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敛心神,江望泞走出永悦楼,马车已然离开,外头又落下了雪。街市上的热闹淡了些许,众人皆忙着早些归家。
凉意袭来,她缩了缩肩,抬步踏入雪中。
不久,发丝沾上点点雪白,伸出拢在袖里的手,用指尖捻化一小片,浅浅的凉意穿透身躯,有一瞬的颤抖。
匆忙赶路的妇人抱着娃娃从巷子口窜出,将江望泞撞倒在地。那妇人连连道歉,她摆摆手让人离开,自己爬起来,拍了拍布裙上泥水,继续行进。
教坊靠近南边,回去之时,已近正午。
江望泞从后头侧门入院,井边堆放衣物的木盆盛着些许浅薄的雪。
她先回屋里换了衣裳,便到院里打水洗衣。
“泞姐姐。”
才将打上一桶水,后头便传来声响,江望泞回首,直起腰,“晓琬?刚从三皇子府回来?”
“是。”晓琬上前帮着将木桶里的水倒在盆中,“姐姐,你怎么又落雪天洗衣赏,冻着手可怎么好?”
“有些事耽误了时辰。”江望泞坐在小石凳上埋头揉搓衣裳。
晓琬没瞧出江望泞的低落,挤在她身边,继续问道:“听说是九殿下来寻姐姐?”
“是。”江望泞手上不停,却想起了她同晓琬说自己同赵明耀的事。
她是怎么说的?
是说赵明曜一心爱护她,还是说赵明曜如何逃出宫去江府寻她,亦或是说赵明曜到哪里都爱带着她……
不论如何,这些事都变成了不可宣之于口的秘辛。
“晓琬,我同你说过的所有都不假,但就算赵明曜还是赵明曜,我也不是当初的江望泞了。所以,以后都不说了可好?”
直到此刻,晓琬才察觉江望泞有些不对,她想宽慰两句,又不知说什么,只得说起了在三皇子府听到的一则趣事。
“泞姐姐,我听说三皇子想要娶大将军独女呢!昨夜那三皇子和人饮了酒,一个劲儿嫌弃那将军之女粗鄙,又说着什么不得不娶的事,恶心极了。”
江望泞手上的衣物落在木盆中溅起水花,冰寒的井水打湿她的裙边。三皇子?他又是为何?
晓琬还欲开口,这时管事正好唤她,于是只好作罢,悄悄贴近江望泞开口,“泞姐姐,三皇子府的管事嬷嬷给我装了些糕点,你洗好衣裳来吃。”
江望泞还在思量,只微微颔首,“好,快些去。”
糕点到底没吃上,还未等到三日后,郑琼知在知道赵明曜来见,而她竟然应允了以后便匆匆赶了来。
她是骑着马来的,是以到了教坊后院手里都还捏着马鞭。
这一遭,引来不少看热闹,她们还以为是江望泞惹上什么贵人要被教训,于是都涌了来。
“泞儿,你愿见赵明曜却终究不肯见我?我知道,是我爹奉旨查抄江家,可那是陛下的旨意,我爹不敢抗旨呐。”郑琼知还是天真,这些话就敢堂而皇之大声道出。
江望泞挺着,蹙了眉头,伸手扯着她的鞭子,将她拉进自己的屋里,“你这样说,也不怕外人拿此做文章?”将郑琼知按在圆凳上,她还心有余悸。
“我……”郑琼知嘴上一撇,又扬起笑,“她们不敢乱说,但你关心我,泞儿。”
江望泞恨铁不成钢,贴在郑琼知耳边将赵明曜想要求娶她的事说了说。
这话音刚落,郑琼知便站起身一鞭子甩在窗边简陋的妆台上,“他怎么敢?明明是泞儿你和他有婚约的,如今他这是忘恩负义?”
外头似乎还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江望泞又将她向里拉了一把,思索着要如何劝劝郑琼知。
这傻姑娘还看不清,她却是想明白了一切。
以郑大将军如今的地位,郑琼知必然是要嫁入皇家的。当今陛下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兵权给出去,必然是要那绳索牵扯住的,而郑琼知便是这条锁链,链接将军府与皇家。
皇室拢共五位皇子,太子被废再无翻身的可能,三皇子整日寻欢作乐,没什么本事;六皇子与七皇子都是才能卓著之辈,呼声最高;九皇子是千宠万娇长大,没什么城府。
陛下自然不会让郑琼知嫁六皇子与七皇子,如今这局面,唯有三皇子与赵明曜了。
江望泞没同郑琼知说这些,郑琼知向来不屑背后的弯弯绕绕,只管真刀真枪的干。
“知知,郑伯伯今日在府中吗?”江望泞稳住郑琼知,岔开话头。
“在的。”郑琼知不明所以地点头。
江望泞再度牵上她的手,展开她的手掌让郑琼知握上自己的手腕,“来,把我‘抢’去将军去一趟,我去见见郑伯伯。”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盯着门外,郑琼知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门缝外站着教坊管事,登时明白江望泞的意思,悄悄颔首,攥紧她的手。
“跟我走,我们去赵明曜面前说清楚。”
“你……你放手……”
江望泞顺着郑琼知的力道出了门,在旁人眼里便是郑琼知蛮横,逼着江望泞跟自己走。
教坊的人不敢拦气势汹汹的将军之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郑琼知带着江望泞走了。
子女娇蛮不好阻拦,郑大将军自然不会放任自家女儿如此做派,只要随后禀报上去,江望泞定还是要被送回来的,只是这段时辰,她会受点什么苦楚便不是他们教坊中人能干预的了。
门外,郑琼知先行上马,伸手拉起江望泞放在自己身前,“泞儿,像以前一样,抱紧我。”
“好。”
江望泞缩在郑琼知身前,只听着风声呼啸而过,在她面目僵冷麻木后,终于是到了大将军府。
郑琼知没在府前停留,从侧门御马进去,直直奔去郑大将军所在的书房。
“泞儿,到了。”
这响动一早便惊动了人,江望泞下马站定,郑大将军已在书房门前。
她恭敬地跪地拜下,“见过大将军。”
郑大将军弯了腰,握住江望泞的手肘将人扶起,“泞丫头,你们这是?”
“爹爹,泞儿说要见你。”郑琼知将缰绳递给阿沁,大步跟上来。
“我有事同大将军说,知知在外等我可好?”
一听江望泞所言,郑大将军面上浮上几丝凝重,抬手将郑琼知拦在门外,带着江望泞入了书房。
江望泞直言不讳,说自己打算让郑琼知嫁给赵明曜。
郑大将军愣住,围着江望泞转了一圈,“泞丫头,你这是?”
“将军该明白郑家如今所处的局面,知知是定要嫁入皇家的,难不成您要让她嫁了三殿下?”
“可这是你的姻缘啊!”郑大将军一拳砸在书案上,与将才郑琼知甩鞭子一个模样。
江望泞压着满腔苦涩,“我如今怎配同皇子有姻缘?郑伯伯,您好好想想。三日后我会同赵明曜去落云峰,若您想通便设法让知知来。”
她说过这话便推门离开,郑大将军颓然坐在窗边,身躯掩在堂中瑞兽旋钮香炉后,被渺渺烟雾添上了几笔悲凉。为权臣、为君臣,事事不由己。
当初亲手抄了老友的家还昭示不了忠心,如今还得配上女儿婚事才算?
他扶着额,深深叹气。
屋外,郑琼知还等在门边,见江望泞出来便迎上前。
“送我回去吧,知知。”
江望泞有些无力,她自认聪慧,却窥不透当初江家的命运,如今,她定要竭力帮一帮郑琼知,莫让自己真是一无所有了。
折腾一番回到教坊已是暮色四合,她是同晓琬一个屋子的,整座教坊后院,也仅有那间屋子还燃着灯烛。
捻了捻冰凉的指尖,双手拂过面颊,江望泞卸下疲惫,推开门。
“泞姐姐,你回来了?那郑大小姐没为难你吧?”晓琬一双手四处摸了摸江望泞的身子,确认没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晓琬,你再同我说一说在三皇子府遇到那些个事,我想听。”
晓琬比江望泞还小两岁,最是天真的年纪。也没多想,拉着江望泞的手絮絮叨叨开始讲。
江望泞斜靠在床头,极认真地听着,想要知道会否还有自己遗漏的事。
时辰渐晚,万物俱静,九皇子府邸正院还燃着灯,若仔细些听,便能知道,里头不止一人。
赵明曜并未如江望泞所想的一般,躺在被褥中左思右想如何求娶郑琼知,而是在书房主位正襟危坐,听属下禀报郑琼知奔马入教坊一事。
“最终江小姐随郑小姐去了一趟将军府,直到夜色初现方才被送回。”
肖木转述了手下人的话便立在一旁没再言语,他越来越看不透自家主上,如今是说多错多还不如不言。
赵明曜指尖捻着笔,沾了饱满的墨,却又不落笔,任由墨点滴在纸间,晕开一片。
“哦?”他收了笔,置于笔洗中,“那便开始翻修府邸吧,用不了多久本殿下便要娶正妃了。”
肖木诧异地抬头,这事怎么又会同娶正妃扯上关系?他虽疑惑,嘴上却是老老实实地应着。
江望泞与赵明曜之间的事肖木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家主子心里一直装着江家小姐,可去岁江家出事,主子也仅仅是在刚听到消息时慌张无措去了趟宫里。
自从贵妃处回府便恢复如常,便同未曾有过江家小姐这个人一般,每日更勤勉地入学,更奋力地习武,再没提过江望泞,也从未去过教坊寻人。
近日不知怎的,又开始派人去看着江家小姐,还说事无巨细都得如实上报。这难道是旧情复燃了?肖木摆了摆头,不敢再想。
“你小子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赵明曜不知何时站在了肖木面前。
“奴才没想什么。”肖木谄媚地笑道,“只是觉着江家小姐可怜,主子愿垂怜也是她的福分。”
“垂怜她?无非是她同郑琼知关系好,本殿下利用几分罢了。”
不知怎的,肖木总觉着赵明曜说这话时语调格外寒凉,直让人背脊发凉。
这一顿,赵明曜已步出书房,肖木回神连忙追去,主仆二人消失在寒冷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