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阴雨
午后一点半, 宿舍楼静悄悄的,因为阴天的缘故,原本昏暗的走廊几近漆黑, 一眼望去,只看见尽头的窗户透进几分天光, 却也像是蒙着一层灰黄的油纸。
那股熟悉的霉味儿弥漫在鼻腔中, 卢也将钥匙插.进锁孔, 轻轻一拧, 缓步走进宿舍。
灯黑着,莫东冬睡得很沉。
这家伙一但睡着, 就是电闪雷鸣也吵不醒他。卢也在书桌前坐下, 望着窗外, 发起呆来。
宿舍外面是一片树林, 雨水滴滴答答, 打得树叶上下轻颤。那树叶明明已经泛黄, 却令卢也想起刘佳佳白皙的后背——她抽噎时, 两片肩胛骨也跟着一颤一颤,正像雨中的树叶。
恶心。
——不是说刘佳佳,而是郑鑫, 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木偶一般僵硬着双腿回到实验室, 学生们吃早饭的吃早饭,玩手机的玩手机, 郑鑫正在饮水机前冲咖啡, 然后自然而然地递给刘佳佳,天冷,女生皱着鼻子笑了一下,捧起热气腾腾的咖啡暖手。
郑鑫转过身去跟师弟闲聊, 欸,你新手机多大内存?玩久了烫不烫?我是想换你这款啊可惜太贵了。
还行吧,三千五,能分期六个月呢。
卢也目睹这一切,比错愕更多的,竟然是惊悚。他控制不住地想,郑鑫手机里还有什么视频、什么照片?他又给多少“自己人”看过?吃蒸饺的师弟看过吗?打游戏的那个呢?或许在他们眼里,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卢师兄应当也看过吧。
这种感觉找不出别的形容词,只有恶心。像以前水果店进货,拆开纸箱,“嗡”地飞出一团苍蝇,原来桃子早就烂了。
“嗷!!!”
莫东冬失声尖叫,床板跟着晃了两晃。
“卢、卢也?!”莫东冬猛地坐起身来,旋即破口大骂,“你小子有病啊!差点给你爹吓出心肌炎了!”
卢也低声道:“对不起啊。”
“你咋不叫醒我呢?悄咪咪坐着看人家睡觉,你这什么癖好!”莫东冬伸手开灯,“不是说晚上过来拿衣服么,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卢也说:“想跟你聊会儿天。”
“嗯?又和贺白帆吵架啦?”
“没有,”卢也苦笑一下,片刻后,低声道,“东冬,我觉得这个博士好难读啊。”
***
1.5升的可乐喝掉大半瓶,两人各自捧着包稀碎的小浣熊干脆面,坐在书桌前,大眼瞪小眼。
半晌,莫东冬又灌一口可乐,喃喃道:“你们这实验室可真是,水浅王八多啊。”
卢也垂着脑袋:“嗯。”
“哎,小也子,没事,哥给你分析分析,”莫东冬放下干脆面,神情格外认真,“第一吧,这事儿你不能参与。”
卢也说:“我知道。”
“嗯,虽说陶敬确实不是个东西,该被举报,但咱们做人得自私一点啊,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和贺白帆双宿双飞出国,等你出去了,陶敬还跟你有什么关系?”莫东冬伸出左手大拇指,“这是其一。其二呢,你别忘了,你出国,还得找老师写推荐信啊!陶敬在你们学院也算横行霸道,你要是得罪了他,哪个老师敢给你写推荐信?谁都不愿蹚浑水吧!”
卢也一愣,他还真没想到推荐信这茬事,毕竟他现在连雅思成绩都没考出来,什么个人陈述、推荐信、研究计划,更是没有着手准备。然而,莫东冬的话又牵扯出另一个问题:他退学,难道就不会得罪陶敬吗?
也是会的吧。
莫东冬拈出几粒干脆面,边嚼边说:“那个学妹的事儿你也别管了,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哪管得了这么多?”
他说完这话,静了大约十几秒,又自言自语道:“嗨,我还说你泥菩萨呢,你就算是泥菩萨,好歹也能过河。你看我,我还巴不得导师压榨我,可老头就是啥也不管——我师兄今年都博七了,一篇C刊没有,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莫东冬拈着一撮干脆面,却没有往嘴里送,似乎已经索然无味。而卢也呆望着桌面,心中乱糟糟地想着许多事,譬如刘佳佳,譬如郑鑫的计划,譬如他退学之后还能不能找到老师写推荐信,再譬如莫东冬又该怎么办,他们文科博士得发两篇C刊,这是硬性要求,发不出来就不能毕业。
有时候,卢也觉得未来近在眼前,留学生论坛看得越多,出国留学的生活就越发具体,他甚至偷偷计划过——等他接到offer就去练车,一定要在出国前拿到驾照,因为美国那地方开车才是最方便的。他还想锻炼锻炼身体,最好能练出肌肉,让自己的体格更结实些,因为论坛里很多人都说美国治安不好。
可是有时候,卢也又觉得未来非常遥远,他不知道能不能考过雅思,能不能申到理想的学校,能不能拿到足够的奖学金。“出国”这件事,说起来轻飘飘的,似乎易如反掌,可其实他连飞机都没坐过。想到这些,他的未来又变得虚幻而模糊,正像阴雨天宿舍走廊的窗户,只有那么小小一块,透进些黯淡的天光,什么也看不真切。
“得了得了,咋还伤感起来了呢,咱们有点志气好吧?”莫东冬咧嘴一笑,恢复平时大大咧咧的模样,“你去了美国给我好好混啊,我还指望以后抱你的大腿呢。”
卢也知道他是开玩笑,于是也笑了笑:“行啊,以后我有教职了,你去做我的博后。”
“嘁,还费那劲?”莫东冬抛个媚眼过来,“人家以你同性配偶的身份移过去嘛,贺白帆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卢也说:“行,回去我问一下贺白帆。”
莫东冬满意地点点头,翘起二郎腿,打游戏去了。卢也拾掇出几件冬衣,将没开封的小浣熊方便面递给莫东冬,然后出门,跨上电动车。
此时才刚刚两点过,但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与黄昏无异。按理说卢也应该回实验室工作,可是今天陶敬不在,而他又实在不想回去看见那些人的脸。只犹豫了两秒,卢也调转车头,驶向不远处的便利店。
***
开门进屋,贺白帆正坐在桌前打电话。
他穿条白底蓝纹居家裤,上身是一件亚麻白的长绒坎肩,乍看去很是暖和,有种毛茸茸的视觉效果。卢也放下装衣服的袋子,从兜里掏出一颗热烘烘的烤红薯,塞给贺白帆。
贺白帆一面应着电话,一面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意思是说,你怎么回来了?
卢也不作声,凑过去挨着贺白帆,脑袋抵在他肩头。
贺白帆接着对电话那头说:“今天就能办,但是金额太大的话肯定没那么快……换多少?”
“行,我知道,那就先十万,”他顿了顿,声音稍显柔和,“爸,你注意安全啊,别累着了……嗯,拜拜。”
原来他在和他爸通话。
卢也蓦地想起贺父贺母发现他们恋情的事,身子一下坐直了,有些紧张地问:“叔叔找你有事?”
“嗯,”贺白帆撕下烤红薯的皮,满足地咬了一口,“我账上还有点美金,他让我换人民币,公司要周转。”
哦……
卢也不懂做生意的事,现在倒是对人民币和美金的汇率十分了解,十万美金,那也就是将近七十万人民币了。这样大一笔钱,在贺白帆口中竟然只是“还有点美金”。
贺白帆又说:“还有件事。”
卢也:“什么?”
“我爸叫我这两天回家住,”贺白帆轻叹了口气,语气很无奈,“他说工地有两个工人住院了,好像挺严重,家属也跑到公司闹事,他这两天没空回家,叫我回去陪着我妈。”
卢也不明所以:“阿姨身体不舒服吗?”
“没,她就是习惯有我爸陪着,一个人睡不踏实,”贺白帆说,“平时我爸出差什么的,她都跟着一起去。”
“噢……那你回去吧。”
“急什么?”贺白帆笑笑,“晚上再走——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翘班?”
卢也点头:“翘班。”
贺白帆没再说话,放下红薯,张开手臂,卢也便将脸颊埋进他的长绒坎肩。他们已经太熟悉彼此的身体了,连这些亲昵的动作都十分默契。两人安静地抱了一会儿,贺白帆轻声问:“陶敬又骂你了?”
卢也闷声说:“他不在。”
“那谁欺负你了?”
“没有。”卢也小心构思着自己的回答,他发觉他有些不想让贺白帆知道郑鑫的事,或者说,不想让贺白帆知道他看了刘佳佳的视频。为什么呢?倒不是担心贺白帆怪他,只是觉得太恶心,这种太恶心的事,他不想让贺白帆知道。
况且,贺白帆今晚还要开会,这几天还要给家里换钱,他就算要说,也等贺白帆忙过这一阵吧。
“我就是有点累,”卢也在贺白帆胸口蹭了蹭脸颊,“雅思怎么这么难,做真题比做实验还累。”
“不着急啊,录取之后再补语言成绩也是可以的。”
“我觉得我的和听力还行,正确率有在提高,就是作文……搞不懂那些范文的逻辑。”
“要不报个网课?”贺白帆笑着说,“我考的时候写作分数也不高。”
“没事,网上都有资源……”卢也打了个哈欠。窗外仍然落着雨,而贺白帆怀里太暖和,他有些昏昏欲睡了。这种湿冷的阴雨天,最适合缩在被窝里睡午觉。
贺白帆拍拍卢也的后背,见他不应,便俯身将他抱起,进了卧室。
第82章 运势
卢也睡醒时正是黄昏, 他很少在这种时间醒来,张开双眼的几秒,竟然有些恍惚。随着天气渐冷, 暮色降临得越来越早,而这深秋阴雨天的黄昏则格外披覆了一层灰暗色调, 令人感觉恹恹的, 提不起精神。卢也从窗帘的缝隙望出去, 只见几只麻雀立在枝头, 背后是黯淡的天空。
贺白帆已经走了,他离开时吻了吻卢也的脸颊, 卢也隐有印象。此外, 他好像还叮嘱了两句……说的什么来着?卢也揉揉眼睛, 抓起手机, 果然看见贺白帆的微信:“冰箱里有海鲜焗饭, 热一下就能吃。Ps.失误了, 辣椒放得有点多, 你要是不想吃,就煮意面。”
卢也笑笑,脑海中已经出现一盘色泽鲜明的海鲜焗饭——贺白帆做过几次, 味道很好, 红通通的番茄酱包裹住每一粒大米,肥嫩的大虾和青绿的柠檬片点缀其间, 在焗饭正中央, 必定躺着一片黄白分明的流心煎蛋。真奇怪,他只是想象一盘焗饭,灰暗的房间便像是忽然被点亮了。
卢也正要回复贺白帆,忽听见窗外麻雀扑翅的声音。这么晃神了一瞬间, 目光再次回到手机屏幕时,就看见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郑鑫发来的:“师弟,你在宿舍不?我来跟你聊两句。”
卢也坐起身,嘴角的笑意消失了:“不在,我今晚有事。”
郑鑫:“哈哈,今晚?我懂的~~~”
郑鑫:“跟女朋友出去嗨了?”
尽管只是文字,可他那暧昧而猥琐的语气透过屏幕扑面而来,卢也似乎瞬间被拉回今天早上,郑鑫凑近他时,散发出一股混合了烟味和蒸饺味的、令人反胃的气息。
他知道郑鑫想找他聊什么。
无非还是举报陶敬的事。
卢也沉思片刻,回复道:“师兄,你今天说的事我考虑过了,不好意思,我就不参与了。”
他懒得和郑鑫绕圈子,采取了最直白的说法。
下一秒,手机铃响。
郑鑫急吼吼地说:“师弟,你在顾虑什么?是不是害怕这次扳不倒陶敬?”
卢也便顺着他的话说:“算是吧。”
“你就是胆子太小了,难怪陶敬天天坑你呢,”郑鑫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劝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害怕,陶敬这些年在学院里作威作福,看不惯他的人多得是——你也知道吧,邹书记那一派的,跟陶敬是死对头。”
“我知道。”卢也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他明白郑鑫的意思——陶敬这人向来横行霸道,在学院里树敌不少,如果他们站出来举报陶敬,必定正中这些人的下怀。
“他们都恨死陶敬了,你明白吗?咱们举报陶敬,他们会抓住这个机会的,所以咱们并不是孤军奋战啊。而且说到底你跟着陶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你还想不想毕业——”
“我自己会考虑,”卢也打断郑鑫,语气已经非常冷淡,“师兄,谢谢你关心我,但我胆子小,举报的事,我就不参与了。”
郑鑫陷入沉默。数秒后,他声音微变,满不在乎地说:“好吧,那我也不为难你,你自己想清楚就行咯。”
卢也挂掉电话,长吁一口气。
他希望郑鑫言而有信,别再来找他了。莫东冬说得对,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顾及不了别人。而且,若是在以前,他和郑鑫之间多少还有几分同病相怜,可是今天他才发现,比之陶敬,郑鑫的所作所为同样令人作呕。
卢也难以理解,如果郑鑫是真心和刘佳佳在一起的——哪怕那真心只有几分——他为什么要给别人看刘佳佳的私密视频?如果郑鑫根本不喜欢刘佳佳,他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哄骗她去举报陶敬——那么郑鑫这个人究竟有多混蛋?或者说,为了报复陶敬这样一个卑劣的人,而让自己也变得面目可憎,这样真的值得吗?
卢也揉了揉眉心,他发现,每当想到这些事情,他心头就会涌起诸多负面情绪,有憎恶,有不解,还有浓浓的不耐烦。有时候他很羡慕贺白帆,羡慕他不用挨导师的骂,羡慕他不必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羡慕他可以活得随心所欲——每到这时候,他就很想和贺白帆说一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他想这大概类似于某种趋光的本能,和贺白帆待在一起,他的心情就跟着变得轻盈而明亮,像小船飘荡在晴天的湖面。
卢也给贺白帆拨去电话。
好一会儿才接通,贺白帆似乎有些惊讶:“卢也?”
“嗯,你到家没?”卢也忽然感到几分羞赧,贺白帆才出门不久,他是不是显得太粘人了?于是停顿一秒,没话找话地说,“我是想问,那个焗饭……很辣么?”
“有一点儿,你应该能吃吧,”贺白帆那边有些嘈杂,“或者你煮意面?是奶油培根的,不辣。”
“噢,好。你吃饭没有?”
“在外面吃,有应酬,”贺白帆语调温柔,“我先过去敬酒了,晚点再说啊。”
这一晚,卢也吃光了贺白帆留的海鲜焗饭,做了两套雅思和听力真题,跟着视频练了半小时口语,临睡前又拖了全屋的地。他做完这些,时间已经来到十一点半,贺白帆没有给他打电话。
倒是发来一条简短的语音消息:“到家了,卢也,我喝醉了。”
卢也反复点击这条语音,听了又听。贺白帆的声音不似往常清亮,像被砂纸打磨过,带几分含混的嘶哑。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大概离手机很近,故而他的声音还夹杂着些许气音,很像是附在卢也耳边的呢喃。深秋夜晚,这条五秒钟的语音令卢也蓦地有些燥热。
卢也很想给贺白帆打个电话,转念想到贺白帆在家,还喝醉了,或许贺母就在旁边照顾……卢也于是又不好意思打电话了。
只得铁面无私地回复:“那你赶快睡吧。”
心里同时暗暗期待,贺白帆最好识趣一点,再回条语音给他。
只可惜,喝醉的贺白帆管杀不管埋,他没再回复卢也的微信,大概已经睡着了。
***
翌日清晨,雨终于停了,但仍是阴天。
卢也去食堂吃早餐,这个时间贺白帆肯定还没醒,但他站在热干面的队伍里,还是掏出手机,打算给贺白帆发个微信。
说什么呢?
两个人一起住习惯了,昨晚竟然有点失眠。
当然,还是陪阿姨更重要。
贺白帆你今天白天回来吗?
……算了,显得他很饥渴似的。
卢也盯着空白的输入框,嘴角不自觉地噙了些笑意。此刻是早八之前的用餐高峰,队伍排得很长,前面的两个男生讨论着小组汇报的PPT,后面的女孩子正在接电话,语气轻柔而甜蜜。
“……还在装修呀,今年估计住不了哦,我妈说装修好了还要散散味,明年春天再搬。”
“不用买,你别花那个冤枉钱嘛。”
“嗯,我看到了……就是说呀,现在房子的这么贵,住户不是被坑死了?当时我妈还去贺利的售楼部问过,低楼层都卖完了呢……是的,工人都病了好几个,你说毒性得有多大?”
“喂,同学!”热干面窗口的大叔高喊一声,表情有些不耐烦,“你要什么啊?”
卢也猛地回过神来,有点慌乱:“热干面。”
大叔利索地递来一碗热干面。
卢也刷完卡,端着面,往旁边走了几步,目光牢牢注视着方才站他身后的女孩。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或者记错了——刚刚她说的是“贺利”吗?贺白帆家的公司是叫“贺利集团”吧?
眼看那女孩端着面走了,卢也连忙跟上去:“同学,打扰一下。”
女孩转身看他,有些茫然。
“我刚才站你前面,听你说贺利的房子……有毒?”食堂里人来人往,卢也知道自己的举止很奇怪,“你能跟我讲讲这事情吗?”
“噢!就是条新闻呀,你去微博搜‘武汉日知’的账号就能看见,汉阳那边有个建筑工地出问题了。”
“好……谢谢。”
***
卢也找了食堂最角落的位置,戴上耳机。
视频是半小时之前刚刚发布的,镜头晃动,没有字幕,一个中年男人用武汉话说:“昨天贺利的工地有人闹事,已经蛮多人晓得了吧?晕倒两个工人,直接送去协和抢救啦,你们看,今天都没人上工,我猜啊工人全都撤走了。”
“大门已经上锁了,咱们遵纪守法哈,就在外面看一下。其实这块地就不适合盖房子,哪个苕货想的在这搞开发?老汉阳人都晓得,这里以前是化工厂,开了几十年,土地早都被污染了!”
手机镜头对准建筑工地上锁的大门,大门上方,正是 “武汉贺利集团”的蓝底白字横匾,像所有建筑工地一样,大门左右贴着标语:铸造精品工程,建设文明工地。
“你们说,这开发商是不是黑透了心?这是拿人命赚钱哪!唉,听说这里的房子还卖得很好,这得坑了多少钱!”
热干面一筷未动,卢也木着脸点开评论区。
短短半小时,评论已经超过两千。
@阿落布布:我擦真的假的?我同学就在这买的房子,说是明年就交房呢???
@shan日Y:笑了,现在自媒体都这么张口就来吗?化工厂拆除之后污染土地要经过治理,治理完还要验收,这些过程都是依法依规进行的,病了两个工人就幻想人家土地有毒,我看你脑子才有毒。
@黑黑潘:自媒体说话也要负责任吧。
@无入我道:我真的呵呵了,有些人咋这么天真?这是开了几十年的化工厂啊,以前技术落后,土地都被污染成什么样子了!开发商说土地没问题你就信?反正我不信~
@纳斯纳boind:表姐是协和的护士,昨天工人送去之后,家属已经跟贺利闹过了,听说也确实是中毒症状……
秋风一吹,卢也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才发现周围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而卢也坐在原地,面对一碗凉透的热干面,大脑近似空白。贺家的工地真的有毒?怎么会这样呢?对于贺家来说,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吗?可昨晚贺白帆还在参加应酬,又好像没什么大事……他迫不及待想给贺白帆打个电话,低头的瞬间,忽然瞥见自己手腕上的串珠。
脑海一闪,后知后觉地记起那天晚上——贺母拜托他将手串转交贺白帆。那时他无比慌乱,以至于忘记了贺母的解释。
现在忽然记起来了。
贺母说的是:家人在香港求了签,解签师傅说,贺家运势不妙。
第83章 应酬
仅在三天之内, 已有许许多多的自媒体账号转发了“武汉日知”拍摄的视频,起初,贺父还派专人统计账号名单, 后来转发量实在太大,统计不过来, 只得作罢。此外, 在大大小小的群聊和本地论坛中, 与“贺利毒地”有关的话题被越来越频繁地讨论起来。
收到卢也的微信时, 贺白帆正在酒桌上。
这饭局又是他爸妈组的,来宾三位, 他一个都不认识, 只在开席前听他爸简单介绍了一下——其中两位与他爸年龄相仿的男性是公/安部门领导, 另一位拖着长长麻花辫、穿着颇有个性的女士, 则是《汉阳早报》的主编。
“老贺, 你也真是太客气啦, ”酒已过三巡, 桌上气氛相当热络,一位男领导摇着头说,“打个电话的事儿嘛!我知道, 这次的问题确实比较棘手, 哎,现在的网络真是没有办法……”
贺父微微笑了笑, 他是喝酒就会上脸的体质, 此时脸颊已经有些泛红,但声音还是非常清醒:“对,所以才来麻烦大家。桌上都是自己人,我就直说了, 造谣的账号现在得想办法处理,否则影响太坏,这几天,已经有不少业主要求退钱了。”
两位领导对视一眼,却双双抿起嘴唇,没有立即回应贺父。那位麻花辫的主编倒是放下筷子,环视众人,郑重地说:“自媒体我管不着,不过贺总你放心,我们《早报》是严肃媒体,肯定不会胡乱报道的。”
贺父贺母连忙向她举杯,贺母柔声道:“陈主编,有您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父母敬酒,贺白帆当然也得跟着一起,但他酒量不佳,这些天又几乎每晚都有应酬,此刻,空调暖风烘烤着,贺白帆已经感到眼皮发沉了。
方才的男领导再度开口:“老贺,不是我们不想帮这个忙,确实是没办法,”他略微压低声音,无奈地说,“现在的舆情工作不好干啊,就上个月,富呈的张经理找过来,他们工地上跳了个工人,这事儿你知道吧?也是好多自媒体在发。嘿,现在的自媒体,只要人家没有违法犯罪,我们真管不了,别说管不了你们的事,就算人家指着我们鼻子骂,我们也只能自己去跟平台举报——平台还不一定搭理呢。”
另一位领导继续说:“你们自己也能处理啊,这属于造谣嘛。先取证,然后起诉,好像还得连带媒体平台一道起诉?欸,我倒想起来了,朋友圈正好有个律师,专门接网络名誉侵权这方面的案子,你等着,我推给你啊,这人还是个博士呢……”
领导说完便掏出手机,伸出一根食指,在屏幕上非常缓慢地划起来,口中喃喃道:“是哪个啊……唉,微信里的人太多了……”
他低着头,似乎很沉浸于寻找那位律师的微信,一时间,桌上无人开口,忽然就安静了。
贺白帆微微侧脸,看向父亲。
贺父坐的位置正对着天花板上一盏白色射灯,稍有摄影常识的人都知道,自上而下的灯光照人最是难看,那光束将贺父的眼袋的阴影拉长,两边嘴角的木偶纹也被加深,显得既严肃,又疲惫。当然,贺白帆明白,这些天来父亲确实非常辛苦。
工地出事之后,贺父找了许多关系,组了许多饭局。在酒桌上,贺白帆总是隔着菜肴冒出的热气和男人们吐出的烟雾,暗中打量那些陌生的脸,也听着父亲与他们寒暄、周旋、低声商讨。高中时贺白帆就离开武汉了,之后又出国念书,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可谓很少。所以,这些天来,每当有应酬的时候,贺白帆心头便生出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他想,原来这就是开公司、做生意么?
今天下午,又有不少买房的户主集结闹事,要求退回房款,有对情绪异常激动的夫妇还动手打伤了售楼部的经理,那场面实在混乱至极。贺白帆跟随父亲回到公司,又见零零散散的记者——也可能是自媒体——举着手机蹲守在门外。
“噢,找着了,”领导欣然道,“老贺,我先推给你啊,晚上回去我再给他找个招呼。”
贺父略一点头,语气松快:“行,谢谢了王局。对了,富呈的事情后来是怎么处理的?我还真不知道。”
于是话题转移到无关的八卦上面,贺白帆总算可以抽出空,回复卢也的微信。
卢也说:“白帆,在干什么?”
贺白帆的心轻轻一颤。这不是卢也的讲话风格——他一贯直来直往,有事说事,就算是闲聊,也会以某个确凿的话题作为开场,而不是这种含含糊糊的“你在干什么”。
贺白帆回复:“跟我爸妈应酬呢。”
卢也秒回:“噢,那你先忙。”
贺白帆:“没事,现在不忙,他们在闲聊。”
聊天框顶部显示卢也“正在输入”,贺白帆便盯着屏幕等待,但很快,“正在输入”消失了,几秒后,又跳出来。
大概过了半分钟,卢也发来一句简短的话:“我看到贺利的新闻了。”
***
贺白帆径直走出人来人往的餐厅。夜幕晴朗,空气鲜冷,四周安静下来,他给卢也拨去电话。
“白帆。”卢也的声音分外清晰。
“我出饭店了,现在在外面。”贺白帆说。
“我在微博刷到了视频,”卢也语气犹疑,大概正在字字斟酌,“很多人去售楼部闹事,应该是……是你家公司的售楼部吧。”
“嗯,是。”
“网上传的是真的吗?”卢也顿了一下,又采取比较委婉的说法,“我看有些人说得很夸张,应该是以讹传讹吧。”
贺白帆感到喉头发沉,像被什么东西噎住,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沉默几秒,对卢也说:“那块地确实有问题,但我爸说买地的时候前一家公司出具了达标的验收报告……没想到现在会这样,”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严肃,贺白帆连忙笑了笑,“这几天我爸都在找关系想办法,你别担心啊。”
“噢,这样。”卢也干巴巴应道。
“对,别担心,会解决的。”贺白帆垂头盯着人行道地砖的花纹,这一刹那,也不知是在安慰卢也,还是在安慰自己。他隐约察觉到,这次的事情似乎很严重,不仅是土地不达标的问题,还有网上愈演愈烈的舆论。但他爸总是冷静地说,别担心,会解决的。
可是,就算舆论可以平息,被污染的、有毒的土地,怎样才能“解决”?
贺白帆没有答案。
“那你这几天很累吧,”耳畔又传来卢也的声音,在晴夜寒风中,有种格外清冽的质感,“你尽量少喝点酒……但应酬也避免不了?反正,你喝完之后吃点水果,橙子和葡萄都是解酒的,宜昌血橙现在应该上市了。”
贺白帆无声地笑:“好啊。”他静了几秒,感觉沉闷的胸口渐渐热起来,似乎酒精正在挥发,而卢也的声音则像一阵凉风,忽地拂过燥热的心尖,所以他的心脏就在这道声音中轻轻战栗。
那天走的时候,他对卢也说,回家陪他妈妈住两天。但现在已经五天了。
“卢也,”贺白帆低声唤他的名字,“你是不是想我了。”
这么肉麻的话,他说完就有些不好意思,心虚地向四周望去。
卢也在手机那端说:“还行。”
还行?这是“才五天,一般般,不太想”的意思么?贺白帆刚有点失落,又听卢也慢吞吞道:“这几天做雅思攒了不少错题,看解析也不明白,等你回来给我讲吧。”
一阵风从头顶刮过,树叶哗啦作响。
贺白帆仿佛看到,卢也坐在他们租的房子的书桌前,俯首凝视那些蝌蚪般的英文时,不经意咬住了下唇。在他身后,是一面发黄墙壁,宛如旧书的松脆纸页,映着他认真的侧影。窗外寒风萧瑟,台灯的光芒从玻璃透出去,在黑夜中,他们的家像一颗小小的、发亮的黄豆。
卢也说:“行了,外面冷,你快回去吧。”
“嗯,好,我进去了。”贺白帆一边挂电话,一边招手拦下出租车。他坐进后座,对司机说:“去洪大东北门。”
第84章 入冬
电脑再次卡顿, 鼠标的箭头变成蓝色圆圈,转啊转的,似乎预示着一场无穷无尽的等待。
“我真是靠了, ”莫东冬长叹一声,“怎么还这么卡?”
卢也探过头来看看屏幕:“再等会儿吧。”
“唉。”莫东冬向后靠在沙发上, 顺手接过卢也递来的苹果。
自从下午接到导师通知, 他就开始捣腾这个狗屁不通的ArcGIS软件, 为了给软件腾出空间, 他甚至卸载了江湖沧海录——简直是怀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谁能想到,现在, 三个小时过去了, 他连软件的下载安装都没搞定, 只能抱着电脑吭哧吭哧来找卢也。
“你说这帮人是不是没事找事闲得慌?”莫东冬啃一口苹果, 气哼哼地说, “我们一群搞历史研究的, 用个毛线GIS啊!这软件这么复杂, 我就不信那群审稿编辑看得懂!”
卢也抱着手机劝道:“糊弄一下,能发表就行。”
“那倒也是……”此刻莫东冬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管学生死活的导师,竟然, 要带他发论文?
而且还是C刊约稿!C刊啊!
这篇论文发出来, 他博士毕业的发表要求就完成了一半,可谓里程碑式的进步, 更可谓天上掉馅儿饼——不对, 这得是掉了桌满汉全席。
只不过呢,约稿是有要求的:论文必须使用数据统计或地理信息系统的相关软件,以切合本期“经济史研究与数字人文”的栏目专题。
“小也子,这咋还卡着呢, ”莫东冬抓了抓头发,“师兄发我的别是个盗版软件吧?”
卢也说:“也有可能。”
“欸——”莫东冬扭头看卢也,只见小也子仍旧抱着他的手机,目光直勾勾盯住前方的白墙,显然正在发愣。莫东冬面露几分狐疑,“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卢也回过神来:“有吗?”
莫东冬凑近卢也:“你小子,跟我还装?说,是不是又跟贺白帆吵架了!”
卢也笑了一下:“没吵。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这不是怕你受欺负么,委屈了说话啊,哥们给你主持公道,毕竟你小子完全没有搞基的经验,”莫东冬顿了一下,补充道,“当然,我也没有,但我谈过恋爱啊……”
眼看莫东冬就要胡言乱语起来,卢也连忙打断他,说:“你电脑里会不会有病毒?用我的试试?”
“哎?”莫东冬一拍脑门,“还真有可能,前阵子我电脑插过师妹的U盘,之后就死机了两次。”
卢也起身取来自己的笔记本,点击链接,开始下载。
莫东冬则在旁边重启电脑。
房间安静下来,在这片刻之中,其实卢也很想告诉莫东冬,贺家的生意似乎出了严重问题——显然,莫东冬还没看见那些新闻。
贺白帆回家的第二天卢也便知道贺利出事了,但他忍着没问,因为帮不上忙,就想着起码不要再给贺白帆增添烦恼。直到今天傍晚,他在微博刷到了贺利售楼部的视频。
乌泱乌泱的人群挤在售楼部大厅,有的人举着“贺利还钱”的牌子,有的人拉起“贺利毒地残害生命”的横幅,还有人泪流满面,喊得声嘶力竭。事情似乎正朝着越来越糟糕的方向发展。
他终于没忍住,问了贺白帆。
贺白帆说“会解决的”,语气却很勉强。
软件下载完毕,卢也按捺住纷乱的心绪,开始按照教程安装。莫东冬忽然神采奕奕地说:“小也子,我感觉差不多可以给师妹表白了。”
“噢,”卢也说,“你想怎么表白?”
“找个天气好的时候,你叫上贺白帆,我叫上师妹,咱们去东湖露营呗?我看别人发的东湖日落特别漂亮,到时候我就——”
莫东冬话没说完,被突然的开门声打断。
紧接着,贺白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卢也?”
莫东冬“咦”了一声,奇怪,卢也不是说贺白帆有事回家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卢也则睁圆眼睛,蓦地站起身来。
他当然也不知道贺白帆怎么忽然回来了——通电话的时候明明还在应酬。卢也快步走出去,贺白帆已经关上大门,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将冷空气裹挟进来。他穿一件宽大而板正的牛仔夹克,手里拎只纸袋,像个风尘仆仆归来的猎人。贺白帆笑着对卢也说:“蛋糕,吃不吃?”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是带着浅浅的醉意。卢也接过蛋糕,顺便攥了攥贺白帆的手。
“很冷吧?”卢也问。今夜又要降温。
“唔,有点。”贺白帆话音刚落,兜里手机响了,他迅速在卢也脸颊吻了一下,然后接起电话,走向阳台。他的嘴唇凉冰冰的,并且有些干裂。
卢也将蛋糕盒子拆开,是一小块抹茶巴斯克,他问莫东冬:“吃么?”
莫东冬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了不了,人家小贺专门带给你的,我怎么好意思呢?再说我最近减肥。”
卢也便不跟他客气,拈起勺子,挖一大块送进嘴巴。
糕体凉凉软软,口感细腻,又带着抹茶清爽的苦涩。
莫东冬笑着说:“小也子,看不出来啊,你爱吃这玩意儿?”
下一秒,他扭过头去,神情微变。
——这老房子空间小、墙体薄、隔音差。贺白帆在阳台接电话,他和卢也听得一清二楚。
“妈,你先别急,行吗?”
“这几天每天都在喝酒,我胃里不舒服,想吐。”
“那你们替我说一声、解释一下吧。”
“我在洪大……回来取点东西,明天回。”
静了几秒。
贺白帆忽然提高音量,语速也变得很快:“我不走他们就能帮忙了吗?他们不是一开始就拒绝了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是,是我做得不对,抱歉,”贺白帆的声音又低下去,似乎正在克制情绪,“明天再说吧,我真的很累了,你和我爸也早点休息。”
贺白帆挂了电话,进房间,冲莫东冬打招呼。他笑得有点疲倦,有点尴尬,莫东冬更比他尴尬一百倍,心中暗道,我靠,我咋这么倒霉呢?一个月不来一趟,来了就碰上贺白帆和他老妈吵架,什么情况啊。莫东冬悄悄瞥一眼卢也,只见小也子抿着嘴唇,眉宇之间满是茫然和担忧。
这两口子肯定要说点私房话了,此地不宜久留。莫东冬抄起自己的电脑,想了想,问卢也:“我先把你电脑带回去继续安装?后天——后天我师兄回学校了,我就让他来帮我弄。”
卢也满心想着贺白帆,干脆地说:“好,你带回去吧。”
“嗯嗯,那我撤了,”莫东冬冲贺白帆挥手,“小贺,拜拜哦!”
***
巴斯克蛋糕只挖了一勺,放在桌上,再没人动了。卢也从冰箱拿出最后一只橙子,飞快地削了皮,切成一片一片。
他做这些的时候,贺白帆就站在他身后,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卢也将橙子递向贺白帆,轻声说:“慢点吃,很凉。”
贺白帆接过碗,用力拥抱卢也。他真的很疲惫了,卢也想。因为这是一个沉甸甸的拥抱,贺白帆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向卢也,他的呼吸喷洒在卢也颈间,也是滞重的。
“白帆,”卢也小声唤他,“你和阿姨怎么了?”
贺白帆声音很闷,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刚才她骂我呢。”
“……我知道。”
“今晚他们找人办事,办不成,我妈心情不好。”
“很重要的事吗?”
“大概不算最重要的,”贺白帆顿了顿,摇头苦笑,“其实我也不知道。”
卢也无话可说,只好抬手轻拍他的后背,想给他些许安慰。然而,掌心落下的刹那,就听贺白帆“嘶”地抽了口气。
“你怎么了?”卢也连忙问。
“今天在售楼部被人推了一下,”贺白帆面色微窘,“磕着后背了。”
***
贺白帆趴在书桌上,胳膊还压着两本雅思真题。卢也小心翼翼卷起他的毛衣,只见光滑而紧致的背脊上,赫然有块深深的青紫色。
卢也伸出食指,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
“疼吗?”
“不疼,”贺白帆老实地说,“你刚才拍到这儿,就有点疼。”
“谁推的你?”
“当时人太多,没看清。”
卢也低声道:“给你擦点药。”
“唔。”
空气中弥漫起辛辣的味道,卢也用棉签蘸取红花油,擦在贺白帆后背上。那药水里大概加了薄荷,棉签碰到伤处并不痛,只是凉冰冰的,令贺白帆感觉有点冷。卢也用棉签一遍遍地轻拭,贺白帆则将脑袋枕在手臂上,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刚才卢也问起他和爸妈今晚办的事情是不是“很重要”,他含糊其辞回答,“大概不算最重要的”,其实他心里清楚,卢也在等他讲给他听。
可是从何讲起?
网上流言对了一半——土壤的污染确实没处理干净。但当年的土地修复治理工作并不是贺利做的。买房的人都说自己碰上无妄之祸,其实贺利也一样。
问题在于如何解决。
贺白帆难以言说这些天的迷茫。
他是亲耳听他爸对下属吩咐了,那两个工人的家属必须稳住,你们这几天陪在医院,办事要讲技巧,既不能把话说死,逼急他们,也不能全由着他们要钱。要让他们拿到一点小利益,知道这事有利可图,他们才会听话。
贺白帆问,让他们听什么话?
贺父神色肃穆,几乎令贺白帆陌生,突然不像那个爱下厨爱养花的父亲了。贺父说,等事情都处理好了,就安排记者去采访那两个工人,他们会告诉记者,他们因私人恩怨逞凶斗狠,服了农药。接下来,贺利要尽可能地拖延工期,再想办法——
贺白帆打断他,颤声说,爸,你把网民当傻子么?
贺父冷静地说,谁都不傻,所以各项工作才要安排到位。从工人,到医院,到工商部门、建设部门、媒体……白帆啊,你以为生意是那么好做的?
贺白帆如鲠在喉。
贺父望着儿子,目光自然而然变得慈爱。他叹气,继续说,所以爸爸一向支持你追求自己的理想,做生意赚钱都是很辛苦的,不只辛苦,还要承担太大的责任,我难道不希望买房子的人高高兴兴住进来吗?但是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你性格像你妈,不是干这行的料,我也不想你来吃这份苦,白帆,你好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行了。
卢也在贺白帆后背贴上一块方方正正的纱布,以免红花油蹭到衣服上。然后他小心放下贺白帆的毛衣,说:“好了。”
贺白帆转过身来,对上卢也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有眉上那颗小痣。他的身体想要亲近卢也,大脑却还想着贺利的事,想着他对卢也的隐瞒——其实贺利那些事并非什么机密,可任何一个具有基本良知的人都知道,那很卑鄙。
贺白帆错开目光,忽然没法面对卢也。
窗外已经开始起风,树枝树叶哗啦作响。天气预报显示明天最低温9度,阵风七级,随着这股冷空气南下,武汉正式入冬。就在贺白帆纠结无措之时,卢也抬手刮了刮他的侧颊,笑着问:“我想报名一月份的雅思,你觉得怎么样?”
第85章 雪花
“啊, 一月?”贺白帆愣了愣,“……可以吧。”
卢也忽然提起考雅思,令他有点反应不过来——考雅思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只不过,这个当下, 贺利遇到的麻烦在他心中占据了太多分量。
卢也稍稍睁大眼睛, 认真地说:“我觉得和听力现在都还可以, 口语也马马虎虎吧, 这段时间重点练一下作文。明年过年是一月底,我想最好在年前把分数考出来?”
贺白帆冲卢也颔首:“好啊。”其实他觉得卢也的计划有些紧张, 现在已是十一月中旬, 距离一月不远了。当然, 雅思这东西, 考个两次三次才通过是很正常的, 卢也先去体验一下也好, 只不过, 以他对卢也的了解,卢也肯定会坚持自己付报名费……
卢也问道:“你觉得一月来不及么?”
贺白帆有点迟疑地说:“最近家里太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腾出时间……”
“没事, 你忙你的, ”卢也语气干脆,“莫东冬帮我找了个外语学院的博士, 可以免费辅导——以前莫东冬帮那人写过论文。”
贺白帆笑着说:“那忙完这阵请莫东冬吃饭。”
卢也点点头。
考雅思的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卢也转过身去,迈了半步,又转回来:“对了,白帆……”
贺白帆蓦地紧张起来, 以为他要问贺利的事。
卢也说:“你看看这几道,我想不明白答案的选项。”
“噢,好。”贺白帆暗暗松了口气。
他坐到书桌前,桌面上摊开着两本黑色封皮的雅思真题,低头细看,只见那书页上用铅笔画满了长长短短的线,一些生僻的单词被圈起来,大概是卢也不认识的。
卢也坐在贺白帆身旁:“这篇,你先看看?”他细长的食指在书上轻点一下。
贺白帆小声念道:“火星……地形的变化。”他的语速很慢,不知道是酒劲儿又泛上来,还是根本心不在焉。看完短短一行标题,贺白帆的目光并没有下移到正文,而是顿了顿,聚焦于卢也的手指。贺白帆脑海中忽然浮现刚才卢也为他削橙子的画面,卢也太擅长给水果削皮了,银亮的刀锋和薄薄的橙皮在他手指间翻飞,对于观者而言,完全是视觉享受。
贺白帆嗓子发沉:“卢也。”
“嗯?”
“能不能明天再讲题?”
“但你明天不是要回家吗?”
“我早点起来给你讲,好不好?”
卢也严肃权衡了几秒:“也行……你今天很累了吧,那就早点睡。”
“不是,我——”贺白帆想说“我一点都不累我就是特别想你”,话还没说出口,卢也忽然起身,伸手拉上了窗帘。
卢也没有说话,只是冲贺白帆眨眨眼睛,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狡黠。
贺白帆的呼吸瞬间变重。
房间大灯熄灭了,只剩一盏床头灯,散发出雾蒙蒙的光芒。这已经是他们做过太多太多次、所以熟悉得像吃饭喝水一样的事情,可是,这些天实在过得很漫长,当卢也跨坐在贺白帆腿上,贺白帆用力环住他的腰,而卢也大概是怕碰到贺白帆后背的淤青,所以只好双手扣着他的肩膀——当这一刻来临时,贺白帆竟然有种复杂的感觉。
他的嘴唇流连于卢也的面孔,如同一抹细致笔触,擦过鼻梁和眉梢,轻触微微汗湿的鬓角,吻过绯红脸颊,舔舐那薄而温暖的双唇。是什么感觉呢?在急切、激动和满足之外,竟然,还有千分之一的失而复得。很奇怪,他和卢也好好的,他却有失而复得的错觉,如果继续描述这种错觉,贺白帆恍惚地想,那也许,是一种怅然。
对于他的人生而言,怅然,是很陌生的感觉。
好像忽然走进落雪的黑夜,长巷寂静无声,路灯立在头顶,那团灰黄的光芒之中,无数细雪纷纷而下,看不清它们来自何处,落于何方——那缕怅然亦是如此,心绪微动的刹那,它便消失了,像一片雪花消融于宇宙。
卢也啧啧亲吻着贺白帆,贺白帆回以更加热烈的亲吻,两人的胸膛紧紧贴住,急促的呼吸几乎同频,某一刻,两人同时停下,大口大口地喘气。
贺白帆哑声说:“外面是不是下雪了?”说完立刻感到后悔,这问题与他们正在做的事毫无关系,显得他很不专心。
卢也却认真回答:“没有,在刮风。”
他的瞳仁亮晶晶的,像含着两片雪花。
“卢也。”
“嗯?”
“没什么。”
“那你快点,”卢也说,“明天还要早起讲题。”
贺白帆笑了笑,伸手去解卢也的毛衣纽扣,同时在心里郑重地说,我想我……非常爱你。
***
翌日清晨,卢也起床时,贺白帆尚在酣睡。
昨晚闹得太过,这会儿腰还是酸的,卢也凑过去打量贺白帆,这家伙倒是睡成一副很餍足的样子。
卢也纠结了几秒,到底没把贺白帆喊起来讲题,只是掀开被子,给他后背的淤青又涂了些红花油。
贺白帆眼睛眯成一条缝,含含糊糊地问:“几点了?”
“刚七点半,我去实验室了,”卢也在贺白帆脸上轻啄一口,语速很快地说,“冰箱有面包,你热一下再吃啊。”
出门,下楼,丢掉昨晚卧室的垃圾袋。
刮了一夜北风,空气又干又冷,有点像是北方的冬天。卢也刚跨上电动车,兜里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小也子,”竟然是莫东冬,“你起了吧?”
“刚出门,怎么?”卢也有点诧异,莫东冬竟然起这么早,看来真要为了C刊论文发愤图强?
“这个软件在你电脑上能运行耶,能不能借我用两天电脑?等我师兄后天回来,他再帮我弄。”
“可以啊,”卢也说,“你多用几天也行,实验室有台式机,家里还有贺白帆的电脑。”
“好嘞好嘞,对了,那……”莫东冬贼笑一声,稍微压低声音,“你这电脑里没有不方便我看的吧?哎,真的,毕竟你俩现在是那个,呃,春宵苦短日高起啊!”
卢也脸颊一热,斥道:“没有,滚。”
他的电脑里当然没有不能看的东西——虽然贺白帆常常给他拍照,偶尔两人也会合影,但那些都是很正常的照片,他们可没有拍大尺度私密照的爱好。再者,那些照片也没有存在电脑里,卢也专门买了U盘储存。
只是,春宵苦短日高起,算是给莫东冬说中了。
莫东冬笑得贱嗖嗖的:“害羞什么嘛小也子,行了,那我过两天还你电脑啊。”
卢也直接挂掉电话。
虽然入了冬,但天是晴的,出着太阳,就没有那么冷。卢也放慢车速,让阳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更久一点——他承认,因为昨晚贺白帆回来了,他的心情实在很不错。
而且,贺白帆还说,贺利的事情“会解决的”。
卢也仔细想想,觉得自己确实顾虑太多,像只没见过世面的土狍子。以前贺白帆给他讲过,贺利早年是做医药生意,后来摊子越铺越开,逐渐扩展到旅游开发和房地产。所以,对于贺利这么庞大的企业来说,事情应该不难解决吧。
七点五十分,卢也到达光电学院。
迎面遇见的第一个熟人是郑鑫,他脸上挂了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对卢也说:“师弟,来啦。”卢也早就习惯郑鑫这副样子,只点一点头。
走进实验室,卢也却愣住了。
竟然,所有学生都在。
难道陶敬来了?不,微信群里没有任何组会的通知。
“欸,卢哥!”两个师弟凑过来,脸上是难掩的八卦和兴奋,随着他们的动作,其他学生也齐齐望向卢也。
卢也:“怎么了?”
“你和鑫哥真牛逼啊,这都能忍住不说!”
卢也茫然道:“不说什么?”
“老陶受处分啊!”
卢也呆滞两秒,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两个师弟互相看看,似乎也呆住了。旁边一个坐着的女生说:“师兄,你、你不会真不知道吧?我们都听其他学生说,王瀚给学校交了举报材料,老陶这次要完蛋了。”
“是的,”师弟挠挠头,“还以为你和鑫哥早就知道了呢。”
“我们上哪知道?这么严重的事儿,别的学生都不敢找我俩问——导师是主犯,博士没准就是从犯,好吧?”门口传来郑鑫笑吟吟的声音,卢也扭头,见他摊开双手,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之前我听说王瀚他爹出事了,这才几天,王瀚反过来把老陶举报了?就这么开始狗咬狗了?”
“我靠,鑫哥你小点声!”师弟连忙关上实验室的门。
郑鑫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反正已经传开了,大家都来聊聊呗。”
郑鑫这样一说,学生们立即围坐起来,像是召开什么紧急会议。卢也放眼望去,每个人的神情都是兴奋而欢快的。他虽然还在发懵,却也能体会这种心情:陶敬这样一个对学生毫无尊重、将学生当牛做马、毫无师德甚至缺乏良知的老师被举报了,确实是大快人心吧。
卢也掏出手机,想给贺白帆发条微信,却看到杨思思发来的消息:
师兄,学院对陶敬的内部处理结果出来了,这是辅导员私下截图给我看的,你不要外传哦。
[图片]
我感觉,好像还……还挺严重的。
第86章 处分
“我院对博士生王某提交的检举材料高度重视, 立即开展调查核实工作。经查,教师陶敬违反师风师德,现决定撤销其行政职务, 即日起停止其研究生招生工作,为期五年。洪山大学光学与电子学院”
这是很简短的一纸通告, 并且格外含糊其辞——王瀚的检举材料里写了什么?陶敬违反了哪几项师风师德准则?最关键的信息恰恰都没有说明, 令人简直要怀疑是哪个学生杜撰着玩的。
卢也感到难以置信, 飞快给杨思思发消息:“你确定, 这真的是陶敬的处分结果?”
杨思思秒回:“嗯,应该就是了。据说学院领导商量了大半夜, 今早五点把辅导员叫过来写的。”
卢也又将处分默念一遍, 追问:“王瀚举报了什么?”
杨思思:“不知道哎, 我偷偷问辅导员, 她说她也不知道。”
卢也:“嗯。”
杨思思:“0.0刚才听我导隐晦提了几句, 这次处分很重啊, 师兄, 你……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
先开瓶可乐庆祝庆祝?卢也被自己滑稽的想法逗了一下,又因为过于震惊所以尚且笑不出来。试问哪个当牛做马的倒霉学生没有幻想过导师出事呢?卢也甚至听说上届有个硕士天天在宿舍扎陶敬的小人。
现在,幻想成真, 陶敬竟然真的翻车了?
“欸, 有人给我发处分通知了!”某个师弟惊呼一声,其他学生迅速围拢上去。
“我草, 撤销行政职务?这么狠的吗?”
“大哥你能不能抓重点, 五年不能招生!五年!”
“你赶紧发我,我给我对象看看,老天爷啊,咱们也算见证历史了……”
学生们乱成一团, 又不约而同地压低声音,有人喃喃自语,有人拍手叫好,有人低头狂发消息,指尖戳得屏幕哒哒作响。实验室仿佛变成一锅正在烧着的热水,还没有沸腾,但水底已经升起密密麻麻的气泡。
须臾,又有学生说:“老陶不能招生了,他的项目怎么办?”停顿两秒,声音忽地带上点哆嗦,“有没有可能就靠咱们干活了,抓着咱们不让毕业?”
另一个学生嗤笑:“怕什么?他都已经被处分了,难道还敢为非作歹?”
“就是,他敢不让我们毕业,我们就写联名信,再举报他一次!”
“其实我觉得老陶快要走人了,”某个师妹细声细气地开口,“五年不能招生哎,相当于科研活动都要停摆。而且你们看,只撤销了他的行政职务,不让他招生,但没有涉及到他的职称和教师资格,我感觉,像是想逼他自己走人?”
“哇,有道理啊!”刚才说要写联名信的师弟高兴得拍了下手,“那他赶紧走,最好这学期就——”话没有说完,却戛然而止。
因为,所有人都听见,郑鑫发出一声冷笑。
他这一笑,学生们蓦地反应过来,完蛋,两个博士生还在场呢。博士的情况和硕士大不相同,如果陶敬真的走了,留下十多个硕士生,学院肯定得有所安排。可是博士该怎么办?博士肯定不能跟着陶敬走,换导师也绝非易事——谁愿接手陶敬留下的烂摊子呢?所以,无论怎么想,博士都很惨啊。
原本热闹的实验室瞬间凝固了,最欢快的几个硕士面露尴尬。
郑鑫环顾众人,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几秒后,他慢声说:“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唉,你们这都什么表情?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吗?”
“师兄,那你……”
“我无所谓啊,”郑鑫耸耸肩膀,“反正在陶敬这也念不下去,大不了就退学呗,唉,就是可惜了卢也,这么好的科研苗子。”
卢也一愣,只见众人全部扭过脑袋,齐齐望着他。郑鑫目光如炬,嘴角露出个幸灾乐祸的微笑,像是在说:你不敢跟我举报陶敬,但有的是人能收拾他,看吧,现在好了吧?
郑鑫又说一遍:“就是可惜了卢也啊。”
“呃,我也是瞎猜的,老陶在洪大这么多年,未必真的会走吧,”再迟钝的人也察觉郑鑫有那么几分阴阳怪气了,师妹连忙找补,“再说,就算老陶走了,别的实验室也得抢着要卢哥啊。”
另一个师弟说:“就是就是,卢哥,万一老陶真走了,我们还得抱你大腿毕业呢!”
卢也想要回以微笑,可是嘴角僵硬,笑不出来。郑鑫对他冷嘲热讽,他并不生气,陶敬是否真要离开洪大,他也根本无所谓——反正他会和贺白帆一起出国。然而,问题是,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就像数日前贺利工地爆出土地污染一样突然。就算,就算这是一件值得拍手称快的好事,但此时此刻,卢也心头还是生出隐隐的茫然与不安。
有人问:“那老陶现在在学校不?”
有人笑嘻嘻地答:“估计回家痛哭流涕了吧。”
几分钟后,辅导员推门而入。她刚硕士毕业不久,大概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紧张得讲话都打磕绊:“大家听到什么消息都别……呃,不要讨论,也不要外传哈。还有,陶老师现在在北京,可能过一阵才会回来,你们就……正常做实验好了。”
说完便快步溜走了。
她一走,学生们再次躁动起来,有个师弟吆喝道:“咱这不得聚个餐庆祝庆祝?”
旁边的人笑骂:“神经病啊!这还没到九点,哪有餐厅开门?”
“我不管,麦当劳总开门吧?走走走,去吃麦当劳!”
卢也借口说实验没有做完,就不去了。于是一行学生浩浩荡荡出了门,实验室只剩下卢也,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卢也掏出手机,开始背单词。半小时后,他又打开一篇写作范文,缓慢起来。他制定了每天都要完成的学习任务,时间紧张,不容分心。但是这个当下,他实在没法忍住不走神——
如果陶敬真要离开洪大,他退学,正好顺理成章。此外,陶敬走了,也更方便找其他老师写出国的推荐信。但王瀚竟然会举报陶敬,真是出人意料,估计郑鑫也很高兴吧,这样一来,至少不再需要提起刘佳佳被猥亵的事情了。
似乎也算皆大欢喜。
***
“我回来了。”贺白帆一面开门一面喊道。
没看到父亲的身影,只见黄医生正坐在客厅练瑜伽。她扭头瞥贺白帆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还舍得回来呢?”
贺白帆面颊一热,有些心虚:“妈,我买了天津小笼包,吃点吗?”这是邻街的一家包子店,黄医生最爱他家香菇鲜肉小笼包。
“我不吃,减肥。”黄医生很是高冷。
“噢,那我全吃了啊。”
贺白帆倒一碟醋,在桌边细嚼慢咽起来。果然,没一会儿,他老妈还是磨磨蹭蹭地坐过来,伸手夹起一只小笼包。
看来是消气了吧。
贺白帆软声问:“我爸去哪了?”
黄医生说:“见个北京来的领导。”
“噢……”贺白帆抓抓头发,“谁啊?”
“我也不清楚,你爸今天一大早才收到消息,人家来武汉考察,只待两天,没空吃饭,能见一面说上几句话就不错了,”黄医生双眉微蹙,大概也在担心贺利的事情,“听你爸那意思,这人如果肯帮忙,事情就简单很多。”
贺白帆点一点头。
昨晚见了卢也,他的心绪变得更加复杂。一方面,他的确觉得这样不对,土壤污染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该就这么遮掩过去。可是,另一方面,他又隐隐希望这件事赶紧解决、赶紧过去,不要影响他和卢也出国留学。
贺白帆攥着筷子愣神,又想到卢也一月份去考雅思。
“白帆,”黄医生忽然问,“在想什么呢?”
贺白帆摇头:“……没什么。”
“那我倒是想跟你商量点事情,你回国这么久,我也没好好和你聊过,”黄医生望着儿子的双眼,单刀直入地说,“你就非得出国念这个书吗?”
贺白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黄医生继续说:“你爱玩摄影,我跟你爸都支持,但是国内一样有这个专业,为什么不能留在国内上学?”她轻叹了一声,略微放慢语速,“以前呢,我总觉得你还是小孩子,应该尽可能给你自由,但这次出的事你也看见了——做企业就是这样啊,关关难过关关过,你爸这大半辈子积累了多少资源、多少人脉、多少经验,才能从这一关关里杀出来?”
“你说,他这些资源、人脉、经验,除了给你,还能给谁?白帆,现在我和你爸身体还行,再干几年不成问题,你就趁这几年把家里的生意接过来,而且这也不影响你追求你的爱好啊,又没让你朝九晚五上班,你的时间还是很自由嘛。”
“白帆,你是怎么想的?”
又来了。又是这些问题。
贺白帆知道,以他老妈的火爆脾气,这一席话,已经算是极尽耐心、循循善诱了。
他最好不要不识抬举。
但这一刻,说不上为什么,他格外不想糊弄她。他外公是医生,母亲是医生,父亲是企业家,怎么偏偏到他这就基因突变?他从初中起就对一切理科课程毫无兴趣,数学试卷更是宛如天书,他对自己的认知非常清晰:他既没有做科研的天赋,也没有做商人的志向。
后来他发现,他只擅长举着相机,追逐一些光芒、阴影和轮廓,每次按下快门,感觉都像在万花筒里发现新的图案——哎,扯远了。
贺白帆静了几秒,低声说:“妈,我还是想出国读书。”
“为什么?”黄医生气急,一拍桌子,拔高声音,“贺白帆,你不是十八九岁小孩子了!你说说,国外有什么好?!”
“我——”
“我看你不是为自己出国,你是为别人出国!”
第87章 花落
贺白帆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 心跳有些加速。
惊讶当然是惊讶的,但还不至于惊悚——他心里早就有数,爸妈大概猜到了他和卢也的关系。他家的气氛向来自由宽松, 他觉得,对他爸妈来说, 同性恋大概也没什么, 他们还天天叫卢也到家里吃饭呢, 可见对卢也相当满意。
他从来不曾预料, 会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他是为了卢也才出国?这话什么意思?
贺白帆忽地陷入茫然,黄医生瞪着他, 越发疾言厉色:“你从小到大, 家里亏待过你吗?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 怕你念书辛苦, 早早送你出国, 你想学艺术, 你爸全力支持, 你在美国的花销我都不说了,就那一柜子相机,随便挑个出来, 顶别人几年生活费!”
“好不容易等你在外面玩够了、毕业了, 我想你该懂点事了吧?你倒好,直接搬家进洪大, 也是过起小日子了!贺白帆, 我问你,你回家这几个月,干过一件正事吗?”
贺白帆喉头微颤:“我自己的事就不算‘正事’么?”
母亲怒意更甚,声音也更急促:“对, 你自己的事,你脑子里只有你自己的事!贺白帆,你去问你那些朋友,你去问商远!成天跟个男孩儿不清不楚搅和在一起,谁家父母忍得了?老商不得把商远的腿打断!而你爸呢,你爸和我,我们对你还不够宽容?还不够理解?还不够给你自由?”她顿了顿,音调稍微降低了,语气透出几分隐隐的伤心,“现在家里出了状况,让你留下来跟你爸学做事,给你爸帮帮忙,就这么一点要求,你做不到。你只想出国,你要带卢也出国,你认识几个月的人,也比你爸妈重要,是吧?”
贺白帆站起身来,终于忍无可忍:“妈,你在胡说什么。”听到这通蛮不讲理的指责,他的大脑完全懵了,连声音都是愤怒中带了点迟疑的意味,“我只是出国念个硕士,就这么简单……跟我给我爸帮忙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们现在需要我留在国内,我肯定也可以过一阵再出国。还有,我和卢也,我们……”
想到卢也,心绪变得沉甸甸的,有些说不下去。在贺白帆印象里,这应当是第一次,听到母亲说这么难听的话。她不是很喜欢卢也吗?怎么会说他们“不清不楚搅和在一起”?搅和?他们是在谈恋爱,这很难说出口吗?而且她又为什么要做这种比较?父母和卢也都是他最亲密的人,而他只是想和卢也一起出国罢了,又不是出去就再也不回来,这怎么就成了不孝子、白眼狼?
贺白帆心下一横,咬牙道:“我和卢也没有‘不清不楚’,我们就是在一起了,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
黄医生猛拍餐桌,“砰”地一声,打断贺白帆。
“你给我闭嘴!”她吼道。
贺白帆攥着拳头不作声了,黄医生也没再说话,但见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乎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她起身快步上楼,留贺白帆独坐桌前。这幢漂亮的二层小楼变得静悄悄的,冬日阳光斜洒进落地窗,为贺父精心侍弄的花草们镀上一层浅浅的鹅黄色,其中有两盆海棠正值盛放,花瓣红似火焰,格外漂亮醒目。贺白帆呆呆盯着海棠花,其实,愤怒的情绪很快就过去了,他只是觉得茫然,还有点委屈,为什么他妈忽然说这些话?是因为贺利的事,所以压力太大么?但是,骂他就够了,为什么带上卢也?一想到卢也,想到卢也每次来他家都坚持买昂贵的水果,想到卢也面对他爸妈时那副紧张又老实的样子,贺白帆的心脏就好像被拧了起来。
贺白帆蹲在落地窗前,一边走神想着卢也,一边给花草浇水。半晌,他决定了什么似的,抬腿走上二楼。黄医生正抱着双臂坐在梳妆台前,贺白帆进屋,她就将脸偏到另一侧,显然还在生气。
贺白帆认真地说:“妈,昨晚没打招呼就走人,是我不对,我认错。还有公司的事,我确实应该多帮我爸分担一点,抱歉。”其实贺白帆根本不知道他爸需要他分担什么,毕竟前些天他爸刚说过,“白帆,你好好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行了”——那么他爸真是这样想的吗?贺白帆很想打个电话问问,但他爸正和很重要的大人物见面,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打岔。
黄医生冷哼一声:“你还知道你有错呢?”话虽这么说,还是将脸庞扭了过来,望着贺白帆。
“我不是不愿给家里帮忙,只是……反正我再和我爸聊聊吧,”贺白帆顿了顿,更认真地说,“但是,妈,我和卢也是认真的,你应该能看出来。”
“贺白帆——”
“你先别骂我!”贺白帆连忙堵住她的话,“卢也从来都没想花我的钱出国,他要申请奖学金,他们工科奖学金很高的,够用!所以我不是为了卢也出国,更不是花钱供卢也出国,妈——你要骂就骂我,别骂卢也,好吗?”
贺白帆直直望着母亲,心如鼓擂。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就这么,出柜了?没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向家人坦荡承认他和卢也的关系。
母亲抬手撑住额头,好几秒钟之后,长长叹了口气。
贺白帆唤道:“妈。”
黄医生忽然苦笑:“你爸在那边求人办事,你在这边跟我出柜,我们夫妇俩真是哪边都不闲着。”
贺白帆怔了怔,垂眸小声说:“对不起。”
“我今天确实情绪不好,可能是最近事儿太多了,”她摇头,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你和卢也……都还太小,我和你爸不反对你们,但很多事也不要急于下结论。”
贺白帆说:“我和卢也确实是认真的。”
“他出国,家里同意么?”
“同意。”
“卢也明确和你说了?”
“……差不多吧。”卢也很少提到家里的事,但贺白帆觉得,既然卢也没说家人不同意,那就应该是同意。
“白帆,这些事以后再说,”黄医生摆了摆手,显然没心情多谈,“你帮我去取个快递。”
贺白帆应一声“好”,也不再解释什么,转身下了楼。他能隐约感觉到母亲的焦躁,大概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爸,以及他爸前去拜访的那位大人物。无论那位大人物能不能帮贺利解决麻烦,这等待结果的过程,都很是磨人。
贺白帆掏出手机,看见卢也十分钟前发的微信:“你现在能接电话吗?”
贺白帆心中一软,连忙回复:“能,我给你打过来。”他对此已有丰富经验:通常卢也在工作时间跟他打电话,都是因为心情不好;通常卢也心情不好,都是因为被陶敬骂了。
既然卢也挨了骂,那他肯定要温言软语安慰一番,所以他决定出门之后再和卢也通话,免得惹他老妈心烦。
贺白帆迅速披上外套,从客厅走到门口,蹬上鞋子,大概只需十秒钟,如果步子跨得再大点,六秒也足够。
贺白帆披上外套的第四秒,距离玄关一步之遥。
贺白帆听见手机铃声。
是黄医生的手机,刚才她上楼时没有拿,还放在餐桌上。贺白帆只好转身回去,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人“老孟”。老孟是跟了他家十多年的司机,北方人,品性可靠,讲话温吞,唯有一点令贺白帆难以适应:老孟总是称他“小贺总”,这称呼,像是从豪门狗血电视剧里穿越过来的,很令人尴尬。
贺白帆接起电话:“喂,孟叔?”
“小贺总?你妈呢?”老孟声音格外急促。
“她在楼上,要她接电话吗?”贺白帆面向窗子,忽地瞥见地板上一抹嫣红——他爸养的海棠花竟然落了两朵。
“快,快!叫你妈带上贺总身份证,还有、还有,”老孟急得打了个磕绊,“还有卡,银.行卡!赶紧来医院!贺总晕倒了!”
第88章 手串
后来贺白帆常常回想起这一天。
那段记忆十分奇怪, 非要形容的话,应该像是一张高分辨率的图片,却被星星点点地打上了马赛克。也就是说, 记忆的某些片段格外清晰,某些片段则异常模糊。
譬如, 贺白帆记不起来开车去医院的是他还是他妈, 记不起来他们在抢救室外等待了多久, 记不起来ICU在住院部大楼的第几层, 记不起来他们是否给那位大人物打了招呼——他爸晕倒在前去会面的路上,虽则事发紧急, 但照理说, 应该找人去跟那边知会一声:贺总来不了了, 真的很抱歉。
贺总来不了了。
贺总被推出手术室时, 原本晴朗的天色已经变得阴郁, 一片片灰白的浓云正像是贺总毫无血色的双唇。他被迅速送进重症监护室, 家属不能入内探望, 于是一群人乌泱乌泱地来,又被护士乌泱乌泱地赶走。小姨和姨夫正在联系护工,孟叔拿卡交费去了, 商远那彼此横眉冷对的爸妈难得凑到一起, 正向贺利的副经理交待着什么。黄医生昔日的领导和同事也来了,两位阿姨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眼眶都泛了红, 老领导走向贺白帆,贺白帆恍惚地说:“赵伯伯。”
“嗯——白帆,已经联系好了,等你爸情况稳定下来, 就转上海华山医院,我同学在那边。北京协和我也正在找人给你爸远程会诊,”他拍拍贺白帆的肩膀,似乎稍有犹豫,但还是带着贺白帆往旁边挪了几步,继而低声说,“白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贺白帆抬头看他。赵伯伯,以前他妈工作的医院的院长,听说曾在爸妈的婚礼上喝倒一片英雄好汉,然后哼着歌从汉口骑单车回武昌。而今,赵伯伯的两鬓已经花白了。
“你爸这次的脑出血是脑瘤压迫引起的,出血面积不大,抢救也算及时,加上人还年轻,估计不久就能吸收掉……但是,瘤子很麻烦,”他顿了一下,皱着眉,“老贺之前没有症状么?比如头疼、呕吐之类的?”
贺白帆想了想,说:“好像没有。但他昨晚喝酒了。”
“嗯,有些患者确实没有症状。”赵院长眉心挤出“川”字褶皱,他和贺白帆站在消防通道门口,灯光黯淡,他的脸色发黑。贺白帆忽然想起——如果他没记错——赵院长是心脏外科专家。
赵院长说:“白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实话跟你说,你爸的脑瘤,大概有些凶险,你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贺白帆慢慢瞪大眼睛,并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说:“好的。”
“不仅是你爸的病情,你家公司的事,还有你妈——这话本来轮不到我说,”赵院长叹气,“你妈也是大夫,所以你爸的情况是瞒不住她的,她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你要多留意。”
贺白帆点头,还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木木的。
“你有没有我的手机号?”赵院长掏出手机,“存上,有事随时联系。”
于是贺白帆第一次存上了赵院长的手机号码。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还不知道赵院长的全名,以前听爸妈提起他,都是亲切地称他为“老赵”,老赵昨天又跟王院长吵架啦,老赵这人啊,就是臭脾气改不了。但是——今天的赵院长其实可以说是温和至极,他向病人家属通知病情时,都是这么温和吗?
你爸的脑瘤,大概有些凶险。
你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贺白帆闭了闭眼,还能回想起昨晚饭局上他爸举杯饮酒的样子,时间没过24小时,他爸却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着管子。
贺白帆想不通,恍惚的瞬间,怀疑自己还在昨夜,喝醉了,做噩梦。
“白帆,手机还有没有电?你穿太少了,这个先披着。”姨夫和小姨回来了,一个塞给他充电宝,一个给他肩上披羽绒服。
贺白帆低声说:“小姨,今晚你陪着我妈?”
“我陪着你妈,陪着你们,别害怕啊——”小姨语带哽咽,“白帆,别害怕。”
***
陶敬被学院处罚的爆炸性新闻传开之后,整整一天,陶敬的实验室热闹非凡,其他学生三不五时就溜过去打听陶敬的八卦,听的时候讨论一番,听完回来转述时再讨论一番,实验早就没人做了,大家细数着陶敬的桩桩恶行,即便不是陶敬的学生,也都有种大仇得报、沉冤昭雪的感觉。
杨思思自然也想过去凑凑热闹,但她的选修课论文还差几个注释没写完,系统截止时间是晚上六点,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
室友凑过来:“还没写完呢?我吃饭去了,给你带不?”
杨思思感恩戴德地将校园卡递给她:“好嘞!手抓饼就行!”
当杨思思将WORD文档转成PDF并飞快上传系统,时间已是五点五十一分,窗外天色黑了大半。杨思思长吁一口气,忽地反应过来:欸,商远这个粘人精竟然一下午都没找她,干什么去了?
她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腰,一边往外走,一边给商远发微信:“小猪在干嘛~”
正值饭点,整层楼都很安静。杨思思刚走出实验室,忽听前方“砰”地一响,有道黑色身影猛推开门,冲进走廊。
杨思思和卢也打了照面。
“师兄,”杨思思有些惊讶,“你、你没事吧?”刚才推门那一下,手肯定很疼。
卢也的黑色羽绒服敞着怀,他脚步只停顿半秒,旋即飞速奔向楼梯。杨思思连忙回头,却只看见满地煞白灯光,和一抹飞起又迅速消失的衣角。
杨思思呆怔片刻,等等——卢师兄是不是说了句“有事”?还是她听错了?不,应该没听错,那副风驰电掣的样子,分明就是“有事”。
兜里手机轻振,商远发来语音消息。
“我刚出门,现在去趟协和,”商远的声音异常低沉,“贺白帆他爸脑出血,进了ICU,晚点再跟你说。”
“……啊?”
杨思思双唇微张,忽然明白过来,难怪,难怪卢师兄跑得那么急!可是贺白帆他爸怎么会脑出血呢?他爸不是很有钱的大老板么?那应该每年都做体检吧?当然,她也知道,脑出血属于突发性急症,进了ICU说明情况凶险……杨思思茫然地想着一个个问题,不知不觉,踱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前。
她眨一眨眼,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外面起霾了。
没错,不是湿润而干净的雾气,是霾。它不漂浮,不散逸,不流动,而是牢固地凝聚在空气中,宛如一场沙尘暴,恰好被钢水浇铸于此地。它也像是,有双无形巨手,为城市盖上粗粝的灰白色纱网,一层,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笼罩住所有宏阔建筑和明亮灯光,以及,那些飞奔的、渺小的人影。
***
“卢也,贺白帆的手串呢?”
这是卢也赶来之后,黄阿姨说的第一句话。
商远莫名其妙,心说,卢也拿了贺白帆的手串?可这都什么时候了,要手串干嘛?但他自然是不敢问的,不仅不敢问,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到医院之后他妈才偷偷告诉他,原来,贺叔这次不只是脑出血,还查出了脑瘤。
贺白帆整个人是木的,像机器。你叫他,他会应,跟他说“别担心叔叔肯定没事”,他也点头,可是商远察觉不到他的情绪——悲伤、慌乱、焦急之类的情绪,在他脸上看不到。他镇定得过分。
而贺白帆他妈,黄阿姨,就更吓人了。
黄阿姨坐在ICU门口的椅子上,双手扶着膝盖,低头,不动,不说话,几乎是尊雕像。商远的外公去世前也进了ICU,那时,他老妈在门口一会儿喊一会儿哭,护士怎么劝都没用,最后他老妈直接哭晕了。黄阿姨这是什么情况?她面无表情,缄默不语,其他人也噤了声,十几个人竟然全都安静坐在椅子上,一片死寂。
商远心中隐隐发怵,给他老妈发微信:“黄阿姨没事儿吧?我怕她受刺激精神失常。”
商母回复:“下午我见到她的时候就这样,我也怕她承受不了,她做医生的,肯定比我们更明白老贺的情况。”
商远无声叹气,刚在搜索栏里输入“脑瘤”,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抬头,瞪眼,心说,我靠!
卢也怎么来了!
还嫌不够乱么?!
卢也喘着粗气,头发乱飞,羽绒服敞怀露出皱巴巴的毛衣。他径直冲到贺白帆面前,速度太快险些没站稳。他说:“白帆。”
那声音发颤,不知怎的,商远的鼻子忽然有点酸。
可是,还没等贺白帆应声,黄阿姨轻声道:“卢也,贺白帆的手串呢?”
卢也转过身去,眼神茫然。
“我从归元寺请来的手串。贺白帆说他的在你那,请你还给他,”黄阿姨虽然声音轻,但是语速慢,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算命的说我们家这两年运势不好,家里每个人都要戴,我没想到贺白帆把他的给你,现在叫你来,请你还给他。”
商远心头一突。
他看见卢也打了个哆嗦。
须臾,在十几个人的目光注视下,卢也缓缓撸起左手袖子,小心翼翼褪下条墨绿手串,递给贺白帆。
贺白帆抬手,沉默接过。
卢也垂着脑袋,声音已经不是颤抖了,简直是瑟缩的,他说:“阿姨,抱歉……对不起。”
黄阿姨说:“你回去吧。”
卢也回头看贺白帆。
贺白帆仍旧木木的,过了好几秒才开口:“卢也,你先回去。”
卢也面白如纸,大家坐着,他站着,垂下的两条手臂紧紧贴住身体,显得伶仃而无助。商远看着这一幕,心道黄阿姨可是个大夫啊,难不成真信这些迷信的东西?可他又有种隐隐的感觉,事已至此,似乎也只能寄希望于迷信了。
商远心中默念,卢也你还愣着干嘛,快走啊。
下一秒,就在商远打算起身送卢也出去的时候,他听见黄阿姨气若游丝地说:“大家都回去吧,我和白帆在这。大家都回去吧。”
第89章 安排
走出住院部大楼时, 所有人都隐隐吁了一口气。
ICU门外的气氛,实在让人芒刺在背——如果贺白帆他妈是哭天喊地的,那倒也算正常, 他们还能劝一劝、陪一陪,可贺白帆他妈冷静得仿佛贺总只是染了个小感冒, 让人劝都不知怎么劝。众人排排坐着大眼瞪小眼, 场景别提多诡异了。
“哎, 小宝, ”母亲凑到商远,轻声问, “刚才那男孩儿是谁呀?长得蛮俊呢。”
商远沉默两秒:“贺白帆朋友呗。”
“白帆这孩子, 也真是的, ”商母语气带些数落, “家里特地给他求的手串, 那可是护身符呀, 他怎么能随便送给外人?”
商远在心里叹气, 为什么?因为那不是外人啊。但他当然不能讲这话,只好敷衍地说:“得了吧,这都是迷信。”
商母皱起眉头:“你这想法可不行!对自己不懂的东西要怀有敬畏之心哪, 你看去年我犯太岁, 去泉州求签的时候那个师父就说……”
“妈,”商远脚步一顿, “你们先回, 朋友找我。”
“这都几点了,还出去鬼混!”
“真有急事儿,”商远揽了揽老妈的肩膀,“不喝酒, 十二点前保准到家。”
看着爸妈上了车,商远走过马路,拐进对面的小巷。此时也才晚上七点半,但巷子里人烟稀少,只有“康宝便利店”和“白事用品大全”开着门亮着灯。也正因为人少,刚才商远余光一瞟,就发现了卢也的身影。卢也站在路边一扇紧闭的卷帘门前,高而瘦的身子纹丝不动,乍一看去,有些诡异。
“卢也!”商远喊他,走近了,说,“你……你还好吧?”
问了句废话。不好,当然不好,先不说贺白帆他爸的事,就说刚才在ICU门口当众还手串那一幕——商远真是想不通。
“你跑过来干嘛?欸呀我也不是怪你,我知道你担心贺白帆,”商远抓了抓头发,“但你看,贺叔叔这么危重的情况,你来了也帮不上忙……”
“阿姨叫我来的。”卢也声音很轻。
“啊?”商远愣住,“黄阿姨主动叫你来的?”
“嗯。”
商远脑子转了转,回想刚才的情景。哦,对,黄阿姨好像是说了句“现在叫你来,请你还给他”——所以,黄阿姨在贺叔病情如此危急之时,特地将卢也叫来,只为了让卢也还手串?
这是几个意思?难道那手串真能给贺叔叔救命?黄阿姨她……她不至于吧。
商远一头雾水,但事关贺白帆的家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回去吧,”商远说,“我打个车咱们一起,我去找思思。”
卢也摇头:“不了。”
商远盯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你别告诉我你还准备去找贺白帆。”
卢也说:“我不找他,我就在这待一会。”
“你这何必呢?贺白帆现在没心情见你,而且你也帮不上他的忙,那就回学校等消息呗,干嘛在这自找罪受?”
卢也垂着眼,抿了抿嘴唇,说:“我担心贺白帆。”
商远正想继续劝说,一阵铃声响了起来,卢也掏出手机,很简短地应了几句“我不在”、“嗯”、“嗯”。
然后他挂掉电话,对商远说:“你走吧,放心,我不去添乱。”
商远低叹道:“唉,我不是这个意思。”商远心里颇有些为难,他想,这高材生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反正都是等消息,在这等和回学校等有什么区别?回学校至少还暖和些、舒服些。再说,再说……贺叔叔不只是脑出血,还有脑瘤。就算这次暂且转危为安,也要立即转去上海治疗,以后情况如何,都还是未知数,那么贺白帆和卢也……
有些话太残酷,太不留情面,商远说不出口。
毕竟,卢也喜欢贺白帆,他看得出来。
唉。
“那我先走了啊,你也别待太久,早点回吧。”一辆亮着“空车”的出租车驶来,商远伸手拦下。
卢也点一点头:“好。”
商远俯身钻进后座,在车子发动的短暂两秒钟里,他透过车窗看着卢也。今晚特别冷,起了霾的空气又灰扑扑的,卢也那么瘦,站在冷灰的夜色里,给人一种单薄而渺小的感觉,仿佛下一瞬他的身体就要融进这个冬夜,像一片雪花消融于漆黑的海面。商远忽然冒出个荒唐念头,如果卢也是女孩儿,贺白帆是直男,那该多好啊——至少,在这个当下,贺白帆的女朋友可以名正言顺地握着他的手,陪在他身边。
可偏偏卢也是个男的,这就没办法了。
***
前来探望情况的亲朋好友们都走了,最后,母亲叫小姨和姨夫也回家去。
只剩他们母子二人,坐在ICU外的椅子上。
此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走廊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护士们细碎的脚步声,以及各种仪器发出的不同频率的“滴滴滴”的声音。贺白帆盯着脚下瓷砖发愣,直到一位好心的护士递来两杯热水。
贺白帆舔舔干裂的嘴唇,这才意识到,他和母亲赶来医院已经将近十小时了,都还没有喝过水。
十个小时了?他感到恍惚。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或者说,这种感觉根本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爸已经进了手术室,他只能等,煎熬地等,终于等到手术结束,他匆匆看了一眼,他爸唇色发白,双眼紧闭,紧接着他爸被送进ICU,又见不到了。
脑出血。脑瘤。这是大夫的诊断。
这些词的字面意思他能理解,可是脑出血和脑瘤——他没法把这两个词和他爸联系起来。他爸不嗜烟酒,作息健康,平时喜欢养花、做饭、打高尔夫。他爸按时体检,除了血糖稍高之外,一切正常。
脑出血,由脑瘤压迫引起。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怀疑这是场骗局。
躺在ICU里面的真是他爸?他爸真是脑出血?脑出血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大夫说今晚很关键,家属最好待在医院,以方便出现紧急情况时及时联系——“紧急情况”应当是死亡的委婉说法,但死亡是什么感觉,他也不知道。
他浑浑噩噩坐在这里等待,有种荒谬的茫然,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白帆。”黄医生忽然开口。
“嗯,妈。”贺白帆微微扭头,看向母亲。
黄医生将卢也送来的手串递给贺白帆,声音轻柔而且几近冷静:“小卢送回来了,你就好好戴着,以后不要再给别人了。”
“……好。”
“等你爸醒了,情况稳定一点,就转到上海华山医院,你先跟着去,我在武汉处理完公司的事情也过去。如果上海和北京都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案,就去美国安德森癌症中心。”
“好。”
“我不了解去美国看病的程序,英语也不行,这些就靠你了。你去网上搜索信息,同时联系出国看病的中介,我先备上两百万现金。另外,你上学的事,”母亲稍微停顿了一下,既而用确凿的口吻说,“就要暂缓了。一切得看你爸的身体状况。”
“好的。”
贺白帆等着母亲继续吩咐,然而母亲却陷入沉默,喝完水的一次性纸杯被她攥在手心里,已经变了形。
半晌,她轻声说:“卢也是个好孩子。咱家的情况,你可以跟他实话实说——你爸要治病,未来一两年你都不在武汉,更没精力帮他出国,这些你都告诉他,不要耽误了人家的前程。”
贺白帆缓缓偏过脑袋,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他望着自己的母亲。母亲的神情和他很像,五官纹丝不动,目光笔直向下,宛如定格的冷光射灯。他还以为他妈和他一样无法消化这一切。
可是,在此刻,贺白帆忽然明白,混沌的只有他自己。
他妈已经迅速接受一切,并想好应对的方法。她没有哭嚎,没有倒下,甚至没有用太长的时间愣神。
她冷静接受,悍然反击。
“白帆,没有你爸,就没有我们这个家,你知道吧?”她声音细弱却清晰,语调幽微而郑重,仿佛讲述着一个古老的传说,“当年婚礼上我和你爸互相宣誓过,无论遇见什么困难,决不离开对方,决不放弃对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实最开始你外公不大待见你爸,他说做生意的人心思活络,而我呢,心眼太直,大大咧咧,他怕我受欺负。可我嫁给你爸,过了二十七年享福日子:不做饭,不做家务,你又是个省心小孩,我也没怎么管过你。我每天就打扮得漂漂亮亮陪你爸应酬,或者和朋友逛街、吃饭、打牌。噢,倒是每年冬天都要吵几次架——我不爱穿羽绒服,你爸怕我冻着,非要叫我穿。”
“白帆,你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七年?又能有几个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二十七年?我已经享了二十七年的福,现在你爸生病了,为他辛苦几年,没什么。我要陪他把病治好,国内治不了,就去美国治,安德森治不了,就换别的医院。你爸还这么年轻,我不信他挺不过来……我不信。”
话说到最后,母亲的声音终于带上些许哽咽,她的双眸也明亮起来,贺白帆知道,那是闪烁的泪光。
但她忍耐着,忍耐着,没有让眼泪留下来。
贺白帆哑声道:“妈——”
“我没事,”她闭了闭眼,“再去给我倒杯水吧。”
第90章 出发
ICU位于住院楼第六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六”比较吉利。
卢也从焊着防护网的一楼窗户向上数,很快就看到ICU的窗户,小而方正的玻璃里散发出白色光芒, 与其他楼层别无二致。
“十点钟病房关灯,”门卫将脖子缩在厚厚的棉大衣里, “ICU不关灯哪, 二十四小时都亮着的。”
“哦。”卢也略略点头。
门卫不住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男孩——他已经在住院楼的后门外徘徊了近半个小时, 沉着一张清秀的脸, 心情似乎非常忧郁。当然,话又说回来, 在医院这地方, 能有几个人是喜笑颜开的?
但天气这么冷。
门卫想了想, 招手叫他进屋。
“小兄弟, 家里人在这住院?”
“嗯。”
“怎么不去病房待着?”
“他在ICU。”
“噢……ICU那边能坐啊, 没找着地方吗?东北角有几排椅子, 晚上可以将就一下。”
年轻男孩没应声, 双手互相攥住,不知在想什么。
门卫见状,也就识趣地不再说话。他在这医院干了五年, 见过太多病人, 以及病人家属。人进了ICU,情况必定十分凶险, 而这男孩儿年纪轻轻, 肯定吓懵了吧。
“前门的保安说,死了人,都从后门拉走。”半晌,男孩忽然开口。
“啊, 是,”门卫有点惊讶,但很快明白过来,“现在不是不让停在医院了么,人一死就联系殡仪馆拉走了——拉这一趟蛮贵呢,晚上的话,还要加钱。唉,你家人是什么病?”
“脑出血。”
“那你也别太难受,这人啊,生死有命,ICU这么贵也进了,你们家属是尽力了……小兄弟,你自己联系殡仪馆的车子,这一趟要一千呢,我正好认识个司机,八百块,你看怎么样?”
“不用,”男孩忽然站起身,语调硬邦邦的,又重复一遍,“不用。”
随即推门而出。
男孩走进前方的小花园,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背对着门岗,所以门卫无法窥见他脸上的神情。“嘁,跟我甩什么脸,等人没了不还得叫车拉走吗?”门卫喃喃自语,“我可是好心好意的。”
门卫打个哈欠,稍觉困意。今晚起了很大的霾,夜幕灰沉沉的,令人格外提不起精神。
他盖上厚重的棉大衣,在躺椅里合起双眼,入睡前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是:希望那男孩的家人撑过今晚,因为,半夜叫车拉走,是真得加钱哪。
夜色愈来愈深,街道逐渐冷清。
小小的门岗亭响起鼾声。
门卫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当他醒来时,远处天际已泛起一线蛋壳青色。他搓了搓脸颊,五点零四分。
“嗯?”
门卫微怔,推窗张望。
他看见,一个黑色的、消瘦的身影,正慢吞吞向外走去。他瞥见那人的侧脸,然而只是一晃而过。是昨晚那小子么?门卫挠挠头,没看清。
这夜,住院楼后门无车往来。
***
贺白帆他爸在入院第六天醒来,同一天,陶敬从北京回到武汉。
“我特么也是服啦,”某个硕士生骂道,“都被处分成那样了,还有心情开组会?”
旁边的人接话:“我要是他,我都没脸来学校。”
“啧,你们不觉得很刺激吗?不好奇老陶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郑鑫抖着二郎腿,手里端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我还挺想见老陶的呢,也不知道他现在精神还正不正常,哈哈。”
“得了吧师兄,老陶又不会告诉咱们他的事。”
“嗯,也对,咱们算什么东西。”郑鑫一边说话,一边斜觑卢也的工位,这个角度看不见卢也的脸——被他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遮住了。那是台又旧又重的戴尔笔记本电脑,很容易卡顿,电量掉得也快,而且,C盘内存马上就要用完。
卢也忽然扣下电脑屏幕,站起身来。
他快步向外走去,郑鑫眉毛一挑,抬腿跟上。卢也经过卫生间,没进去,前方就是楼梯了。郑鑫抱起手臂悠悠唤道:“师弟,你去哪啊?”
卢也扭头,语速很快:“出去一趟,怎么了?”
“噢,没啥,老陶不是通知四点开组会么,”郑鑫笑眯眯地说,“提醒你一下。”
卢也说了句“谢谢”,转身下楼。
郑鑫站在原地,听着卢也急促的脚步声,脸上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神情。现在已经三点四十二分,什么事值得这么着急呢?就不怕组会迟到挨陶敬的骂?郑鑫摇头,有些感慨地想,他还是太粗心了,以前都没留意到,师弟有这么多奇怪的举止。
“郑鑫。”身后响起一道怯怯的声音。
郑鑫转过身来,冲刘佳佳微笑:“怎么不穿外套就出来?多冷啊。”
刘佳佳小声问:“你刚才跟卢也说什么了?”
“放心吧,什么也没说。”
“嗯,”刘佳佳咬了咬嘴唇,“我们那样……毕竟不对。”
郑鑫不禁发出一声嗤笑,继而迅速调整出温柔而诚恳的语调:“佳佳,你就是太善良了,总是容易原谅别人,苛责自己,”他顿了顿,插进一声恰到好处的叹气,“你想想看,卢也给王瀚拍马屁的时候,跟着陶敬一起孤立我的时候,他管过我的死活吗?还有你的那件事儿——当时卢也明明在宾馆看见了你,但他偏不给你作证,他怎么这么冷漠、这么坏?”
“但是……”一提起那件事,刘佳佳的脑袋就低下去。
“行啦,你不要多想,这事我来处理,我有数,你放心。”郑鑫一边说,一边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她穿了件娃娃领系扣毛衣,郑鑫的手掌落在她肩头,指腹刚好触到娃娃领的边缘——那是一圈白色蕾丝荷叶边,质感略为粗糙,却令郑鑫很有些心猿意马,他轻轻闭了闭眼,按捺住自己的躁动,心里有一个声音说:可惜,可惜。卢也可惜,刘佳佳也可惜,但这一切都只怪他们自作自受,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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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白帆发微信来,说今晚就启程上海,他回洪大拿他的身份证和电脑。
这是六天以来,贺白帆第三次联系卢也。第一次是叫卢也去医院,现在卢也明白了,那其实是贺白帆他妈叫他去——去还手串。第二次是昨天晚上,贺白帆说,抱歉,那天我妈吓着你了吧。
第三次就是现在。
卢也把贺白帆的电脑和充电线收进电脑包,身份证一直插在他的黑色钱包里。电脑包、钱包,很快就准备好了,规整地放在沙发上面。
卢也环视他们的房间,思索片刻,又将贺白帆的苹果充电线、充电宝、耳机装起来,然后再找一只干净塑料袋,放贺白帆的剃须刀、爽肤水、电动牙刷。
还有换洗衣服,这就不能用塑料袋了,卢也来回踱了几步,转身走进卧室,从衣柜深处翻出一只很大的帆布包,这是几个月前贺白帆带他看摄影展时随手买的周边。卢也取出贺白帆的衣服,四条内裤、两套保暖衣、一件毛衣、一条牛仔裤,将它们一一用力卷起,使之以最小的体积装进帆布包,剩下的空间,恰好又能放一件加绒外套。
他没去过上海,不知道上海的冬天是否也像武汉这么冷。
做完这一切,贺白帆还没到家。卢也定定站在房间中央,望着自己收拾出来的大包小包,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忽然涌起一丝滑稽而不合时宜的得意——他也算是个挺贤惠的男朋友吧?不仅很会削水果,还能帮忙收拾行李。
他不知道贺白帆会不会惊讶,大概根本无心在意。但是,将衣服卷起来收纳的方法其实是他专门在网上学的。他为将来出国做着全方位的准备,细致到如何往行李箱里塞进更多的衣服,但这好像有点太“贤惠”了,他不好意思跟贺白帆说。
卢也坐下,安静地等待。十二分钟后,他听见贺白帆上楼的脚步声,他迅速起身,打开门。
贺白帆瘦了一圈,脸颊陷在羽绒服蓬松的的领子里面。
眼下发黑,嘴唇起皮,胡茬没剃。
“白帆。”卢也叫他。
“你感冒了?”贺白帆略略皱起眉。
“快好了,不要紧,”卢也如梦初醒般侧身将他让进来,“你的电脑和身份证,换洗衣服,洗漱的,都收拾好了。”
贺白帆向行李投去一瞥,点点头。
卢也说:“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贺白帆垂眸,似乎思索起这个问题。天是阴天,才四点过,已经暗了,贺白帆的脸颊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在某个刹那,卢也有种陌生的感觉,他和贺白帆之间似乎隔着什么,但他无法具体地描述出来,也许是六天未见的缘故。他想去开灯,却忽然听贺白帆说:“我爸的脑瘤……很棘手,上海那边已经看过CT结果了,我们过去做进一步检查,然后可能会直接去美国。”
卢也呆滞几秒,颤声问:“是恶性的吗?”
贺白帆说:“三级脑胶质瘤。”
卢也茫然地动了动嘴唇,这是个他从没听过的名词,需要佐以其他更直白的数据才能理解,譬如治愈率、五年生存率、平均生存期。但他知道他不能问。
“别担心,”贺白帆冲他提一提嘴角,语气竟是安抚的,“美国在这方面的治疗方案已经很成熟了,中介也联系了脑瘤专家,我们直接去安德森癌症中心。”
“安德森癌症中心?”同样,这个地名他也是第一次听。
“在休斯顿。”贺白帆说。
“那……叔叔现在能上飞机吗?”
贺白帆轻轻摇头:“还得等一阵,要看颅内血肿的吸收情况。”
卢也静了片刻,追问:“出血多吗?”
贺白帆说:“不算特别严重。”
卢也说:“叔叔还年轻,恢复起来应该很快。”
贺白帆说:“大夫也是这样讲的。”
话到这里,能问的都问了,至于其他更具体的细节,想必贺家也都已经安排妥当。卢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天色更黯淡了,像是赶着入夜,他想,贺白帆大概得回去了。
“你们几点出发?”
“六点半。”
卢也说:“我跟你下楼。”
贺白帆拎起沙发上的行李,卢也穿起外套,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贺白帆走在前面,他不说话,头顶的发丝随着步伐轻轻颤动,卢也有点恍惚,似乎他和贺白帆只是下楼丢垃圾,或者吃完宵夜出去散步。
贺白帆忽地停下。
卢也险些撞上他的后背,连忙问:“怎么了?”
贺白帆没有回头,仍旧背对着卢也。他们已经下到一楼台阶,往前几步,再转个弯,就走出楼道了,几缕湿冷的穿堂风从一楼空房子里吹出来。
贺白帆说:“卢也,你是怎么想的?”
卢也说:“什么怎么想?”
贺白帆说:“我不会和你分手的。”
卢也失笑,但并不能真的笑出来,因为他听见贺白帆的声音带着哽咽。
其实卢也明白。在这短短的几天里,贺白帆接受了他爸生病的事实,做好了去美国就医的安排,显然也想了他们的事——既然贺白帆要带他爸去美国治病,那么短时间内就没法上学了,他和卢也一起去美国留学的约定要怎么办呢?卢也的申请文书还没写,连导师和学校都没选好,贺白帆得照顾他爸,显然也无法再为卢也代劳这些事。他不知道卢也还愿不愿意出国,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帮卢也出国。
贺白帆在ICU门外的长椅上,在住院楼拥挤不堪的电梯里,在开车来洪大时等红灯的间隙里,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事,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我不会和你分手的。
卢也从背后环住贺白帆,他果然瘦了很多。
卢也轻快地说:“谁要跟你分手?就冲我学了这么久雅思,也不能白学啊。这些天我都想好了,出国的东西我可以自己准备,无非就是速度慢点,哪怕推迟个一年半载也没事,我还能在洪大多积累点成果。等我到了美国,咱们可以继续异地恋,至少不是异国恋了对不对?反正我有奖学金,放假了我就去休斯顿看你。”
卢也低头,在贺白帆松软的羽绒服帽子里深深换了一口气:“你就专心陪叔叔看病,美国的医疗那么发达,一定能治好的。我这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不过,你有空的时候,还是要多跟我打电话、打视频,你心里难受,也要和我说。”
贺白帆转过身来,用嘶哑的声音说:“好,听你的。”
他的眼眶红通通的,反衬得一对瞳仁格外乌黑,闪烁泪光之中,是一派旷古未有的坚定和天真。
卢也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微笑着说:“好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