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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

作者:云媚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沈枢攥着拟好的和离书,立在苏夫人卧房门外,指尖被纸页边缘硌得发疼,连带着心口也似被这薄薄一纸压得发沉。


    自孩子没了后,他夜夜在书房枯坐煎熬。每回撞见苏琼日渐憔悴的脸,那双眼里从前盛着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他便止不住想起那份因自己而起的罪孽。终究还是觉得,该放她走,哪怕她恨极了自己,也该让她挣脱这桩满是污点的婚姻。


    推开门时,苏夫人正坐在窗边,手里捏着件未绣完的婴儿小衣,指尖反复摩挲着细密的针脚,连指腹都似被那软布磨得发僵。


    听见动静,她没回头,背脊绷得笔直,声音冷得像浸过冰:“你来做什么?”


    “我……”沈枢上前一步,将和离书轻轻递过去,喉间发涩得几乎说不出话,“这和离书我已写好,你若想走,只需随我去官府记录便可。我,会给你足够的银钱,让你往后……不必再困在这儿。”


    “走?”苏夫人猛地回头,眼底爬满红血丝,像燃到尽头的烛芯。她扬手将和离书狠狠扫落在地,单薄的纸页在冷硬的地面上散开,像被撕碎的最后一点体面,“沈枢,你现在想让我走?那你当初为何……心里装着别人,还要点头应下这门亲事?为何要让我揣着满心期待,最后却落得孩子没了的下场!”


    她踉跄着起身,一步步走到沈枢面前,仰头望着他,声音里裹着绝望的尖锐,像碎瓷扎人:“你以为给我一纸和离,就是赎罪吗?就能让你和凌舟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吗?我告诉你,不可能!”她猛地伸手攥住沈枢的衣襟,将人狠狠扯近几分,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字字泣血:“我的孩子没了,这报应不该我来承受,你……你也休想好过!”


    沈枢的身体骤然僵住,望着苏夫人眼底翻涌的恨意,心口像被钝刀反复切割,连呼吸都带着疼。


    他喉结滚动,想解释当初娶她时的犹豫与挣扎,想说明自己并非全然无情,可话到嘴边,却只剩沉甸甸的沉默,再多辩解,此时对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来讲,都轻得像纸,苍白得可笑。


    “和离书我不要。”苏夫人猛地松开手,脚步无力的后退一步,目光却仍死死钉在他身上,像淬了毒的针。“你既毁了我,那就留在我身边,陪着我一起熬。我要让你日日看着我这副模样,日日想起我那可怜的、未能出世的孩子。”她声音发颤,却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我要你和我一同坠入阿鼻地狱,一天一天,直到你也尝够这失去孩子,锥心刺骨的疼!”


    沈枢僵在原地,目光先落在地上散落的和离书,那被他寄予“解脱”的纸页,此刻蜷在地上像堆无用的碎絮,再抬眼望向苏夫人倔强挺直的背影,眼底漫上化不开的绝望。


    他知晓苏琼说的是真的,这场因他与凌舟而起的悲剧,早像无形的锁链,将两人死死捆在原地。没有和离,没有解脱,只有无尽的怨恨,在往后的日子里日夜纠缠,勒得人喘不过气。


    沈家的空气,自此像结了冰。苏夫人不再哭闹,却也彻底断了与沈枢的所有话语。她每日抱着那件未绣完的婴儿小衣,静坐在窗边,眼神灰暗得像蒙了层灰雾,望着庭院里的草木一动不动。


    沈枢搬回了卧房,却只能睡在冰冷的榻上。每夜,他都能听见苏夫人压抑在枕间的啜泣,那细碎的声响裹着刺骨的寒意;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恨意,像无形的屏障,将整个屋子笼得密不透风。


    他想上前靠近,想做点什么来弥补,却总被她木然投来的冰冷眼神逼退,连呼吸都不敢重一分;他偶尔会生出逃离的念头,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那份害死孩子的罪孽,早将他牢牢囚住,无处可逃。


    凌舟曾悄悄来过沈府外,脚步停在斑驳的院墙下。风里裹着院内死寂的气息,连一片落叶落地的声响都清晰得刺耳,他攥紧了袖角,终究还是没敢敲开那扇门。


    沈枢此刻的痛苦,有一半是他带来的。可他没有上前安慰的勇气,他们从前总说要并肩携手面对风雨,可没料到,这场由两人而起的风雨,最后会将彼此都拖进这不见底的深渊,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留。


    次年的冬雪,簌簌落满了沈府的庭院,白得晃眼。苏夫人依旧日日坐在窗边凝望,只是她周身的温度,比窗外的冰雪更冷,连阳光落上去都似要被冻住。


    沈枢站在廊下,望着漫天飞雪无声飘落,心口的疼像被寒气裹住,沉得无处化解。


    他终于彻底明白,有些错是不能犯的,一旦犯下就再也没有弥补的余地;有些怨恨一旦在心底生根,便只能在无尽的恨中纠缠,慢慢耗尽彼此最后一点温度,直到连回忆都变得冰冷。


    凌府的夜比以往更沉,府中的风都似裹着滯闷的气息不肯流动。凌舟在沈府外连续徘徊了几日,终是没敢踏进一步,今晚刚从族庙回来,就听见后院正房里传出压抑的哭声,心猛地一沉。


    他快步推门进去,只见凌夫人瘫坐在床前,怀里紧紧抱着小小的孩儿,孩子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摇篮边搭着的帕子还沾着湿黏的汗渍,显然刚擦过汗。


    “孩儿白日里还好好的,傍晚突然就发热盗汗,怎么哄都止不住。”凌夫人见凌舟进屋声音发颤,眼底满是慌乱,“请来的大夫诊了脉,说是因‘惊悸不安’引起的,乳娘说许是因府里这些日子总足吵闹不休,孩子太小受了惊吓。”


    “凌舟!你这个狠心人!”看见他靠近,凌夫人的眼泪掉得更凶,声音里裹着绝望的颤抖,几乎是控诉,“外面的流言我都听见了,你、你和沈先生……那些不堪的话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族老们才天天在府里闹哄哄的,我的孩儿才会受惊吓生病!”


    凌舟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孩儿烧得通红的小脸,那滚烫的温度似要透过空气灼到他心上。再听着凌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心口似是被重锤反复砸下,又慌又疼,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他下意识想伸手要探探孩儿的体温,却被凌夫人猛地推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半步。“别碰他!”她满眼嫌恶,声音里淬着冰,“你不配当他的爹!”


    “夫人,你先冷静些,孩儿还在发热,再请大夫来看看,不能再耽搁。”凌舟的声音发哑,强压着心底翻涌的慌乱,转头就要叫门外的丫鬟再去请大夫。


    可手掌却被凌夫人死死拽住,她的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我冷静不了!”她猛地抬起头,眼底爬满红血丝,泪水混着不甘往下淌,“我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事,侍奉婆母端茶递药,最后让她老人家安心的走,我把凌府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你却背着我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的控诉:“现在好了,流言四起闹的满城风雨,族老们天天来上门吵嚷,孩儿也被吓得生病,你满意了?你倒是说啊!”


    凌夫人的话像刀一样扎进凌舟心里,让他喉间发涩,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望着夫人怀中昏睡的孩子,小眉头还紧紧皱着,十分的不安稳显然仍在难受;又想起近日里隔着沈府院墙听见的死寂,想起沈枢眼底化不开的绝望,忽然间,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罪人。


    他害了沈府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毁了沈枢与苏琼的婚姻;如今又让自己的妻子陷入这般痛苦境地,连襁褓中的孩儿都受牵连。


    那些曾经以为能牢牢守住的情意,如今想来,却成了两把最杀人的刀,刀刀扎在两家人的心上,淌着血,拔不出,也愈合不了。


    整夜里,凌舟守在孩儿的摇篮旁,脊背挺得发僵,一刻未曾闭目。烛火在他身侧明明灭灭,映着孩儿因高热而不安扭动的小脸,喝下的汤药也没起效,眉头依旧日皱成了小疙瘩,这么小的孩儿受着这样的折鹰,他眼底的不舍心痛浓的化不开,无尽的悔恨沉沉压在眉梢。


    凌夫人依在床榻上,始终背对着他。先前崩溃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却仍有细碎的啜泣从被褥间漏出来,一声轻,一声重,每一声都像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凌舟心口,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他现在才知道,凌夫人应是早听到流言了,只是一直等着他主动解释,这次如果不是孩儿突发疾病,恐夫人还会隐忍着。现在凌夫人不会轻易原谅他,就像苏夫人永远不会原谅沈枢那样。有些裂痕一旦出现,便再也补不回原样。


    这场由他和沈枢私情而起的风波,已不是两人之间的事。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两府的家人都拖进了不见底的地狱,一切都是始料未及的变故。


    第二日清晨,孩儿的高热转成了低热仍没退,小脸依旧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凌家的族老们却又齐齐找上门来,这次没再执着于逼他“交人”,而是直接将泛黄的族规拍在桌上,冷声道要将他关入族中祠堂“禁足思过”,若再不与沈枢断绝住来,便废了他的掌家权,将他从族谱划掉逐出凌家。


    凌舟攥着族规的手指泛了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望着族老们绝然紧绷的脸,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后宅,主屋摇篮里还在生病的孩儿、床榻上仍在思虑担扰的夫人,还有沈家里那个被怨恨缠得喘不过气的沈枢,心底那点支撑许久的坚持,正一点点崩塌,碎成了渣。


    回不去了。他和沈枢,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些深夜里隐秘的拥抱、月下无人时的亲吻,只能成为回忆。那些曾说好要一起扛过的风雨,如今都成了现实无法跨越的沟壑,原来他们的情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得荒唐,错得让两家人都跟着不得安宁。


    他勉强应下遣走族老,独自走到庭院的桂树下,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沈家的方向,眼底满是化不开的绝望。


    昨日他还在沈府外等候徘徊许久,只想远远确认沈枢是否安好,如今却只能隔着这短短两院的距离,各自承受着磨人的痛苦,连一句问候都不敢再递。


    从今往后,他和沈枢连见一面都是再不能的,只能在各自的家中,守着破碎的婚姻、生病的孩儿,还有那份被现实碾碎、再也不敢触碰的情意,在无尽的悔恨里日复一日地煎熬。


    秋风卷起满地落叶,几片枯黄的桂花瓣落在凌舟的肩头,像覆了一层冰冷的霜。


    他望着漫天飘落的花叶,忽然想起今年夏夜,也是在桂树下,他和沈枢紧紧相拥,沈枢低头吻他时,眼底盛着的温柔能溺死人。现如今,那些温柔都成了回不去的过往,只剩下两院的愁绪、无尽的悔恨,还有那藏在心底、连提都不敢再提的“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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