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纪名一夜无梦,隔日一早便被陆关关叫起,催他快些洗漱,别误了进宫的时辰。
陆纪名是东宫属官,算太子门下的自己人,不能像文武百官一样直接进宫赴宴,需先行一步前往东宫,与其他属官同为太子贺寿后,再随太子一道进宫。
陆关关带了一群小厮侍婢,把陆纪名从头到脚整理了一番,自己蹲跪在陆纪名面前给他系腰带。
“少爷原本打算给太子的那枚玉佩,成色虽逊了一筹,但工匠雕工精湛,浑然天成,怎又临时改了主意?”陆关关问。
陆纪名自是不能告诉陆关关是自己心虚,总觉得那块玉佩里藏了二十三岁的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见不得光的念头,也怕韦焱收到后想太多,因此才将其收起,临时换成了舆图。
“思来想去,太子殿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块不值钱的玉佩,也入不了他的眼,不如送点不常见的,反倒显得别出心裁。”陆纪名随口骗陆关关说道。
多活了二十来年,陆纪名自问别的本事兴许没有,但骗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信口能开河,并且有理有据。
陆关关被哄得一愣一愣,挑不出陆纪名话里的半点儿毛病,系完腰带给陆纪名理了理朝服,又风风火火跑去让人牵马,浑身上下使不完的牛劲。
想到即将见到韦焱,陆纪名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他坐上马车后深吸了几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
陆纪名现在官职不高,出门身边也不可能招招摇摇带一大堆人,一般随身只跟着陆关关一个。
陆关关嘴里闲不住,一路上碎碎念叨,分明天天走这条路却看什么都新奇似的。他这般,倒无心插柳分散了陆纪名的注意力,陆纪名不至于紧张过度。
马车停在东宫角门外头,再往里只能走进去。
陆纪名下了车,看着眼前的宫墙,那股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再度涌来。
他曾风雨无阻走过这条路四年,本以为永远都会牢牢记得,可二十年未曾踏入,一朝回来,竟觉得陌生。
轮值的守卫认得陆纪名,跟他寒暄了几句,草草查了一下没带武器,又核实了陆关关手里捧着的寿礼,便放人进去。
因为陆关关的催促,陆纪名到得算早,韦焱还没从宫里给帝后请安回来,先来的都被首领太监陈公公叫人领去了永成殿等着。
陆关关则被带去了后头庑房把贺礼登记上册,之后便自行出宫,跟车夫一道去皇城外头等陆纪名。
陆纪名刚到殿前,就看见太子的两个伴读在廊下闲聊。
韦焱总共三个伴读,一个是成安侯家的独子燕淮,这小孩如今也就十三四岁,年龄不大,却少年老成,性子稍微有些闷。
一个是永宁伯的幼子尹羽歇,今年十六。这小孩除了吃喝外,万事不往心上搁,小时候是个胖墩,如今长大抽条后倒瘦了下来,看起来风度翩翩的,很能唬人。
第三个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弟弟瑞王家的世子韦逸,今年才十岁,混世魔头一个,因是皇家人,一早跟韦焱进了宫,不必在东宫候着。
陆纪名刚走过去,燕淮和尹羽歇的话头就止住了,两人都朝着陆纪名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唤了声老师。
实际上不该这样叫。
陆纪名不过是东宫侍讲,承蒙陛下看重,平日里教授太子些许经文典籍。上有太子三师、三少,他万不敢当太子伴读的一声“老师”。
但韦焱不知为何偏喜欢这样称呼陆纪名,燕淮和尹羽歇也便跟着太子混叫了。
“两位公子就别折煞陆某了。”陆纪名一笑,双眼眯起,“平日里在书房乱叫着也就罢了,今日人多,被听去了又是场是非。”
燕淮和尹羽歇连忙称是,改叫陆大人。
陆纪名毕竟比两人大了些年岁,又有着讲师身份,站在燕淮和尹羽歇身旁时,两人都拘谨着,也不再如方才那般交头接耳。
陆纪名见状借着如厕的由头离开,在殿外转了一圈,等回来时永成殿内外候着的同僚也多了起来。陆纪名有意站得离两人远了些,随便找了个熟络的人寒暄,大家各自松快。
猛然见到年少的燕淮和尹羽歇,陆纪名远没有表现得这般镇定,正相反,他心中百感交集。
先是燕淮,自己前世的那些罪状能如此条理清晰地被递到韦焱手里,燕淮应当居头一份功。
陆纪名也是偶然知晓,成安侯一脉并非什么闲散勋贵,而是皇帝埋在朝中的一枚暗棋,与仪鸾司的狗腿子们配合,专门为陛下处理见不得光的事。
因此自己上辈子,除了自作孽不可活的缘故外,也算是栽在了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半大孩子身上。
陆纪名倒不记恨燕淮,毕竟事都是自己做的,半分没冤屈着。但私心里瞧着燕淮还是有那么一些不自在。
还有久违的尹羽歇……陆纪名有往后二十年的记忆,却也只见过十六岁的尹羽歇。因为他只活到了十六岁。
这个没心没肺成天乐呵呵的少年,会死在今冬落第一场雪的那天。
想到此处,陆纪名目光停在了尹羽歇身上。尹羽歇注意到了陆纪名在看自己,冲他咧嘴一笑。
陆纪名也点了下头算作回应,而后迅速移开了目光。
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可以改变吗?陆纪名想。要不要在尹羽歇身上试一试?
毕竟即便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也算师徒一场,他活着更不会碍到自己什么。
陆纪名心底还在权衡利弊,就听见太监高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到”。
于是殿内外候着的官员都聚集到殿前,下跪叩见太子。
“各位大人平身吧,不是什么大日子,都端着礼做什么。”韦焱一笑,朝众官员摆了摆手,而后径直走到陆纪名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臂。
陆纪名低着头,看着韦焱覆在自己衣袖上的手指,一动也不敢动。
二十出头的日子对陆纪名来说还是阔别太久了,许多事都模模糊糊记不真切。陆纪名原本以为这场生辰自己只要躲在群臣当中,离韦焱远远的,随意应付过去就可。
却未曾料想韦焱会直接越过群臣走到自己面前。
陆纪名头脑一片空白,连抬头与韦焱目光相接的勇气也丧失了。
韦焱却轻笑了起来,没能发现陆纪名的紧张,托着陆纪名的手臂把人扶起来:“我与老师之间,还用拘这些虚礼做什么?”
陆纪名看向韦焱。少年的韦焱,没有后来的倦怠神色,只见他嘴角含笑,目光定定瞧着陆纪名。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涌动。
第一世时与韦焱相处,也是这样吗?那难怪会发生后来的事。
陆纪名后退半步,不着痕迹地与韦焱拉开过分亲密的距离,朝韦焱说道:“殿下此言差矣,无论人前人后,礼法不可废。”
韦焱脸色微变,目光深沉地扫了陆纪名一眼,像是在想什么,随后笑意重现,转身朝其他属官说道:“各位大人一早进宫,怕是劳累了,我这里提前备了点心,诸位请随我一同入殿内简单用些。”
东宫属官众多,并非人人都能跟着韦焱进宫赴正宴,用点心时,太监们将需与太子一道进宫的属官都知会了一声,算上两个伴读,左右也不过六七个人。
当今圣上膝下皇子仅有三位皇子,每一个都爱若珍宝。而韦焱既是长子又是太子,自然更得宠些,今年生辰虽不是什么整岁,却仍旧办得极热闹。
陆纪名品级不高也没有资历,因是太子近臣才在宴席上分到了席位,不过离得较远,靠近殿门后排的角落里。殿内奏着乐曲,陆纪名完全听不到皇帝和几个皇子的交谈声。
皇帝自去年起就缠绵病榻,病情时好时坏,按照陆纪名的记忆,皇帝挨到明年春天便会撒手人寰。
皇帝驾崩,韦焱继位,随后就是陆纪名噩梦的开始。
前世韦焱在登基当天把陆纪名锁在了宫里,直到次年陆纪名才得以离开。他也是在那段时间怀上的阿栾。
陆纪名远远看着天家父子天伦之乐,方才又思及阿栾,心中不由难过。端起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些。阿栾今生不用做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更加幸福。
上面皇帝与皇子们不知说了些什么,皇子们笑起来,而后原本殿内热闹的歌舞停下。
皇帝忽然开口:“阿焱如今也到了该成亲的年龄,我这身子又这副模样,过了今年哪知还有没有明年,怕是看不着阿煊和阿焕成家了。阿焱若是能选定太子妃,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最小的三皇子韦焕立刻小鸟似的扑进了皇帝怀里,红着眼圈说道:“爹爹千秋鼎盛,怎么能说这种话!”
殿内群臣也都立刻起身下跪,高呼陛下万岁,切不可做如此伤怀之语。
陆纪名跟着跪下,想起前世似乎也有这么一遭。
他记得,前世韦焱拒绝了,皇帝也未曾勉强。
很快,韦焱果然开口了:“御医都说爹爹的病已见好,兴许不消一二月的光景便可大好,爹爹切莫胡思乱想。
“但爹爹方才说的也对,儿子如今年纪也到了,若是哪家有合适的公子闺秀,愿同儿子相看,若是投了契,儿子自不会拒绝。”
陆纪名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目。
不是应该拒绝吗!怎么同意了!!!
*这个世界观里,一般双亲里生孩子的一方称为爹爹,另一方称为父亲,so……(但阿栾叫陆纪名父亲,是因为陆纪名对外宣称阿栾是别人给他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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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