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糟糕
这是此次旅程的最后一天。逛完黄大仙祠, 用过午餐,贺白帆和小姨姨夫又陪付姗去逛超市,买了许多零食日用品, 帮她送回刚刚收拾好的房子。
“姗姗,那我们走了啊。你自己一定要按时吃饭, 少吃点零食, ”姨夫的语气很平淡, 眼睛却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女儿, “最重要的是注意安全,平时和同学结伴出门, 记住了么?”
付姗点点头, 眼眶已经泛红。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抱了抱母亲:“你们放心吧, 回武汉了给我发消息哦。”
“哎, 还有, 空调温度别调太低, 二十六度就好了……”小姨亦是不舍, 又仔细地叮嘱起来。
下午三点半,贺白帆和小姨姨夫到达机场。半路落了一场急雨,此时雨虽停了, 天色却仍阴郁, 看样子可能会继续下雨。小姨担忧地说:“航班不会晚点吧?”
贺白帆有些心不在焉:“还没通知要延误。”
姨夫说:“是啊,我刚才看三点二十的航班正常起飞了, 应该没事……好在武汉今天是晴天。”
贺白帆望向远处天际线, 一朵朵巨大的铅灰色乌云正在酝酿,想来港岛确实还有暴雨。而正如姨夫所说,今日武汉天晴。
晴朗的天气竟让他苦涩。
武汉的夏天常有暴雨,有时暴雨连绵不绝, 还会变成洪涝。贺白帆小时候,夏季暴雨时,外婆家的老房子经常停水停电,他爸妈便会把外公外婆接到他家暂住。贺白帆印象最深一次,是个狂风暴雨冰雹天,那时他还念小学,学校门口街道上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恰巧砸到过路的出租车,司机当场罹难。那天是阴历七月半,小学生之间迅速流传起可怖的说法,说这起意外正是因为鬼门开了……
当然,贺白帆没有诅咒卢也的意思。
只是,如果武汉狂风骤雨,他便还能多找出一条自我欺骗的理由——卢也的实验室可能停电了,而卢也的手机又恰好电量耗尽,所以卢也迟迟没法给手机充电,也就迟迟没回他的电话。否则,从上午十点三十二分他打去那通电话,到此刻,已经过了五个多小时,贺白帆实在找不出卢也不接电话、不回电话的理由。
人就是这么可笑的生物,即便理智上明白卢也就是不想接他的电话,甚至可能已经把他的号码拉黑了,感情上却总怀着那么一丝侥幸,一丝不甘心,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时近五点,返回武汉的航班开始登机,贺白帆收到他爸的微信,说晚上有应酬,家里给他准备好了饭菜。商远也发来消息,问贺白帆明天有什么安排,要不要跟他们去打球。
五点三十分,航班即将起飞,贺白帆把手机关机。他觉得,这次回武汉,卢也就要和他提分手了。也有可能,在卢也那里,他们已经分手了,只是卢也还没通知他——反正他并不重要,不能太把自己当跟葱。
五点三十五分,天色阴郁如墨,飞机开始滑行。细小的雨珠斜打在窗户上,留下道道雨痕。片刻后,伴随着巨大的轰鸣,机身穿过濛濛云雾,向北飞去。
贺白帆始终没等到卢也的回电。
***
下午照例开组会,硕士生们一个个缩紧脖子夹住尾巴,像一窝幼小无助的鹌鹑。
大家都发现了,今天陶敬心情不好,很不好。
事情的起因说来也简单。时间进入九月,洪大开学了,这意味着课题组的学生已经工作了整整一个暑假。眼看陶敬的横向项目收尾在即,某位思家心切的师弟便大着胆子去找陶敬请假。他想请五天的假,因为他亲姐在老家结婚,叫他回去参加婚礼。
根据课题组的规定,学生因私事请假,一次最多请三天,每学期只能请一次。但这师弟老家在大西北,来回路上就要两天,所以请五天的假也不算很过分——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却不料陶敬大发雷霆,将这倒霉蛋师弟狠狠臭骂一顿。
所以,大家都知道,今天陶敬心情欠佳。得了,小心做人吧。
组会终于接近尾声,众人汇报完毕,硕士生们皆是长松一口气。
陶敬黑着脸,沉声说:“我最后再重申一遍,不是不允许你们请假,但你们请假之前自己考虑清楚!是那些所谓的‘亲戚’和‘人情’重要,还是你们自己的工作和前途重要?!”
请假的师弟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卢也坐他旁边,恰能看见他放在桌下的双手紧握成了拳头。
“我希望以后不要再让我重复课题组的规矩,如果你接受不了我的规矩,你就趁早另谋高明!行了,今天组会就开到这,”陶敬一边说,一边环视众人,他的目光像极了湿漉漉的冰凉的蛇信子,最终,他盯住卢也,“卢也,你过来一下。”
卢也沉默着起身,在其他学生同情的目光中,走向陶敬的办公室。
陶敬坐进宽大的皮质座椅,脸色越发阴沉。卢也知道,此时陶敬一定怒火中烧。但在那怒火之中,又夹杂着一些惊讶,一些审视,陶敬大概在想,怎么可能?那个任他拿捏的卢也,竟然敢忤逆他,这怎么可能?
但事情就是发生了。今天下午,卢也联系王瀚见面,将几本书交给他,告诉他这些书和他的论文有关,可以看看。王瀚笑嘻嘻地接过书,尚且不知手提袋里还有一万块钱现金。
后来王瀚发现了那一万块钱,所以,陶敬心情欠佳。
陶敬没让卢也坐,卢也便知趣地站着。
“卢也,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吧?”陶敬阴恻恻地开口,显然正在压抑怒火,“王瀚说,你把钱退给他了?”
卢也点了点头。
陶敬咬牙切齿:“你是什么意思?”
卢也低眉顺目,做出一副犹豫的神情:“就是……我回去想了一下,我和瀚哥是同门师兄弟,互相帮助很正常,您也说过,师门要团结,所以我觉得不该收他的钱。”
卢也说完,自己都在心底笑了一下。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闭着眼睛说瞎话啊。但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委婉温和的解释了,他总不能直接说“因为我不能收你们的脏钱”。
陶敬盯着卢也,目光流露几分玩味。
“卢也,看不出来啊,你这孩子还挺有心眼嘛,”陶敬轻嗤一声,好像又没那么生气了,“你就别在我这装了,嫌钱少是不是?这你倒是误会了王瀚,他家里不差这点钱。他原本想直接给你五万,我拦住了,我怕吓着你,你更不敢收。”
陶敬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继续说:“处理博士论文确实耗时间,这事不容易。你放心吧,我是你导师,还能坑你不成?我原本是让王瀚把钱分批给你的,哈,你先沉不住气了,怎么,谈朋友了开销大?”
卢也望了望陶敬,只觉哑口无言。
他做好了被陶敬一通臭骂的准备,却没想到陶敬根本不理解他的意思,反而以为他嫌钱少!
真有点鸡同鸭讲的感觉。
“这样吧,我叫王瀚把钱一次性给你。你就加加班,尽快给他把论文搞出来,”陶敬说着便掏出手机,“我现在就联系王瀚。”
卢也低声说:“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陶敬动作一顿。
陶敬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卢也深深换一口气:“我的意思是,我不能收师兄的钱。”
陶敬愣了两秒,猛地站起身,恶狠狠道:“好,好,”他原地踱了半步,怒极反笑,“好你啊卢也,原来在这等着我!你不想干了是吧?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我他妈苦口婆心给你说过多少话,全都听进狗耳朵里了?!”
比之郑鑫从一开始就不配合,卢也这种半路撂挑子的行为更令他愤怒,他抄起桌上的茶壶,或许是想砸过来,最后一丝理智令他堪堪忍住。他转而抓起小小的茶盏,狠狠泼向卢也!
只可惜茶盏太浅,刚才被他喝过一口,里面已经没水了。
“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你去外面打听打听,多少人上赶着给王瀚送成果?!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陶敬指着卢也破口大骂,“发篇文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以为自己长本事了?没有老子,你能发出什么文章?!平时夸你两句是给你脸,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尽管已经做过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直白的辱骂……卢也的喉头还是隐隐发颤。
卢也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我没说不给师兄帮忙,老师。”
直到此时他还得叫一声“老师”,简直令人作呕。
陶敬说:“少来这套!我告诉你卢也,听我的,你就顺顺利利毕业,以后大好前程等着你。不听我的,你就趁早给我滚蛋!”
卢也说:“我明白。”
“我就问你,论文能不能写!说话!”
卢也静了一秒,说:“能写,”紧接着又说,“我确实不敢要师兄的钱。”
陶敬便没说话了,复又坐进椅子里面。卢也猜想陶敬一定很困惑,为什么他愿意给王瀚写论文,却又不收王瀚的钱?或者,陶敬可能正在冷笑,觉得他是个没见过世面、胆小如鼠的蠢货。
半晌,陶敬冷冷地说:“收不收是你的事,我不强迫你,反正这钱和我也没关系。但是,今天的话你都记住,你答应的事,你自己别忘了,”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卢也啊,你要明白,人和人的起点不一样,你想追上别人,肯定就得多吃苦、多受累,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你吃苦受累,这都会有回报的。”
卢也点头:“好的,老师。”
陶敬抬抬手:“你回去吧,这些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
组会开完了,陶敬也走了,实验室恢复了轻松的氛围。几个硕士生正在叽叽喳喳安慰他们请假失败的同学。
“算啦算啦,咱现在的目标不就是按时毕业吗,毕业了什么都好说!以后你再给你姐补回来呗……对,等你姐生孩子,你随个大红包就行了呀!”
“你跟那个神经病置什么气?我可跟你说哦,男人也会得乳腺癌的。”
“就是,他骂你你就当他狗叫,别往脑子里进!”
“欸,师兄——”卢也推开实验室的门,八卦的师弟立刻凑过来,“老陶骂你了吗?”
“嗯,”卢也敷衍道,“就是一点小事。”
“哇,真是的,今天谁又惹他了啊……逮着人就骂……”
“师兄,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是么?”卢也用力捏了捏眉心,“可能有点感冒吧。”
既然陶敬走了,今天晚上就可以暂且偷懒。卢也没吃晚饭,直接骑车回到他和贺白帆的出租屋。
他听说贺白帆跟家人出去旅游了,但今天,他接到了贺白帆的电话。
贺白帆回武汉了?
卢也实在有些疲倦,和衣倒在床上。他决定将钱还给王瀚之后,便立刻找了份家教兼职——因为他还得把那三千五百块垫上。卢也已经做了一周的家教,昨晚辅导时,那孩子把空调温度打得很低,今天早上,卢也头重脚轻,竟然感冒了。
现在浑身乏力,额头略烫,大概有点发烧。
卢也抓起手机,点开通话记录,注视着贺白帆的未接来电。
他不知道贺白帆为什么找他,但是,冷战十天之后的电话实在令他心惊肉跳。也许贺白帆终于忍无可忍要和他分手了?
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卢也意识到,他根本不知如何挽留。
他只是非常非常懊悔。他恨自己那天下午口不择言,恨自己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恨自己没有立刻去向贺白帆道歉,恨自己不会道歉——说来可笑,他活了二十多年,突然发现自己不会道歉。原来,在他的词典里,只有愤怒时的恶言相向,没有悔过时的喁喁细语;在他的经验里,比之温柔和呵护,他更熟悉暴戾和伤害。这十天里,他无数次在心中构思道歉的话,无数次点开贺白帆的微信聊天框,无数次如坠冰窟觉得他和贺白帆肯定完了,又无数次如坐烈火,心中有个声音说,他不想和贺白帆分手。
没错,他是如此糟糕的恋人。
所以他不敢接贺白帆的电话,怕听见贺白帆说分手,也怕自己无法挽留贺白帆。他决定下午把钱还给王瀚,那样,他就可以告诉贺白帆,我听你的,钱都还给他了,你能不能跟我和好?
卢也放下手机,想要起床倒点水喝。他怀疑自己烧得更高了,但家里没药,只能喝水。
卢也试着撑起身体,手臂用了用力,还是放弃。
他决定先睡一会儿,等他睡醒了,退烧了,就去找贺白帆和好。
——贺白帆怎么对他都可以,只要他们能和好——
作者有话说:一边写一边感慨卢也真是一块顽石……
第72章 飞虫
卢也梦见了贺白帆。
很奇怪, 他看见贺白帆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在做梦。周遭一片铅灰色,像武汉阴雨连绵的天空,他和贺白帆仿佛站在云雾里面。可他又清楚地知道, 这个地方是上海。
贺白帆还是那副白T恤牛仔裤的打扮,因为是梦境, 他的五官有些看不真切。贺白帆告诉卢也, 他即将从上海飞往巴黎, 去那里继续学业。
卢也知道这是梦, 却非常相信贺白帆的话。他当即感到一阵惊恐,急忙问贺白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贺白帆笑了笑, 用一种非常礼貌且带着些许抱歉的语气说, 我就不回来了, 祝你学业有成啊, 卢也。
他话音刚落, 身体便如流沙一般垮塌消散, 卢也张嘴大喊贺白帆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紧接着, 耳畔骤然传来轰鸣——贺白帆乘坐的飞机起飞了。
卢也猛地张开双眼。
入目是洁白的天花板和泛黄的圆形灯盘, 在灯盘中央,积聚了一小撮陈年的黑色飞虫。在这骤醒的几秒钟里, 卢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只盯着灯盘中央的那撮黑色急促喘息。片刻后,旁边传来小孩子的哭声,以及护士温柔的哄骗声,卢也这才眨了眨眼, 反应过来,他正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
卢也动了一下,用左手掀开被单,果然看见扎针的右手。他的目光顺着针管向上,发现玻璃瓶里还有一小半液体。
他躺在最靠门口的病床上,也许是为了雅观吧,门口立了一扇蓝色的医用屏风。卢也口干舌燥,正想坐起来找点水喝,恰见屏风后面出现一道高挑的人影。
只两三秒钟,那人影绕过屏风,出现在卢也面前。
“醒啦,小也子!”莫东冬面戴口罩,手提保温杯,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带了些责备,“你可真能睡啊你,这都九点半了,我特么都怀疑你昏迷了!”
“……九点半了?”卢也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糊成一团,“你送我过来的?几点来的?”
“七点多吧!你不记得你给我打电话了?唉,你真是烧糊涂了,”莫东冬拧开保温杯,将刚接的温水倒进杯盖,“喏,快多喝点。”
卢也一边喝水,一边回忆傍晚时的情景,他从实验室回家,烧得晕晕乎乎的,于是他决定先睡一会,退烧之后就去找贺白帆和好……他是什么时候给莫东冬打的电话?毫无印象了。
卢也伸手摸摸裤兜,问莫东冬:“我手机呢?”
“啊?”莫东冬一愣,“走得太急,没拿吧……你真不记得了?你给我打电话,我接了之后你又什么话都不说,光是在那哼唧——就是那种奄奄一息的哼唧,我吓尿了啊,还以为你小子人快不行了呢。”
莫东冬说完,赶紧连“呸”两声:“最绝的是你家的大门都没关紧,我一拉就开了。小也子,你这真是太危险了!”
卢也沉默片刻:“然后你就送我来医院了?”
“对呀,当时我都想打120了,你那脑门,烫得跟什么似的!不过好在你还没完全晕过去,我就架着你下楼——有印象吗?”
卢也说:“好像有一点。”
“唉,你啊,又是乙流又是中暑,吓死个人。”
“……乙流?”
“对,送你过来的时候都烧到三十九度七了,如果晚一点,我看人都要烧傻,”莫东冬从卢也手中接过保温杯盖,“再喝两杯吧,大夫说要多喝水。”
卢也“嗯”了一声,抬眼静静打量莫东冬。病房里开着空调,虽然不冷,但也凉爽,可莫东冬T恤的领口被汗水打湿了,怎么看,他都像是刚到不久。而且,尽管卢也模糊记得有人架他下楼,却完全不记得自己给莫东冬打过电话,下楼之后的事,更毫无印象。如果莫东冬骑车送他来医院,一路颠簸,他会丝毫都不记得吗?
想到这里,卢也皱了皱眉,对莫东冬说:“你怎么不问贺白帆在哪?”
“哦,对哦,”莫东冬做了个很浮夸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干巴巴道,“我都吓得忘了他这人了,哈哈哈,小贺去哪了啊?”
卢也盯着莫东冬,蓦地感觉自己心跳加速:“是贺白帆送我来的吧。”
“……”莫东冬装死不应,眼观鼻鼻观心。
“他人呢?走了?”卢也作势下床,莫东冬这才没办法了,伸手拦住卢也,叹了口气说,“真不知道你俩搞什么,你别找了,他回去了。”
卢也的心又是重重一跳:“真的?”
“真的。他要走了所以才拜托我来换班嘛,临走前还叮嘱我别让你知道,”莫东冬轻翻一个白眼,语气无奈,“这能瞒得住吗,你是感冒了又不是变成弱智了。”
“他去哪了?”
“回家了吧,他好像是从家里开车过来的。”
“嗯。他有没有说什么?”
莫东冬望向卢也,目光写满欲言又止。卢也与他对视,他便收回目光,双手扣在膝盖上,仿佛认真思考着什么。
几秒后,莫东冬说:“也子啊,我感觉有点后悔了。”
卢也强撑着笑了一下:“你后悔什么?”
“当初你问我同性恋的事儿,我不该跟你讲那么多,”莫东冬左右看看,声音放得很轻,“其实这条路不好走,真的。而且吧,你以前明明是直的,你是可以喜欢女生的,对不对?那……那也许还是做直男……更轻松一些。”
卢也轻嗤:“你还放起马后炮了?”停顿片刻,卢也低声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千万别内疚。就算你不跟我科普那些事情,我觉得,我也会跟他在一起的。”
莫东冬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以后就不喜欢女生了吗?”
“以后?”
“……”
“贺白帆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说你们吵架了,可能,要分手了。”
哦。
果然如此。
其实卢也早有预料,这十天也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甚至连贺白帆跟他提分手的话都构思过几番。但是,听到莫东冬的转述,才终于有种石头落地的感觉。
估计贺白帆就是来跟他提分手的,不巧赶上他发烧,只好先送他去医院。贺白帆悄悄走人,大概是觉得今天并非提分手的好时机,当然,这也侧面表明,除了分手,贺白帆已经没有别的话想跟他说了。
卢也有点恍惚。他将杯盖里面的温水一饮而尽,然后缓缓躺下,说:“我知道了,谢了。”
莫东冬纠结片刻,安慰道:“那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小也子你放心,不管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哥都支持你!”
“嗯,”卢也说,“我想睡一会儿。”
“好的好的,你快好好歇着。”
卢也闭上眼睛,须臾,又睁开,定定望着头顶那发黄的灯盘。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缘故,恍惚感格外强烈,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个逼真而漫长的梦?他根本没和贺白帆吵架,他们还好好地谈着恋爱。又或者,有没有可能贺白帆只是他的幻想?他根本没认识过贺白帆这个人。
不,不可能。
一切都是真的,贺白帆要和他分手了。贺白帆不想听他道歉,不想给他挽留的机会,不想见他。很快,贺白帆会从他们租的房子搬走,贺白帆再也不来洪大了,也许还会删掉他的微信。
灯盘中央那撮黑色像是一片静谧的灰烬,很难想象,那是多少细小的飞虫的遗体。卢也忽然觉得,或许他的爱也就像一只细小的飞虫,从生到死,直至化成灰烬,都是那么微不足道。说痛苦呢,好像也没有多么撕心裂肺的痛苦,说崩溃呢,好像也不至于令他的生活土崩瓦解。他只是有点难过,有点不知所措,或许,等这场感冒痊愈了,也就都过去了。
他只需坚强一点。
“草——你干嘛啊卢也!”身旁突然传来莫东冬的惊呼,“护士!跑针了!”——
作者有话说:再虐一章^_^ 下章和好!感谢在2024-05-27 03:04:36~2024-05-29 23:5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6974086、71633695、厉爵风、小呀小花鼓、墨色、梁小烨、不难过也喜欢看日落、仔细、5053162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蒙禹月亮 2瓶;小猪、manm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贺白葱
莫东冬嚎这嗓子, 将卢也吓了一跳。
跑针?卢也举起扎针的右手,这才看见手背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包。护士快步赶来,攥住卢也手掌, 利落地拔掉了针头。
“怎么会跑针?”护士疑惑地看向卢也,“是不是乱动了?”
卢也说:“好像动了一下。”
“那换另一只手吧, 别再乱动了啊, 你可能血管比较细, ”此时病房里只剩卢也和另一个小男孩, 护士很快取来新的针头,慢慢推进卢也的左手, “肿起来那里也别乱碰, 等它慢慢消肿就好。”
卢也说:“好的, 麻烦您了。”
莫东冬抱着保温杯打量卢也, 目光哆哆嗦嗦的, 整个人显得有些惊恐。待护士走了, 莫东冬压低声音:“小也子, 你你你,你特么还自残上了?”
卢也说:“没有啊,你想哪去了?”
莫东冬将信将疑:“那你好端端的怎么会跑针?”
卢也阖上双眼:“不知道, 可能压着了吧。”
他确实不是故意的, 大概是方才恍惚之间压到了手背,而他自己又没感觉。直到此刻, 手背鼓起的那块皮肤才隐约感到胀痛, 但那痛感也很轻微,几近于无。
莫东冬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也子啊,这谈恋爱嘛……肯定会分分合合的……你说现在有几个人能跟初恋白头偕老呢?呃, 我的意思就是,你别太钻牛角尖了,刚分的时候肯定不好受,过段时间就好了。有句话不是说吗,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卢也笑了一下:“你这台词还一套一套的。”真是难为莫东冬,这么大大咧咧一个直男,还得硬着头皮开导同性恋。
“真的啊,没骗你,”莫东冬说,“我跟我初恋分手的时候可伤心了,高考都不想考了!嗨,进了大学才发现,漂亮妹妹更多!你相信我,以后肯定还有更好的!”
“嗯,我明白,”卢也轻声说,“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先回去吧?我没事,真的。”
莫东冬不大放心:“我还是陪着你吧。”
卢也说:“我真没事,输完了我给你打电话。”
“可是……”莫东冬抓抓脑袋,似乎拿卢也没办法了,“唉,那你自己冷静冷静,有啥事儿赶紧叫我啊!”
“好,你放心。”
莫东冬放下保温杯,磨磨蹭蹭地离开了病房。
隔壁的小男孩已经睡着了,陪床的母亲坐在一边,手撑下巴,像是在打瞌睡。于是,莫东冬一走,病房就彻底安静下去,凝神细听,甚至能听见墙上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
卢也叫莫东冬先回去,原因很简单——他怕他忍不住借莫东冬的手机给贺白帆打电话。
他怕吓着莫东冬,也怕自己尊严尽失。莫东冬说得对,分手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即便其实他觉得他不会遇见比贺白帆更好的人了,但这也不能成为他纠缠贺白帆的理由,是吧?
他一闭上眼睛,就想到那天中午的情景,贺白帆家的院子是那么雅致,连墙边的木栅栏都擦得油光锃亮;贺白帆的父亲母亲是那么温柔,他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总会放下筷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倾听。卢也觉得,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贺白帆,必然是体面的,哪怕分手也是体面的。
“您好,拔针。”没过太久,瓶子里的液体滴完了。
护士拔了针,叮嘱卢也:“明天后天还要来哦,回去空调别开太低,多喝水多休息,清淡饮食。”
“好,谢谢您。”
卢也坐起来,烧是退了,但浑身都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拎起莫东冬的保温杯,慢吞吞地向外走去。
十点过,校医院已经寂无人声。
走出大门,热气和蝉鸣扑面而来。卢也沿着楼梯向下挪步,突然想到他是贺白帆开车送来的,现在贺白帆走了,那么他就得自己步行回去。贺白帆这算什么,管杀不管埋?
一缕温热的夜风拂过耳畔。就在这转瞬之间,想着前方漫长的路途,一阵绝望从心头升起,卢也干脆席地而坐。现在,他只能坐一坐,歇够了,再慢慢走回去。
几辆电动车停在路灯下,卢也想起他认识贺白帆的那天晚上,贺白帆在光电学院楼下等他,差点被保安当成偷车贼。现在情况掉转过来,变成他守着几辆电动车,只可惜,贺白帆已经走了,他等不到他。
卢也呆呆坐着,片刻后,将脸埋进手臂。大脑混沌,他对时间没什么感觉,也许坐了十分钟,也许坐了半小时——总之,当卢也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时,手臂已经被他压得略微发麻。
有人来了。
卢也第一反应是赶紧抬头,免得别人误会他坐在校医院门口哭。
于是他抬起头,眨了眨眼,先看见一双黑色帆布鞋,距离他七八级台阶。视线向上,是牛仔裤、宽大的白T恤,以及,他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没听说中暑的后遗症是闹鬼。
卢也霍然起身,站不稳,还扶了扶栏杆。
他盯着贺白帆,脑海中仿佛飓风过境,他什么都想说,那些复杂的词句却在须臾之间冲撞起来,漫天纷飞,而后碎成一缕一缕灰尘,随着狂风呜呜作响。
最终,他吐出的第一句话竟然只有三个字:“我没哭。”
不对,现在是不是哭一下比较好?
贺白帆轻轻点头,神情透着几分冷淡:“我知道。”
卢也上前几步,想要抬手碰他的脸,却又不敢。
“你不是走了吗?莫东冬说你走了。”
贺白帆没有解释,只说:“我在车里。”
“哦,”卢也顿了顿,“你在等我?”
贺白帆不作声,只是望着卢也。
卢也顿时就明白了。
贺白帆今天就要和他分手,一分钟都等不了。
分明是很好的夜色,半圆月亮挂在天际,月下柔风款款,携来丝缕栀子花的清甜。从前卢也对这样的夜色毫无察觉,和贺白帆谈恋爱之后,他们开始在深夜出门散步、牵手聊天、骑车兜风,于是卢也才发现盛夏的夜色如此美好。
现在贺白帆要在这么好的夜色里和他分手。
贺白帆嘴唇微动,卢也的心狠狠一摔,连忙抢在贺白帆前面说:“我把钱还给王瀚了!”
“……啊。”
“我真的给他了,今天上午给的,下午我就被陶敬骂了,我、我录了音,”卢也慌乱地摸摸裤兜,想起手机不在身上,“录音在我手机里面,待会我可以给你听!”
“……”贺白帆的目光有些茫然。
“我后来想了,确实不该收他的钱,那天,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也确实……确实贪心了,”卢也用力吞了口唾液,“这段时间我是挺缺钱的,我生父不是出狱了吗,他找我要钱,我怕他来武汉闹事,就给了他七千块钱。加上之前交的房租,我卡里的钱确实不多了……但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可能是不好意思吧,我承认我这个人很爱面子,我就是太在乎面子了,很虚荣……”
卢也的喉头隐隐发颤,这种感觉实在煎熬,像在剥洋葱,一层一层撕开自己的心,既无尊严,更无体面,他不知道贺白帆会不会接受这种乞求的方式。
“那天你看见我继父闹事,我感觉面子上很过不去,如果你没跟过去就好了,因为实在是太丢人了。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不应该……不应该怪你,要怪只能怪我生在这样的家庭,而且,你明明可以不管这些、不去方家村,你是为了我才去的,”卢也的声音越来越小,肩膀也耷拉下去,“都是我不对,我好面子、太虚荣、太虚伪,我还说了那些浑话,我该死,我后悔得想死。贺白帆,你揍我几拳能解气吗?你怎么样才能不生气了?我不想和你分手。”
卢也低下头去,不敢看贺白帆的脸。
脑子里能想到的,全部讲出来了。他说的应当没错,他是个虚伪的人,因为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他仍然无法坦诚相待。他故意装得很可怜,以博取贺白帆的心软。他知道贺白帆不会揍他,但他还是那样说了。当然,如果贺白帆真的揍他两拳解解气,然后不提分手,也很好。
真可笑,在病房躺着的时候还叫自己坚强点。
可是贺白帆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刹那,他真的恐慌极了,想到贺白帆即将和他提分手,就好像胸口被人扼住,有种木然的窒息感。他控制不住自己,明知道应该耐心沟通,却还是采取这般死缠烂打,就像那天盛怒之下控制不住自己口出恶言。贺白帆喜欢他这种人可真倒霉,这句话是真心的。
卢也的胸口剧烈起伏,他注视着地面上贺白帆的影子。
半晌,影子未动,他听见贺白帆说:“我也不想分手,”顿了一下,又很笃定地补充,“从来都不想。”
天旋地转。卢也说:“是吗?”
“我以为你要和我分手,”贺白帆苦笑,“这十天都不敢联系你,今天下午回武汉,想见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都不接,吓死我了。”
“当时我……我睡着了。”
“你烧迷糊了。”
“嗯。”
空气仿佛凝固,卢也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得很慢。
贺白帆说他没想分手——这是真的?这怎么可能?他已经全然做好了贺白帆要分手的准备,结果,一拳打到棉花上?
可是,他说了那么难听的话,贺白帆怎么可能没想过分手?
“其实你不用给我解释这么多,”卢也扬起脸,对上贺白帆的目光,贺白帆深深地望他,好像要将他的身体洞穿,“我只想知道,那天你说那些话……你真的是那样想的吗?”
“不是!”卢也急切地说,“那些都是气话,我——对不起——真的,都是气话。”
贺白帆说:“你的学术名誉,跟我有关系吗?”
“有。”
“和我在一起,不是只图开心吧?”
“不是。”
“我能把自己当根葱吗?”
“……能。”
贺白帆终于笑了,轻快地说:“以后我拍照的署名就叫贺白葱吧。”
卢也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他感到自己眼眶发酸,骤然有股流泪的冲动,他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流过泪。万般情绪在胸腔中沸腾,卢也害怕自己做出疯狂的事,情急之下,他摸到右手手背上跑针的鼓包,狠狠用力一摁——
卢也伸出颤抖的右手,带着涔涔冷汗,攥住贺白帆的手。
“贺白帆,我们和好了,是吗?”
贺白帆点点头。
“那我们做吧。”卢也小声说——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29 23:56:29~2024-06-01 04:23: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0633206 2个;鼎边糊、仔细、42447161、小呀小花鼓、梁小烨、不难过也喜欢看日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曙光 12瓶;恭迎熹贵妃秽乱后宫、上下求索a 11瓶;48088285 2瓶;沈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银白
贺白帆茫然地说:“做什么?”
紧接着, 不待卢也回答,他忽地明白过来,两只眼睛顿时睁得滚圆, 脸颊也沾上片片绯红。
“你、你现在这样,怎么能……”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卢也悄悄打量着贺白帆可爱的反应, 同时气定神闲地说:“当然能啊。”他可没有逞强, 现在烧也退了, 头也不晕了, 他是真觉得自己身强体健,完全没问题。
贺白帆抿抿嘴唇:“你……算了先上车吧。”
贺白帆开来的是一辆卢也没见过的黑色SUV, 底座高, 车身宽, 停在校医院对面一棵高大梧桐树下。浓郁的树影恰好遮住车头, 莫名带来些许安全感。
贺白帆走到车子旁边, 拉开的却是后座的门。
他什么都没说, 矮身迅速爬进去。他弯腰的时候, 卢也就在他身后,双眼盯着他若隐若现的腰部线条——虽说卢也早就见过贺白帆打赤膊的样子,但此时此刻, 想到那白T下面的紧致的腰, 卢也顿时有些口干舌燥。
车门关上,黄澄澄的灯光映着贺白帆的脸颊。卢也舔了舔嘴唇, 忽然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他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两人对视,在冷战整整十天之后,甚至还有一丝尴尬。
卢也没话找话地说:“香港好玩吗?”
贺白帆说:“不好玩。”
“……”
“根本没心情玩啊。”贺白帆无奈一笑。
卢也的大脑再次卡壳,要道歉么, 可是刚才已经道过了。其实这十天里他并不比贺白帆好受半分,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倾吐的资格,毕竟这场冷战因他而起。
卢也不知不觉便垂下了眸子,方才那些想入非非的心思也稀释了。
“卢也。”贺白帆唤他。
“嗯。”
“这段时间,你想我吗?”
卢也愣了一下,点点头。
当然、当然很想贺白帆。但又决不仅仅是想念,应该如何描述呢?懊悔自己说的话,害怕贺白帆提分手,恨自己学不会坦诚相待。偶尔会被绝望击中——大概他确实就是配不上贺白帆和贺白帆的爱,就这样吧认命了。偶尔又在幻想中满怀希望——等贺白帆跟他和好,他一定一定再也不说伤人的话,他一定一定好好对待贺白帆。
应该如何描述呢?反正是这辈子第一次体验,自己的心仿佛四分五裂,每一瓣都是不同的形状,牵扯着不同的情绪和不同的滋味,在他胸腔里,一裂一裂地作痛。
贺白帆轻声说:“卢也,我也想你。”
卢也沉默不语,竟生出一股不真实感。
贺白帆微微张开双臂,卢也凑过去,与他用力相拥。卢也觉得这十天实在很漫长,连熟悉的拥抱也有了几分陌生。他将脸颊埋进贺白帆颈窝,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他用鼻尖轻蹭贺白帆皮肤,感受他战栗的呼吸;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像迎接主人旅行归来的小狗,在布料的诸种陌生气息之间,努力辨别自己熟悉的那一种。
片刻后,卢也兀自笑了一下。
贺白帆说:“笑什么?”
卢也仍埋在他颈窝,瓮声瓮气的:“莫东冬以为咱们要分了,他跟我说,同性恋这条路不好走。”
贺白帆静了几秒:“他想劝你……直回去?”
“算是吧,”卢也将手臂收得更紧,“他不懂,我再也不会喜欢女孩儿了。”
“真的?”
“真的。”
“那我责任重大。”
“对。”
“卢也。”
“嗯?”
“这些天,你是不是很难过?”
这是一个疑问句,却全然不是疑问的语气。卢也直起身来,定定地问:“你怎么知道?”
贺白帆说:“你瘦了很多。”他抬手轻触卢也的后背,指尖沿着脊椎的骨节一顿一顿向下推,力道介于轻重之间,既像爱抚,也像检查。
贺白帆说:“以后咱们能不能不这样了,就算吵架也不这样了。”
卢也说:“……好,”顿了顿,又小声说,“对不起。”
贺白帆说:“我没有怪你。”
两人复又相拥,这次还加上啧啧亲吻。卢也感受着贺白帆的身体,呼吸、体温、气味、力道,在密闭的空间中,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变得更具体也更细微。很快,卢也发现自己的欲望来得清晰而剧烈。
他吻了吻贺白帆的鼻梁,柔声说:“我们回家吧。”
贺白帆心领神会:“再等等,你还在生病。”
卢也说:“等不了了。”
贺白帆:“……”
“真的等不了了。”卢也的呼吸已经有些急促,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既迫切,又激动,脑海中填满翻飞的画面,他要向贺白帆索取,一秒钟也等不了。
但贺白帆竟然推开了他。
“我得和你商量个事情,”贺白帆干巴巴地说,“很重要的事。”
卢也皱眉:“什么?”
贺白帆说:“你……你确定要做主动方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什么叫“确定要做”?说得好像卢也很勉强似的。哦——难道贺白帆看他流感未愈,怕他体力不行,做不了主动方?
这就有点看不起人了,卢也轻松地说:“我确定啊,你放心,没问题的。”
“但是——”贺白帆一顿,“欸,什么声音?”
“咕咕……咕……”
贺白帆的目光缓缓定格于卢也的肚子。
卢也捂住咕咕作响的胃,分外尴尬:“晚上没吃饭,有点饿,”想了想,又硬着头皮补充道,“吃饱就好了,不影响的。”
贺白帆说:“真的不影响吗?”
“真的啊。”
“要不还是我来吧。”
“你来什么——”卢也一怔,忽然不说话了。
贺白帆勾着卢也的手指,小心翼翼道:“你只要躺着就好了,没有那么累。我……我保证,绝对不会弄疼你,应该还是挺舒服的。”
卢也盯着贺白帆的脸,根本顾不上舒不舒服,满脑子只有四个大字: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这么久以来,他竟然,都误会了?
贺白帆要做1啊?
虽说贺白帆比他高一点、比他壮一点、力气比他大一点……等等,这还比什么比啊。
卢也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目瞪口呆。
贺白帆见他沉默,连忙紧紧攥住他的手,诚恳地说:“但如果你一定要做主动方,那也……可以,给我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就好。”
卢也说:“你确定?”
贺白帆闭了闭眼,仿若壮士断腕:“我确定。”
卢也望着他紧张的表情,须臾,心中一软,含糊道:“算了,你来吧。”
贺白帆惊讶地看他。
卢也有些不自在,红着脸躲开目光。
贺白帆俯身吻上来,吻得细碎而绵密,他一定激动极了,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于是刻意压着嗓子说:“会很舒服的……我保证,卢也。”
好吧,卢也想,舒服就行。
反正那一瞬间他突然想通了,他就是爱贺白帆,爱这个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爱他的灵魂,也爱他的身体。他无法解释什么是爱,却可以描绘爱的感觉,那就是想和这个人发生最亲密的关系,做最亲密的事。如果他们是两张纸片,就毫无缝隙地粘贴在一起,如果他们是两颗石头,就打磨成紧密契合的形状。只要能达到那个最终结果,形式如何,并不重要。
贺白帆吻够了,连忙启动车子。这个时间,食堂早就关门了,卢也就近在罗森便利店吃便当,贺白帆装作不认识他,买了两盒计生用品。
很快,黑色SUV驶向他们的家。
***
两人洗完澡已经将近十二点。万籁俱寂,连蝉鸣都停歇了。卧室的窗帘仍和傍晚匆忙离开时一样,只拉上了大半,从床畔望过去,可以看见窄窄一片夜空。
卢也已经满脸汗珠,贺白帆抬手在他眼睫轻轻一抹,卢也的视线才清晰起来。在短促的喘息之中,卢也侧脸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夜空已云消雾散,月亮恰好移至他们窗外那片窄窄的夜空。今夜是上弦月,明晃晃,泛白,月光无遮无掩倾泻而下,落在旧瓷砖上,像是斜洒了一片银粉。
贺白帆对他的走神略有不满,哑声说:“卢也,看我。”
卢也乖乖看他,片刻后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和贺白帆正在一条小船上,小船飘在蜿蜒的河流中,船身随着波涛缓缓起伏。月亮洒下的银粉覆满水面,亮晶晶的,贺白帆抓起船桨轻轻一扫,小船打了个转,河面泛起圈圈银白涟漪。
他们的小船晃荡着向前飘去,穿过葱葱郁郁的森林,途径异香萦绕的花丛,时而急切,时而和缓,时而倾斜。忽然,船过暗流,行速飞快,卢也央求道:“慢一点。”然而他们的小船还是横冲直撞,卢也只好抓紧船舷,恍惚之间,忽见满天繁星——夜空是银白的,河面是银白的,他和贺白帆飘在银白色的秘境之中,像是水墨画最角落里,两粒微不可察的墨点。
暗流终于过去,波涛的余韵推着小船缓缓前行。卢也感觉身上湿漉漉的,大概是刚才有河水泼洒进来。身后还有几分钝胀的痛意,但他实在太累了,顾不得这些,只想在这银波荡漾的河水中好好睡上一觉。
半梦半醒之间,卢也听见贺白帆说:“睡吧,小也。”
然后卢也便彻底进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1 04:23:57~2024-06-03 04:3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鼎边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梁小烨 4个;若初、栀枝、叶大佬、56974086、小呀小花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哈哈哈 8瓶;野生蜜桃崽 2瓶;小猪、蒙禹月亮、重重似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真话
结束时卢也已经沉沉睡去。
贺白帆为他做完清洁工作, 收拾完狼藉的床铺,刚好凌晨三点。他关掉房间大灯,只留一盏幽黄的夜灯, 然后推开窗户给房间换气。阵阵凉风从纱窗吹进来,月光如水, 卢也翻了个身, 恰好闯进斜照的月光。
虽然睡着了, 但卢也轻轻拧着眉头, 似乎身体隐有不适。刚才,在他们做的时候, 卢也亦是这幅神情。贺白帆猜想卢也可能不大舒服, 但卢也一直忍着, 没有打断他。是他太冲动了, 其实不该在卢也生病的时候……但面对那样的卢也, 他根本一点自制力也没有。
月光顺着卢也的眉梢蔓延, 在他颈窝处汇聚成一小片银白。光芒晃了晃, 继续向下流动,从皮肤和薄被的缝隙中钻进卢也腰际。贺白帆知道卢也腰侧有些泛红,是他留下的印子。
贺白帆没忍住, 俯身亲吻卢也的眉心。在他嘴唇碰到卢也的瞬间, 卢也轻哼一声,但是没有醒。贺白帆吻了一下, 觉得不够, 又去啄卢也的嘴唇。这次卢也大概半醒了,主动张开嘴唇回应着他。
“白帆……”卢也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柔软,“我想喝水。”
“好。”贺白帆已经在床头备好了水, 他揽住卢也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慢慢给卢也喂水。
卢也喝完了,嘴唇亮晶晶的,竟然半眯着眼问贺白帆:“还亲吗?”
贺白帆脸颊一热,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然而,正在这时,床脚忽然响起手机铃声。
贺白帆莫名其妙地捡起牛仔裤,摸出自己的手机:“喂?”
“贺白帆!糟了糟了糟了!”在幽静的深夜里,莫东冬的声音显得格外洪亮,“卢也肯定又晕倒了!我现在马上去他那儿,但我没有钥匙啊!”
“等等,”贺白帆一头雾水,“卢也……卢也没事啊。”
“哪能没事呢!今晚他挂水的时候叫我先走,说挂完给我打电话,结果我回宿舍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刚才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莫东冬语气又急又怕,“卢也肯定又烧晕过去了,要不你也来看看吧!你有钥匙吧?”
贺白帆:“……”
“怎么,你不想来?!”莫东冬像只愤怒的公鸡,浑身羽毛耸立,“贺白帆!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俩就算分手了,你也不能这么冷漠吧?发烧能烧出人命的你懂不懂?!”
贺白帆连忙说:“不是,你先别急,其实我——”
“哦,我知道了,你小子已经另寻新欢了,不方便过来是吧?”莫东冬悲愤地说,“行了你滚蛋吧,不用你来!老子直接砸锁!”
贺白帆简直在心里爆出了粗口。
“你真不用过来!”贺白帆硬着头皮说,“我现在就和卢也在一起。”
莫东冬一愣:“啥?”
卢也撑起身子,接过手机,略带尴尬道:“我手机设了静音,估计已经没电了,东冬,我没事。”
“我草,”莫东冬惊呼,“你俩真在一起啊?啥情况?”
“就是……不分手了。”
电话那头的莫东冬陷入沉默,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东西。贺白帆竖着耳朵等待他的反应,心中暗暗期盼这小子有点情商,不该问的别问。
几秒后,莫东冬压低了音量,欠嗖嗖地说:“小也子,你现在这么虚弱,怎么半夜还不睡呢?”
卢也瞟一眼贺白帆,冷静回答:“睡不着,失眠了。”
“哦——”莫东冬拉长声音,“失眠了,竟然不玩手机?那你跟贺白帆就干躺着啊?”
卢也皱起眉头,脑袋稍稍一偏,像是想要避开贺白帆的目光。贺白帆可以想象此刻卢也脸上那有些羞赧、同时又恼羞成怒的表情。
“是的,干、躺、着,”卢也可能已经想骂人了,但碍于莫东冬陪他挂了水,又缺乏骂人的底气,“行了你不用担心了,我没事,你早点睡吧。”
莫东冬嘿嘿一乐,终于不装了:“小也子,听哥一句劝,身体重要啊,你们节制着点哦。”
卢也沉默几秒,在莫东冬猖狂的笑声中直接挂掉电话。
经过莫东冬的打岔,气氛倒和刚才大不相同。仿佛是做了一场刺激而迷乱的梦,两个人原本将醒未醒,心神恍惚,此刻接完莫东冬的电话,倒是明确了一件事:这一切都不是梦,是真的。
贺白帆坐到卢也身旁,柔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卢也看了看贺白帆:“有点累。”
“那你先躺着,饿不饿?我去做点吃的?”
卢也轻声说:“不用,你过来。”
于是贺白帆爬上.床去,他和卢也共搭一条薄被,手臂贴着手臂,自然地十指相扣。两人一齐望着天花板,谁都没有说话,像水中慵懒的鱼,静静感受着波涛的余韵。这晚的一幅一副画面在贺白帆脑海中重放,细节越发清晰,既而镜头忽然拉远,贺白帆看见他在方家村初见卢也的情景,看见两人在光电学院楼下意外碰面的情景,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而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做过了两个独立生命之间可以发生的最亲密的事。
命运来临得如此迅捷,如此妙不可言。
贺白帆正欲开口,忽地一怔。
他的手机竟然又响了!
凌晨三点二十七分,来电人,商远。
说实话,贺白帆很想直接挂了,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讨厌接电话的一刻。
“接吧,”卢也无奈地说,“万一有急事呢?”
“我真是……”贺白帆咬牙切齿地按下接听。
“呜呜呜,呜呜,呜——”最先入耳的竟是商远的抽嗒,片刻后,他口齿不清道,“贺白帆,都怪你,你……你出来陪我借酒消愁!快来啊!”
贺白帆说:“你喝大了?”
“我要借酒消愁啊!都怪你、你和卢也,你们这对,红颜祸水,”商远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哎我这个成语是不是用错了?”
贺白帆不耐烦道:“你能不能有屁快放。”
“呜呜呜,你也凶我,你们都凶我!”商远委屈极了,“都是因为你们分手,思思跟我吵架了!”
贺白帆和卢也对视一眼,两人都莫名其妙。
贺白帆说:“你和杨思思吵架关我们什么事?”
“我和思思讨论你俩分手的原因呀,思思她就是太、太单纯了!她非说卢也是个好人,肯定是你做了对不起卢也的事,她还猜,你给卢也戴了绿帽子,你带小三去香港潇洒了……”
贺白帆斥道:“这都什么跟什么?!”
“对嘛,你才不是那种人呢!”商远又打了两个酒嗝,忿忿道,“我说,白帆绝对是受害者,绝对!这个卢也呢,他是直男,但是遇上你这样又帅又有钱的蠢蛋,他就动摇了!但是哦,据我推测,卢也还是没法克服心里的障碍,他迈不过去那道坎啊!你老实说,是不是?”
这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听到这贺白帆已经十分不耐烦了,敷衍道:“好了你赶紧回家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你别装了贺白帆!你实话告诉我吧!”商远突然大吼,“姓卢的是不是不跟你睡觉?!”
贺白帆:“……”
贺白帆已然僵住,商远尚在痛陈自己的委屈:“我说的是实话吧?啊?我看那小子就是直男装gay欺骗你感情!他不跟你睡觉,说明他本质上还是直男!白帆,你不要执迷不悟——这次成语用对了吧?”商远“咕咚”两声,大概又喝了酒,“然后思思就跟我吵架了,呜呜,她说我思想肮脏,下流无耻,她怎么这么可以这样说人家……”
贺白帆:“你、活、该。”
商远“嗷”地一嚎:“贺白帆!我可是向着你说话的!”
“但是你说错了。”卢也忽然凑到手机旁边,声音幽幽,透着凉气。
商远愣了愣:“啊?这谁啊?”
卢也:“姓卢的。”
商远:“……”
卢也说:“第一,我们没有分手。第二,贺白帆不是蠢蛋。第三,”他顿了一下,很清晰地说,“我们睡过了啊。”
卢也话音刚落,贺白帆当机立断挂电话、关机。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一时间,竟然相顾无言。贺白帆不知道卢也在想什么,反正他是怀疑今晚撞了邪——在他和卢也发生关系的两个小时之内,半夜三点,商远和莫东冬竟然都知道了!
明天是不是要上《湖北日报》啊?题目就叫《恭贺卢某贺某初试云雨喜尝禁果》?
贺白帆思及此处,忽然有点想笑,下一秒,只见卢也眨了眨眼,竟也弯起嘴角。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夜深了,不敢太大声音,只能吃吃地低笑,像是草原上两只餍足的小兽。
贺白帆的手虚揽着卢也的腰,卢也的发丝轻蹭着贺白帆的喉结。半晌,贺白帆鼓足勇气问:“卢也,你感觉……怎么样?”
他的技术都是看片子学的,第一次实践,自我感觉还算良好。但想到卢也眉头轻蹙的样子,又有些忐忑。
卢也静了几秒,说:“你要听真话吗?”
贺白帆说:“要。”
卢也挑眉,眉上那颗红色小痣也跟着跳了一下。
“说实话,也就那样,”卢也语气诚恳,“要不下次换我来吧。”——
作者有话说:#贺白帆 活烂#
第76章 出国
听卢也说完这句话, 贺白帆的心脏没出息地颤抖了一下。
一来,自己的技术没得到承认,属实有点令人丧气。二来, 根据贺白帆对卢也的了解,他说“要不下次换我来吧”, 很可能不是开玩笑。
谁知道这个“下次”是什么时候?没准卢也躺一会儿、缓过劲儿了, 就到“下次”了!
贺白帆战战兢兢地说:“还是弄疼你了吧?我以后多练……”
却没得到卢也的回应。
贺白帆低头看去, 卢也竟然已经睡着了。这次他睡得格外沉, 两道细眉舒展开来,鼻翼随着悠长的呼吸缓缓翕动, 像只冬眠的小动物熟睡在贺白帆的臂弯。贺白帆想, 卢也大概真的累坏了。
贺白帆将空调升高一度, 伸手拢了拢卢也的腰, 与他一同睡去。
这一觉睡到早上七点过, 卢也爬起来给陶敬请病假, 贺白帆顺便喂他喝水, 然后两人倒头继续睡,再醒来时,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睡酥软了, 卢也望向窗外, 今天是个阴天。
卢也踢踢贺白帆:“起了,白帆。”
贺白帆睡眼惺忪, 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摸卢也的额头, 问道:“感觉怎么样?烧吗?”
卢也说:“应该没有——糟了。”
贺白帆骤然紧张起来:“怎么?”
卢也说:“我是不是把流感传染给你了?”
贺白帆沉默片刻:“应该是,”然后若无其事地凑近卢也,亲了亲他的唇角,“快十一点了, 你想吃什么?大夫说要清淡饮食。”
卢也说:“我宿舍有板蓝根,你先去拿来喝上。”
贺白帆噙着笑:“没事,要传染也已经传染了,你想吃意面么?家里还有番茄肉酱意面。”
他拉开衣柜,像之前他们一同醒来的许多个清晨一样,随便套上条牛仔裤,然后去洗漱,做饭。但他转过身时,肩胛骨下方几道红通通的抓痕,又昭示着昨夜发生了什么。
卢也裹紧柔软的薄被,回忆起昨夜种种。
——贺白帆这个大骗子。说什么“我保证绝对不会弄疼你”,说什么“会很舒服的”,根本就是骗人的!现在卢也稍稍动一下,都感觉后腰酸得发疼。
但是……但是非要追究起来,他好像也没资格控诉贺白帆。
因为是他主动提出的。
在他过往单调而贫瘠的生活里,对于“性”这件事所有的理解,都以异性恋作为基础。当然,那也只是一些很浅显的理解,往往来自于本科宿舍不着边际的夜聊。譬如,室友带着羡慕的语气说班里谁谁谁和女朋友租房同居了,或者吐露出谁谁谁从不谈恋爱却热衷于出去乱搞的八卦——这些事和卢也毫无关系,但他们聊起来了,卢也就跟着想一想。他觉得,他应该算是比较保守的人,如果他和女生谈恋爱,在结婚之前,还是不要发生关系为好,毕竟对他而言,这件事承载的责任应当大于它带来的快乐。
但是,他从没思考过,如果和一个同性发生了关系,又意味着什么。
男人和男人没法结婚。
但也不能只是出了身汗、然后什么都不算吧。
卢也想得出神,忽听厨房“滋啦”一声,应当是鸡蛋下油锅的声音。贺白帆的烹饪技能虽然仅限于煮面煮饭,却令人意外地很擅长煎流心蛋。煎好的鸡蛋黄白分明,盖在米饭顶上,端过来的时候,一颗浑圆蛋黄微微晃荡,拿起筷子一戳,蛋黄液四溢而出,包裹住一粒粒晶莹的米饭,那味道卢也实在喜欢。
卢也忽然想到,等他博士毕业入职高校,拿到安家费,是不是就可以买一套房子,和贺白帆正式地拥有一个家?然后贺白帆天天都给他煎蛋,他天天都给贺白帆洗碗。想到这里,卢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没过多久,贺白帆唤道:“卢也,吃饭了。”
卢也慢吞吞起身,简单洗漱一番,扶着腰坐下。贺白帆已经盛好了两盘意面,空气中满是番茄肉酱的焦香味。卢也愣了一下,说:“怎么煎熟了?”
今天不是流心蛋,全熟的。
贺白帆看看卢也,像是有点心虚:“……你现在不能吃生的。”
卢也莫名其妙:“为什么?”
“容易生病。”
“我——”卢也正要追问,蓦地反应过来,面色沾上几分羞恼。
贺白帆连忙哄道:“过几天就可以了。”
卢也想说难道以后每次做完都要几天不能吃流心蛋?话未出口,放在卧室的手机忽然响起来。贺白帆很有眼力见地小跑去拿,将手机递给卢也。
“郑鑫。”贺白帆说。
***
还真是郑鑫。
许久没联系过,卢也几乎要将这个人忘掉了。
“喂,师弟,听说你生病了?”郑鑫的语气倒是很正常,“什么情况啊?”
“流感了。”卢也说。
“欸,听你嗓子都哑了。”
“是有一点。”
郑鑫长长叹了口气,没说话,接着又叹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噩耗。
卢也感到有些奇怪:“师兄,怎么了?”
“昨天你挨陶敬骂了?”
卢也“嗯”一声。
“你不用跟我说,我猜——陶敬叫你帮王瀚搞毕业论文,对吗?”郑鑫以一种非常笃定的口吻说,“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出。”
他算是猜对了吧。
卢也有些心烦,没说话,郑鑫继续自顾自地说:“师弟,这你可得想好了,我嘛,反正我是跟陶敬闹翻了,说句实在话,我都在考虑退学了。但你应该没这个打算吧?陶敬叫你帮王瀚写毕业论文——博士毕业论文啊,这可跟你帮他发篇期刊论文不一样!”
他越说越急切,嗓门也洪亮,有点掏心掏肺的意思。
卢也低声道:“我明白,我还在……考虑。”
“陶敬由得你考虑?”郑鑫苦笑一声,“你要是拒绝,不就成了第二个我么?”
卢也语塞,不知该回答什么。郑鑫的判断都是对的,但既然他们这些做学生的根本无能为力,那郑鑫打这通电话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只是觉得卢也和他同病相怜吧。
郑鑫语气一变:“唉,不过嘛,也不要太悲观。你比我优秀,陶敬更看重你,或许他也不想和你翻脸,还指望你干活呢。”
卢也说:“未必吧。”
“反正我就是……就是多嘴提醒你一句,毕业论文不是那么好写的,考虑清楚啊。”
卢也说:“好,谢谢师兄。”
郑鑫笑笑:“客气什么,有事再联系。”
卢也挂掉电话,顿时感到心烦意乱。这种烦躁不是因为郑鑫提起了写论文的事,而是,他好不容易才和贺白帆和好,又好不容易借着生病多和贺白帆相处一会儿,就像躲进世外桃源,可以暂时抛却一切烦恼。可是现在,郑鑫一通电话,便将那些烦恼推到他面前,告诉他,他逃不开。
贺白帆静静望着卢也。
刚才郑鑫的声音那么大,贺白帆肯定都听见了。
果然,贺白帆说:“你导师让你给王瀚写博士论文?”
卢也点点头:“现在还没开始。”
贺白帆蹙眉:“那你是怎么想的?”
卢也诚实回答:“不知道。”虽说他口头上答应了陶敬,但那只是缓兵之计,毕竟如果他不答应,陶敬就要当场破口大骂了。
当然,或许这也只是他的自我欺骗。只要他还想读这个博士,他就得接受陶敬的安排,否则又有什么办法?
这一瞬间,大脑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的确是个疯狂的念头,疯狂到卢也从未想过,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就是想到了。或许是郑鑫的话提醒了他,或许是陶敬的羞辱和压榨已经令他无法忍耐,又或许是此时此刻他非常确凿地明白,他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
他有贺白帆。
那么,如果……他不读这个博士了呢?
他有洪山大学的本科文凭,虽然只是本科,但洪大可是国内知名985高校,而他学的又是洪大的王牌专业。
他相信他能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
卢也静了片刻,望着贺白帆的眸子,低声道:“实在不行就不读了。”
贺白帆愣了愣:“然后呢?”
“然后找工作,赚钱,攒钱,”顺着这个念头,未来的生活徐徐展开,“等我多攒点钱,还想继续上学的话,就考个其他专业的研究生,反正工科很多专业都是互相沾边的。”
卢也继续说:“等你从国外读完研究生回来,你去哪个城市,我就跟你去。”
贺白帆眸光闪了闪,分明是惊喜的神情。
“你是认真的么?”贺白帆说,“但你现在退学,相当于浪费掉两年,而且还只有本科学历。”
卢也说:“那也没办法了。”
贺白帆摇头,放下筷子,神情严肃而认真:“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卢也茫然地看他。
贺白帆说:“去申请美国的博士。”
“这次送我妹去香港上学,路上我就在想,以你的学术背景和学术能力,你完全可以直接申请美国的博士,能节省不少时间,而且,奖学金可以覆盖你所有的开销,”贺白帆扭头跑进卧室抱出他的笔记本电脑,轻敲键盘,进入一个全英文网页,“比如这个学校吧,QS排名前一百,你看,这是他们学院的奖学金项目。”
“申请也不用找中介,我可以帮你挑学校,帮你写申请材料,帮你联系。”贺白帆说。
卢也双眼瞪得滚圆。
……出国?
他从未考虑过这条路。以他的经济条件,出国根本是天方夜谭,所以从本科入学以来,他就从未了解过有关出国的信息,而是一门心思奔着保研直博。此外,他的英语也就是刚刚通过六级的水平,什么雅思托福,想必是考不过的。
卢也嘴唇动了动,难以置信:“这些奖学金真的够用?学费和生活费都够?”
贺白帆点头:“够的,只要你能拿全奖。”
卢也又说:“但我的英语……很差。”不知怎么,他发现自己竟然紧张起来,手心都微微濡湿了。
“嗯,没关系,”贺白帆笑着牵住卢也的手,左右晃了晃,“你这么聪明,学几个月就差不多了,我陪你练。”
钱的问题说过了,语言的问题说过了,还有什么?
卢也意识到,他对出国留学根本毫无概念。
可他的心莫名跳得很快,像是大迁徙的鹿群,向着某个遥远的目标拔足狂奔。
卢也舔舔嘴唇:“你让我再想一下。”
“好,慢慢想,”贺白帆温声说,“别担心,有我呢。”——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5 05:10:48~2024-06-07 20:5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仔细、李决好好、困入南方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仔细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仔细 3个;呼啦啦、短短猫要抱抱吗、灯芯绒、小呀小花鼓、梁小烨、紫薇源源、whalebefree、5053162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仔细 26瓶;梵菂 20瓶;重重似画、短短猫要抱抱吗 10瓶;奶冻芋泥 8瓶;西府海棠、qaz1987 5瓶;蒙禹月亮 2瓶;Ta说、灯芯绒、天天天天看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秋天
十一月初的武汉已经秋意甚浓,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几场秋雨过后,更是温度骤降。卢也醒来时, 贺白帆的被子沉沉压在他身上,空气略微有些凉, 更衬得被窝格外温暖。
昨晚又和贺白帆胡作非为了一番, 虽然卢也已经日渐适应这件事, 但此时后腰还是隐隐发酸。卢也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懒洋洋的,十分不想起床。
厨房持续传来“嗡——”的抽油烟机的声音, 片刻后, 声音忽然消失, 紧接着卢也就听见贺白帆的喊声:“吃饭了, 小也。”
贺白帆走进卧室, 俯身想要亲卢也, 卢也脑袋一歪, 躲开了。
他伸手抵住贺白帆的胸口,语气佯作教训:“你刚刚叫什么?我比你大。”
贺白帆很乖巧地点头:“哦,我错了, 那叫‘小也哥哥’行不行?”
卢也脸颊顿红, 贺白帆这人怎会如此没羞没臊!昨晚卢也本来是想直接睡觉的,就因为贺白帆喊了声“小也哥哥”, 导致卢也……停, 不能再想了,现在可没时间胡闹。
贺白帆将手伸进卢也的被窝,一把将他拉起来:“再不起床要迟到了啊。”
卢也坐起身,攥着贺白帆的手搓了搓:“怎么这么冷?”
贺白帆说:“冲了凉水吧。”
同居两个多月以来, 只要卢也不睡懒觉,贺白帆就会提前起床为他做早餐。最初,贺白帆只会煮面条、做三明治,后来他添置了一只烤箱,又买了小型榨汁机,早餐的种类陡然丰富起来。卢也迅速洗漱一番,贺白帆已经将早餐端上了桌。
煎蛋、煎培根和烤鸡胸肉,配以香蕉牛奶和昨天买的小蛋糕。
贺白帆打了个哈欠,柔声说:“又在下雨。”
卢也吸吸鼻子:“今天降温了?”
“嗯,待会你穿件厚外套——欸,你有吗?”
卢也思索几秒,摇头道:“都在宿舍,还没拿过来。”
贺白帆说:“那先穿我的。”他起身走向卧室,很快拎着一件外套回来,那是卢也不认识的牌子,灰蓝色牛仔布料,内里有一层细密的加绒,看着就很暖和。
卢也犹豫了两秒,问:“这件衣服贵不贵?我怕做实验给你弄脏了。”其实也担心被实验室的同学发现。
贺白帆似乎早有准备:“两百出头,淘宝买的。”
卢也这才放心。
今天起床晚了些,碗筷只能留给贺白帆洗了。卢也匆匆穿上外套,抓起背包,刚跨出门一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喊了声:“贺白帆!”
贺白帆从厨房跑出来,与卢也轻轻一吻。
卢也说:“对了,我今天有家教啊。”
贺白帆说:“记着呢。”
卢也这才点点头,快步奔下楼梯。
这场晨雨竟然落得颇急,卢也右手掌车,左手撑伞,仍然难免有许多雨滴打在身上。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气温降了,树叶也落下许多,一片叠着一片,车轮压过去时,发出细微的“嚓嚓”的响声。
好像每年都是如此,夏天明明已经过去了,却总觉得天气还热。直到遭遇一场断崖式的降温,或者一场猝不及防的感冒,或者其他一些具体的变化——譬如贺白帆做完早餐冰凉的手,卢也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哦,已经是秋天了。
秋天呢,按理说是很舒服的。天气不再酷热,也不至于严寒,天高气爽正适合外出秋游,玩累了,又可以小酌几杯桂花酒,然后回家酣睡一觉,以解秋乏。只可惜,秋游也好,秋乏也罢,通通都和卢也没有关系,秋天对他来说只意味着没完没了的上课和实验,而除此之外,武汉的秋天还要更糟糕一点:又冷又湿,雨水连绵。
到达实验室,贺白帆的外套已被淋湿大半,卢也脱下,仔细地披在座椅背面。而后他打开电脑,开始按计划执行一天的工作。
没过多久,其他学生也陆续到了。
“欸,师兄,你现在怎么天天看文献,”一位师弟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不是吧,王瀚连综述都不能自己写?”
卢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我英语不好,看得慢。”
“唉,天天搞这些,我可受不了。”师弟同情地拍了拍卢也的肩膀。
师弟去做实验了,卢也的目光便回到电脑屏幕上。他现在每天早上都抽出一小时来看英文文献,别人以为他是为了王瀚的博士论文,实际上主要是为了练习英语,同时也通过看文献来寻觅合适的导师。每当卢也发现与自己研究方向契合的导师,便将文章发给贺白帆,由贺白帆去检索导师的信息,如此分工下来,能最大程度为卢也节省时间和精力。
中午卢也不再回家,而是在工位上趴着小憩二十分钟,节省下来的时间用来做雅思真题。老实说,考雅思对卢也的确是个挑战,应试教育在他身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尚且看得过去,听力、口语和写作都欠缺颇多。而学习语言又需要大量的练习,当下卢也最苦恼的就是时间不够用。
好在他的付出都有回报,学了将近两个月,做题的正确率提高不少。
有时候,实在学累了,卢也就会偷偷刷一会儿论坛。那是他搜索雅思学习资料时无意发现的留学生论坛,用户虽然不算很多,但是格外热闹。论坛分为“学习”“生活”“工作”“移民”四个板块,卢也最喜欢刷“生活”板块,在那里面,各地留学生热情分享着他们的异国生活,小到“上学途中看见的蜘蛛有没有人认识”,大到“我靠当地报纸说我们学校快破产了”,普通如“西雅图征个室友啦”,惊悚如“突然怀疑房东是邪jiao头子怎么办啊啊啊”……这些帖子往往不会很长,配一两张图片,几分钟就能看完。
每当卢也看着这些帖子,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遥远的未来,既遥远,也具体,都是一些可笑的想法——可笑到他不好意思告诉贺白帆,毕竟出国的事属于八字还没一撇。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构想起许多细节,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譬如,他觉得他应该学会开车,在国外不会开车似乎很麻烦;譬如,他准备抽空去校医院检查一下牙齿,因为国外看牙很贵;再譬如,他和贺白帆,是不是可以在国外结婚?他们已经做过了情侣之间最亲密的事,理应有一个仪式证明他们的关系,哪怕只是仪式。
卢也喝了两口水,回到实验台前,继续陶敬布置的工作。
“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短暂的欢呼。
卢也还没回头,又听另一个师弟说:“太好了!我还担心实验没弄完要挨骂呢!”
卢也转过身去:“怎么了?”
“刚刚老陶在群里通知,下午组会不开啦!”师弟兴奋得挤眉弄眼,“卢哥,你知道老陶今天有啥事吗?”
卢也摇头:“不知道。”
“嗨,他也没说延期到哪天,不会明天就开吧,”师弟自顾自地说,“那我今晚还要不要加班搞实验呢……”
总之今天的组会不开了,学生们全都松了口气,实验室的气氛骤然变得愉快。卢也当然也高兴,虽然他已经准备好了PPT,但只要看不见陶敬,他就高兴。
卢也抬眸一扫,在实验室的角落,郑鑫正低着头和刘佳佳说话,郑鑫的手臂搭在刘佳佳的座椅靠背上,乍一看像是搂着刘佳佳。不知郑鑫说了什么,刘佳佳捂嘴笑了起来。
卢也收回目光,给贺白帆发微信:“好消息,今天组会不开了。”
贺白帆秒回:“但我这有个坏消息。”
卢也:“???”
贺白帆:“我妈说别人送了很好的海鲜,叫我们晚上回去吃饭。”
卢也:“我们?”
贺白帆:“对,特意强调叫你也去,说你太瘦了,要好好补一下。”
卢也:“但我今晚做家教啊。”
贺白帆发了个“无奈摊手”的表情包,然后说:“我跟我妈讲了,她说没关系,让你做完家教再去我家吃饭。”
卢也:“……”
卢也迷惑地想,难道他看上去真的很虚、很需要补身体?这两个月来,贺父贺母经常叫他到家里吃饭。起初他战战兢兢,生怕贺父贺母发现了什么,但次数多了,他便渐渐放下顾虑——因为贺父贺母叫他去吃饭,就真的只是吃饭。贺家的厨师会做满满一桌子大鱼大肉,仿佛把他和贺白帆当成两只饥饿的猪仔。不过,上次吃饭时,贺母随口说了句想给卢也介绍女朋友。
卢也根本没当回事,贺白帆却像炸毛的猫,哄了很久才好。
正想着这事,贺白帆发来消息:“对了,我要强调一下,我妈如果再说给你介绍女朋友,你不许答应她!QAQ”
卢也:“我上次也没答应她。”
贺白帆:“但你‘啊’了一声。”
卢也:“那我直接拒绝?很不礼貌啊。”
贺白帆:“有什么不礼貌的?你可是未来的科研巨擘,怎么能局限于这些小情小爱?她再说给你介绍女朋友,你就回,拿到诺奖之前暂不考虑!”
卢也:“?”
卢也:“原来你对我期待这么高?诺奖?”
贺白帆:“当然。那我就是诺奖得主背后的男人,自传怎么写我都想好了。”
卢也:“好的,努力冲击诺奖。”
贺白帆:“小也哥哥加油^_^”
卢也将手机揣进裤兜,觉得稍有些冷,于是穿上贺白帆的外套。窗外仍在淅淅沥沥地下雨,几片树叶被雨水粘在窗户上,像一副随意的粘贴画。
卢也走近窗户,仔细望去,在一片桔黄而细长的树叶的顶端,倒映着他的嘴角——略微勾起来,又不敢勾得太明显,是一个隐秘的、冒傻气的笑。
卢也静了片刻,忽有种预感。
——这个秋天,是迄今为止所有秋天里,最好的一个——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6-07 20:50:25~2024-06-11 07:0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李月驰驰驰、38182962 2个;小呀小花鼓、鼎边糊、宴下听笛、梁小烨、whalebefree、FEID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聆音 11瓶;嘿咻嘿咻噢3 9瓶;栀枝、墨色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寒潮
天气预报说, 今夜零时,全市将迎来寒潮。
卢也走出地铁,刷卡出闸。抬眸一望, 就看见贺白帆站在电梯口,手中拎着把长柄黑伞, 正眼巴巴地看他。卢也加快脚步, 来到贺白帆身边。
卢也低声说:“东西买了吧?”每次去贺白帆家, 卢也都坚持带些昂贵的水果, 今天因为做家教的缘故没时间买,卢也就提前将钱转给贺白帆, 叫他去买。
贺白帆说:“买了, 在车上, ”顿了一下, 有些无奈地说, “其实真不用跟我爸妈这么客气。”
卢也摇头:“这是礼貌。”
“嗯, 礼貌, ”贺白帆声音很小,“礼貌得我妈都要给你介绍女朋友了。”
卢也斜他一眼:“今天阿姨如果再提,我怎么说?”
贺白帆说:“没事, 我已经跟她摊牌了——卢也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 虽然我是个直男没同意,但出于尊重就别跟卢也提什么女朋友了。”
卢也睁大眼睛, 神情一变。
贺白帆笑了起来:“欸, 我开玩笑的。”
卢也回头看去,长长的电梯上只有他们两人。下一秒,卢也的拳头落在贺白帆后腰。
“嘶——”明明没有使劲儿,但贺白帆叫得相当浮夸。
卢也笑骂:“别装了。”
电梯到头, 两人走出香港路地铁站。贺白帆撑开黑伞,宽大厚实的伞面将他们笼罩住,像是一片小型的夜空。武汉又在下雨,雨珠滴滴答答地打在伞上,声音闷而急促,同时裹挟着潮湿的寒意,冻得卢也缩了缩脖子。
卢也说:“好冷。”不是预报了今晚零点才降温吗?而且,这种冷,简直像是冬天了。卢也与贺白帆共撑一伞,其实距离已经很近,但卢也忽然想要抱一抱贺白帆,他今天穿了件驼色麂皮绒面外套,外翻的白色领子毛茸茸的,把脸埋进去一定很舒服。
贺白帆看看卢也,竟然与他心有灵犀:“上车抱一会儿。”
卢也说:“但我快要饿晕了。”
贺白帆哄道:“不会晕的,就一会会儿。”
他的车停在地铁站旁边,两人钻进车子,车门关上的一瞬间,贺白帆张开双臂,卢也撞进他胸口,如愿用脸颊蹭了蹭他的领子。
这感觉温暖、细腻、熨帖,像以前在农村老家过冬时,早上天寒地冻,吃到的第一口烤红薯。
贺白帆轻叹一声:“就非得做这个家教吗?往后越来越冷了。”
卢也声音闷闷的:“要赚钱啊。”
贺白帆便不再言语,因为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如果继续下去,贺白帆会说,我有钱,你花我的行不行。卢也会说,但那是你爸妈的钱。至此,对话若是再继续,就该不愉快了。此刻卢也不愿让他们不愉快,他猜贺白帆也是这样想。
贺白帆抚了抚卢也的后背:“下午我搜了你发我那篇文章的导师,他是个意大利人,课题组出成果确实挺多,钱也给得多,但是学校排名一般。”
“有多一般?”
“还不如洪大,QS四百多吧。”
卢也“唔”了一声,慢声道:“晚上回去给我看看。”他现在最在意的是奖学金,学校排名什么的,倒是可以放宽要求。
贺白帆说:“但我觉得你应该去更好的学校。”
“嗯,我要拿诺奖嘛。”卢也笑着应道。
两人短暂地在车里抱了一会儿,随后前往贺家。卢也进门时,厨师刚好将最后一盘清炒螺片端上餐桌,贺父躺在按摩椅上,黄医生坐在他旁边,正捧着碗热汤慢慢啜饮。
卢也登时感到愧疚,现在已经九点钟了,贺父贺母为了等他,都还没吃晚饭。
“小卢来啦,”黄医生朗声招呼道,“饿了吧?快,咱们开饭了。”
卢也连忙说:“抱歉,我做家教——”
“嗯,我听白帆说了,你在做家教,”贺父站起身,活动活动脖子,“辛苦啊,唉,贺白帆,你什么时候能跟小卢学学?”
贺白帆是在场最不客气的人,已经抓起筷子夹了颗肥硕的虾仁:“爸,你让我做家教?那我可是已经在做了哦。”
贺父不屑,显然也不相信:“你能教什么?”
“我教英语啊,”贺白帆笑吟吟地望着卢也,“而且还是辅导博士生呢。”
卢也吓了一跳,贺白帆在说什么?他——他要把出国的计划告诉他父母么?!
黄医生果然看了看卢也:“嗯?白帆教你英语吗?”
卢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是的,我最近在准备英语考试,贺白帆他……有空的时候就辅导我。”卢也实在心虚,所以耍了个小小的滑头,没直接说“雅思”,而是说“英语考试”——博士生也上英语课,也有英语考试,或许他们不会往雅思那方面想呢?
然而,黄医生兴致勃勃地追问:“什么英语考试啊?难不难?”
卢也的喉结滚了滚。
面对贺白帆的父母,他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他们怀疑他和贺白帆的关系?
卢也正要开口,贺白帆漫不经心地说:“雅思啊。”
贺父给黄医生夹去一只清蒸红虾,点点头:“哦,小卢要出国么?”
贺白帆说:“他导师太差劲了,再这么下去都不知道能不能毕业。所以先把语言成绩考出来,试试申请国外的学校。”
贺父望向卢也。
他穿着身居家服,因为刚才躺过按摩椅的缘故,头发有些凌乱,怎么看,都是平易近人的样子。可卢也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了——他对上贺父的视线,觉得自己已经被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洞穿。
贺白帆他爸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一个穷学生,因为结识了贺白帆,所以忽然决定退学出国。可是,他的导师真有那么糟糕吗?那为什么以前没想到退学?再说,出国的钱从哪里来?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吧?
其实只是几秒钟的时间,但卢也觉得格外漫长,像是接受了一场无声的审判。
须臾,贺父露出微笑。
他温声说:“小卢,这个东星斑很新鲜,你快尝一尝,”稍作停顿,徐徐叹了口气,“我也有些朋友在高校工作,其实呢,我们的社会给很多职业赋予了额外的光环,比如老师、医生,讲师德、讲医德,导致大家很容易对这些人抱有比较高的期望,或者幻想。”
黄医生嗔怪道:“老贺,我们医生怎么你啦?”
贺父笑着摆摆手:“我不是针对你嘛。我是想说,高校老师虽然学历高,但未见得人品好、师德好,欺负学生的大有人在。小卢还很年轻,当断则断,不要浪费了人生最宝贵的时间。”
这席话实在来得太突然,宛如当头一棒。
一时间,卢也竟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看向贺白帆。
贺白帆倒是气定神闲,回以一个“你看我就说没事吧这有什么可紧张”的眼神。
卢也暗暗咬住嘴唇,迅速回味着贺父的话,所以——所以他只是单纯地表达了对卢也退学出国的理解和赞同?他没怀疑卢也在利用贺白帆、甚至骗贺白帆的钱?
卢也有种晕乎乎的不真实感。
贺父说:“小卢直接申请国外的博士么?”
贺白帆说:“是的,而且国外读博还有奖学金,以卢也的条件,拿个奖学金不成问题。”
贺父说:“打算去哪个国家?”
卢也终于回过神来,连忙答道:“美国吧……那边奖学金给钱多。”
“噢,小卢也去美国,”黄医生的语气忽地有些兴奋,“我朋友的女儿明年也要去美国念研究生呢,那姑娘学什么来着……电气工程?小卢,是不是和你的专业差不多啊?”
卢也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呃,这是很大的范畴,”卢也小心翼翼地说,“她具体做哪个方向?”
“那我就不清楚啦,但是,”黄医生单手托腮,慢声道,“那姑娘很漂亮呢,尤其是眼睛,长得水灵灵的。性格也特别好,我和她妈打牌,她亲自做了甜品给我们送来,唉,这么好的姑娘,上半年和男朋友分手了……小卢,要不要阿姨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年轻人嘛,多交朋友。”
卢也还未开口,贺白帆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好的女生,你怎么不让我认识一下?”
黄医生轻笑:“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卢也登时感到不妙。
抬眸望去,只见贺白帆略略眯起双眸,下颌线绷紧,正是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如果他是只猫,现在肯定已经弓起身子、浑身炸毛了。
贺白帆说:“妈,你要把卢也介绍给她做男朋友?”
黄医生看看卢也,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眼光:“认识认识嘛,之后怎么样,那就要看缘分啦。”
“不行,”贺白帆咬牙道,“不合适。”
黄医生轻嗤:“人家卢也还没说话,有你什么事?”
“卢也没空谈恋爱,”贺白帆的语气非常坚定,“读博士特别忙,压力还很大,再说了,卢也是去国外研究尖端科技的,以后毕业了,才能把国外的先进技术带回祖国,他哪有时间谈恋爱?”
卢也:“……”
卢也默默夹了只螃蟹,想把自己的脸埋进蟹壳。
然而,黄医生不愧是贺白帆的亲妈,面对这等胡言乱语,她竟方寸不乱、泰然自若:“你这么说可不对,科学家就不要谈恋爱啦?就不要结婚生娃过日子啦?站在全人类的层面上,越是聪明优质的基因才越要传承下去呢!”
好的,卢也肩上的责任从振兴民族变成了振兴全人类。
“行啦,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小卢还没出国呢,”贺父看够了热闹,终于悠悠开口,“白帆,有什么你能帮忙的,多帮小卢啊。”
卢也忙说:“谢谢叔叔,白帆已经帮我很多了。”
贺父笑道:“白帆也还要出国读研啊,没准和你在同一个地方,你们还能互相照应。”
卢也心头一震,旋即茫然地看向贺父。他竟然有种错觉——仿佛贺父已经洞察了他和贺白帆的关系,也知晓了他和贺白帆关于留学的计划。
可是,哪个做父亲的能欣然接受儿子是同性恋、还对儿子的同性恋人热情相待?世界上会有如此开明的父亲么?
又或者,他太做贼心虚了,其实贺父只是随口一提?
卢也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如果能和贺白帆申到同一个地方,那、那也很好。”
贺父哈哈一笑,却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望向黄医生:“说得我都想出国玩了,要不咱们出去玩一圈?还有哪里没去过?”
黄医生想了想:“南美?不知道那边治安怎么样……”
话题就这样跳到南美洲的旅行,几分钟后,又延伸到当地做生意的中国人,越来越远了。然而,即便如此,卢也仍有种惊魂未定的感觉。他端起橙汁喝了一大口,在心里安慰自己:贺白帆的爸妈,应该没有发现吧——
作者有话说:为什么进展这么慢呢,我思考了一下,好像因为总是想让他们多甜蜜一会儿,不忍心让刀子那么快落下,所以就磨磨唧唧的……
第79章 保佑
饭吃完了, 黄医生从冰箱取出两只大大的保鲜盒。
“这盒是蒜蓉生蚝,拿回去继续冻着,想吃的时候解冻蒸一下就行——这两天就吃掉哪, 冻久了不新鲜,”黄医生指尖轻点另一只保鲜盒, 望着卢也笑了笑, “这盒是下午刚做的草莓千层蛋糕, 不能放, 你俩待会回去就吃了吧。”
贺白帆缓缓伸个懒腰:“都快撑死了,吃不下啊。”
“你以为小卢像你一样?”黄医生带着笑意白他一眼, “我看小卢晚上吃得不多, 你别吃, 给小卢当宵夜。”
“哦, 原来是给小卢的, ”贺白帆将“小卢”两个字咬得很重, 语带调笑, “对我只是顺带客气一下?”
黄医生颔首:“当然,小卢学习这么忙,营养得跟上。”
卢也愣了一下, 既没想到贺母答应得如此痛快, 也没想到这盒蛋糕真是为他而做。他连忙双手抱起保鲜盒,对贺母说:“谢谢您, 我回……回宿舍就吃。”
“听白帆说你喜欢吃甜的, 下次阿姨做蛋糕,你再过来吃啊,”黄医生轻轻拂了拂卢也的肩膀,“你这孩子, 太瘦了点。”
两人拎上保鲜盒,与贺父贺母道别。天空仍然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今夜温度骤降,秋风一刮,寒气裹着水雾扑面而来,冻得卢也打了个冷颤。
一坐进车子,贺白帆就抓住卢也的手:“这么冷?要不要开空调?”
“不用,”卢也飞速抽回手,小声说,“你别乱来。”车子就停在贺白帆家门口,尽管贺父贺母没有跟出来,但卢也还是莫名有些心虚。
贺白帆低声笑了笑:“这么小心?”
卢也摇头:“你没……没感觉到什么吗?”
——贺父贺母真的没怀疑他和贺白帆的关系么?方才贺母将保鲜盒交给他们时,那叮嘱的话语,分明已是默认他们住在一起。而且,贺母对他是不是太关心、太热情了?如果他只是贺白帆的朋友……有必要为他亲手做蛋糕吗?
贺白帆大大咧咧地说:“你别太紧张了,我爸妈就这样的。”
卢也拧着眉头;“阿姨也给商远做蛋糕?”
“那倒没有——商远不爱吃甜的啊,再说他哪像你这么好,”贺白帆说着说着又去抓卢也的手,指尖在他手心挠了挠,这种隐秘的亲昵向来令卢也很是受用,“你这样的孩子哪个长辈不喜欢?聪明勤奋学历高,善良谦虚懂礼貌,而且,长得还这么好看。”
卢也被他哄得不好意思:“没吧……”
贺白帆俯身靠近,趁卢也不备,啄啄他的侧脸。卢也连忙推他:“你别乱来——”就在此时,贺白帆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简短答应两声便挂掉,旋即对卢也说:“我妈让我回去拿东西,说刚才忘给我了。”
卢也转头看他一眼,抓起车门侧栏里的雨伞:“我去吧。”
***
其实卢也刚下车就意识到不妥了。
万一贺父贺母想要单独跟贺白帆说点什么、所以才找了拿东西的借口叫贺白帆回去呢?他一个外人,是不是有点碍事了?
卢也的步伐稍慢半拍,随即又恢复正常。
他继续向贺家走去。
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何种心理。他明明已经很心虚、很忐忑了,却偏偏不想逃避,反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推着向前,似乎是想从贺父贺母的反应中捕捉更多的蛛丝马迹——他们究竟有没有怀疑他和贺白帆的关系?一次次叫他到家里吃饭,是不是为了试探他和贺白帆?
卢也跨过几片清浅的水洼,还没走到门口,忽地听见黄医生的声音。
她声音很大,语气似乎不大愉快:“我就开个玩笑嘛,我儿子我还不能逗着玩了?”
贺父的声音稍低,卢也只听清了后半句:“……白帆要跟你着急。”
黄医生冷哼:“你不看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眼睛都要粘在小卢身上了!人家小卢怎么就知道矜持——哎,老贺,你说小卢有没有那么喜欢白帆啊?”
贺父道:“都准备跟你儿子出国了还不喜欢?小卢那孩子蛮好的。”
“好肯定是好,我也喜欢那孩子,”黄医生叹气,声音低了几分,“但我就怕贺白帆剃头挑子……”
贺父打断她:“别给白帆听见。”
卢也如梦方醒,抬起胳膊想要敲门,发现自己竟然手掌微颤,仿佛狂跳的心脏牵扯着手臂的经脉齐齐哆嗦。他迅速换了口气,还是敲响贺家的门——可是然后呢?他该说什么、做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大脑发木,全然空白。
贺母开门,面色稍露惊讶:“欸,小卢?”
“阿姨……我来帮白帆拿东西。”
“噢,白帆真是的,还使唤你跑腿呢?”贺母笑了笑,从门厅柜抽屉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碧绿缎面锦盒,“这个麻烦你交给白帆。”
她柔声说道:“这是前天我去归元寺求的手串,师父开过光,保佑我们家人平安,待会你给白帆了,叫他一直戴着,最好睡觉也别摘。”
卢也愣愣接过锦盒:“好,好的。”
贺母解释:“前段时间白帆他妹妹去香港上学,家里人顺便在那边求了签,谁想到,唉,解签师父说我们家运势不妙。”
“你还是个医生呢,”贺父轻轻一哂,“这些东西也信?”
贺母瞪他:“宁可信其有嘛。小卢,那就麻烦你交给白帆,这次是我们全家人一起请的,下次阿姨单独给你请一个啊。”
卢也连忙摇头:“谢谢阿姨,不用给我请,我——”
“人家科研工作者不信这个,”贺父爽朗地笑了笑,“小卢快回去吧,站着多冷。”
卢也回到车上,将锦盒交给贺白帆:“阿姨叫你戴上。”
那是一条碧绿串珠,光泽莹润,应当是翡翠质地。贺白帆用食指勾起手串:“戴这个干嘛?”
卢也说:“保平安,你们全家都有,”停顿一下,又补充道,“归元寺开过光的。”
好像还是因为什么算命大师的话?然而卢也已经记不住了——当时他脑海中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蜜蜂狂轰乱炸,所以他根本没有听清贺母的话。
他所预想过的最坏情况,也只是贺父贺母怀疑他和贺白帆的关系。
他实在没料到贺父贺母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并且知道得那么确凿。他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发现的?通过何种细枝末节的证据,抑或是为人父母的直觉?这比卢也预想的最坏的情况更令他惊慌,然而事态又并不能称之为“坏”——贺父贺母不但不反对他和贺白帆的恋爱,竟然还欣然接受。不,那已经不只是“接受”了,那是,“支持”。
他们支持贺白帆和同性谈恋爱。
为什么?因为他们爱贺白帆?这一切实在超出了卢也对亲情的理解。卢也确信他的母亲卢惠也爱他,但在他难熬的少年时代里,卢惠和他的交流其实十分有限,概括起来只有两个主题:第一,忍耐喜怒无常的继父;第二,好好学习,出人头地。
“恋爱”不在卢也和母亲的交流范畴之内,至于“同性恋”,那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卢也坐在贺白帆身旁,一时间心绪翻涌,鼻腔竟然隐隐发酸。难怪刚才贺母对他说,下次阿姨单独给你请一个。因为她知道他和贺白帆的关系啊。
“卢也,”贺白帆说,“想什么呢?”
他侧过身来,拽出安全带,“咔哒”一声为卢也系上。两人的身体离得极近,贺白帆垂眸,乌黑的睫毛被顶灯映照,好像两片有生命的羽毛在卢也胸腔中飞舞,刮拂着他的心脏。
这一刻,卢也觉得,贺白帆会吻他。
然而没有。
贺白帆攥起卢也左手,轻轻一推,将那手串戴上卢也的手腕。
“干什么?”卢也有些意外,“这是阿姨给你请的,你好好戴着——”
贺白帆吻住卢也嘴唇。
车外雨势更急,急促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将一切笔直的光线搅乱打碎,而那淅沥雨声又掩盖住啧啧亲吻的声响。很意外地,夜雨和寒潮成为他们的掩体,车子仿佛变成小小一粒玉珠,藏匿于无边无际的夜来风雨之中。
恍惚间,卢也不知今夕何夕。
终于,贺白帆满足了。他低头看看卢也的手腕,语气半是要求半是哄劝:“你就戴着好不好?保佑你在实验室少挨骂啊。你不知道,你一去实验室,我在家就提心吊胆的,怕你受欺负。”
卢也望着贺白帆的眼睛,此情此景,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须臾,卢也轻轻点了点头。
第80章 视频
天气预报说, 这场寒潮将持续三至四天。
翌日仍是断断续续地下雨,天色苍白黯淡,像一块被雨水洇湿的掉皮的白墙。在这样的天气里, 大家似乎都懒洋洋的,有些提不起精神。
卢也照例英语文献, 正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单词, 只听身后传来师弟拖长的声音:“老陶干嘛去了, 这周到底开不开组会?”
另一个师弟笑骂:“你特么还惦记上了, 这么想见老陶啊?”
“哎,我不是实验没做完吗……”
“我感觉这周不开了欸, ”又一个师妹插进话来, “昨天我在院办弄报销, 听他们说老陶去北京开会了。”
“靠, 于姐你早说啊!”没做完实验的师弟顿时松了口气, “那我就不着急了, 慢慢搞吧。”
——诸如此类的对话, 每天都在实验室里上演。如果是以前,卢也多少也要跟着开心两分钟,毕竟少开一次组会, 就能少见一次陶敬, 甚至少挨一次辱骂。
然而,现在, 卢也忽然觉得无所谓了。
这是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感受, 他不好意思向任何人讲起:因为他身边有贺白帆,因为在不远的将来他就要和贺白帆一起出国,彻底离开这泡烂泥塘,所以, 当下面临的种种不堪,也都无所谓了。
不就是被陶敬骂几句吗?不就是装装样子给王瀚写论文吗?不就是再在这个拥挤的令人生厌的实验室蛰伏一段时间吗?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而那个明亮的未来就在看得见的前方,为了离开的那一天,他可以继续忍下去,他向来擅长忍耐。
窗外雨势渐弱,几个硕士生结伴下楼去买早餐,剩下的学生也各自趴在桌上玩着手机。
卢也读完两篇论文,眼睛稍有些疲惫,便起身走到窗前。
但他并没有望向窗外,而是掏出手机给贺白帆发了一条微信:“晚上我回趟宿舍,晚点回来。”
可现在才是早上,他纯属没话找话。
贺白帆很快回复:“怎么了?”
“回去拿衣服。”
“你一个人拿得了吗?我跟你一起?”
“不用,就几件外套和毛衣。”卢也知道贺白帆今晚要和纽约那边开一个线上会议,需要提前准备。
“好,那你骑车慢点啊,路上滑,还掉树枝。”
卢也无声地笑了笑,回过去一个“小猫点头”的表情包。
从实验室回宿舍,骑车也就十分钟,贺白帆这副紧张叮嘱的口吻,倒像卢也要经历一番长途跋涉似的。卢也退出微信,目光自然地转移到左手手腕,他稍微抬高手臂,灰蓝色牛仔外套的袖口向后退,露出那串碧绿串珠。
“哟,女朋友送的?”
卢也一惊,猛地回头。
郑鑫端着杯速溶咖啡,正在卢也身后探头探脑。
“……我妈买的。”卢也心跳稍快,暗忖郑鑫有没有看到他和贺白帆的聊天内容?应该没有,他手机上贴了以前莫东冬给的防窥膜。
郑鑫说:“师弟,你这会儿有空吧?”
卢也点头。
“你过来一下,”郑鑫将声音放得很轻,“我跟你说点事情。”
卢也跟随郑鑫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前。这扇窗户开了一半,冷风灌进来,夹带着丝丝细雨打在卢也脸上,令他心绪一凛。
郑鑫点了支烟,低声道:“师弟,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你千万要为我保密,行吗?”
卢也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保密。”
“……”卢也心头涌起一丝不耐烦,既然是如此机密的事情,何必非要告诉他?但想到之前郑鑫屡次好意提醒他,卢也又说不出“那你别跟我讲了”这种话。
“行,我保密,”卢也说,“怎么了?”
郑鑫左右看看,声音更轻,语气却有些亢奋:“你知道陶敬这次去北京干嘛么?”
卢也摇头。
郑鑫说:“他去参加教育部学部委员的换届大会,然后我听说呢,这次换届,他被换下来了。”
“哦……学部委员?”其实卢也根本不了解这些职务,但是,教育部的职务,应当很重要吧。
“对,他之前是因为王瀚老爹帮忙才混上去的,你猜这次是怎么回事?”郑鑫嘻嘻一笑,“你千万不要讲出去——王瀚他爹,出事了。”
卢也全然愣住。
“我猜这段时间王瀚没找你吧?他老子那边焦头烂额着呢,”郑鑫越说越起劲,甚至顾不上吸烟,烟头已经烧出长长一截灰烬,“小道消息哈,上面的巡视组进高校巡查,有人举报了王瀚他爹,举报材料写了好几本呐。听说上面要把王瀚他爹当做典型,彻查。”
“我跟你说,王瀚他爹,马上就要树倒猢狲散,陶敬就是那个猢狲。学部委员才是个开始,陶敬以后绝对要垮。”
郑鑫脸上已经露出无法掩饰的笑意,他望着卢也,似乎很期待卢也的反应。
“……你是怎么知道的?”卢也只觉得头脑发懵,郑鑫的话实在太突然了。
“打听打听就知道啦,北京那边早都传开了,”郑鑫说,“不信你找个北京的同行问问。”
卢也下意识点头,又摇头:“……所以?”
“你不高兴吗?陶敬要垮了啊。”
“怎么垮?”
“他跟王瀚家走得那么近,以后肯定会受影响的,我估计嘛,最好的情况是陶敬这辈子就爬不上去,只在洪大混了。不过,如果情况稍微坏一点,比如这次陶敬也被拉下水,或者有人站出来举报一下……”郑鑫上前半步,将窗户完全推开,冷风拍在卢也身上,令他打了个寒颤。
卢也忽地有种预感,郑鑫找他,大概不只是聊个八卦这么简单。
郑鑫说:“卢也,你有没有想过,你在陶敬这里读博,天天受陶敬的气也就算了,还要给王瀚这种人当牛做马,凭什么?你再看看我,我在陶敬这肯定是毕不了业的,可是说白了,你就确定你能毕业吗?”
“好,就算你能毕业,陶敬会让你按时毕业?你这么听话这么好用的学生,他舍得放你走?到时候让你读个博七博八,这种日子再忍五六年,你受得了吗?”
郑鑫扣住卢也的肩膀,语气真诚而殷切:“师弟,该反抗的时候就得反抗,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咱们一起举报陶敬。其实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但这都是陶敬逼的,别人不懂,你肯定懂吧。”
哗啦——
只消片刻的工夫,雨势由小转大,细长稠密的雨点从窗户斜飞进来,这时,几个买早餐的硕士生恰好嘻嘻哈哈地走上楼。
“咦,鑫哥,卢哥,”打头的师弟说,“你俩搁这亲近大自然呢?冷不冷啊?”
卢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合上飘雨的窗户。
郑鑫说:“买了什么呀?”
“蒸饺,来点不?”师弟热情地打开塑料袋。
郑鑫也不客气,真的伸手进去拈了一只饺子。待那几个硕士生走远,郑鑫耸耸肩,语带羡慕地说:“还是硕士好啊,忍三年也就过去了,真的,如果给我个重新选择的机会,我绝对不读这个博士——考虑得怎么样了,师弟?”
卢也吞了口唾液,尽量让自己显得冷静:“举报要讲证据,你想拿什么举报陶敬?王瀚的事?”
“真聪明!”郑鑫在卢也肩头用力一拍,“现在王瀚他爹正在被调查,是最敏感的人,所以咱们举报的内容一定要抓住王瀚和陶敬之间的事儿。首先,陶敬帮助王瀚窃取我们的学术成果,也就是那篇论文,王瀚拿不出他参与实验和论文的证据,而我们又可以证明陶敬要求我们把论文送给王瀚。还有,还有啊……”
郑鑫抿了抿嘴唇,有些欲言又止。
卢也说:“还有什么?”
郑鑫说:“陶敬协助、纵容王瀚骚扰猥亵女学生。”
卢也蓦地瞪圆双眼,饶是他装得再冷静,此刻也不禁露出震惊的神情。骚扰,猥亵,这些都已经超出了“学术不端”的范畴,属于违法犯罪的指控,这种事,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是决不能信口乱说的。
况且,根本的问题是,王瀚究竟有没有骚扰猥亵刘佳佳?卢也的记忆飞速闪回那一天,他和贺白帆在学校的宾馆里偶遇刘佳佳,虽然刘佳佳醉得不省人事了,但送她到宾馆的人分明不是王瀚。
“你放心,佳佳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郑鑫说,“她会站出来帮我们作证。而且王瀚女朋友不是来实验室闹事了吗?这也是证据啊——王瀚肯定跟佳佳发生了点什么,他女朋友才会那么疯狂,对吧?”
卢也茫然地问:“王瀚真的猥……猥亵她了?”
“这重要么?”郑鑫说,“反正那天是王瀚约她出去吃饭,还把她灌醉了。佳佳说了,他们吃饭的地方是一家私房日料,包间,没有摄像头。”
“不,可是……”某个念头在卢也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没能抓住。
几秒后,卢也难以置信地问:“可是,你和刘佳佳,不是在谈恋爱吗?”
他终于想起来了。
郑鑫和刘佳佳,不是在谈恋爱吗?
那郑鑫怎么能叫刘佳佳出来指控王瀚、说她受到了王瀚的侵犯?
如果王瀚确实对刘佳佳做过什么,刘佳佳的指控当然合情合理;可如果王瀚并没有做什么呢?这不就成了栽赃污蔑?所以王瀚究竟有没有侵犯刘佳佳?卢也意识到——他大概永远不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真相。
而郑鑫,他到底是想帮刘佳佳伸张公道,还是利用刘佳佳举报陶敬?再说,刘佳佳是自愿和王瀚吃那顿饭的,就算王瀚侵犯了她,要跟陶敬扯上关系,是否过于牵强?
郑鑫目光灼灼望向卢也:“我是在跟佳佳谈恋爱,所以她才愿意帮我们啊。师弟,我真心把你当自己人,想拉你一把,当然了,我也不逼你,你可以回去慢慢考虑,”郑鑫叹了口气,用一种格外真挚、格外惋惜的口吻说,“你这么聪明勤奋的人,大好时光都耽误在陶敬这里,实在太可惜了。对了,这些事务必保密啊。”
郑鑫说完,转身大步离去。卢也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心乱如麻,说不清是震惊更多,还是茫然更多,当然,他也十分怀疑郑鑫所言的真实性,以往那个坐在实验室里郁郁不得志的郑鑫好像突然变了,变得陌生,并且危险。
卢也正在发愣,郑鑫忽然止住脚步,几秒之后,转身望向卢也。
他折回来,轻飘飘地说:“师弟,你不用担心我坑你,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佳佳也绝对会参与进来帮我们作证,不信你看这个——”
他将手机凑到卢也面前,轻触屏幕。
刹那,卢也脑中“嗡——”地一响,呼吸骤然缩紧。
这是一段看不见人脸、但能听见声音的视频,削瘦的女孩缩在男人怀中,背对拍摄者。她下半身搭了条薄被,上半身只穿一件白色内衣,蕾丝边的肩带已经松了,垮在她细瘦的胳膊上。
她哭着说:“他好像摸了我的胸……我不记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喝了两杯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男人摸了摸女孩的后背,柔声安抚:“没关系,佳佳,没关系,我没有怪你呀。”
十秒钟的视频戛然而止。
郑鑫迅速将手机揣进兜,亲昵地说:“真把你当自己人吧,师弟?”
直至这一刻,卢也终于反应过来,女孩的声音是刘佳佳,男人则是郑鑫。
也就是说,郑鑫给卢也看的,是他和刘佳佳的私密视频——
作者有话说:1,七月份一直在住院、生病、吃药,抱歉让大家久等。2,学部委员换届时间我也不知道,胡诌的,请勿较真哈。3,陶敬、王瀚、郑鑫,这些人的行为都不是凭空杜撰,基本上都是高校里发生过的事情,但这次希望能给佳佳一个坚强的结局。4,人物均无原型,请不要在三次元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