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想娶那狐媚子入门,便先踩着我这把老骨头过去吧!”
紫檀拐杖在砖面上狠厉一砸,亦如那铿锵有力的嗓音。
柳家老夫人年逾六十,依然中气十足,发起怒来声势夺人,特别是现下对着大儿,恨铁不成钢地攥着拐杖连连杵地:
“你现如今三十三岁,不是二十三,更不是十三!怎么就做出如此失智之举?那女人声名狼藉,两年前就叫夫家赶出来了,连自己娘家人都未曾帮衬她一把,可见其人品低劣,这么个东西就你视作心肝宝贝儿一般巴巴地供起来,不怕人家笑掉大牙吗?”
本在堂下站着听训的柳同勋猛地抬头,反驳道:“镜娘她不是这种人,都是外面人瞎传,母亲不要听信谗言,镜娘她……很好的,您只要见她一面便知。”
到此刻,她这大儿竟还在偏护那个女人,柳老夫人气急攻心,颤着手指向他喝骂:“好好好!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你既然想娶她进门,那便去吧,别忘了和章哥儿说一声,你要续弦了,让他认那女人为继母,你去,你亲自去跟他说,你可有脸去!”
“母亲,您别激动。”见柳老夫人气得面皮涨红,倒不过气般胸腹剧烈起伏,柳同勋疾步上前奉上热茶,又为她连连拍抚后背。
柳老夫人格开他的手,看他方才态度,面色稍霁,低声劝道:“慧娘才走了多久,你就这么急着续弦,慧娘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章哥儿恐怕也因你此举而彻底寒了心。”
骤然提及那个早逝的发妻,柳同勋面上未曾流露出丝毫悲伤,反而悄无声息地退了半步,自母亲身边离开,腮颊紧绷,显然是咬紧了后槽牙在忍耐些什么,他深深吐气,道:“镜娘待我一往情深,我不能负她。”
这是摆明了油盐不进。
柳老夫人不再浪费口舌,与他强硬地下了最后通牒:“柳府虽不是名门世家,可也知礼义廉耻,这种女人,别说入府做正头娘子,便是为妾也不配!我不管你怎么想的,只一条,你将她养在外面也就罢了,别带到人前来碍眼!”
柳家世代经商,从不知名的街头贩夫再到如今涉猎酒水、丝绸、盐茶等产业的一方富贾,离不开祖祖辈辈的积累。
柳府能走到今日这地位不可谓不艰难,自二十年前柳家老爷子驾鹤西去,重担自然而然落在了柳家老夫人的肩膀上。
如今柳家上下各项事宜皆离不开柳老夫人的一手操持。
好在柳老夫人性子刚烈,做事雷厉风行,真就咬着牙硬抗着柳家门面,还促使生意往来愈加红火。
相对的,柳老夫人作为当家主母,在府中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就不可能是个好拿捏的懦弱性子,对于长子柳同勋续弦一事,她有着说一不二的偏执固守。
她做出的决定,便是亲生的长子也撼动不了分毫。
如今她又在气头上,是无望被说服的。
柳同勋就此放弃,转身告辞就往外走。
那般迫不及待的模样到底逃不脱柳老夫人的慧眼,沉声问道:“你要去哪?”
撩帘的背影一僵。
柳老夫人已懒得与他较劲,对小厮吩咐道:“看着大爷,将他送回院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走!”
那两名小厮面面相觑,尴尬地挪步过去,瞥到大爷的眼神,硬着头皮向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柳同勋不用回头也知母亲的脸上是何表情,而立之年的人了竟还要受母亲胁迫,他气愤却又无奈,甩袖出门,刚走出十来步,示意一名小厮附耳过来,着重嘱托了两句,这才回去。
那两名小厮不敢紧紧跟在大爷身后,始终隔着一丈远,待望进大爷进了院门,一人留下把守,另一人则原路返回,将大爷交待下来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复述给柳老夫人。
柳老夫人待他禀告后冷冷一哼:“瞧瞧,你们大爷多体恤那狐媚子,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
言罢,柳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转身离去,并未言明态度。
留下的小厮一脸懵懂,不得不向身边的刘管事求助,“老太太这是何意?小的到底要不要帮大爷传话?”
“糊涂东西。”刘管事似笑非笑,“府里谁当家管事?你吃的谁的饭,领谁的月钱?”
“是是是,您说的在理,小的愚钝,才缓过劲来。”小厮谄笑地退下,在堂下侍立。
——
日薄西山,各院里陆续掌灯,门房的岑三也刚打了饭回来,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那树下的长凳。
浓密的树冠拢着一高一低两条身形,一下午了也无人问津,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岑三将碗筷抄起,向那处走去。
原坐在条凳上的颜镜棠缓缓起身,客气地向他点了点头。
许是想着今日要见柳老夫人,她头上挽起高髻,发间仅缀着两朵绢花,碎发一丝不苟地梳了上去,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
只是她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风流气质,如此素净打扮也不掩千娇百媚的绝色,再看那宽大衣衫中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姿,叫人一望便笃定其并非良家妇。
若非如此,大爷也不会五迷三道地非要娶她进门罢。
岑三暗暗思忖,走过去向她招呼道:“等了半晌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递过来的碗里堆着高高的素菜,底下压着几片肥瘦相间的猪肉,那筷子头瞧起来油光水滑,不知都挟过什么。
颜镜棠没接,低下头先看向始终贴着身侧的女儿,“柔徽,饿了么?”
她身旁的小女孩扎着双髻,发顶碎发在薄光下显得毛茸茸的,抬起头来露出的圆脸蛋白净可爱,乖乖地说道:“阿娘,我不饿。”
可话音刚落,便听见哪里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响声。
岑三咧嘴一笑,蹲下来将碗筷硬塞给那小女孩,“吃点吧,大爷指不定啥时候出来呢,别饿坏了。”
“我不吃,我不吃。”小女孩拼命摇头,面对陌生男人的热情,不自觉向母亲身后躲。
岑三尴尬地收回碗筷,嘀咕了一声,“这犟丫头。”
起身后,他再度看向颜镜棠,苦口婆心道:“来门房里歇会儿吧,瞧孩子晒得脸都红了。”
门房里的两三名男人都在悄悄看向这处,直白的视线令人感到不适。
好在颜镜棠早已习惯这般的处境,不言不语,只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天际逐渐昏暗下来,那点仅存的余光浮动着,湮灭在那鳞次栉比的层层屋脊后。
那扇通向内院的大门自柳家大爷进去后便未曾开启过。
颜镜棠收回遥遥相望的目光,握住女儿柔软的小手,“我们先回家吧。”
谢柔徽坐得腰酸背痛,早就想离开了,忍不住在心中欢呼,脸上不显,装作疑惑道:“我们不等柳叔叔了吗?”
“不等了。”颜镜棠摇头,“柳叔叔应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我们回去吧。”
因柳同勋今日接两人入府就没想让她们再离开,那车夫归还了马车,卸了马匹的笼头,早不知跑到哪里歇脚去了。
不过,就算来时乘坐的马车还在后门等待,也无人敢载这对母女离开。
毕竟老太太已表明态度,她老人家的喜好就是全府的风向标。
谁有胆子去与老太太作对,除非不想在柳府继续干下去了。
颜镜棠早已从这半日的等待领悟到什么,拎起包袱,另一手挽着女儿,再次迈过高高的门槛,踏上了回去的路。
天色已晚,颜镜棠的脚步却不急不躁,从她挺直的背影中,谢柔徽辨不清她的情绪。
待走入东柳胡同中的一排小瓦房中。
相邻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端着水盆作势要泼的妇人蓦地一愣,待看到二人身后并无跟随侍从后,很快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啧啧啧,我还说攀高枝儿去了,合着刚半天就搬回来住了,可是惹柳家大爷不快了?”
胡同里屋舍相连,不隔音,各院里听到动静便打开门看热闹,个个表情耐人寻味。
颜镜棠下午带着女儿乘车离去,声势不小。
胡同口这些择菜投米的妇人们亲眼目睹,那衣着富贵的柳家大爷如何为颜镜棠鞍前马后。
那番浓情蜜意叫她们心里泛起酸意,妒得眼珠子都要挤出血了。
这会儿子又见颜镜棠挎着包袱回来,便忍不住张口奚落。
颜镜棠未曾理会她们的挖苦,牵着女儿的手走到自家院门处。
谢柔徽原地等着母亲开锁,忽觉脑后一痛,随即脚边落下个指尖大小的石块。
她回过头,不知身后何时围了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娃。
见她发现,孩子们也不心虚,反而挑衅似的咯咯直笑,拍手打着节拍唱道:
“狐狸精,变人形,满身骚气捂不住!”
“上炕头,钻被窝,汉子一摸就□□!”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由孩童们稚嫩的嗓音吆喝而出,有种强烈的割裂感。
谢柔徽感受到母亲身体一僵,于是回头瞪向那群孩子,“你们闭嘴!”
“她在瞪你!”
“喔!我好害怕哦~”
“她是个淹不死的小妖怪,小心做法害你!”
“咔嚓!”颜镜棠飞速旋开铜锁,拥着女儿飞速进到院中。
孩子们未得到预期的反应,顿感无趣,纷纷散去。
谁也未瞧见,那木门竟又悄悄重启,露出一条细缝,自缝中探出一只白嫩的小手,在地上胡乱抓了一块拳头般的石头,掂了掂,觉得重量正合适,想也不想地便掷了出去。
“哎哟!”
墙外顿时传来孩子的哭嚎声,还有大人奔来的呵斥责骂。
谢柔徽贴着门偷听了会儿,待那哭嚷不休的男孩被母亲拧着耳朵带走后,她方才起身,满意地拍了拍手,一蹦一跳往屋里去。
颜镜棠换了身衣裳,舀水和面,站在案板前甚是熟练地揉按面团,不时以手腕拂去黏在脸上的发丝,身上脸上沾了星星点点的白。
见谢柔徽跑来,她还能抽空向女儿歉意一笑,“今天回来晚了,来不及做别的,就吃面吧。”
她这个十岁的女娃,哪里都好,就是挑嘴。
可谢柔徽却美滋滋地颔首,“阿娘做的面最香了。”说罢去拎水桶,搬柴火,替颜镜棠分担家务。
看着女儿乖巧忙碌的小背影,颜镜棠顿了会儿,复又继续手上动作。
待锅里的水烧开后,颜镜棠便哄着女儿出了灶房,抓起切好的面条洒进沸腾的水中,一阵热气氤氲了她艳浓的眉眼,多了几分烟火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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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