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纪名的义女宁嘉,是陆纪名进京那年在京郊路过乱坟岗偶然捡到的孩子。
当时她奄奄一息,陆纪名救下了她,觉得她可怜,便收作了义女养在身边。宁嘉身世复杂,虽然年龄尚小,却有一身武艺,在陆纪名身边多年,既是义女又是得力手下。
当初,为了得到南平公主的线索,陆纪名将她送给了风流成性的瑞王世子探听情报,此时再见到宁嘉,陆纪名只觉得欠她良多。
只不过,眼前的宁嘉还是少年模样,让陆纪名觉得有些许陌生。见到陆纪名后,宁嘉朝他行了个礼,看起来既稚嫩又青涩。
陆纪名眨了几下眼,仍旧陷在一种像梦境似的朦胧中,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虚幻。
“义父,给太子殿下的生辰贺礼铺子伙计刚刚送了过来,义父要看一下吗?”宁嘉没有察觉到陆纪名的异样,自顾自朝他说道。
“什么?”陆纪名困惑非常,几乎无法理解宁嘉的话语,只是脱口而出朝她询问。
宁嘉发现了陆纪名不在状态,解释道:“义父难道忘了,明日太子生辰,义父去玉器铺子打了贺礼,伙计刚送过来,人如今还没走。”
陆纪名按了按眉心,顺着宁嘉的话说道:“拿来我看看吧,明日要送的礼今日才送来,即便不合心意也没什么办法了。”
他想不起来什么太子什么生辰,一切都非常茫然,只是本能地回答宁嘉罢了。
宁嘉让身后跟着的小厮拿来盒子,陆纪名扫了眼,是块玉佩,上头刻了朵凌霄花。
尘封的记忆陡然复苏,陆纪名想起似乎许多年前,韦焱某次生辰,他确实送过对方一块雕刻了凌霄花的玉佩。
韦焱是盛夏生辰,正是凌霄花盛放的季节,只不过……这凌霄花玉佩,送情人或密友尚可,献给太子属实逾矩了。
“算了,这个先收着。我书房有个箱子,里头有套前朝名家所绘的孤本舆图,让人包好了备着吧。”
宁嘉应声,转身要走,陆纪名又突然开口:“嘉儿,如今是哪一年?”
宁嘉让小厮先行离去,转身朝陆纪名笑笑:“义父睡迷糊了,怎么问这个?”
陆纪名哑然,他仍未弄清如今的处境,因此也不好贸然跟宁嘉说些什么。
宁嘉见陆纪名不语,也不继续追问,只答道:“如今是兆和七年。”
兆和七年……先帝驾崩前一年,而自己与韦焱的纠葛,发生在兆和八年。
陆纪名注视着宁嘉,在口中轻轻念叨了几遍“兆和七年”,随后笑起来。他的笑声渐大,最后竟带了几分讥讽。
太可笑了,竟然回到了过去!那自己过往的一生,又是什么意思?那些抉择,苦痛,茫昧,又何必存在!
宁嘉被他吓到,犹豫问道:“义,义父……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陆纪名止住笑声,待呼吸平稳后,才对宁嘉摇头:“什么都没有。嘉儿,这辈子义父一定好好护着你,不会让你做任何不甘愿的事。”
宁嘉虽未弄懂陆纪名话中的意思,但依然斩钉截铁说道:“我为义父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陆纪名救她一命,给她安身之所,对她以家人相待,她对陆纪名付出什么都是愿意的。
陆纪名依然摇头,却也不再对宁嘉多说,让她先回去歇着,自己转身也回了书房。
小厮已经找到了陆纪名所说的舆图,捧着给陆纪名过目:“少爷方才说的可是这套?”
陆纪名应声:“包好了备着吧。无事便先下去。”
“少爷今日是身体不适吗?”小厮继续问道。
陆纪名心说这人话真多,扫了小厮一眼,忽然认出了眼前人,诧异问道:“你是陆关关?”
陆关关无奈朝陆纪名道:“少爷怕真是撞了东西,连小的都不认得了。”陆关关是陆家家生子,自小贴身跟着陆纪名,照应起居,也兼做书童,是陆纪名心腹中的心腹。
后来陆纪名做相,陆关关也跟着加官进爵,外派成了一方父母官,陆纪名上次见他还是两年前。
不过长久未见倒也不至于让陆纪名如此惊异,而是陆关关约莫二十一二岁时,不知为何突然蹿了个子,自此在陆纪名记忆中一直是身高九尺满身横肉的模样。
如今乍瞧见眼前这个清瘦小巧的小厮,陆纪名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庞然大物的陆关关对号入座。
“午睡昏了头,不太清醒。你先下去吧,把贺礼安置妥当。”陆纪名含糊打发了陆关关。
陆关关向来是陆纪名说什么就信什么,半分疑惑都无,抱着包好的贺礼就乐呵呵离开了书房。
只剩了陆纪名一个人后,他终于有足够的时间整理思绪。
宁嘉说现在是兆和七年,明日是太子生辰,也就是说今日是五月廿三。
兆和七年,自己二十三岁,做东宫侍讲的第四个年头。彼时韦焱尚未登基,那些本不该开始的纠葛从未开始。那些自己走错的路,做错的事,都尚未出现。
想到此处,陆纪名又难以抑制地翘起嘴角,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不受控地颤抖。
他这会才渐渐回过神来,品出滋味……自己竟然重生了,重活了一遭,回到了他最想回到的时候。一切都还早着,一切都还能重来。
陆纪名又一次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随之落下。
竟还能偷来一辈子。
迅猛的情绪过后,陆纪名渐渐冷静,开始思索接下来要如何做。
陆家……前世他几乎献祭了自己的全部,让陆家重振了昔日光辉。可他得到了什么?迂腐古板的长辈,纨绔荒唐的子侄,每个人都趴在他的脊背上吮吸着他的骨血。
陆纪名替他们抹平的一桩桩罪状,托举着每个人平步青云,而他自己,丢弃了一切,一无所有。陆栾甚至都不在陆家的族谱上!
陆纪名对陆家失望透顶,甚至在往辽国送去密信的时候,陆纪名心中隐隐升起快意——他用了最孤注一掷的方式,献祭了这群爬满自己脊背的水蛭。
陆家的养育之恩,前世已报,至于今生……陆纪名想,他不想往上爬了,陆家也休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还有韦焱……
想到韦焱,陆纪名闭上了眼。他总是很难冷静地想起韦焱。
死过一回,陆纪名终于坦然承认,自己确实爱韦焱。因为爱他,所以加倍疼惜着陆栾。
他骗过韦焱许多,但有一句话是真的——陆栾是他和心爱之人的孩子。韦焱或许都未敢相信过,陆纪名口中的心爱之人是指自己。
只是爱对陆纪名而言,从来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因此他抛弃了韦焱一次又一次,纠葛一生也从未对韦焱说过一声爱慕。
那这辈子呢……陆纪名想起濒死时看到的韦焱的笑脸,想起最后的那个念头。好想为自己活一回,与韦焱白头偕老,谁也不辜负谁。
但陆纪名随即打住了自己的思绪。算了吧,陆纪名想。
韦焱已经被自己毁过一次,何苦要去拖累人家第二次?
自己与韦焱,即便未做成夫妻也做了二十年君臣,陆纪名无比清楚,两人性格并不相和,总是彼此看不明白对方的想法,重来几次都只会越走越远。
陆纪名自问,就算再活一次,也不能保证他与韦焱真能那么顺利地走过一生。
与其重蹈覆辙徒生怨憎,不如永远不踏出那一步,默默看着他儿孙满堂。
真是个胆小鬼,陆纪名自嘲地想。可栽过许多次跟头了,他不敢再像前世那样一旦认定了某事就绝不回头,逃避总比撞得头破血流要好得多。
只可惜不会再有阿栾。
但是也好,阿栾不必再遭受那些病痛,换个人家投胎,也能过一次双亲俱在手足和乐的寻常日子。
想明一切后,陆纪名走出书房,来到穿衣镜前仔仔细细端详起自己。
不能再和韦焱发生任何逾矩的行为,不能做出任何让韦焱误解的举动。
陆纪名记得,韦焱最喜欢自己笑起来时眼睛弯下去的模样,虽然他实在搞不懂这有什么好看的,但还是尝试对着镜子笑起来,努力让自己笑的时候眼睛仍是正常睁开。
试了许多次,效果不佳。微笑时尚可,只要笑容大一些,眼睛就无法控制地往下弯。陆纪名拿手指挑住自己的眼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而后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
“我就说少爷中邪了你还不信,现在对着镜子笑得这么诡异,必然是被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陆关关说道。
宁嘉反驳:“义父向来身正,断不会轻易中邪,关关哥你不要乱说。”
陆纪名嘴角抽搐,心说还是乖女儿信任自己。随后就听见宁嘉继续说:“义父应当是在哪撞到了头,神志不清醒而已。”
陆纪名:……
陆纪名咳了一声,在窗外探头探脑的陆关关吓了一跳,立刻扯着宁嘉蹲身躲在了窗沿下。
“别躲了。”陆纪名朝着窗外说道,“从哪学的本事,在自个儿家中也鬼鬼祟祟的。”
宁嘉闻言揪着陆关关一道站起来,朝陆纪名点了点头。
“主要是义父今日实在跟往常不同,我和关关哥都有点担心。”宁嘉解释道。
“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陆纪名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死过一遭又活了过来,只找了个说辞应对,“梦里我做错了一些事,等意识到的时候,连头都回不了。”
“梦都是反的。”宁嘉一本正经安慰陆纪名说。
陆关关则捂嘴笑起来:“我的爷,你今年多大了,怎么还跟七八岁时似的,能被恶梦给魇着。”
陆纪名跟着笑起来,没能控制住,眉眼再次弯了下去:“陆关关,你是胆肥了,连我都敢打趣。”
前世他总在追求着陆家人的认可,死过一遭才发觉,或许血缘并不重要,他身边本就有全心全意待他的家人。
只是前世的他,无暇注意过。
*东宫侍讲是我瞎编的官职,文里的所有官职都是混了私设,包括仪鸾司也不同于历史上的仪鸾司,不要太过在意。地名也是半架空与真实地域无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