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幸运
那是一间狭长的独立办公室, 里面一张书桌,一台空调,一张沙发, 已经显得有些逼仄。
卢也轻声对贺白帆说:“进来,关门。”他说完就坐进沙发, 脑袋枕在靠背上, 似乎非常疲惫。
贺白帆走到卢也身旁, 沉默地打量他。他被汗水浸湿的衬衫领子黏在颈间, 头发也被纱布缠得乱糟糟的。但他的神情已经从刚见贺白帆的那一丝紧张中冷静下来,此刻, 他阖起眼, 五官的线条纹丝不动, 宛如一个入定的修行者。
贺白帆盯着卢也的额头:“怎么回事?”
“陶敬儿子拿烟灰缸砸的, ”卢也语气平淡, “他会被拘留。”
“他为什么打你?”
“巡视组去医院找陶敬, 陶敬吓得昏迷——我推测是装的。不过, 他儿子真害怕了,”卢也抬眼看了看贺白帆,“谁叫你来的, 杨思思?”
“嗯, 她说你受伤了。”
“皮外伤而已,其实你不用过来的。”
贺白帆一阵语塞。在这里, 光电学院的办公室, 他和卢也好像忽然回到数日前那种半生不熟的旧相识关系,他不知道卢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卢也即将做什么,而那些发生在黑暗中的拥抱和纠缠, 仿佛一场清晨露水,随着日出悄然蒸发。
贺白帆望着卢也,忽而想起二零一六年的最后一天,他从上海赶回武汉,站在卢也宿舍外面的树林里,隔着一段距离,凝望卢也的背影。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这个人就在眼前,但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他不甘心不舍得,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此刻,那种感觉再度降临。
“卢也,”贺白帆的声音放得极轻,“这里有摄像头吗?”
卢也瞬间张大眼睛,他这才发现贺白帆的拐杖靠在墙边,他双脚站立,忍着痛,两手垂在身侧,仿佛全副身体都做好了准备。
卢也仰头看他,慢声道:“没有。”
贺白帆冲他张开手臂:“抱一下。”
卢也的伤口在左额,所以他只能侧着头,身体前倾,将右半张脸贴在贺白帆身上。起初他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坐着,贺白帆站着,这种拥抱的姿势实在太像撒娇和示弱,但是很快,贺白帆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很轻很轻,像在触摸一片羽毛似的,贺白帆的指纹与他的发丝摩擦,带来丝绒般细腻而熨帖的安抚。
贺白帆低声问:“现在还疼不疼?我听他们说你流了很多血。”
卢也想说“没事”,话到嘴边,他说:“有一点点。”
贺白帆低叹一声,手掌向下,隔着衬衫揉了揉卢也的后颈,这个动作不含任何情欲意味,只是单纯地带来一些慰藉。卢也闭了眼睛,享受着贺白帆的触碰。他想象过很多次举报陶敬的情景,也早就知道自己会被一起调查,所有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他做好了单刀赴会的准备并决心与之破釜沉舟,所有所有,唯独贺白帆出现在这里,是个意外。
他这辈子迄今为止,所有堪称幸运的意外,都来自贺白帆。
“六分钟了。”贺白帆忽然说。
卢也抬头看他,有些茫然。贺白帆笑了笑:“你不是叫他们等你十分钟吗?”
“哦,”卢也慢吞吞地,“那还有四分钟。”
贺白帆却松开了手臂。
他俯视卢也,目光滔滔如水,遮天蔽日。他认真地说:“你当时为什么和我分手?告诉我实话。”
“商远说你可能会被牵连,会判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贺白帆顿了顿,“如果你真的进去了,你想我等你吗?”
“如果你想,就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卢也愣了一瞬,随即扬眉微笑:“那算了吧,我不喜欢道德绑架。而且你这样说,像是已经预设了有什么‘事实’我没告诉你——如果没有呢?”
“当初我已经说过分手的原因,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现在又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有点后悔,我发现我确实很喜欢你,如果事实仅此而已,并不存在什么苦大仇深的原因——”
“还有三分钟。”贺白帆说。
卢也蓦地噤声,垂了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他头顶小小的发旋对着贺白帆,像一只孩童的天真的眼睛。
须臾,他扬起脸,眸子闪了闪,满是凄然的光亮。
他曾经确实思索过这个问题:如果某一天,他有机会再见到贺白帆,是否可以坦然告诉他曾经发生过什么。
可是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意识到贺白帆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也会有新的喜欢的人——这些年他一直偷偷关注着贺白帆在外网的社交账号,他看过他发的每一张照片,留意着他和朋友的每一条互动,他还经常搜索贺白帆的名字,知道他拍了哪本杂志哪个模特哪个品牌的广告,说出来有点变态,但也确实像偷窥狂一样关注着他,却从来不敢给他评论,连混在一万两千个粉丝里给他点赞也不敢。
他不记得那是哪一天哪个瞬间,因为一张贺白帆和别人的亲密合影,抑或某个模特发的有贺白帆出镜的vlog?他看着屏幕上贺白帆的脸,忽然感到一丝陌生,好像变得不认识这个人。他茫然地退出软件,手机丢在一旁,他做实验、开组会、又去健身房跑了三公里,然后他才缓缓反应过来:哦,时间过去那么久,贺白帆已经向前走了。
贺白帆已经向前走了,他便没必要旧事重提。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坦然地说出那一切,他如果说,就一定带着目的,譬如让贺白帆可怜他,让贺白帆知道他是多么爱他,让贺白帆重新回到他身边——但贺白帆已经向前走了。
沉湎过往这种事,他自己做就可以,那时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商远的婚礼上,他做好了再见贺白帆的准备,他准备跟他打个招呼,若无其事地说:“很久没见了,你还好吧?”
依他对贺白帆的了解,贺白帆会生疏有礼地回他一句:“还可以。”
然后他们就此别过,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
那时郑鑫已经迅速办好了换导师的手续。王瀚退学了,郑鑫转走了,原本热火朝天的师门忽然只剩卢也一个博士。
硕士生也转走了好几个,剩下四个找不到愿意接受他们的导师。卢也走进实验室,只见那四个学生面如菜色地坐在工位前,一看到卢也,他们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围上来:“师兄,你说我们、我们怎么办啊?”“听说老陶要走了,是真的吗?”“如果老陶走了学院总得给我们安排导师吧?”“师兄你打算怎么办?”
卢也吞了口唾沫,事到如今,他不忍心欺骗这些师弟师妹。
“老陶应该不会走的。”他低声说。
“什么?!可我听王导说……”师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王导说他会走,说他已经和洪大闹掰了……师兄你确定他不走么?”
“我没听到他要走的消息。”卢也只好这样回答——但如果陶敬要离开洪大,就不会押着他不放,还拿他们去会馆的事吓唬他了。
硕士生们面色怏怏,各自散去。
他们实在太苦恼了:担心陶敬继续压榨他们,也担心陶敬完全不管他们的毕业论文;担心自己没法做出实验按时毕业,更担心陶敬得罪过的那些老师落井下石,拿他们学生开刀……他们一个比一个心烦意乱,所以谁都没有发现卢师兄的异常。
卢也走进实验室时,身上什么都没有带,书包、水杯、电脑……什么都没有。
他在实验室短暂停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
他穿着一件贺白帆的夹棉冲锋衣,领子高高立起来,既暖和,又像是一层坚硬的盔甲。他就带着这层盔甲和狂跳的心脏,推开了陶敬办公室的门。
他已经咨询过律师,律师说,陶敬是吓唬他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很难认定他在会馆参与过嫖.娼。况且还是陶敬带他去的,陶敬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那位律师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姐姐,也许看他可怜,没有收他的咨询费。
卢也站在陶敬面前,盯着桌上的茶杯,沉声道:“我要退学。”
“哦,我知道,郑鑫都告诉我了,你要跟一个男生去美国,对不对?你倒是蛮有本事的嘛,我真没看出来,”陶敬竟然一脸微笑,出口的话却令卢也五雷轰顶,“贺、白、帆,贺利的小公子,你是怎么搭上他的?郑鑫说你和他搞同性恋,我觉得不像,你还跟我们去找‘公主’呢,怎么可能是同性恋?来,你说说,怎么回事?”
卢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可能他什么都没有说。回想起那一天,他的记忆仿佛斑驳起皮的墙面,簌簌落灰,尘土飞扬。
“卢也,老师是个穷苦出身,你呢,你也是,所以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根本不是同性恋,你只是偶然认识了一个公子哥,被人家仨瓜俩枣糊弄住了——穷人家的小孩就这毛病,见钱眼开。当然,这不怪你。我作为老师,也有责任教导你,你还年轻,不能走上这种歪路,明白吗?你想一想,你爸妈起早贪黑卖水果供你读书,他们如果知道你为了搞同性恋抛下他们跑去美国,怎么接受得了?”
“我就实话跟你说吧,这次算我倒霉,受王家的牵连。但你以为洪大真敢这么对我?学校领导层马上就有变动,过不了多久,对我的处分就会撤销。我这边不能没人,人都走了项目怎么做?还有那些合同,白纸黑字签了,总得给他们做完,否则哪来的钱赔给他们?你就留下好好干,我的资源都是你的,项目的收入也少不了你——就你一个博士,不给你给谁?”
“还有,你去外面打听打听,贺利都成什么样了?工人天天在公司闹事,开发的房子也是毒地,烂尾啦。我听说他们老总得了癌症,什么癌啊你知不知道?说是人已经不在武汉,这事你应该也知道吧?算了,你不说我也不逼你,但这个节骨眼上,小公子哥竟然要带你去美国,哈哈,他是不是看他老子快不行了准备携款逃跑?带你私奔?去美国逍遥?那你可要小心哪卢也,别把自己搞成通缉犯了。”
“你还小,你不懂这件事的严重性,贺利已经出了问题,小公子哥要去美国——这是说走就走的吗?你信不信我现在去公安局报警就能让他走不了?我倒不是恐吓你,但你要知道,我不报这个警,找他们的也大有人在,这里面水很深呐,不是你个穷学生能掺和的。”
“我可没有威胁你,哈哈,”陶敬双手交叠,一副志在必得的从容神色,“我只是提醒你啊……你不信,你就试试看,我不拦你呢。”
***
“大概就是这样,”卢也深深换了口气,挤出一点稀薄的笑意,“现在想想还是被他唬住了,但当年我不敢冒这个险。如果他发了疯真的去报警,或者找记者找媒体把事情闹大,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出不了国——不——更重要的是你爸,如果耽误了你爸出国治病……我不敢冒这个险。”
这些记忆已经在他心里闷得太久太久,说出口时,竟然连痛苦或悲哀的感觉都没有,仿佛只是一撮发潮的灰烬,掏出来,曝晒在阳光下,也仍然只是灰烬。
“总之,路是我自己选的,现在也报复回去了,你不用可怜我,”卢也不知该作何口吻,干脆就面无表情地说,“比我过得惨比我倒霉的人太多了,我没觉得我可怜,这几年,反倒因为这些事,活得更有动力……嗯,对。”
贺白帆默不作声,目光呆呆的,像是神游天外。
卢也说:“已经一刻钟了。”其实他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贺白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像蝴蝶在狂风中振翅。
他抬眼望向卢也,卢也以为他会抱紧自己,或者落下一个狂乱的吻,然而,都没有。
贺白帆轻声但一字一句地问:“如果这次我们没有遇见呢?”
唉,怎么开口就是这种沉重的问题。
“如果这次我们没有遇见……可能等我四十岁的时候,已经评上教授,带学生去国外开会,然后碰到你扛着相机正在拍摄。很像电影情节吧?也许呢,也许老天还会给我们机会。”
卢也回望贺白帆,带着一种心碎很久的悲凉。这六年的每一天,他都做着如此的心理准备——命运不会再给他机会。他也不是非要和贺白帆在一起,他的人生有许多沉重的责任、残酷的斗争、必胜的决心,它们都比爱情重要,比幸福重要,比记忆里那几个瞬间重要。他从不为记忆里的几个瞬间而活。
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想一想。然后可以撑过下一个六年,下下个六年。
如此敷衍一生。
第112章 阿贝贝
有人敲了敲门, 接着传来龙书记的声音:“卢老师,聊完了吗?”
卢也应道:“马上。”
他起身想去开门,两步之遥, 贺白帆却紧紧抓着他的手。已经好一阵了,五分钟或者更久, 贺白帆不言不语, 眸子半垂, 只抓住他的手不放。这几年, 贺白帆晒成了小麦肤色,他的皮肤则少经阳光, 透出几分苍白, 两人的手掌交叠在一起, 卢也忽然觉得贺白帆像只金毛大狗, 用力咬着他的阿贝贝。
卢也不知该说点什么。他原本打算把这些事永远烂在肚子里, 正如电影里冷酷的杀手将杀人名单焚之一炬, 转身走进郁郁群山。然而现在, 冷酷杀手泄了气,他被一层一层剥开,露出那颗千疮百孔但还又热又软的心脏。
那是爱着一个人的心脏。有时候, 他会忘记它还跳动。
“我得出去了, ”卢也放低声音,用商量的语气说, “这两天我争取找时间见你, 好吗?”
贺白帆没有应声,过了几秒,他慢慢张开手指,掌心一寸一寸后退, 如是松开卢也的手。这微小的动作竟然如此缓慢而依依不舍,仿佛互异的磁极对抗着吸引的力量,慢吞吞、硬生生地分开。卢也没法装作看不见。
他很想摸摸贺白帆的脑袋,还是忍住了。
卢也哑声说:“你别担心,也不要插手这件事。”
贺白帆点一点头:“你也是,”略作停顿,“我会等你的。”
他说完这话,非常干脆地站起身来,抓住拐杖,径直拉开了门。龙书记抱着手臂站在门口,原本面色有些不悦,看见贺白帆,反倒愣了一下。
贺白帆率先开口:“您好。”
“哦哦,你是小卢的朋友?过来有什么事吗?”
“我来看他,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随时可以叫我。”
龙书记咳了一声:“好的,现在校领导找小卢有点事,你先回去吧……欸,等等,你——”
龙书记骤然色变,双眼圆睁,目光紧锁贺白帆的脸庞:“你是——”是郑鑫发的照片里的那个人吗?那个俊朗异常的男生?是他吧?!
贺白帆平静地看着他,略一点头,拐杖抓在手里,就这么直挺挺地走了。
***
杨思思和商远兵分两路,一个留在学院给导师帮忙,一个拨开人群追着贺白帆离去。
贺白帆也就和卢也进办公室待了二十分钟,出来之后那叫一个脱胎换骨——拐杖不拄了,腰杆挺直了,走起路来步履生风,商远一路小跑追上去,进了电梯,莫名其妙地问:“卢也给你打兴奋剂了?”
贺白帆说:“没有。”
“不是兴奋剂,也是迷魂汤,你这幅德性绝对不正常!白帆,你老实说,卢也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贺白帆说:“不是。”
“哼,我料他也不敢,虽说现在你俩又勾搭到一起,但当年的事决不能就这么翻篇!要我说,他起码得——”
“商远,”电梯到达一楼,贺白帆低声打断他,“陪我待一会儿吧。”
贺白帆撑着拐杖坐进商远的副驾,对他说:“我想在洪大逛逛。”商远这才发现他手攥成拳,青筋凸起,身体紧绷如弦,这幅样子既不是兴奋,也不是激动,而是竭力忍耐着什么。
商远不敢多问,启动车子,以缓慢的速度行驶。他一度对洪大非常熟悉,但杨思思毕业之后,就几乎没再来过。如今,校园里的店铺变了很多,与印象里全然不同。
商远沉默片刻,换了话题问贺白帆:“这些地方你还记得吗?”
“记得一些,”贺白帆声音倒还冷静,“前面是不是有个市场?里面有卖花的,还有卖电动车的。”
“嘿,还真是,”商远笑道,“我想起来了,我以前还在这给思思买过花呢。”
贺白帆不记得有没有在这里买过花,却记得他和卢也翻山越岭一般走进那些电动车店,在成群的二手电动车里找他的车。其实他一点也不想汗流浃背地找车,但那时他和卢也正在冷战,他不能放过和卢也相处的机会。后来电动车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五十块钱,便赎回来。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贺白帆看见洪大管理学院。这地方他也来过,当年为了理直气壮地和卢也见面,他报了洪大管理学院开设的企业管理研修班,但他实在没有学管理的热情,老师一讲课他就犯困,当然,没上几节课他就跑去谈恋爱了。
转过几道弯,商远说:“思思以前的宿舍好像在这儿,你看,现在都拆了。那个宿舍破得要命,的确早该拆了。”
贺白帆喃喃道:“是的。”
他尝试想象那种感觉——分开的六年之中,卢也一直待在这个校园。不像他星星点点的印象,卢也的记忆是连贯的,哪栋宿舍楼被夷为平地,哪家小店悄然消失,甚至哪里又多了新的路灯和草坪,卢也全都清楚。他眼看着那些承载记忆的坐标逐渐被修改涂抹,仿佛夜晚涨潮的海浪,一层压过一层,又或者深秋簌簌的落叶,一片盖过一片。旧的记忆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被掩埋了,然而,被掩埋的记忆再也无法重见天日,正如潮水消弭于潮水,落叶腐烂于落叶。卢也伫立于此,目睹一切变化,一切变化再变化,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贺白帆不禁缩了缩肩膀。商远一脚刹车,慌张地问:“白帆你怎么了?”
贺白帆勉强笑了一下:“我知道卢也为什么跟我分手了。”
***
“哎,秦叔叔您好!您和阿姨都还好吧?弟弟最近怎么样?哦……您别担心,我表姐夫就是外校的物理老师,回头我叫他给弟弟补两节课……嗯嗯,我想托您打听个事儿,是这样的……啊,退休了?没事没事,哎呀,您跟我还客气什么!嗯嗯,改天再聚……”
商远挂掉电话,丧气地踢了一脚。
另一边,贺白帆也在打电话:“他现在不大方便见面,我随时可以过来,但具体金额我不是很确定……嗯,可以,明天上午十点?好的。”
商远凑过来:“律师怎么说?”
贺白帆摇头:“没说什么,让我去律所面谈,你那边呢?”
“说他哥已经退休了,不方便打听,”商远耸了耸肩,“他哥半辈子都在洪大人事处,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估计还是事情太敏感,人家不想蹚这个浑水。没事,我姨夫的老爹以前也是洪大的,我再托他找人。”
贺白帆点头道:“谢了。”
商远摆一摆手:“跟卢也——卢哥——比起来,咱们这才算啥。唉,我以后尊称他为卢哥,卢哥是个狠人啊。”
贺白帆有点想笑,心头却又苦涩,笑不出来。
他们现在还不了解卢也举报陶敬的细节,只能一边找关系打听,一边联系律师。贺利倒闭之后,贺家在武汉的人脉随之烟消云散,商远自然揽过了找关系的任务,然而,几通电话下来,进展还是几近于零。
“这事儿确实不大好办,”商远烦躁地抓抓头发,“你找级别低的,比如洪大的普通老师,根本打听不出什么,人家也不敢掺和。得找职级高的,最好就在学校领导班子里面,但这个……难度很大。”
贺白帆说:“我明白。”家里刚破产的时候,他和他妈四处找人借钱,就跟现在的情形差不多。
商远还想说话,手机忽然响起来。
“欸,秦叔?哦……那真是太感谢您了,”商远连忙冲贺白帆使了个眼色,“今晚么?没问题,说好我请客啊!哈哈,我兄弟也在,大家认识一下……嗯,好,就在金成轩吧。”
“有戏!”商远挂了电话,兴奋地说,“秦叔要跟咱俩吃饭,他哥也来。”
贺白帆有些茫然:“他们怎么突然变了?”
“啧,俩老头一顿琢磨,还是得给我面子呗,也可能是给我爸面子……管他呢,反正能给咱帮忙就行!”
***
已经将近十一点钟,商远和贺白帆总算走出包房。
贺白帆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拎着商远,两人像两根半生不软的手擀面条,慢腾腾挪进电梯,下地库。
杨思思已经等在门口,见状立即皱起眉头:“你们怎么喝成这样?”
“老婆,实在没办法,”商远打了个酒嗝,“那俩死老头太能喝了……”
杨思思连忙打他:“喂,你小点声!”
三人坐进车里,商远吞了两粒解酒药,向杨思思解释:“我以为他们愿意帮忙的,结果他们只是不想得罪我爸,所以才请我俩吃饭。我靠,咣咣灌酒,一杯接一杯的,要不是最后白帆替我喝了,我今天真得喝吐。”
杨思思皱眉:“他们为什么不愿帮忙?”
“不想多管闲事呗,卢也直接跨过学校领导找了巡视组,这很……很……”商远脑袋一歪,“我先睡会。”
这人话音刚落,便响起沉沉的鼾声。杨思思无奈笑了笑,正要启动车子,忽从后视镜瞥见贺白帆的侧脸。
贺白帆的额头抵着车窗,身体一动不动,看不出是清醒还是睡着。这时,侧方有车经过,远远的光斑在他脸颊上跳跃,随即消失,杨思思借由那点光芒看见他睁着的眼睛,以及疲惫的、失落的神情。
杨思思沉默片刻,放轻声音说:“今天下午卢师兄被带走了。他临走的时候在走廊碰到我,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贺白帆的目光缓缓转过来:“是让我不要管他么?”
“嗯……差不多。”她原本还犹豫是否告诉贺白帆,没想到,贺白帆已经猜中了。
“谢谢你。”贺白帆低声说。
第113章 无力
已经整整一周, 贺白帆与卢也完全失去联系。
光电学院倒是情况不断,起先只有陶敬和卢也被带走,接着书记和院长也被叫走配合调查, 一去便没了音信。又过几天,有学生撞见某位去年退休的博导出现在学院, 身后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 此消息不胫而走, 很快, 整个学院都知道这位博导的科研经费账目出了问题。
教职工人人自危,连带着学生们也胆战心惊——给学生发劳务再收回是套现经费的常见手段, 无论学生是否自愿, 但凡配合老师做过这种事, 总是免不了心虚。
故而, 整栋学院大楼弥漫着紧张和沉默, 像一张抿唇屏息的嘴, 反衬得窗外蝉鸣格外洪亮。
贺白帆慢慢挪进光电学院。在这动荡不安的日子里, 保安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懒懒瞥来一眼,竟然没将他拦下盘问。贺白帆乘电梯上三楼, 走廊仍旧静悄悄的, 简直像是空无一人。不过,凝神细听, 还是能听到断续而微弱的人声。
“找着了吗?”耳机里传来商远的声音。
“嗯, ”贺白帆声音很轻,“在最里面那间会议室,他们还没开完。”
“应该快了吧?这都五点半了。白帆我再提醒你一下啊,别提孟老师的名字, 务必务必。”
“明白,你放心。”
“唉,”商远轻叹,“哥也是为你信女许愿了。”
这整整一周,他们已经把能找的关系全部试了一遍,虽不至于四处碰壁,却也撞了满鼻子灰。有些人不愿帮忙,一句“这事我够不着”便回绝了;有些人态度真诚,将洪大领导班子的情况细细告知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你们这事还是算了吧”;有些人看似很有路子,酒足饭饱之后,揽着商远和贺白帆说:“这事吧,要说好办也好办,我给你们指条明路:去找洪大X校长就行。”商远没忍住,当场爆了句“我靠”,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要是联系得上X校长,也不来麻烦您了,对不对?”那人搓了搓手,尴尬一笑:“倒也是哈,哎哟,这可真是不好办呢……”当然,反应最激烈的还属洪大科研处的王处长——没错,就是那位叫女儿和卢也相亲的王处长——贺白帆通过陈阿姨联系上她,还未道明来意,只说出“卢也”两个字,王处长骤然尖叫起来:“那个没脸没皮的东西!我以前都是看错他了!我跟他可没有关系!我家萱萱和他见面那也是被他骗了!谁知道他是同性恋啊?同性恋还跟萱萱见面,你说他是不是下流无耻臭不要脸?啊?”贺白帆沉默片刻,道一声“打扰您了”,默默挂掉电话。
他们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周旋,结果是一无所获。直到昨天下午,杨思思的导师孟老师无意间提起,学校纪检部门要给光电学院全体教师开会。贺白帆决定死马当做活马医,直接来找这个开会的领导。
一切有可能的机会,他都得尝试。
贺白帆靠在会议室旁边的廊柱上,隔着一扇门,听领导语重心长地强调科研经费管理条例,接着又大谈师风师德问题。下面的人鸦雀无声,台上台下仿佛两个世界,一边是紧凑激昂的进行曲,一边是静谧的黑白默片。贺白帆等着等着开始走神,想到六年前那个面对导师战战兢兢的卢也,谁能预料,六年之后,卢也在此掀风作浪捅娄子,引得一众老中青教师连开四小时纪律大会,没有血栓也要坐出血栓。
可是卢也呢,卢也现在在哪里?
胃里忽然翻腾了一下,昨夜饭局他又替商远挡了不少酒,当时没吐出来,今天一天都隐隐胃痛。
“总之,大家一定要吸取教训,洁身自好,严于律己,光电学院可是洪大的招牌,学校对你们寄予厚望,以后肯定要加强纪律方面的管理,希望大家积极配合,互相理解。”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吧。”
会议室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贺白帆推门进去,直奔坐在台前的人。
那领导约莫五十多岁,身材胖硕,戴了副厚厚的黑框眼镜。
众人侧目,贺白帆拿出提前准备的说辞:“您好,卢也的母亲托我过来问问他的情况,您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男领导眼也不抬,面无表情:“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表弟。”
“谁让你来这儿的?”
“我听见你们在开会,就过来了。”
“嗯,你们家属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卢也的情况我不清楚,有消息学校会通知你们的。”
贺白帆心口微沉:“我们已经很多天没和他联系了,只想知道他现在在哪,状态怎么——”
“我确实不清楚他的情况,”男领导打断贺白帆,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今天只是过来开会的,你要了解卢也的情况,去跟光电学院联系吧。”
贺白帆皱眉:“光电学院哪位可以联系?他们院长和书记都不在。”
“哦,是吗?那你去找白副院长吧。”
“教务说他也不在学院,他办公室电话没人接。”眼看着男领导站起了身,贺白帆下意识想伸手拦他,然而,他只是凑近了半步,不知从哪窜出个平头中年男人,一把挡在前面。
“你干什么?都说了你要去找白副院长,听不听得懂话?”平头男人拎起桌上的公文包,转而殷勤地说,“丁主任,车子已经到楼下了。”
丁主任点一点头,挺起肚子,绕过贺白帆,快步离开会议室。
从始至终,他没有正眼看过贺白帆。
***
天气闷了一整天,终于在傍晚酝酿出稀稀落落的雨滴。贺白帆躺了一会儿,刚要睡着,又被微信提示音吵醒。
“贺总您好,我是治衡律师事务所的小徐,您朋友的情况现在已经明确了,三年以上有期徒刑肯定跑不了,情况确实比较被动,我们主张从这两个方面进行辩护——”
贺白帆蓦地睁开双眼。
做梦了。
电扇开着,但他还是浑身热汗,连手心都濡湿了。他抓起手机点开徐律师的微信聊天,往来消息停留在四天之前:“贺总您好,我也跟做过这类案件的同行了解了一下,说实话,以现在的情况看,学校的态度非常重要,毕竟您朋友当时联系的是更上一级,这种做法确实让校方比较被动。另外,也要看您朋友配合调查的态度,以及您朋友涉案的具体金额。”
贺白帆放下手机,翻了个身,略微蜷缩着身体。
好像忽然回到他爸生病末期的那段时间。医生宣告了父亲命不久矣,而国内的公司也已濒临破产,无力感就在某个瞬间悄然滋生,贺白帆开始憎恨自己,为什么父亲体检的时候他没叫他多做一个脑部CT?为什么他对贺利的运作一无所知无能为力?为什么,他只能看着一切噩耗发生,但是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父亲去世,公司破产,贺白帆开始疯狂地工作、赚钱、还债。每当那种无力感重返心头,他便以更高强度的工作与之对抗,于是,他慢慢攒了些钱,自食其力偿还家里的债务。他的生活也慢慢回到正轨,回到他的控制之中。
但是此刻,熟悉的无力感再度降临。他意识到,在这里,他的专业技能没有用,行业声誉没有用,赚的钱也没有用。他没办法帮助卢也,只能被动地等待结果,只一瞬间,他又变回那个守在父亲病床前的贺白帆了。
父亲陷入昏迷前曾说:“白帆,公司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还有你妈顶着,但你要帮爸爸照顾好你妈,可以吗?我最放心不下她。”
辗转各处借钱时,那些叔伯怜悯地看着他:“你不要责怪自己啊白帆,你爸走得太突然,又赶上你家工地出事,他实在来不及把他的东西教给你……这不怪你。”
所有人都叫他不要担心,所有人都说不怪他,正如卢也被带走前还在叮嘱他不要插手此事。他确实插不了手——他没有足够的权力,没有过硬的关系,他没用。
手机铃响。贺白帆哑声道:“哪位?”
“是我呀,帆哥,”小助理小心翼翼的,“我下午给你发微信,你一直没回复。”
“抱歉,我没看到。”
“没事没事,我其实也……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文佩和汪恒想见见你,你还记得他俩吧?卢老师的学生。”
贺白帆“嗯”了一声。
“我们可以来找你吗?”
贺白帆沉默片刻:“可以,我在卢也家。”
不到二十分钟,一行三人鱼贯而入。贺白帆从冰箱翻出仅剩的三盒维他柠檬茶递给他们,低声招呼道:“大家随便坐吧。”
文佩和汪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颊都泛红,很紧张的样子。
他们显然有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两个学生吸了几口饮料,互丢几个眼色,汪恒总算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帆哥,这个……呃,这个柠檬茶,卢哥特别喜欢。”
文佩:“……”
贺白帆说:“我知道。”
汪恒抓了抓头发:“卢哥平时很自律的,他经常健身,还不喝咖啡,不吃零食,我们都没想到他会喜欢这种高糖饮料。后来我们发现,他其实只是忍着,偶尔做实验熬大夜的时候才喝一次。”
“卢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情绪特别稳定,对我们也是有一说一,直来直去。所以这次……我们实在想不通卢哥为啥这样做,他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吐槽过郑鑫和陶老板,真的,从来没有。”
“郑鑫发的照片已经传开了,跟卢哥合照那个人是你,对吗?别的老师和学生都在传,说你们是那种关系。”
文佩默默捂脸,声如蚊蚋:“汪恒,你说话能不能讲点逻辑。”
“呃,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我的意思是……无论卢哥做了什么,他都是我们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我们很担心卢哥,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汪恒指向自己,又指指文佩,“所以我俩自作主张,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说:放心哈,本文没有蹲局子指标。
第114章 冷静
“你看看吧, 没有异议的话就签字。”丁主任递来一份《情况说明书》。
卢也接过,沉默地审读起来。如果没有记错,这已经是他签的第七份《情况说明书》——没办法, 陶敬那里需要核查的账目太多,学校每调查一笔有问题的科研经费, 都要找他问话, 然后再签这个类似于呈堂证供的“情况说明”。
两页A4纸, 卢也很快就看完了, 他翻到第二页:“这里,我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厂家。和陶敬长期合作并给他回扣的供应商是斯奉德, 这家荧锐科技我没有印象。”
丁主任点点头, 抓起手机:“喂, 小陈, 你再去核实一下20年3月12号的清单, 对, 12号报的帐, 看看发票是哪个公司。还有,陶敬的流水也看一下,开票公司可能有问题……你感冒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吗?算了算了, 我让小何去查。”
丁主任又拨了小何的号码, 重复交待一遍方才的事。他喋喋不休打电话时,卢也就端坐桌前, 双手手指交叉立在桌上, 活像个来开会的领导。
呵,他们忙得人仰马翻,这小子被学校安排在宾馆住着,吃喝有人安排, 倒是轻松又安逸!
丁主任没好气地说:“卢老师,你想起什么及时跟我们说哪,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可隐瞒的了,都是早晚的事!”
卢也略一点头:“我确实有话想跟您说。”
“你讲。”
“我的学生怎么样了?有几个研二的暑假留校做实验,学院有没有给他们安排老师指导?”
“这个我不清楚,”丁主任暗翻白眼,“卢老师,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配合我们调查,学生么,总会有人管他们的。”
“毕竟是我的学生。”
“哦——”丁主任只想冷笑,心道你小子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现在想起学生了?想起自己是洪大老师了?你交举报材料的时候脑子里怎么没这根弦儿呢?
就因为个人的恩怨斗争,不惜将整个学院拖下水,甚至学校层面也受到了影响……当然,陶敬此人也确实不是好东西,可谓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他不仅挪用贪污科研经费,还与某个正在被调查的官员有大额金钱来往。现在好了,上上下下谁也别闲着,都来收拾这个又臭又长的烂摊子!
“对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卢也问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丁主任公事公办回答:“这个要看调查的情况,我不清楚呢,”他顿了一下,“你不是跟你家里联系过了么?前两天你弟跑到光电学院找我——你跟家里说清楚了没有?”
卢也慢慢扬起脸,神色终于发生一丝变化,像平静的湖面忽然泛起一圈褶皱:“我弟……是不是一个拄拐的瘸子?”
“是啊,拄着拐还去堵我!卢老师,你也是个明白人,现在谁过来闹事都不顶用,如果妨碍到调查工作,甚至会起反作用,这个我之前已经跟你强调过了……”
“他闹事了?”
“那倒还没有。”
“他说什么了吗?”
“没说,我给劝回去了,”丁主任敲了下桌面,“这次就算了,下次我可直接叫保安了,卢老师,现在事情敏感得很,你要理解我们工作的难处……”
卢也不再接话,只是垂着眸子,若有所思的样子。丁主任念叨了一阵,见卢也没反应,又担心自己讲话太不中听,于是试探着问:“你要不要跟你弟联系一下?我帮你申请报备。”
卢也抬眼看他,笑了笑说:“谢谢丁主任,不用。”
丁主任有些意外,讪讪地说:“那你就认真配合工作吧,早点完事,对大家都好。”
***
卢也躺在宾馆的床上,看了会儿书,又浅睡片刻。他这辈子还没如此无所事事过——不上学,不上班,和外界的联系几乎断绝。刚开始确实不大适应,这几天来,他却有点享受这种坐吃等死的生活了,人的惰性果然可怕。
唯一有所挂念的,就是贺白帆。
他拒绝了与贺白帆联系,一是不想让贺白帆掺和这件事,二是出于某种可以称之为自私的目的——他想给贺白帆冷静思考的时间。
那天贺白帆去他家找他,两个人昏头昏脑地滚到了一起,也许是荷尔蒙冲动作祟,也可能是因为他哭了,贺白帆实在可怜他;后来他被带走,贺白帆跑到学院找他,又得知他当年被陶敬逼迫,无法退学。那一瞬间贺白帆必定又感动又愧疚吧?感动的是,他沉默而诚挚地爱了贺白帆六年,愧疚的是,当年分手的苦衷,贺白帆竟然过了六年才知晓。
所以卢也非常明白他们这段关系的现状:当他将分手的真相告诉贺白帆时,他就已经牢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位置。这六年来,被陶敬威胁逼迫的是他,忍痛做恶人提分手的是他,咀嚼着陈朽的回忆和无望的爱情的人也是他,他忍辱负重,他用情至深,他愁云惨淡——这就是贺白帆眼中的卢也了。所以,只要他眨一眨眼睛,撇一撇嘴角,贺白帆的愧疚就如滔滔江水翻涌直上,以“爱情”的名义奔流向他。
倘若他稀里糊涂,或者厚颜无耻,那么他就什么都不必做,只管享受贺白帆的感情,反正,贺白帆已经答应过了,就算他入狱也会等他。
但是呢。
只可惜。
只可惜他这个人,既贪婪,又拧巴,宽容不足,自尊过高。贺白帆不在的时候,他总想着贺白帆,贺白帆回来了,他却忍不住要求更多。他无法忍受贺白帆的怜悯、愧疚和感动,无法忍受这些情感互相掺杂变成一种混沌的冲动,他需要贺白帆给他确凿的爱——就是那种,六年前的夜晚,因为一面之缘而巴巴地跑到光电学院楼下等他的,那种爱。
他想,贺白帆需要冷静。待那些怜悯、愧疚和感动徐徐消散,也许贺白帆可以重新审视他们的关系。贺白帆真的还爱他吗?还对他有怦然心跳的感觉吗?还会因他而感到快乐和幸福吗?那所谓的爱真的是爱吗?如果不是,他就不要。他不想用过往的苦难捆绑贺白帆,更何况,他从不觉得自己经受了什么苦难,至多不过些许惆怅和遗憾。
想吧,卢也在心中默念,贺白帆,你最好能想清楚。
***
住进宾馆的第二十天,连日落雨,空气中隐隐有了几分凉意。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始终黯淡,时间仿佛凝固的猪油,人在其中,昏昏欲睡。
丁主任带着秘书走进屋,打了个哆嗦:“哎,卢老师,空调温度调高点啊?”
卢也靠在沙发上,人没动,只有眼珠缓缓地转:“您调吧。”
秘书将空调升高两度,接着递来一份《情况说明书》。卢也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份了。
也还是熟悉的流程:“卢老师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
卢也阅读完毕,姿势未变,只有抓笔的右手动了动,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
丁主任走到他身边:“卢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
“听你声音有点虚呢?”
“关久了吧。”
“咳,”丁主任略觉尴尬,“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你有什么生活方面的需求,倒是可以跟我说。”
“我想问您件事。”
“你说。”
“我弟后来又来过么?”
“没有啊,”丁主任答得痛快,“我昨天刚在光电学院办事,没听他们说你家里有人过去。”
“……那就好。”
丁主任点点头:“行,小徐,咱们走吧。”
“稍等,”卢也再度出声,他忽然坐直了身体,而后似乎还嫌不够,又站起身,来到丁主任面前,“学校打算怎么处理我,您知道么?”
时间仿佛瞬间停滞,四下安静,唯有空调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噪音。秘书小徐身体紧绷,蓄势待发——说真的,卢老师虽然身形削瘦,但总归比丁主任年轻二十多岁,他怕卢也急了眼,一拳挥在丁主任脸上。他得做好和卢也肉搏的准备,嗯,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拍马屁良机啊。
丁主任不响,卢也又问一遍:“学校打算怎么处理我?我要提前安排家人。”
丁主任这才有所回应,款款地,眉梢往上挑了一下。
“我以为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呢,卢老师,”他皮笑肉不笑,“我看你在这待得蛮自在啊。”
卢也回答:“待久了也烦。”不知贺白帆冷静得怎么样了?
丁主任说:“领导对你这事非常恼火,陶敬虽然违法违纪,但洪大怎么说也是你的母校,怎么说也培养了你,对吧?你闹这一出,学校会受到多大影响,你考虑过么?”
卢也回答:“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如果贺白帆还在武汉,这么多天了,会如此安静么?
丁主任说:“成年人嘛,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卢也回答:“我明白。”不会已经回美国了吧?
丁主任没有继续讲话,目光复杂地盯着卢也,一张黧黑的老脸越发晦暗。卢也在室内捂了太久,脸色则苍白如纸。两人就这样僵持住了,小徐紧张地想,天啊,这是黑白无常在斗法吗?他个虾兵蟹将,还是不要参与了吧?
“小徐。”丁主任忽然叫他。
“欸!”
“我手机流量用完了,你给他看那个视频,”丁主任转过身来,背对卢也叹了口气,“卢也,这次是看在学生的面子上。你的学生帮了你,懂吗?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做这事,必定自食其果,但是,作为老师,你也的确合格。”
他顿了顿,在卢也错愕的目光中追加一句:“你回去后告诉那个拍视频的,事情到此为止,他不许再联系学生。”
第115章 披萨
视频开场, 屏幕全黑,两行清晰的灰白色字体缓缓浮现:
我们是洪山大学光电学院的学生,教师节即将到来, 为了向敬爱的卢也老师表示感谢,我们制作了这个视频, 记录我们与卢也老师之间印象深刻的故事。
学生:毕成、冯子君、姜乐妍、李菲、彭琰玉、秦昊杨、汪恒、文佩、肖一澜、周烁
卢也茫然地眨了眨眼, 有的名字他很熟悉, 有的则略感陌生, 譬如打头的那位毕成,他好像是……不待卢也仔细回忆, 画面一闪, 戴黑框眼镜的微胖的男生出现在屏幕中央。
他身旁的字幕写道:“毕成, 洪山大学光电学院2020届本科生。”
毕成坐在一张窄窄的书桌旁边, 面对摄像机, 他似乎有些拘谨, 抿嘴笑着抓了抓头发。
他说:“我的毕业论文是卢老师指导的。我以前……大一大二的时候, 经常逃课上网,我们专业课又特别难,我挂了有五六门吧, 所以到了大四上学期, 舍友要么保研了,要么签工作了, 只有我还在重修专业课, 毕业论文也毫无头绪。那时候我真觉得我完蛋了,我就是一坨狗屎。我骗我妈说我在考研,每次她打电话问我学得怎么样,我就手抖, 心慌,我真觉得自己毕不了业……”他再次抓抓头发,接着又搓自己的衣角,两只手像是找不到地方安放,“直到卢老师开始带我做毕业论文。我第一次跟他聊论文是在他办公室,其实那天我已经决定延毕了,我就实话跟他讲了我的情况,毕竟这些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也不想浪费他的时间……他听完,竟然很淡定地说:‘怕什么?你听我的,按我说的干,绝对可以按时毕业。’”
毕成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没有哭,但声音有些沙哑:“我就这样跟着卢老师做实验、写论文,其实他也没有逼得特别紧,他只是每天给我发一条布置工作的消息,我做了一个月,论文框架基本就有了。”
“后来我写完了论文,按时答辩毕业,也找到了工作。今年六月我辞职在家考研……这次是真的考研,”毕成挤出一个微笑,语速放慢,“我知道,卢老师很忙的,他要上课,还要带硕士生,而我只是一个他指导过的本科生,我这点小事,也许只占了他工作的千分之一的精力和时间。但他拯救了我,真的,是拯救。”
“我想对卢老师说‘谢谢’……对,就是‘谢谢’。”
接下来的冯子君是光电学院在读硕士,她坐在实验室里,身穿白色工作服,两边耳垂挂着硕大的金属十字架,卢也知道,平时她还戴唇钉,爱穿一身黑,年轻人管这个叫“亚系”。
冯子君语速快声音脆,宛如玉珠落盘:“非得说科研相关的事儿吗?我能讲个别的吗?我想想啊——卢哥是光电学院院草啊,这一点就够印象深刻了吧?一个每天刮胡子、身上无异味、穿搭干净利索的帅哥,天气再热也不会踩着拖鞋来实验室,你懂不懂这个含金量啊?”冯子君噗嗤一乐,十字架耳钉跟着晃来晃去,她笑够了,认真说道,“好吧我讲个正经的,这事儿卢哥都不知道呢。去年除夕我跟爸妈吵架,离家出走,哎……也算是被他们赶出去的吧。前一天我刚买了单反,身上只剩一百多现金,吃完两顿饭还有一百三十七块。我想住个连锁酒店,钱不够,那会儿天都黑了,我还在大街上坐着。就在这个时候,哇,卢哥给我们每人发了288块的红包,我不就有钱住酒店了吗?”
“所以除夕那天晚上我就自己在酒店过的,挺好了吧?至少没流落街头。是啦,我们卢哥就是这种人美心善雪中送炭的恩师。”
视频继续播放。
姜乐妍说:“我是考研进来的,选导师的时候我联系了两位老师,但他们都把我拒了,可能是我本科学校层次比较低的缘故吧——只是个二本。最后卢哥收了我。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当时我给卢哥发邮件,刚发过去十几分钟他就回复了,而且回得非常直接,就一句话:‘姜同学,欢迎你加入我的课题组,以下是我微信号码’,哇,我当时心想,完了完了,他答应得这么痛快,会不会是手下很缺人、很push啊?”
李菲说:“我本科的最后一门专业选修课就是卢老师上的,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上课,和一场很重要的线上面试撞时间了,我上了半节课就得出去面试。偏偏那天又是随堂测试,那我只能跟卢老师请假嘛,他听到我要面试,竟然对我说:‘去吧,加油。’呃,确实只是很小一件事……但我一直记着……”
学生们的面孔渐次出现在卢也的视野中,随着他们的讲述,记忆的细节像水底泡沫,慢慢浮泛上来。坦白来说,比感动更多的,其实是不可思议——他们说的是他吗?他对学生真的这么好吗?他有重要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吗?一直以来,对于自己的教师身份,卢也没有什么实感。自从和贺白帆分手,他的人生就成为一场大型角色扮演:他扮演导师的心腹,扮演勤劳的博士,接着又扮演一个合格的老师,而他所作的这一切伪装,无非是为了报仇,无非是出于憎恨。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洪大,甚至以后都不再当老师,对于学生,他采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
所以,他有这么好吗?好到学生们冒着对抗学校的风险参与录制这条视频——已经毕业的也就算了,这些还在校的学生,他们不担心自己的学业受影响吗?
视频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内容,学生发言结束之后,以一行“祝卢也老师教师节快乐,身体健□□活幸福!”作为结尾。
没有祝他科研顺利、事业腾飞、桃李满天下、早日当院士。
只祝他健康、幸福。
屏幕黑了,一时间,似乎陷入魔咒,谁都没有说话。
约莫过了半分钟,秘书小徐打破安静:“那个,卢老师,你……你还要再看一遍不?”
卢也轻声说:“不用了,谢谢。”
“拍视频的人很用心哪,”丁主任望过来,意味深长地说,“其中几个学生已经不在武汉了,据我们了解,最远的在老家哈尔滨,你表弟为了拍这个视频,跑到哈尔滨和学生见面。卢老师,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卢也认真地说:“我很感动。”
丁主任忽地猛拍大腿,卢也没动,倒把小徐吓得打了个哆嗦。
丁主任说:“我最生气的就在这!卢老师,你想过你的学生们吗?无论学校怎么处置你,总归你的工作要受影响,那你的学生怎么办?谁接着带他们?他们毕业会不会受影响?你考虑过这些问题么?不管你和陶敬有什么深仇大恨,不管你对学院和学校有多么不满,学生们总是无辜的吧?总没得罪你吧?你为学生考虑过哪怕一点儿吗?”
卢也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回以无尽的沉默。
良久,丁主任叹了口气:“这次学校看在学生们的份上对你从轻处理。走吧,小徐。”
小徐连忙起身,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
住进宾馆的第二十三天,卢也签下学校的处分通知书,表示自己知情,且对处分没有异议。
丁主任将通知书放进公文包,抬头对卢也说:“后续可能还有工作需要你配合,你这阵子别离开武汉,手机也要畅通。”
卢也点点头。
丁主任似乎还是看他不爽,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抬腿便走。
卢也慢吞吞地收拾随身衣物,末了,从刚才丁主任带来的纸袋中取出自己的手机。
他思索片刻,将手机揣进兜里,没有开机。
二十三天来,他第一次走出房间。走廊静悄悄的,仍和六年前一样铺着地毯,鞋踏上去几乎没有声音。是的,这些天学校安排他住的校内宾馆,恰恰就是六年前贺白帆住过的那家。彼时他还没和贺白帆租房同居,每天做贼似的潜入宾馆与贺白帆幽会。
卢也进电梯,到一楼,向前台的年轻女孩点一点头,对方神情微怔。
他拎着包踏出宾馆,上午十一点零四分,阳光很好,晃了他的眼睛。拘于困室的时间太长,他几乎对外面的世界感到陌生。他皱皱鼻尖,试图从热浪和暑气中分辨一些其他的气味。
“老师,”前台女孩快步追上,递来一瓶矿泉水,“天气热,您拿着喝。”
“谢谢,”卢也向她微笑,“旁边食堂现在关着吧?”
“嗯,暑假关门了,您要吃饭吗?右转倒是有家便利店。”
“好的,谢了。”
卢也出门右转,走进便利店,复杂的味道当即涌入鼻腔,有鲜香的关东煮,裹满酱汁的炸鸡,以及刚从微波炉取出的咖喱鸡排饭。卢也突然就觉得饿,非常非常饿。那些占据他身体数年之久的,沉重、滞塞、庞大、冰冷的东西,在他走出宾馆的瞬间,遽然消散了。他的身体变得空旷而轻盈,急需食物填满。
“您好,这边有我们新推出的奶酪鸡肉丸披萨,现在买披萨还赠珍珠奶茶哦。”
披萨就在旁边的熟食保温柜里,透过玻璃罩子,能看见微微焦黄的奶酪,泛着油润光泽的鸡肉丸。卢也没出息地吞了一口唾液。
他掏出手机,开机,不管那些未接来电和短信,直接拨了贺白帆的号码。
六秒钟,电话接通。
“卢也?”贺白帆的声音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传来。
“嗯,你在哪?”
“我在家——你家。”
卢也抿了抿唇,轻声说道:“我再过二十分钟到家,贺白帆,你想不想吃披萨?”
第116章 试试
卢也扫了辆共享单车回家。
还没到楼下, 就已远远看见站在路口张望的贺白帆,他脖子伸得直直的,脑袋左摇右晃, 很像那种主人进店购物时被拴在门柱上的大金毛狗。看见卢也的瞬间,贺白帆动作停顿, 像是呆住了, 两秒后, 他用力向卢也挥起手来。
靠近, 刹车。卢也发现自己判断有误:不是金毛,是德牧——贺白帆瘦了, 皮肤晒黑了, 他没拄拐杖, 穿着宽松的白T和运动裤, 像个刚结束训练的体育生。
“卢也, ”贺白帆似乎还有些愣怔, “你自己回来的?你……没事了吗?”
卢也点点头:“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学校已经给了我明确的处分通知, 对我的处理算是结束了。不过陶敬的问题比较复杂,估计还需要我配合。”
“哦,”贺白帆眨眨眼, 忽然反应过来, “所以没有给你刑事处罚对吧?”
“没有,不用蹲局子, ”卢也笑了笑, “回去再说,我很饿。”
他轻轻推了一把贺白帆,指尖触到对方的小臂,竟是出乎意料的烫。这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好像摁下了某个开关, 卢也深换一口气,锁车,伸手攥住贺白帆的手。
他察觉到自己需要热量,无论是来自食物,还是眼前这个蓬勃温暖的身体。
贺白帆低头看看两人的手,没讲话,只是唇角动了动。
就这么牵着手上楼回家,洗澡吃饭。便利店披萨小小的,几口就瓜分完毕。肚子还是饿,贺白帆又给他煮一碗速食云南米线。卢也低头吸溜米线的时候,贺白帆就坐在旁边认真地盯着他。
“你这些天是不是吃得不好?”贺白帆问。
“那倒没有,”卢也擦擦嘴角的汤汁,“就是顿顿盒饭,快吃吐了。”
“……处分结果是什么?”
“包里文件袋,你自己看。”
贺白帆拉开地上的双肩包,最外面果然有个牛皮纸袋。
“因违反《洪山大学教师职业道德规范二十条准则》,造成不良影响,给予……批评教育、诫勉谈话,并暂停评奖评优、职称评定、研究生招生资格12个月。”
贺白帆拿起牛皮纸袋翻找,没了,只有这一张处分单。
“就这样?”贺白帆茫然道。
“因为你拍的视频,学校觉得我对学生还可以,决定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卢也放下筷子,看向贺白帆,“你怎么会想到拍那个视频的?那些学生是怎么联系的?”
贺白帆说:“你的学生都很担心你,有天晚上文佩和汪恒来找我打听你的情况,就是那一次,我突然想,能不能请你的学生讲讲你的事?至少让学校领导知道你是一个对学生很好的老师,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后来,汪恒他们又帮我联系了几个已经毕业的学生。”
“你去外地见了他们?都去了哪?”
“岳阳,合肥,北京,哈尔滨,”贺白帆小心地将处分单放回牛皮纸袋,“那个叫李菲的女生在大阪念语言学校,准备申请日本的硕士。她专门跑去租了摄像机,自己拍视频发给我。”
卢也沉默片刻,认真地说:“我完全没想到学生愿意出面。”
贺白帆颔首:“是啊,我原本也没打算让他们出镜,想着能录音频就不错了,甚至文字形式也行……但他们全都自愿出镜,卢也,你的学生都很在乎你。”当然,在联系学生的过程中,贺白帆也吃过几次闭门羹,但是这就不必告诉卢也了。
卢也说:“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吧?我给他们发个消息。”
“嗯。”贺白帆正要掏手机,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怪异。
卢也:“怎么了?”
“你那几个在校的硕士,应该都知道咱俩的关系了,”贺白帆抿了抿唇,神色无辜,“我没有乱说话,是他们自己猜到的,因为郑鑫发过咱俩的照片。”
“什么?”卢也明知故问,“咱俩什么关系?”
贺白帆说:“离异多年啊。”
卢也猛地呛咳起来,他一咳,贺白帆连忙凑过来拍他后背,手心的热度隔着T恤传递到卢也的皮肤上,那刚被食物压下去的心旌摇荡立刻又浮现了。
贺白帆似乎无知无觉:“你的学生实在太机灵了,我应该没有误会,他们确实知道了,那天他们……”
话没能说完,因为卢也忽然抬手摸了摸贺白帆的脸。
胡茬有点扎手,又带来一些微妙的痒意。卢也逼近贺白帆,直视着他的眸子,同时也被他的目光所笼罩,像是沉入一片干净而温暖的水域。
“离异多年,然后呢?”卢也仿佛自问自答,却说得异常流畅,“我这些天一直很害怕,怕你会不会突然反悔。贺白帆,你想过我们的关系吗?你真的还喜欢我吗?我知道,你可怜我,你心疼我,你觉得我这几年受了很多苦……但这些都不是我们非要重新在一起的理由,我也不想对你道德绑架。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贺白帆没有说话,呼吸轻轻拂过卢也的脸颊。
“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原因只是彼此喜欢,而不是出于你对我的怜悯或补偿。我不值得可怜,所谓的补偿,我也从郑鑫和陶敬那里拿到了。你好好想一下,你对我还有没有谈恋爱的感觉,或者冲动?”卢也顿了顿,竭力让自己的语气镇定,“对不起,我知道你很担心我,但一见面就和你说这种话。”
贺白帆静了几秒,轻声说:“如果我现在对你确实没有谈恋爱的感觉呢?你打算赶我走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怎么办?”
“没有感觉就培养感觉,”卢也垂眸,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才开口,“我想好了,大不了这次换我追你,像以前那样,重来一遍——只要你肯给我机会。”
贺白帆叹气:“以前你可是很难追的。”话音刚落,忽地将人拉向自己。
他抱住卢也,确信这些天卢也和他一样消瘦了许多,拥在怀里,仿佛拥着一张易碎的纸片。他将脸颊埋进卢也的肩窝,低低叹气,带着失而复得的侥幸和对这个人的无可奈何。你不许我可怜你,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引诱我可怜你;你要证明我喜欢你,那此刻加速的心跳和胸腔的苦涩又算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人比卢也更会折磨他。
偏还令他甘之如饴。
贺白帆摁着卢也后颈,低头去吻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有些凉,口腔泛着苹果的清甜味道,应该是刚喝过冰镇奶茶的缘故。贺白帆一边与他啧啧亲吻,一边将手指探进他T恤的下摆,指尖擦过他削瘦的腰腹。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两肋跟着起伏,那根根分明的骨骼之下,似乎瑟缩着一只胆怯的刺猬。
贺白帆的手指继续向上。
卢也的呼吸猛地变深,变乱。
“如果我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不会和他做这件事,”贺白帆抵着卢也的鼻尖,“这个道理我十岁就明白了,我爸教的。”
卢也喘着粗气“嗯”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又被贺白帆吻住。
一个更具侵略性的吻。卢也甚至来不及吞咽唾液,因而发出了令人羞耻的、含糊的水声。呼吸也变得艰难,一团湿暖的气息在两人口齿之间度来又度去,就在卢也几乎感到缺氧的时候,贺白帆卡着他的腋窝将他架起来,像是举起小猫小狗,然后把他丢在卧室的床上。
贺白帆的手心再次降临于他的腰腹,只是这次没有向上游移,而是向下。
“白帆——”卢也的声音已经嘶哑,带着一丝恳求意味,“你别——”
贺白帆热汗淋漓,眼珠却更黑更亮,闪烁出某种近似兽类的、野性蓬勃的光芒。他全然不依卢也的恳求,手指动作起来。
神魂涣散。
贺白帆俯身问卢也:“这几年,你会想着我做这件事吗?”
卢也不说话,抬起胳膊挡在眼睛上面。
“告诉我。”贺白帆又碰了碰他。
“滚。”卢也低声骂他,却没推开他的手。
“你不说就不做了。”
“会、我会、贺白帆——”卢也忽然狠狠抓住贺白帆的领子,“除了想你,还能想谁?”
“我也是,”贺白帆望着他满足一笑,俯身亲吻他泛红的眼睛,“我比你更丢人吧?明明都被你甩了,自己……的时候,脑子里还总是你,有几次中途突然很难过,也没感觉了,我都怕把自己弄出毛病。”
卢也鼻腔微酸,强忍着说:“不会真有毛病了吧。”
贺白帆丝毫不恼,只是拍拍卢也的后腰:“试一下。”
***
试试就——就没必要这么玩命吧?
骂也骂了,哭也哭了,通通没用。卢也觉得自己像一只蛋黄,被飞快地搅拌打散,又或者一块石头,被激烈的水流冲击磨蚀。到后来,卢也的意识甚至模糊了,只记得贺白帆喂他喝水,给他擦身,然后他沉沉睡去,疲惫到连梦都没有。
意识再回笼时,贺白帆的脸近在咫尺,他已经醒了,正望着卢也,目光柔和而静谧,正如窗外黄昏的天色。
暮鸟归林,远处似有悠长的虫鸣。
卢也忽然不知今夕何夕。
第117章 无聊
贺白帆柔声说:“还睡会儿吗?”
卢也蹙了蹙眉:“起吧。”
他支着胳膊慢慢坐起来, 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像是散了架,腿软,腰酸, 尾椎某处传来轻微的钝痛。身体的不适感迅速将他拉回当下——的确,这已经不是二十多岁时那副做多少次都不知疲倦的身体了。
但身旁还是二十多岁时分享快.感的那个人。
贺白帆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 无辜道歉:“我没收住, 对不起, 实在太激动了。”
卢也低声说:“至于吗?”
“当然, ”贺白帆抓住卢也的手,“卢也, 以后咱们不再分开了, 好不好?”
语气严肃, 口吻郑重, 不像一个疑问句, 倒像宣读通知。
卢也看了看他的手, 又望向他的脸, 漆黑湿润的眸子与六年前别无二致,令他联想到很多不着边际的纯净而离奇的东西,譬如起雾的夜晚的星星, 深秋麦苗上的露水, 落在地面的蓝灰色鸟羽,或者整个夏天最闷最热那一日的暴雨, 雨珠打在玻璃上, 留下一行行迤逦的水痕——这个夏天也像二零一六年的夏天那么漫长,那么惊心动魄。
卢也缓慢地笑了,一字一句说:“好。我保证,再也不和你分手, 吵架也不分。”心中默念补上后半句:你厌倦我也不分,你喜欢别人也不分,天塌了也不分,永远缠着你。
贺白帆又凑过来,这次吻在卢也嘴唇上。
两人吻得格外认真,不是激切的宣泄,更近于细致的体验——体验再次完整拥有对方的感觉。时间流经他们的时候好像打了旋,身体变成两片窄长的叶子,在旋涡中醺然漂浮。
贺白帆扣住卢也肩膀,不知不觉间,将人慢慢推倒。
“嗡——嗡、嗡——”
两人骤然惊醒。
卢也抬手抹了抹唇瓣:“有微信。”抄起手机,才过两秒,忽地神色大变。
“学生要来看我,”卢也厉声道,“贺白帆,赶快收拾一下!”
“你学生知道你回来了?”贺白帆连滚带爬,下床开灯。
“学院公开处分结果了——你赶紧开窗通风收拾卧室,我去收拾外面。”卢也从衣柜拎出衬衫和牛仔裤,穿衣服的动作几乎快出残影。与此同时,贺白帆的手机响了起来。
商远像只尖叫鸡:“贺白帆!卢也出来啦?你小子怎么不吭声?我们还是听思思导师说的!”
贺白帆说:“他中午才回来。”
“那这都晚上了!行了行了,我和思思还有一刻钟到洪大,先挂了啊。”
“等等!”卢也抢过手机,硬着头皮说,“我学生也要过来,你们说话注意点。”
“哎呦,卢哥,”商远立刻谄媚地笑,“放心吧卢哥,我嘴巴最严了!”
——二十分钟后,这套房龄超过30年的老房子的局促客厅,迎来了卢也租住以来,最拥挤的一晚。
卢也的五个硕士生和小助理同来,随后商远和杨思思也到了,两拨人都没空手:学生们拎着果篮和鲜花,商远左手一箱荔枝,右手一箱草莓。八位客人落座,堪堪挤成两排,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卢也。
卢也倍觉尴尬,试图缓解气氛:“你们买这些是来探望病人吗?”
他这么讲,学生们非但不笑,一个小胖子甚至动容地说:“老师!你瘦了好多!学校是不是虐待你了?!”
“没……怎么会?”卢也说,“只不过在宾馆配合调查。”
“吓死我们了,你再不回来,我们都打算给学校写联名信了!”
“卢哥,你不知道,前一阵辅导员找我们开会,说是让我们自愿换导师,我们誓死不从!”
“真的真的,我们都急坏了,我这个月瘦了六斤呢!卢哥你不在,我实验也不顺利,论文也改不好,去实验室跟上坟一样——哎呀,呸呸呸!”
学生们像一群扑扑拍翅的小鸡崽,围着卢也叽叽喳喳地诉说。卢也只好这个宽慰两句,那个鼓励两句,先将学生们的情绪安抚下来,再逐个询问他们的实验进度和学习情况。
贺白帆悄然起身,去厨房洗水果。
商远跟进厨房,用极轻的声音说:“卢也真是很不错的老师啊,学生都这么关心他。”
贺白帆心头暖融融的,温声道:“他值得。”
“确实,”商远顿了一下,“你俩下午是不是大搞特搞了?”
贺白帆手里的草莓“扑通”落进盘子。他明明和卢也全面准备过——为了掩盖身上的痕迹,两人都穿了长袖深色衬衣,纽扣板板正正系到脖子下面;客厅和卧室的垃圾都丢了,换上崭新的垃圾袋;地上凌乱的衣服也塞进洗衣机;最后,家里没有发胶,卢也甚至挤了些洗发水,将头发抿得服服帖帖。
端庄得像要参加学术会议。
贺白帆极力压低声音:“你怎么看出来的?”
商远短促地哼了一声:“我猜的,小别胜新婚你不懂吗?”
“……”贺白帆这才放心。
这时杨思思喊道:“远远,你上次刷到洪大旁边很好吃的烧烤叫什么?我们点外卖啦。”
商远连忙折回客厅:“我来点,吃烧烤?奶茶也喝吧?学姐夫请客!”
卢也说:“不行,让我来。”
商远说:“我们给你接风洗尘!”
卢也语带笑意:“你请我,我请学生。”
学生们在旁边打打闹闹地欢呼着。
贺白帆略微扭头,不敢幅度太大,只能迅速地投去一眼。卢也脸上挂着放松而柔和的微笑。因为抹了洗发水的缘故,他鬓角的发丝格外黑亮,衬得他肤色更白,人也精神。他坐在学生中间,乍一看去,也像个开怀无忧的学生。
贺白帆默立片刻,端起草莓,走了出去。
***
吃饱喝足,已近十点,学生们回宿舍了,商远和杨思思捎上小助理,启程驶离洪大。
贺白帆和卢也送他们下楼。这个时间,校园已经人影寥寥,两人并肩而立的影子被路灯拉长,贺白帆伸手,影子也伸手,牵起另一个影子。
贺白帆笑着说:“你的学生都很懂事,他们装作……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只是好奇的目光和憋笑的嘴角出卖了他们。
卢也跟着笑:“他们八卦着呢。”
月光皎洁,树影婆娑。贺白帆问:“想不想出去走走?”
卢也点头:“走吧,吃太撑了。”
无需多余的话,两人牵着手向洪大东北门走去。出校门,过马路,前方即是东湖吹笛景区。这是六年前他们夜间散步最常走的路线。以前不敢牵手,现在无所顾忌,卢也甚至抓着贺白帆的手晃了晃。
时值盛夏,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葱茏的气味。
就这样走了一阵,卢也轻声问:“贺白帆,你在想什么?”
“很多,”贺白帆顿了顿,“这几年,你自己来散过步吗?”
卢也说:“没有。”
他答得毫无犹豫,极为确凿,贺白帆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轻轻捻了一下。他继续问:“你平时无聊的时候都干什么?”
“你真的想听吗?”
“想啊。”
“那你不要觉得我变态,”一阵微风拂过,卢也的声音轻得像要消散在风中,“我无聊的时候就看你的账号,但你以前发得很少,这几年才多起来。我会搜你拍的风景的位置,搜你拍的模特和品牌,观察你和别人的互动……算了,是有点变态。”
贺白帆静了片刻,问道:“还有呢?”
“我还买过刊登你拍的照片的杂志,那一期是‘A Thousand Plateaus’专号,封面照片是你拍的三个男模——你还记得吧?”
贺白帆说:“记得,那是一本法语杂志。”
“我在网上找了个留学生代购,她问我是不是学哲学的,我想这不是本时尚杂志么,和哲学有什么关系?后来查了才知道,‘A Thousand Plateaus’是一本哲学著作。我去图书馆借了中译本,结果完全看不懂,看第一行字就犯困,”卢也的语气有些懊恼,“后来那本杂志也没买成,她说快递寄丢了。”
贺白帆说:“我家还有样刊。”
“没关系,”卢也笑了笑,“当时想买是因为里面有你的拍摄手记。后来我就想,算了吧,干嘛要看你拍摄三个帅哥的拍后感?”
贺白帆愣了一下:“你吃醋?”
“我闲着没事就吃醋,那些和你在网上互动的模特,每个我都看过照片——模特真的好好看啊。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如果你谈恋爱了,以你的性格,可能不会在网上秀恩爱……所以,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你很有可能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
贺白帆停下脚步。
卢也继续说:“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再谈恋爱是很正常的事,况且你又那么好,肯定招人喜欢,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不会太难过。而且,”他轻笑一声,“我很忙的,无聊的时间很少。”
足过了十几秒,贺白帆闷声说:“那你很坚强了。”
卢也点点头:“还行。”
东湖已在前方,湖面的黑比夜空更深,看不清水波,也看不清远处的边岸。贺白帆松开了卢也的手,两人伫立湖边,都不讲话,只有一阵阵水腥味的风吹过来。
卢也察觉到贺白帆的沉默,大概是因为他那句“不会太难过”?但他还能怎么说?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很幽怨,或者很委屈。
“卢也。”正忐忑着,忽然听见贺白帆的声音。
“嗯?”
他的声音非常清晰:“分手之后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更没有谈过恋爱,因为我身边关系密切的朋友都知道,我出国前被人甩了。用现在的话讲,断崖式分手。我对那个人,恨也不对,爱也不对,说不明白。”
“白帆——”
“今天晚上你的学生来看你,我突然觉得,六年时间确实太久了,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而我肯定也变了,”伴着湖水规律的波涛,他的每个词都像叹息的尾音,“现在我又觉得,既然我们还是彼此喜欢,那么其他都没关系,错过的,可以补。”
贺白帆牵起卢也的手,十根手指交错相扣,然后他掏出手机,拍下一张照片。
“我可以发到账号上么?”贺白帆笑着说,“谈恋爱了秀一下。”
卢也喉头发颤:“可以——你发吧。”
贺白帆点开APP,上传照片,在卢也的注视下,配以一行文字:
“我知道,你也一直很想我。”
第118章 躺平
从东湖边走回洪大, 还没到家,贺白帆的手机已经频频振动起来。
贺白帆的大学同学闻讯赶来——他们几个中国学生玩得好,建了群, 只不过毕业这些年大家各奔东西,忙于上学或工作, 群里已经近两个月没人说过话了。
黄润宁:[图片]
黄润宁:所有醒着的人立刻去看贺白帆ins
AKon:奥克兰不都半夜了, 兄弟你还没睡?
Akon:@Fan ??????
空空:@Fan ??????
隋Ting:@Fan ??????
Akon:这是终于铁树开花了吗?貌美男模特还是气质女明星?
黄润宁:傻.逼吧你, 那一看就是男生的手臂啊
空空:严谨点, 也不排除是大骨架铁T,万一贺白帆这两年偷偷搞四爱呢?
隋Ting:四爱是啥?
Akon:你看看, 落伍了吧
空空:等下, 你们看他配的字
空空:我知道, 你也一直很想我——也?一直?
空空:难道说……
AKon:难道说……
黄润宁:难道说……
隋Ting:四爱到底是啥啊?
Fan:停。
Fan:是前男友, 重新在一起了。
空空:你别告诉我就是几年前那个绿了你的博士。
Akon:你别告诉我就是几年前那个绿了你的博士。
Fan:他在我旁边, 你们谨言慎行。
贺白帆站在卢也身旁回消息, 两人贴得太近, 手机屏幕上的文字卢也即便不想看,也还是瞥见了几行。
“那个绿了你的博士。”
卢也的喉结滚了滚,忍不住问:“我什么时候绿过你?”
“他们乱说的, ”贺白帆直接将手机递给卢也, “当时你和我分手,他们猜测原因, 一致觉得是你……出轨了。”
卢也说:“你相信?”
贺白帆摇头, 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读博那么累,哪有精力出轨?我那时觉得你大概就是不需要我了。”
卢也垂眸,微信群已经被一连串的“嫂子好”刷屏。
贺白帆“啧”了一声:“他们向来嘴上没把门的。”
卢也说:“我能回复么?”
贺白帆说:“可以啊。”
卢也俯首敲字,他格外投入的时候, 眉头会轻微地蹙起来。
Fan:你们好,我是卢也。我没有绿过贺白帆。我会好好对他的。
群里安静了足足半分钟后,黄润宁率先回复:卢哥你好!哎呀我们都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哈!
Fan:没事,不介意。
Akon:卢哥在哪高就?我是阿肯,现在在广州做电商,有机会合作哦。
Fan:我目前是洪山大学的老师。
Akon:卢老师幸会幸会,白帆回武汉了?我以为他还在美国呢。
Akon:打算定居国内了么?
Fan:只是暂时回武汉,之后我跟他去美国。
隋Ting:哇哦,我和我老婆在波士顿,卢哥可以跟我们组团滑雪啦~~~
Fan:[OK]
卢也将手机还给贺白帆:“说完了。”
其实总共也没讲几句,贺白帆扫了两眼便尽数看完。他惊讶地扬起脸,看着卢也问:“你想去美国?”
“我要跟你在一起,”卢也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你的工作呢?”
“去了再找。”
“卢也,”贺白帆步伐停顿,认真地说,“其实等你的这些天我就想好了,以后我可以回国。你现在好不容易评上了副教授,去美国就要从头开始,还有,你妈也舍不得你出国吧?”
他们已经走进洪大校园,只是东北门远离教学区和宿舍区,因而人迹寥寥。
卢也说:“我这专业去美国也好找工作,可以进企业做研发,我妈现在还年轻,身体挺好的,”他静了片刻,忽然低笑一声,“贺白帆,你记不记得,那年冬天我报名了雅思?”
树影幢幢,远处居民楼的窗户透出橙黄色灯光,在这温暖的夏夜,贺白帆的记忆倏地被拉远,拉回那个记忆里总是很多寒风冷雨的冬天。
卢也说:“后来我还是去考了,听力只有5.5,但总分竟然考到了7分。看到分数我才知道,原来我学英语也学得挺快,只可惜差了一步,没和你出国。”
卢也语气平静:“你刚才说错过的可以补,但时间是没法补的,我再也不想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贺白帆抬手触碰卢也的脸,此处虽然学生罕至,但也偶有汽车驶过。他抬手的时候,卢也丝毫未躲,只是定定看着他。
贺白帆用指腹蹭了蹭卢也的侧颊,轻得像抚摸一只有裂纹的瓷器:“好,我们不浪费时间了,”他的声音放得很低,“我们慢慢商量,想个最合适的方案,然后实现它。所以你不要一味迁就我,我也不会总是迁就你,谁也不是为谁做牺牲,好吗?”
卢也点点头:“好。”他答得很郑重,眼睛睁大了,夜色中,一对漆黑的瞳仁仿佛被水洗过。
在这短暂片刻之中,贺白帆察觉到一丝悲伤的意味,他怀疑卢也已经哭了,只是没有流泪。泪水的湿意在他双眸中一晃而过,仿佛手机屏幕亮起旋即熄灭,那一晃的时间太过短促,其中千端万绪,来不及仔细分辨。
***
汪恒是最后一个做汇报的,PPT讲完,卢也提了几点意见,也才四点过十分。
“今天组会就到这,”卢也干脆地合上电脑,“你们十一离不离校?需要签字的我现在签,明天要出门。”
“卢哥你出去玩吗?”某学生问道。
卢也不置可否:“去外地看朋友。”
几个学生悄悄对视,互使眼色,心中一致发出感叹:谈恋爱确实影响搞事业!
想以前,他们献身科研卷生卷死的卢老师,何曾出门旅过游?现在呢,后天才正式放假,明天他就要走,比学生溜得还快!
当然,令学生们发出如此感叹的也不只是旅游这一件事。九月开学之初,卢也给学生们开了个会,开诚布公地表示,因为他受学校处分暂停了招生资格,所以手头只剩他们五员大将。他会再在洪大待一年,送他们五员大将顺利毕业,然后辞去这份教师的工作。
老师做到这个份上,学生们自然感动得泪眼汪汪。
然而很快,他们意识到卢也这番交代的另一层潜台词——
他,一个驰名学院的卷王。
要、躺、平、了。
包括但不限于:学生做实验的时候他在办公室关门打英雄联盟;学生写论文的时候他吸着奶茶看网络小说;学生晚上九点还在等实验结果但他已经五点半准时离开实验室——听说是去汉口江滩city walk,热恋期,懂的都懂。
“这有什么好难受的,”听完汪恒的倾诉,友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又不是不管你们了,该管的都管,该教的都教,只是他自己享受享受生活,有问题吗?”
“你不懂那种感觉,科研路上的精神领袖,就这样在我面前背叛了科研……”汪恒喃喃道,“难怪玄幻小说里修仙要修无情道,谈恋爱真的误事啊……”
“你导那种人中龙凤,长得又好,得找个什么样的师母?”友人被勾起八卦之心,“肯定是个白富美吧?你见过么?”
汪恒含糊其辞:“没见过,唔,应该还可以吧。”
“什么叫‘还可以’?”
“就,对我导师蛮好的……据说暂时还没工作,每天在家负责一日三餐和家务,我导的衬衣都熨得特别平整;有时候我导下班晚了,他还会到学院楼下接他……还有,给我们实验室点过好几次奶茶咖啡……”
“我靠,果然,”友人感慨,“你们理工男就喜欢找娇妻!”
汪恒:“?”
你懂个屁。汪恒腹诽。
***
手机屏亮,卢也瞥去一眼,是贺白帆发的某餐厅的大众点评链接。
“这家寿司要不要尝尝?我看评价很好,离得也不远。”
“就是人多,得早点去。”
“组会快开完了吗?”
卢也迅速回复:“马上。”他回消息的时候,嘴角隐隐含着几分笑意,学生们又开始狂使眼色。
“好了,那就这样?还有别的事么?”卢也问道。
“卢哥,晚上一起吃饭不?”某学生狗胆包天,明知故问。
“……下次,”卢也咳了一声,“今晚有事。”
“好呢,”学生们一齐挥手,“卢哥拜拜哈,假期玩得开心哟!”
卢也一走,学生们锁上实验室的门,开启疯狂八卦模式:他俩不会要出国吧?去美国领结婚证?我记得贺老师是美国回来的……你说卢哥结婚咱们要不要随份子?随多少?哎呀他不会收学生的钱啦……说真的,那天我瞟见他在逛卡地亚旗舰店,贺老师这就不对了,怎么能让卢哥求婚呢……啊?卢哥为啥不能求婚?……算了跟你们直男说不通……嘁,我看你才是少嗑点cp少看点小说吧!
另一边,卢也离开光电学院,向回家的方向走了几分钟,便远远看见贺白帆。
天空飘着小雨,贺白帆穿黑T恤,灰白牛仔裤,撑一把透明大伞。和卢也对视的瞬间,他加大步伐,快速走来。
“不是让你在学院等我吗?”贺白帆眼带笑意,“淋湿了?”
“没事,”卢也小声说,“想赶快见你。”回家和出校门是相反方向,按说他没必要多走这一段路,因为还要折回去。但他就是想早点见到贺白帆,哪怕只早几分钟。
贺白帆被他的话勾得心尖发痒,但学校人多,只能克制。
两人一路无话,出了校园,贺白帆才说:“我下午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卢也神色微怔:“你说什么了?”
“当年的事,现在的情况,以后的计划,都给她说了,”贺白帆到底没忍住,迅速抬手抹掉了卢也颈间的雨痕,“她刚听完有点没法接受,过了一会儿又打电话给我,让我国庆带你去广州。”
“我……”
“我没答应她,”贺白帆说,“本来咱们也有安排了,广州可以以后再去,我只是先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嗯。”
“没有催你告诉你妈的意思,”贺白帆补充道,“毕竟我妈以前就知道咱俩的关系,你妈不一样,要从长计议。”
“贺白帆。”
“嗯?”
卢也扭头看他,在雨珠滴滴答答的透明伞面之下,卢也知道自己很想亲吻他的脸。
“没事,”卢也说,“走吧,我很饿了。”
第119章 朋友
武汉没有直飞大庆的航班, 需在北京转机。
时近长假,飞机客满,从武汉到北京的航班碰上一群小学生, 统一戴着橙色鸭舌帽,叽里咕噜地嬉笑聊天。卢也阖眼假寐, 但也没能真的睡着, 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略感恍惚的状态。
北京飞大庆的航班倒是安静, 但卢也仍旧睡不着。直到飞机降落, 走出机舱的瞬间,冷风扑来, 冻得卢也猛打了个哆嗦。
“快穿上, ”贺白帆从随身背包里取出冲锋衣, “现在才十度。”
“嗯。”冷风一吹, 混沌的大脑忽然清醒了。
莫东冬家位于大庆肇州县, 距离机场还有一百多公里。两人拿到托运的行李, 走出机场打车。司机是个微胖的大姐, 她扭头打量打量两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你们来旅游吗?”
贺白帆说:“是的。”
“我就看你们不像本地人呢,”大姐笑了笑, “从哪过来啊?”
“武汉。”
“哎哟, 那够远的!县里有啥好玩的呀,湿地公园?”大姐的目光从后视镜折射过来, 似乎对他们越发好奇。
贺白帆说:“我们就是随便逛逛。这边有什么特色菜么?”
“多了!酱鱼啦, 羊肉啦,就看你们南方人吃不吃得惯……”
卢也缩了缩身子,脑袋后仰,耳朵抵在贺白帆的肩头。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想司机也许不会留意到他的动作,当然,就算看见了,也无所谓。
贺白帆略微侧脸,低声问道:“晕车了么?”
卢也说:“没,就是有点闷。”
“闷啊?那你开窗户!”大姐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笑着解释说,“嗨,我还把暖风温度调高了呢,就怕你们南方人不禁冻!”
于是卢也将车窗摇下一条细细的缝隙。
他从缝隙抬眼向上望,这里的夜空比武汉高,也比武汉更黑,那是一种纯度很高的黑色,头顶的夜空像一块坚硬又剔透的黑曜石。在这样的夜空中,星星显得很遥远,却很明亮。
一路无话,出租车驶入肇州县城,两人入住酒店。
他们订的是双床房,各自洗漱完毕后,贺白帆亲了亲卢也,然后爬上自己的床。
贺白帆说:“我关灯了?”
“嗯。”
“哒”地一响,房间霎时陷入黑暗。卢也的眼睛适应了几秒,接着,他向窗户望去,很深很黑的夜空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卢也说:“白帆,和你商量个事情。”
贺白帆说:“怎么了?”
“明天上午我想自己去,”卢也斟酌着组织语言,“东冬去世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他,他……应该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想单独和他待一会儿。你如果想去看他,那……”
“那就后天再去,”贺白帆说,“后天咱们再去一躺,没关系的。明天你自己去。”
卢也沉默片刻,很轻地说了声:“好的。”
***
翌日清晨,卢也独自前往墓园。
阳光很好,道路畅通。因为不是祭拜的日子,卢也到达时,墓园空旷无人,走近了,才见一个保安正提着水壶给行道树浇水。
卢也上前询问:“请问青龙园怎么走?”
保安看看他:“直走到头右拐,再在第一个路口……”他放下水壶,“欸,我带你去吧。”
这墓园像是才开不久,装潢雅致,松柏青翠,道路也开阔,但许多墓地都空着。保安是个年轻人,并不与卢也搭话,只沉默地带路。
远处传来鸟鸣,空气中漂浮着植物的清冽味道。
“到了,多少号?”保安问。
“三十五。”
“在这边……”保安走了几步,忽然顿住,面色惊讶地说,“你是来看莫东冬的?”
卢也愣了愣:“你认识他?”
“我俩一个初中的,他比我高两级,我们这片儿都知道他的事——他从小就学习好,聪明,考上了重本,还读博士,”保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啊,命不好。”
卢也低声说:“我是他读博时的舍友。”
“哦!”保安的目光立刻带上几分新奇,“那你也是博士啊?”
“我已经毕业了。”
“这几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同学过来呢。”
保安冲前方扬了扬下巴:“到了。”
隔着六七步的距离,卢也瞥去一眼,瞬间看见墓碑上“莫东冬”三个大字。凉意从天灵盖直冲而下,卢也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问保安:“这里能抽烟吗?”
“可以,这会儿没人管,”保安说着从兜里摸出烟盒,“来一根?我们这边的特色。”
卢也接过:“谢谢。”
烟的味道很淡。卢也说:“这片是不是最贵的位置?我看旁边有一条河。”
保安摇头:“最贵的在山上呢,不过这片的也要两万多块钱,”他掸掸烟灰,“他爸妈才可怜,就这一个儿子,又有出息,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哎,不过我听说他家拿了八十多万的赔偿,是真的吗?”
卢也说:“这个我不清楚。”
“要是真有这么多钱也行吧,起码老两口养老有保障了。”
卢也轻轻点头,又问:“莫东冬从小成绩就很好?”
“肯定啊,我那个初中的老师都拿他来教育学生,说他爱看书,不像我们天天就知道疯玩……他从我们县里的初中考进市里的重点高中,都不用交择校费,后来高考又考了重本,这就是天生读书的料子啊。”
卢也沉默片刻:“他是很聪明的人。”
“所以啊,那个词咋说来着……天妒英才!”保安的手机响了一下,他说,“我先过去了,你记得把烟头踩灭哈。”
卢也向保安道谢,看着他步伐匆匆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然后才慢慢转过身,向前走了几步。
他来到莫东冬的墓前。
墓碑上贴着莫东冬的照片,是卢也第一次见:穿学士服,咧嘴笑,露出几颗不大整齐的牙齿。照片里的莫东冬比他读博时稚气很多,卢也猜测这是他本科毕业时拍的。
有时候,他对莫东冬的死亡缺乏实感——这样讲似乎对逝者不敬——莫东冬已经是“逝者”了么?
他没有看过莫东冬的遗体。
那年四月十号的深夜,卢也从实验室回到宿舍,看见莫东冬蹲在椅子上,他正在抽烟,手边一听开了的可乐,还有一盒KFC炸鸡。
“小也子,”莫东冬语气轻快,“一起吃点吧?”
卢也已经很困了,摇头道:“不了,我要睡觉。”
“我真吃不完这么多,你过来,我还想跟你聊会儿。”
卢也于是走过去,坐下。
莫东冬抽了口烟,忽而认真地说:“我决定退学了。”
那一年他已经博士五年级。
“你看我这个情况,历史——最难就业的科目,导师——从来不管我,论文——那更是一篇发不出去!我今年博四了,说句实话,哪怕拖到博八,我也没法达到毕业的要求,你说是不是?而且我不像你,你是直博,还年轻,我今年二十九啦,也该进社会找工作赚钱了,总这么得过且过不是回事儿……”
卢也垂着眸子,听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半晌,卢也问:“你导师那篇c刊的约稿呢?”
莫东冬的神色忽然黯淡下去。
之前的确有一个c刊约稿的机会,也正因为那篇约稿,在2016年冬天,莫东冬着急忙慌地借了卢也的电脑,后来他还电脑时,卢也不在实验室,他问卢也能不能将电脑放在实验室的工位,卢也同意了。
那天晚上,贺白帆的父亲因突发脑出血躺在ICU里,而卢也在医院楼下坐了整夜。也是那天晚上,郑鑫拿走了卢也的电脑。
“后来期刊主编说他们的专题有调整,过一阵再跟我导师联系,”莫东冬盯着桌上的可乐,似乎在躲避卢也的视线,“直到现在都没联系过,这事儿应该是黄了。”
卢也沉默不语。
莫东冬将炸鸡推向卢也,声音微弱:“你吃点啊,还热乎的呢。”
卢也说:“你确定要退学了吗?”
“是的,我后天去见导师,办手续,然后就找工作……暂时先不告诉家里。”
“打算找什么工作?”
“我这专业只能当中学老师吧,我想试试深圳的学校,听说工资特别高,可能也会看看教培之类的?”
卢也颔首:“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
“也子——”莫东冬勉强笑了一笑,“你说我这个博士,是不是读得很失败?第一步选导师就错了,选了个根本不管学生的老师,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咋不提前打听打听呢?当然,我自己更差劲,其实我不是做学术的料,哎,如果我有你这脑子就好了。”
卢也望着桌面沉默。已经到了这步境地,他不想用违心的话糊弄莫东冬,但也不想伤害莫东冬。
“你就……别想这些了,”卢也说,“既然决定了,就好好找工作,你还有硕士学历,没问题的。”
他说这些话时,心头暗自感到惊讶。和贺白帆分手之后,他几乎长在实验室里,每天早出晚归,再没和莫东冬像以前那样不着边际地闲聊过。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仔细打量过莫东冬了。
他忽然发现,莫东冬笑起来时,眼尾挤出一道一道细纹。
也对,莫东冬今年二十九岁了。但他总觉得莫东冬是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男大学生。无论他多么晚、多么累地推开宿舍门,都能看见莫东冬坐在电脑前,翘着二郎腿,正在游戏里混战。
“你还在玩《江湖沧海录》吗?”卢也问道。
“玩啊,这个月挣了一千多块钱呢!”莫东冬咧嘴笑笑,语气轻快了不少,“这辈子是当不上知名学者了,我准备在《江湖沧海录》组个代刷团,名字就叫‘东冬学派’,游戏里出名也算出名吧?说真的,等我这个代刷团做大做强,没准比上班赚的还多呢……”
“行,你先帮我卖个道具,”卢也说,“之前跟贺白帆做任务得了个‘人鱼之心’,放着也没用,帮我卖掉吧。”
“噢,好啊。”莫东冬的脑袋又垂下去。
卢也转身出去洗漱,过了一会儿,回宿舍,莫东冬仍旧垂头坐着,双脚并拢,双手抱臂,像个拘谨的小学生。
“也子,我一直想……跟你……”他磕磕巴巴,小心翼翼,“跟你道歉。”
卢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打断莫东冬:“不用,真的。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就算没有郑鑫的小动作,我和贺白帆出了国,也一样会分手。他爸病得那么严重,家里公司又出问题,他没心思谈恋爱的。甚至,我们可能等不到出国,就分了。”
莫东冬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卢也继续道:“而且那天晚上是我同意你把电脑放在实验室的,是我自己考虑不周,”卢也拍拍他的肩膀,“别想这些了。”
然后卢也就上床睡觉。
翌日,四月十一号,卢也起得很早。那段时间他在做一个重要的实验。
四月十一号晚上,卢也睡在实验室,睡前收到莫东冬的转账,“人鱼之心”卖了两千块。
四月十二号中午,卢也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她说:“你室友出事了。但你别担心,学院会给你调宿舍的,新宿舍已经安排好了……”
四月十二号下午,卢也回到他和莫东冬的宿舍。他想去殡仪馆,但没人理会他的请求,因为他只是莫东冬的室友。辅导员递来一杯温水:“唉,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看,出事的是历史学院的学生,我们怎么能插手呢?等他父母到了,场面肯定控制不住,你就更不能去添乱了。再说,我真不知道他在哪个殡仪馆……这样吧,你先回去收拾宿舍,我叫两个男生陪你去,好不好?”
卢也没有换宿舍。
后来,他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历史学院的领导和莫东冬的导师带着一对老夫妇敲开宿舍的门。
莫东冬的长相随他母亲。他母亲背个黑色双肩包,包里面,是距离二十九岁生日还有三个月零七天的莫东冬。
是以,他没有看过莫东冬的遗体。
大部分时间他都很理智,他知道,莫东冬的确死于意外车祸,肇事司机是学校水饺店的老板。极少数时候,他会感到恍惚,怀疑莫东冬取法某部侦探小说,伪造一场车祸,借此金蝉脱壳,去深圳赚大钱了。
是啊很合理,那几年武汉的大学生都爱去深圳工作。
就算此刻站在这里,他仍然隐隐怀疑事情的真实性。保安口中的莫东冬是个书呆子,他认识的莫东冬是个网瘾青年,这一样么?差别很大啊。
卢也躬身,将臂弯里的白色桔梗花放在墓碑前面。
放下那些幻想,他知道,他唯一的可以称为朋友的人,正于此沉睡。
死亡是什么感觉,他不知道。正如很多很多年前,他和莫东冬拎着烧腊饭走回宿舍,路过一幢幢专给院士居住的别墅时,莫东冬忽而神色肃然:“你说,院士住在里面,看着路上的学生走来走去,是什么感觉?”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
只记得莫东冬咧嘴一笑,接着说:“也子,你以后当了院士记得提携我啊,我要求不高,混个长江学者就可以啦。”
哦。好的。可以。没问题。等到三十年后,我们一个是院士,一个是长江学者,住在洪大校园的别墅里当邻居,教师节的时候,徒子徒孙蜂拥上门,我们像学术圈所有掌握权力的老男人一样,举起酒杯,回忆科研的艰辛和快乐,鞭策年轻人每周工作七十个小时,不要懈怠,不要气馁,相信奋斗,天道酬勤,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像我们一样——
可是。
莫东冬,我唯一的朋友。
既然你不当长江学者,那我也不当院士了。
***
卢也慢慢向外走去。
阳光仍然很好,风飒飒吹,大雁飞过,扑翅的声音像从万亿年前传来。
卢也快要走到墓园门口,抬眼,看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贺白帆快步跑来,低声说:“怎么不接电话?”
“啊。”卢也掏出手机,五条微信,三个未接电话,都来自贺白帆。
“开了静音,没注意,”他勾勾贺白帆的手指,声音很小,“抱歉。”
“没事,我就是担心你,从昨天来的路上你就心里难受,是么?”贺白帆直接牵起卢也的手,用力握着他的手掌,“你想说就说给我听,不想说也没关系,来,抱一下。”
他的牛仔夹克触感坚硬,但被阳光晒着,暖融融的。卢也将脸颊埋进去,先是蹭了蹭,然后不动了,也不说话。他像一只鸟,将脑袋埋进自己的翅膀。
云的影子在他们身上短暂停留。
须臾,卢也痛哭出声。
第120章 出马
他不记得上一次这样痛哭是什么时候, 仔细想也想不起来,或许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哭得如此痛烈而狼狈。
眼眶变成蓄满水的壶,烧开后, 泪水唰啦唰啦地淌出来。水烧了这么多年,缓慢煎熬着他的心脏。
他实在太恨。
恨郑鑫, 恨陶敬, 当然也恨莫东冬那个从没见过的导师——为什么学生招进来了却不管不问?为什么把莫东冬逼到退学的地步?即便要退学为什么不能早点退?为什么, 不偏不倚选中那一天, 那个早晨,叫莫东冬去谈退学事宜。
所有这些“为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像站在被强盗洗劫一空的房间里, 面对满地狼藉, 他徒劳喊叫, 却连回音都没有。
大概命运就是毫无理由的东西, 他所能掌控的, 仅仅是那新鲜、浓稠、冰冷的恨意。爱给人力量, 恨又何尝不可?煎熬的这些年,他依赖恨意坚持下去。
恨这个,很那个, 恨自己。
“那天晚上他和我说他要退学, 他还为电脑的事向我道歉,”喉咙间仿佛噎着一块生锈的铁锭, “我对他的态度……那么冷淡, 其实我知道我心里怨恨过他……我知道。如果他没借我的电脑,如果他没有凑巧在你爸出事那天晚上还电脑,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分手?我真的有过这样的念头。”
无数个分手后的夜幕徐徐展开,他躺在宿舍的窄床上, 睡不着,盯着一小块漆黑的夜空走神。
他想过如果莫东冬没有借电脑。
又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不是莫东冬的错。
但人在痛苦无力的时候,就总想为一切找个借口,或者理由。
“如果那天晚上我好好劝他,帮他想毕业的办法,也许他就不退学了,”卢也用力捂住眼睛,抽噎着说,“至少他给我道歉的时候我应该认真跟他聊聊,而不是那么敷衍。我确实,在几个瞬间……怪过他。可他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不,那时候我已经不怪他了,我只是忽视了他,我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我配做他的朋友么?”
这句话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发问。
晴空万里,朗朗秋色,莫东冬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
贺白帆的手心轻轻拢着卢也肩膀。泪水在他大衣肩头留下一片水渍,卢也哭声渐止,狼狈地擦了擦脸。
贺白帆略微低头,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莫东冬把你当做很好的朋友,你记得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叮嘱我们在学校一定当心被人看见。”
卢也点了点头。秋风将他两颊吹得泛红。
“我爸刚去世的时候我也常常会想——如果以前叫他做更全面的体检,也许就能早点发现?或者采用别的治疗方案可能效果更好?那段时间,只要没有事做,我脑子里就在不停复盘这些可能性。”
“后来只能接受,没办法,命运就是这样安排。”
“父子一场,朋友一场,总有分别的时候。”
***
两人从墓园打车回到宾馆,卢也洗了个脸,简单收拾一番,随即出发前往附近最大的超市。
他们买了些礼品,卢也将装着五千现金的信封塞进其中一箱坚果礼盒。
步行二十多分钟,便到达莫东冬家。
莫东冬的父母比他记忆里苍老不少,背驼了,头发也白,老两口站在一起,看上去倒很和谐,不像以前莫东冬说的“家里经常打架”。
“哎,都说了千万别买东西,小卢你这花这个钱干嘛呀?”莫东冬的母亲迎上来,热情招呼道,“快坐快坐,待会儿就开饭啊。”
卢也点点头:“麻烦叔叔阿姨了。”
“哪儿的话!”莫东冬的父亲拎起水壶给他们倒水,“这么些年了……你们有心啊,大老远过来。”
莫东冬家位于一个很老旧的工厂家属院,屋里装潢也停留在二十年前的样子,卢也看见电视机上立着他们一家三口合照,照片里的莫东冬约莫十来岁,是个西瓜头小学生。
接下来和他想象得差不多,一大桌子菜,开了他们带来的白酒,莫东冬的父母像所有慈祥长辈一样关心他和贺白帆的婚恋状况——他们并不知道他和贺白帆的关系,只当贺白帆也是莫东冬的同学。
白酒入喉,身体略微出汗。
“你们俩长得这么俊,喜欢你们的女孩儿很多吧?”莫东冬的母亲一边说,一边给卢也夹了块红烧肘子,“阿姨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但是结婚要孩子可得抓紧啊,趁着你爸妈现在还有精力帮你带小孩,再过几年,可就带不动啦。”
卢也点点头:“是得抓紧。”
“唉,我有时候就想啊,东冬要是没读那个博士,可能早就有孩子了,老天爷就算要收走他,起码能给我们留个孩子……”卢也以为她要哭了,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不说这些,”莫父忽然放下筷子,眼睛睁大,语气认真,“去年我们找了个出马,问了问东冬的情况。”
卢也一时茫然:“什么?”
“就是出马仙,”莫父解释道,“能帮忙打听‘那边’的情况……有人说是骗子,但我们感觉说得挺准。”
贺白帆说:“东冬在‘那边’怎么样?”
“坐办公室啦,说是什么……文员,管账,让我们给他烧个电脑过去,你说,要是骗子,咋会想到电脑这茬?我和他妈去人家白事店里问,诶,还真有电脑。”
莫母接过话头:“还说想吃我炸的丸子,真的,东冬小时候就爱吃这个。要是骗子哪能这么准?”
贺白帆说:“看来东冬在‘那边’还不错。”
莫母点头:“是啊,说他啥都挺好,让我们别操心。”
莫父举起酒杯,洪亮地说:“来,咱爷仨再干一个,东冬挺好的,你们两个孩子在外打拼辛苦了,也得照顾好自己——”
从莫家出来,卢也喝得微醺,额头汗津津的。凉风拂面,格外舒爽。
他和贺白帆并肩而行,这小县城的街景和他老家的小县城非常相似。
贺白帆说:“你相信吗?”
卢也说:“出马?”
“嗯。”
“我不信,”卢也声音很轻,“但又希望是真的。”
贺白帆沉思片刻:“要电脑还真很符合莫东冬的风格。”
卢也笑了笑。
他们路过一个公园,反正无事可做,便拐进去逛逛。秋高气爽,满地都是褐黄的梧桐叶子,脚踏上去,发出沙沙声响。
卢也低声唤道:“白帆。”
贺白帆扭头,阳光将他的眉毛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你后来登录过《江湖沧海录》的账号么?”
贺白帆说:“没有。”
“那你的号确实被盗了,”卢也在长椅坐下,“有一天我登上去,忽然看见你的账号在线,我给你发了个表情,你没回。”
“……后来呢?”
“后来我也不想再登号了,就让东冬帮我卖掉‘人鱼之心’——那个隐藏剧情奖励的道具你还记得吧?”
“我记得。”
“其实你的衣服我没卖,”卢也说,“宿舍放不下,只能放我妈和杨叔那儿,没想到夏天太潮,长了霉,扔掉很多。”
贺白帆说:“我那辆电动车呢?”
“给杨思思了,听她说商远卖了。”
“我送你的花瓶还在么?”
“之前放办公室,搬东西的师傅打碎了。”卢也说完,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仿佛这些东西是他有意处理掉似的。
“没事,”贺白帆轻轻笑了一下,竟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我们分开太久了,六年。”
是的,六年。乍一想没什么感觉,说起那些零碎而具体的东西,却已恍若隔世。卢也发觉自己不记得贺白帆的衣服是哪一年夏天发霉的,也不记得那辆豆绿色电动车是何时交给杨思思。时间无声地流过去,一切一切,难留连,易销歇。
卢也望向贺白帆,此刻,他爱的人坐在金灿灿的阳光之中,坐在他触手可及的身旁,像是美梦一场。
是梦吗?不会吧。
卢也伸出手,攥住贺白帆的手。
卢也想问,有一天我们也要分别对不对?像你说的,父子一场,朋友一场,总有分别的时候。
但又觉得没什么可问的,生老病死,世事如此。
比较幸运的是……在分别之前,他们还有漫长的人生。
这一刻,卢也忽然觉得自己可以放下所有憎恨——并不是因为他决定原谅谁,只是人生有限,他要将接下来的生命用于相爱。
他望着贺白帆,心脏沙沙作响,爱如落叶层层叠叠。
卢也打了个哈欠,对贺白帆说:“回去吧,我困了。”
他没有松开贺白帆的手,贺白帆也任由他牵着,所幸正是午睡时间,街上人影稀疏,没什么人注意他们。
唯有阳光投下相连的影子,见证一对平凡的爱人——
作者有话说:难留连,易销歇。——白居易《真娘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