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镜棠将碗端上桌,谢柔徽这边已摆好椅子,趴在桌上望着升腾香气的热面。
毕竟她可是足足饿了半日,这半日里又只喝了些清水。
现下这雪白的面条和肉丝青菜对于她来说,无异于饿狼逮到了肥羊,眼里也透着幽幽的绿光。
颜镜棠笑着将筷子塞入她掌心,嘱咐了声:“慢些吃,小心烫。”
而后她掸了掸衣襟,走到屋子角落,揭开压覆的褐色长布。
底下赫然是香案供桌,牌位上“亡夫谢松冉之灵位”八字因反复擦拭而有些许模糊。
她点燃了三根香,将其插入香炉中,再将多预备出来的一碗面摆在灵位前。
在袅袅而起的细烟中,她虔诚地闭了眼睛,双唇微动,念念有词。
待每日雷打不动地祭奠亡夫后,颜镜棠才落座,抄起筷子安静用饭。
谢柔徽咀嚼着一根碧绿青菜,间隙中抬眼看了一下对面。
她穿成颜镜棠的女儿已有数月,从日常相处和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大概了解了往事。
颜镜棠的前夫谢松冉是个短命之人,两人成亲不过几年便染病去世。
谢家老夫人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将矛头对准了那个本就不太满意的儿媳,认定颜镜棠是个狐狸精托生的克夫命,自己乖乖的大儿便是她克死的。
很快,谢家老夫人以七出之罪中的“淫泆、不事公婆、口舌”为理由将颜镜棠赶出了家门。
颜镜棠带着女儿本想先回娘家暂住些日子。
可娘家的兄弟唯恐她回家后争夺家产,翻脸不认人,连家门都不让她进。
被逼无奈,颜镜棠一介柔弱女流,无力与他们抗衡,只好贱卖了手头的值钱物件,用余钱租了间小院自力更生。
那时颜镜棠与邻里的关系还算勉强过得去,大家怜她无依无靠,偶尔还会贴补她些家用。
可颜镜棠的美貌与谦卑却为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
胡同中的男人们发觉颜镜棠性子柔和,开始有意无意地凑近揩油。
闻名而来的纨绔子弟也欲分一杯羹,趴在墙头说些不三不四的荤话。
颜镜棠对此总是不假辞色,一片衣角也未让他们沾到。
那些人眼见占不到便宜,气急败坏,便大肆散播谣言。
妇人们嫉恨颜镜棠勾坏了自家男人,纷纷孤立她。
而类似在门前倾倒秽物、在墙上写下污言秽语等腌臜事更是不胜枚举。
即便过得如此艰难,颜镜棠也从未动过利用美色去谋得便利的念头。
直到数月前,就在谢柔徽穿来那日,成了一切最为关键的转折点。
那天谢柔徽和朋友约好去了当地一家新开的游泳馆体验。
入水的那一刻她便感觉有些不对,身上沉得厉害,四肢也僵硬得像木头。
她本想开口呼救,可右脚却冷不丁抽搐了一下,接着就彻底沉入水中,便再也使不出力气。
黑暗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强烈的窒息感使她彻底昏死过去。
再度醒来时,她似是已平躺在露天的土地上,耳边是汩汩的流水声。
有人在不断按压她的胸腹。
她侧首,腥臭的水自口鼻中淌出。
那沉闷的窒息感逐渐脱离身体,她在阵阵晕眩中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游泳馆的天花板,而是一轮明日,四周围拥的人个个穿着古朴怪异。
炽烈的阳光让她下意识眨了眨眼,蓦地听到不可置信的惊呼:
“她活过来了!她没死!”
“哎哟我的亲娘,她不是断气了吗?”
一名美艳妇人本跪在她身前哭得撕心裂肺,在周围众人惊呼退却时,她却缓缓抬头,红肿的双眼中迸发出巨大的喜悦,猛地将谢柔徽揉进了怀里。
谢柔徽用了好长时间才捋清楚自己的处境。
她这是穿越了。
颜镜棠原本的女儿淹死在了河中。
而她代替了颜镜棠的女儿活了过来。
只是活是活过来了,她这具幼小的身体还是不堪重负,实打实地在床上休养了十数天。
颜镜棠想替女儿讨个公道,找来那些偷偷带女儿去河边玩耍的孩子们理论。
那些个街头巷尾长大的孩子们活像个混混,吊儿郎当地摆手否认自己与此事有关。
再问多了,那几个孩子的母亲便冲过来,恬不知耻地说道:“你那女儿不是没事吗,再说了,谁能证明是我家孩子带她去河边的?你个小□□胡乱攀扯,我看你女儿落水就是你行事不检的报应,你活该!你女儿逃得了这次也逃不了下次!迟早被你克死!”
颜镜棠柔弱无力地被她们围在中间推来推去,双目无神。
待她回来时,衣襟被扯散了,头发凌乱地盖在眼前,她就这般沉默不语地坐在了女儿的床前。
那幽暗的眼神让人发憷。
第二日天亮,颜镜棠就翻箱倒柜,将那些个颜色素净得能做孝服的衣裳通通扔掉。
她重新换了一批颜色鲜亮的衣裙,薄涂脂粉,佩戴首饰,以众人构陷的“狐狸精”面孔出现在人前。
她不再拒绝男人的殷勤示好,挑挑拣拣地选中了那涁州富贾柳同勋。
柳同勋爱极了她的柔弱乖顺,没多久便如同被勾了魂般非她不可了。
若是今日进展再顺利些的话。
她们母女二人本应坐在柳家中享用美味佳肴了罢。
谢柔徽将一碗面条吃得见了底,抱着碗筷走出去清洗。
过了会儿,颜镜棠也走了出来,用干布擦净碗底的水,将碗搁到了竹橱中。
一切如常,又显得太过平静。
好似下午时她们两人没在柳府中吃了闭门羹一般。
那柳同勋去而不返,连个话也未叫人递出。
而颜镜棠却半点也不着急。
谢柔徽本想多问几句,可奈何自己如今困在这十岁女童身体里,说话也不能太直接,也只能旁敲侧击道:“柳叔叔可还回来吗,他是不是不想当我的阿爹了?”
颜镜棠摸了摸她的头,“我也不知原因,许是柳家老夫人不同意吧,他说过,他的母亲待他们兄弟两个极其严苛。”
谢柔徽登时有些灰心丧气,她还以为即将要摆脱这般压抑的生活呢。
毕竟,每日一出门便要面对那么多恶毒的面孔,还要忍受闲言碎语。
她一个现代人,第一个想法便是撸起袖子酣畅淋漓地与她们吵一场,也好让那些长舌妇知晓厉害。
可偏偏颜镜棠修佛般的好心性,只一味地充耳不闻,并不以为意。
她自己又是个外表十岁的小孩,细胳膊细腿的,战斗力堪称为零,忍得脑袋都大了。
又过了几日,小院的木门被人敲响。
颜镜棠在晾衣服,便让谢柔徽去开门。
谢柔徽跑到门前,将眼睛怼到门缝处,看到那身滚金绣边的华贵锦衣,顿时心中一喜,直接拔了门栓,兴高采烈地推开门,“柳叔叔!”
负手而立的柳同勋笑吟吟地应了,抬脚迈进门,见颜镜棠的女儿待自己亲近,眉眼间又依稀可见母亲的影子,生得稚嫩可爱,内心欢喜,下意识想抱她起来,可想到对方已是大姑娘了,就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从身后掏出一个精致的点心匣子给她。
那匣子拿在大人手里尺寸适中,可到了谢柔徽手里却显得过分大了,只能弯腰将其抱在怀里,一边挪着往前走一边喊:“柳叔叔来接我们走了!”
颜镜棠闻声忙放下手中衣裳,快步走来,望到大敞的门外并无停靠马车,而站在院中的柳同勋脸上也有些许窘迫,稍一思忖便知是什么情况,迎上来道:“怎么独自来了,可用过饭了?”
柳同勋用扇子搔了搔头,“刚吃过了,想着离得不远,就没让下人套马车,权当消食散步了。”
颜镜棠便去烧水沏茶,并未追问何时入府一事。
柳同勋顿时松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提起那日的失约,“那天庄子账目上出了大问题,实在不等人,我只好先让小厮递话给你,这两天清完了账就直接赶过来找你了。”
颜镜棠垂眸,瞒下未有人通知自己的事,“事出紧急,我理解的。”
柳同勋简直爱死她这般善解人意的温柔模样,拥着那细柳腰肢,向里屋走去,“府里近日里不太平,账目上亏空了不少,我也不好再跟老太太提你入府一事,只好暂缓几天,委屈你了。”
颜镜棠抬目,望着柳同勋似愧似怜的面庞,轻轻摇了摇头,“柳郎这般说便是将我当作外人了,我当初看上的是柳郎这个人,只求能和柳郎日日相伴,入不入府于我而言没大分别,只是柳郎心肠太软,见不得我们孤儿寡妇受人欺凌,才允诺给个名分换我们心安,今生能得柳郎真情相待,我……我便是死也值得了。”
“什么生生死死的,怎么能随意挂在嘴边!”柳同勋蹙紧了眉,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唇,感受到那温热的呼吸,抬头对上颜镜棠泛着潋滟水波的双眸,顿时有些心猿意马,弯腰抄起颜镜棠的膝弯大步向内室走去。
直到日落时刻,柳同勋才推开大门,散了满室馥郁潮热的气息。
谢柔徽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饿得前胸贴后背,将柳同勋带来的点心吃得七七八八,眼下胃里正泛酸水。
偏偏那二人无所节制,苦了她捂着耳朵远远地躲到院里来,半日的光景,裸露在外的肌肤就被蚊子叮咬得又红又痒。
头顶处洒下一片阴影,谢柔徽抬头,柳同勋正站在身后,面上挟着三分笑意三分舒畅,整个人都包裹在暖洋洋的荡漾春水之中,一开嗓便透着温和,“在玩什么呢?”
谢柔徽侧开身子,露出石桌上大敞着盖子吃得所剩无几的糕点。
柳同勋登时一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柔徽,你去换身衣裳,柳叔叔带你们去酒楼里吃饭。”
谢柔徽方才还像被抽走精气神一般瘫软着,一听这话便原地蹦了起来,一溜烟跑进屋子里,自己换了缥色交领短衫和旋裙,又用彩绳重新紧了发髻。
柳同勋见她虽只有十岁,可远超同龄人的乖巧伶俐,穿着这身衣裳譬如鲜桃粉荷般青嫩可爱,爱屋及乌,蓦地想到什么,翻转手腕,取下了自己常年戴着的翡翠十八子手串。
那手串玉色清润,透亮无瑕,居中点缀了一颗红珊瑚珠,应是开过光的祈福之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而此物便被柳同勋随手给了谢柔徽。
谢柔徽手腕纤细,柳同勋便将手串折了几道给她戴上。
“谢谢柳叔叔!”谢柔徽也未推拒,知晓此物虽贵重,但对于柳府这般富贵人家,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待柳同勋走进屋去接颜镜棠。
谢柔徽翻转手腕,对准薄暮,望着那水光剔透的珠子,心中暗叹,可惜这珠串过于贵重,不好转卖,无法折为现银。
那柳同勋待颜镜棠自然是极好的,吃穿住行从不短了她。
只一点,柳同勋从不给她们现钱。
就算他稍一振袖,洒下的银钱大概能淹没她们这般升斗小民。
谢柔徽撇了撇嘴,垂下手臂,她虽看起来童真稚嫩,可内里到底还是在现代活了近二十年,稍一思忖便知为何。
那柳同勋不愧出身商贾之家,外表如何温润儒雅,可还是带着天生的谋算心机。
不给现银,恐怕是心中还提防着,防着她们母女俩卷款而逃,人财两空。
稍过了会儿,两人并肩走出,颜镜棠一张芙蓉面,略施粉黛便如精心养护的娇兰,美得摄人心魄。
柳同勋的目光如沾了蜜糖,始终黏在颜镜棠的身上。
直到颜镜棠发觉了女儿手腕上骤然多出的珠串,多问了一句,得知这曾由金山寺的高僧诵经加持过的,便叫女儿将珠串还回去。
“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叫柔徽戴着玩就是。”柳同勋随口笑道:“这原本有两串,一串我一直戴在身上,另一串在章哥儿那,如今我这串给了柔徽,他们兄妹俩正好一人一串。”
柳同勋经常在谢柔徽面前提及那个独子。
“章哥儿比你大四岁,是个慢性子,温温吞吞的,不过很会照顾人,待你入府后,便有个哥哥带着你玩了。”
谢柔徽心中明白,这是柳同勋想消除隔阂,借着同龄人的名义让她卸下防备心。
谢柔徽算了算,若是比她大四岁,那不过才十四的年纪。
她偷笑,两个人谁带谁还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