉的工作人员,但只有贺白帆一个长居海外。也就是说,别人可以等到八月底继续工作,无非是时间需要重新协调,而贺白帆已经订了八月二号回美国的机票,还接了一个八月五号开始的服装品牌拍摄工作。


    贺白帆说:“我待不到八月底,机票已经买好了。”


    制片人面露难色:“贺老师,你的机票可以改签吗?我们确实尽力争取了,但是……”


    “没关系,”贺白帆冲她笑笑,心头反倒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我在美国还有工作安排,咱们的合同调整一下吧。”


    ***


    一切如贺白帆所愿,拍摄进展顺利,自那晚偶遇之后,他也没再见过卢也。


    最后一天剧组要去瑜家山拍外景,因而贺白帆的送行宴定在前一天收工之后。


    说是送行宴,其实也只有小助理和两位关系不错的录音师请他吃饭,餐厅也还在鲁磨路上,是一家环境很普通但生意颇火爆的川菜馆。


    川菜馆旁边便是南望山,以及通往方家村的小巷。


    “帆哥,我再敬你一个,”尽管已经喝过两轮,但小助理还是将酒杯倒得满满的,“说实话帆哥,我毕业也一年了,跟过好几个摄像老师,你教我的东西最多最有用!而且你还不骂我!你要是不回美国,我以后一直给你当助理!”


    贺白帆笑了笑:“别这么客气,来。”他与小助理碰杯,将啤酒一饮而尽。


    服务员端来一大盆水煮鳝丝,椒麻的油香味腾腾而上,熏得人鼻子发痒。这家川菜确实色香俱全,难怪店里都坐满了,但是,对几年不曾回国的贺白帆来说,调味就有些偏重了。


    “帆哥,”另一个还在念研究生的录音师说,“你会经常接国内的工作么?”


    贺白帆摇头:“不会,这次回国主要为了办事,就顺便接点工作,以后还是长期在美国。”


    “哇,帆哥,”小助理忽然双眼冒星,“你以后是不是要打入好莱坞了!你啥时候给诺兰的电影做摄像啊?到时候帮我要个签名好不好?”


    贺白帆失笑:“这么看得起我。”


    “当然了!帆哥你老牛逼了!我敬你一个!”小助理再度捧起酒杯。


    当四人结账离开时,小助理已经步伐踉跄,晕晕乎乎。两个录音师叫了车,奋力将小助理塞进去。


    “他喝得有点多,”贺白帆说,“今晚谢谢你们,还得麻烦你们把他送回家。”


    “没事儿,帆哥别客气。”


    “帆——哥——”小助理从车窗探出脑袋,口齿不清道,“一路顺风啊!”


    两个录音师哈哈大笑,贺白帆无奈地说:“明天还要拍一天外景,你忘了?”


    小助理满脸震惊:“什么?帆哥你还接了别的活儿?”


    “算了,快回去睡觉。”他已经彻底喝醉,贺白帆只好冲他摆手。


    目送三人乘车离去,贺白帆掏出手机,顿了顿,又没有立刻给商远打电话——刚才吃饭的时候商远发微信找他,他回了句“晚点联系”。


    七月的武汉,空气闷而热,近乎湿漉漉的水蒸气,包裹住沿街的路灯和树叶。夜晚热得窒闷,热得朦胧,热得令人怀疑自己的视力,人好像站在一只巨大的蒸锅里,无论看什么,都隔着沾满水雾的玻璃盖子,因此什么也看不真切。


    想到以前的事,记忆也变得朦朦胧胧。譬如贺白帆记得他曾在方家村廉价而肮脏的小旅馆住过一夜,但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他已想不起来;譬如贺白帆记得他曾见过卢也的母亲和继父在水果店门前吵架,围观者甚众,但因何吵架他也记不清了。


    鲁磨路倒是和记忆中一样,仍是那么破,那么凌乱,那么拥挤。


    贺白帆举起手机,对着前方鲁磨路的街景,拍了一张照片。


    他已经将机票改签到下周,他知道,这次一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会再回武汉,也不会再来这条街。他并非眷恋什么,只是,这条街承载过他人生中的某段时光,某些记忆,像一条河短暂流经过他的身体。他现在已经可以平静地承认这件事,并以一张照片作为纪念的载体。


    贺白帆退出相机,正想给商远打电话,指尖无意触到短信的图标。


    一条排在最上面的、晚上刚收到的短信映入眼帘——


    【您尾号2669卡7月11日20:57工商银行收入(他行汇入)100,000元,余额140,581.55元,对方户名:汉口银行,对方账户尾号:7528。】


    贺白帆缓缓瞪大眼睛。


    他连忙拨给商远,那边很快接通。


    “你小子,在干嘛呢?”商远讲话带点大舌头,大概也喝了酒,“跟谁约会去了?”


    贺白帆没理他的打趣,直接问:“你这是做什么?”


    “哎,咱俩还客气啥啊,”商远轻轻叹了一声,“白帆,说真的,我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我这个做兄弟的帮不上大忙,只希望你过得开心点。”


    贺白帆说:“那也不用这么‘帮’啊。”


    “这有啥?”商远打了个酒嗝,“哦哦,你放心,思思知道这事儿的,她没意见,大力支持。”


    贺白帆皱眉:“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真的不需要。”


    “贺白帆!”商远忽然痛心疾首起来,“你还不明白我担心什么吗?你小子在洪大拍电影,那简直是——羊入虎口啊你懂不懂?你这几天没联系我,我愁得天天失眠瘦了三斤!我就怕你又被卢也忽悠!”


    贺白帆一头雾水:“这和卢也有什么关系?”


    “你心虚了是吧!别跟我装傻!”


    “我这几天根本没见过卢也,”虽然之前偶遇了一次,但那已经不在“这几天”的时间范围里了,贺白帆继续说,“而且卢也不知道我在洪大拍戏。”


    商远一哽:“你还跟我装傻!”


    贺白帆忍不住说:“你到底发什么疯?”


    “卢也都找思思要你手机号码了,贺白帆!”商远简直气急败坏,“卢也说了,他知道你、回、武、汉,他知道你、在、洪、大!要不老子干嘛连夜给你订这些男模?都是最贵最帅的!你给我好好挑好好选,不、许、再、吃、回、头、草!”


    贺白帆愣了足足五秒。


    他沉声道:“所以,你给我订了男模,钱不是你打的?”


    商远:“啊?什么钱?”


    贺白帆:“十万块钱,我吃饭的时候转进我卡里的。”


    “什么鬼,”商远莫名其妙地说,“是诈骗短信吧,你别搭理就行。”


    第99章 道歉


    贺白帆挂掉电话, 立刻登录手机银行。


    转账人那栏明晃晃写着两个汉字:卢也。


    刹那间,贺白帆感觉自己的视野晃了一下,眼前的景象像是沙漠中所见的海市蜃楼, 随着热浪轻微震颤。


    贺白帆擦去额头的汗珠,走进前方一家便利店。


    这里冷气充足, 他的大脑可以冷静下来。


    他再次点击那条转账信息, 确认无疑——转账人是卢也, 转账金额是人民币十万元整。


    一刻钟后, 贺白帆第二次拨通商远的电话。


    贺白帆:“卢也手机号发我。”


    商远:“你干嘛?”


    贺白帆:“卢也给我转了十万块钱。”


    商远沉默两秒,忽像尖叫鸡被人狠狠一捏似的发出尖利爆鸣:“什么?贺白帆你搞没搞错?你现在脑子清醒吗你是不是喝晕了?”


    贺白帆将手机与耳朵拉开一段距离:“我确定是他转的, 而且我转不回去, 他的账户关闭了转账功能。”


    “卢也他大爷的是不是有病?”商远爆出一句粗口, “我就知道他不老实!他肯定是想勾引你!这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你把他手机号发我。”


    “你想咋办?”商远急吼吼道, “现在千万不能乱了阵脚!这钱——这钱你就当没看见吧?你要是去找他, 不就给他达成目的了?”


    也许是商远尖叫的音调太高, 也许是便利店的冷气过于充足, 贺白帆胳膊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凝了凝神,缓缓开口:“你觉得卢也至于惦记我这么多年吗?如果至于, 他当初为什么要和我分手?”


    “但是——”


    “这几年里, 虽然我换了手机号码,但他也从没试着联系过我, 对吧?再说我现在穷光蛋一个, 有什么值得他惦记的?”贺白帆愈发冷静下来,“十万块不是小数目,而且,他这钱的来路我们也不知道。”


    “……我草, 你说得对,”商远骤然回过神来,喃喃道,“他这钱如果来路有不干净,那你可麻烦了。”


    “所以把他号码给我。”


    “OK,马上发你。”


    很快,商远发来一串172开头的手机号码,说实话,虽然贺白帆已经背不出卢也六年前的号码,但还隐约记得是150开头。现在,完全陌生的号码出现在他面前,他忽然有种异样感,似乎无法把这串数字和卢也的脸对应起来。


    但他还是拨去电话。


    通了,没人接。


    贺白帆再次拨过去。


    便利店灯光又白又亮,一只苍蝇围着货架上的面包颤颤巍巍地飞,而后落在港式滑蛋三明治的包装袋上。贺白帆与苍蝇隔空对视,并不知道手机里“嘟——嘟——”的等待音响了多少声。


    片刻后,仍旧无人接听。


    贺白帆长长换一口气,推门出去,路边恰有待客的出租车。


    “去洪大光电学院新楼。”他对司机说。


    ***


    时间已经九点半,路上竟然还在堵车,贺白帆没办法,只好提前下车,步行前往。


    商远给他发微信:“现在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带人过来?”一副准备干仗的语气。


    贺白帆连忙回复:“不用,还没联系到卢也。”


    他的确还没联系到卢也,但是已经清楚听见了卢也的声音,隔着病房没有关紧的门。


    二十分钟前他到达洪大光电学院,正打算找门卫打听卢也,意外碰到之前在剧组做群演的女学生文佩。文佩却告诉他,卢也此刻不在光电学院,到省肿瘤医院去了。


    于是贺白帆又来到肿瘤医院,问护士,找病房,跑得热汗涔涔气喘吁吁,终于站在住院部527病房的门外。


    是间单人病房,房门上贴一卡片,写着入住患者的信息:陶敬,59岁,二级护理。


    丝丝冷气从敞开的门缝里钻出来,裹挟着卢也和陶敬交谈的声音。


    卢也说:“……叶主任是这个意思,我不好反驳,您也知道学院因为……很紧张,都怕出事……”


    陶敬说:“叶平这个人胆子小,不过……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以后……”


    贺白帆绝对无意偷听,当然,他们说话声音很小,他也听不清楚。


    刚才护士告诉他,探视病人的时间截止到晚上十点,而此时已经九点五十三分。贺白帆估计卢也很快将会出来,然后他就可以解决掉那笔莫名其妙的转账。


    卢也说:“既然巡视组下来了……物理学院已经……估计过不了多久。”


    陶敬说:“现在还不好说,他们那边去年才处理……那人其实还不错,只不过……”陶敬忽然笑了两声,音量拔高,不再压着嗓子说话,“对了,王玉美不是想把你介绍给她女儿么?你们见面没有?”


    卢也的音量也恢复正常:“见了。”


    陶敬说:“王玉美明年就要退休吧?她老公也已经内退了,你别看她在科研处这么多年,手里能用的资源并不多。”


    卢也“哦”了一声。


    陶敬继续说:“前两年王玉美想把她女儿弄进洪大,听说关系都找好了,结果她女儿死活不肯,呵呵,现在又开始找洪大的女婿了——我倒真没想过她会盯上你,看来你现在蛮出风头啊。”


    卢也笑了笑,谦虚地说:“那女孩儿没看上我,回去就把我微信删了。”


    “你现在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陶敬的语气半是叮嘱半是说教,“不过目光要放长远,长相也好年龄也好,这些都不用在意,关键是找个对你事业有助力的,能给你提供资源人脉和经济支持的,懂不懂?”


    卢也说:“我明白。”


    “当然,如果找不到能帮你的,退而求其次,也可以找个听话懂事的,她就负责家务搞好,孩子带好。王玉美女儿那种类型是绝对不行,娇生惯养,又太有个性,这种女人你不但管不住她,她还要反过来管你,以后在外应酬都不方便。”


    卢也没有说话,大概是点了点头,因为陶敬继续说:“怎么,看你这样子,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卢也语气淡淡:“没有啊,您看我现在没车没房,彩礼钱也没攒够,拿什么结婚?”


    “呵呵,我看你是挑花了眼。我听说学院里很多学生崇拜你?女学生嘛,虽说哪头都不占,但确实年轻漂亮最讨人喜欢——你有没有看中的?”


    卢也失笑:“我可不敢,您又拿我开玩笑,现在师生恋是学校的大忌。”


    “那你还是胆子太小……”


    两个护士推着医疗车匆匆走过,隔壁病房门开了,中年女人熟练地拖出折叠床,支在走廊侧边。


    贺白帆没听见卢也的脚步声,当他反应过来时,卢也已经走跨出病房,猝不及防地与他照面。


    刚才跟陶敬聊天的神情还没从他脸上褪去——低眉垂目代表尊重和顺从,他是最听话最可靠的学生;嘴角略微勾起的弧度又透着松弛和轻浮,他不仅是听话的学生,还是导师的心腹,是可以和导师调侃要不要泡个年轻漂亮女学生的……什么?


    贺白帆不知道他是什么。


    总之他不是记忆里的卢也了。


    卢也的面孔紧绷起来,他上前两步,压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贺白帆说:“有一会儿了,”略作停顿,继续说道,“放心,我对你们说的东西不感兴趣。”


    卢也的目光闪了闪,他掏出电子烟,意识到身在医院,又只好将烟塞回兜里。


    贺白帆说:“那笔钱是你转给我的?”


    卢也干脆地点头,随即望向走廊尽头:“去那边说吧。”


    ***


    走廊尽头是一方很小的天台,墙上牵了晾衣绳,挂满病人和家属的衣服。空气太过湿热,四处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了布料发霉的味道。


    卢也抱起双臂,慢条斯理地说:“我要先给你道个歉,上次你叫我别烦你,但我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把钱转给你——是不是又打扰到你了?”


    贺白帆正要开口,卢也继续说:“钱是这么回事:当年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的相机镜头都让商远搬走了,但还留下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商远不要,叫我随意处理。按理说我应该把这些东西还给你,但那时候——那时候我知道你恨我,我就不想去触霉头。”


    一盏白炽灯映照着卢也的脸,他像个站在追光之下的演员,娴熟地吐露台词:“我的宿舍你去过的,地方小,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东西,后来我没办法,就把他们挂在咸鱼上,能卖的都卖了。咸鱼卖不掉的,就只能在洪大二手群里卖。”


    “我记得有三件巴宝莉的大衣,一件爱马仕的皮衣,一条古驰围巾,两件加拿大鹅长款羽绒服,还有好多条Prada的牛仔裤和夹克,哦,山本耀司的衬衫也有好几件——我以前都不认得这些牌子,”卢也的语气非常诚恳,“东西太多,我也记不住了,如果有需要,可以列个清单给你。总之一共卖了五万两千块。”


    “当年你租房花了不少钱,我们在一起的日常开销也是你出得多,还有最开始你在那个网游里面也花了一万多块钱吧?我算下来,怎么也该给你八万块钱,所以就凑了个整十万,”卢也看向贺白帆,忽然露出一个带点怯意的、近乎讨好的微笑,“我知道这点钱不算什么,也知道你不想搭理我,但我只是……我只是想为以前的事向你道歉,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隔着整整六年,隔着各种意义上的面目全非,他竟然说对不起。


    贺白帆几乎要笑出声来,他觉得自己简直荒谬至极——他只是回武汉处理家事,顺便接点工作,和卢也偶遇属于意外中的意外。现在,此时,这一秒,他为什么会站在这个满是霉臭味的天台上,听卢也轻飘飘地说“对不起”?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他难道还需要这句道歉?况且,就算这句道歉发生在六年前,那时的他也不会原谅卢也。


    贺白帆压下情绪,冷静地说:“我不要这笔钱,你把转账功能打开,我转回去。否则,我就报警。”


    卢也侧了侧脸:“你退给我两万吧,那八万块钱本来就是你的。”


    “我说了,不要。我也不用你道歉。上次叫你滚,确实是我态度不好,我不想见你只是因为见到你就会想起我爸身体还健康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难受,”这里实在太闷太热,贺白帆的手心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段对话,“我现在根本不恨你,对我来说你只是个以前认识的熟人,能明白吗?还有,过两天我就要回美国,我真的没时间和你‘叙旧’。”


    卢也面无表情,须臾,很轻地“哦”了一声。他的目光投向漆黑地面,仿佛看见什么东西于疾风中片片剥落,但这个暑热的夜里,四周晾着的衣服纹丝不动,并没有风。


    第100章 延误


    绕了几圈也没找到停车场, 商远只好将车停在路边,杨思思有些担心:“会不会被贴条子?”


    毒辣的阳光晃得商远眯了眯眼:“实在要贴也没办法,这破路……欸, 到了,是那家吧。”


    杨思思向前望去, 在“郑XX专业修脚房”和“XX堂泰式奶茶”之间, 挤着一块很小的棕色招牌, 上有“湘朋味社区精品菜”几个字, 这就是贺白帆和他们相约的餐厅了。


    推门进去,上楼梯, 这家餐厅的生意还真是不错, 几乎桌桌满客, 贺白帆坐在角落的位置, 冲他们招了招手。


    商远快步过去, 低头看向贺白帆的腿。


    “我靠, ”商远张张嘴巴, “你这咋还裹着纱布,缝针了么?”


    贺白帆说:“没有,只是得敷几天药膏。”


    “那也够麻烦的, ”商远问, “你们剧组给报销医疗费吧?”


    贺白帆“嗯”了一声:“报销。”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冲杨思思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恭喜你们, 新婚快乐啊。”


    杨思思略微愣怔, 轻声说:“谢谢。”


    多久没见贺白帆了呢?一时间她算不清楚,只知道是很多很多年。而今天聚餐之后,明天上午,贺白帆就要回美国了。


    来的路上商远还在抱怨:白帆咋就这么着急?昨天剧组收工, 今天去墓地安葬他爸骨灰,今晚跟咱两口子聚餐,明天飞香港然后飞纽约,真是火烧屁.股,美国总统都没他忙!哎,想请他好好吃顿饭吧,他拍戏又把脚崴了,只能就近随便吃一点。


    杨思思说:“他是不是谈恋爱了?别人等着他回去呢。”


    商远扯扯嘴角:“喔,有可能哦。”


    湘菜最是下饭,三人边吃边聊,从武汉房价说到外贸生意,从婚房装修扯到移民政策,两个小时倏忽而过,一大扎啤酒也见了底。


    “哪,最后一杯,咱兄弟俩干了,”商远与贺白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白帆,明天我得去襄阳签合同,就不送你了……你一路顺风,以后清明除夕什么的,我去给叔叔扫墓,你放心。”


    贺白帆眸光微动:“行啊,那就辛苦你了,”他转向杨思思,郑重地说,“祝你俩永远幸福。”


    ***


    三人在餐厅门口道别,贺白帆回酒店,商远和杨思思开车回家。


    商远已经微醺,坐进副驾便闭了双眼。


    杨思思说:“贺白帆变化好大。”


    “是啊,”商远仍旧闭着眼睛,“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他这几年又那么辛苦。”


    杨思思说:“其实以前我觉得他挺有距离感,就是……有那种艺术家的感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跟我们这些按部就班上课、干活、毕业的学生很不一样,现在他倒是更像个普通人了。”


    商远忽然睁眼:“我们,这些?”他有充分的自知之明,他这学渣可不配位居此列,“你说的是……”


    “我和卢师兄,我们这些洪大的学生,”杨思思轻快地说,“当年我就很疑惑他怎么会喜欢卢也,感觉完全不是一路人。”


    商远轻哼:“瞎了狗眼呗。”


    杨思思瞥一瞥他,继续说道:“卢也在咱们婚礼上找贺白帆,后来又向我要贺白帆的手机号,这些事情贺白帆都知道吗?你俩刚才怎么一句不提?贺白帆明天就走了,你说,万一卢也找他有事呢?”


    商远整个人呆住,酒忽然醒了。


    “其实你知道当年他俩分手的经过,对吧?”杨思思冷静地说,“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所以一直说你不知道。”


    “啊?我没有啊,”眼看老婆变了脸色,商远心头一颤,连忙改口,“我就知道一部分,真的只知道一部分……”


    然而,那是这段关系里,最狼狈不堪的一部分。


    以至于时过六年,商远还记得那间宿舍的号码:107。


    2016年的最后一天,全世界的人都在欢度跨年之夜,商远谎称流感放了杨思思的鸽子,陪贺白帆前往洪大。


    是啊,卢也肯定不知道,他提分手之后,贺白帆从上海赶回武汉,赶回洪大。


    他什么行李都没带,脖子上连条围巾也没有,鼻尖被冻得通红,右边脸颊高高肿起——指印儿还隐约可见。商远很没情商地问他怎么回事,他低声回答:“我妈。”


    商远蓦地反应过来,贺白帆他爸还在上海住着院,他为了卢也跑回武汉,他妈肯定……很生气。


    他先和贺白帆回了那间出租屋,开门进去,四壁空空,唯有客厅地上残留一只塑料袋。贺白帆在屋里转了转,沉默地拾起塑料袋揣进兜里,然后转身出去。


    他们又前往卢也的宿舍,那时天已黑了,零星地飘着一些雨点和雪花,打在脸上,脸就冻僵。商远瞄了眼天气预报,零下二度雨夹雪。贺白帆没进宿舍楼,只是站在外面高大的梧桐树旁,卢也的宿舍是107,一楼阴面,他们站立的位置可以看见107宿舍的窗户,以及,坐在桌前的卢也的背影。


    卢也穿件黑色毛衣,对着电脑,纹丝不动,正在专注地学习。


    贺白帆给他打电话,他不接,连打几个之后,他把贺白帆的号码设置了免打扰。贺白帆又用商远的手机打给他,他仍是不接,没过一会儿就关机了。


    商远知道,如果卢也接起了哪怕一个电话,贺白帆必定会跑进去找他。贺白帆或许会质问他,然后还是会挽留他不要分手。可卢也偏偏就是一个电话都没有接,他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贺白帆。人怎么能无情到这个程度?


    贺白帆将目光一寸一寸收回来,片刻,轻声说:“我们走吧。”


    商远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他,心一横,搭上直男最后的底线:“白帆,你……你要不要哭一会儿?”边说边将肩膀凑了过去。


    贺白帆摇头,并没有哭。只是他的双手轻轻颤抖着,像是真的很冷。


    ***


    “欸,帆哥你这一趟要飞好久,受得了吗?”小助理盯着贺白帆的脚腕,忧心忡忡道,“本来坐久了就容易脚肿……”


    贺白帆说:“没事,我买的超级经济舱,会宽敞些。”


    “帆哥你先坐着,我去打印登机牌。”


    小助理自告奋勇提出送贺白帆来机场,实在是因为良心不安。几天之前,那位卢老师的学生汪恒忽然找他要帆哥的银行卡号,而帆哥又和他说过卢也借钱不还的事,他脑子一热,就直接把卡号发了过去,而且还忘记告诉帆哥。


    事后细想,这事处处透着诡异,譬如,汪恒说卢老师是从洪大学生的自媒体账号上得知帆哥在剧组的,他们拍戏时常常有学生围观拍照,帆哥入镜倒也正常,可那卢老师既然知道帆哥在洪大,为什么不自己主动联系他还钱?


    还有,昨天他想起这事,主动跟帆哥坦白——其实那时还有点得意,心说帆哥你的钱要回来了,也有小弟我一份功劳吧?没想到帆哥的脸色霎时黑如锅底,咬牙切齿地挤出四个字:“原来是你。”他连忙追问发生了什么,帆哥沉默几秒,却又丢来一句“没事了”。


    小助理自知给帆哥惹了麻烦,心里却又忍不住琢磨帆哥和那位卢老师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一个被欠钱的却不向对方索要,一个想还钱却不直接联系债主,啧,难道说他俩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比如……曾经是好兄弟,后来同时爱上一个女孩儿,兄弟变成了情敌?


    小助理将登机牌递给贺白帆,禁不住浮想联翩——帆哥如此俊朗帅气,那位卢老师也是个青年才俊,得是什么样的女孩儿才能同时吸引他俩啊?


    贺白帆对此毫无察觉,他正在接电话。


    是那位古道热肠的陈阿姨,上次在茶舍见过一面之后,贺白帆忙着工作,再没联系过她。


    “什么?今天就要回美国?”陈阿姨似乎非常震惊,“怎么这么快就走啊?”


    贺白帆说:“剧组的工作突然提前结束了,我也是临时买的机票。”


    陈阿姨愣了愣:“……真是太不巧了!你这孩子有心,给我们带了这么多东西,老成还想请你来家里吃顿饭喝两杯呢!”老成是她的丈夫。


    贺白帆礼貌地说:“谢谢成叔,您和成叔马上搬去加拿大是吗?我想以后有机会在北美见面。”


    “嗯,是啦,肯定有机会,只不过……”陈阿姨稍作停顿,“其实呢,阿姨还想给你介绍个朋友,你也见过的,就是上次那位王处长的女儿,很漂亮的女孩子,对吧?跟你一样是国外留学的,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


    贺白帆顿时语塞,那天晚上他和陈阿姨告别时,她似乎欲言又止,原来因为这事?


    “白帆啊,阿姨知道,你们这些有主见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家里介绍对象,可阿姨跟你说句实在话,这女孩子的条件真的非常好,要学历有学历,要外貌有外貌,现在做服装设计师,也是很体面的工作。伦敦艺术学院你知道吧?听说还准备去那边读博士呢!”陈阿姨说得太急,咳了一声,“只是那孩子不知怎么想的,非要搞什么不婚不育,唉,她老妈天天都要愁死啦。当然,白帆你的条件也非常好,否则阿姨不会有这个想法嘛,那天在茶舍我看着你们俩,哎呀,简直男才女貌,不要太般配呀!”


    贺白帆抬眸望向前方大屏幕上的航班信息。


    “白帆,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就跟王玉美说说这事,你和她女儿加个微信,也不是非要怎么样啦,就当多交个朋友,聊聊天,排遣一下无聊……”


    另一边忽然响起广播:“因天气原因,武汉飞往香港的CX931航班预计延误五十分钟,我们在此表示诚挚的歉意……”


    可是武汉晴得万里无云,那么香港正在下雨?贺白帆的胸口滋生一缕烦躁。


    陈阿姨问:“白帆,你觉得怎么样?”


    贺白帆说:“谢谢您的好意,但她不是正在和那位卢老师接触吗?这样不太合适吧。”


    “没有啦!那天都是她老妈自作主张安排的,”陈阿姨大概觉得有希望,越说越起劲儿,“那个卢也根本不行,心思阴险得很!谁敢把女儿嫁给他啊!”


    “卢也……他怎么了?”


    “嚯,你是不知道,今天光电学院闹得天翻地覆!卢也教唆学生举报了另一个老师!还把举报的PDF发到网上!现在的领导最怕网络舆论啊,他们院长高血压都犯了!王玉美也被叫过去处理这事儿……”陈阿姨轻啧一声,“真没想到,那卢老师看着年纪轻轻,人又斯文,做事竟然这么狠、这么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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