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夺姝色》 第1章 第 1 章 “你若想娶那狐媚子入门,便先踩着我这把老骨头过去吧!” 紫檀拐杖在砖面上狠厉一砸,亦如那铿锵有力的嗓音。 柳家老夫人年逾六十,依然中气十足,发起怒来声势夺人,特别是现下对着大儿,恨铁不成钢地攥着拐杖连连杵地: “你现如今三十三岁,不是二十三,更不是十三!怎么就做出如此失智之举?那女人声名狼藉,两年前就叫夫家赶出来了,连自己娘家人都未曾帮衬她一把,可见其人品低劣,这么个东西就你视作心肝宝贝儿一般巴巴地供起来,不怕人家笑掉大牙吗?” 本在堂下站着听训的柳同勋猛地抬头,反驳道:“镜娘她不是这种人,都是外面人瞎传,母亲不要听信谗言,镜娘她……很好的,您只要见她一面便知。” 到此刻,她这大儿竟还在偏护那个女人,柳老夫人气急攻心,颤着手指向他喝骂:“好好好!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你既然想娶她进门,那便去吧,别忘了和章哥儿说一声,你要续弦了,让他认那女人为继母,你去,你亲自去跟他说,你可有脸去!” “母亲,您别激动。”见柳老夫人气得面皮涨红,倒不过气般胸腹剧烈起伏,柳同勋疾步上前奉上热茶,又为她连连拍抚后背。 柳老夫人格开他的手,看他方才态度,面色稍霁,低声劝道:“慧娘才走了多久,你就这么急着续弦,慧娘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章哥儿恐怕也因你此举而彻底寒了心。” 骤然提及那个早逝的发妻,柳同勋面上未曾流露出丝毫悲伤,反而悄无声息地退了半步,自母亲身边离开,腮颊紧绷,显然是咬紧了后槽牙在忍耐些什么,他深深吐气,道:“镜娘待我一往情深,我不能负她。” 这是摆明了油盐不进。 柳老夫人不再浪费口舌,与他强硬地下了最后通牒:“柳府虽不是名门世家,可也知礼义廉耻,这种女人,别说入府做正头娘子,便是为妾也不配!我不管你怎么想的,只一条,你将她养在外面也就罢了,别带到人前来碍眼!” 柳家世代经商,从不知名的街头贩夫再到如今涉猎酒水、丝绸、盐茶等产业的一方富贾,离不开祖祖辈辈的积累。 柳府能走到今日这地位不可谓不艰难,自二十年前柳家老爷子驾鹤西去,重担自然而然落在了柳家老夫人的肩膀上。 如今柳家上下各项事宜皆离不开柳老夫人的一手操持。 好在柳老夫人性子刚烈,做事雷厉风行,真就咬着牙硬抗着柳家门面,还促使生意往来愈加红火。 相对的,柳老夫人作为当家主母,在府中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就不可能是个好拿捏的懦弱性子,对于长子柳同勋续弦一事,她有着说一不二的偏执固守。 她做出的决定,便是亲生的长子也撼动不了分毫。 如今她又在气头上,是无望被说服的。 柳同勋就此放弃,转身告辞就往外走。 那般迫不及待的模样到底逃不脱柳老夫人的慧眼,沉声问道:“你要去哪?” 撩帘的背影一僵。 柳老夫人已懒得与他较劲,对小厮吩咐道:“看着大爷,将他送回院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走!” 那两名小厮面面相觑,尴尬地挪步过去,瞥到大爷的眼神,硬着头皮向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柳同勋不用回头也知母亲的脸上是何表情,而立之年的人了竟还要受母亲胁迫,他气愤却又无奈,甩袖出门,刚走出十来步,示意一名小厮附耳过来,着重嘱托了两句,这才回去。 那两名小厮不敢紧紧跟在大爷身后,始终隔着一丈远,待望进大爷进了院门,一人留下把守,另一人则原路返回,将大爷交待下来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复述给柳老夫人。 柳老夫人待他禀告后冷冷一哼:“瞧瞧,你们大爷多体恤那狐媚子,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 言罢,柳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转身离去,并未言明态度。 留下的小厮一脸懵懂,不得不向身边的刘管事求助,“老太太这是何意?小的到底要不要帮大爷传话?” “糊涂东西。”刘管事似笑非笑,“府里谁当家管事?你吃的谁的饭,领谁的月钱?” “是是是,您说的在理,小的愚钝,才缓过劲来。”小厮谄笑地退下,在堂下侍立。 —— 日薄西山,各院里陆续掌灯,门房的岑三也刚打了饭回来,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那树下的长凳。 浓密的树冠拢着一高一低两条身形,一下午了也无人问津,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岑三将碗筷抄起,向那处走去。 原坐在条凳上的颜镜棠缓缓起身,客气地向他点了点头。 许是想着今日要见柳老夫人,她头上挽起高髻,发间仅缀着两朵绢花,碎发一丝不苟地梳了上去,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 只是她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风流气质,如此素净打扮也不掩千娇百媚的绝色,再看那宽大衣衫中若隐若现的窈窕身姿,叫人一望便笃定其并非良家妇。 若非如此,大爷也不会五迷三道地非要娶她进门罢。 岑三暗暗思忖,走过去向她招呼道:“等了半晌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递过来的碗里堆着高高的素菜,底下压着几片肥瘦相间的猪肉,那筷子头瞧起来油光水滑,不知都挟过什么。 颜镜棠没接,低下头先看向始终贴着身侧的女儿,“柔徽,饿了么?” 她身旁的小女孩扎着双髻,发顶碎发在薄光下显得毛茸茸的,抬起头来露出的圆脸蛋白净可爱,乖乖地说道:“阿娘,我不饿。” 可话音刚落,便听见哪里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响声。 岑三咧嘴一笑,蹲下来将碗筷硬塞给那小女孩,“吃点吧,大爷指不定啥时候出来呢,别饿坏了。” “我不吃,我不吃。”小女孩拼命摇头,面对陌生男人的热情,不自觉向母亲身后躲。 岑三尴尬地收回碗筷,嘀咕了一声,“这犟丫头。” 起身后,他再度看向颜镜棠,苦口婆心道:“来门房里歇会儿吧,瞧孩子晒得脸都红了。” 门房里的两三名男人都在悄悄看向这处,直白的视线令人感到不适。 好在颜镜棠早已习惯这般的处境,不言不语,只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天际逐渐昏暗下来,那点仅存的余光浮动着,湮灭在那鳞次栉比的层层屋脊后。 那扇通向内院的大门自柳家大爷进去后便未曾开启过。 颜镜棠收回遥遥相望的目光,握住女儿柔软的小手,“我们先回家吧。” 谢柔徽坐得腰酸背痛,早就想离开了,忍不住在心中欢呼,脸上不显,装作疑惑道:“我们不等柳叔叔了吗?” “不等了。”颜镜棠摇头,“柳叔叔应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我们回去吧。” 因柳同勋今日接两人入府就没想让她们再离开,那车夫归还了马车,卸了马匹的笼头,早不知跑到哪里歇脚去了。 不过,就算来时乘坐的马车还在后门等待,也无人敢载这对母女离开。 毕竟老太太已表明态度,她老人家的喜好就是全府的风向标。 谁有胆子去与老太太作对,除非不想在柳府继续干下去了。 颜镜棠早已从这半日的等待领悟到什么,拎起包袱,另一手挽着女儿,再次迈过高高的门槛,踏上了回去的路。 天色已晚,颜镜棠的脚步却不急不躁,从她挺直的背影中,谢柔徽辨不清她的情绪。 待走入东柳胡同中的一排小瓦房中。 相邻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端着水盆作势要泼的妇人蓦地一愣,待看到二人身后并无跟随侍从后,很快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啧啧啧,我还说攀高枝儿去了,合着刚半天就搬回来住了,可是惹柳家大爷不快了?” 胡同里屋舍相连,不隔音,各院里听到动静便打开门看热闹,个个表情耐人寻味。 颜镜棠下午带着女儿乘车离去,声势不小。 胡同口这些择菜投米的妇人们亲眼目睹,那衣着富贵的柳家大爷如何为颜镜棠鞍前马后。 那番浓情蜜意叫她们心里泛起酸意,妒得眼珠子都要挤出血了。 这会儿子又见颜镜棠挎着包袱回来,便忍不住张口奚落。 颜镜棠未曾理会她们的挖苦,牵着女儿的手走到自家院门处。 谢柔徽原地等着母亲开锁,忽觉脑后一痛,随即脚边落下个指尖大小的石块。 她回过头,不知身后何时围了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娃。 见她发现,孩子们也不心虚,反而挑衅似的咯咯直笑,拍手打着节拍唱道: “狐狸精,变人形,满身骚气捂不住!” “上炕头,钻被窝,汉子一摸就□□!”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由孩童们稚嫩的嗓音吆喝而出,有种强烈的割裂感。 谢柔徽感受到母亲身体一僵,于是回头瞪向那群孩子,“你们闭嘴!” “她在瞪你!” “喔!我好害怕哦~” “她是个淹不死的小妖怪,小心做法害你!” “咔嚓!”颜镜棠飞速旋开铜锁,拥着女儿飞速进到院中。 孩子们未得到预期的反应,顿感无趣,纷纷散去。 谁也未瞧见,那木门竟又悄悄重启,露出一条细缝,自缝中探出一只白嫩的小手,在地上胡乱抓了一块拳头般的石头,掂了掂,觉得重量正合适,想也不想地便掷了出去。 “哎哟!” 墙外顿时传来孩子的哭嚎声,还有大人奔来的呵斥责骂。 谢柔徽贴着门偷听了会儿,待那哭嚷不休的男孩被母亲拧着耳朵带走后,她方才起身,满意地拍了拍手,一蹦一跳往屋里去。 颜镜棠换了身衣裳,舀水和面,站在案板前甚是熟练地揉按面团,不时以手腕拂去黏在脸上的发丝,身上脸上沾了星星点点的白。 见谢柔徽跑来,她还能抽空向女儿歉意一笑,“今天回来晚了,来不及做别的,就吃面吧。” 她这个十岁的女娃,哪里都好,就是挑嘴。 可谢柔徽却美滋滋地颔首,“阿娘做的面最香了。”说罢去拎水桶,搬柴火,替颜镜棠分担家务。 看着女儿乖巧忙碌的小背影,颜镜棠顿了会儿,复又继续手上动作。 待锅里的水烧开后,颜镜棠便哄着女儿出了灶房,抓起切好的面条洒进沸腾的水中,一阵热气氤氲了她艳浓的眉眼,多了几分烟火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颜镜棠将碗端上桌,谢柔徽这边已摆好椅子,趴在桌上望着升腾香气的热面。 毕竟她可是足足饿了半日,这半日里又只喝了些清水。 现下这雪白的面条和肉丝青菜对于她来说,无异于饿狼逮到了肥羊,眼里也透着幽幽的绿光。 颜镜棠笑着将筷子塞入她掌心,嘱咐了声:“慢些吃,小心烫。” 而后她掸了掸衣襟,走到屋子角落,揭开压覆的褐色长布。 底下赫然是香案供桌,牌位上“亡夫谢松冉之灵位”八字因反复擦拭而有些许模糊。 她点燃了三根香,将其插入香炉中,再将多预备出来的一碗面摆在灵位前。 在袅袅而起的细烟中,她虔诚地闭了眼睛,双唇微动,念念有词。 待每日雷打不动地祭奠亡夫后,颜镜棠才落座,抄起筷子安静用饭。 谢柔徽咀嚼着一根碧绿青菜,间隙中抬眼看了一下对面。 她穿成颜镜棠的女儿已有数月,从日常相处和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大概了解了往事。 颜镜棠的前夫谢松冉是个短命之人,两人成亲不过几年便染病去世。 谢家老夫人无法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将矛头对准了那个本就不太满意的儿媳,认定颜镜棠是个狐狸精托生的克夫命,自己乖乖的大儿便是她克死的。 很快,谢家老夫人以七出之罪中的“淫泆、不事公婆、口舌”为理由将颜镜棠赶出了家门。 颜镜棠带着女儿本想先回娘家暂住些日子。 可娘家的兄弟唯恐她回家后争夺家产,翻脸不认人,连家门都不让她进。 被逼无奈,颜镜棠一介柔弱女流,无力与他们抗衡,只好贱卖了手头的值钱物件,用余钱租了间小院自力更生。 那时颜镜棠与邻里的关系还算勉强过得去,大家怜她无依无靠,偶尔还会贴补她些家用。 可颜镜棠的美貌与谦卑却为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 胡同中的男人们发觉颜镜棠性子柔和,开始有意无意地凑近揩油。 闻名而来的纨绔子弟也欲分一杯羹,趴在墙头说些不三不四的荤话。 颜镜棠对此总是不假辞色,一片衣角也未让他们沾到。 那些人眼见占不到便宜,气急败坏,便大肆散播谣言。 妇人们嫉恨颜镜棠勾坏了自家男人,纷纷孤立她。 而类似在门前倾倒秽物、在墙上写下污言秽语等腌臜事更是不胜枚举。 即便过得如此艰难,颜镜棠也从未动过利用美色去谋得便利的念头。 直到数月前,就在谢柔徽穿来那日,成了一切最为关键的转折点。 那天谢柔徽和朋友约好去了当地一家新开的游泳馆体验。 入水的那一刻她便感觉有些不对,身上沉得厉害,四肢也僵硬得像木头。 她本想开口呼救,可右脚却冷不丁抽搐了一下,接着就彻底沉入水中,便再也使不出力气。 黑暗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强烈的窒息感使她彻底昏死过去。 再度醒来时,她似是已平躺在露天的土地上,耳边是汩汩的流水声。 有人在不断按压她的胸腹。 她侧首,腥臭的水自口鼻中淌出。 那沉闷的窒息感逐渐脱离身体,她在阵阵晕眩中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游泳馆的天花板,而是一轮明日,四周围拥的人个个穿着古朴怪异。 炽烈的阳光让她下意识眨了眨眼,蓦地听到不可置信的惊呼: “她活过来了!她没死!” “哎哟我的亲娘,她不是断气了吗?” 一名美艳妇人本跪在她身前哭得撕心裂肺,在周围众人惊呼退却时,她却缓缓抬头,红肿的双眼中迸发出巨大的喜悦,猛地将谢柔徽揉进了怀里。 谢柔徽用了好长时间才捋清楚自己的处境。 她这是穿越了。 颜镜棠原本的女儿淹死在了河中。 而她代替了颜镜棠的女儿活了过来。 只是活是活过来了,她这具幼小的身体还是不堪重负,实打实地在床上休养了十数天。 颜镜棠想替女儿讨个公道,找来那些偷偷带女儿去河边玩耍的孩子们理论。 那些个街头巷尾长大的孩子们活像个混混,吊儿郎当地摆手否认自己与此事有关。 再问多了,那几个孩子的母亲便冲过来,恬不知耻地说道:“你那女儿不是没事吗,再说了,谁能证明是我家孩子带她去河边的?你个小□□胡乱攀扯,我看你女儿落水就是你行事不检的报应,你活该!你女儿逃得了这次也逃不了下次!迟早被你克死!” 颜镜棠柔弱无力地被她们围在中间推来推去,双目无神。 待她回来时,衣襟被扯散了,头发凌乱地盖在眼前,她就这般沉默不语地坐在了女儿的床前。 那幽暗的眼神让人发憷。 第二日天亮,颜镜棠就翻箱倒柜,将那些个颜色素净得能做孝服的衣裳通通扔掉。 她重新换了一批颜色鲜亮的衣裙,薄涂脂粉,佩戴首饰,以众人构陷的“狐狸精”面孔出现在人前。 她不再拒绝男人的殷勤示好,挑挑拣拣地选中了那涁州富贾柳同勋。 柳同勋爱极了她的柔弱乖顺,没多久便如同被勾了魂般非她不可了。 若是今日进展再顺利些的话。 她们母女二人本应坐在柳家中享用美味佳肴了罢。 谢柔徽将一碗面条吃得见了底,抱着碗筷走出去清洗。 过了会儿,颜镜棠也走了出来,用干布擦净碗底的水,将碗搁到了竹橱中。 一切如常,又显得太过平静。 好似下午时她们两人没在柳府中吃了闭门羹一般。 那柳同勋去而不返,连个话也未叫人递出。 而颜镜棠却半点也不着急。 谢柔徽本想多问几句,可奈何自己如今困在这十岁女童身体里,说话也不能太直接,也只能旁敲侧击道:“柳叔叔可还回来吗,他是不是不想当我的阿爹了?” 颜镜棠摸了摸她的头,“我也不知原因,许是柳家老夫人不同意吧,他说过,他的母亲待他们兄弟两个极其严苛。” 谢柔徽登时有些灰心丧气,她还以为即将要摆脱这般压抑的生活呢。 毕竟,每日一出门便要面对那么多恶毒的面孔,还要忍受闲言碎语。 她一个现代人,第一个想法便是撸起袖子酣畅淋漓地与她们吵一场,也好让那些长舌妇知晓厉害。 可偏偏颜镜棠修佛般的好心性,只一味地充耳不闻,并不以为意。 她自己又是个外表十岁的小孩,细胳膊细腿的,战斗力堪称为零,忍得脑袋都大了。 又过了几日,小院的木门被人敲响。 颜镜棠在晾衣服,便让谢柔徽去开门。 谢柔徽跑到门前,将眼睛怼到门缝处,看到那身滚金绣边的华贵锦衣,顿时心中一喜,直接拔了门栓,兴高采烈地推开门,“柳叔叔!” 负手而立的柳同勋笑吟吟地应了,抬脚迈进门,见颜镜棠的女儿待自己亲近,眉眼间又依稀可见母亲的影子,生得稚嫩可爱,内心欢喜,下意识想抱她起来,可想到对方已是大姑娘了,就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从身后掏出一个精致的点心匣子给她。 那匣子拿在大人手里尺寸适中,可到了谢柔徽手里却显得过分大了,只能弯腰将其抱在怀里,一边挪着往前走一边喊:“柳叔叔来接我们走了!” 颜镜棠闻声忙放下手中衣裳,快步走来,望到大敞的门外并无停靠马车,而站在院中的柳同勋脸上也有些许窘迫,稍一思忖便知是什么情况,迎上来道:“怎么独自来了,可用过饭了?” 柳同勋用扇子搔了搔头,“刚吃过了,想着离得不远,就没让下人套马车,权当消食散步了。” 颜镜棠便去烧水沏茶,并未追问何时入府一事。 柳同勋顿时松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提起那日的失约,“那天庄子账目上出了大问题,实在不等人,我只好先让小厮递话给你,这两天清完了账就直接赶过来找你了。” 颜镜棠垂眸,瞒下未有人通知自己的事,“事出紧急,我理解的。” 柳同勋简直爱死她这般善解人意的温柔模样,拥着那细柳腰肢,向里屋走去,“府里近日里不太平,账目上亏空了不少,我也不好再跟老太太提你入府一事,只好暂缓几天,委屈你了。” 颜镜棠抬目,望着柳同勋似愧似怜的面庞,轻轻摇了摇头,“柳郎这般说便是将我当作外人了,我当初看上的是柳郎这个人,只求能和柳郎日日相伴,入不入府于我而言没大分别,只是柳郎心肠太软,见不得我们孤儿寡妇受人欺凌,才允诺给个名分换我们心安,今生能得柳郎真情相待,我……我便是死也值得了。” “什么生生死死的,怎么能随意挂在嘴边!”柳同勋蹙紧了眉,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唇,感受到那温热的呼吸,抬头对上颜镜棠泛着潋滟水波的双眸,顿时有些心猿意马,弯腰抄起颜镜棠的膝弯大步向内室走去。 直到日落时刻,柳同勋才推开大门,散了满室馥郁潮热的气息。 谢柔徽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饿得前胸贴后背,将柳同勋带来的点心吃得七七八八,眼下胃里正泛酸水。 偏偏那二人无所节制,苦了她捂着耳朵远远地躲到院里来,半日的光景,裸露在外的肌肤就被蚊子叮咬得又红又痒。 头顶处洒下一片阴影,谢柔徽抬头,柳同勋正站在身后,面上挟着三分笑意三分舒畅,整个人都包裹在暖洋洋的荡漾春水之中,一开嗓便透着温和,“在玩什么呢?” 谢柔徽侧开身子,露出石桌上大敞着盖子吃得所剩无几的糕点。 柳同勋登时一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柔徽,你去换身衣裳,柳叔叔带你们去酒楼里吃饭。” 谢柔徽方才还像被抽走精气神一般瘫软着,一听这话便原地蹦了起来,一溜烟跑进屋子里,自己换了缥色交领短衫和旋裙,又用彩绳重新紧了发髻。 柳同勋见她虽只有十岁,可远超同龄人的乖巧伶俐,穿着这身衣裳譬如鲜桃粉荷般青嫩可爱,爱屋及乌,蓦地想到什么,翻转手腕,取下了自己常年戴着的翡翠十八子手串。 那手串玉色清润,透亮无瑕,居中点缀了一颗红珊瑚珠,应是开过光的祈福之物,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而此物便被柳同勋随手给了谢柔徽。 谢柔徽手腕纤细,柳同勋便将手串折了几道给她戴上。 “谢谢柳叔叔!”谢柔徽也未推拒,知晓此物虽贵重,但对于柳府这般富贵人家,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待柳同勋走进屋去接颜镜棠。 谢柔徽翻转手腕,对准薄暮,望着那水光剔透的珠子,心中暗叹,可惜这珠串过于贵重,不好转卖,无法折为现银。 那柳同勋待颜镜棠自然是极好的,吃穿住行从不短了她。 只一点,柳同勋从不给她们现钱。 就算他稍一振袖,洒下的银钱大概能淹没她们这般升斗小民。 谢柔徽撇了撇嘴,垂下手臂,她虽看起来童真稚嫩,可内里到底还是在现代活了近二十年,稍一思忖便知为何。 那柳同勋不愧出身商贾之家,外表如何温润儒雅,可还是带着天生的谋算心机。 不给现银,恐怕是心中还提防着,防着她们母女俩卷款而逃,人财两空。 稍过了会儿,两人并肩走出,颜镜棠一张芙蓉面,略施粉黛便如精心养护的娇兰,美得摄人心魄。 柳同勋的目光如沾了蜜糖,始终黏在颜镜棠的身上。 直到颜镜棠发觉了女儿手腕上骤然多出的珠串,多问了一句,得知这曾由金山寺的高僧诵经加持过的,便叫女儿将珠串还回去。 “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叫柔徽戴着玩就是。”柳同勋随口笑道:“这原本有两串,一串我一直戴在身上,另一串在章哥儿那,如今我这串给了柔徽,他们兄妹俩正好一人一串。” 柳同勋经常在谢柔徽面前提及那个独子。 “章哥儿比你大四岁,是个慢性子,温温吞吞的,不过很会照顾人,待你入府后,便有个哥哥带着你玩了。” 谢柔徽心中明白,这是柳同勋想消除隔阂,借着同龄人的名义让她卸下防备心。 谢柔徽算了算,若是比她大四岁,那不过才十四的年纪。 她偷笑,两个人谁带谁还真不一定。 第3章 第 3 章 三人去了当地的一家酒楼,因这处的西域葡萄酒颇负盛名,柳同勋贪杯却不胜酒力,临出门时足下乱晃,被颜镜棠撑着半边身子,还在乐呵呵地与时不时偶遇的友人打招呼。 那几人瞄到那娇美的妇人,面面相觑一番便了然大笑,“这是小嫂子吧?柳爷平时看起来不吭不响的,却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待柳同勋摇摇晃晃地走过,便压低了嗓道:“那女人别看生得骚浪,却是个硬茬子,兄弟我废了不少时间都没上手,倒叫柳同勋那小子得了便宜。” 谢柔徽的眼睛本黏在那做胡旋舞的西域胡姬身上,听到此话,不由自主地抬头向他们看去。 几个纨绔子弟执扇撩袍跨过门槛,冷不丁见着一个小丫头死死瞪着这个方向,眼神格外不善,纷纷哑然失笑,“瞧什么?爷们没赏钱给你,去去。” 谢柔徽眯了眯眼,忽然咧嘴一笑,指着领头那个绯色长袍的男子,“我记得你!” “哦?”那男人登时来了兴趣,慢悠悠踱步到她近前,弓腰撑着膝盖,盯着她笑道:“记得爷什么?” 小姑娘抿了抿唇,嘴角浮起一个小小的梨涡,瞧起来乖巧甜美。 他便用折扇挑起对方的下巴,“怎么不说话了?” 谢柔徽微微一笑,长吸了一口气,忽而吐出一长串的话,“我记得你,你有一回半夜来敲我家门,我娘不理你,你就骑在墙头上鬼哭狼嚎地喊,结果惊动了胡同里的大黑狗,你被狗撵着跑,还摔了个狗吃屎,扇坠儿都掉我家门口了,我捡起来准备去换钱,当铺老板说扇坠儿就表面包了层薄薄的金,里面是铅锭,太劣等,不值钱,我就扔门口臭水沟里了。” 一语惊人,再加上她说得煞有介事,不似作假。 身后同伴闻言纷纷捧腹大笑,更有甚者,走过来摸着那男人的扇坠儿道:“怪不得你换了个新的,原来那个丢在人家寡妇门前了啊?” 那男人一时间愣在原地,脸上由红转白,等气急败坏想动手打人时,那鬼灵精怪的小丫头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谢柔徽既兴奋又紧张地跑出了酒楼,贴着墙等了会儿,见无人追出来,便放心地走到大道上。 颜镜棠正搀扶着柳同勋上车。 柳同勋喝醉了,身体像湿滑的泥鳅一般不好受力,颜镜棠只好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冷不防却被柳同勋“吧唧”亲了一口。 车夫自觉侧过身去整理缰绳。 沿途过路的人投来惊诧目光,颜镜棠羞得颊边飞霞,柳同勋又极不配合,只好贴着柳同勋耳边安抚了几句。 柳同勋这才安静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入车厢,倒地便睡。 颜镜棠无奈地领着女儿上马车,将柳同勋向内侧推了推,又往他身上搭了条薄毯,这才吩咐车夫去东柳胡同。 路上颠簸,柳同勋数次醒转,半阖着眼皮四处乱抓,待抓住颜镜棠的手,确定是她后复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亮,柳同勋染着浓浓睡意不耐睁眼,这床板硬邦邦的,枕头也比不上家中的松软,墙外鸡鸣狗叫声就没断过,导致他这一夜都未歇好。 颜镜棠开门端着一碗米粥走进来。 柳同勋揉了揉宿醉后抽痛的前额,孩子似的耍赖不愿起身,只将脖子伸得长长的,让颜镜棠一勺勺地喂。 待喝完后,柳同勋再度躺下,握着那雪润的手掌,心中好似刚填饱的胃,暖融融的十分知足,诚挚道:“镜娘,你真好。” 颜镜棠朝他温柔一笑,伏低了身子拽来薄被,悉心为他盖到腹部,“再睡一会儿吧。” 她执起团扇,动作轻缓地带来一阵清风。 柳同勋眼睫随风微动,很快便陷入深睡。 接下来,柳同勋若无其事地久住下来,即使他偶尔忍不住露出对周遭环境的嫌弃之意,却也绝口不提回府一事。 他不说,颜镜棠也不追问,包容他的一切异常举动。 直到第六日的下午,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被晒得滚烫的门板被人敲响。 低沉的“咄咄”声后,便是少年人清脆的嗓音。 “颜娘子在家吗?” 谢柔徽跑过去开门,两片门板后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鸦青短打,面容清秀,一笑便露出白牙,尤为讨喜,说话也客客气气的,“小妹妹,请问柳大爷可在?” 谢柔徽观察对方年纪与长相,而且他一开口就要找柳同勋,心中立时有了猜测,“你是柳家哥哥吗?” 对方一愣,摇头笑道:“小的叫东纨,可没有那般福分,不过是柳府一不入流的奴才罢了。” 不曾想柳府普通下人也有这般涵养,谢柔徽据实以告:“你慢了一步,柳叔叔刚才出门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东纨并不在意,“那小的在这等会儿柳大爷,约莫用不了太久。” 打听完基本情况后他便往胡同口走去。 那停靠着一辆高阔华丽的二乘马车,应是胡同里的路太过狭窄,所以才没进来。 因这马车装潢与整个胡同太过格格不入,已然吸引了不少目光,其中不乏那些个调皮孩子汇集过来,更有甚者还伸手去乱抓乱扯。 东纨没有大声呵斥他们离开,而是从兜里掏出蜜饯瓜子等物大方地分发下去,让他们稍退几步,别扰到车里的人。 谢柔徽实在好奇,便抻着脖子使劲望去。 马车侧旁有一扇小窗,忽而伸出白皙的一只手,反手攥住软帘,斜阳照不进车内,只露出一个光洁如玉的下巴,随着东纨低声禀告,那人微微颔首,复又放下帘子。 对方越是神秘莫测,谢柔徽越是好奇心爆棚,站在门后等了好一会儿,见对方根本没有下车的意思,猜测他们八成是要等柳同勋回来才露面,便跑了回去与颜镜棠说起外人到访一事。 颜镜棠问起对方身份,谢柔徽想了会儿,眼前浮现那人姣好细腻的下颌,和那掀帘时优雅有度的仪态,猜测道:“可能是柳府的小姐吧。” “胡同口那人来人往,三教九流都有,让小姐在那等着也不合规矩,你去请她进来坐会儿罢。” 谢柔徽又倒腾着两条腿跑到胡同口。 东纨正坐在车辕上无所事事,扬着袖子扇风边四处瞧着。 谢柔徽转达了颜镜棠的好意,对方跳下马车,恭恭敬敬道:“怎好打扰妹妹和令堂,我们在这等上一会儿也无碍。” 对方执意不肯进去,谢柔徽想到对方是柳府贵人,当然不肯屈尊降贵地拜访她们住的小屋子。 而且日后她们母女俩进府少不得与对方打交道,便去堂屋的竹橱中找出两只齐整干净的茶碗,用热水烫了一轮,又接清水洗净,这才斟了七八分满的茶水搁在漆盘上,为他们端出去。 东纨瞧见她晃晃悠悠地端着两碗茶过来,连忙跳下马车,伸出双手接过,笑眯眯道:“麻烦小妹妹了。” 东纨先将托盘搁在车辕上,跪在车厢前将软帘别在一旁的银钩上,“主子用些茶吧,是颜家妹妹送来的。” 谢柔徽正待要走,闻言向车厢内匆匆一瞥。 车厢深处坐着的并非什么小姐,而是一名少年,原本在闭目养神,日光照入后,在他长而细密的眼睫下投下阴影,难怪谢柔徽会一时眼花,实在是他秀美得雌雄莫辨,左手撑住下颌,宽袖滑落,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小臂。 听到声响,他微微睁开双目,盯着被东纨推入的茶碗一瞬,了然于心,开口道了声“多谢这位小妹妹好意。”却未有伸手的意思。 那是极动听的一把好嗓子,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又如琴音的清冽,礼貌而疏离。 谢柔徽没想到对方竟是个男的,赶紧收回目光。 东纨道:“待会儿用完了茶,我便将茶碗亲自送回去,这里日头晒,小妹妹先回家吧。” 对方这样说,谢柔徽不便再久留,抱着托盘往回走,回想方才的一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回去后颜镜棠问起对方身份。 谢柔徽方才醍醐灌顶。 对方如此熟悉柳同勋和颜镜棠的关系,一来就开口要找柳同勋,如若她没猜错的话,那个车厢内的少年应该就是柳同勋的长子柳显章。 那柳显章姿态文雅,未沾有半分的商人铜臭气,更像是颇富涵养的世家子弟,举止说话更挑不出半点差错。 可在方才送茶的过程中,那么长的时间里,柳显章都未看她一眼。 按理说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又是他们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其中牵扯着他的亲生父亲,总该揣着些好奇心的。 可他当时却似对谢柔徽的存在无知无觉般,看不出喜恶,垂落的眸底寡淡如水。 谢柔徽踮起脚将托盘推回竹橱,心中腹诽:那柳同勋不愧是出身商人世家,吹捧能力一流,今日一见,那柳显章本人和柳同勋口中的暖男形象可挨不到一点边,只怕是个年少则心机深沉,不好相与之辈。 等到将近傍晚,颜镜棠已洗手去做晚饭。 谢柔徽盘算着已到了柳同勋回来的时辰,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出了家门,贴着墙面隐匿瘦小的身形,一边缓慢向马车那边挪去。 胡同口被夕阳拉长了两道身影,赫然是柳同勋和他的长子。 两人面对面站着,以谢柔徽的角度仅能看到柳同勋面上的讪色。 随即,一道敲金凿玉般的冷冽嗓音骤然响起, “父亲离家整整六日未归,究竟要逃避到何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