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去了当地的一家酒楼,因这处的西域葡萄酒颇负盛名,柳同勋贪杯却不胜酒力,临出门时足下乱晃,被颜镜棠撑着半边身子,还在乐呵呵地与时不时偶遇的友人打招呼。
那几人瞄到那娇美的妇人,面面相觑一番便了然大笑,“这是小嫂子吧?柳爷平时看起来不吭不响的,却是个闷声发大财的。”待柳同勋摇摇晃晃地走过,便压低了嗓道:“那女人别看生得骚浪,却是个硬茬子,兄弟我废了不少时间都没上手,倒叫柳同勋那小子得了便宜。”
谢柔徽的眼睛本黏在那做胡旋舞的西域胡姬身上,听到此话,不由自主地抬头向他们看去。
几个纨绔子弟执扇撩袍跨过门槛,冷不丁见着一个小丫头死死瞪着这个方向,眼神格外不善,纷纷哑然失笑,“瞧什么?爷们没赏钱给你,去去。”
谢柔徽眯了眯眼,忽然咧嘴一笑,指着领头那个绯色长袍的男子,“我记得你!”
“哦?”那男人登时来了兴趣,慢悠悠踱步到她近前,弓腰撑着膝盖,盯着她笑道:“记得爷什么?”
小姑娘抿了抿唇,嘴角浮起一个小小的梨涡,瞧起来乖巧甜美。
他便用折扇挑起对方的下巴,“怎么不说话了?”
谢柔徽微微一笑,长吸了一口气,忽而吐出一长串的话,“我记得你,你有一回半夜来敲我家门,我娘不理你,你就骑在墙头上鬼哭狼嚎地喊,结果惊动了胡同里的大黑狗,你被狗撵着跑,还摔了个狗吃屎,扇坠儿都掉我家门口了,我捡起来准备去换钱,当铺老板说扇坠儿就表面包了层薄薄的金,里面是铅锭,太劣等,不值钱,我就扔门口臭水沟里了。”
一语惊人,再加上她说得煞有介事,不似作假。
身后同伴闻言纷纷捧腹大笑,更有甚者,走过来摸着那男人的扇坠儿道:“怪不得你换了个新的,原来那个丢在人家寡妇门前了啊?”
那男人一时间愣在原地,脸上由红转白,等气急败坏想动手打人时,那鬼灵精怪的小丫头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谢柔徽既兴奋又紧张地跑出了酒楼,贴着墙等了会儿,见无人追出来,便放心地走到大道上。
颜镜棠正搀扶着柳同勋上车。
柳同勋喝醉了,身体像湿滑的泥鳅一般不好受力,颜镜棠只好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冷不防却被柳同勋“吧唧”亲了一口。
车夫自觉侧过身去整理缰绳。
沿途过路的人投来惊诧目光,颜镜棠羞得颊边飞霞,柳同勋又极不配合,只好贴着柳同勋耳边安抚了几句。
柳同勋这才安静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入车厢,倒地便睡。
颜镜棠无奈地领着女儿上马车,将柳同勋向内侧推了推,又往他身上搭了条薄毯,这才吩咐车夫去东柳胡同。
路上颠簸,柳同勋数次醒转,半阖着眼皮四处乱抓,待抓住颜镜棠的手,确定是她后复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亮,柳同勋染着浓浓睡意不耐睁眼,这床板硬邦邦的,枕头也比不上家中的松软,墙外鸡鸣狗叫声就没断过,导致他这一夜都未歇好。
颜镜棠开门端着一碗米粥走进来。
柳同勋揉了揉宿醉后抽痛的前额,孩子似的耍赖不愿起身,只将脖子伸得长长的,让颜镜棠一勺勺地喂。
待喝完后,柳同勋再度躺下,握着那雪润的手掌,心中好似刚填饱的胃,暖融融的十分知足,诚挚道:“镜娘,你真好。”
颜镜棠朝他温柔一笑,伏低了身子拽来薄被,悉心为他盖到腹部,“再睡一会儿吧。”
她执起团扇,动作轻缓地带来一阵清风。
柳同勋眼睫随风微动,很快便陷入深睡。
接下来,柳同勋若无其事地久住下来,即使他偶尔忍不住露出对周遭环境的嫌弃之意,却也绝口不提回府一事。
他不说,颜镜棠也不追问,包容他的一切异常举动。
直到第六日的下午,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被晒得滚烫的门板被人敲响。
低沉的“咄咄”声后,便是少年人清脆的嗓音。
“颜娘子在家吗?”
谢柔徽跑过去开门,两片门板后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鸦青短打,面容清秀,一笑便露出白牙,尤为讨喜,说话也客客气气的,“小妹妹,请问柳大爷可在?”
谢柔徽观察对方年纪与长相,而且他一开口就要找柳同勋,心中立时有了猜测,“你是柳家哥哥吗?”
对方一愣,摇头笑道:“小的叫东纨,可没有那般福分,不过是柳府一不入流的奴才罢了。”
不曾想柳府普通下人也有这般涵养,谢柔徽据实以告:“你慢了一步,柳叔叔刚才出门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东纨并不在意,“那小的在这等会儿柳大爷,约莫用不了太久。”
打听完基本情况后他便往胡同口走去。
那停靠着一辆高阔华丽的二乘马车,应是胡同里的路太过狭窄,所以才没进来。
因这马车装潢与整个胡同太过格格不入,已然吸引了不少目光,其中不乏那些个调皮孩子汇集过来,更有甚者还伸手去乱抓乱扯。
东纨没有大声呵斥他们离开,而是从兜里掏出蜜饯瓜子等物大方地分发下去,让他们稍退几步,别扰到车里的人。
谢柔徽实在好奇,便抻着脖子使劲望去。
马车侧旁有一扇小窗,忽而伸出白皙的一只手,反手攥住软帘,斜阳照不进车内,只露出一个光洁如玉的下巴,随着东纨低声禀告,那人微微颔首,复又放下帘子。
对方越是神秘莫测,谢柔徽越是好奇心爆棚,站在门后等了好一会儿,见对方根本没有下车的意思,猜测他们八成是要等柳同勋回来才露面,便跑了回去与颜镜棠说起外人到访一事。
颜镜棠问起对方身份,谢柔徽想了会儿,眼前浮现那人姣好细腻的下颌,和那掀帘时优雅有度的仪态,猜测道:“可能是柳府的小姐吧。”
“胡同口那人来人往,三教九流都有,让小姐在那等着也不合规矩,你去请她进来坐会儿罢。”
谢柔徽又倒腾着两条腿跑到胡同口。
东纨正坐在车辕上无所事事,扬着袖子扇风边四处瞧着。
谢柔徽转达了颜镜棠的好意,对方跳下马车,恭恭敬敬道:“怎好打扰妹妹和令堂,我们在这等上一会儿也无碍。”
对方执意不肯进去,谢柔徽想到对方是柳府贵人,当然不肯屈尊降贵地拜访她们住的小屋子。
而且日后她们母女俩进府少不得与对方打交道,便去堂屋的竹橱中找出两只齐整干净的茶碗,用热水烫了一轮,又接清水洗净,这才斟了七八分满的茶水搁在漆盘上,为他们端出去。
东纨瞧见她晃晃悠悠地端着两碗茶过来,连忙跳下马车,伸出双手接过,笑眯眯道:“麻烦小妹妹了。”
东纨先将托盘搁在车辕上,跪在车厢前将软帘别在一旁的银钩上,“主子用些茶吧,是颜家妹妹送来的。”
谢柔徽正待要走,闻言向车厢内匆匆一瞥。
车厢深处坐着的并非什么小姐,而是一名少年,原本在闭目养神,日光照入后,在他长而细密的眼睫下投下阴影,难怪谢柔徽会一时眼花,实在是他秀美得雌雄莫辨,左手撑住下颌,宽袖滑落,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小臂。
听到声响,他微微睁开双目,盯着被东纨推入的茶碗一瞬,了然于心,开口道了声“多谢这位小妹妹好意。”却未有伸手的意思。
那是极动听的一把好嗓子,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又如琴音的清冽,礼貌而疏离。
谢柔徽没想到对方竟是个男的,赶紧收回目光。
东纨道:“待会儿用完了茶,我便将茶碗亲自送回去,这里日头晒,小妹妹先回家吧。”
对方这样说,谢柔徽不便再久留,抱着托盘往回走,回想方才的一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回去后颜镜棠问起对方身份。
谢柔徽方才醍醐灌顶。
对方如此熟悉柳同勋和颜镜棠的关系,一来就开口要找柳同勋,如若她没猜错的话,那个车厢内的少年应该就是柳同勋的长子柳显章。
那柳显章姿态文雅,未沾有半分的商人铜臭气,更像是颇富涵养的世家子弟,举止说话更挑不出半点差错。
可在方才送茶的过程中,那么长的时间里,柳显章都未看她一眼。
按理说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又是他们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其中牵扯着他的亲生父亲,总该揣着些好奇心的。
可他当时却似对谢柔徽的存在无知无觉般,看不出喜恶,垂落的眸底寡淡如水。
谢柔徽踮起脚将托盘推回竹橱,心中腹诽:那柳同勋不愧是出身商人世家,吹捧能力一流,今日一见,那柳显章本人和柳同勋口中的暖男形象可挨不到一点边,只怕是个年少则心机深沉,不好相与之辈。
等到将近傍晚,颜镜棠已洗手去做晚饭。
谢柔徽盘算着已到了柳同勋回来的时辰,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出了家门,贴着墙面隐匿瘦小的身形,一边缓慢向马车那边挪去。
胡同口被夕阳拉长了两道身影,赫然是柳同勋和他的长子。
两人面对面站着,以谢柔徽的角度仅能看到柳同勋面上的讪色。
随即,一道敲金凿玉般的冷冽嗓音骤然响起,
“父亲离家整整六日未归,究竟要逃避到何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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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