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远天飘扬着细微的雪,一片片打着旋儿落在琉瓦上,落在枝桠间。
江望泞一身单薄纱裙,微垂首,双手抱着古琴,同一众乐籍女子立在廊外,等候堂中贵人传召演奏。
她已站了许久,将大将军府这院景里里外外看过多回,气派依旧,因着去岁叛王一案平乱有功,此处更是新秀之地。
身上早便僵了,一双手冻得绯红。她压抑着自己,但仍然会想起早些年在这院里肆意玩闹的场景,物是人非,心尖上钝钝地疼。
忽地,连廊转角行来一对璧人,旁人还未看清,江望泞率先屈膝拜下。
她不会认错,是九皇子赵明曜同将军之女郑琼知。一个是她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一个是她相交多年的闺中密友,从前总互相看不上的两人,也不知怎的就凑在了一起。
“泞儿。”郑琼知大大咧咧,远远地冲她挥着手,“你怎的在这院里受冻?我不是让阿沁将你安置在偏厅了吗?”
阿沁慌忙在后头跪下,正要开口解释。
江望泞连忙笑道:“诸位姐妹皆在院里,我也不好独自享乐。”
“你瞧瞧,手都冻僵了。”郑琼知握上江望泞的手,轻轻揉了揉,余光撇着赵明曜,似乎是想让他看看江望泞关怀一两句。
但那人状若未闻,一双眼满是淡漠,披着靛蓝狐毛披风,在五步之外站定,十分安静,与往日大相径庭。
连他赵明曜也变了吗?江望泞牵动唇角,又垂了头,避开郑琼知的视线。也没什么不好,以她如今的身份,与她亲厚都是不应当的,以往她还怕赵明曜没心没肺的会受牵连,如今一见倒是放心了,知道避嫌。
郑琼知见赵明曜没动静,怕惹江望泞伤怀,索性便没在院里多留。扶了一把她的肩头,“泞儿,我先进去,父亲寿宴,里头人多,不好失礼。”
江望泞没应声,只微微颔首,眼见靛蓝衣摆从眼前飘过,这才抬首。
目光追随而去,厅门大开,里头倾泻而来的光与喧哗笼在两人周身,瞧来真是遥不可及。
不多时,管事出来唤人,江望泞捻了捻僵直的指尖,移步进厅。弹过一曲,便又退下,抱着琴回到教坊,江望泞很是舒了口气,此后再不见,或许也就不会难捱。
翌日,风雪初歇,江望泞起早正在后院浣洗衣物。管事三步并作两步地进门,气喘吁吁地停在院里,左右看过,直直向着井边而来。
“莫洗了,快换身衣物,九皇子找你。”
江望泞一怔,将衣物堆在木盆里,折回卧房换了身齐整些的衣裙。
随管事出去,便见一辆马车停在教坊正门,江望泞有些迟疑,却也在管事的催促下拎着裙摆上了车。
推开木门,正对上赵明曜的目光,不知是否是昨夜酒宴太晚,他的眼有些疲累,微微泛红。
“进来坐。”赵明曜笑了,是江望泞记忆里那样的笑,明媚张扬。
他从雕花食盒中取出糕点果子,一碟一碟放在车内的小几上,全是以往江望泞爱吃的。
“九殿下寻奴婢,有何指教?”江望泞坐直身躯,端庄得宜,满是疏离。
赵明曜瞧在眼里,不动声色,调笑道:“有事相求,因而先行贿赂。”
他止住话,江望泞便知道这事赵明曜是不会在车上说了。于是两人就此闭口,静默地坐着,只听得街市上繁杂的叫卖声一阵阵侵入车内。
行过一炷香的工夫,马车停在永悦楼。
赵明曜先行下车,转头扶江望泞,一如儿时一般。江望泞是搭上他的手腕方才惊觉,如今是她逾越了。
脚上触地,她立时收回手,退开两步,又低下头。
永悦楼不算是赵国京城最顶尖的所在,只是有那么一两道菜做的好,江望泞以往同郑琼知倒常来,赵明曜一向是看不上的。
江望泞先是疑惑,而后却明白,这样的地方,三教九流皆有,反而不会引人深思,他果然是变了,竟会深思熟虑行事。
她不敢再想,抬了眼,悄悄望过一眼他的脊背,跟着赵明曜的脚步,一前一后进了二楼雅间,
“江望泞,我想求娶琼知,你同她最是要好,可否帮帮我?”
方才吩咐小二上菜,赵明曜张口便砸出这样一句话。
江望泞张大了眼,诧异地盯着对座的人。
她是工部侍郎江岑嫡女,江家祖上有从龙之功也曾家族显耀,近几代后辈没什么出息,也就他父亲官职体面些。
但江家同皇族联姻是历代的规矩,因而她同赵明曜指腹为婚,自幼一同长大。
从小捉猫逗狗地混玩儿,两人也没因着婚事拘束。在她结识郑琼知后,赵明曜便更是不避嫌,时常叫上一帮子豪门公子、富家千金踏青游玩。
他们两人是从刚一见面就互相不对付的人,郑琼知将门虎女,总觉着赵明曜嫩竹竿儿一般配不上她;赵明曜又觉着郑琼知礼数不周要带坏她,凑在一处总要拌嘴。
这些年她见过两人最平和的便是昨夜大将军的寿宴上了。
一年,足够改变许多。她从官家小姐沦为乐籍女子,江家顷刻落败,那么他赵明曜会喜欢上郑琼知又有何不可?
皇子不就该找个权势大的岳家?这怎么看都是明智之举。
“知知是我好友,我只问殿下一句。您是真心求娶,还是看重郑大将军手上的兵权?”
江望泞端着青瓷茶杯,指尖摩挲着外壁,直直看向赵明曜。这是江家出事后,第一次江望泞敢于直视赵明曜。
赵明曜手放在膝头,隐在桌下,握掌为拳,对上她的眼。
“自然是真心。”他又笑了,“望泞不知?本殿下岂会是那等贪权弄势之人。”
江望泞心安了,赵明曜或许真是心悦郑琼知的。他说谎时左眉会微微一挑,但此刻却并无变化。更何况,从前的他本就是个直爽性子,谁都能将他看个明白。
“今日正好到了永悦楼,这道菜知知爱吃。”江望泞素手一指,恰是桌上的一道红烧肘子。
赵明曜倏地起身,拉住要离开的小二,“再备一份这道菜,带走。”
“客官,这肘子今日是最后一只。”小二见人动手,诚惶诚恐地解释道。
“唬谁呢?大清早便吃肘子的能有几桌?”赵明曜的确聪慧。
江望泞替小二解了围,“他们一日只备二十只,还有早前定下的,没有也正常。”
她徐徐起身,绕到对面,拍了拍赵明曜紧攥小二衣襟的手腕,“您也别动气,将现下这份送去便是。”
“也好。”赵明曜松手,“你装上吧。”他撇头吩咐小二。
之后江望泞便没再多话,自顾自吃着难得能吃上的美食。泰然自若,仿佛赵明曜不在跟前。
实则她心里是酸疼的,原来他也会恼怒,也会为一个女子急切。以往十六载,竟从未见过。
与江望泞泰然自若不同,赵明曜果真要坐不住了。
“江望泞,你别光吃啊!倒是说一说,我还要做些什么?”他放下本就没怎么动过的筷子,颇为急切。
江望泞仍是不急,手上缓缓挑着鱼刺,直到将碟子里的鱼肉吃干净,“九殿下,你真信我?”
“信。”赵明曜不假思索地答,“我们一起长大。你虽是不愿,但若不是你家出了那样的事你必定是要嫁给我的,我还能不信你?”
赵明曜所言,放在旁人那里该是莫大的恩宠,可江望泞听了却是止不住的悲哀。偏偏他每一句都不算错,她连反驳都不能。
江望泞笑着站起身,绕过四方木桌,再度来到赵明曜身侧。她伸出一臂,一把搭在他肩上,这是少时他们摆弄小心思常做的动作。
“知知不似我,她心有江湖,从来厌恶达官显贵、皇亲贵戚之间的来往,你要让她甘愿嫁你,那么便得让她知道你的不同,便得让她知道你能给她想要的。”
赵明曜满目真挚地听着,似乎正在思索。江望泞侧目瞧着,终究是死心了。
从来只要她做此番动作,他总是先红着脸退开,而后又笑盈盈地贴近,比她靠得还近,而今他却无半分动容。
“你所言有理。可我还是不知该如何做。”
“肘子应当送到将军府了,九殿下跟着去,告诉知知,三日后,我在落云峰等她。”
如今刚下过几场雪,京郊落云峰山路不算难行,若三日后再逢落雪,更是赏景的好所在。
她要见郑琼知,是要问一问她的意思,此后才好打算。总不好赵明曜开口,她便上赶着要将知知推进皇家的火坑。
“落云峰?”赵明曜不解。
江望泞循着赵明曜旁侧的座次落座,再度直视他的目光,“自江家出事,我再未见过知知。她来寻,我也是避着的,殿下以此相邀自然能行得通。”
“甚好。我这就去,这就去将军府。”赵明曜起身便要走。
“教坊那里,还得殿下周旋。”
“好。你先吃。”
很快,脚步声消失,外头嘈杂的声响打破一室静谧。
江望泞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这是她最后一次试探,也是真真切切地认清。
她落入乐籍,郑琼知为她奔走,几次来教坊寻她。她不敢见。可他赵明曜,却从未出现过。起初她还怕他闹起来被陛下责罚,后来方知,终究是她自作多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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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