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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试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湖边


    不知不觉, 时间已经来到九点半,杨思思得回宿舍了。她住的硕士生宿舍是四人间,回去晚了会影响室友休息。


    商远还计划着和女朋友单独亲热一会儿, 正想赶紧拍屁股走人,却被卢也伸手拦住。


    卢也说:“最后一局。”


    莫东冬在旁边挑眉:“哟, 小也子, 你还玩上瘾了?”他上一局刚刚输给商远, 被要求在朋友圈发了“我是女生~可爱的女生~”, 收到好友们的一连串问号感叹号。所以此刻莫东冬很想再赢一把,一雪前耻。


    杨思思也不介意再来一局:“好呀, 那抽牌吧。”


    商远坏笑:“你们别后悔啊, 我今天手气可好了。”商远此言不虚, 他一晚上赢多输少, 手气颇佳。


    最后一局, 速战速决, 大家直接亮牌。


    卢也A, 贺白帆K,莫东冬10,杨思思9。


    而商远手里是一张7。


    “行吧行吧, 你要我干嘛?”商远只想赶紧玩完走人, 别耽误他和杨思思甜蜜相处的时间。


    卢也状似随意地说:“大冒险,待会儿下楼跟你说。”


    “下楼说?”商远捂住自己的裤腰带, “不能裸奔啊。”


    莫东冬哈哈大笑, 杨思思佯作嫌弃地推了商远一把:“谁要看你裸奔?”


    贺白帆眯了眯眼,忽然想到一件事。


    “走吧,”贺白帆起身,“送你们下楼。”


    五人带着满身的火锅味儿浩浩荡荡下楼, 脚步声在楼道间错落起伏。卢也走在最前面,到一楼时,他忽然停住脚步,后面四个人也就停下。


    卢也说:“商远,你大冒险吧,进去转一圈。”


    商远一时发懵:“进哪儿?”


    卢也说:“这个空房子。”


    商远:“……啊?”


    贺白帆已经想笑了,堪堪忍住,故意扭头问商远:“你不会害怕吧?”他刚才还疑惑卢也怎么突然讲起一楼空房子的怪事,原来是在这等着商远。


    莫东冬跟着煽风点火:“你别怕呀,那肯定就是猫叫,这季节野猫多得很。再说了,我们就在门口等你,就算有什么不……不干净的东西,我们人多,也不怕。”


    商远干笑一声:“我当然不怕了,就是吧,这房子虽然没人住,那也是别人的私人财产,没准人家还在里面安了摄像头,我进去不太好吧……”


    “哦,不要紧的,”贺白帆说,“我来看房子的时候听中介说过,一楼这套房子的房主早就移民了,将近十年没回来过了。”


    卢也“嗯”了声:“你进去走一圈就行,我给你计时一分钟。一分钟总可以吧?”


    杨思思甚至有些期待:“远远,里面会不会有小猫崽啊?”


    卢也侧身给商远让路,语带鼓励:“去吧。”


    商远硬着头皮向前挪动了几步,脑海中浮现傍晚下车时透过窗框看见的半边日历,那日历的纸张旧得掉色泛黄,然而,女明星的半张脸却反常地煞白——是吗?他没记错吧?应该是很白的,奇怪的白。


    商远这人,文能骂街,武能打架,逞凶斗狠,不在话下。唯有一点软肋,连杨思思都不知道。


    他怕鬼。


    连鬼片都不敢看。


    更不巧的是今天杨思思在场,这是商远女朋友啊,在女朋友面前,他要面子的!


    商远又上前一步,伸手就能握住门把。这门是老式的木门,锁早已锈掉了,只要轻轻一推,门就会开。


    卢也说:“我开始计时了啊。”


    商远深吸一口气:“那我进去了……思思。”话音刚落,一阵微风吹进楼道,商远顿时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贺白帆催促:“你快点啊。”


    商远悲愤地想,同性恋没一个好东西!


    商远哆嗦着手,握住门把。还好这楼道的声控灯不算很亮,应该没人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欸,”卢也忽然上前半步,耳朵贴在木门上,“商远,你听见什么了吗?”


    “草——”商远低吼一声,终于再也忍不住,两步蹿到杨思思身后,一把抱住她的腰,屁滚尿流道,“思思!我我我有点害怕!思思!”


    众人沉默,三秒后,同时爆发大笑。


    年轻的笑声像是起伏的交响乐,在燥热空气中一圈一圈扩散开来。夜晚就这样被点亮,如同一只倒扣的桐碗中升起烁烁白光。杨思思边笑边说:“商远,你丢不丢人啊?”商远拖着她的手小声哼唧:“谁还没个弱点了,莫东冬你别笑,我看你也不敢进去……”又扭头盯着卢也和贺白帆,忿忿道,“你们两个缺德玩意!”


    这对卢也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他身边最好的朋友就是莫东冬,他们天天见面,所以也不存在什么聚会。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参加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朋友聚会,吃了火锅,玩了他从前决不感兴趣的游戏,这群人在他面前插科打诨鬼哭狼嚎,他竟然一点都不烦,甚至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他们。


    什么论文、实验、毕业,通通被他抛在脑后。


    莫东冬骑车回宿舍去,商远也开车带杨思思走了,方才的热闹渐渐散去,楼下只剩卢也和贺白帆。因为是晴天的缘故,夜色十分明净,一弯细细的月亮挂在远处树梢间。


    在水白的月光下,贺白帆眯起眼睛笑,问卢也:“你怎么知道商远胆子小?”


    “下午回来的时候看见他盯着里面看,哆哆嗦嗦的。”


    “噢,”贺白帆抬起手臂,顿了一下,又收回去,“他很怕鬼。”


    卢也心知贺白帆想揽他,可能忽然反应过来他们在外面,所以只是抬了一下手。


    如果他们能像商远和杨思思那样就好了。


    卢也抬眼望了望夜空,这是很好的夜晚。疏星朗月,柔风款款,很适合情人相约,怪不得商远急着走人。


    贺白帆忽然说:“要不要去散步?”


    卢也愣了一下:“去哪?”


    贺白帆说:“东湖,这个点没人。”


    东湖是一片极其辽阔的内陆湖泊,几乎每个武汉高校的本科生都参加过东湖游的团日活动。卢也念本科的时候,班干部组织森林公园烧烤,那公园就在东湖旁边,但时间太久远,卢也已经没有印象了。


    他是北方人,小时候在村里见过池塘和小河,地理课本上学过长江和黄河,却对碧波万顷的湖泊没有概念。那次团日活动是在大二的末尾,紧接着便是大三,大家要么忙着保研考研,要么忙着实习出国,班级再也没有集体活动,卢也便再没去过东湖。


    贺白帆说:“旁边就是东湖的吹笛景区,去不去?”一边说一边推他的电动车,好像已经笃定卢也不会拒绝。


    卢也说:“好啊。”


    于是卢也跨上电动车后座,轻轻攥住贺白帆的T恤,车子驶出东北门,沿着吹笛路前行。已经十点钟,路上鲜有人迹,更无高楼大厦,月光变得十分明亮,片刻后,一片云飘过,像是为夜空蒙上一层细纱,月色又变得融融似水。柳树的枝条在夜风中摇摆,远处传来一阵一阵蝉鸣。


    贺白帆在湖边停车。这个时间确实没人,但湖边有蝉鸣,有蛙声,还有缓慢的潮水声。


    他们沿着湖边散步,贺白帆很自然地牵起卢也的手。


    云朵飘走了,月光撒在湖面上,像是浮动着细碎的金箔。卢也凝望片刻,对贺白帆说:“我好像是第一次来东湖。”


    贺白帆有些惊讶:“你在武汉这么久,第一次来?”


    “之前去过森林公园,但是没印象了。”卢也说。


    贺白帆没接话,似乎在想什么,须臾,他扭头望着卢也:“那你也是第一次和人散步吗?”


    卢也点点头。


    贺白帆说:“第一次在湖边牵手吗?”


    卢也又点点头。


    贺白帆就笑了一声,很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思。他转身面对卢也,轻轻捧起卢也的脸颊,俯身,认真吻下去。他的嘴唇柔软温热,正如夏夜轻暖的风拂过湖面,荡起涟漪。因为在夏天,在湖边,在晚上十点钟,这个吻带来的感觉十分复杂,同时也十分具体。它的味道掺杂了湖泊的水腥气,节奏近似缓慢的潮水声,颜色是湖面反射的点点月光,唇齿相接的声音里,伴随着蟋蟀在草丛放声歌唱。


    贺白帆吻了很久,久到卢也的思绪有些模糊,四肢也发软,感觉像泡在水里。


    终于,贺白帆稍稍后退,亮晶晶的眸子盯着卢也,他小声说:“现在也是第一次在湖边接吻了。”语气有一点点得意。


    卢也说:“嗯。”


    贺白帆想了想:“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卢也说:“等等……缓一下。”


    贺白帆没再言语,牵着卢也的手继续散步。吹了一会儿风,卢也的大脑才清醒回来,后知后觉地想,今天晚上他有两个“人生第一次”的经历,一是和朋友聚会,二是深夜来湖边散步。它们都是因为贺白帆才有的。


    真开心,他想永远和贺白帆在一起。


    贺白帆忽然停下脚步,小心地问:“你今天回来的时候心情不太好,是吗?”


    卢也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感觉啊,你在实验室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


    “其实也没什么,”卢也说,“王瀚还想约你吃饭,我说你骨折了。”


    “啊?”贺白帆笑道,“他信了吗?”


    “我不知道,随便吧,”卢也一点儿也不想在此情此景讨论王瀚,“反正不让他见你。”


    贺白帆点头,便不再追问。他和卢也在湖边的长椅坐下。夜色越来越深,月亮的位置略微西移,除此之外,一切仿佛是静止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面对浩渺的湖面,像是面对整个宇宙。


    半晌,卢也说:“还有一件事我没在湖边做过。”


    “什么?”


    表白啊。


    卢也望向贺白帆,他想对贺白帆说“我爱你”,但他实在没有这种经验,心中酝酿滚动了许久,仍然觉得难以启齿。


    贺白帆唤道:“卢也?”


    卢也只好轻声说:“贺白帆,我们能不能一直在一起?”


    第62章 雨天


    贺白帆扭头望着卢也的眼睛。


    贺白帆觉得, 这句话真是非常符合卢也的风格。若是换作他人,在月色如水的夜晚,碧波粼粼的湖边, 这良辰美景,须搭配一句海誓山盟——别人一定会说, 贺白帆,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但卢也说, 贺白帆, 我们能不能一直在一起?


    没错了,这就是卢也会说的话。在他的词典里, “永远”大概夹杂了太多主观感情色彩, 浪漫有余, 而严谨不足。所以卢也不说“永远在一起”, 他选了另一个更克制也更平实的词, “一直”。


    他也不用祈使句, 不用陈述句, 因为他不是那种可以自然而然对别人提出要求或安排的人。他只作单纯的询问,而如何回答,全由贺白帆决定。可是正因为如此, 他的这个问题就不是海誓山盟, 不是有感而发,不是情绪气氛到了这一刻, 所以非得说点什么不可。


    这是认真、郑重、诚实的询问, 是他呈上他的心,浅浅剖开一个切面,递给贺白帆看。


    我们能不能一直在一起?


    贺白帆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凌乱,仿佛细小的气流在唇齿间乱撞。他竟然感到紧张, 因为他意识到,他的回答是一个允诺。


    一个认真、郑重、诚实的允诺。


    贺白帆说:“卢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卢也愣怔几秒,点点头:“嗯。”


    两人沉默地望着东湖,忽然都有点恍惚,仿佛刚刚经历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贺白帆耳畔全都是自己的心跳,那声音像躁动的鼓点,盖过草丛里的蛙鸣。


    忽闻卢也低声唤他:“贺白帆。”


    这也是卢也的风格,叫他就连名带姓地叫,似乎他们还不够熟、不够亲昵。但这三个字,卢也念得慢,语调低,声音轻,好像大提琴缓缓奏响,发出阵阵低鸣,自有一番迂回的温柔。卢也凑近贺白帆,琴声混入躁动的鼓点。


    卢也主动亲吻贺白帆。他一手托着贺白帆的脸,一手伸直了撑在贺白帆身侧,将贺白帆禁锢在椅子和臂弯之中。这是一个很有进攻性的姿势,贺白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垂手承受他的所有动作。


    卢也的亲吻落下来,起初很轻,但细致,从贺白帆的额头到眉心,再到挺拔的鼻梁,然后微微一偏,亲吻贺白帆的唇角。贺白帆紧闭双眼,说不上是煎熬更多还是享受更多,只觉得自己像一片雨中的树叶,雨点簌簌落下,时而稠密,时而稀疏。


    就在卢也碰到贺白帆的舌尖时,他的手掌也不知不觉贴住了贺白帆的后腰。他的手心很热,隔着T恤,指尖按在贺白帆的脊椎上。然后他的手指顺着贺白帆的骨节一寸一寸向下,同时也吻得越发激烈,贺白帆唇舌酥麻,胸腔起伏,后背则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当卢也轻轻咬住贺白帆舌尖时,他的手指越过T恤,搭上贺白帆牛仔裤的边缘,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擦了一下。


    贺白帆骤然睁大双眼。


    卢也正望着他,瞳仁中似有火苗跃动,而目光流转如碧波,已然意乱情迷。


    “卢……卢也。”贺白帆甚至有些不忍打断他,但还是将身体稍稍后倾,两人嘴唇分开,贺白帆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自己身后的卢也的手指上。


    卢也“嗯”了一声。


    “那个,我们,”贺白帆既紧张又尴尬,“我们要不要回家再……”再好好谈一谈这个主动方被动方的问题,你先把手拿开。


    卢也认真地问:“回家再继续?你想不想?”


    继续什么?


    想不想干嘛?


    这个误会好像越来越大。


    但是卢也难得如此主动,贺白帆不想太过煞风景,只好柔声道:“好啊,咱们先回家。”


    卢也颔首,有点不舍似的亲了亲贺白帆的嘴唇。然后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家里是不是没有……准备东西?”


    贺白帆顿觉后背一凉,不懂装懂:“什么东西?”


    卢也纠结两秒:“计生用品。”


    贺白帆:“……”


    卢也的目光转向一边,贺白帆猜想他的脸颊一定发红了,只是夜色太黑,看不出来。卢也继续说:“我看网上讲的,还需要润滑的东西,是不是?”


    贺白帆自己的脸也开始发烫,虽然卢也的想象出现了些许偏差,然而,和卢也讨论这件事,还讨论得这么具体,实在还是太过刺激,太过挑战贺白帆年轻的自制力和想象力。


    贺白帆甚至有种冲动,要么今晚就做吧,真到了床上再和卢也解释,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卢也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吧?


    但他又不想欺骗卢也,性虽愉悦,却也是严肃的事。他希望卢也做好充分的准备去享受这件事,而不是出于对他的喜欢,不情不愿、浮皮潦草地配合他。


    贺白帆轻叹一声,牵起卢也的手,认真说:“其实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卢也说:“什么?”


    贺白帆决定实话实说:“是这样的……我以前也没有过这件事的经验,但我觉得——”


    卢也裤兜响起尖锐的手机铃声,霎时打断贺白帆的话。贺白帆愣了刹那,紧接着卢也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赫然是“妈”,卢也与贺白帆对视一眼,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其实那铃声就是一段普通的乐声,但四下太安静,贺白帆又太投入,所以铃声一响,听来分外尖锐。贺白帆抬眼去看卢也,卢也举着手机,背对他,传来几声模糊的“好的”“行”“我看看吧”,贺白帆猜不到卢也的母亲在说什么。


    很快,卢也挂掉电话。但他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在原地立了几秒钟,随后他转过身,语气有些抱歉:“我妈找我有点事情。”


    贺白帆连忙点头:“急事吗?”


    “不急,就是小事,”卢也笑了笑,轻快地说,“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他的神情非常放松,眉眼也都舒展,但他越是这样,贺白帆心中就越是忐忑。此刻已经晚上十点半,卢也他妈忽然打电话过来——如果不是急事,为什么不能发微信说?


    贺白帆怀疑卢也在隐瞒他,但是,细看卢也的脸,又好像是他多想了。


    再者说,这是卢也家的私事,如果卢也不想告诉他,他确实也没资格刨根问底。


    卢也走回椅边,坐下。他没再问贺白帆刚刚想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着,好像知道贺白帆心中所想。


    半晌,卢也开口:“其实我就是觉得有点煞风景,气氛这么好,却要跟你说这些?”他垂眸望着杂草丛生的岸边,“我妈刚刚说,上个礼拜,范强出狱了。”


    贺白帆说:“范强?”


    “哦,就是我爸,”卢也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妈每次提起他都说‘范强’,所以我也习惯这么叫,反正,他也确实也没尽过什么做父亲的责任。”


    贺白帆不知怎么接这话。


    卢也大概也不需要他接话,很淡定地说:“我妈就是跟我说一声,白天看店的时候可能不方便吧,杨叔在旁边。”


    贺白帆愣愣的,“噢”了一声。


    卢也双腿交叠,伸直,后背靠在长椅上,双手插进运动裤的裤兜。这是个放松而惬意的姿势,还带着几分落拓不羁。卢也说:“他出狱了我也不会见他,以后他老了我也不管他,这个人和我没有关系,所以你放心。”


    贺白帆说:“他会不会找你麻烦?”


    “那也不至于吧,”卢也思索片刻,“他这种有案底的不都很怕犯事吗?应该是不敢的。”


    贺白帆点点头,转念又想,卢也现在和他住在一起,即便真有什么事,他也能第一时间知道,第一时间给卢也帮忙。况且,退一万步讲,在武汉,贺白帆家还是有些关系的。


    贺白帆这才放下心来,然而方才的旖旎氛围已然消散。贺白帆起身,向卢也伸出手:“回家吧?”


    “嗯,”卢也抓着他的手站起来,“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今天腰有点疼。”


    “怎么弄的?疼得厉害吗?”


    “没事,就是切菜的时候闪着了。”


    “回去给你揉揉吧,”卢也果然体贴地说,“那个……不着急的。”


    ***


    接连晴了几天,清晨终于又开始下雨。卢也出门的时候贺白帆还没醒,在这种落雨的早晨,天光黯淡得如同傍晚,确实很难令人有起床的欲望。卢也想亲一亲贺白帆再走,又不想吵醒他,纠结片刻,还是决定直接出门。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房间时,身后的贺白帆咕哝一声,含糊地说:“卢也。”


    “嗯,”卢也转身回去,“我要去实验室了。”


    贺白帆用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下雨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对啊。”


    “那你慢点骑车。”


    “好。”


    卢也与贺白帆对视,旋即低头亲了亲贺白帆的脸颊。每到下雨的时候,贺白帆总会叮嘱卢也慢点骑车,就好像卢也要去的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不过,神奇的是,每当听见贺白帆的叮嘱,那种因雨天而产生的细微的烦躁便会烟消云散,宛如手指上的倒刺被轻柔抚平。


    上午,卢也读了几篇外文文献,然后带着硕士生给陶敬的横向项目干活。中途去卫生间的时候,卢也在走廊碰见杨思思,杨思思很聪明,只是冲卢也点一点头,没有表现得太热情。


    也因为碰见杨思思,卢也回到实验室时,特地向郑鑫望了一眼——这才发现,刘佳佳的工位变了,换到了郑鑫旁边。


    卢也坐下,继续干活。但是刚到十一点,几个硕士生就已经连连喊累了。他们要等到十一点半之后才能打卡吃饭,故而硕士生开始吃零食,叽叽喳喳聊天,打发最后的半个小时。


    窗外雨声连绵,卢也给贺白帆发微信:“中午不回来了,实验室要聚餐。”


    贺白帆回了个“流泪”的表情,半是撒娇半是抱怨:“你们实验室大中午的还聚餐啊T.T”


    卢也:“因为文章刊登出来了……你放心,中午聚餐不喝酒的。”


    贺白帆:“好的,回来我检查哦^_^”


    卢也盯着那枚小小的笑脸,心中滋味有些复杂。贺白帆在家等了他整整一上午,他却还是要骗贺白帆,虽然这只是一个很小的谎言,但骗了就是骗了。


    十一点半,学生们从实验室鱼贯而出。两个师弟招呼卢也:“师兄,一起吃饭不?”


    卢也摇头:“不了,我室友帮我买饭了。”


    “哇,你室友真好,”师弟羡慕地说,“我室友只会天天叫我带饭,懒猪一个……”


    卢也告别师弟,戴上雨披,骑车前往学校西区。雨下得比早上更急,经过整个上午,地势低洼的西区想必已经有了积水,卢也暗暗祈祷积水不要太深。


    从西门驶出学校时,卢也的裤腿完全湿了,布料又粘又重地贴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


    那个念头再次出现,卢也想,他真的很讨厌雨天。


    鲁磨路照旧是脏兮兮的,臭水汇成污浊的细流,沿着马路哗哗流淌,在下水道处形成漩涡。卢也跨过一块松动的地砖,掀起帘子,走进河南老板的早餐店。


    母亲已经坐在角落里等他。


    卢也摘下雨披帽子,胡乱抓了抓头发。虽然路上戴了雨披,但前额的碎发还是不可避免被打湿了。


    母亲有些心疼地说:“待会赶快回宿舍换身衣服,淋湿了要感冒的。”


    卢也说:“没事。他找你要多少钱?”


    母亲拧起眉头,没吭声。卢也将眼镜擦干净,这才发现母亲的眼睛有些红,大概刚刚哭过。


    昨晚他告诉贺白帆,范强上周出狱了。


    他没有说谎,范强确实出狱了。但他又有所保留,没说范强找他妈要钱的事。


    “小也,你……你还是别管了,”母亲揉了揉鼻子,低声说,“这钱再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出,再说你能有多少钱?妈知道你不容易,你把钱存好,以后谈对象结婚买房,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卢也不接母亲的话,还是问:“妈,范强找你要多少钱?”


    母亲嗫嚅道:“他要一……一万。”


    卢也点头,忍不住冷笑了声:“他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母亲低着头,始终不敢看卢也的眼睛,声音也轻如蚊蚋:“他出来之后先是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后来他就跑到你姥姥家,没少打听咱娘俩的事。乡里乡亲的,也都瞒不住……他又给我打电话,说他现在对不起咱娘俩,他想去县里弄个煎饼果子摊,赚了钱以后好给你娶媳妇,但他……”


    卢也打断母亲:“这些话你信么,妈?”


    母亲摇头,声音苦涩:“他说,这一万块钱是借的,小也,我就是怕他……怕他跑来武汉,去你们学校。”


    没错,这是问题的关键。卢也觉得范强并没有违法犯罪的胆子(他之前入室抢劫就是被屋主奋力反抗之后活捉的),但这种人,没脸没皮,厚颜无耻,惯会撒泼耍赖,纠缠不休。如果他真的找来武汉、找来洪大,对卢也的生活绝对是毁灭性打击。


    范强可以不要脸,但他卢也得要,必须要,非常要。


    卢也深深换了口气,冷静地说:“妈,你手头没什么钱吧?杨叔那里你肯定不能开口,我明白。我这儿有七千块钱,你转给范强,别说是你借的,省得老家那帮人给杨叔传话。你一定说清楚了,是我借的,我看在……他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份上。”


    母亲肩膀一缩,双眼变得雾蒙蒙的,卢也知道她要流泪了。所幸今天下雨,店里只有两个外卖员在吃饭,他们全都低着头,吃得呼哧作响。


    河南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正伸直脖子悄悄打量卢也和母亲,目光中满是好奇。卢也与他对视,这才想起来还没点餐,快步走到柜台,要了两杯最便宜的豆浆。


    老板将豆浆递给卢也,和善地笑了笑:“店里闷不闷啊?用开空调不?”


    卢也摇头,淡声道:“不用。”


    卢也回到座位,母亲正抬手抹泪,但她抹了一把,眼泪又迅速流出来。卢也有些难堪,总觉得那老板还在偷偷看热闹,外卖员或许也在偷瞄他们。卢也连忙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母亲,低声说:“擦一下。妈,你别哭了,没事的。”


    母亲声音嘶哑:“小也,妈真的没用,妈让你吃苦了……上个月,你杨叔的老爹脑血栓住院,刚打回去一大笔钱。现在这个当头,我没法跟他开口,可是,小也,范强就是个泼皮无赖,我真怕我们不给钱他会跑来闹事……”


    卢也说:“我明白。所以你把这七千块钱给他,没关系的。我现在都有学校开的工资,暑假导师也发钱,哦,我还没和你说,我给导师做的项目快完成了,到时候也有劳务费。”


    母亲擦了擦眼睛,经他一说,仿佛忽然生出几分希望:“真的?”


    “真的,最少有五千,”卢也向她笑了笑,“所以你就放心吧,妈。下午——或者明天,我就去给他转钱,你记得把他银行卡号发给我啊。”


    母亲仍旧皱着眉,迟疑地,点了点头。


    湿哒哒的裤腿黏在皮肤上,只坐这一会儿,雨水就顺着卢也的脚腕流进鞋子。现在不仅裤腿是湿的,袜子也是湿的,这感觉实在难受。卢也将豆浆一饮而尽,对母亲说:“那我回宿舍了,下午还得去实验室。”


    他说着便站起身,母亲连忙也站起来,跟着卢也向外走去。刚出早餐店,母亲又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连忙折回去,拎出一袋苹果。


    她说:“店里刚进的,这个苹果特别甜,你每天吃一个,对身体好。”她的目光小心翼翼,有几分心疼,几分讨好,几分愧疚,还有一丝问题终于得以解决的微弱的庆幸。


    卢也接过苹果:“行,那我回去了。”


    母亲喊道:“小也,”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缺钱就跟妈说,啊。”


    卢也没应声,只是跨上电动车,冲她挥了下手。


    ***


    雨势稍弱,挂在车把上的苹果摇摇晃晃,不时碰到卢也的膝盖。现在自然不能回家,好在宿舍里还剩了些衣裤,卢也决定回宿舍换裤子和袜子。


    开门进屋,莫东冬正在打游戏,面带惊讶道:“哟,我们元春回来省亲了?”


    卢也一时没听懂:“什么?”


    莫东冬嘻嘻哈哈:“没啥,回就回吧咋还带东西呢!”卢也将苹果递给他,他便美滋滋地掏出两个,拿去水房清洗。


    卢也环视宿舍,其实他跟贺白帆也没同居几天,但这宿舍竟然令他有些陌生。无论是猪肝色的地板,还是挂满衣服的走廊,又或者莫东冬丢在垃圾桶里的泡面袋,都令他陌生。


    那句话是对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莫东冬回来,“咔嚓”咬了一口苹果:“靠,好甜!”他嚼得清脆作响,随口问卢也,“你们租那房子多少钱?”


    “一个月两千六。”


    “那还可以呀,”莫东冬盘算起来,“如果找人合租,一个月才一千三,水电费算一百,就是一千四。唉,昨天看得我都心动了……”


    卢也说:“顶楼才两千六,楼层低的更贵一点。”


    “嗯,”莫东冬倒在床上,“顶楼也比这破宿舍舒服多了,至少不潮啊。”


    卢也说:“是的。”他迅速啃完苹果,打湿抹布擦了擦凉席,然后躺了上去。他没吃午饭,却也没什么胃口,心里想的都是钱,钱,钱。


    范强竟然有脸来找他和他妈要钱,真是意想不到。


    贺白帆租的房子押一付三,卢也跟他平摊房租,已经付掉一大笔钱。现在又要拿出七千。卢也的小金库所剩不多了。


    然而暑假是没有博士生补助的,陶敬的项目大概要到九月中旬才结项。也就是说,这期间,卢也还是得靠存款生活。


    卢也烦躁地翻了个身,屈起膝盖缩在凉席上。莫东冬说水电费每月一百,但一百块根本不够。现在天气热,顶楼的房子更热,贺白帆几乎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贺白帆还买了吸尘器,已经用上了,此外,一台干燥箱正在运输途中。贺白帆说他那些摄影器材怕潮,湿度恒定的干燥箱很有必要。


    卢也明白,越精细的器材越怕潮湿。但这些电器运转起来,电费大概会很夸张。


    雨声潺潺,无休无止。卢也烦躁地想,真讨厌雨天,好像倒霉事都是在雨天发生的。


    毕业以后他想回北方,北方晴多雨少,也很适合贺白帆那一柜子昂贵的相机和镜头。


    ——不知道贺白帆愿不愿意跟他去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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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距离


    贺白帆醒来时已经八点四十, 他简单洗漱一番,抓两片吐司叼在嘴里,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上周, 本科毕设的导师把他推荐给一家杂志社,是新创刊的时尚杂志, 背靠某奢侈品集团, 正缺一位线上工作的视觉编辑。


    贺白帆和杂志主编是校友, 又有导师的人情在, 故而沟通很是顺利。第二天,贺白帆就办理了入职。其实他倒不缺这点薪水, 只是借此机会积累一些经验, 也能让申请硕士的简历更好看。贺白帆囫囵吞下吐司, 打开电脑, 登入杂志社的工作系统。他先和主编同步昨天的工作, 继而开了场在线会议——纽约已是深夜, 不过, 艺术家们向来是昼夜颠倒的。


    大洋彼岸的编辑们思维过于发散,一场会开到十二点半,终于接近尾声。主编是个金发碧眼的法国男人, 他灌了口咖啡, 无奈地对贺白帆说:“每次开会都像打辩论赛。”


    贺白帆只是笑笑,思绪却已飘远了, 想着卢也的聚餐有没有结束。


    “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纽约?”主编拢了拢自己的长发,点起一支烟,“我想你最好可以尽快过来,你知道的, 纽约有很多很棒的工作机会,错过了很可惜。”


    贺白帆老实回答:“我正准备申请硕士,以后不一定会回纽约念书。”


    “啊,好吧,”主编耸耸肩膀,面露遗憾,“希望你申请顺利啦。对了,我们都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下个月我可以试着帮你向总部申请更高的薪水。”


    贺白帆愣了一下,他才工作不到两周,竟然要给他加薪?


    贺白帆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回了句“那就谢谢您了”,然后与对方礼貌道别。


    主编退出线上会议室,视频也随之关闭。贺白帆成了会议室里在唯一在线的人,他自己的视频便骤然放大。贺白帆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心头忽然冒出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猜测——


    这些编辑该不会是因为他的视频背景,所以断定他很缺钱吧?


    只见实时视频里,贺白帆背后是一面发黄开裂的墙壁,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由于常年漏水,墙上形成一块漏斗形状的细长灰斑。乱七八糟的电线在墙上延伸开来,给人一种线路老化、随时可能漏电、下雨天会噼里啪啦闪火花的担忧。


    贺白帆关掉视频,扭头打量背后的墙壁。也许他应该买桶颜料粉刷一下,但今天这个天气,又实在令人没有出门的欲望。贺白帆更喜欢短暂的急雨,某个暑假他住在香港,那里的雨总是来得突然,阳光忽然被一大片厚重的乌云遮住,只消片刻,却又云销雨霁,那片乌云化作雨水,下完了也就晴了。急雨像是天空突然吹了声口哨,又或者,城市送给游客的不客气的惊喜——毕竟下雨了就得躲雨,急雨仿佛城市的手,将游客强行推进咖啡厅。


    但武汉不是。武汉下雨的时候,天空整日整日地阴着,有时是灰白色,好像弥漫着散不开的雾霾。有时是饱和度很低的蓝色,蓝得发灰,给人一种天色始终将亮未亮的错觉。武汉的雨天绵绵无尽,雨水断断续续,像口吃的人讲话,讲了很久,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而听者已经心神恍惚,至于句子的意义,早弥散于天外,无人去理会了。


    肚子叫了一声,贺白帆收回思绪,起身去冰箱拿了块面包。


    贺白帆给卢也发微信:“吃完了吗?”


    卢也很快回复:“嗯,回实验室了。”


    贺白帆:“电话?”


    卢也:“OK。”


    贺白帆拨过去,过了好几秒钟,卢也接起电话。贺白帆知道实验室中午一般都没人,但卢也还是会严谨地戴上耳机再接电话。那几秒钟的空当,便是卢也从裤兜掏出耳机、匆忙插进手机所需的时间。


    卢也的声音非常清醒,带一点低低的笑意:“你真要检查我喝没喝酒啊?”


    贺白帆“唔”了声。


    “那我通过检查了么?”


    “初步通过吧。”


    卢也笑了笑:“你中午吃的什么?”


    贺白帆说:“面包。”


    “没出门?”


    “下雨,不想动。”


    卢也打了个哈欠,好像有些困了,他说:“我也是,好想回来睡午觉。哎,我趴桌子上眯一会儿。”


    其实贺白帆还想和卢也聊聊天,但是晚上再聊也一样。贺白帆温声叮嘱:“空调温度调高点,当心感冒。”


    卢也说:“好的——挂了啊。”


    另一边,莫东冬掉了满地鸡皮疙瘩。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啊,小也子出息了!不仅学会了柔情蜜意,还学会了柔情蜜意地说谎!


    不得了,不得了。


    莫东冬抱着手臂搓了搓,小声道:“你这样让我感觉咱俩跟偷情似的……”


    卢也瞥他一眼:“不许说出去。”


    “哎哟,这样更像了!”莫东冬笑了一阵,翘起二郎腿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给你理一下啊,专业呢,是光电和材料。业务范围呢,是本硕论文辅导、课程作业辅导、实验辅导、考研辅导,此外还接大学物理和高等数学的辅导,对吧?”


    卢也补充道:“C语言也能辅导。”


    “啧,”莫东冬酸溜溜地说,“你们理工科的知识变现真是容易啊。”


    卢也沉思片刻,又提醒道:“你记得别在那个群里发广告了,就是……贺白帆在的那个群。”


    莫东冬颔首:“知道啦,放心。”


    卢也便没再说话,翻了个身背对莫东冬,像是要睡了。莫东冬将辅导广告编辑好,发进另一个洪大二手交易群。


    莫东冬放下手机,望着卢也清瘦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小也子,你现在又要谈恋爱又要当牛做马的,有空做这个吗?”


    卢也说:“挤时间吧。”


    莫东冬又犹豫了一下:“你最近手头很紧啊?”唉,莫东冬说完就开始后悔,这不是废话吗?如果手头宽裕做这个干嘛?


    卢也果然沉默了,就在莫东冬想要打个哈哈将话题揭过时,卢也说:“对,最近花销比较大,我就想再赚点钱。”


    莫东冬小声说:“贺白帆不是富二代嘛。”


    卢也翻过身来:“但他的钱是他的钱啊。”


    “唉,他那么有钱,给你花点怎么了?我看他也不是那种小气吧啦的人,”自打卢也开始和贺白帆谈恋爱,莫东冬就在心里悄悄以“娘家人”自居,他苦口婆心劝道,“如果是我谈恋爱,女朋友缺钱,我肯定把钱拿给女朋友花啊,谈恋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嘛。”


    卢也说:“那不一样。”


    “啊?”


    “我俩都是男的,不一样,”卢也摆一摆手,面色似有些疲倦,“好了,我睡了。”


    ***


    这天下午,陶敬不在学校,晚饭之前卢也提早离开实验室,骑车去学校的建设银行给范强转了七千块钱。


    雨停了,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下雨天唯一的好处就是气温没有那么高。卢也办完汇款,独自在银行门口站了一会儿。


    他卡上还剩五千两百块钱,日常花销倒是足够,但他的电脑用了五六年,最近实在卡顿严重。如果要换台新电脑,卡里的钱显然就不够用了。


    卢也轻轻吁出一口气,此时是八月过半,虽然还没到正式开学的日子,但已经有不少学生陆续返校。学生回来了,应该会有人找他辅导吧?反正那七千块钱就当是丢了,还能赚回来。


    不知道贺白帆现在在家干什么。通常,贺白帆如果出门拍照,都会发微信告诉卢也。如果他去食堂吃饭,也会拍给卢也看。有几次他在路上看见学校的野猫打架,还兴致勃勃地拍了视频发给卢也。卢也没收到贺白帆的微信,说明他应该没出门。


    因为今天提早走了,所以距离晚上打卡还有一段时间,卢也便去食堂买了两份晚餐,骑车回家。


    上楼,开门,卢也唤道:“白帆——”


    贺白帆从卧室闪身而出,举着手机,连忙摆手。他的面色有些紧张,卢也瞬间定在原地,跟着紧张起来。


    因为他听见贺白帆向电话那头解释:“是我朋友过来借个镜头……嗯,我知道的,妈你放心吧。”


    “挺好的啊,这房子很宽敞……那肯定比不上家里,”贺白帆故作轻松地笑了两声,“我也不知道要拍多久,这个得看有没有灵感啊。”


    “下周二晚上?好,我知道……不用接我,我坐地铁过去。”


    贺白帆挂掉电话,快步迎上来,凑到卢也颊边亲了一下:“我妈找我有点事。”


    卢也紧张地说:“她刚才听见我声音了吧?”


    “没事,我说了你是我朋友,”贺白帆接过卢也手中的臊子面,“你别担心,我爸妈……心很大的,对我都是放养。”


    “你确定?”


    “确定,真的,”贺白帆抚了抚卢也的后背,“你看我搬过来他们都没说什么。”


    贺白帆将两份面条放在桌子上,迅速收拾他的东西——这桌子既是餐桌,也作书桌。贺白帆将他的电脑转移到椅子上,两本摄影集和一个笔记本则靠墙站立。他的摄影集都是英文原版,卢也翻过几次,看不懂英文,也看不懂里面的照片。


    两人相对而坐,贺白帆随口问道:“中午王瀚跟你们一起聚餐了么?”


    “……他没去,”卢也说,“怎么了?”


    “我就问问。王瀚这人全家都没什么好心思,你多小心点,”贺白帆吞下一口暖洋洋的面汤,“刚才我妈说,昨天他们在饭局上碰见王瀚他姑,他姑还想套近乎呢。”


    “他家想跟你家套近乎?”卢也有点紧张,“为什么?”


    “就那些生意上的事吧,我也不太懂,”贺白帆笑笑,“他姑跑到我妈面前慰问我,说要给我介绍骨科医生。”


    卢也愣了两秒,这才反应过来——他信口胡诌贺白帆骨折,王瀚的姑姑竟然也知道了!


    “那你妈……”


    “她才不傻呢,她就顺着说了,没事不严重,小骨折——他们这种人,我爸妈见多了。”


    “噢。”卢也这才放下心来,同时心头又生出些难以言状的滋味,他想,贺白帆家大概真的很有势力,以至于连王瀚家都想攀附。要知道,对于他和实验室里的学生来说,王瀚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了。现在,一个比高高在上的王瀚更高高在上的人,竟然和他住在一起,谈恋爱,亲吻,端着他买的食堂八块钱的臊子面大快朵颐。


    大多数时候,卢也和贺白帆很近、很亲密,然而,少数时间里,他还是觉得他和贺白帆之间隔着长长的距离,正如此刻。


    贺白帆放下筷子,忽然说:“下周二我回家一趟,我妹要去香港上学了,出发前家里聚个餐。”


    卢也点头:“好啊。”


    贺白帆的眸子闪了闪:“我妈叫我中午就回去,先跟她和我爸吃午饭。”


    “嗯。”


    “卢也……”贺白帆身子前倾,凑近卢也,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你想不想,一起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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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紧张


    卢也攥着筷子, 大脑空白了两秒,难以置信地问:“去你家?”


    贺白帆颔首,认真解释道:“我爸妈知道我来洪大找你拍摄, 所以你去我家坐一坐也很正常,如果你觉得紧张, 我可以再叫上商远……”


    卢也打断贺白帆, 忽然说:“你之前给别人拍完照片, 也带人回家吃饭吗?”他看过贺白帆存在电脑里的照片, 贺白帆没有固定的模特,照片里的人可谓五花八门, 但是, 有几张面孔的出现频率明显比其他人更高, 贺白帆说那是他的大学同学, 有时拍作业找不到合适的模特, 他们就互相出镜。


    那几个人有男有女, 都是亚洲面孔, 或许也都是中国人,寒暑假回国的时候去贺白帆家做客吃饭,倒也说得通吧。


    这样一想, 卢也又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够严谨, 转而问道:“你之前也带朋友去家里吃饭么?”


    贺白帆望着卢也,面色有些诧异, 又带点无辜, 他说:“没有啊,也就我放假回国的时候,商远偶尔去我家蹭饭。”


    卢也“哦”了一声,轻轻拧起来的心似乎又轻轻松开了。卢也说:“那我突然去你家, 会很奇怪吧?”


    贺白帆没回答这问题,想了想,却说:“你刚刚在吃醋吗?”


    卢也说:“没有。”


    “我觉得有。”贺白帆有点得意地笑,眼睛眉毛都弯成柔软的弧度。


    卢也望着他,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吃醋。但这醋意来得太没道理,他实在羞于承认。其实,如果贺白帆经常带模特或者朋友去家里吃饭,那倒是更方便卢也登门做客。但是,一想到贺白帆带照片里那些漂亮的男男女女回家,卢也就觉得胸口发涩,像自行车的链子生了锈,发出吱呀吱呀的喑哑响声。


    饭桌下面,贺白帆用膝盖碰碰卢也的膝盖:“其实我妈之前就叫我邀请你去家里做客,但我跟他们说了,博士做科研很忙的,你日理万机,不一定抽得出时间,毕竟科学的事业比去我家吃饭重要多了,如果实在想邀请你,需要提前四十八小时预约……”


    卢也瞪圆眼睛:“贺白帆,你真这么说的?”


    贺白帆顿了两秒,旋即在卢也严肃的目光中举手投降,忍着笑说:“不是,我开玩笑的。”


    卢也冷汗都快下来了。他抬腿一踢,贺白帆也不躲,在狭小的桌下空间,两人小腿交错相贴,比之嬉笑打闹,更像暧昧调情。贺白帆垂眸向桌下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然后才将目光转移到卢也脸上。


    贺白帆说:“想不想去我家?如果你觉得太尴尬,就算了,没关系的。不过我可以叫上商远,他很会活跃气氛。”


    卢也已经将脚尖收回去,犹豫片刻:“我再想想吧,下周二是吗?”


    “嗯。”


    “那我周日之前告诉你。”卢也说。


    ***


    周日休息,卢也和贺白帆整个白天都待在一起,睡了懒觉、吃了贺白帆做的海鲜意面、下午在家看了电影(贺白帆买了个投屏)、做了大扫除,但卢也始终没说去不去贺白帆家。


    贺白帆倒也不催。


    吃过晚饭,卢也照例去实验室。其实这段时间陶敬很少来学校,他似乎在忙什么事情,对学生的要求也在无形之中放松了,故而周日晚上去实验室的学生越来越少。六点半,卢也是第一个到实验室的。


    他也有什么非做不可的工作,只是得避开贺白帆。


    卢也给莫东冬打语音电话。


    “干嘛啊小也子?”莫东冬语速很快,急燎燎的,“我这下副本呢,马上打boss了!”


    卢也说;“多久能打完?问你点事情。”


    “啊,我尽快吧!”


    卢也连着语音等待莫东冬。他那头敲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卢也无事可做,便随手撕了张纸,拿起碳素笔。


    卢也试着分析这件事,首先,贺白帆说过,他还没跟家里出柜。卢也觉得,绝大部分中国父母应该还是没法接受孩子是同性恋的。


    在此背景之下,贺白帆爸妈邀请卢也去家里做客,那么他们应该没有怀疑贺白帆和他的关系,而只当他是贺白帆新交的朋友?


    当然,另一种可能是,贺白帆爸妈已经有所怀疑了,所以他们故意邀请卢也见面,想要试探一下。


    但是,他们会有这么敏锐吗?贺白帆只是来洪大拍个短片,他们就联想到贺白帆是同性恋?而且据贺白帆的描述,他妈是个性格很直爽的人,脾气来得快去得快——那如果他妈怀疑贺白帆,应该会直接问吧?甚至直接杀来洪大,到他们的出租屋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卢也沉思片刻,还是倾向于第一种可能,贺白帆爸妈只当他是贺白帆新交的朋友。


    “OK啦,”莫东冬欢快地说,“怎么了小也子?”


    卢也说:“我要去贺白帆家吃饭,见他爸妈。”


    “我草?”莫东冬大叫,“你们这就见家长啦?进度这么快吗?”


    “不是……就以朋友的身份,去做客。”


    “噢噢。”


    “你觉得我应该带什么礼物?”卢也问道。


    这就是卢也的第二个顾虑了。


    贺白帆曾经无意提起过,商远求贺白帆陪他去兰轩会馆抓小三时,提了很多补品去贺家。商远和贺白帆这么熟,尚且要送昂贵的补品,卢也初次登门做客,是不是更得送些拿得出手的礼物?


    但卢也并不知道什么礼物“拿得出手”,问题就出在这儿。


    当然,卢也见过母亲和杨叔的人情往来,或是亲戚家的红白事,或是过年回家探望老人,一般来说,红白事一律送两百块钱,探望老人则买箱牛奶、买些水果。但是贺白帆他家——他家那么有钱,卢也还不至于傻到送牛奶和水果。


    陶敬生日时他送过茅台,可是一瓶茅台要三千块,是不是又太贵重了?况且,拿出三千块钱送礼,对卢也来说有些困难。


    卢也无人可问,只能问莫东冬。他家是开烟酒店的,或许对送礼的行情比较了解。


    莫东冬果然没让卢也失望,“啧”了一声,骄傲地说:“那你可是问对人了!”


    “我跟你分析分析啊,”莫东冬说,“送礼嘛,正常来说呢,就是烟酒茶那套,烟和酒,便宜的拿不出手,贵的又太贵,所以咱们就pass了。茶呢,千把块钱倒也能买,但就买那么一小盒,拎着不好看,贺白帆爸妈也未必看得上。”


    卢也:“嗯。”


    “而且你只是个学生,去朋友家做客,我觉得没必要送这么……这么正式的礼物,搞得好像你去求人办事似的,”莫东冬顿了一下,“对了,你预算多少?”


    卢也用食指绕着手机线,低声道:“就一千块钱吧。”


    其实他原本计划的预算是五百块钱,但莫东冬说茶叶“千把块钱倒也能买”,卢也立刻意识到,五百块大概根本买不了什么东西。


    莫东冬说:“这样吧,反正值钱的咱也买不起,咱就在有限范围内买最好的,你去整一箱好点的水果,车厘子什么的——哦现在没有车厘子,反正你买个水果礼盒,什么山竹啦、晴王葡萄啦、金枕榴莲啦,都可以。如果买完礼盒还有预算,你再买束花,欸,这不就优雅起来了。”


    卢也点点头:“榴莲会不会太臭了?”


    “也是,有些人吃不惯榴莲……”莫东冬说,“那就买别的呗,反正你去水果店挑贵的买。”


    “好,我明白了,”卢也认真地说,“谢谢你啊。”


    “跟我客气什么,买礼盒记得跟人讲讲价,别被坑了啊!”


    卢也挂掉电话,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想,他对水果倒是很了解,毕竟家里就是卖水果的,应该不会被坑。


    只可惜,莫东冬说的那些昂贵的水果,他自己并没吃过。


    ***


    周二,连绵数日的阴雨天终于结束。天一放晴,气温也随之飙升,才上午十点钟,据说体感温度就接近四十度。


    实验室的旧空调制冷能力堪忧,已经调到二十二度,机箱嗡嗡作响,却还是没什么凉爽的感觉,只能堪堪维持一个“有点热但不出汗”的温度。


    “师兄,你现在有空不?”隔壁工位的硕士师弟凑近卢也,“昨天你不是叫我加入材料之后超声一分钟吗,做出来效果很稳定,但今天又不对劲了……”


    卢也说:“下午回来帮你看吧,待会我有点事。”


    “啊,你要出去啊?”师弟朝窗外望了一眼,“今天真的巨热。”


    卢也和贺白帆约好十点半在光谷广场地铁站见面,二号线转六号线,去贺白帆家吃午饭。卢也打算十点十分就从实验室出发,他要先回宿舍取提前买好的水果礼盒和花束。


    正打算随便说点什么将师弟搪塞过去,还未开口,师弟脖子一缩,飞速回到自己的工位。


    卢也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门口。


    大家都听到陶敬的脚步声。另一道声音与之相伴,是王瀚,带着他那很有标志性的笑声:“老师您可别吓我,怎么能让您请客呢,您和老王都是长辈,肯定得让我来啊……”王瀚推开实验室大门,松散地望了一眼,唤道:“卢也,你来一下。”


    卢也的心狠狠一跳。


    马上就到十点十分,陶敬和王瀚怎么来了?而且,看样子,像是专程来找他。


    卢也跟着王瀚走进办公室,陶敬已经坐在桌前,王瀚先开空调,再关上门,然后拉着卢也十分自然地坐下。


    陶敬眯着眼打量卢也,哼笑一声:“最近没空管你们,实验做得怎么样啊?都在混日子吧?”


    卢也垂眸道:“实验都在正常推进,您布置的任务九月份应该能完成。”


    “你倒是干得很快啊。”陶敬的语气不冷不热,令人无法分辨这是称赞还是嘲讽。


    王瀚嘿嘿一笑:“师弟,你光是自己这么辛苦可不行啊,一个人毕竟精力有限嘛,老师没空的时候,你得管理起来那些硕士生,明白不?”


    卢也与王瀚对视一眼,反应过来王瀚是在暗示他,原来陶敬意在此处。


    “……好的,老师,”卢也说,“这两天我统筹一下他们的进度,汇报给您。”


    陶敬这才满意了,点点头,挂上些许笑意:“今天是王瀚找你有事,大好事啊。我嘛,凑个热闹,也算给你们做个见证。是吧,王瀚?”


    王瀚连连点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就在卢也茫然之际,王瀚打开随手拎来的纸袋,从里面取出一只信封。那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牛皮纸信封,方方正正,有着明显的厚度。


    王瀚将信封塞进卢也手里:“师弟,你别拒绝,你先听我说,”王瀚的语气很是恳切,“之前我不也跟你提过吗,这篇文章真的帮了我大忙,我下学期想毕业啊,唉,我家老头天天骂我,我都快急死了。这个呢,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你真是为我雪中送炭了,你可一定要收下,啊。”


    卢也恍然大悟,如遭雷劈,他从没想过王瀚竟会给他送钱!而且陶敬也同意!


    “不,不用这样,师兄。”卢也连忙将钱塞给王瀚,然而王瀚抬手轻轻一挡,叹气道:“老师,您看……”


    陶敬说:“卢也,你拿着。”


    陶敬发话了,卢也不敢再将信封塞给王瀚,而那沉甸甸的信封压着他手心,简直像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就在这手足无措的当下,陶敬笑了一声,语气轻快地说:“给你你就拿着,做实验累不累?写论文累不累?怎么,你就这么喜欢给人打白工啊?也该让王瀚这小子掉块肉,知道知道搞科研的辛苦。”


    王瀚面露惭愧,笑了笑:“是啊,师弟,你看我确实也没什么别的能拿来感谢你,咱们自家人就不搞虚的了,对吧。”


    陶敬说:“王瀚下学期想毕业,论文还差得远,卢也,你多给他帮帮忙。我就直说了吧,王瀚,凭你自己,你是别想毕业。”


    王瀚垂头,叹气,仿佛自言自语:“要不我就再延一年……”


    “你再延?王瀚,你有点出息吧!你爸一把年纪,别再被你活生生气出病来!我告诉你,博士能不能毕业,一方面是能力问题,一方面是态度问题!你自己能力不足,就要想办法求助,现在卢也是你现成的资源,你啊,好好感谢卢也吧!”陶敬说完,紧紧盯着卢也,像在等待他的表态。


    王瀚轻拍卢也肩膀,目光炯炯:“师弟,就靠你帮我了,别嫌我笨啊。”


    卢也看看王瀚,转而望向陶敬,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看来这笔钱并不是他送王瀚一篇论文的“报酬”(论文的“报酬”应该是王瀚请他和陶敬去兰轩会馆),而是,让他帮助王瀚完成博士论文的价码。当然,“帮助”只是委婉的说法,他们的意思是,王瀚的论文,就交给他了。


    其实以陶敬手握的权力而言,他们大可以直接命令卢也包揽王瀚的论文。然而,王瀚给了钱,还和陶敬演了这出戏,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想激怒卢也,以免卢也成为下一个郑鑫?或者,他们自知理亏,所以的确想给卢也一点弥补?


    “行了,我下午还有会,你们两个赶紧开始弄论文吧。”陶敬起身说道。


    王瀚快步跟上,微笑着对卢也说:“师弟,咱们回头联系哈!”


    ***


    卢也拎着水果礼盒、抱着花束冲进地铁站,一眼就看见电梯旁边的贺白帆。


    贺白帆刚好也看见他,愣了刹那,旋即轻轻一笑,走过来说:“你怎么还买东西啊。”


    卢也说:“就一点水果……不知道你爸妈喜不喜欢。”


    “喜欢啊,欸,我爸就爱吃这种青提。”贺白帆自然地接过花束。


    两人过安检,刷卡进闸机。时近中午,地铁站的人不算多,但卢也还是感受到几缕打量的目光,也许是贺白帆长得好看又抱着花的缘故吧?卢也稍微有点不自在,便叫贺白帆和他向后走,尾部没人排队。


    两人站定,一时无话。卢也的思绪有些凌乱,时而想着王瀚的论文,时而在心中练习向贺父贺母打招呼,时而又想到王瀚给他的钱——他悄悄数过了,那是整整一万块。他知道这钱来路不正,但他既没有拒绝的权力,又着实缺钱。


    这一万块钱,足够他换电脑,还能剩下很多。


    很快,耳畔响起地铁的轰鸣,贺白帆忽然凑进一步,说:“你看。”


    卢也抬头,只见地铁站的玻璃门倒映着他和贺白帆的身影。他们都穿白色T恤和牛仔裤,只不过贺白帆的白T是宽松款,牛仔裤也肥大,看上去更时尚一点。而他的衣裤都是修身款式,中规中矩,衬得他身材纤瘦。


    贺白帆小声说:“像不像情侣装?”


    卢也顿时紧张起来:“我早上随便穿的……你爸妈不会误会吧?”其实并不是“随便”穿的,卢也穿的是自己最新最平整的衣服,他很多T恤的领口都打卷了。


    却没想到跟贺白帆穿得这么像。


    贺白帆笑意盈盈:“还要误会什么?我们本来不就是情侣吗?”


    卢也挑眉:“那你要出柜吗?”


    “我也想啊,”贺白帆竟然认真起来,“我准备先让他们了解这个群体,也是给他们一点暗示吧,然后找个合适的机会……”


    “贺白帆。”


    “嗯?”


    地铁到站,伴随着“滴滴”的声音,车门缓缓开启。


    “上车了。”卢也说。


    二号线不愧是武汉最拥挤的线路,两人在起始站上车,座位便坐满了。随着地铁行驶,经过虎泉、街道口几个人多的站点,车厢里的人越发拥挤。人多了,贺白帆和卢也就不方便讲话,两人只是并肩而坐,膝盖的侧边偶尔碰到一起。


    宝通寺,小龟山,螃蟹岬,积玉桥。卢也轻轻阖上双眼,听着地铁报站的女声。他虽然一向不喜欢武汉这个地方,却觉得二号线的站名非常好听,有种古典的雅致。


    到江汉路,换乘六号线。人潮拥挤,贺白帆走前面,卢也走后面,其实两人之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但贺白帆时不时就回望一眼,好像生怕把卢也弄丢。直到两人从香港路站下车,贺白帆说:“卢也,你别紧张啊。”


    卢也说:“是你紧张吧?”


    “嗯,确实有一点儿,”贺白帆向着前方的扶梯望了望,“有种跟你见家长的感觉……”


    卢也脸颊微烫,警告道:“待会别乱说话。”


    香港路位于汉口老城区,楼房高低错落,碧树如茵。商远已经开车来地铁出口等他们,摇下车窗招呼道:“喂!你俩快点!饿死我了!”


    车子行驶片刻,转过几道弯,拐进一条两侧栽满玫瑰的宁静小路。卢也心知这就是贺白帆家所在的别墅区了。


    “待会儿你随意就好,不想说话就不说,”贺白帆攥了攥卢也的手,“商远在呢。”


    卢也点点头。


    “嘿嘿,卢也你放心吧,”商远骄傲地说,“有哥在,就没有‘尴尬’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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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羡慕


    贺白帆家和卢也想象得很不一样。


    虽说的确是别墅——但丝毫没有富丽堂皇、金碧辉煌的影子。隔着栅栏放眼望去, 贺家的房子更像是一幢略有年份的林中小屋。深咖色木质外墙配以浅灰色坡顶,大大小小的窗框全部是柔和的奶油白色,虽不奢华, 却格外有种温馨素净的感觉。或许是藏于闹市一隅的缘故,院子不算很宽阔, 一侧支起遮阳棚, 摆了些桌椅, 另一侧则栽满花花草草。贺白帆用指纹解锁大门, 一条直通屋门的石子小路便出现在卢也面前。


    贺白帆向卢也眨眨眼:“来吧。”


    卢也无声地吁一口气,跟随贺白帆踏入贺家小院。原来, 在花花草草的掩映之中, 还有一方小小的水池。商远小跑过去, 弯下腰, 轻车熟路地捞起一只西瓜。


    贺白帆向卢也解释:“这是我外婆找风水先生算的, 说院子里要有个水池, 但弄好之后也没什么用处, 夏天就拿来泡西瓜了。”


    卢也点点头。那池子底部镶满葱绿的瓷砖,阳光一晒,碧波荡漾, 分外漂亮。


    商远凑近卢也:“什么没用处啊, 贺白帆小时候在里面洗花瓣澡呢,现摘花现洗。”


    卢也:“……啊?”


    贺白帆面露无奈:“那是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 电视上天天放《还珠格格》, 我妈非要学人家泡花瓣澡,她自己不泡,把我摁进去泡着……”


    商远哈哈大笑:“贺白帆从小就精致哈。”


    卢也很想跟着笑一笑,但是实在挤不出什么笑容。因为, 几句话的工夫,他们已经穿过小院,来到门前。卢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了。


    贺白帆正要抬手敲门,“咔哒”一声,防盗门从里面推开。


    贺白帆扬声道:“爸。”


    “听见你们说话了,”贺父笑笑,目光自然地越过贺白帆和商远,落在卢也身上,“白帆,这位是你朋友吧?”


    卢也有点懵,连忙说:“叔叔好,我叫卢也。”


    贺父点头,热情地招呼道:“快进来吧,饭都做好了。”


    卢也与贺白帆飞快对视一眼。贺白帆神情放松,像是在说“吃顿便饭而已不用紧张”,卢也心想,贺白帆大概没懂他的惊讶——门开的那一瞬间,卢也还以为这是贺白帆家的厨子。因为,贺父的样子实在太……太不像他想象中叱咤商场的大老板。


    贺父不及贺白帆高,身材清瘦,上身穿卡其色圆领短袖,下身穿宽松灰色休闲裤,腰上系条明黄色围裙,围裙上绣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贺父来开门时,手里抓个圆滚滚的锅盖,携来一股焦香烤肉味道,仔细闻,其中还卷着丝丝缕缕的柠檬清香。说实话,如果不是他的容貌与贺白帆八分相似,卢也一定不敢相信这是贺白帆的父亲。


    “白帆,给小商和小卢拿拖鞋,咱们马上开饭,”贺父放下锅盖,朝里屋喊道,“黄大夫,你儿子回来了啊。”


    黄大夫——也就是贺白帆的母亲——隔门应了一声,紧接着,从屋内款款走出。


    她穿条雪白绸缎修身连衣裙,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颈间光泽莹润的珍珠项链。她的五官是端庄大气的类型,尽管已不那么年轻,略施粉黛,也仍是明丽动人。卢也看得有些呆,觉得她像从西方油画里走出来的贵妇人,既优美,又典雅。而且,贺家三口同时出现,卢也禁不住暗暗比较起来,他觉得贺白帆的嘴唇和鼻子像他父亲,唇角平直,鼻梁窄而挺拔,有种肃正俨然的气质,而他的脸型和眼睛则随了母亲——略长的脸,窄窄的双眼皮和线条圆润的眼眶,乌黑瞳仁闪烁着天真的神气,令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卢也对上黄医生的目光,紧张而礼貌地说:“阿姨好,我是卢也。”


    黄医生回以盈盈一笑:“你好啊小卢,怪不得白帆找你拍短片,长得真漂亮。”


    卢也闻言,略微张大眼睛,竟然一时语塞。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别人用“漂亮”来形容他,他可是个身高一米七七的男人。而且,就算他“漂亮”,这也不是贺白帆找他拍短片的理由吧?


    贺白帆像是心有灵犀,摇头道:“妈,我又不是拍偶像剧,长相无所谓的。”


    “对啊对啊,”商远脑袋一歪,做出副娇憨可爱的表情,“如果白帆是冲着帅哥拍片子,那还不如直接找我呢,现成的帅哥,是吧,阿姨。”


    黄医生被商远逗笑,摆了摆手:“行行行,是我不懂艺术。”


    贺白帆起身将放在门口的花束抱进来:“妈,这是卢也送你的。”


    “嗯?”黄医生面露惊喜,“谢谢小卢。”


    卢也忙道:“阿姨不客气。”


    黄医生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餐厅传来贺父的声音:“开饭了!”


    黄医生便率先起身:“咱们吃饭去,今天可是老贺亲自下厨。”


    卢也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跟着他们走向餐厅。刚才黄阿姨说他“漂亮”,又说贺白帆是因为他“漂亮”才找他拍短片,着实令他吓了一跳。因为这话听着像极了某种暗示,或者试探。但黄阿姨似乎也就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卢也又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面对贺白帆的父母,他实在很心虚,有些草木皆兵。


    五人围桌而坐,六菜一汤。贺父解开围裙,谦虚中带着一点骄傲:“大家随便吃,别拘束,我最近太忙,很久没做菜了,可能发挥不大好。”


    商远早已两眼放光:“叔叔您这就伤人了,这还‘发挥不大好’?我跟您实话实说,每次在您这吃了细糠,我回家那就是吃泔水!”


    “你这孩子……那你今天可得多吃点啊,”贺父笑了笑,眼尾皱起细细的纹路,“小卢是哪里人?”


    卢也坐得笔直,答道:“河南人。”


    “哦,吃得惯辣椒么?我们湖北口味重些。”贺父一边说,一边将贺白帆面前的清蒸鲈鱼换到卢也面前。


    这突如其来的照顾令卢也吃了一惊,连连点头道:“吃得惯辣椒,我……我来武汉很久了。”


    讲完这句话,卢也旋即怔住。


    贺父说:“那就好。”


    卢也蓦地紧张起来,心绪起伏翻涌。他太紧张,竟然说话不过脑子,把这件事提了出来!如果贺父贺母继续追问,“你跟家人来武汉的吗”“家里做些什么”——他该怎么回答呢?


    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贺白帆忽然说:“卢也博二,在武汉六年了。”


    商远接过话茬:“叔叔您不知道,洪大的食堂口味可重了,哎,那油和盐都跟不要钱似的,我都佩服卢也吃了六年食堂还这么健康……”


    黄医生皱了皱眉:“学校的食堂就是这样,为了吸引学生,调料下得很重,其实特别不健康,你们吃食堂尽量挑清淡的吃啊。”


    卢也紧攥筷子的手略微放松,他不敢看贺白帆,只好看看商远:“是的,你可以去西三食堂,那边口味清淡点。”


    黄医生好奇地说:“对了商远,你怎么也跑到洪大吃饭?”


    商远“欸”了一声,面露几分羞涩:“我在洪大谈了个女朋友嘛。”


    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地从卢也转移到食堂,从食堂转移到商远的女朋友。杨思思在商家企业实习,因此与商远相识,故而话题又转移到商家的公司和生意。


    卢也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只默默听着。他能感觉到贺父贺母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们热情而不强势,关切但有分寸,卢也话少,他们并不强求卢也加入聊天,只是时不时招呼他多吃些菜。


    听着他们的闲聊,卢也渐渐放松下来。商远讲到件好笑的事情,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就在这笑声的间隙里,卢也与贺白帆对视了一眼。


    贺白帆眸子明亮,神情柔软,嘴角挑起微小的弧度,藏着一个笑。餐厅暖黄的顶灯映着他的笑意,卢也脑海中顿时浮现一个词:幸福。这一刻,他能明白贺白帆为什么是这么好的人,因为贺白帆有很好的父母和很幸福的家,正如肥沃的土壤才能滋养茁壮的根苗。只不过,这种幸福的气氛令卢也感到陌生,胸腔好像也有些酸软,卢也猜想这种感觉就是羡慕。


    午餐接近尾声,黄医生还惦记着洪大重油重盐的食堂,叮嘱贺白帆道:“你就勤快一点,自己多做饭,少去食堂嘛。”


    贺父道:“是啊,小卢你也多去白帆那吃饭。”


    贺白帆笑了一下,看着卢也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做饭挺难吃的,小卢未必吃得下。”


    卢也:“……”


    商远憋笑憋得很用力。


    卢也硬着头皮说:“没事,我不挑食。”其实他早就吃过贺白帆做的饭了,那味道确实……不怎么样。贺白帆只会做简单的食物,譬如煮面条,或者用半成品料理包做个咖喱焖饭。他俩刚搬进出租屋的时候,贺白帆孔雀开屏般连做了两天午餐,第三天,卢也委婉地从食堂打包了盖浇饭。


    黄医生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声音有些慵懒:“这人岁数大了啊,吃饱就困……”


    商远识趣地说:“叔叔,阿姨,那我们回去了哈,您俩好好休息。”


    卢也跟着说:“谢谢叔叔阿姨。”


    贺父点一点头:“白帆,你也去忙你的吧,碗筷放着下午阿姨来洗。商远,小卢,以后有空多来家里玩。”


    至此,卢也终于彻底放下心来。鲜花和水果送了,饭吃完了,气氛很好,贺白帆的父母也很好,一切都很圆满——卢也起身,正想和商远一道离席,裤兜振了一下。


    紧接着,卢也的手机响了。


    第66章 传统


    卢也盯着手机屏幕愣了两秒, 然后直接将电话揿断。


    他绷起嘴角,以一副不大自然的表情说:“是广告。”这话说得有些多此一举,因为根本没人询问他打电话的是谁。但黄医生的脑子乱糟糟的, 并没有注意这个细节。


    她将商远和卢也送出家门,穿过院子, 来到大门门口。热浪扑面, 黄医生正要和他们挥手作别时, 卢也的手机又响了。


    这一次, 黄医生发现卢也迅速皱了下眉头,紧接着他将手伸进裤兜, 揿断了电话。卢也的额头上竟然渗出薄薄的汗水, 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紧张, 他说:“又是广告。”


    商远大大咧咧, 显然说话没过脑子:“啊?这么多广告?你是不是拿手机号注册了什么网站啊?”


    卢也含糊地说:“有可能吧……”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孩子, 他说这话时, 垂着眸子不敢看人, 同时抬手碰碰自己的鼻子——这幅顾左右而言他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黄医生当即确信,卢也在说谎。


    但她没心情探究这两个电话是谁打的。


    “小商小卢,以后常来家里玩啊, ”黄医生笑了笑, “天气太热,阿姨就不送你们了。”


    “好嘞, 阿姨您快回去吧, 别晒黑啦。”商远语气欢快。


    在他的对比之下,卢也则显得很认真:“阿姨再见。”


    贺白帆说:“那我们走了啊,妈。”


    黄医生眉头微皱:“你也要走?晚上不是聚餐吗?”


    “我……要走啊,”贺白帆像是愣了一下, “洪大那边还有点事情,晚上我直接去饭店。”


    黄医生沉默,抬眼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贺白帆,他已经比黄医生高出许多,以至于为她遮住了阳光。他有一米八五吧?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黄医生竟然想不起来。在她心里,总觉得贺白帆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黄医生拍拍贺白帆的手臂:“那你晚上早点过去,记得给你妹妹带束花。”


    贺白帆点头:“好的,晚上见啊。”


    三个孩子转身离开,黄医生徐徐关上院门。进了屋,先看见的是杯盘狼藉的餐桌,黄医生心头顿时涌上一番难以形容的寂寥。她生孩子晚,以往和同龄的朋友聚会,总听她们交流孩子的婚恋状况,总结下来,真是各有各的苦恼,正所谓儿大不中留,女大不由人。黄医生每每安慰她们:孩子脱离父母的家,组建自己的家,这是人生必要的过程……但真到自己经历了这一刻,黄医生才明白那滋味是多么怅然若失。


    黄医生扭头,目光落在客厅茶几上。卢也带来一束白色郁金香,用亮晶晶的天蓝色玻璃纸包扎,秀气,清隽,正如卢也给她的第一印象。客观地讲,卢也是个很不错的孩子,相貌好,学历好,懂礼节,拘谨中透着一丝腼腆,很招人喜欢。如果卢也只是贺白帆的朋友,她甚至乐意做个媒人,把卢也介绍给朋友们的适龄的女儿……


    但是。


    想到这一处,黄医生竟然眼眶发酸,蓦地滚落两颗泪珠。她哑声唤道:“老贺——”


    贺父忙将妻子拥入怀中,连声安慰:“你别急,别急,啊,我看那孩子也还不错嘛……”


    黄医生抹了抹眼泪:“我没说那孩子不好,但你儿子在搞同性恋啊!”


    贺父动作一顿,静了几秒,沉沉叹气。


    他说:“我知道。”


    他牵着妻子坐下,拍拍她后背,柔声道:“起初我也想不通,你说咱们家白帆,哪里都好,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个同性恋呢?他去洪大报那个研修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绝对在谈恋爱,后来果然他就住在洪大不走了。但是他说他给人拍短片,给一个……男孩子,我就想,糟了。”


    “但后来我又想通了,白帆是个好孩子,咱们不能因为他搞同性恋就否定他,对不对?你说他从小到大让咱俩操过什么心?比比我们周围那些小孩,白帆绝对是优秀的。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没有违法犯罪,没有做不道德的事,而咱们做父母的,肯定希望他快乐啊。只要他和那孩子在一起是快乐的,不就行了吗?”


    贺父一番劝慰,黄医生的眼泪却流得更凶。她用纸巾捂住脸,摇了摇头说:“老贺,我没有觉得白帆不好,我……我自己就是做医生的,同性恋不是病,这道理我明白。可是、可是他要在社会上立足啊,你知道就因为他是同性恋,他要承受多少歧视、多少压力吗?”她抽噎了一下,擦擦眼泪,继续说,“咱们白帆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就希望他这辈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咱家也有这个条件支持他。但你说他明明能走康庄大道,却偏要选独木桥,我能不难受吗?”


    贺父闻言,无奈地笑了,摇头道:“我倒不这么想。白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有做选择的权力。我这个当爹的呢,只希望我儿子无论走哪一条路,都尽可能在我提供的条件下,走得顺、走得远。不然你说咱们奋斗大半辈子图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孩子有更高的平台、更自由的人生吗?我儿子哪怕是同性恋,我也要让他比别的同性恋过得幸福,过得轻松,这就是咱们奋斗的意义嘛。”


    黄医生含泪骂道:“什么奋斗的意义,我看你就是溺爱你儿子!”


    贺父连连点头:“哎,反正就他这一个,不溺爱还能怎么办?”


    黄医生静了静,终于破涕而笑:“咱俩也是够荒唐了,谁家能像咱家这样?儿子搞了同性恋还敢把人带到家里吃饭,爹妈不但不翻脸还要好生招待!哼,说出去别人都要笑掉大牙。”


    贺父也笑,一边笑一边揽住妻子的肩膀,轻松地说:“其实我还蛮好奇的,你说,那孩子是个学工科的,白帆是个学艺术的,这俩人怎么能聊到一起?”


    黄医生轻嗤:“靠你儿子死皮赖脸呗,你看那架势,就今天一下午都离不开,非要跟人家回洪大!”


    贺父若有所思:“哦……还真有我年轻时候的风范。”


    黄医生伸出食指在他额头狠狠点了一下,半嗔半笑:“是啊,你们贺家的‘优良’传统!”


    ***


    与来时一样,商远开车送贺白帆和卢也到香港路地铁站。商远觉得今天的午宴真是非常成功,卢也没掉链子,贺父贺母也没怀疑什么,这一切呢,显然都离不开他这颗冰雪聪明、八面玲珑的电灯泡。


    三人坐进车子,商远美滋滋的,正想邀功一番,卢也的手机又响了。


    商远调侃道:“怎么这么多广告,你不会注册了什么相亲网站吧?”


    卢也掏出手机瞥了一眼,却没应他的玩笑,只是说:“停下车吧。”


    商远依言停车,卢也迅速推门下去,站在路边接了电话。商远再是神经大条,此刻也看出来了,卢也的脸色有些凝重,动作也急,想必那通电话来者不善。


    商远冲贺白帆挑挑眉毛:“是不是他导师找他啊?欸,我都听思思说了,他那个导师好变态呐!”


    贺白帆目光流露着担心:“有可能。”


    好在卢也很快就回来了,他上车第一句话是:“白帆,要不你回家陪陪阿姨吧。”


    贺白帆说:“怎么了?”


    卢也说:“没怎么啊,就是感觉刚才你走的时候……阿姨挺舍不得你的。”


    贺白帆稍稍拧起眉头:“谁一直给你打电话?”说完大概也觉得自己语气太急,又放软了声音,“是你导师吗?”


    卢也摇头:“是我师弟,实验出了点问题着急找我。我待会回洪大就直接去实验室了,你自己没事做,不如回家陪陪阿姨。”


    商远觉得卢也此话有理,再说,就算白帆不陪阿姨,也能跟他打打台球,总比在那破出租屋里独守空房好得多嘛。


    然而贺白帆根本没接这茬,竟然追问:“实验出了什么问题,这么急?”


    商远心想,贺白帆你差不多得了,说得跟你能听懂一样。


    卢也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他笑了一下,说:“跟你解释不清楚啊。”


    贺白帆垂眸望着卢也的手机:“真是你师弟吗?”


    商远心里“咯噔”一响。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刚才吃饭还好好的,这怎么就审讯起来了?


    卢也没说话,贺白帆抓住卢也的手,将人带下车。商远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只能透过后视镜观察他们的表情。


    卢也蹙起眉头说了句什么,贺白帆也说了句什么,卢也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贺白帆又说了些什么,句子大概比较长,好一阵,卢也没有说话。


    站在午后大太阳下面吵架,这俩人也不嫌晒,嘁,就坐车里吵呗,商远心想,他连他们见父母的电灯泡都当过了,还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


    贺白帆和卢也站在路边,两个人都不说话,似乎陷入了僵持。阳光猛烈,很快就晒得他们汗流浃背,脸颊泛红。商远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悠悠观赏,心中暗忖谁将是先服软的那个。


    下一秒,只见贺白帆上前两步,贴近卢也,低头与他说了些什么。虽然听不见贺白帆的声音,但单是看他那低眉顺目的神情,商远就狠狠叹了口气——贺白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啊?!


    贺白帆说完,卢也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


    贺白帆转身来敲商远的玻璃,商远摇下车窗,低声调侃:“哎哟,哄好啦。”


    贺白帆略一摇头,声音很轻:“今天谢了啊。我和卢也待会直接打车,不坐地铁了……卢也家里有点事情。”


    “啊?”商远扭头看看卢也,“咋了,急事啊?需要我帮忙不?”


    贺白帆叹气:“应该不用,是他爸妈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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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战胜


    阳光毒辣得像要将人融化。坐进的士时, 贺白帆皮肤发烫,身上汗津津的,每个毛孔似乎都在噗噗冒热气。他低声告诉司机目的地, 然后便全然没有了说话的欲望。他想卢也大概亦是如此——贺白帆坐副驾,卢也坐后排, 上车之后, 卢也便再没说过一个字。贺白帆几次透过后视镜看他, 都见他闭着眼靠在车座上, 脑袋微偏,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直到车子拐进鲁磨路, 等红灯时, 卢也忽然开口:“待会你就别进去了。”


    贺白帆以为卢也在跟司机说话, 叫他不必将车开进方家村的小路。


    然而, 卢也继续说:“你在路口等我。我回去看两眼, 很快就好。”


    哦, 原来说的是他。


    贺白帆沉默片刻, 应道:“好。”


    有一瞬间,贺白帆忽然觉得,卢也这话好像不是说给一个人, 而是说给一只狗。他就像被拴在路口的狗, 主人进店买咖啡,叫他乖乖在路口等着, 那他就只好等着。这念头有些自怨自艾的意思, 贺白帆垂眸,无声地将自己嘲笑了一下。


    他确实没必要跟进去,卢也母亲和继父吵架,这完全是卢也家里的私事。甚至, 他根本不必和卢也一起回方家村。


    但是为什么执意要跟来呢?也许就是胸口梗着一口气,非要和卢也较劲,也和自己较劲。


    贺白帆讨厌这种被隐瞒的感觉。在饭桌上卢也挂掉第一个电话时,他就觉得卢也在说谎,那不是广告。果然,后面又有第二个电话、第三个电话,可是即便如此卢也还是不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逼问卢也,卢也没办法了,才说家里在吵架,紧接着又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拿这种事烦你。没必要、没必要、没必要。这种感觉糟糕透顶,就像一个不太会游泳的人,奋力游了很久,以为自己已经接近对岸,回头一看,才发现仅仅扑腾了两三米。贺白帆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卢也的关系已经如此亲密了,卢也却还在思考有没有必要。


    司机减速靠边:“到了,四十五块。”


    贺白帆正要掏手机扫码,卢也已经递来一张五十块纸币。他淡声说:“有事发微信。”然后便推门下车。


    司机“咦”了一声,掏出五块钱递给贺白帆,竟然八卦兮兮地问:“跟你同学吵架了?”


    贺白帆无言以对,摇了摇头,也下车了。


    ***


    盛夏午后两点钟的方家村应当是非常安静的。


    巷口确是如此,阳光太猛烈,连面馆门外臭烘烘的污水沟都被蒸发干净,只留一道浅浅的灰色印子。老板养的黄狗趴在阴凉地睡觉,尾巴时不时摇晃一下,驱赶着嗡嗡的苍蝇。卢也走下出租车,看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不知为什么,被晒干的污水沟好像给了他些许安慰——至少今天的巷口不是臭气熏天,贺白帆在这等他,应该不会太难熬。


    然而下一秒,卢也的眉头紧紧拧起。


    沿着笔直的巷子向前望去,他看见三三两两、大概七八个人站在水果店门口。他们抱着手臂,交头接耳,显然正在围观什么。在人群之外,停着一辆警车。


    卢也只觉胸口一窒,快步向前赶去。


    走近了,还没看见他妈,已经听见他妈的抽噎声,以及杨叔扯起嗓子喊出的河南话。


    “你们警察不就是管这个的吗?啊?我家丢了钱你们不管?!我草他妈的,老子天天起早贪黑,哪一分钱不是血汗钱?三千块钱,三千!”他语速快,说的又是河南话,两个年轻警察大概听不大懂,有些茫然地望向旁边戴眼镜的男人——那是方家村村委会的支书,姓田。


    田支书满头大汗,叹了口气,对杨叔说:“行啦老杨,你自家的事情,关起门来好好商量嘛,你说你这是何苦?这大热天的,别为难人家警察同志,啊。”


    杨叔脑袋一甩,怒容更盛:“我这怎么是自家的事情呢?我家里丢了三千块钱啊警察同志!你们也看见了,我就是个卖水果的,我这小生意能挣几个钱?家里三千块钱找不见了,飞了,被他妈狗X养的小鬼偷走了!”


    “啧啧,丢不丢人?”围观的锅盔店老板娘轻声对旁人说,“三千块钱闹成这样子,至于吗?我看老杨是不想过日子了!”


    那人摇摇头:“喂,真是他婆娘偷走的?”


    “肯定是呀,骂了一中午了,”锅盔店老板娘向着跌坐在地的卢惠努了努嘴,“她就在那哭啊哭的,问话也不说,肯定心里有鬼嘛。要我说,这人也是搞不清白,前面那个男的都离了多少年了,孩子又是她带着,她还要倒给那男的钱!”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田支书满脸无可奈何,走到两位警察身旁,低声向他们说了些什么。而杨叔则双手叉腰,恨恨地盯着卢惠。片刻后,其中一位警察来到杨叔面前,严肃地问:“你说是你老婆拿走了三千块钱?”


    “偷!她是偷走的!”杨叔狠狠指向卢惠,“不要脸的东西,她把钱拿给她前夫了!我老家的人都传开了!”


    “家里的钱本来就是你们夫妻共同资产,她拿了三千块钱,不能说是盗窃。当然了,这位……大姐,”警察看向抽抽搭搭的卢惠,语气有点尴尬,“一家人嘛,有什么事儿还是要商量着来……”


    “警察同志你别跟我说这些!这家里哪一分钱不是老子挣来的?没有老子,她和她儿子早去喝西北风了!你们都来评评理!”警察如此态度,杨叔气得满脸通红,声音更大,连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有没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啊?拿老子赚的钱给她前夫,他妈的,她是不是还想回去跟前夫过日子?烂□□的东西,我今天——”


    杨叔话没说完,“嘭”地一声,一只书包狠狠甩到他头上。


    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得一愣。


    卢也拨开众人,平静地说:“钱在我这里,我妈拿了三千块钱给我做生活费,但我今天发工资了,用不上。”他躬身拾起书包,在杨叔震惊而呆滞的目光中缓缓打开,掏出上午王瀚给他的信封。


    那是厚厚一沓人民币,卢也从中点出三千元现金。他故意点得很慢,所有人也都屏息凝神,怔怔看着他的动作。卢也点完了,剩下的钱装好,伸手将卢惠从地上拉起来。


    “妈,他打你了吗?”卢也问。


    卢惠迷茫地看着卢也,摇了摇头。


    “妈,对不起,我那天就是随口一说,我还有钱的,不至于饿肚子,”卢也放轻声音,语气淡淡的,配上他苍白的面色,显得有些凄惨,“以后你都不用给我钱,你看,我现在自己能赚钱。”


    不待卢惠回答,卢也转过身去,对两位警察和村支书说:“不好意思,今天给大家添麻烦了,杨叔平时把钱看得很紧,我妈想给我钱又不敢告诉他,闹了今天这个笑话。这么热,辛苦您们跑一趟。”


    “哎,这是他家儿子,”田支书向两位警察解释,“洪大的博士生呢。老杨啊,你说你……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念书是要花钱啊。还有卢大姐,你也是,你给儿子钱你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嘛,你看折腾这么半天!”


    杨叔的嘴唇颤了颤,脸上写满不可置信。好几秒,他才说:“她就是把钱拿给那个男的了,我大姐都跟我说了,我们老家的人都知道……”他甚至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像是想用聊天记录为自己作证。


    然而,田支书看也不看,叹道:“老杨啊,你干嘛这么相信外人的话呢?两口子过日子,最重要的是信任嘛。”


    “我大姐还能骗我?她就是——”


    “杨叔,您也消消气吧,”卢也打断他,略微扬起下巴,款款道,“我知道您赚钱辛苦,这几年我也没要过家里的钱了,是吧?这次确实是我不对,我先跟我妈提了句生活费快用完了,她才给我那三千块钱,其实我没想要钱的,我就随口抱怨一句。她拿钱给我,您心里不舒服,这我明白,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但您也不能信口胡言污蔑我妈吧?您刚才骂的那些话,这是一家人之间应该骂的么?”


    卢也环视众人,抿了抿唇,继续说:“您对我们娘俩有恩,我心里都记着,以后一定报答您。但是我妈,她这些年不是天天躺在家里。她跟着您开店卖水果,她也干活、也辛苦啊。您就算不待见我、不顾及夫妻情面,您至少看在我妈任劳任怨这些年的份上,给她一点尊重,行不行?”


    卢也轻轻低了头,像是不忍继续说下去。一时之间,杨叔呆滞,卢惠抽泣,田支书连连摇头,两位警察无声叹气,而围观的街坊则窃窃私语起来,锅盔店老板娘的声音最大,她说:“摊上这么个后爹,可怜了孩子啊!”


    卢也将钱递给杨叔:“三千块钱一分不少,您点点吧。”


    杨叔的手哆嗦了一下,竟没敢接。


    卢也看着他,心底发出冷笑。如果是从前的他,听见杨叔那样骂他妈,一定二话不说就上去干架,可是今天他突然有了别的主意。杨叔给他连打三个电话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吧?他那么趾高气昂地叫卢也回来“捉贼”,他心里不知道有多得意——总算找到机会狠狠羞辱卢也和卢惠了,上次卢也竟敢跟他动手,他还没算这笔账呢!


    但他没想到的是,卢也有钱,整整一万块现金。


    卢也站在人群外打量杨叔,只见他穿着拖鞋,打着赤膊,黝黑的皮肤皱皱巴巴,正像是一只衰老了却还在奋力嘶叫的驴。而卢也呢,带着一万块钱,穿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刚在别墅里参加了午宴——想到贺白帆,心脏似乎被轻刺了一下,还好,还好让他在路口等着,没让他走进来。


    卢也忽然意识到,他早就比杨叔这个欺软怕硬的窝囊废强大千百倍。他不必和他争吵,更不必动手,他只需摆出他文明人的素质、高材生的身份,就能轻而易举地战胜杨叔。他今天就要让杨叔明白,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意羞辱的少年,他长大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只会依靠撒泼打滚来解决问题的臭水沟。


    “行啦行啦,大家都散了吧,”田支书向众人做出驱赶的手势,“大热天的,都不怕中暑啊?!”


    眼看闹剧结束,众人也就嘟嘟囔囔地散去。


    卢也吁出一口气,正想向两位警察道谢,余光一闪,似乎看见什么。


    卢也愣了两秒,缓缓侧过身。


    ——那是贺白帆,就在街对面,梧桐树荫下。


    第68章 虚伪


    与贺白帆四目相对的刹那, 视野一闪,卢也竟有种恍惚的感觉——闪电了?


    他抬眸望天,酷烈白日悬在远处的树梢, 阳光明亮而刺眼,天空中一丝云朵都看不到。


    盛夏午后, 哪来的闪电。


    卢也定了定神, 复又望向贺白帆。隔得有些远, 看不清贺白帆脸上细微的神情, 但见贺白帆身形纹丝不动,宛如军训罚站。他一定是太震惊了吧?刚刚去过贺家, 故而卢也特别理解这种震惊——贺白帆这辈子肯定都没法理解, 只因为三千块钱, 何以如此丑态毕露、歇斯底里。


    那么贺白帆为什么要走过来呢?明明说了叫他在路口等着, 明明说了有事发微信。怎么就不听呢?


    现在好了, 被吓一跳吧。


    卢也面无表情, 缓缓回过身, 向两位警察道了谢,将他们恭恭敬敬地送上警车。另一边,田支书把杨叔拉走, 大概还要再劝说教育一番。围观群众已经散去, 卢也搀起母亲,回到店里。


    “妈, 怎么回事?”卢也知道自己的语气很冷硬, 像是拷问,“为什么又给他钱?”


    卢惠绞着手指,声音沙哑:“我没办法啊,小也, 他说他就是差一万块钱,你给那七千不够……我敢不给他吗?我怕他、怕他来武汉找你啊。”


    她抹了抹红肿的眼角:“小也,你现在跟妈不一样了,你是有身份的人,我怕他给你惹麻烦……”


    有身份的人?是吗?可他如果真有什么身份,就不用那么害怕贺白帆看见这出丑剧了。只可惜,上天就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今天上午他收到一万块钱的“报酬”,中午拎着水果鲜花去贺白帆家做客,一切都很顺利,可越是顺利,就越要出岔子,怕什么来什么。卢也甚至并不觉得自己可悲,只觉得自己荒诞,更接近于可笑。他像喜剧演员,奋力表演一个与自己天差地别的角色,他用尽全力想要演得逼真,殊不知,一次次穿帮才能逗观众发笑。


    见卢也沉默,卢惠更加紧张,小心翼翼地问:“小也,你那钱……是你导师发的?你不是说九月份才能做完项目吗?”


    卢也说:“提前发了。”


    “哦……你导师真不错,”卢惠眼中流露些许欣慰,“对学生很大方啊。”


    卢也扯了扯嘴角,想要干笑两声,却实在笑不出来。他甚至觉得,就算他告诉卢惠这是他帮王瀚写论文的“报酬”,卢惠也还是会觉得他们“大方”。


    毕竟那可是一万块钱啊,对卢惠来说,是一笔巨款了吧。


    想到这里,卢也的心脏酸得难受。他承认刚才他是有些埋怨母亲的,如果卢惠没那么傻,不要偷偷给范强转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闹剧。可是卢惠已经四十七岁了,人生过去大半,尽是艰辛与劳碌,活到现在,连三千块钱都不能自由支配。


    卢也艰难地吞了口唾液,对卢惠说:“妈,你打算……怎么办?”


    卢惠说:“什么怎么办?”


    “你和杨叔。”


    “哈,没事,”卢惠竟然笑了一下,“你杨叔这个人就是死抠死抠的,看钱看得比谁都紧,唉,这次是把他惹急了。”


    卢也静了片刻:“可他那样骂你。”


    卢惠便不说话了,垂下头,耷拉着肩膀,仿佛自己是张薄纸,想要尽量皱成一团,瑟缩进灰暗的角落里。卢也望着她,顿时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


    是啊,她能怎么样呢?她守着这爿水果店,虽然忍气吞声,却总算有个去处。如果她和杨叔离婚,她能去哪?何以谋生?卢也还在上学,微薄的收入只够供养自己,显然无力在武汉供养她。若她回农村老家,不仅挣不到钱,范强还会继续骚扰她。


    她无处可去,只能忍耐,留在这水果店。


    卢也低声说:“妈,这次就先这样吧。姓杨的如果再欺负你,你一定要跟我说。”


    卢惠连忙点点头:“不会的,他拿了你的钱,不敢了。”


    卢也继续说:“妈,还有,你记住:第一,不要再给范强转钱,如果他继续找你,你直接让他联系我。第二,这次的事,你务必一口咬定那三千块钱就是给我的,无论范强在老家怎么说,都是他造谣,跟你没关系,知道么?”


    卢惠轻轻笑了一下,像在安抚卢也:“放心吧,妈都明白,你安心学习,不用担心我。”


    卢也抿着唇,只觉满心苦涩,卢惠的笑像一颗钉子,钉进他心脏最柔软的血肉之中。为什么他如此无能为力?如果他本科毕业就去工作,没有念这个博士,会不会现在也不至于此?无论他在哪工作,都能拿到差不多的薪水,起码,他能租个房子,将母亲带在身边。


    卢也打开背包,再次取出信封,点了一千块钱。


    “妈,这钱你自己拿着,也不多,”卢也低声道,“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别省着,以后我还能赚。”


    卢惠用力推开卢也的手:“我咋还能要你的钱?!你都已经拿了三千了!”


    “我自己也没地方花啊,”卢也直接抓住她的胳膊,将钱塞进她手心,“你就拿着,哪怕拿给杨叔看呢,让他知道你不怵他,你儿子挣钱了。”


    卢惠怔了两秒,又点出五百塞给卢也:“小也,妈拿五百……五百就够了。”


    卢也不再与她争,将五百块钱揣进兜,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啊,妈。”


    “好,快回去吧……不用担心我,啊。”


    卢惠将卢也送出店门,卢也抬眸一扫,没看见贺白帆的身影。卢也向着路口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望向水果店,只见母亲攥着那五百块钱站在门口,见他回头,便微笑起来。


    卢也冲她挥挥手,快步离去。


    ***


    贺白帆站在他们下车分别的地方。天气太热,他T恤的领口已经被汗水打湿,颈间红了一块,可能是蚊子咬的包。在他身旁,面馆老板刚倒完一桶污水,拎着桶推门回店,原本干涸的水沟泛出臭烘烘的泔水味。


    贺白帆看见卢也,立刻迎上来,手里拎着两瓶矿泉水,想必是给卢也准备的。他目光中满是焦急和担心,卢也看他,他却又垂下眸子,隐有几分闪躲。卢也心想,可我刚才已经看见你了,你还心虚什么?


    贺白帆轻声说:“怎么样了?”


    卢也一点儿也不想回答,还能怎么样,贺白帆不都看见了吗?可卢也此刻疲惫至极,好像刚经历过一场大战,身体里的力量都被毒辣的阳光蒸发掉了。


    卢也淡声说:“没事了。”


    他没接贺白帆的水,转身踏上鲁磨路,向洪大西门的方向走去。贺白帆或许明白他心情欠佳,也不追问,只默默跟在他身后。卢也又热又累,大脑近乎空白,闷着头走了好一阵。


    直到他看见洪大西门,才后知后觉地想,要去哪儿呢?


    下午三点半,按理说,他应该去实验室。但他实在不想去。


    回家?可他又不想面对贺白帆。


    或许可以去图书馆,即便不看书,趴着睡一觉也行。但卢也不知应该怎么和贺白帆说。此刻,他只想一个人待着。


    两人走进校园,紧挨西门的是洪大艺术学院,卢也扭头对贺白帆说:“我进去洗个脸,你先回去吧。”


    贺白帆说:“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我自己待会儿。”卢也说完,也不等贺白帆回答,便径直走进艺术学院。搞艺术的果然财大气粗,一楼大厅也开空调,且温度很低。卢也身上凉爽了,又在卫生间用力洗了个凉水脸,这才舒服许多。


    卢也望向镜中的自己。


    皮肤白,骨骼细,腰身瘦,背个书包,确实很有几分斯文气质。他想,刚才在众人面前,他作出“高材生”的姿态,慢条斯理地控诉杨叔时,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在围观者眼中,大概是惹人怜惜的。


    但他只觉得那样的自己很虚伪。因为他一点儿也不想和杨叔讲道理,一点儿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自揭家丑,一点儿也不想说“以后报答您”这种屁话。他就想狠狠揍杨叔一顿,往死里揍。他怀疑自己身上有某种冲动暴力的基因,或许遗传自他的赌鬼生父。


    但他忍住了。


    因为与此同时,他又是一个虚荣的人。他刚从贺白帆家的午宴离开,刚见过贺白帆那儒雅、温柔、和善的父母,他有种错觉——他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贺家那种高贵的、文明人的世界才该是属于他的世界,对不对?


    他不想再跟方家村的臭水沟共同沉浮。


    没错,就算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脱离那个臭水沟,就算他还要与臭水沟纠缠许久,但是,人总需要一点精神胜利法给自己鼓劲儿。


    贺白帆能理解这种精神胜利法吗?贺白帆会觉得他可笑吗?


    卢也俯身,又洗了把脸,然后走出卫生间。他决定还是回实验室看文献。


    “卢也。”


    卢也一怔,紧接着贺白帆从大厅的柱子后面闪身而出。贺白帆仍旧傻乎乎地拎着矿泉水,另一只手轻攥成拳,面色有些紧张。


    卢也深深换了口气:“我以为你回去了。”


    “我……对不起,”贺白帆竟然向他道歉,“我看见警车,特别担心你,所以就走进去了。”


    卢也说:“哦,没事,”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反正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没吓着你就行。”


    贺白帆摇了摇头:“不会。我只是觉得你……”他顿了一下,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又像有些羞于启齿,“你小时候,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卢也睁大眼睛,望向贺白帆的脸。


    所以、所以、贺白帆没有发现他的虚伪?


    贺白帆不但没有发现他的虚伪,还担心他受了许多委屈。


    卢也登时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原本软绵绵的身体忽然有了力气,他上前一步,定了定神,说:“没事的……姓杨的不敢打我,他就是说话难听,我早习惯了,当他放屁。”这一刻,卢也又不想去实验室了,他承认他这人没有丝毫科研精神,他只想跟贺白帆回家,躺在空调屋里,随便聊点什么都好,当然他们也可以不聊天,只是安静地牵手,拥抱。


    贺白帆在心疼他,他能感觉得到。


    压在胸口的石头倏然消失,卢也长长舒一口气。


    “但我还想问你一件事,”贺白帆却皱着眉,神情并不轻松,“你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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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旋律


    “咚”地一响, 走廊尽头忽然传来钢琴的奏鸣。在卢也愣怔的几秒钟里,琴声宛如流水,于碎石上轻盈跳跃, 缓缓蔓延。这旋律令卢也莫名有种熟悉感,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歌, 或许小时候在电视剧里听过。


    艺术学院的大厅很空旷, 琴声带着悠悠回音, 填满了凉爽的空气。


    卢也望着贺白帆, 冷静地说:“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导师发工资了。”


    贺白帆蹙着眉头,这副紧张且带有审视意味的神情, 正和中午他执意要跟卢也回方家村时一模一样。


    贺白帆说:“发工资为什么会给现金?”


    卢也心头微沉。


    是了, 他遗漏了这点。学校和导师发的劳务费都是直接打进银行卡, 可现在他拿着一万块钱的现金。当然, 如果非要解释, 他可以说这是导师的私人项目的报酬, 不方便走银行;或者他可以直接推脱说导师就这么把钱给他的, 他也不敢多问……总之,他可以继续撒谎,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


    然而, 也许因为中午刚和贺白帆有过不愉快, 也许因为说谎太多自己难免心虚,也许说到底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明明他才是那个受害者——卢也不知哪来的冲动, 伴着迅捷流淌的钢琴声, 他轻声说:“这是我把论文送给王瀚的‘报酬’。”


    贺白帆睁大眼睛,停顿两秒,问:“这钱是王瀚给你的?”


    卢也点点头,忽然又有那么一丝忐忑:“当时我导师也在, 他叫我必须拿着……我没法拒绝。”


    贺白帆定定看着卢也:“收了他的钱,性质就完全变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收——”


    “你不收他的钱,学术不端的事情都可以说是他和导师逼你参与的,但你收了钱,那些事就成了你们的交易,你就彻底摘不出去了,你懂吗?”贺白帆面沉如水,语速越来越快,“现在暂时没出事,但也只是暂时!如果以后有人举报你们呢?如果以后你导师和王瀚翻脸呢?卢也,你拿了他们的钱,跟他们掺和到一起,这会是你一辈子的学术污点,一辈子的隐患。”


    这顿斥责来得太急促太突然,有如狂风暴雨扑面,令卢也猛地呆住了。


    “不会留证据啊,”卢也说,“他们给的是现金。”


    “你当他们是傻子?他们肯定录音了!”这是贺白帆第一次在卢也面前如此疾言厉色,“而且这种事只要参与了就是无底洞,以后他们会一直找你,一直压榨你,一直窃取你的学术成果——你辛辛苦苦做的实验写的论文,难道只值一万块钱?”


    ……不愧是贺白帆。


    不愧是大老板的儿子。


    竟然都给他说中了。没错,在那篇论文发表之后,他们还会一直找卢也,其实已经开始了不是吗?陶敬叫他帮王瀚完成博士论文。


    卢也望着贺白帆的脸。


    那愤怒,那焦急,那隐藏在愤怒焦急之下的恨铁不成钢——都是真的,真到纯粹。大概,也只有贺白帆这样天真无邪的人,才能用这幅纯粹的神情,说出如此令人心碎的话。


    琴声曼妙细碎,可以想象灵活的手指如何迅速敲打着琴键,这一刻,卢也觉得,他的心也像琴键,被贺白帆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只是贺白帆的力气太大,与其说是敲打,不如说是痛击。


    卢也说:“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贺白帆正欲开口,卢也继续说:“我该严词拒绝、誓死不从?然后呢?陶敬和王瀚就会明白,我不想跟他们合作,不想参与学术不端,不想留下一辈子的污点和隐患,对吗?贺白帆,我记得我给你说过郑鑫的事情吧?你觉得我会不会变成下一个郑鑫?”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幼稚,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卢也冷冷一笑,语气森然,“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贺公子,连王瀚都想跟你攀关系套近乎,如果你碰到这种事你当然可以拒绝,不,如果是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我只是个普通学生,没有背景,没有钱,我在他们面前连个屁都不算,他们要我的论文我就得给,他们要我收钱我就得收——你以为这两件事有什么区别?你以为钱是我想收的对不对?我承认,拿到一万块钱是挺好的,但这跟我想不想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贺白帆说:“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他扫一眼大厅中央悬挂的电子表,“从今天上午到现在,至少有六个小时了,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如果不是刚才你拿钱给你——继父,你就不打算让我知道这件事了,对吗?”他垂下眸子,声音忽然低了几分,透着浓浓的失落,“假如你告诉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你也说了王瀚想跟我攀关系,那我可以出面帮你拒绝这笔钱啊。”


    “你出面?你凭什么出面?贺白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卢也简直想仰天大笑,他不知道贺白帆怎会讲出如此荒谬的话,“你去找王瀚,说,‘我跟卢也在搞同性恋,卢也是我罩着的’,然后王瀚就怕了,屁滚尿流给我道歉,你是这样计划的吗?”


    卢也甚至被自己逗笑了,咧咧嘴角,耳畔又回放贺白帆质问他的话——那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不敢。贺白帆觉得他不敢。


    也就是说,贺白帆觉得他做贼心虚,故而不敢。其实贺白帆就是这样认为的吧?他这样一个穷学生,家里为了三千块钱就能闹得鸡飞狗跳颜面扫地,那所以、所以一万块钱对他来说的确是一笔巨款,他见钱眼开,遂与陶敬王瀚沆瀣一气,贺白帆就是这样认为的吧。


    恍惚之间,似乎回到少年时期,在方家村那弥漫着腐烂水果的酸味的平房里,天光永远黯淡,杨叔用一种看似是担忧实则是嘲讽的语调说,卢也这孩子真像他那亲爹,长大了可怎么办呐。


    正是那种被羞辱的感觉。


    “而且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有义务告诉你吗?”卢也觉得胸口发紧,像有尖锐的指甲伸进他胸腔抓挠,他呼吸艰难,每个字都是生生挤出喉咙的,“谈恋爱就图个高兴,在一起的时候开开心心就行了,我有没有学术污点关你什么事?反正也连累不到你吧?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贺白帆?”


    卢也说完,报复似的狠狠吐出一口气。


    紧接着,如他所料,贺白帆的目光先是诧异,然后诧异变成茫然,茫然变成痛苦,痛苦变成一片灰败。贺白帆退了半步,瞳仁隐隐颤抖,他看着卢也,像是看着一个陌生的人,或兽。


    须臾,贺白帆深深望他一眼,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他这次是真的走了。穿着纯白T恤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被两颗高大的梧桐树彻底遮住。卢也一直盯着贺白帆离去的方向,仿佛在茫茫雪地里寻找一抹洁白的影子,而最终的结果只是眼睛发酸。


    卢也垂下脑袋,觉得好累、好累。他实在撑不住了,扶着膝盖缓缓蹲下,竟然打了个哆嗦。卢也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后背都是冷汗。


    钢琴声还在继续。幸好琴声足够响亮,掩盖了他们吵架的声音。


    卢也对音乐一窍不通,只听得出这是支节奏很快的曲子,但又不是明快,而更像某种喋喋的、偏执的诉说。


    卢也觉得他会一辈子记得这旋律,正像贺白帆说的、他那一辈子无法摆脱的学术污点。


    卢也闭上眼睛,慢慢将脸埋进了臂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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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折磨


    “白帆, 你还晕车呢?”小姨用公筷给贺白帆夹了一块肥嫩的笋尖,“我看你坐这半天都没怎么动筷子。”


    “不晕了,”贺白帆说, “天太热……没什么胃口。”


    小姨闻言,忙唤服务员将冷气温度调低, 对贺白帆说:“那就歇一会儿, 慢慢吃。这可是好东西, 别的地方吃不到呀。”


    旁边的付姗连连点头:“这竹笋, 真是绝了。欸,可惜不在深圳, 不然我还能经常过关来吃呢……”


    贺白帆将碗里的笋块送进嘴, 慢慢地咀嚼起来, 同时望着包间墙上的介绍牌:“‘笋王’林岳吊丝丹笋进入最佳时节!这种南海特产出自南海区林岳一带, 只有每年5-9月才可以品尝……”贺白帆的目光像迟滞的小虫, 爬过介绍牌上的一个一个铅字, 其内容却并未进入他的大脑。这种恍惚的感觉已经持续了四天, 他的思绪好像分裂成两部分,一半在当下与家人品尝鲜笋,一半留在他和卢也吵架的那个午后。


    那已经是四天之前的事情。当天晚上, 贺家家庭聚会, 为赴港读书的付姗践行。付姗的爸妈——也就是贺白帆的小姨和姨夫——说他们打算先在广东玩几天,主要是去广州和潮汕品尝美食, 然后再送付姗去香港。他们随口一说, 贺白帆他爸忽然问:“白帆,你想不想去那边玩?”


    “对呀,白帆,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小姨热情地说, “本来就想叫你呢,听说你在拍什么短片,怕你没空。”


    贺白帆第一反应是回绝,他丝毫没有旅游的兴致。然而,他还未开口,贺父又说:“白帆,你好不容易回趟国,总在武汉待着干嘛?出去玩一圈吧。”


    贺白帆隔着宽阔的圆桌与他爸对视,心脏重重一跳,怀疑他爸发现了他沮丧的情绪,故意叫他出去散心。贺白帆转念又想,或许他的确该走,卢也不是说了吗,他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他以为他是卢也的男朋友,就理所应当关心卢也的家事和学业,结果他连根葱都不算,那他究竟算什么?不知道。


    他走了,或许正合卢也的意。


    “……好啊,”贺白帆低声说,“我还没怎么去过广东。”


    于是就跟着付姗一家来到了广东。今天在广州,小姨的大学同学招待他们吃笋,驱车许久才到达这家村子里的饭店。竹笋确实非常美味,肥厚细腻,口感鲜甜,一丝纤维都没有。


    可是,贺白帆忽然想到,卢也喜欢吃竹笋。叫商远他们去家里涮火锅那天,贺白帆特地跑到菜市场给他买了鲜笋。如果今天卢也也在,他可以想象卢也的细微的神情——轻轻挑一下眉毛,目光惊讶,但又迅速克制住那股情绪,然后小口小口地慢慢品尝,看似冷静,其实很开心,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卢也喜欢吃笋子,还喜欢吃甜品,尤其是榴莲制作的甜品。之所以发现这件事,是某天贺白帆带卢也去看摄影展,展馆里有家小小的甜品店,消费满一百块送摄影展纪念品,贺白帆想要纪念品,便点了两块榴莲班戟,他们吃到一半,活动又升级,消费满两百送一本摄影画册,贺白帆问卢也还想吃点什么,卢也咬着勺子犹豫片刻,说,再来一块这个吧。


    那大概是卢也第一次吃榴莲班戟,他不知道那种甜品叫“班戟”,只好称它“这个”。


    四天了,卢也没给贺白帆发过一条微信、打过一次电话。而贺白帆还在想卢也喜欢吃什么,贺白帆觉得自己是有点贱了。


    “哥,这旁边养了大鹅哎,”付姗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咱们去看看吧。”


    贺白帆说:“好。”


    兄妹二人离开包间,从饭店后门出去,果然看见许多灰扑扑的大鹅——可惜都在笼子里关着。付姗有点失望,说:“还想合影来着,这是狮头鹅,你看它们鹅冠好大哦。”


    贺白帆笑了笑:“去那边转转?”


    鹅舍后面是条碧绿的小河,正午日晒如刀,照得河上一片金光闪闪。贺白帆和付姗走近了,站在河边一棵大树下面。


    付姗掏出纸巾擦汗:“太热了真的太热了,我已经开始后悔申香港的学校了。”


    贺白帆说:“而且湿度好大,比武汉还潮。”


    “对呀,昨天我都觉得我要感冒了!唉,我还是喜欢北方那种气候,”说到这个,付姗有些怏怏不乐,“我就应该坚决一点,去申法国德国的学校……”


    贺白帆宽慰道:“没事,反正只读一年,等你好好读完这一年,小姨姨夫放心了,你可以继续申外面的学校。”


    “念个二硕吗?或者申博?”付姗咂了咂嘴,“我还没想那么远。对了,你申请得怎么样了?你去洪大拍那个短片就是用来申请吗?”


    “嗯……是。”起初贺白帆确实打算拍短片的,后来光顾着和卢也谈恋爱了,片子根本毫无头绪。现在全家人都知道他在洪大拍短片,贺白帆却想,他还能“拍”多久呢?也许卢也就要和他分手了。


    付姗似乎很感兴趣:“那你拍完给我看看呀。”


    贺白帆低声道:“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拍出来。”


    “啊?为什么不能?”付姗一脸天真。


    贺白帆迟疑片刻:“因为我跟拍摄对象吵架了。”


    贺白帆隐去自己和卢也的恋人关系,也没提卢也的身份,只将卢也收钱的事讲给付姗。


    付姗听了,倒是挺淡定的:“哦,这种事情学术圈很多呀。”


    贺白帆点点头:“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很简单啊,碰上这种老师,要么你够硬气,直接跟他撕破脸、换导师、大不了退学。要么你就忍气吞声熬到毕业,那钱嘛,收就收了呗,给人当牛做马还不兴收点辛苦费啦。”付姗说。


    贺白帆有些惊讶:“你觉得无所谓?收了钱,性质就不一样了,原本是导师单方面的逼迫,收了钱就——”


    “我觉得‘性质’不重要吧,”付姗耸肩,“本来就是个臭水坑,还要计较是不是主动跳进去的吗?离不开,那就在里面待着,顺应里面的规则呗,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付姗说得理直气壮,一时间,贺白帆竟有些语塞。


    付姗继续说:“对了,你拍纪录片,可以这样干预你的拍摄对象吗?纪录片不是要力求客观、不带价值判断吗?”


    贺白帆望着她黑溜溜的眼珠,心里有种冲动,想告诉她,可他不是我的拍摄对象,他是我的恋人。


    我跟他谈恋爱,甚至已经住在一起。他却什么也不想让我知道,他说,谈恋爱就图个开心。好像我只是他取乐的工具,而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好像在这段关系里,他只需要我带给他的愉悦,而不需要完整的我。


    如同一块拼图,卢也只拿走他喜欢的几片。贺白帆想把剩下的也送给他,他说,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


    付姗说:“哥,想什么呢?”


    贺白帆苦涩一笑,对付姗说:“太热了,回去吧。”


    ***


    旅行已经持续了整整九天。前五天他们在广州和潮汕,后来又去澳门,再从澳门到香港,为付姗租的房子置办了许多家居用品。


    整整九天,贺白帆没和卢也联系过。旅行总是疲惫,尤其在香港时,天气奇热无比,一出门便是浑身大汗,每天晚上,贺白帆洗完澡,都累得倒头就睡。虽然累,时间倒过得很快,到了此行最后一天,贺白帆看着手机上的机票信息,忽地意识到,他已经与卢也断联十天。


    这十天卢也是怎么度过的呢?他有没有一丝丝后悔,为他说出的残酷的话?又或者,不必面对贺白帆的诘问,他反而过得很轻松?


    “白帆,你真不去求个签啊?”小姨兴头十足,“据说这里很灵验啊。”


    贺白帆摇头:“你们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付姗一家走进黄大仙祠。贺白帆以前来香港时已经逛过此处,自己又不相信求签看相之类的玄学,故而没有同去。他在附近找了家便利店,买杯咖啡,拨了卢也的电话。


    旁边坐着两个中学生打扮的男孩子,正在高声快速讲粤语,贺白帆听不懂,觉得很像某种白噪音背景。


    这决定很突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给卢也打电话。


    只是刹那之间,那冲动像是海潮,在他的身体里掀起滔天巨浪。他觉得他一定要听见卢也的声音。哪怕卢也继续跟他吵架,或者直接提分手,他也要听见卢也的声音。他突然明白这十天的旅程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他不给卢也打电话,等待他的只有下一个十天、下下个十天。从前他太天真,把爱情想得很简单,原来爱情是如此的不公平,如此的折磨人,卢也折磨他,他自己也折磨自己——与卢也断联,正是折磨之一种。


    香港室内的冷气总是过分充足,等待电话接通时,贺白帆手臂已经浮起鸡皮疙瘩。


    他大概等了三十秒,或者更久。总之,结果是,卢也没接他的电话。


    浪潮倏然褪去,留下空旷的崖岸。


    贺白帆沉默片刻,又拨商远的号码,这次很快就接通。


    “喂,白帆?”商远说,“你还在外面玩呢?”


    “嗯,在香港。这几天卢也联系过你们吗?”


    “没有啊……”商远将手机递给杨思思,“思思,你呢?”


    “师兄也没找过我,”杨思思大概知道他们吵架的事,语气小心翼翼的,“不过我有在学院碰见他,前天我们实验室买了批材料,卢师兄看见,帮我们抱了一箱上楼……”


    商远轻嗤一声:“他还挺热心哪。”


    “他好像很忙,当时我想跟他聊两句的,但他直接就走了,”杨思思想了想,大概觉得自己的描述有些冰冷,连忙补充道,“当时他好像……脸色不太好?呃,他肯定,也挺难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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